首页 >> 地理类>> 徐霞客游记>> 正文

滇游日记四

戊寅(公元1638年)
    十月初一月凌晨起,晴爽殊甚。
    从三家村啜粥启行,即西由峡中,已乃与溪别。
    复西逾岭,共三里,人报恩寺。仍转东,二里,过松花坝桥。又循五龙山而南三十里,循省城东北隅南行。已乃转西度大桥,则大溪之水自桥而南,经演武场而出火烧铺桥,下南坝矣。从桥西入省城东门,饭于肆。出南门,抵向所居停处,则吴方生方出游归化寺未返,余坐待之。抵暮握手,喜可知也。
    见有晋宁歌童王可程,以就医随吴来,始知方生在唐守处过中秋,甚洽也。
    初二日余欲西行,往期阮仁吾所倩担夫,遇其侄阮玉湾、阮穆声,询候甚笃。下午,阮仁吾至寓,以担夫杨秀雇约至。余期以五日后再往晋宁,还即启行。仁吾赆以番帨shuì国外来的佩巾香扇。
    初三日余欲往晋宁,与唐元鹤州守、大来隐君作别。
    方生言:“二君日日念君。今日按君还省,二君必至省谒见,毋中途相左也。盍少待之?”乃人叩玉湾,并叩杨胜寰,知丽江守相望已久。
    既而玉湾来顾寓中,知按君调兵欲征阿迷,然兵未发而路人皆知之,贼党益猖狂于江川、澂江之境矣。玉湾谓余:“海口有石城妙高,相近有别墅,已买山欲营构为胜地。请备车马,同行一观。”余辞以晋宁之行不容迟,因在迤西羁停留久也。
    又云:“缅甸不可不一游。请以腾越庄人为导。”余颔之。
    初四日余束装欲早往晋宁,主人言薄暮舟乃发,不若再饭而行。已而阮玉湾馈榼酒,与吴君分饷之。下午,由羊市直南六里,抵南坝,下渡舟,既暮乃行。是晚西南斗风,舟行三十里,至海夹口泊。三鼓乃发棹,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乃观音山之东南濒海处。其涯有温泉焉。舟人有登浴者,余畏风寒,不及沐也。于是挂帆向东南行,二十里至安江村,梳栉于饭肆。仍南四里,过一小桥,即西村四通桥分注之水,为归化、晋宁分界处。又南四里,入晋宁州北门,皆昔来暗中所行道也,至是始见田畴广辟,城楼雄壮焉。入门,门禁过往者不得入城,盖防阿迷不靖也。既见大来,各道相思甚急。饭而入叩州尊,如慰饥渴,遂留欢晏。夜寝于下道,供帐极鲜整。
    初五至初七日日日手谈下棋内署,候张调治。黄从月、黄沂水禹甸与唐君大来,更次相陪,夜宴必尽醉乃已。
    初八日饮后,与黄沂水出西门,稍北过阳城堡,即所谓古土城也。其西北为明惠夫人庙,庙祀晋宁州刺史李毅女。夫人功见《一统志》。有元碑,首句云:“夫人姓杨氏,名秀娘,李毅之女也。”既曰“李女”,又曰“姓杨”,何谬之甚耶?岂夫人之夫乃姓杨耶?然辞不达甚矣。人传其内犹存肉身,外加髤xiē赤黑色漆焉,故大倍于人。余不信。沂水云:“昔年鼠伤其足,露骨焉。不妄也。”是日,州幕傅良友来拜,且馈榼醴。傅,江西德化人。
    初九日余病嗽,欲发汗,遂卧下道。
    初十日嗽不止,仍卧下道。唐君晨夕至榻前,邀诸友来看,极殷绻情意深长。
    十一日余起,复入内署。盖州治无事,自清晨邀以入,深暮而出,复如前焉。是日,傅幕复送礼。余受其鸡肉,转寄大来处。下午,傅幕之亲姜廷材来拜。姜,金溪人。
    十二日唐州尊馈新制长褶棉被。余入谢,并往拜姜于傅署,遇学师赵,相见蔼蔼ǎi人数众多。及往拜赵于学斋,遇杨学师,交相拜焉。
    询赵师:“陆凉有何君巢阿否?”赵,陆凉人,故询之。
    赵言:“陆凉无之。当是浪穹人。然同宦于浙中,相善。”赵君升任于此,过池州,问六安何州君,已丁艰父母死为丁艰去矣。四月初至镇远,其所主居停之家,即何所先主者,是其归已的。但余前闻一僧言,贵州水发时,城中被难者,有一浙江盐官,扛二十余,俱遭漂没,但不知其姓。以赵君先主镇远期计之,似当其时,心甚惴惴,无可质问也。
    从陈木叔集中,转得二知己,为吴太史淡人及何六安巢阿,俱不及面。岂淡人为火毙于长安,今又有此水阨?若果尔,何遇之奇也!
    十三日州尊赴杨贡生酌。
    张调治以骑邀游金沙寺,以有庄田在其西麓也。出西门,见门内有新润之房颇丽,问之,即调治之兄也。
    名,以乡荐任常州判,甫自今春抵家。
    以谗与调治不睦。
    出西门,直西行田塍中,路甚坦。其坞即南自河涧铺直北而出者,至此乃大开洋,北极于滇池焉。
    西界山东突濒坞者,为牧羊山;北突而最高者,为望鹤山,其北走之余脉为天城;又西为金沙,则散而濒海者也。东界山西突而屏诚南者,为玉案山;北峙而最高者,为盘龙山;其环北之正脊,为罗藏山,则结顶而中峙者也。州治倚东界之麓。大堡、河涧合流于西界之麓,北出四通桥,分为两流:一直北下滇海;一东绕州北入归化界,由安江村人滇海。经坞西行三里,上溪堤,有大石梁跨溪上,是为四通桥。由桥西直上坡,为昆阳道。西北由岐一里半,为天女城,上有天城门遗址,古石两叠,如雕刻亭檐状。昔李毅之女秀,代父领镇时,筑城于此,故名。
    城阜断而复起,西北濒湖者,其山长绕。为黄洞山;西南并天城而圆耸夹峙者,为金沙山。此皆土山断续,南附于大山者也。
    金沙之西,则滇海南漱而入,直逼大山;金沙之南,则望鹤山高拥而北瞰,为西界大山北隅之最。其西则将军山耸崖突立,与望鹤骈峙而出,第望鹤则北临金沙,天城、将军则北临滇海耳。黄洞山之西,有洲西横海中,居庐环集其上,是为河泊所,乃海子中之蜗居也;今已无河泊官,而海子中渡船犹泊焉。其处正西与昆阳对,截湖西渡,止二十里;陆从将军山绕湖之南,其路倍之。由天女城盘金沙山北夹,又一里半而入金沙寺。寺门北向,盘龙莲峰师所建也,寺颇寂寞。由寺后拾级而上,为玉皇阁,又上为真武殿,俱轩敞,而北向瞻湖,得海天空阔之势。山之西麓,则连村倚曲,民居聚焉。
    入调治山楼,饭而登出,凭眺寺中。
    下步田畦水曲,观调治家人筑场收谷。戴月入城,皎洁如昼,而寒悄逼人。还饭下道,不候唐君而卧。唐君夜半乃归,使人相问,余已在梦魂中矣。
    十四日在署中。
    十五日在州署。夜酌而散,复出访黄沂水。其家寂然,花阴历乱,惟闻犬声。还步街中,恰遇黄,黄乃呼酒踞下道门,当月而酌。中夜乃散。
    十六日余欲别而行,唐君谓:“连日因歌童就医未归,不能畅饮。
    使人往省召之,为君送别,必少待之。“余不能却。
    十七、十八日皆在州署。
    十九日在州署。夜月皎而早阴霾。
    二十日、二十一日在州署。两日皆倏雨倏霁忽雨忽晴。
    二十二日唐君为余作《瘗yì掩埋静闻骨记》,三易稿而后成。已乃具酌演优演出效舞,并候杨、赵二学师及唐大来、黄沂水昆仲,为同宴以饯。
    二十三日唐君又馈棉袄、夹裤,具厚赆焉。唐大来为余作书文甚多,且寄闪次公书,亦以青蚨fū表蚨即钱之意赆。
    乃人谢唐君,为明日早行计。
    晋宁乃滇池南一坞稍开,其界西至金沙山,沿将军山抵三尖村,与昆阳界,不过二十里;东至盘龙山顶,与澂江界,不过十里;北至分水河桥,与归化界,不过五里;南入山坞,与澂江界,不过十里。总计南北不过十五里,东西不过三十里,不及诸蛮酋山徼一曲也。
    晋宁之水,惟四通桥为大。其内有二溪,俱会于牧羊山下石壁村。一为大坝河,即河涧铺之流,出自关索岭者,余昔往江川由之;一为大甫河,出自铁炉关者,与新兴分水之岭界。二水合而出四通桥,又分其半,东灌州北之田。至州东北,又有盘龙山涧之水,自州城东南隅,循城北流,引为城濠,而下合于四通东灌之水,遂北为归化县分界,而出安江村。其河乃唐公新浚者。
    晋宁二属邑俱在州东北境,亦镇海东南之余坞也。归化在州北二十里,呈贡又在归化北四十里。
    呈贡北即昆明县界,东北即板桥路,东即宜良界,东南即罗藏山,阳宗界。归化北五里有莲花洞山,一名龙洞,有水出其间。罗藏山在归化东十里,盘龙山东北之主峰也,东南距澂江府四十里。其山高耸,总挈众山,与邵甸之梁王山对,亦谓之梁王山,以元梁王结寨其上也。
    西北麓为滇池,东南麓为明湖、抚仙湖。
    水之两分其归者,以此山为界;水之三汇其壑者,亦以此山为环。然则比邵甸梁王,此更磅礡矣。其脉自铁炉关东度为关索岭,又东为江川北屈颡巅山,遂北走为此山;又东至宜良县西境,又北度杨林西岭,又北过兔儿关,又北结为邵甸梁王山,而为果马、月狐之脊焉。
    晋宁四门,昔皆倾记。唐元鹤莅任,即修城建楼,极其壮丽。
    晋宁东至澂江六十里,西至昆阳四十里,南至江川七十里,北至省会一百里,东南至路南州一百五十里,东北至宜良一百六十里,西南至新兴州一百二十里,西北至安宁州一百二十里。
    唐晋宁初授陕西三水令,以御流寇功,即升本州知州,以忧归,补任于此。乃郎年十五岁,文学甚优,落笔有惊人语。
    余三子俱幼。
    唐大来名泰选贡,以养母缴引辞不受选,诗画书俱得董玄宰即董其昌三昧。余在家时,陈眉公即先寄以书云:“良友徐霞客,足迹遍天下,今来访鸡足并大来先生。此无求于平原君者,幸善视之。”比至滇,余囊已罄,道路不前,初不知有唐大来可告语也。
    忽一日遇张石夫谓余曰:“此间名士唐大来,不可不一晤。”余游高峣时,闻其在傅玄献别墅,往觅之,不值。
    还省,忽有揖余者曰:“君岂徐霞客耶?唐君待先生久矣!”其人即周恭先也。周与张石夫善,与张先晤唐,唐即以眉公书诵之,周又为余诵之。始知眉公用情周挚,非世谊所及矣。
    大来虽贫,能不负眉公厚意,因友及友。余之穷而获济,出于望外如此。
    唐大来,其先浙之淳安籍,国初从戎于此。曾祖金,嘉靖戊子乡荐,任邵武同知,从祀名宦。祖尧官,嘉靖辛酉(公元1561年)解元。父懋德,辛卯(公元1591年)乡荐,临洮同知。
    皆有集,唐君合刻之,名《绍箕堂集》,李本宁先生为作序,甚佳。
    大来言历数先世,皆一仕一隐,数传不更,故其祖虽发解,竟不仕而年甚长。今大来虽未发解,而诗翰为滇南一人,真不忝不愧厥祖也。但其胤嗣yìnsì后代未耀,二女俱寡,而又旁无昆季,后之显者,将何待乎?
