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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柏庐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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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朱柏庐诗文选
朱柏庐诗文选 明清 朱用纯著
文选
治家格言
答李映碧书
祭舅氏仁节陶先生
题李忠毅公《狱中教子书》
书如皋二烈士事
致徐俟斋
与徐俟斋书
与徐俟斋书之二
与顾省公
与四弟
题胜公画马
致叶廷玉
赠张圣成序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
徐瞻明表兄寿序
金孝章先生诗序
答李映碧书之二
盛逸斋六十寿序
《吴中往哲图》序
与陶康令
《养蒙要箴》跋
叶敷文《半樗草》序
《雍里世德录》序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
《金薤集》序
祭丘近夫表兄文
与叶渊发孝廉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
广信郡丞胡公传
《外史摘奇》序
试后示诸生
与吕德焕
与唐履吉
与顾德芳
与柴艺循
与陈钦念书
辞诸子听讲
许致远诗文序
书许致远词后
《顾亭林先生集》序
先室陶氏事略
陆鸠峰诗序
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
书醇叔《日记》
致徐俟斋之二
许希侠先生墓志铭
徐子威六十寿序
祭叶二泉文
《听松图》后记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
游西金山小记
游西洞庭山记
甓斋陶表兄像赞
不捕鼠猫说
劝言四则
敦孝弟
尚勤俭
读书
积德
诗选
答友
粘壁告亲友诗
赠别武陵诸远之
寿李映碧先生
夏景初八十寿诗
题《东湖钓隐图》赠张无待
赠袁重其
至日同重其岳心访德下留饮作
乙卯人日招及门诸子过话即以当简
丘近夫应博学宏词之举口占赠别
酬陶康令表兄归葺书斋见示之作
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
感旧次韵
同吴兴公徐季重葛瑞五东山玩月限赋十韵
怀止白和上
击壤草堂看桂
洞山
题表被甥《濯足万里流图》
文选
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羞。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居身务期质朴,训子要有义方。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销亡。
兄弟叔侄,需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辞严法肃。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牲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倚。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馀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馀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馀,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答李映碧书
前者两承惠书,恳恳款款,情溢乎词。自揣薄劣,何足当大君子一顾盼?而顾如此眷注,盖有吾党所谓性命之交、金石之谊未之及此者,而以当世大君子加于微末下士,所以皇恐愧汗而不敢当也。
时用纯方罹大故,不敢以不祥姓名溷干左右;且闻古者有唯而不对之礼,故俱未拜书以报。而今者老先生不弃其无状,猥荷惠吊锡之厚仪,固泉壤之荣光,而不肖用纯则哀痛而无极也。
用纯恶德过于山积,不复可以为人。老先生犹以礼待之,加之以慰谕,不唯欲齿于人,数又教以古孝子之道。间尝谓古孝子之于其亲,所以尽子道者,类皆有盛德大业,显亲扬名,不惟是致哀之礼,故切切焉伤生灭性之为虑。若用纯者,即死不足以赎其不孝,而又安能如老先生之所谕?所以俯而自惟,不禁感愧而继之以哀也。
谨北望叩谢,冥资谨领,厚奠奉返。令似大兄惠仪亦附上。铭勒至意,已入五内,望垂谅察。
祭舅氏仁节陶先生
维年月日,用纯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舅氏仁节陶先生之灵。曰:
先生以俯读仰思之精勤,吟风弄月之襟宇,嗣绝学于往哲。既而运会百六,伤心仇耻,从容委命,成仁取义,道至明也,节至烈也!岂非其人虽往,而有不与俱往者光于日月、伟于河岳哉。后死之人,则又安所咨嗟、悲惋于先生之殁也?而晦明寒暑之日,用纯敛膝顾影,辄不禁泪交颐下。痛先生之弃我,历十馀年而未之有已者。所与人同其情,则哲人之既萎;所不与人同其情,则知我之不再觏耳。
忆昔先生之爱用纯也,独冠诸甥。虽范豫章之许王悦、韩柱国之称卫公,亦何以过哉。见用纯龆龀时,不俟长者督过,能自读书,则先生喜;及长学为文,颇能纵横肆志,则又喜;乃至尺素相遗、偶然笔墨所及,自谓心手俱拙,而先生率勤勤叹赏,又喜过当。于是引置甥馆,以女妻焉。
当是时,用纯岂敢自谓先生之许我者以业成而行立也?不过头角颇异、孺子可教,乃稍借以品题耳。然而睹年华之鼎盛,幸际会之方休,以先君子为父,而又以先生为舅氏,且为外舅,入奉趋庭之训,出请操杖之益,苟非庸罔自弃,将来必不过为人下。若夫探微言而析奥义,不争旦暮间也。
岂知天地崩摧,域中波沸,鱼羊食人之岁,孤城掘鼠之秋,吾父既以横尸报国,为汨罗之继,不一日而先生又效王以毕命。生我成吾,同时徂谢,伤心到此,尚可言哉!语曰“士为知己者死”,况当用纯家国祸酷?假令当日大义勇决,奋不惜身,从吾父于澄渊,则亦从先生于地下,岂非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邪?而志不出此,身世一乖,岁月易逝。想先生之仪观,竟复何言;抚先生之遗文,惟有永叹而已。
然自十馀年来,凡天下事物之故,贫穷、险难、拂乱、悲愤、震、可喜、可慕之遭,盖不知其计数。磨而后明,淆而后洁,意乃有以自信,虽百折而不回,窃谓差有当于先生之所期,而独悲夫不之见也;其得见用纯之今日者,又未必尽谓其然也。夫安得起先生于九原而问之,使先生而以为是,则虽一国非之而不沮,举世间之而不顾,益将坚所学焉,岂不快于心哉;使先生而未以为是,则所以教诲之、调护之者,必有进于今所成就,而岂徒令为廓落无当而已也。
故于先生之归幽壤,不觉哭之恸而告以文:先生其喜吾也邪?其不复喜吾也邪?
