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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部分

    ○屈子文学之精神
    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称道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称其学出于上居之隐君子(如庄周所称之成子之类),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学派,后者远古学派也。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义之终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前者热情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后,与孔子问礼之老?冉,系二人,说见汪容甫《述学老子考异》。)故前者北方派,后者南方派也。此二派者,其主义常相反对而不能相调和,观孔子与接舆、长沮、桀溺、荷筱丈人之关系可知之矣。战国后之诸学派,无不直接出于此二派,或出于混合此二派,故虽谓吾国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夫然,故吾国之文学,亦不外发表二种之思想。然南方学派则仅有散文的文学,如老子、庄、列是已。至诗歌的文学,则为北方学派之所专有。《诗》之百篇,大抵表北方学派之思想者也。虽其中如《考?》《衡门》等篇,略近南方之思想,然北方学者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者,亦岂有异于是哉!故此等谓之南北公共之思想则可,不必非南方思想之特质也。然则诗歌的文学所以独出于北方之学派中者,又何故乎?
    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用德国大诗人希尔列尔之定义。)此定义未免太狭。今更广之曰描写自然及人生,可乎?然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故纯粹之模山范水、留连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见。而诗歌之题目,皆以描写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主,其写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始得于特别之境遇中,用特别之眼观之。故古代之诗所描写者,特人生之主观的方面,而对人生之客观的方面及纯处于客观界之自然,断不能以全力注之也。故对古代之诗,前之定义,苦其广而不苦其隘也。
    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北方派之理想,置于当日之社会中,南方派之理想,则树于当日之社会外。易言而明之,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旧社会,南方派之理想在创造新社会。然改作与创作,皆当日之社会之所不许也。南方之人以长于思辩而短于实行,故知实践之不可能,而即于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无闷,嚣然自得以没齿者矣。若北方之人,则往往以坚忍之志,强毅之气,恃其改作之理想,以与当日之社会争,而社会之仇视之也,亦与其仇视南方学者无异,或有甚焉。故彼之视社会也,一时以为寇,一时以为亲,如此循环,而遂生欧穆亚(Hamour)之人生观。《小雅》之杰作,皆此种竞争之产物也。且北方之人,不为离世绝俗之举,而日周旋于君臣父子夫妇之间,此等在在畀以诗歌之题目,与以作诗之动机。此诗歌的文学所以独产于北方学派中,而无与于南方学派者也。
    然南方文学中,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彼等巧于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桩、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阳,四子独往。此种想像,决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见之。故庄列书中之某部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夫儿童想像力之活泼,此人人公认之事实也。国民文化发达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腊之壮丽之神话,皆此等想像之产物也。以我中国论,则南方之文化发达较后于北方,则南人之富于想像,亦自然之势也。此南方文学中之诗歌的特质所以优于北方文学者也。
    由此观之,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像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像,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像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像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骑驿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南方学派之思想,本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当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征之。其所称之圣王,则有若高辛、尧、舜、禹、汤、少康、武丁、文、武,贤人则有若皋陶、挚说、彭、咸(谓彭祖、巫咸,商之贤臣也,与“巫咸时夕降兮”之巫咸,自是二人。列子所谓郑有神巫,名季咸者也、)比干、伯夷、吕望、宁戚、百里、介推、子胥,暴君则有若夏□、羿、浞、桀、纣,皆北方学者之所常称道,而于南方学者所称黄帝、广成等,不一及焉。虽《远游》一篇,似专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实屈子愤激之词,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离骚》之卒章,其旨亦与《远游》同,然卒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九章》中之《怀沙》,乃其绝笔,然犹称重华、汤、禹。足知屈子固彻头彻尾抱北方之思想,虽欲为南方之学者,而终有所不慊者也。
    屈子之自赞曰“廉贞”,余谓屈子之性格,此二字尽之矣。其廉固南方学者之所优为,其贞则其所不屑为,亦不能为者也。女Ч之詈、巫咸之占、渔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学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动屈子,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盖屈子之于楚,亲则肺腑,尊则大夫,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于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被疏者一,被放者再,而终不能易其志,于是其性格与境遇相得,而使之成一种之欧穆亚。《离骚》以下诸作,实此欧穆亚所发表者也。使南方之学者处此,则贾谊(《吊屈原文》)、扬雄(《反离骚》)是而屈子非矣。此屈子之文学所负于北方学派者。
    然就屈子文学之形式言之,则所负于南方学派者抑又不少。彼之丰富之想像力,实与庄列为近。《天问》、《远游》凿空之谈,求女谬悠之语,庄语之不足而继之以谐,于是思想之游戏更为自由矣。变《三百篇》之体而为长句,变短什而为长篇,于是感情之发表更为宛转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学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开之,然所以驱使想像而成此大文学者,实由其北方之肫挚的性格。此庄周等之所以仅为哲学家,而周秦间之大诗人不能不独数屈子也。
    要之,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像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故诗歌者,实北方文学之产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观后世之诗人若渊明、若子美,无非受北方学派之影响者,岂独一屈子然哉,岂独一屈子然哉!