    大来之岳为黄麟趾,字伯仁,以乡荐任山东嘉祥令,转四川顺庆府县令,卒于任,即黄沂水禹甸之父、从月之兄也。其祖名明良,嘉靖乙酉(公元1525年)乡荐,仕至毕节兵宪,有《牧羊山人集》。
    大来昔从广南出粤西,抵吾地,亦以粤西山水之胜也。
    为余言:“广南府东半日多程,有宝月关甚奇。从广南东望,崇山横障,翠截遥空,忽山间一孔高悬,直透中扃,光明如满月缀云端,真是天门中开。路由其下盘脐而入,大若三四城门。其下旁又一窍,潜通滇粤之水。”予按黄麟趾昭阳关诗注云:“关口天成一石虎头,耽耽可畏。”诗曰:“何代凿鸿濛?峦山窈窕(yǎotiǎo)通,五丁输地力。一窍自天工。域畛华彝界,关当虎豹雄。弃繻愁日暮,驱策乱流中。”按昭阳即此洞也,唐君谓之宝月者,又其别名耳。此路东去即归顺,余去冬为交彝所梗,不能从此。盘龙山莲峰祖师,名崇照,元至正间以八月十八日涅槃。
    作偈唱词曰:“三界与三涂,何佛祖不由,不破则便有,能破则便无。老僧有吞吐不下,门徒不肯用心修,切忌切忌。”师素不立文字,临去乃为此,与遗蜕俱存。至今以此日为“盘龙会”云。
    邵真人以正,初名璇,晋宁人。其父名仁,叔名忠,俱由苏州徙迁移。阁老刘逸挽忠诗有曰:“三郎足下风云达,忠子玘,领乡荐。
    小阮壶中日月长。
    即真人。“末句又曰:”怅望苏州是故乡。“见《州志》。晋时,晋宁之地曰宁州,南蛮校尉李毅持节镇此,讨平叛酋五十八部。惠帝时,李雄乱,毅死之,女秀有父风,众推领州事,竟破贼保境,比卒,群酋为之立庙。是时宁州所辖之境虽广,而驻节之地,实在于此。至唐武德中,以其为晋时宁州统会之地,置晋宁县。此州名之所由始也。州名宦向有李毅及王逊、姚岳等。迨万历间吴郡许伯衡修《州志》,谓今晋宁州地已非昔时五十八部之广,以一隅而僭通部之祀,非诸侯祭封内山川义,遂一并撤去之,并《志传》亦削去,只自我朝始。
    遂令千载英灵,空存肹xīxiāng神灵感应,一方故实,竟作尘灰,可叹也!然毅虽削,而其女有庙在古城,岳虽去,而岳亦有庙在州西,有功斯土,非竖儒无见识之文人所能以意灭者也。许伯衡谓昔时宁州地广,今地狭,李毅虽嫡祖,晋宁不得而祀之,犹支子之不得承祧祀大宗即长房也。余谓晋宁乃嫡冢正妻所生长子,非支子比,毅所辖五十八部虽广,皆统于晋宁,今虽支分五十八部,皆其支庶,而晋宁实承祧之主。若晋宁以地狭不祀,将委之五十八部乎?
    五十八部复以支分,非所宜祀,是犹嫡冢以支庶众多,互相推委,而虚大宗之祀也。
    然则李毅乃一方宗主,将无若敖之恫即无子嗣之忧患乎?故余谓唐晋宁、唐大来,首以复祀李毅为正。
    二十四日街鼓未绝,唐君令人至,言早起观天色,见阴云酿雨,风寒袭人,乞再迟一日,候稍霁乃行。余谢之曰:“行不容迟,虽雨不为阻也,”及起,风雨凄其,令人有黯然魂消意。令庖人速作饭,余出别唐大来。时余欲从海口、安宁返省,完省西南隅诸胜,从西北富民观螳螂川下流,而取道武定,以往鸡足,乃以行李之重者,托大来令人另赍往省,而余得轻具西行焉。方抵大来宅,报晋宁公已至下道,亟同大来及黄氏昆玉还道中。晋宁公复具酌于道,秣马于门。时天色复朗,遂举大觥gòng酒器,登骑就道。
    从西门三里,度四通桥。
    从大道直西行,半里,上坡,从其西峡转而西南上,一里半,直蹑望鹤岭西坳。又西下涉一涧,稍北,即濒滇池之涯。共五里,循南山北麓而西,有石耸起峰头,北向指滇池,有操戈介胄之状,是为石将军,亦石峰之特为巉峭者。其西有庙北向,是为石鱼庙。其西南又有山西突起,亚于将军者,即石鱼山也。又西二里,海水中石突丛丛,是为牛恋石。涯上村与乡,俱以牛恋名。
    谓昔有众牛饮于海子,恋而不去,遂成石云。
    于是又循峡而南,二里,逾平坡南下,有水一塘,直浸南山之足,是为三尖塘。塘南山峦高列,塘北度脊平衍,脊之北,即滇池牛恋。塘水不北泄而东破山腋,始知望鹤之脉自西来,不自南来也。从塘北西向溯坞入,其坞自西而东,即塘水之上流也。三里,坞西尽处,有三峰排列其南:最高者即南山之再起者也;其中一峰,则自南峰之西绕峡而北,峙为中峰焉;北峰则濒滇池,而东度为石将军、望鹤山之脉矣。
    中峰之东,有村落当坞,是为三尖村,晋宁村落止此。西沿中峰而上,一里,与南峰对峡之中,复阻水为塘,不能如东塘之大,而地则高矣。又平上而西,一里,逾中峰之脊。从脊上西南直行,为新兴道;逾脊西北下,即滨池南涯,是为昆阳道;而晋宁、昆阳以是脊为界焉。于是昆阳新旧州治,俱在一望。直下半里,沿滇池南山陇半西行,二里余,有村在北崖之下,滇池之水环其前,是曰赤峒里,亦池滨聚落之大者,而田则不能成壑焉。
    又西由村后逾岭南上,即西下,三里,有村倚南山北麓。盘其嘴而西,于是西峡中开,自南而北,与西界山对夹成坞。其脊南自新兴界分支北下,西一支直走而为新旧州治,而北尽于旧寨村;东一支即赤峒里之后山,滨池而止。东界短,西界长,中开平坞为田,一小水贯其中,亦自南而北入滇池,即《志》所称渠滥川也。
    按《隋书》,史万岁为行军总管,自蜻蛉川至渠滥川,破三十余部,当即指此。由东嘴截坞而西,正与新城相对,而大道必折而南,盘东界之嘴以入,三里始西涉坞。径坞三里,又随西界之麓北出,一里半,是为昆阳新城,又北一里半,为昆阳旧城,于是当滇池西南转折处矣。旧城有街衢阛堵而无城郭,新城有楼橹雉堞而无民庐,乃三四年前,旧治经寇,故卜筑新邑,而市舍犹仍旧贯也。旧治街自南而北,西倚山坡,东瞰湖涘。至已日西昃日偏西,亟饭于市。此州有天酒泉、普照寺,以无奇不及停屐,遂北行。
    四里,稍上,逾一东突之坳。其山自西界横突而出,东悬滇海中。路逾其坳中北下,其北滇海复嵌坞西入。其突出之峰,远眺若中浮水面,而其西实连缀于西界者也。乃西转涉一坞,共四里,又北向循滇池西崖山麓行。五里,又有小峰傍麓东突,南北皆湖山环抱之,数十家倚峰而居,是为旧寨村。由村北过一坞,其坞始自西而东;坞北有山一派,亦自西而东,直瞰滇海中。北二里,抵山下。直蹑山北上,一里余,从崩崖始转东向山半行。又里余,从东岭盘而北,其岭南北东三面,俱悬滇海中,正东与罗藏隔湖相对。此地杳僻隔绝,行者为畏途焉。岭北又有山一支,从水涯之北,亦自西而东,直瞰滇海中,与此岭南北遥对成峡,滇海驱纳其中,外若环窝,中骈束户,是为海口南岭。北下之处,峻削殊甚,余虑日暮,驱马直下。二里,复循坞西入,二里,西逾一坳。山坳西下,山坞环开,中为平畴,滇池之流,出海就峡,中贯成河,是为螳螂川焉。二里,有村傍坞中南山下,过之。行平畴间,西北四里,直抵川上。有聚落成衢街道,滨川之南,是曰茶埠墩,即所谓海口街也,有公馆正焉,监察御史案临,必躬诣其地,为一省水利所系耳。先是唐晋宁谓余,海口无宿处,可往柴厂莫土官盐肆中宿;盖唐以候代巡,常宿其家也。余问其处尚相去六七里,而日色已暮,且所谓海门龙王庙者,已反在其东二里,又闻阮玉湾言,有石城之胜,亦在斯地,将留访焉,遂不复前,觅逆旅投宿。
    二十五日令二骑返晋宁。余饭而蹑屩juē草鞋北抵川上,望川北石崖矗空,川流直啮其下。问所谓石城者,土人皆莫之知,惟东指龙王堂在盈盈一水间。乃溯川南岸,东向从之。二里,南岸山亦突而临川,水反舍北而逼南,南岸崩嵌盘沓,而北崖则开绕而受民舍焉,是为海门村。与南崖相隔一水,不半里,中有洲浮其吭间,东向滇海,极吞吐之势;峙其上者,为龙王堂。时渡舟在村北岸,呼之莫应。余攀南岸水窟,与水石相为容与,忘其身之所如也。久之,北崖村人以舟至,遂渡登龙王堂。堂当川流之中,东临海面,时有赛祭祀神者浮舟而至,而中无庙祝;后有重楼,则阮祥吾所构也。庙中碑颇多,皆化、治以后,抚按相度水利、开濬jùnn同“浚”,疏通海口免于泛滥,以成濒海诸良田者,故巡方者以此为首务云。