题李忠毅公《狱中教子书》
庚子孟夏,重其袁子以李忠毅公遗墨示某。某受而读之,不禁然有痛于中也。
盖先君子之训用纯兄弟者曰:“天地之广大,性命之精微,其理无过于孝。”而弘光乙酉遂奉身以殉国。忠毅公死于熹庙逆阉之祸,忠直大节,照耀今古。其贻后之书,虽教谦、教俭不一端,而率归本于仁孝。呜呼,以孝作忠,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公之子肤公,仅在三百里内,而未尝得见,徒闻其名焉耳。勉勉焉不敢忘先人之训,以无失坠其身者,不知用纯之视肤公相去何如。然而士固有志操,亦为其所当为者而已矣。
书如皋二烈士事
如皋顾子仲光言:同邑有二烈士,其一缪君鼎台,死于乙酉者也;其一许君元博,又逾年而死者也。
鼎台居乡曲,以勇闻,世亦莫之用。清兵南下,鼎台纠召乡勇御之,身先徒旅,每战辄殪其劲将。清兵日益众,势不敌,始为所擒,以见大帅。大帅重其勇,欲降之,谓曰:“子今为我一家人,共定天下,公侯可立致矣。”鼎台痛斥骂,大帅复不忍杀,令人多方诱谕,至于下拜,终不屈。身遍被絷缚,鼎台奋力一决,缚皆寸断,夺刀犹杀数人。大帅怒甚,命磔之。鼎台骂不已,抉其舌,而以他物塞口,犹目哑哑若骂至死。
元博好义,少力学,顾不得为诸生。南都既陷,矢志必死,以父在,授经于同里家,入束脩为养。从父命,不得已剃发;而以“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八字,分刺于左右臂,人亦莫之知也。有主家婿窥先生浴而见之,婿素不得于其妇母,欲挟持元博,以邀妇母金钱。不得,值县隶至,语之。元博知不能隐,遂谓县隶曰:“吾所以未死者,六旬老父在也;而吾之为此,固欲死也。若竟持吾赴告县官,杀我耳。”遂至县。
县送之宪府。宪府某,故明之大吏也,颇以温言劝慰。元博抗声不屈,又廷辱宪府。宪府反退而让县令,以其成是狱也。后并逮其父鞫,父见宪府跪,元博亦跪,谓曰:“今日之跪,跪吾父也,岂跪若耶?”宪府又大愧沮。有顷,两行刑者突入狱,元博迎谓曰:“吾正待汝!”举止颜色无少改。之市,见傍有其友相送,授以诗曰:“一念从君积已深,而今地下得相寻。儿曹不必收遗骨,留与人间起义心。”乃南向拜君,北向拜父,一笑而就刑。
后其父得释,以寿终。妻某氏,当入京配军。将行,解卒忽念曰:“许君不爱其身,以为千秋烈士。吾又何爱一妻,而不以全烈士身后事耶?”遂以其妻代解,而令某氏匿不出。及至京师,有廉知其事者异之,捐金以赎解卒妻。解卒竟与妻俱归,弗之配也。而主家之婿及县隶,元博死后,皆见元博乌帽绯衣,若为神者。惊伏于床,自笞挞且大呕血,两人盖同病而死云。
致徐俟斋
新正磷雪上人还寓,一书候问,计已启呈。瑞五来,竟不枉问,故无寄札。兹恐吾兄以梅花时候谓弟必翩然而至也,特附数行于同里徐季重先生,以达左右,冀垂察焉。盖弟非特为塾职绊身,比者老母病甚,晨昏难旷,即塾席不逾里,率早出暮回,可知其越境而信宿不能矣。
季重先生性行悫,至诚待物,久与之交而后益见其可亲。大抵朋友之交,其始有过情之契者,其继多易暌之隙;若初也落落难合,则是久可与交者也。弟虽寡朋,然揆之理当如是。若季重先生,可信其始终无间者,而乍见恐不免以其坦率而失之。想吾兄人伦之鉴不减林宗,当无俟弟言而有缟之欢。
季重先生已尝奉访,以仓卒遽别;兹入山,欲图数晨夕。托弟为道其意,幸有以慰其饥渴之爱。不宣。
与徐俟斋书
去岁自春及夏,以主家有急足往来白马、邓尉之间,故弟得时时以数行附达记室,而兄亦时时见报。方谓吾两人会面虽稀而音问频通,则犹非了不相问者比也。自六、七月间,有逋赋一事,此尤赖有往来之信,恨不得朝夕频繁。而弟仅草一书奉讯,兄亦于王元坦兄来,附书报吾。此书在闰月二十六日得见,自后则绝不相通,以至岁终。以吾两人之关切,又当风波激之会,即不能一见面相劳苦,乃至曾不得一字之信,兄谓吾之中肠若何安排也!犹幸而兄之心固所谓和如胶漆、坚如金石者耳,不然不容不疑吾意之少疏矣。
尔时传闻怪异,顷刻变幻,风鹤皆兵。赖元坦兄在吾里,弟仓皇荒忽,惟奔走瑞五、元坦许,相与攒眉搔首,嚼齿顿足,既愁且恨,而计莫能出也。不得已而为之筮,得《涣》之九二,曰:“涣奔其机,悔亡。”心固喜兄终必得亡其悔而得所愿,然何能已今日之奔乎?又何以使吾兄知之,急为奉身而遁乎?抑所谓“机”者,又何处所乎?曾欲与瑞五飞棹入山,又欲倩元坦使者持书奉报,特以传闻未确,恐徒相惊扰,故不果。然此止为逋赋一事也,若他怪怪奇奇之事,元坦兄来曾颇悉之。至八月初,秋孙兄来,则又悉之。噫,天之置我昭法于此,不知何心?
然弟于此有窃怪吾兄者:交与有常情,伦品有定量,凡过情以相与、越量以相从者,其人未有可信者也。以兄之博达宏通,而独失于此邪?非吾处心之薄,理固然耳。又闻秋孙兄云:“昭法屏处僧寮,莫知其处。”然则昭法固不谋而协于筮。虽然,其如弟之欲从未由何?弟杨梅之约不果,断拟中秋奉访;至中秋而又若此,兄谓吾之安排方寸又若何也?
重阳时,尔音兄来。亟访吾兄行止及尊眷所在,而疑似无定语。及十月初,瑞五归自山居,则云昭法逋赋事已豁然,而其身卒不可得见。后有友人自郡来者,或云吾兄浮沈七十二峰间,或云在尧峰,最后乃闻在天池,又言是尊眷,而不得吾兄所在。及冬末,古如上人来。瑞五晤之,始云昭法定在天池。及十二月四日手书至,又不言卜居何处。意者在天池有日,以弟为必知之无疑也邪?
接是札正除夕,读未毕,便不禁涕泪呜咽。非以久不通问而忽得信,回念风波激之时,喜极而继之以悲也;盖札中云:日日至午尚犹枵腹。呜呼!谁堪闻此?是日弟虽瓶罄竭、灯火萧条,犹得浊醪一杯、脱粟一饭,以侍老母。念吾昭法荒山壁立,不知如何度岁,真欲肠寸寸断!令嗣之殒,良朋伤痛。闻郑三山先生已徂谢,此在吾兄又大不堪事,如何,如何?