    ○自序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犬马之齿,已过三十。志学以来,十有余年,体素羸弱,而不能锐进于学。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故十年所造,遂如今日而已。然此十年间,进步之迹,有可言焉。夫怀旧之感,恒笃于暮年;进取之方,不容于反顾。余年甫壮,而学未成,冀一篑以为山,行百里而未半。然举前十年之进步,以为后此十年、二十年进步之券,非敢自喜,抑亦自策励之一道也。
    余家在海宁,故中人产也。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归,每泛览焉。十六岁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岁朝钱万,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时方治举子业,又以其间学骈文、散文,用力不专,略能形似而已。未几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学者。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之,亦不能专力于是矣。二十二岁,正月始至上海,主《时务报》馆任书记校雠之役。二月,而上虞罗君等私主之东文学社成,请于馆主汪君康年,日以午后三小时往学焉,汪君许之。然馆事颇剧,无自习之暇,故半年中之进步,不如同学诸子远甚。夏六月,又以病足归里,数月而念念而复至沪,则《时务报》馆已闭。罗君乃使治社之庶务,而免其学资。是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人、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半睽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次年,社中兼授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其时担任数学者即藤田君。君以文学者而授数学,亦未尝不自笑也。顾君勤于教授。其时所用藤泽博士之算术、代数两教科书,问题殆以万计。同学三四人者,无一问题不解,君亦无一不校阅也。又一年而值庚子之变,学社解散。盖余之学于东文社也二年有半,而其学英文亦一年有半。时方毕第三读本,乃购第四、第五读本,归里自习之。日尽一二课,必以能解为度,不解者且置之。而北乱稍定,罗君乃助以资,使游学于日本。亦以从藤田君之劝,拟专修理学,故抵日本后,昼习英文,夜至物理学校习数学。留东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归国。
    自是以后,遂为独学之时代矣。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而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次岁春,始读翻尔彭之《社会学》及□文之《名学》海甫定《心理学》之半,而所购哲学之书亦至,于是暂辍《心理学》而读巴尔善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之《哲学史》。当时之读此等书,固与前日之读英文读本之道无异。幸而已得读日文,则与日文之此类书参照而观之,遂得通其大略。既卒《哲学概论》《哲学史》,次年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是岁前后读二过。次及于其《充足理由之原则论》、《自然中之意志论》及文集等,尤以其《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恃处而已。此则当日志学之初所未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藉者也。此外如洛克、休蒙之书,亦时涉猎及之。近数年来为学之大略如此。
    顾此五六年间,亦非能终日治学问,其为生活故而治他人之事,日少则二三时,多或三四时。其所用以读书者,日多不逾四时,少不过二时,过此以往,则精神涣散,非与友朋谈论,则涉猎杂书。惟此二三时间之读书,则非有大故,不稍间断而已。夫以余境之贫薄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持之以恒,当能小有所就,况财力精力之倍于余者,循序而进,其所造岂有量哉!故书十年间之进步,非徒以为责他日进步之券,亦将以励今之人,使不自馁也。若夫余之哲学上及文学上之撰述,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此则汪氏中所谓“斯由天致,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者”,固不暇为世告焉。
    ○自序二前篇既述数年间为学之事,兹复就为学之结果述之。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尊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言在知识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性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海曼以后,未有敢立一家之系统者也。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近二十年之哲学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宾塞尔,但搜集科学之结果或古人之说,而综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谓可信而不可爱者也。此外所谓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
    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因词之功成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然词之于戏曲,一抒情,一叙事,其性质既异,其难易又殊,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但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于是也。然目与手不相谋,志与力不相副,此又后人之通病。故他日能为之与否,所不敢知。至为之而能成功与否,愈不敢知矣。
    虽然以余今日研究之日浅而修养之力乏,而遽绝望于哲学及文学,毋乃太早计乎?苟积毕生之力,安知于哲学上有所得,而于文学上不能有成功之一日乎?即今一无成功,而得于局促之生活中以思索玩赏为消遣之法,以自逭于声色货利之域,其益固已多矣。《诗》云“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此吾辈才弱者之所有事也。若夫深湛之思,创造之力,苟一旦集于余躬,则俟诸天之所为欤,则俟诸天之所为欤!