    出庙渡北岸,居庐颇集。其北向所倚之山有二重。第一重横突而西,多石,而西垂最高,即矗削而濒于川之北岸者;第二重横突而东,多土,而东绕最远,即错出而尽为池之北圩者。二重层叠于村后,盖北自观音山盘礴而尽于此。村氓俱阮氏庄佃。余向询阮玉湾新置石城之胜,土人莫解,谓阮氏有坟在东岸,误指至此,村人始有言石城在里仁村。其村乃儸儸寨,正与茶埠墩对,从此有小径,向山后峡中西行,三里可至。余乃不东向阮坟,而西觅里仁焉。即由村后北逾第一重石峰之脊,北向下,路旁多错立之石,北亦开坞,而中无细流。一里,随坞西转,已在川北岸矗削石峰之后;盖峰南漱逼川流,故取道于峰北耳。
    其内桃树万株,被陇连壑,想其蒸霞焕彩时,令人笑武陵、天台为爝火jué小火把。此句意即桃树繁盛,桃花开放之时,武陵人寻觅到的桃花源与之相比太微不足道了矣。西一里,过桃林,则西坞大开,始见田畴交塍,溪流霍霍,村落西悬北山之下,知其即为里仁村矣。
    盖其坞正南矗立石山,西尽于此,坞濒于川,亦有一村临之,是为海口村,与茶埠墩隔川相对,有渡舟焉。
    其坞之东北逾坡,坞之西北循峡,皆有路,凡六十里而抵省会。而里仁村当坞中北山下,半里抵村之东,见流泉交道,山崖间树木丛荫,上有神宇,盖龙泉出其下也,东坞以无泉,故皆成旱地;西坞以有泉,故广辟良畴。由村西盘山而北,西坞甚深,其坞自北峡而出,直南而抵海口村焉。村西所循之山,其上多蹲突之石,下多崆峒之崖,有一窍二门西向而出者。余觉其异,询之土人,石城尚在坞西岭上,其下亦有龙泉,可遵之而上。
    共北半里,乃西下截坞而度,有一溪亦自北而南,中乾无流。涉溪西上,共半里,闻水声虢虢guó水流声,则龙泉溢西山树根下,潴为小潭,分泻东南去。由潭西上岭,半里,则岭头峰石涌起,有若卓锥者,有若夹门者,有若芝擎而为台,有若云卧而成郭者。
    于是循石之隙,盘坡而上,坠壑而下。
    其顶中洼,石皆环成外郭,东面者巑岏森透,西面者穹覆壁立,南向则余之逾脊而下者,北面则有石窟曲折,若离若合间,一石坠空当关,下覆成门,而出入由之,围壑之中,底平而无水,可以结庐,是所谓石城也。透北门而出,其石更分枝簇萼、石皆青质黑章花纹,廉利棱削,与他山迥异。有牧童二人,引余循崖东转,复入一石队中,又得围崖一区,惟东面受客如门,其中有趺座之龛,架板之床,皆天成者。出门稍南,回顾门侧,有洞岈然,亟转身披之。其峒透空而入,复出于围崖之内,始觉由门入,不若由洞入更奇也。计围崖之后,即由石城中望所谓东面巑岏处矣。出洞,仰眺洞上石峰层沓,高耸无比,复有一老儸儸披兽皮前来,引余相与攀跻。
    其上如众台错立,环中洼而峙其东,东眺海门,明镜漾空,西俯洼底,翠瓣可数,而隔崖西峰穹覆之上,攒拥尤高。乃下峰,复度南脊,转造西峰,则穹覆上崖,复有后层分列,其中开峡,东坠危坑而下,其后则土山高拥,负扆于上,耸立之石,或上覆平板,或中剖斜棂。崖胁有二小穴如鼻孔,群蜂出入其中,蜜渍淋漓其下,乃崖蜂所巢也。两牧童言:“三月前土人以火熏蜂而取蜜,蜂已久去,今乃复成巢矣。”童子竞以草塞孔,蜂辄嗡嗡然作铜鼓声。凭览久之,乃循坠坑之北,东向悬崖而下。
    经东石门之外,犹令人一步一回首也。
    先是从里仁村望此山,峰顶耸石一丛,不及晋宁将军峰之伟杰,及抵其处而阖辟曲折,层沓玲珑,幻化莫测,钟秀独异,信乎灵境之不可以外象求也。
    盖是峰西倚大山,此其一支东窜,峰顶中坳,石骨内露,不比他山之以表暴见奇者;第其上无飞流涵莹之波,中鲜剪棘梯崖之道,不免为兔狐所窟耳。老儸儸言:“此石隙土最宜茶,茶味迥出他处。
    今阢氏已买得之,将造庵结庐,招净侣以开胜壤。岂君即其人耶?“余不应去。
    信乎买山而居,无过此者。
    下山,仍过坞东,一里,经里仁村。东南一里,抵螳螂川之北,西望海口,有渡可往茶埠,而东眺濒川,石崖耸削。
    先从茶埠隔川北望,于巑岏嵌突中,见白垣一方,若有新茅架其上者;今虽崖石掩映,不露其影,而水石交错,高深嵌空,其中当有奇胜,遂东向从之。抵崖下,崖根插水,乱石潆洄,遂攀跻水石间。沿崖南再东,忽见石上有痕,蹑崖直上,势甚峻,挂石悬崖之迹,俱倒影水中。方下见为奇,又忽闻謦咳qǐng咳嗽声落头上,虽仰望不可见,知新茅所建不远矣。
    再穿下覆之石,则白垣正在其上。
    一道者方凿崖填路,迎余人坐茅中。其茅仅逾方丈,明窗净壁,中无供像,亦无爂具,盖初落成而犹未栖息其间者。道人吴姓,即西村海口人,向以贾游于外,今归而结净于此,可谓得所托矣。
    坐茅中,上下左右,皆危崖缀影,而澄川漾碧于前,远峰环翠于外;隔川茶埠,村庐缭绕,烟树堤花,若献影镜中;而川中凫舫贾帆,鱼罾zēng即罾网渡艇,出没波纹间,棹影跃浮岚,橹声摇半壁,恍然如坐画屏之上也。
    既下,仍西半里,问渡于海口村。南度茶埠街,入饭于主家,已过午矣。茶埠有舟,随流十里,往柴厂载盐渡滇池。
    余不能待,遂从村西遵川堤而行。其堤自茶埠西达平定,随川南涯而筑之。
    盖川水北依北岸大山而西,其南岸山势层叠,中多小坞,故筑堤障川。堤之南,屡有小水自南峡出,亦随堤下注。从堤上西行,川形渐狭,川流渐迅。七里,有村庐倚堤,北下临川,堤间有亭有碑,即所谓柴厂也;按旧碑谓之汉厂,莫土官盐肆在焉。至此川迅石多,渐不容舟,川渐随山西北转矣,堤随之。又西北七里,水北向逼山入峡,路西向度坞登坡。又二里,数家踞坡上,曰平定哨。时日色尚高,以土人言前途无宿店,遂止。
    二十六日鸡再鸣,饭而出店,即北向循西山行。三里,曙色渐启。见有岐自西南来者,有岐自东北来者,而中道则直北逾坳。盖西界老山至此度脉而东,特起一峰,当关中突,障扼川流,东曲而盘之,流为所扼,稍东逊之,遂破峡北西向,坠级争趋,所谓石龙坝也。此山名为九子山,实海口下流当关之键,平定哨在其南,大营庄在其东,石龙坝在其北。
    山不甚高大,圆阜特立,正当水口,故自为雄耳。
    山巅有石九枚,其高逾于人,骈立峰头,土人为建九子母庙,以石为九子,故以山为九子母也。余时心知正道在中,疑东北之岐为便道,且可一瞰川流,遂从之。一里抵大营庄,则川流轰轰在下,舟不能从水,陆不能从峡,必仍还大路,逾坳乃得;于是返辙,从峰西逾岭北下。共二里,有小水自西南峡来,渡之。复西上逾坡,则坡北峡中,螳川之水,自九子母山之东破峡北出,转而西,绕山北而坠峡,峡中石又横岨而层阂之,水横冲直捣,或跨石之顶,或窜石之胁,涌过一层,复腾跃一层,半里之间,连坠五六级,此石龙坝也。此水之不能通舟,皆以此石为梗。昔治水者多燔fán焚烧石凿级,不能成功,土人言凿而辄长,未必然也。
    石级既尽,峡亦北转。路从峡西山上,随之北行。下瞰级尽处,峡中有水一方,独清潴,土人指为青鱼塘,言塘中青鱼大且多。按《志》,昆阳平定乡小山下有三洞,泉出汇而为潭,中有青鱼白鱼,俗呼随龙鱼,岂即此耶?北二里,峡稍开,有村在其下,为青鱼塘村。北二里,西北蹑一岭,此岭最高,始东见观音山与罗汉寺碧鸡山,两峰东峙。又北见遥山一重,横亘众山之北,西尽处特耸一峰最高,为笔架山;其西又另起一峰,与之骈立,则老龙之龙山也;东尽处分峙双岫,亦最高,为进耳山,其南坳稍伏而豁,则大道之碧鸡关也。两最高之间,有尖峰独锐,透颖于横脊之南,是为龙马山,其下则沙河之水所自来也。惟西向诸山稍伏而豁,大道之往迤西者从之,而老脊反自伏处南度。