札中怪吾不赴约西来,理固当怪。然正不知弟脱奋身而前,兄于何处待弟?弟亦于何处寻兄?一番浪走何益?坐馆之人,尤不能不重惜也。今年弟馆地已易,到馆独迟。灯前几与瑞五同鼓棹,复为风雨阻;今又才坐,不便即出。弟今亦不敢与兄复约来期,恐进退之际转增吾兄意绪萦扰。故当突然来前,使吾兄陡然一喜耳。率尔写怀,不觉缕。
与徐俟斋书之二
许鲁斋云:“学者治生为急。”先儒以为此语病在“急”字。观此,则知治生亦非必害道,但不当著意耳。
画社之却,足见吾兄乐天顺运之学。然以弟观之,世路将来益复艰难,而年岁又必将有奇凶异灾。人生固有定分,又况吾辈而岂有营求分外者?但于义之所无伤、力之所当尽者,则亦不必过为溪刻自处。盖画社之举,亦友朋之所以交尽其谊,原非吾兄有意营求。事既出于同方合志之友,则亦吾兄义之可受。又况以画相酬,则又不徒受之,而亦有先儒治生之意焉。
大约有意营求固非道,过于溪刻亦非道。养其身以有用,则粥岂特为口腹之奉?吾兄必有以处此矣。率复,不尽委曲。
与顾省公
昨见足下与七襄对局围棋,胸次勃然,深以为非。所以不即讼言者,一则欲饰足下之体,一则恐损七襄之重。足下自揣时、位何如七襄,七襄年逾五十,学有所就,名有所立,即玩物适情,未足为过。足下学已博古淹今耶?名已荣身显亲耶?宣之于口,未必辨难风生;载之于文,未必吐纳英华;考之胸腹,未必如五都之市百物皆有。即疲精竭力、朝勤夕励,以从事于《诗》、《书》、六艺之中,尚忧不给,况乃从容闲旷、弹棋六博之为务耶?
读书不独可以益智,亦可以养望。足下曾见沉湎好学之为人所轻耶?曾见逸游败度之为人所重耶?今人购一金之货、百钱之物,必津津于铢两轻重之相较,重则欣然自以为得,轻则嗒焉若有所丧。何至立身修己之大,则宁舍其所重,而取其所轻?大愚者当不若是!
仆少时读书,寓目了然,至今犹记之。乃十馀年来,对卷辄如顿兵坚城,不能即下,及掩卷而便复茫然。何者?年益长而神智益短、物务益多,曾不若年少之神完而气清也。足下当此妙龄,资分甚敏,两尊人尚持家政,生产不撄其心,世故不淆其虑,不惟是沉潜笃学,求高翔于儒林圣域,令人痛惜。
仆见两尊人之爱恋足下过于两贤兄,此非两尊人钟情之偏,正以足下年当力强,孳孳学问,可以有所成就耳。两尊人之责望若此,而足下之职业若彼,曾是以为孝乎?
足下今年虽不坐吾函丈之前,居家固当有常课,可时来商榷。及昨见足下之举,然后知一年来绝不见来问字请业,固无足怪:盖足下之课在彼,而不在此也。既为象箸,必为玉杯。足下围棋之不已,又安知不簙流而忘反耶?甚为足下危之,勉思无忽!
与四弟
顷五弟来,知吾弟明日到馆之期已决。吾意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戚。
所以喜者,今岁忧吾弟无所事事,乃有馆可坐,不惟拘束此身,又可得数挑馆谷,以为糊口助也。所以戚者,吾虽长于吾弟几二十年,然吾意中初不知年齿若是相悬,相怜相爱,但知古人所谓出则牵袂、入则联裾之乐,今赴乡馆,不免有分离之感。吾又病体,不能得吾弟时时来看,吾弟亦不能尝得吾消息。且吾弟此去,若能奋然振起,大改从前积习,则成家立业,亦由于此;若依旧两年光景,则将来败坏,不知所底,吾能恝然于此去乎?
今无他说,但愿吾弟体吾之意,自到馆后,尽心竭力教诸学生。第一要夜眠早起,第二要与酒无情,第三要功课及时。馆职既毕,然后以其馀功自作终身活计。或医或字,学习一业,务求其精,梦寐以之。一者有志者事竟成,二者皇天不负苦心人,将来决不但作村学究。即作村学究,家道决能稍裕。此则吾弟虽去,而吾之意可慰;不徒意慰,病亦霍然可去其半矣!
昨见吾弟计无所出,吾亦自愧恨贫乏,无以济吾弟之急。究竟弟兄虽好,能相资助,不过解一时之困苦。自去撑持,成得一业,此乃终身受用无尽者也。吾弟天性纯孝,不比他家不肖子弟,上无父母,下无兄长。只是因循废弛,以致如此受累,到今日吃苦已极,宜自猛悔。从此竖起脊梁,挣起精神,不惟家道有望,抑且人品益进。
言尽于此,一字一血!吾弟常常把此一看,便是常常对我。三月二日,用纯灯下书。
题胜公画马
先友二胜禅师,为诸生时尝画马;已而遭世故,游于空门,亦尝画;或进以昔人“眼光落地便入马胎”之说,师笑不答,益复画。我乃有以知其故矣!