    ○论教育之宗旨
    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谓完全之人物?谓人之能力,无不发达且调和是也。人之能力分为内外二者:一曰身体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发达其身体,而萎缩其精神,或发达其精神,而罢敝其身体,皆非所谓完全者也。完全之人物,精神与身体,必不可不为调和之发达。而精神之中,又分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志是也。对此三者而之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备真、美、善之三德。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知育、德育(即意志)美育(即情育)、是也。如佛教之一派,及希腊罗马之斯多噶派,抑压人之感情,而使其能力专发达于意志之方面。又如近世斯宾塞尔之专重知育,虽非不切中一时之利弊,皆非完全之教育也。完全之教育,不可不备此三者。今试言其大略。
    一、知育 人苟欲为完全之人物,不可无内界及外界之知识。而知识之程度之广狭,应时地不同。古代之知识至近代,而觉其不足。闭关自守时之知识,至万国交通时,而觉其不足。故居今之世者,不可无今世之知识。知识又分为理论与实际二种。溯其发达之次序,则实际之知识,常先于理论之知识。然理论之知识发达后,又为实际之知识之根本也。一科学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博物学等皆所谓理论之知识。至应用物理、化学于农工学,应用生理学于医学,应用数学于测绘等,谓之实际之知识。理论之知识,乃人人天性上所要求者。实际之知识,则所以供社会之要求,而维持一生之生活。故知识之教育,实必不可缺者也。
    二、道德 然有知识而无道德,则无以得一生之福祉,而保社会之安宁,未得为完全之人物也。夫人之生也为动作也,非为知识也。古今中外之哲人无不以道德为重于知识者,故古今中外之教育,无不以道德为中心点。盖人人至高之要求,在于福祉,而道德与福祉,实有不可离之关系。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不爱敬人者反是。如影之随形,响之随声,其效不可得而诬也。书云:惠迪吉,从逆凶。希腊古贤所唱福德合一论,固无古今中外之公理也。而道德之本原,又由内界出而非外铄我者,□皇而发挥之,此又教育之任也。
    三、美育 德育与智育之必要,人人知之,至于美育有不得不一言者。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孔子言志独与曾点,又谓兴于诗,成于乐。希腊古代之以音乐为普通学之一科,及近世希痕林、敬尔列尔等之重美育学,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元剧之文章
    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韩文靖邦奇)者。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里堂《易余?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诗,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其曲者也。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
    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元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元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然如武汉臣之《老生儿》,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兹举数例以证之。
    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春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
    又如《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目,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至中叶以后,已罕觏矣。其写男女离别之情者,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醉春风)空服遍?面眩药不能痊,知他这?音?赞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数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翠。
    此种词如弹丸脱手,后人无能为役。唯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至写景之工者,则马致远之《汉宫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对着这迥野凄凉:草色已添黄;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づ;泣寒づ,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不见那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以上数曲,真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剧,虽浅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
    古代文学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兹举其例:
    如《西厢记》第四剧第四折: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颤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此犹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马致远《黄梁梦》第四折:
    (叨叨令)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风彡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婆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其更奇绝者,则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
    (古水仙子)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袄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雕鞍撒了锁?呈。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东井底坠银瓶。
    又无名氏《贷郎旦剧》第三折,则所用叠字,其数更多。
    (货郎儿六转)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着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着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却便似一幅惨惨昏昏萧湘水墨图。
    由是观之,则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
    元曲分三种。杂剧之外,尚有小令套数。小令,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套数则合一宫调中诸曲为一套,与杂剧之一折略同。但杂剧以代言为事,则套数则以自叙为事。此其所以异也。元人小令套数之佳,亦不让于其杂剧。兹各录其最佳者一篇,以示其例略可以见元人之能事也。
    小令《天净沙》(无名氏。此词……不知何据。)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套数《秋思》(马致远,见远刊《中原音韵》《乐府新声》。)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乔木查〕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落梅风〕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就装呆。〔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东缺,竹篱茅舍。〔离亭煞宴〕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滴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此二体虽与元杂剧无涉。可知元人之于曲,天实纵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项背也。
    元代曲家,自明以来,称关、马、郑、白,然以其年代及造诣论之,宁称关、白、马、郑为妥也。
    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白仁甫、马东篱,高华雄浑,情深文明;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均不失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在四家范围内。唯宫大用瘦硬通神,独树一帜。
    以唐诗喻之:则汉卿似白乐天,仁甫似刘梦得,东篱似李义山,德辉似温飞卿,而大用则似韩昌黎。以宋词喻之,则汉卿似柳耆卿,仁甫似苏东坡,东篱似欧阳永叔,德辉似秦少游,大用似张子野。虽地位不必同,而品格则略相似也。
    明宁献王《曲品》,跻马致远于第一。而抑汉卿于第十。盖元中叶以后,曲家多祖马郑,而祧汉卿,故宁王之评如是。其实非笃论也。
    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况,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又典中多用俗语,故宋金元三朝遗语所存甚多。辑而存之,理而董之,自足为一专书。此又言语学上之事,而非此书之所有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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