    老龙之脊,西北自丽江、鹤庆东,南下至楚雄府南,又东北至禄丰、罗次北境,又东至安宁州西北境,东突为龙山;遂南从安宁州之西,又南度三泊县之东,又南向绕昆阳州之西南,乃折而东经新兴州北,为铁炉关;又东经江川县北,为关索岭。
    又东峙为屈颡巅山,乃折而东北,为罗藏山,则滇池、抚仙湖之界脊也。
    始西一里,逾其巅。又西北下一里,则螳川之水,自岭之北麓环而西,又转而南。岭西有村,濒川而居,置渡川上,是曰武趣河,昆阳西界止此,过渡即为安宁州界。武趣之河,绕村南曲,复转西峡去;路渡河即西北上坡。连越土垅二重,共五里,北下,有水一塘在东坞中。又北二里,有水一塘在西坞中。又北一里半,有村在路东。又北一里半,坡乃北尽,坡北始开东西大坞。乃下坡西向行坞中,二里,有水东北自北界横亘中尖峰下来,是为沙河。其流颇大,石梁东西跨之。
    河从梁下南去,螳川之水,自武趣西峡转而北来,二水合于梁南,半里,遂西北至安宁州城之南,于是北向经城东而北下焉。过沙河桥,又西北一里,则省中大道自东北来,螳大川自城南来,俱会于城东,有巨石梁东西跨川上,势甚雄壮。
    过梁即为安宁城。
    入其东门,阛阓颇集,乃沽饮于市,为温泉浴计。饮毕,忽风雨交至。始持伞从南街西行,已而知道禄裱大道,乃返而至东门内,从东街北行。半里,过州前,从其东复转北半里,有庙门东向,额曰“灵泉”,余以为三潮圣水也,入之。有巨井在门左,其上累木横架为梁,栏上置辘轳以汲取水,乃盐井也。
    其水咸苦而浑浊殊甚,有监者,一日两汲而煎焉。
    安宁一州,每日夜煎盐千五百斤。城内盐井四,城外盐井二十四。每井大者煎六十斤,小者煎四十斤,皆以桶担汲而煎于家。
    又西转过城隍庙而北,半里,出北门。风雨凄凄,路无行人,余兴不为止,冒雨直前。
    随螳川西岸而北,三里半,有村在西山麓,其后庙宇东向临之,余不入。又北二里半,大路盘山西北转;有岐下坡,随川直北行。余乃下从岐,一里半,有舟子舣舟渡,上川东岸,雨乃止。复循东麓而北,抵北岭下,川为岭扼,西向盘壑去,路乃北向陟岭。
    岭颇峻,一里逾岭北,又一里,下其北坞,有小水自东北来,西注于川,横木桥度之。共一里,又西北上坡,有村当坡之北,路从其侧,一里,逾坡而北。再下再上,共三里,西瞰螳川之流,已在崖下。崖端有亭,忽从足底涌起,俯瞰而异之。亟舍路西向下,入亭中,见亭后石骨片片,如青芙蓉涌出。其此复有一亭,下乃架木而成者。瞰其下,则中空如井,有悬级在井中,可以宛转下坠。余时心知温泉道尚当从上北行,而此奇不可失,遂从级坠井下。其级或凿石、或嵌木,或累梯,共三转,每转约二十级,共六十级而至井底。井孔中仅围四尺,其深下垂及底约四五丈。井底平拓,旁裂多门,西向临螳川者为正门,南向者为旁门。
    旁门有屏斜障,屏间裂窍四五,若窗棂户牖,交透叠印,土人因号之曰“七窍通天”。
    “七窍”者,谓其下之多门:“通天”者,谓其上之独贯也。旁门之南,崖壁巉削,屏列川上;其下洞门,另辟骈开,凡三四处,皆不甚深透,然川漱于前,崖屏于上,而洞门累累,益助北洞之胜。再南,崖石转突处,有一巨石下坠崖侧,迎流界道,有题其为“醒石”者,为冷然笔。
    冷然,学道杨师孔号。杨系贵州人。石北危崖之上,有大书“虚明洞”三大字者,高不能瞩其为何人笔。其上南崖,有石横斜作垂手状,其下亦有洞西向,颇大而中拓,然无嵌空透漏之妙。
    “虚明”二字,非此洞不足以当之。
    “虚明”大书之下,又有刻“听泉”二字者,字甚古拙,为燕泉笔。
    燕泉,都宪何孟春号。何,郴州人,又自叙为吾邑人。又其侧,有“此处不可不饮”,为升庵笔,升庵,杨太史慎号。而刻不佳,不若中洞。门右有“此处不可不醉”,为冷然笔,刻法精妙,遂觉后来者居上。又“听泉”二字上,刻醒石诗一绝,标曰“姜思睿”,而醒石上亦刻之,标曰“谱明”。谱明不知何人,一诗二标,岂谱明即姜之字耶?
    此处泉石幽倩,洞壑玲珑,真考槃贤者隐居深谷之胜地,惜无一人栖止。
    大洞之左,穹崖南尽,复有一洞,见烟自中出,亟入之。其洞狭而深,洞门一柱中悬,界为二窍,有儸儸囚发赤身,织草履于中,烟即其所炊也。洞南崖尽,即前南来之坞,下而再上处也。
    时顾仆留待北洞,余复循崖沿眺而北。北洞之右,崖复北尽,遂蹑坡东上,仍出崖端南来大道。半里,有庵当路左,下瞰西崖下,庐舍骈集,即温泉在是矣。庵北又有一亭,高缀东峰之半,其额曰“冷然”。当温泉之上,标以御风之名,杨君可谓冷暖自知矣。由亭前蹑石西下,石骨棱厉。余爱其石,攀之下坠,则温池在焉。池汇于石崖下,东倚崖石,西去螳川数十步。
    池之南,有室三楹,北临池上。
    池分内外,外固清莹,内更澄澈,而浴者多就外池。内池中有石,高下不一,俱沉水中,其色如绿玉,映水光艳烨然。
    余所见温泉,滇南最多,此水实为第一。池室后,当东崖之上,有佛阁三楹,额曰“暖照”,南坡之上,有官宇三楹,额曰“振衣千仞”。皆为土人锁钥,不得入。
    余浴既,散步西街,见卖浆及柿者,以浴热买柿啖之。
    因问知虚明之南,尚有云涛洞,川之西岸,曹溪寺旁,有圣水,相去三里,皆反在其南,可溯螳川而游也。盖温池之西滨螳川东岸,夹庐成衢,随之面北,百里而达富民。川东岸山最高者为笔架峰,即在温池东北,《志》所谓岱晟山也;川西岸山最高者为龙山,曹溪在其东陇之半,《志》所谓葱山也。二山夹螳川而北流,而葱山则老脊之东盘者矣。
    余时抵川上,欲先觅曹溪圣水,而渡舟在川西岸,候之不至,遂南半里,过虚明诸洞下。南抵崖处,坡曲为坞,宜仍循川岸而南,以无路,遂上昔来大路隅,由小岐盘西崖而南。亦再下再上,一里半,有一村在坡南,是为沈家庄。老妇指云涛洞尚在南坡外。又南涉坞,半里登坡,路绝而不知洞所在。
    西望隔川,有居甚稠,其上有寺,当即曹溪。有村童拾薪川边,遥呼而问所谓云涛洞者,其童口传手指,以川隔皆不能辨。望见南坡之下,有石崖一丛,漫趋之。至其下,仰视石隙,丛竹娟娟,上有朱扉不掩。
    登之,则磴道逶迤,轩亭幽寂,余花残墨,狼藉蹊间,云牖石床,离披洞口。轩后有洞门下嵌,上有层楼横跨,皆西向。
    先登其楼,楼中供大士诸仙像,香几灯案,皆以树根为之,多有奇古者。其南有卧室一楹,米盎即米缸书簏书箱,犹宛然其内,而苔衣萝网,封埋已久,寂无径行,不辨其何人所构,何因而废也。下楼入洞,初入若室一楹,侧有一窞dàn,下陷窈黑。其北又裂一门,透裂入,有小窍斜通于外,见竹影窜入,即堕黑而下。南下杳不知其所底,北眺亦有一牖上透,第透处甚微,光不能深烛,以手扪隘,以足投空,时时两无所著,又时时两有所碍。既至其底,忽望西南有光烨然,转一隘,始见其光自西北顶隙透入,其处底亦平,而上复穹焉高盘。
    倏然有影掠隙光而过,心异之,呼顾仆,闻应声正在透光之隙,其所过影即其影也。复转入暗底,隙隘崖悬,无由著足,然而机关指内部结构渐熟,升跻似易,觉明处之魂悸害怕,不若暗中之胆壮也。再上一层,则上牖微光,亦渐定中生朗,其旁原有细级,宛转崖间,或颓或整,但初不能见耳。
    出洞,仍由前轩出扉外,见右崖有石刻一方,外为棘刺结成窠网,遥不能见。余计不能去,竟践而入之,巾履俱为钩卸,又以布缚头护网,始得读之。乃知是庵为天启丙寅(公元1626年)州人朱化孚所构。
    朱,壬辰进士。
    其楼阁轩亭,俱有名额匾,住山僧亦有名有诗,未久而成空谷,遗构徒存,只增慨耳!