马之良者,犹或感刍秣之饲、槽枥之安。当夫烟尘四起,奋不顾身,驰突险阻,以无负其主死生之托。而况有血气心知者,膺当世任,乃不能捐躯致命,以报效所尊;徒败乃事,而以窃豢养于畴昔。凡师一生所亲见,其为激怆何如也!此图不知作于何时,观其所向空阔,若可横行万里者,而垂首偃蹇,不敢向人长鸣,亦不受人羁绁,其所感抑又可知。大要师生平所画马,必非无所托而然也。
予尝谓支道林以方外士爱马,然不画马;赵孟善画马,而身为赵氏王孙受元室驱策,君子惜之。若师者,以林公之逃世,处孟所值之时,而又能游戏笔墨,且未知林公之爱亦有所寄托焉否也。
盛生玉臣得是图,甚爱重,盖欲知师之志者,来请题,为书以归之。
致叶廷玉
前者令叔垂顾,特以来岁吾弟师席相延,辞意恳恳勤勤,若必欲得仆承命而后愉快者;继以隆礼枉聘,使者又具道尊慈之意,一如令叔所语。仆闻命战越,罔知所出。窃念往岁忝据皋比于高斋者,已三年矣。碌碌素餐,丝毫莫效,至今尚有馀愧。此在尊慈、令叔即尤而憾之,宜未为过;而反追念畴昔,欲复相延。意者非以其功之足录,而谅其心之匪懈也。
抑仆自谢职以来,吾弟文日丽、才日高,今日求可为吾弟师者,盖不乏文章淹雅、经术湛深之宗匠。是之不求,而顾谬取于荒灭蒙昧之仆,意者以当今宗匠固闻望岿然,犹或文掩其行,而仆则正以朴陋而见其植本之若有一得也。使尊慈、令叔非有取于此,则又何惟仆之择?诚取于此,则望之愈殷,责之愈重,而仆之报称愈难。此仆之所以闻命战越,且逡巡却避,而不敢承也。诚恐碌碌素餐,复蹈故辙,则仆罪滋多而愧滋甚也。
今持三者以与吾弟约,要不过日用间履业行学之粗节,而其大端犹未暇及。一者,不可多言妄动;二者,不可撄心烦琐及无益应酬;三者,期限日课务须及格。
往见吾弟侍于长者,四座静谧,独哗然惟闻吾弟语,又率意举止,往来无顾。是岂《礼》所谓“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者”?此多言妄动之不可也。
吾辈存心自有大者,何暇及于琐节?范文正公毁誉、欢戚、富贵、贫贱,尚不以动其心,他可知已。有益之应酬,应酬亦可为学;无益之应酬,遂不免“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而废时失事又无论已。此撄心琐事及无益应酬之宜戒也。
古人昼夜朝夕,皆有所业;计功计过,必无憾而后即安。若一刻之课或愆,一日之功不毕,何以谓之无憾?在吾弟既虚度此一刻一日之光阴,在仆亦旷此一刻一日之职分。此课业不及格之不可也。
三者吾弟能一一如仆言确而行之,其于仆所指示,必身履而不徒口是,必心信而不徒貌从。如是,仆乃敢受任不辞。若吾弟于此自度力不能及,仆断不敢依违、苟徇,宁受今日违命之咎,不受将来负职之罪。何也?经师、人师,何患无人?仆即不从,必有克胜其任者,故其咎小。傥苟且奉命,将来欲尽职则有间关之患;不尽职则既负尊慈、令叔见托之重,又负不肖区区竭诚之念,并亦有负吾弟英年进德之资。
此时进退维谷,仆不知所以自处矣。是以披露腹心,惟待吾弟之裁示,而后敢从事焉。
赠张圣成序
张君永晖以写照擅绝吴中,与予交厚。其次子圣成尝过柏庐,而语余曰:
“今之画者多不传,何哉?不务循乎物理之当然也。写照之重乎其貌,如所谓传神阿堵、颊上添毫固矣。若夫容体之有动静、俯仰、向背、偏正,各殊其度;衣服之有表里、隐见、伸缩、疏密,各异其宜。即所服锦绮之花木鸟兽,是组织者,非真花木鸟兽。写真而不得其真,非肖物也;写非真而必似其真,亦非肖物也。乃至组织条缕、纵横一定,而四体之动则或纵者横而横者纵,此皆物有不齐而理有错见。惟务审乎其所当然,而见者同得其所欲然,则流之天下,垂诸来兹,无不欣喜赞叹,而其画传矣。”
予闻此语,深有感于学问之道。而圣成又曰:“要其所以不务循理者,衣食害之也。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岂不受迫趣哉?乃无所撼于为,无所困于中,穷思夫水石之理,不真有得而不发之笔也。今人多为饥寒所逼,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苟以涂不知者之耳目足矣,又安能疲精殚思于其中?故不胜循乎物理者,不尽其心之能事也;不尽其心之能事者,不胜其口体之累也。”
噫!圣成之言微矣。由前之言,可以悟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惟尽乎理所当然,而为人伦之至也;由后之言,可以悟求尽乎物理者,亦第去其为心之害者而已。圣成之于画,虽本家法,而其天资敏颖有过人者。年甫弱冠,深造已如是。则由是而益精之,画之传也,不将与长康、道子并驱哉?
虽然,德上也,艺下也。即为长康、道子,亦艺焉耳。以圣成之敏颖,既知夫今之画者未尽夫画之道,则必知夫画未足尽其所得之道,而其所以传者将不独在画矣。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
士君子得遇其时,身登朝著,因以汲引贤豪,交赞休明,甚盛事也。即不幸而生不逢时,贤否易位,当日海内之士犹得往来于野,征于公府,游谈聚处于学校。虽激浊扬清,以言忤世,固其末流之弊;而一时相与之乐,无所回忌,奕祀而下,犹争羡之。若夫时移事变,士各有志,不能与物推迁,顾影自异,出门有碍,率皆名可得闻、身皆不可得见。生其际者,亦极悲矣!
今天下固非无得时居宠之士也,而若野若市,若耕若钓,若教授若屠酤、贩鬻,类多隐者。吴江戴耘野先生,其抗节尤高者也,三十年来不入州府,微独当世之人莫或窥其颜面,即我徒亦罕得见之。而壬子秋,扁舟载酒,过访于玉峰之阳、娄水之阴。杓石程子、重其袁子为之导,葵园呼子为之主。吾邑同志之士仰其风者,幸得亲见,相与赋诗投赠,以为胜事。
明年癸丑,程子、袁子又以先生六十告予;予以告吾邑之得见先生者,皆欣然谋将寿之。或曰先生之德盛而能下;或曰先生著书扶植伦常,以垂后世。或又曰昔者蔡邕多识汉家故实,而志节阙如;陶潜不忘晋室,而不闻纪载当时遗事:先生兼之。是皆可述而为文以寿也。
予以为:吾党今日宁于天地间而不悔者,亦时使然耳。百世之后,论定者自有其人,何事交相标榜?且身既隐,焉用文之?亦惟回首平生,萧条寂寞,今也彼既耄耋,此复耆艾,良可感也。同志者正当携壶命棹,如先生之昨岁,访先生于水云灏之乡,歌诗饮酒。以见虽处灭影绝迹之中,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且以见倘获逢时,志在天下,其我黻子佩以从事当途者,倘所谓拔茅连茹,梧桐凤鸣之盛,亦固有不诬者乎。用使后世之士,得以想见吾党其风流固如是也。