    既下至川岸,若一航渡之,即西上曹溪。时不得舟,仍北三里至温泉,就舟而渡,登西岸,溯川南行。望川东虚明崖洞,若即若离,杳然在落花流水之外。南一里,又见川东一崖,排突阵列突出亦如虚明,其下亦有多洞迸裂,门俱西向,有大书其上为“青龙洞”、为“九曲龙宫”者,隔川望之,不觉神往。土人言此二洞甚深,篝火以入,可四五里,但中黑无透明处。此洞即在沈家庄北,余前从虚明沿川岸来,即可得之,误从其上,行崖端而不知,深为怅怅遗憾而不快;然南之云涛,北之虚明,既已两穷游遍,此洞已去而复得之对涯,亦未为无缘也。又南一里,抵川西村聚。从其后西上山,转而南,又西上,共一里,遂入曹溪寺。寺门东向,古刹也。余初欲入寺觅圣泉,见殿东西各有巨碑,为杨太史升庵所著,乃拂碑读之,知寺中有优昙花树诸胜,因觅纸录碑,遂不及问水。是晚,炊于僧寮,宿于殿右。
    二十七日晨起,寒甚。余先晚止录一碑,乃殿左者,录未竟,僧为具餐,乃饭而竟之。有寺中读书二生,以此碑不能句即断句,来相问,余为解示。
    二生:一姓孙,安宁州人;一姓党,三泊县人。党生因引余观优昙树。其树在殿前东北隅二门外坡间,今已筑之墙版中,其高三丈余,大一人抱,而叶甚大,下有嫩枝旁丛。闻开花当六月伏中,其色白而淡黄,大如莲面瓣长,其香甚烈而无实果实。余摘数叶置囊中。遂同党生由香积北下坡,循坳而北,一里半,观圣泉。泉从山坡大树根下南向而出,前以石环为月池,大丈余,潴水深五六寸余,波淙淙由东南坡间泻去。
    余至当上午,早潮已过,午潮未至,此正当缩时,而其流亦不绝,第潮时更涌而大耳。党生言,穴中时有二蟾蜍蛤蟆出入,兹未潮,故不之见,即碑所云“金崷quū”,号曰“神泉”者矣。月池南有亭新构,扁曰“问潮亭”,前巡方使关中张凤翮为之记。党生又引余由泉西上坡,西北缘岭上,半里,登水月庵。庵东北向,乃葱山之东北坳中矣。
    庵洁而幽,为乡绅王姓者所建。庭中水一方,大仅逾尺,乃建庵后劚zhú挖掘地而出者。
    庵前有深池,泉不能蓄也。
    既复下至圣泉,还至曹溪北坡坳,党生别余上寺,余乃从岐下山。
    一里,抵昨村后上山处。由村后南行半里,复东望川东回曲中,石崖半悬,飞楼临丹,即云涛洞也。川水已从东盘曲,路犹循西山南向下,因其山坞自南而转也。一里余,始循南山而东。
    二里,则其川自坞北曲而南,与路遇,既过,路又循东山溯溪转而北,一里,乃东向陟南山之北,一里乃转东南行。一里,南陟一西来之峡,又南上坡。一里,与前来温泉渡西大道合,始纯南行。六里,入北城门。见有二女郎,辫发双垂肩后,此间幼童女,辫发一条垂脑后。女郎及男之长者,辫发两条垂左右耳旁。
    女仍用包髻,男仍用巾帽冠其上。
    若儸儸则辫发一条,周环于脑额,若箍其首者。又有男子未冠者,从后脑下另挽一小鬏(dí)若螺,缀于后焉。手执纨wán扇(用细绢做的扇),嫣然在前,后有一老妇随之,携牲盒纸锭,将扫墓郊外。
    此间重十月朝祭扫。
    家贫不及者,至月终亦不免也。
    南中所见妇女,纤足姣好,无逾此者。入城一里半,饭于东关,乃出,逾巨石梁,遵大道东北行。
    半里,有小溪自东坞来,溯之行。从桥南东去,三里半,上坡。又一里,逾东安哨岭。岭不甚峻,东北从横亘大山分陇西南下,为安宁东第一护城之砂亦即障碍的意思者也。
    过岭东下,始见沙河之水,自东北来。
    随其坞东入,过站摩村,共十五里,为始甸铺。又四里,过龙马山,屼屼北透,横亘大山之南。
    路绕其前而东,又四里,始与沙河上流之溪遇。有三巩石梁东跨其上,是曰大桥。其水自东北进耳二尖峰西、棋盘山南峡来,西南至安宁城东,南入于螳川者也。又半里,东上坡,宿于高枧桥村。
    二十八日平明,东行一里半,上坡,为安宁东界,由此即为昆明地。
    陂陀高低不平高下,以渐升陟而上,八里,其坞自双尖后进耳山来,路遂由南陇上。又二里,山坳间有聚庐当尖,是为碧鸡关。盖进耳之山峙于北,罗汉之顶峙于南,此其中间度脊之处,南北又各起一峰夹峙,以在碧鸡山之北,故名碧鸡关,东西与金马即金马关遥对者也。关之东,向东南下为高峣,乃草海西岸山水交集处,渡海者从之;向西北下为赤家鼻,官道之由海堤者从之。余时欲游进耳,遂西北下坡半里,循西山北行。二里,有村在西山之麓,是为赤家鼻。大道由其前北去,乃西折而入村。村倚山而庐建房。有池潴坡侧,大不逾五尺,村人皆仰汲焉。中复有鱼,有垂钓其上者,亦龙潭之浅者也。
    由池南上坡,岭道甚峻。
    半里,登冈上,稍北而曲,有坊当道,则进耳山门外坊也,其寺尚隔一坑。由坊西望,见寺后大山环于上,此冈绕于前,内夹深坑,旋转而入,若耳内之孔,寺临孔上盘朵边,以“进耳”取名之义,非身履此冈,不见其亲切贴切也。
    进坊,西向沿坑入,半里,有岐西逾大山之坳;而入寺之路,则沿坑南转。盘崖半里,西上入寺中。寺门东向,登其殿,颇轩爽,似额端,不似耳中也。
    方丈在殿北,有楼三楹在殿南。
    其楼下临环坑,遥览滇海,颇如太华之一碧万顷,而此深远矣。入方丈,有辛贡士伯敏者叫辛伯敏的贡士,迎款殷勤。僧宝印欲具餐,辛挥去,令其徒陈履、陈履温二陈乃甲戌进士履忠弟。及其弟出见,且为供荤食。复引余登殿南眺海楼,坐谈久之。余欲趋棋盘山,问道于宝印。
    宝印曰:“由坊东下山,自赤鼻山宝珠寺上为正道,路且三十里。由此寺北,西逾大山之坳,其路半之,但空山多岐,路无从觅耳。”乃同辛君导余从殿后出,遂北至坳下东来岐路,始别去。余乃西上,半里逾坳,半里西北稍下,一里涉中洼。
    洼西复有大山,南北横峙,与东界进耳后双尖,并坳北之巅,东西夹成中洼。由洼西复循西山之东北行,一里,循岭北转而西,稍下一里,度峡西上。其西复有大山,南北横峙,遂西向横蹑之,一里半,登其冈。
    见西南随坞有路,上逾其脊,将趋之。有负刍者背草的人来,曰:“棋盘路在北,不在西也。”乃循西山之东,又北行,其路甚微,若断若续。二里半,从西山北坳透脊西出,始望见三家村在西坞中,村西盘峙一峰,自北而南,如屏高拥,即棋盘山也。其脉北自妙离寺三华山西南来,复耸此峰。分支西度,为温泉之笔架山;分支南下,为始甸后之龙马山;南环东亘,即为所逾之脊;而南度为进耳、碧鸡者也。脊北山复横列东北,至宝珠、赤鼻而止,为三家村东界护山。余昔来自金马以东,即遥望西界山横如屏,其顶复有中悬如覆釜倒覆的锅,高出其上者,即此棋盘峰也,而不知尚在重壑之内,外更有斯峰护之,洵实在是西峰之领袖矣。从坳西转,循东山北崖半里,乃西向下。一里,行壑中,有水北流,西涉之。又半里抵三家村,其村倚棋盘东麓。
    路当从村北西上,乃误由村南度脊处循峡西南上,竟不得路。攀蹑峡中三里,登一冈,有庵三楹踞坪间,后倚绝顶,其前东瞰滇中,乃发僧玄禅与僧裕庵新建者。玄禅有内功,夜坐峰头,晓露湿衣,无所退怖退缩害怕;庵中四壁未就,不以为意也。日已西昃,迎余瀹即煮茗煮粥,抵暮乃别。
    西上跻峰,一里,陟其巅。又西向平行顶上一里,有寺东北向,则棋盘寺也。时已昏黑,遂啜茗喝茶而就榻。
    二十九日凌晨起,僧为余炊,余乃独蹑寺后绝顶。
    时晓露甚重,衣履沾透。顶间无高松巨木,即丛草亦不甚深茂,盖高寒之故也。顶颇平迥。其西南皆石崖矗突,其性平直而中实,可劈为板,省中取石,皆于此遥负之,然其上反不能见,以坳于内也因为藏于山坳中。西北坞中,有大壑回环,下有水二方,村庐踞其上,即《志》所载勒甸村龙泉也,其水分青、白色。西南峡中水,则循龙马山东而去,当即沙河之源矣。
    东南即三家之流。
    是顶亦三面分水之处,第一入滇池,两入螳川,皆一派耳。由顶远眺,则东北见尧林山尖耸,与邵甸梁王山并列;东南见罗藏山,环峙海外;直南见观音山屼岦光秃而高耸,为碧鸡绝顶掩映,半浮半隐;直西则温泉笔架山连翩而去;惟西北崇山稍豁,则螳川之所向也。
    下饭于寺。
    乃同寺僧出寺门东行三十步,观棋盘石。石一方横卧岭头,中界棋盘纹,纵横各十九道。
    其北卧石上,楷书“玉案晴岚”四大字,乃碧潭陈贤所题。南有二石平庋置放,中夹为穴,下坠甚深,僧指为仙洞,昔有牧子坠羊其中,遂以石填塞之。
    僧言此山之腹皆崆峒,但不得其门而入耳。
    穴侧亦有陈贤诗碑,已剥斑剥脱落不可读。乃还寺,录昆明令汪从龙诗碑。仍令幼僧导往峰西南,观凿石之崖。其崖上下两层,凿成大窟如厦屋。其石色青绿者,则腻而实;黄白者,则粗而刚坚硬。其崖间中嵌青绿色者两层,如带围,各高丈余,故凿者依而穴之。
    其板即取出的石板有方有长,方者大径五六尺,长者长径二三丈,皆薄一二寸,其平如锯,无纤毫凹凸,真良材也。还从寺前东向下,一里,过新庵之左。
    直下者一里半,过三家村左,渡涧。又一里半,东逾石山之坳。其山乃东界北走之脉,至此复突一峰,遂北尽焉。从坳东坠崖而下,复渐成一坑,随之行三里,为宝珠寺。未至寺,其西坠峡处,坑水溃破堤而出而为瀑,悬崖三级下,深可十五六丈,但水细如络丝,不如疋练也。宝珠寺东向,倚山之半,亦幽亦敞。由其前坠坡直下,五里抵山麓,为石鼻山,聚落甚盛,盖当草海之西,碧鸡关大道即出其下也。由村转北一里半,东北与大道合,于是东向湖堤。二里半,有村当堤之冲,曰夏家窑。过此,遂遵堤行湖中。
    堤南北皆水洼当时水位较高,故堤两边皆水,现已干涸而成田地,堤界其间,与西子苏堤无异和杭州西湖苏堤一样。盖其洼即草海之余,南连于滇池,北抵于黄土坡,西濒赤鼻山之麓,东抵会城,其中支条错绕,或断或续,或出或没,其濒北者,《志》又谓之西湖,其实即草海也。
    昔大道迂回北坡,从黄土坡入会城,傅玄献为侍御时,填洼支条,连为大堤,东自沐府鱼塘,西接夏家窑,横贯湖中,较北坡之迂,省其半焉。东行堤上一里半,复有冈有桥,有栖舍介水中央。半里,复遵堤上东行湖中,遥顾四围山色,掩映重波间,青蒲偃水,高柳潆堤,天然绝胜;但堤有柳而无花,桥有一二而无二六,不免令人转忆西陵耳。又东二里,湖堤既尽,乃随港堤东北二里,为沐府鱼池在今昆明医学院附近。又一里半,抵小西门,饭于肆。东过闸桥,滨濠南而东一里,入城南旧寓。问吴方生,则已隔晚向晋宁矣。已而见唐大来寄来行李书画,俱以隔晚先至,独方生则我来彼去,为之怅怅。乃计复为作书,令顾仆往晋宁谢唐君,别方生,并向大来索陶不退书。陶讳挺,有诗翰声,向官于浙。前大来欲为作书,闻其已敌,乃止。适寓中有高土官从姚安来,知其犹在,皆虚传如眉公也,故复索书往见之。