徐瞻明表兄寿序
瞻明与家七襄后一岁而生,去年七襄七十,瞻明既为文以寿之矣;今年瞻明七十,七襄欲予为侑觞之言,亦瞻明意雅有然也。
夫予少于瞻明十二岁,则十二年以前瞻明所为交于七襄者,予不见其何若,然大抵文艺角逐,争长坛坫。时皆年少气扬,视科名青紫,直叩囊底智可得,以是结契良深。何者?瞻明迄今犹尝道其曩时制义风发闪电,为从祖文靖公所称赏,辄喜见乎色,津津不置;七襄虽登贤书,意常若未足暴其所学,况以诖误被废,悒郁失志,往往酒酣耳热,论文纵横耸听。则当年瞻明与七襄之交,亦概可见矣。
及予交于瞻明,则已遭世故,并弃儒冠。虽尝侍先节孝,以与瞻明有中表戚故,相见于文靖公馆舍,然时尚童子,弗之省也。自后先节孝与文靖公同时殉国,君之从叔俟斋亦埋迹土室,君遂结庐于一云深处,或服黄冠,或效缁流,罕入城府。予每访俟斋,俟斋即折简邀之,浮白分题,交相倾倒,语必达旦,留必信宿。以故予过一云时少,而访俟斋时多。
瞻明既以幽人自命,而七襄方以其文受知当世,当世亦争得以为荣。然瞻明来访予,必访七襄。盖七襄性高岸,褐衣蔬食自安,非直以被废故也;傲睨轩冕,不事请谒,自为诸生已然。吾邑固游宦之国,甲第朱门,云屯栉比,七襄未尝一轻往托足。苟列广坐,即默不发语;一二知己相对,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视贵要不啻若土芥。瞻明谓七襄即掇高科,亦必不谐于世而废。此语良然!然则瞻明之于七襄,白首如新,抑更有以也。
惜今年皆老,两君之所为可寿者,皆其所为可慨者。然瞻明之寿七襄者曰:“物必饱霜雪而后不凋,人必稔摧困而后难老。”则两君之所为可慨者,又皆其所为可寿者。瞻明之寿七襄,即七襄之寿瞻明。予固欲寿瞻明以文,盖不因乎两君之意。然不觉因七襄言而既叙予与瞻明情好,复叙瞻明、七襄平生之欢,而亦遂以为七襄寿焉。
金孝章先生诗序
士生衰挽,遭天下多故,隐见去就,志节于是而见。然其间复有幸、不幸。千载之下,俯仰古今,履运各殊,良可感也。周衰,仪封人、荷、接舆之徒,仲尼谓其“隐者”。夫固有济世之具而不用之谓隐,非无所挟持、后世所谓“纯盗虚声”者比,故叹从政之危殆、慰群贤之患丧,皆卓乎有深识远虑。其自居避世,正其忧世之心所迫。然长为周室之人,无悼瞻乌之止,抑犹幸焉。若夫道既不用,莫适与谋,而坐见夫废兴存亡之故,于是身非凫而难泛,心非席而难卷。于是古之贞臣志士,或绝西向之坐,或为生挽之章,或恸哭于西台,或佣伍于卖菜。彼皆有所不容己焉者。而其悲愤无聊,或以言见,或不以言见,均之为士不遇,斯何更不幸欤?
吴邑金孝章先生,今之靖节、皋羽也。然予闻其少壮善骑射,饶经济。当崇祯时,英主向明,群才并进。先生应乡闱试,梦与卜协兆,几遇矣。有慨于中,辄自裂卷而出,遂挂儒冠。自罹世故,天下之弃儒冠者多矣,而不能不叹先生之勇为得。其时壮决若斯,不将轹司空图、申屠蟠而上之,几与仪封、荷埒欤?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志固伤已。乃其后感时恨别,益不自胜,又晚而多难,虽其强自摧挫,以予所见,盖已神襟冲漠,兴会萧闲,且多结契于黄冠禅侣,时写怀于诗古文辞及夫书画临摹。要其不言而伤者,盖亦深矣。
故予尝谓仪封、荷,使其生也而为靖节、皋羽之世,则必不以身在风尘之表,一无所激怆于其中;使靖节、皋羽而生于仪封、荷之时,则投足幽遐,犹得以山川风物逍遥自遣,不至履运危蹙。若先生之不幸,即欲为仪封、荷而不可得也。
予后先生之年,在初交时为倍长。先生不以其末行后进,而录为同志,书问往还,殆无虚月者垂三十年。今先生诗文集中,与予所酬倡寄答,间有存者。先生之子上震、侃,业授诗于剞劂,而委予为序。其诗具有承传,非漫作者。然诗以先生重,先生不必有藉于诗。故余不复论,特以幸不幸慨先生之遇,以见毕生所为心,抑不独为先生道也。呜呼,其亦可感也已。
答李映碧书之二
伏承手谕,及所开文目,又另示大文一册,具荷老先生深信至意,不以用纯为无似,而有纤介之嫌也。即当于文目中谨照所示,凡有触冒忌讳者别为一帙。独手教中有所谓“应删”者,不知老先生直欲去邪?抑仍欲别存之也?又不知以为无系于重轻而欲去之邪?抑更有他意也?据用纯鄙怀,谓目中所开诸文,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或讽劝而悉归于中,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虽老先生之高文典册,固已炳乎日月,不必藉是为传,而文章要期有用,苟有裨焉,无庸耐矣。
间有如万春妃、客舍子妇等传,或稍涉于绮艳,则老先生仍分外传,而《韩柳文》亦有《外集》、《别集》之例。诸凡偶然笔墨,非意所属者,悉依是类区而置之,何如?庐陵之文,正大高明,至于诗馀,则皆绵婉温丽,或不必有恐妨盛德之嫌也。
抑有请者:用纯夙荷老先生契爱独深,得藏老先生著述亦幸良多。凡《三垣谏疏》、《折狱新语》、《女世说》、《史论》、《澹宁斋集》、尺牍共若干卷,此外已刻、未刻者正多。其已刻者,固悉仰冀惠教;即未刻者,不审得邀副本见示否?就今所有者,《史论》外又有《续史论》之惠,则续者当亦不止此也。
先高伯祖恭靖公著述甚少,亦不见裒集成帙,用纯窃有志,然今益散失矣,恐未逮也。恭靖公之先公侍御府君,有《臆见杂录》数卷,皆纪本朝故事,亦无刻本。近从友人家借录将毕,当俟后便呈览。
盛逸斋六十寿序
商山之有四皓也,或曰餐芝之故,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芝也;南阳菊潭之人之多寿也,或曰餐菊使然,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菊也。大约处于穷山邃谷,与世味绝,与物情疏,深渺以藏形,泰定以养性,其多寿也固宜,而特其地适有芝、菊耳。若夫纷华靡丽之场,未尝不身亲之而仍多寿焉者,其人必迹纷华而心淡漠者也;亦有栖乎宽闲,游乎寂寞,物情世味似乎邈不相接,而仍未必多寿者,其人或迹淡漠而心纷华者也。予于逸斋而叹心、迹之一,其庶几乎。
当少壮时,今中翰珍示先生,早以文章经济为己任。逸斋以难弟而所趋不同,息意科名,若然自废者。然敦笃行谊,枕籍书史,闲以挥洒渲染自娱,而书画遂臻绝诣。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不乐也;其于珍馐服、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未尝近也;至于薄俗、侧媚、偃蹇之态,与夫闪倏、、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匡居一室,消摇物表,虽穷山邃谷,无以加诸,则其为寿又何疑焉。今年丁巳,甲子一周,知逸斋者皆致其诗文以寿。而令子玉臣又从予游,故道逸斋所以寿者,在迹而尤在心如此然。