    十一月初一日晨起,余先作书令顾仆往投阮玉湾,索其导游缅甸书,并谢向之酒盒。余在寓作晋宁诸柬,须其反命,即令往南坝候渡。
    下午,顾仆去,余欲入城拜阮仁吾,令其促所定负担人,为西行计。适阮穆声来顾,已而玉湾以书来,期约定明日晤其斋中,遂不及入城。
    初二日晨起,余欲自仁吾处,次第拜穆声,后至玉湾所,忽玉湾来邀甚急,余遂从其使先过玉湾。则穆声已先在座,延于内斋,款洽殊甚。既午,曰:“今日总府宴抚按,当入内一看即出,故特延穆声奉陪。”并令二幼子出侍客饮。
    果去而即返,洗盏更酌。已而报抚按已至,玉湾复去,嘱穆声必款余多饮,须其出而别必须等到他从总府出来后再辞别。余不能待,薄暮,托穆声代别而返。
    初三日晨往阮仁吾处,令促负担人。即从其北宅拜穆声。留晨餐,引入内亭,观所得奇石。其亭名竹在,余询其故,曰:“父没时,宅为他人所有,后复业,惟竹在耳。”亭前红梅盛开。此中梅俱叶而花,全非吾乡本色,惟一株傍亭檐,摘去其叶,始露面目,犹故人之免胄脱去外壳相见也。石在亭前池中,高八尺,阔半之即四尺,玲珑透漏,不瘦不肥,前后俱无斧凿痕,太湖之绝品也。
    云三年前从螺山绝顶觅得,以八十余人舁yú抬至。
    其石浮卧顶上,不经摧凿而下,真神物之有待者。余昔以避雨山顶,遍卧石隙,乌没有睹有此类哉!下午,过周恭先,遇于南门内,正挽一友来顾。知金公趾为余作《送静闻骨诗》,相与同往叩之,则金在其庄,不相值。金公趾名初麟,字颇肖董宗伯,风流公子也。善歌,知音律,家有歌童声伎。其祖乃甲科。父伟,乡荐,任江西万安令。公趾昔好客,某奏劾钱士晋军门,名在疏中,黜其青衿焉。其友遂留至其家,割鸡为饷,肴多烹牛杂脯而出,甚精洁。其家乃教门在某教派中,可能是回教,举家用牛,不用豕猪也。其友姓马,字云客,名上捷,号阆仙。寻甸府人。
    父以乡科任沅州守,当安酋困黔省时,以转饷功擢zhuó提拔常德太守,军兴旁午诸事纷繁,独运援黔之饷,久而无匮,以劳卒于任。云客其长子也,文雅蕴藉,有幽人墨士之风。是晚篝灯论文,云客出所著《拾芥轩集》相订,遂把盏深夜。恭先别去,余遂留宿其斋中。窗外有红梅一株盛放,此间皆红梅,白者不植。中夜独起相对,恍似罗浮魂梦间,然叶满枝头,转觉翠羽太多多耳。
    初四日马君留晨餐。恭先复至,对弈两局。以留饭。
    过午乃出城,以为顾仆将返也。及抵寓,顾仆不见,而方生已俨然形容庄重而整肃在楼。问:“何以来?”曰:“昨从晋宁得君书,即骑而来送君。骑尚在,当迟一日复往晋宁。”问:“昔何以往?”曰:“往新兴,便道晋宁看君耳。”问:“顾仆何在?”
    曰:“尚留晋宁候渡。”始知方生往新兴,以许郡尊考满,求雷太史左右之于巡方使君之侧也。雷名跃龙,以礼侍丁忧于家。巡方使为倪于义,系四川人。
    初五日方生为余作永昌潘氏父子书,父名嗣魁,号莲峰,丙子科第十名。子名世澄,号未波,丙子轿解元。腾抄写越潘秀才书;名一桂。又为余求许郡尊转作书通李永昌,永昌太守李还素,昔自云南别驾升,与许同僚。又为余求范复苏医士,江西人。转作书通杨宾川。
    宾川守杨大宾,黔人,号君山。原籍宜兴人,以建平教中于南场,与又生乡同年也。前又生有书来,然但知其家于黔,而不知其宦于宾。书为盗失,并不知其家之所在,但忆昔年与其弟宜兴总练同会于又生坐。
    今不知其弟尚在宜兴否。
    怜余无资,其展转为余谋,胜余自为谋也。下午,顾仆自晋宁返,并得唐大来与陶不退书。阮仁吾所促负担人亦至。
    初六日余晨造别阮玉湾、穆声,索其所作《送静闻骨诗》。阮欲再留款,余以行李已出辞。乃出叩任君。任君,大来妹婿。大来母夫人在其家,并往起居之。任固留饭,余乃趋别马云客,不值,留诗而还。过土主庙,入其中观菩提树。树在正殿陛庭间甬道之西,其大四五抱,干上耸而枝盘覆,叶长二三寸,似枇杷而光。土人言,其花亦白而带淡黄色,瓣如莲,长亦二三寸,每朵十二瓣,遇闰岁则添一瓣。
    以一花之微,而按天行之数,不但泉之能应刻,州勾漏泉,刻百沸。
    而物之能测象如此,亦奇矣。土人每以社日祭神之日,群至树下,灼艾代灸,言灸树即同灸身,病应灸而解。
    此固诞妄,而树肤为之瘢靥即斑痕凹陷无余焉。出庙,饭于任,返寓。周恭先以金公趾所书诗并赆至,又以马云客诗扇至。阮玉湾以诗册并赆至,其弟鏳亦使人馈赆焉。迨暮,金公趾自庄还,来晤,知余欲从筇qióng竹往,曰:“余辈明晨当以筇竹为柳亭。”余谢之曰:“君万万毋作是念。明晨君在温柔梦寐中,余已飞屐峰头矣,不能待也。”是晚,许郡尊亦以李永昌书至,惟范复苏书未至也。
    初七日余晨起索饭欲行,范君至,即为作杨宾川书。
    余遂与吴方生作别。循城南濠西行二里,过小西门。又西北沿城行一里,转而半里,是为大西门,外有文昌宫桂香阁峙其右,颇壮。又西半里,出外隘门,有岐向西北者,为富民正道;向正西者,为筇竹寺道。余乃从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五里,其坡西尽,村聚骈集,是为黄土坡;坡西则大坞自北而南,以达滇海者也。西行坞塍中二里;有溪自西北注而南,石梁横其上,是即海源寺侧穴涌而出之水,遂为省西之第一流云。又西一里半,有小山自西山横突而出,反自南环北;路从其北嘴上一里半,西达山下。
    有峡东向,循之西上,是为筇竹;由峡内越涧西南上,是为圆照;由峡外循山嘴北行,是为海源。先有一妇骑而前,一男子随而行者,云亦欲往筇竹。随之,误越涧南上圆照,至而后知其非筇竹也。圆照寺门东向,层台高敞,殿宇亦宏,而阒qù寂寂静无人。还下峡,仍逾涧北,令行李往候于海源,余从峡内入。一里半,涧分两道来,一自南峡,一自北峡,二流交会处,有坡中悬其西。于是渡南峡之涧,即蹑坡西北上,渐转而西,一里半,入筇竹寺。
    其寺高悬于玉案山之北陲边缘,寺门东向,斜倚所踞之坪,不甚端称,而群峰环拱,林壑潆沓,亦幽邃之境也。入寺,见殿左庖脍喧杂,腥膻交陈,前骑来妇亦在其间。余即入其后,登藏经阁。望阁后有静室三楹,颇幽洁,四面皆环墙回隔,不见所入门,因徘徊阁下。忽一人迎而问曰:“先生岂霞客耶?”问何以知之?
    曰:“前从吴方生案征其所作诗,诗题中见之,知与丰标形象风采不异也。”问其为谁,则严姓,名似祖,号筑居,严冢宰清之孙也。为人沉毅有骨,澹泊明志,与其侄读书于此,所望墙围中静室,即其栖托之所。因留余入其中,恳停一宿。余感其意,命题仆往海源安置行李,余乃同严君入殿左方丈。问所谓禾木亭者,主僧不在,锁钥甚固。复遇一段君,亦识余,言在晋宁相会,亦忘其谁何矣。
    段言为金公趾期会于此,金当即至。三人因同步殿右。循阶坡而西北,则寺后上崖,复有坪一方,其北崖环抱,与南环相称,此旧筇竹开山之址也,不知何时徙迁移而下。其处后为僧茔墓,有三塔皆元时者,三塔各有碑,犹可读。读罢还寺,公趾又与友两三辈至,相见甚欢。窥其意,即前骑来妇备酒邀众客,以筇竹为金氏护施之所,公趾又以夙与余约,故期备于此,而实非公趾作主人也。时严君谓余,其侄作饭于内已熟,拉往餐之。顷之,住持僧体空至。其僧敦厚笃挚,有道行者,为余言:“当事者委往东寺监工修造,久驻于彼,今适到山,闻有远客,亦一缘也。必多留寺中,毋即去。”余辞以鸡山愿切:“此一宵为严君强留者,必不能再也。”体空谓:“今日诸酒肉汉混聒喧闹寺中。明晨当斋洁以请。”遂出。余欲往方丈答体空,严君以诸饮者在,退而不出。余见公趾辈同前骑妇坐正殿东厢,始知其妇为伎歌伎而称觞者敬酒之人,相当于现今公关小姐。
    余乃迂从殿南二门侧,曲向方丈。
    体空方出迎,而公趾辈自上望见,趋而至曰:“薄醴已备,可不必参禅。”遂拉之去。抵殿东厢,则筑居亦为拉出矣。遂就燕饮。其妇所备肴馔甚腆。公趾与诸坐客,各歌而称觞,然后此妇歌,歌不及公趾也。既而段君去,余与筑居亦别而入息阴轩。迨暮,公趾与客复携酒盒就饮轩中,此妇亦至,复飞斝jiǎ酒器征歌,二鼓乃别去。余就寝。寝以纸为帐,即严发君之榻也。另一榻亦纸帐,是其侄者,严君携被袱就焉。既寝,严君犹秉烛独坐,观余《石斋诗帖》,并诸公手书。余魂梦间,闻其哦即吟哦,轻声朗诵三诗赠余,余寝熟不能辨也。
    初八日与严君同至方丈叩体空。由方丈南侧门入幽径,游禾木亭。亭当坡间,林峦环映,东对峡隙,滇池一杯,浮白于前,境甚疏窅yǎo深远,有云林笔意,亭以茅覆,窗棂洁净。中有兰二本二丛或二株,各大丛合抱,一为春兰,止透二挺;一为冬兰,花发十穗,穗长二尺,一穗二十余花。花大如萱,乃赭斑之色,而形则与兰无异。
    叶比建兰阔而柔,磅礴四垂。穗长出叶上,而花大枝重,亦交垂于旁。其香盈满亭中,开亭而入,如到众香国中也。
    三人者,各当窗一隙,踞窗槛坐。侍者进茶,乃太华之精者。茶冽而兰幽,一时清供,得未曾有。禾木者,山中特产之木,形不甚大,而独此山有之,故取以为名,相仍已久,而体空新整之,然目前亦未睹其木也。体空恳留曰:“此亭幽旷,可供披览;侧有小轩,可以下榻;阁有藏经,可以简阅有选择地阅读。君留此过岁,亦空山胜事。
    虽澹泊,知君不以膻shān此处指世俗之光,非羊肉味来,三人卒岁之供,贫僧犹不乏也。“余谢:”师意甚善。但淹留一日。
    余心增歉一日。
    此清净界反成罪戾lì罪过场矣。“坐久之,严君曰:”所炊当熟,乞还餐之。“出方丈,别体空,公趾辈复来,拉就殿东厢,共餐鼎肉汤面,复入息阴轩饭。严君书所哦三诗赠余,余亦作一诗为别。出正殿,别公趾,则行李前去,为体空邀转不容行。余往恳之,执袖不舍。公趾、筑居前为致辞曰:”唐晋宁日演剧集宾,欲留名贤,君不为止。
    若可止,余辈亦先之矣。“师曰:”君宁澹不膻,不为晋宁留,此老僧所以敢留也。“余曰:”师意既如此,余当从鸡山回,为师停数日。“盖余初意欲从金沙江往雅州四川雅安,参峨眉。
    滇中人皆谓此路久塞,不可行,必仍归省,假道于黔而出遵义,余不信。及濒行,与吴方生别,方生执裾衣前襟黯然曰:“君去矣,余归何日?