逸斋善画山水。昔宗少文以名山不能遍及,惟当卧游,乃悉图于室。我知逸斋神恬趋适之候对风烟胜景,濡墨含毫,一点染蓬莱、方丈,而恍与真人者相遇于其间。盖不啻挹浮丘之袖而拍洪涯之肩,则又岂如商山、菊潭之是居而已。而逸斋又好佛氏,比年尤笃,日诵所谓《华严经》数卷。华严之言,益闳远而无极,渺万物,陵天地,超古今,逸斋其深有得于此。正恐倾学士之笔精,殚词人之墨妙,不足以道其寿也。
《吴中往哲图》序
戊申之秋,吴门张君永晖橐其所图吴中往哲,以来昆山。予拜而观之,盖二百有馀人,德业文章,搜罗殆备。予退而叹曰:“永晖之为此,其有功于世良不浅也。”盖图与史古人所并重,而为功亦无异。
作史者尚论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辨之于心,著之于文。而记载之下,即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读之者,见其所记载,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图画者追溯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会之于心,形之于貌。而临摹之下,亦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观之者,见其所临摹,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凡皆所以使天下后世有所感动兴起、鼓舞效法,而生于千百载以下一如千百载以上之人,无令论世者有古今不相及之叹也。
今永晖不能为史而为图,而图与史固无异,故曰永晖之有功于世不浅也。然史有褒贬予夺,善者载焉,不善者亦载焉;善者以劝,不善者以惩。图止录其善者,而不善不与焉;则有劝而无惩,夫亦善善长而恶恶短也。而善者在是,即不善者反是矣。抑史家于善、不善,当权衡其几微之际、疑似之间。自非作者至公无私,则或出于罔察,或由于有为,往往是非瞀乱,使前人抱恨抚惭于千古。永晖有劝无惩,其亦可无憾于此乎。而吾知永晖犹有慎焉者,则在乎可貌不必貌之间也。予既以是语告永晖,越十年永晖来请序,而复有感于斯焉。
窃谓古人诚有厚助于今人,今人正不必专藉乎古人。盖昔者禹、汤之为禹、汤,非尧、舜使之也;以禹、汤自为禹、汤,而得绍尧、舜之传。文、武、周、孔之为文、武、周、孔,又非禹、汤使之也;以文、武、周、孔自为文、武、周、孔,而得接尧、舜、禹、汤之统。然则斯图具在,观者诚不能无感发鼓舞。然人之生也,厥有恒性,夫固有今人之自为今人,而仍无愧于古人;抑亦有今人之自为古人,而足以兴起乎后人者。正不必谓吾之所以为吾,仅赖此焉而已,则又在乎观是图者自得之。而是图特吴中三百年之往哲也,永晖又绘历代帝王名臣,其用意益远。观其图者,亦当知吾自为吾,以与古人相颉颃也。而千古之读史者,又不当若是乎哉?
与陶康令
驾行后,深以道途跋涉为念。接四月二十日手札,不胜欣慰。伏暑署中,想极清适。孔林已得谒未?惟望召南旋,示我吟咏纪载,恍若其游耳。
两拜手书,知学亭先生过垂眷注,荐扬当道,已列名于启事,以应朝廷访求之令。斯言也,不敢信,又不敢疑。不审学亭先生之于弟,荣之邪,抑辱之邪?爱之邪,抑恶之邪?
如恶而辱之也,则弟以疏懒之性,安分之心,简略失礼于长者则有之;若狂妄获罪,生平所无,且盛典令名又岂所以辱人恶人者?则虽下愚极暗,亦万无谓此为辱恶之理。顾以为爱而荣之也,则如此晦盲否塞之人,以之应选,是“负且乘”也,是辱位而速谤也。宠之以非分,不可谓荣;强其所不堪,不可谓爱。
况学亭先生之所以爱我、荣我者,固有矣:教之以固守其穷,教之以仰承先志,教之以知其所不足而笃学好修,是诚爱之荣之耳。必是之为爱且荣,无论非长者所以相待用纯,亦失所以自处。
弟向患咯血,时时辄发。别后缘坟墓事,郁闷于中,复苦此证正未痊除。自闻信来,昼夜傍徨、坐卧俱废者累日,将来必益加剧。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情知自后官长之迫促、胥吏之需索,是愈增之疾也,然亦已矣。夫声闻过情,君子所耻;人各有心,不容自违:终以是为无负学亭先生故人子弟之爱而已。
万望吾兄多为道谢,临启无任悚仄。
作札毕,意更有歉焉:学亭先生之荐,不知在吾兄到署之后,抑在到前?如在后,则鼎言何不一为相阻?是则不能无怅于心知也!
《养蒙要箴》跋
仕者但知有利禄,而天下无治功;教者但知有修脯,而天下无学术。无治功,则其所挟以受禄者,谄谀承迎于长上而已矣;无学术,则其所效以邀修脯者,依阿宽纵于主人学徒而已矣。而君之论功授禄者,亦但多悦其承迎,而忘禄之所以授,治功之若何不问也;主人之行束修以求诲者,亦多溺于依阿,而忘束修之所以馈,学业之若何并不较也。遂使主上意中以为彼特有求于吾也,而主益尊而臣益卑;主人意中以为非我子且失其所也,而主人益重而先生益轻。噫,彼为治功而仕者,其肯若是乎?君上苟或忽之,则挂冠而去耳;彼为学术而为师者,其肯若是乎?主人苟不以礼,则拂衣而行耳。“志士不忘在沟壑”,天下未必无其人也。
然仕者之无治功,由于教者之无学术。故为师者,尤不可不自重;而为主人者,尤不可不重先生。端本于此,将来子弟自孝弟于家,以至于为贤士、为名臣,皆主人敬先生而子弟益严先生之教;即家之内外上下,亦皆知敬先生。则先生之教且行于家之内外上下,又岂区区馆谷之所能为报也。邑翼张先生,辑《学仕要箴》,而特设《养蒙》一条,其亦有识也夫!
若夫主人不能厚礼先生,而又求多先生于馆课,乃至讥谇而之,此不敬之尤者!以至子弟年齿之大小而为先生之大小、谓句读之师不得与成文等,此又世俗之见,皆不复具论。
叶敷文《半樗草》序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而以为易地皆然。由后世视之,非仅同道,而直同功,正不必易地以观也。
盖禹、稷之所以为功于天下者,救饥拯溺。后世士风之坏,不啻饥、溺矣。饕餮于富贵而不顾万一之礼义者,滔滔日下。由其无志节,因以无学问;由其无学问,因以无世道。后世之人,徒咨嗟叹悼于民生之饥、溺,而不知皆世道为之。然则有能明出处之节,砥不字之贞,以维挽乎颓风者,功岂在救饥拯溺下哉?
半樗先生笃于好义,泽被州里。或意其志在大用,行登要津,且以门地、才力,何求不济?顾乃退守诸生,不应省试;近者膺辟举之命,复引疾坚辞。适省兄在山左,坠驴伤臂,益以掉头而归。著为诗篇,皆其志操所托,若无意于斯世者。噫,此先生所以有意于斯世与?
古之人,有盲其目而自谓不盲于心,切切焉求附于贵人之门者,其恬、兢何如而要?所谓为功于世者,又安在也?读先生之诗,可以慨然兴矣。
《雍里世德录》序
尝窃怪今人于子孙则望其贤而求之也厚,于己身则初无责望其贤之意。而不思祖宗所以望我者,犹夫吾之所以望子孙也,奈何慢于祖宗而勤于子孙?夫苟祖宗望我之慢置,又安得子孙从我之望之恭谨?而况乎不从祖宗之望,则所望于子孙者必有不当其道、不由其诚者矣,此祖训之所以不可斯须忘也。
吾友伊仲顾先生,文康公六世孙也。公之先公曰桂轩公,厚德著闻。先生虑文康公之名位勋猷显于朝廷,而其所为教家者或隐,其本于先公之贻谋者尤弗彰。于是自桂轩公《永思录》,至文康公图画诗如干篇,汇为《雍里世德录》,又约举文康公遗训跋于后。凡所以惇孝友之义,扩仁爱之途,尽穷达之分,永福命之源者,靡弗该,而又附载南岩公《申明祖训》千馀条。南岩公者,以孝廉仕至南昌府通判,桂轩公之孙、文康公之犹子也。其谓“申明”祖训,则犹夫桂轩公谆恳告诫,而亦推广文康公遗意也。为南岩公子孙者,固当恪恭遵守;为桂轩公、文康公子孙者,又岂容有二视?诵古人之诗,读古人之书,尚且爱慕之、效法之,而况均为祖训哉?
先生之裒辑是录也,上则凛承先烈,下则垂裕后裔。生虽不遇于世,要其禔躬植德,大概可见。
人皆羡吾邑科第之盛、子姓之蕃,顾氏为最,抑知固有所由来?然是二者,犹有其时,又有其数。若夫世德相承,则非时、数之所能限。故余于顾氏,尤羡其忠贞义烈者之后先显融,几于史不胜书,非祖德滋培之厚而能然与?
是录之曰“雍里”者,先世所居之里名也;曰“世德”者,以见上不惟自桂轩、文康公始,下将以贻世世子孙而不竟厥止也。豫章罗氏有云:“祖宗成法不可废,德泽不可恃。废成法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顾氏后贤,其尚有感于斯言,斯无忘先生是录之意。
在昔吾邑,有斯文雅社,用纯六世祖曰南公,与桂轩公觞咏周旋;而桂轩公之孙桴斋侍御,又与先恭靖同举弘治丙辰进士。辱在奕世通好,故不觉其辞之僭云。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
古人之诗,传于后世者不可胜数,然而和之者寡。惟陶靖节诗,后世往往和之。予以为陶诗之和,未易言也: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淆于其心者,不能和;而亦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胶于其心者,亦不能和也。盖必其心无所淆,故发于诗者足以鼓翼天下之志气,使颓敝者不容自已于矜奋;必其心无所胶,故发于诗者又足以和平天下之志气,使矜奋者初无荦确自喜之意,而与居者亦初不见其溪刻难近之概:是故未易言和也。
和之者固有其襟情,又有其境会。不自善用其才,而或文章刺讥,获戾当世,乃希踪古人冥冥遐举而陶诗之和,恐其襟情不符也;又或大义不审,身际白日之照临,心系长夜之冥茫,窃不胜其悲离念旧而托于陶诗之和,恐其境会不符也。是二者,古人皆有之,诗虽工,而岂得谓之和陶哉!
家苍雨少蒙多难,从其先公播荡于灾荒瘴海,踔于溪蛮峒獠,人世险患,靡所不履。此其得于千摧百折者,固已有莫之缁磷者矣,是故不推迁于世,亦不凝滞于物。既故里之返辙,复顺运于萍踪,非无所之而不可,盖亦择地而后蹈也。
近者客游州,鲜所托兴,于其暇时,得《和陶集陶诗》成帙。一一写其往昔之遇、今兹之感,远惠寄予请序。予读之,不逮终卷而叹曰:“是真能和陶者也!”苍雨即不和陶,而其境会、其襟情固无一而非陶也,况其风流文采又不让于陶乎?彼和陶者,皆以诗和陶,苍雨则以陶和陶。今而后有和陶之人也夫?今而后有和陶之诗也夫?
《金薤集》序
士君子生同时而不同遇,则升沉荣落迥不相谋,虽穷愁发愤,而世终莫之知。若夫不同时而同遇,则即旷代绵邈,而诵诗读书之下,其忧谗惧祸、含讽托喻、不能自明之隐,恒如亲见而倾倒之。王、李诸公之不读大历以后诗也,不同时而不同遇也;今鲁一郑子于晚唐诸家,章品句第,参以笺解而有是选也,不同时而顾同其遇也。
盖唐自文宗甘露之变,日饮醇酒,至自谓受制家奴,不如赧献。朝纲之紊,国祚之衰,日以浸甚,而迄于亡。士不幸生于其间,类皆傺连蹇,且或托身失所。故其为诗和平之思寡,而多愁疾激楚之音。顾其人大约文章自喜,以才华声焰凌厉当世,不尽笃于志行。况夫郑子端真醇雅,不愧介庵先生家风,其至性独行有过人者。而生不逢辰,宜其与古者忧时悯乱之言,不必求志行之合而但惜其所遇,不觉相入以深也。
讷夫盛子、西池杨子,皆文章、行义甚高,不遇于时,而于是选并有笺疏序述之附。后之读是选者,岂惟惜昔人之遇,其于三子必自有致惜焉。而三子平生所论著尚多,藏于箧衍。发而读之者,因文章以想其行义,相与咨嗟太息,尤不啻如三子之于晚唐诸家也已。
祭丘近夫表兄文
庚申六月七日,予表兄近夫丘子自京师归,卒于河间府故城县。越四十日丧至,用纯凭哭而吊之。曰:
呜呼!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而直兄弟也。予少兄六岁,当兄数岁时,先王母尚无恙,兄随吾姑归宁而来。两小儿依依先王母侧,推梨让枣,不知其为表兄弟也。兄幼即头角崭异,十四五岁已能诗文,有名家风。先君抚之,不啻若子。见予不自奋学,辄援兄以鞭励。予亦雅知慕效,情好益笃,弥不知为表兄弟也。
迄乙酉夏五,予与兄同侍先君。黄昏灯火,杯酒相衔。先君从容问志曰:“尔兄弟其将来仍为诸生乎?抑不复进取乎?”兄应曰:“愿进取!”先君笑谓:“何汲汲与?”自是一出一处,殊趋异轨。兄之彳亍风尘,数奇不遇,而老于考较之场者,予不得而同;予之潜踪息影,甘自废败,埒于枯木朽株者,兄亦不得而同。
然兄在当年虽仓卒应对,似非先君子之志,而尔时吾姑与开远先生俱未老,家又多难,冀得通显当世,藉禄秩以侍养持户,固子道之宜然。若予,则先君既捐躯于前,予即不能踵死于后,而顾隐忍就功名以辱先烈,天下其谁许者?以兄而为予则已固,以予而为兄则已乖,正不得胶于同揆。而先君之微哂而不以为怫者,或亦有见乎此。
然予与兄虽行止各有其故,而里居相迩、遭逢相似,岁时伏腊未尝不俱,往来庆吊未尝不共。诗文相与赏析,道义相与切,初未尝或匿情不告、惜己不顾,则仍不知其为表兄弟也。
洎兄于两大人之没,则决弃儒冠,无意荣名。《春秋》、《孝经》兄皆有所赞述,次第成书。予方意得与兄优游岁月、交相辅勉,探性命于深蕴,辨人鬼于几微,以老馀年,以终兄弟之乐。然兄自经两大人之丧,则已然病矣!戊午之秋,受故知之托其孤子,不忍惮劳,力疾上京师;又适膺巨公之荐、当宁之知,遂拜恩命授中翰,而兄之疾已益笃。决策而归,不克抵家而中道就瞑。呜呼!兄之所赋予于天者,仍有一官之宠,则何不于两亲未没,俾得以效捧檄之喜;即不克逮,荣仅其身,亦何不少假岁年,使或益伸所未伸者?