    后会何日?
    何不由黔入蜀,再图一良晤?“余口不答而心不能自已。至是见体空诚切,遂翻然有不由金沙之意。筑居、公趾辈交口曰:”善。“师乃听别。出山门,师犹远送下坡,指对山小路曰:”逾此可入海源上洞,较山下行近。“
    既别,一里半,下至峡中。令肩行李者逾南涧,仍来路出峡,往海源寺;余同顾仆逾北涧,循涧北入,即由峡东向蹑岭。一里,逾岭东。稍东下,半里,折而北,又半里,已遥见上洞在北岭,与妙高相并,而路则践危石历巉磴而下。
    下险,即由山半转而北行。半里,有大道东南自海源上坡,从之。西北上半里,岭上乱石森立,如云涌出。再北,遂得上洞。洞门东向,高穹轩迥,其内深六七丈,阔与高亦如之,顶穹成盖,底平如砥dǐ磨石,四壁围转,无嵌空透漏之状;惟洞后有石中突,高丈余,有隙宛转。逾之而入,洞壁亦嵌而下坠,深入各二丈余,底遂窅黑。坠隙而下,见有小水自后壁滴沥而下,至底而水不见。黑处亦渐明。有樵者见余入,驻外洞待之,候出乃去。洞中野鸽甚多,俱巢于洞顶,见人飞扰不定,而土人设机关以取之。
    又稍北,共半里而得中洞。
    洞门亦东向,深阔高俱不及上洞三之一,四壁亦围转无他岐,惟门左旁列一柱,又有二孔外透为异耳。
    余从洞前望往妙高大路,自海源由山下村落,盘西山北嘴而西上;洞前有如线之路,从岭北逾坳而西,即从岭头行,可省陟降之烦。
    乃令顾仆下山招海源行李,余即从洞岭北行,期会于妙高。
    洞北路若断若续,缘西山之半,其下皆村聚,倚山之麓,大路随之。余行岭半一里,有路自下村直上,西北逾岭从之。一里,逾岭西,峰头有水一塘在洼中。由塘北西下一里,山复环成高坞,自南向北;坞口石峰东峙,嶙峋飞舞,踞众壑之交。石峰北,又有坞自西而东,西坞重壑层叠,有大山临之,其下路交而成蹊焉。余望之行,半里,北下至石山之西。又半里,西抵西坞之底。路当从西坞北崖缘峡而上,余误从西坞南崖蹑坡而登。一里,逾岭脊而西,即见西北层冈之上,有佛宇重峙,余知即为妙高,而下有深峡间隔,路反折而西南,已觉其误。
    循之行一里,以为当截峡北渡,便可折而入寺。乃坠峡西北下,半里涉底,复攀峡西北上,以为寺在冈脊矣,而何以无路?又半里,及登脊,则犹然寺前环峡之冈,与寺尚隔一坑也。冈上有一塔,正与寺门对。复从其东北下坑,半里,由坑底再上北崖,则犹然前坞底缘峡处也。北上半里,冈头有茶庵当道,是为富民大路,庵侧有坊。沿峡端西循坡半人,半里,是为妙高寺。寺门东向,前临重峡,后倚三峰,所谓三华峰也,三尖高拥攒而成坞,寺当其中,高而不觉其亢,幽而不觉其阒,亦胜地也。正殿左右,俱有官舍,以当富民、武定之孔道故。寺中亦幽寂。土人言,妙高正殿有辟尘木,故境不生尘,无从辨也。瞻眺久之,念行李当至,因出待于茶庵侧。久之,乃从坡下山。余因执途人询沙朗道,或云仍下坡,自普击大道而去,省中通行之路也,其路迂而易行;或云更上坡,自牛圈哨分岐而入,此间间捷径达之路也,其路近而难知。余曰:“既上,岂可复下?”遂更上坡。三里,逶迤逾岭头,即循岭北西向盘崖行。又二里,有小石峰自岭北来,与南峰属,有数家当其间,是曰牛圈哨,东西之水,从此分矣。从哨西直下,则大道之出永定桥者。
    余乃饭而从岭脊北向行,一里,稍下涉壑,即从壑北上坡。缘坡东北上,回望壑底,西坠成峡,北走甚深。
    路东北逾坡,其东犹下滇池之峡也。
    又一里半,从岭头逾坳而北。北行一里,再逾一西突之坳,其北遂仍出西峡上,于是东沿山脊行。又北一里半,西瞰有村当峡底,是为陡坡。其峡逼仄而深陡,此村居之最险者。从岭上随岭东转,半里,有路自东坳间透而直西,遂坠西峡下,此陡坡通省之道,乃遵之东上。半里,逾坳东,于是南沿山脊行。又东半里,稍东北下峡中。半里,有水一池潴路南,是为清水塘,在度脊之北。塘北遂下坠成坑,随之北下,一里过峡底,有东来大道度峡西北去,此即自省会走富民间道也。
    随之,复从峡西傍西山北行。二里,又转而西,遇一负薪者,指北向从岐下峡中行。将半里,至其底,即清水塘之下流也。又从峡西缘坡麓行,细径断续,乱崖崩隤. 二里半,逾涧,缘东麓又北一里,乃出峡口。于是北坞大辟,南北遥望,而东界老脊与西界巨峰,夹而成坞。始从略塍北行,一里,有溪颇巨,自坞北来,转而西去,余所从南来之水,亦入之,同入西南峡中。路北渡之,一里,有村聚倚西山之麓,高下层叠,是为沙朗。入叩居停,皆辞不纳,以非大路故,亦昆明之习俗也。最后入一老人家,强主之,竟不为觅米而炊。
    初九日令顾仆觅米具炊。
    余散步村北,遥晰细看,辨析此坞。东北自牧养北梁王山西支分界,东界虽大脊,而山不甚高;西界虽环支,而西北有石崖山最雄峻。又南为沙朗西山,又南为天生桥,而南属于陡坡东峡之山。其山东西两界既夹成大坞,而南北亦环转连属。其中水亦发源于龙潭,合南北峡而成溪,西注于富民螳螂,然不能竟达也;从坞西南入峡,捣入山洞,其洞深黑莫测,穿山西出,与陡坡之涧合。
    洞上之山,间道从之,所谓“天生桥”也。然人从其上行,不知下有洞,亦不知洞之西透,山之中空而为桥;惟沙朗人耕牧于此,故有斯名。
    然亦皆谓洞不可入,有虎狼,有妖祟,劝余由村后逾山西上,不必向水洞迂折。余不从。
    既饭,乃南循坡麓行。
    一里半,与溪遇,遂同入西峡。
    其峡南北山壁夹而成,路由溪北沿北山之麓入,一里,仰见北崖之上,石壁盘突,其间骈列多门,而东一门高悬危瞰,势独雄豁,而磴迹甚微,棘翳崖崩,莫可著足。乃令顾仆并行李俟于下。
    余独攀跃而上。
    久之,跻洞东,又见一门侧进,余以为必中通大洞,遂从其侧倒悬入大洞门。
    其门南向甚穹,洞内层累北上,深十余丈,而阔半之,然内无旁窦,即前外见侧迸之门,亦不中达也。
    出洞,欲东上侧门;念西洞尚多,既下,欲再探西洞;望水洞更异,遂直从洞下,西趋水洞。又半里,西峡既尽,山环于上,洞辟于下,水从东来逼南崖,捣西洞入,路从其北坠冈下。余令肩夫守行李于冈上,与顾仆入洞。洞门东向,高十余丈,而阔半之。始涉水从其南崖入,水漱北崖而环之。入五六丈,水环北崖,路环南崖,俱西转。
    仰见南崖之上,层覆叠出,突为危台,结为虚楼,皆在数丈之上,氤氲阖辟,与云气同为吞吐。从其下循之西入,北崖尚明,水漱之;南崖渐暗,路随之。西五六丈,南崖西尽,水从北崖直捣西崖下,西崖遂下嵌成潭,水呜呜其中,作冲激声,遂循西崖北折去。路乃涉水循东崖,北向随之。洞转而北,高穹愈甚,延纳余朗,若昧若明。又五六丈,水漱北崖复西转,余亦复涉西涯。于是水再环北崖,路再环南崖,竟昏黑不可辨,但闻水声潺潺。又五六丈,复西遇水,其水渐深,既上不可见,而下又不可测,乃出。
    出复四渡水而上冈。
    闻冈上有人声,则沙朗人之耕陇者。
    见余入洞,与负行李人耦语相对私语待之。为余言,水之西出,即陡坡北峡;山之上度,即天生桥间道所从,如前之所标记者。始恨不携炬,竟西从洞中出也。其人又为余言,富民有老虎洞,在大溪之上,不可失。余谢之。乃西上蹑岭,一里半,登其脊,是为天生桥。脊南石峰嶙峋,高耸而出,其脉自陟坡东,度脊而北,间道循其东陲,陡坡之涧,界其西麓;至此又跨洞北,属于沙朗后西山,水从其下穿腹西出,路从其上度脊西行。脊西瞰,即陡坡涧水,直走而北,至此西折,脊上之路,亦盘壑西坠。益信出水之洞,即在其下,心悬悬欲一探之。
    西行山半者一里,见有岐直下峡底,遂令顾奴同负襄者由大道直前,余乃独下趋峡中。半里,抵峡底,遂溯水东行。
    一里,折而南,则后洞庞然西向,其高阔亦如前洞,水从其中踊跃而出,西与南来之涧合而北去。余溯流入洞,二丈后,仰睇洞顶,上层复裂通于门外,门之上,若桥之横于前,其上复流光内映,第高穹之极,下层石影氤氲,若浮云之上承明旭太阳光也。洞中流,初平散而不深,随之深入数丈,忽有突石中踞,浮于水面,其内则渊然深汇,磅礴崖根,不能溯入矣。洞顶亦有石倒骞,以高甚,反不觉其夭矫。其门直而迥,故深入而犹朗朗,且以上层倒射之光,直彻于内也。出洞,还顾洞门上,其左悬崖甚峭,上复辟成一门,当即内透之隙。乃涉涧之西,遥审崖间层叠之痕,孰可著足,孰可倒攀,孰可以宛转达,孰可以腾跃上。乃复涉涧抵崖,一依所审法试之。
    半晌,遂及上层外,门更廓然高穹也。
    入其内,为龛为窝,为台为榭,俱浮空内向。内俯洞底,波涛破峡,如玉龙负舟,与洞顶之垂幄悬帔,昔仰望之而隐隐者,兹如缨络随身,幢幡覆影矣,与蹑云驾鹤,又何异乎?坐久之,听洞底波声,忽如宏钟,忽如细响,令我神移志易。及下,层崖悬级,一时不得腠理còu纹理,攀挂甚久。忽有男妇十余人,自陡坡来,隔涧停睇,迨余下,问何所事。余告以游山。两男子亦儒者,问其上何有。余告以景不可言尽。恐前行者渐远,不复与言,遂随水少北转而西行峡中。
    一里,渐上北坡。缘坡西行,三里,峡坞渐开。又四里,坞愈开。其北崖逾山南下者,即沙朗后山所来道;其南坡有聚落倚南山者,是为头村。路至此始由坞渡溪。溪上横木为桥,其水即陡坡并天生桥洞中所出,西流而注于螳螂川者也。
    从溪南随流行一里,过头村之西。沿流一里半,复上坡西行。
    二里,再下坞中。半里,路旁有卖浆草舍倚南坡,则顾仆与行李俱在焉。
    遂入饭。
    又西盘南山之嘴,一里余,为二村。
    村之西有坞北出,横涉而过之。
    半里,复上坡,随南山而西,上倚危崖,下逼奔湍急流。五里,有村在溪北,是为三村。至是南界山横突而北,北界山环三村之西,又突而南,坞口始西窒焉。路由溪南跻北突之坡而上,一里半。抵峰头。其峰北瞰三村溪而下,溪由三村西横啮北峰之麓,破峡西出。峡深嵌逼束,止容水不容人,故路逾其巅而过,是为罗鬼岭,东西分富民、昆明之界焉。过岭西下四里,连过上下罗鬼两村,则三村之流,已破峡西出。界两村之中而西,又有一溪自北坞来,与三村溪合并西去。路随之,行溪南二里,抵西崖下,其水稍曲而南,横木梁渡之。有村倚北山而聚,是为阿夷冲。
    又从其西一里半,逾一波。又一里半,昏黑中得一村,亦倚北山,是为大哨。觅宿肆不得,心甚急。又半里,乃从西村得之,遂宿其家。
    初十日鸡鸣起饭,出门犹不辨色。西南行塍中,一里半,南过一石桥,即阿夷冲溪所出也。溪向西北流,路度桥南去。半里,又一水自东南峡中来,较小于阿夷冲溪,即《志》所云洞溪之流也。二流各西入螳螂川。度木桥一里余,得大溪汤汤大水奔流,即螳螂川也;自南峡中出,东北直抵大哨西,乃转北去而入金沙江。有巨石梁跨川上,其下分五巩,上有亭。其东西两崖,各有聚落成衢,是为桥头。过桥,西北一里,即富民县治。由桥西溯川南行七里,为河上洞。先是有老僧居此洞中,人以老和尚洞呼之,故沙朗村人误呼为老虎洞。余至此,土人犹以为老和尚也。及抵洞,见有刻为河上洞者,盖前任县君以洞临溪流,取河上公之义而易之。
    甫过桥,余问得其道,而顾仆与负囊者已先向县治。余听听任其前,独沿川岸溯流去。
    一里,西南入峡。
    又三里,随峡转而南,皆濒川岸行。
    又二里,见路直蹑山西上,余疑之,而路甚大,姑从之。一里,遇樵者,始知上山为胡家山道,乃土寨也,乃复下,濒川而南。一里,其路又南上山,余觇其旁路皆翳,复随之。蹑山南上,愈上愈峻,一里,直登岭脊,而不见洞。其脊自西峰最高处横突而东,与东峰壁夹川流,只通一线者也。盖西岸之山,南自安宁圣泉西龙山分支传送而来,至此耸为危峰,屏压川流,又东北坠为此脊,以横扼之;东岸之山,东自牛圈哨岭分支传送而来,至此亦耸为危嶂,屏压川流,又西与此脊对而挟持之。登此脊而见脊南山势崩坠,夹川如线,川自南来,下嵌其底,不得自由,惟有冲跃。脊南之路,复坠渊而下,以为此下必无通衢,而坠路若此,必因洞而辟。复经折随之下,则树影偃密,石崖亏蔽,悄非人境。
    下坠一里,路直逼西南高峰下,其峰崩削如压,危影兀兀欲坠。路转其夹坳间,石削不容趾,凿孔悬之,影倒奔湍间,犹窅yǎo深远然九渊比喻其水很深也。至是余知去路甚远,已非洞之所丽,而爱其险峭,徘徊不忍去。忽闻上有咳声,如落自九天。已而一人下,见余愕然,问何以独踞此。余告以寻洞,曰:“洞在隔岭之北,何以逾此?”余问:“此路何往?”曰:“沿溪蹑峭,四十里而抵罗墓。”则此路之幽阒,更非他径所拟矣。
    虽不得洞,而觇此奇峭,亦一快也。
    返跻一里,复北上脊。见脊之东有洞南向,然去川甚远,余知非河上洞,而高揽南山,凭临绝壑,亦超然有云外想,遂披棘攀崖入之。其洞虽不甚深,而上覆下平,倒插青冥苍天,呼吸日月,此为最矣。
    凭憩久之,仍逾脊北下。
    一里抵麓,得前所见翳路,瞰川崖而南,半里,即横脊之东垂也。前误入南洞,在脊南绝顶,此洞在脊北穷峡。洞门东向,与东峰夹束螳川,深嵌峡底,洞前惟当午一露日光,洞内之幽阻可知也。洞内南半穹然内空,北半偃石外突;偃石之上,与洞顶或缀或离;其前又竖石一枝,从地内涌起,踞洞之前,若涌塔然。
    此洞左之概也。
    穹入之内,崆峒窈窕,顶高五六丈,多翱翔卷舒之势。
    五丈之内,右转南入,又五丈而窅然西穹,阒黑莫辨矣。
    此洞右之概也。
    余虽未穷其奥,已觉幽奇莫过,次第滇中诸洞,当与清华、清溪二洞相为伯仲。而惜乎远既莫闻,近复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间,云影苔痕,自成岁月而已!
    出洞,遂随川西岸遵故道七里,至桥头。
    又北一里余,入富民县南门,出北门;无城堞,惟土墙环堵而已。盖川流北向,辟为大坞,县治当西坡之下,其北有余支掉臂而东,以障下流,武定之路,则从此臂逾坳北去,川流则湾此臂而东北下焉。
    时顾仆及行李不知待何所,余踉跄而前,又二里,及之坳臂之下,遂同上峡中,平逾其坳。三里,有溪自西南山峡出,其势甚遥,乃河上洞西高峰之后,夹持而至,东注螳川者。其流颇大,有梁南北跨之。北上坡,又五里,饭于石关哨。逾坳北下,日色甚丽,照耀林壑。西有大山曰白泥塘,其山南北横耸,如屏插天。土人言,东下极削而西颇夷,其上水池一泓,可耕可庐也。山东之水,即由石关哨北麓而东去。
    共二里,涉之,即缘东支迤逦北上。其支从白泥东北环而南下者,其腋内水亦随之南下,合于石关北麓。路溯之北,八里,又逾其坳。
    坳不甚峻,田塍叠叠环其上,村居亦夹峙,是为二十里铺。又四里为没官庄,又三里为者墕关。其处坞径旁达,聚三流焉。一出自西南峡中者,最大,即白泥塘山后之流也,有石梁跨其上,梁南居庐,即者墕关也。越梁西北上一里,复过一村庐,又一小水自西峡来,又一水自西北峡来,二水合于村庐东北,稍东,复与石梁下西南峡水合而东北去,当亦入富民东北螳川下流者。过村庐之西北,有平桥跨西峡所出溪上,度其北,遂西北上岭。其岭盖中悬于西北两涧之中,乃富民、武定之界也。盘曲而上者三里,有佛宇三楹,木坊跨道,曰“滇西锁钥”,乃武定所建,以为入境之防者。又西上一里余,当山之顶有堡焉,其居庐亦盛,是为小甸堡。有歇肆在西隘门外,遂投之而宿。
    十一日自小甸堡至武定府歇。
    (季会明曰:此后共缺十九日。
    询其从游之仆,云武定府有狮子山,丛林甚盛,僧亦敬容。留憩数日,遍阅武定诸名胜。后至无谋县,登雷应山,见活佛,为作碑记,穷金沙江。由是出官庄,经三姚——三姚:大姚县、姚安府、姚州而达鸡足。此其大略也。余由十二月记亿(通“忆”)之,其在武定、无谋间无疑矣。夫霞客虽往,而其仆犹在,文之所缺者,从而考之,是仆足当霞客之遗献云。)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

电脑版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