呜呼!前者送兄于河干,谓舍南方卑湿,就北地爽燥,未必不疗脾疾。孰意言之不验,转成永诀。共探性命、辨理道,既终吾之生不有其日;而回想岁时与偕,出入与并,平生历历如大梦,不可复续,不亦悲与?
兄之北游也,予以向自引分,不敢具书通京都贵显,亦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兄不尤其废礼,而频贻手札,兼以诗章,有“已悟鸢鱼”之语;犹谆谆以书敕吾犹子屏浮华、崇实学,若以师承即在家庭者。
呜呼!兄之于我若是勤恳,而予于兄则已幽显路隔,伸款末由,即辱兄之过为褒许;以颓废之材,又安知能自镞砺虽老不衰,以无负兄与否?此予死生之义知之已明,而独于兄之死别,则不自禁其心之伤而哭之切也。呜呼哀哉!
与叶渊发孝廉
前在景初先生丧所,仓卒未及细谈。是午别后,偶出西关道,经族逆朱佳门首,见有官示高粘,即而读之,则“翰林院叶,照得家人朱佳”云云也。夫翰林院,则尊府之官衔;家人朱佳,则确有投身之契。
去年夏间,曾以此事托令叔奉闻,窃为此逆不肖甘为奴隶,尊府匆匆收纳,何暇详其家世?此固不敢相咎。但求检还身契,则一了百了。而手札复令叔云:“朱品佳投靠之说,实未曾有。侄从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老兄肝胆意气,群伦宗仰,又尊公表叔公廉重望,庭训祗承,岂有如此名义所在而相欺者?煌煌明训,奉之若符契,尊之若圭瑞。
尔时随有见语者云:“实有身契,止缘投身礼物尚亏,若还契则无凭取索,故不还耳。”而此逆亦云某月某日迫写身契是确,转以寒宗不能索出,大肆揶揄。然弟辈总不为其所动,则以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面是背非之理,岂有舍吾辈九鼎之言不重,而重无稽之口?今其“翰林叶衙家人朱佳”,笔大示,胡为乎来哉?不可解也。欲疑不出自尊府,则谁敢溷冒?欲疑果出自尊府,则欺负已甚!
此逆蒙面丧心,得为宦家之奴,彰明较著粘示通衢,或者以是为荣,亦未可知。顾此逆毕竟朱氏之族,其高祖则刑部公也;推而上之,则即邑志所载泽民先生、季宁先生之裔孙也。尊府然以为家人,是辱衰宗也,是辱先灵也!孰无祖宗?孰无子孙?亦孰无废兴?转眼一观,可以胆悸!
且寒家痛心疾首于此逆,匪朝伊夕,彼亦相视如仇雠。乃尊府卵而翼之,彼得摇唇鼓舌,益无忌惮。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也。即以他姓不顾礼义为之,谅以公正如吾兄,辱在亲戚交游如吾兄,必为之义愤发指,鸣鼓以攻,而敢谓即出自老兄为之乎?所以反复思之,不可解也。
自有此示,而向之来相告语者及此逆所以揶揄者,俱有征矣,令弟辈又何以为解?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是事,其间自有影射而旁出,诚如令叔前所云者;而投身之契则其必有也,断断无疑。
伏望曲加体访,大震霆威,追出身契而掷还之,真所谓一了百了也,更何他说?衰族不胜大幸,先灵不胜大幸,亦彼此子孙世世无穷之幸!临启无任激切,恳祷之至!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
心安可无也?不先立其大者,则小者皆可得而夺也;心又安可有也?有所喜怒、好恶,斯不得其正矣!是故圣人之言“心”也,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心之为物,廓然在中,涵天下之至有,居天下之至无,其体则“圆而神”,其用则“方以智”,极事物之可喜、可怒、可爱、可恶,莫非心之所应。要一因乎其理之自然,而心初无与焉。
故圣人之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而其作《春秋》也,曰:“谁毁谁誉”,“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毁、誉斯有心,而非直道矣;直道之在天下,无古今,无圣愚。人徒见隆古之民,比户可封,以为人心远胜于今,而不知所以比户可封者,“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徒见后世之民智故多端,伪乱滋起,以为人心远不古若,而不知智巧伪乱之中,其所为“不识不知”者固在也。不识不知以顺帝之则,是所谓“直道而行”也。葵丘、首止之善,夫人而见其为善,未尝以圣人所予而故夺之;赵盾、许止之恶,夫人而见其为恶,未尝以圣人所诛而故赏之。然则圣人与斯民,亦同归无心而已矣。
是说也,予以之寿愚谷先生。先生自壮岁罹世故,绝意荣名,穷年著书,举有明一代名臣,纲纪其言行而编录之,虽不以作史自任,实为作史者草创。一人进退,一事取舍,皆由朝搜夕讨,以成此书。然而先生却寿之诗曰:“高谈性命犹多事,矢志编摩亦近名。最是无心堪入道,何妨倚杖独闲行?”斯可以知先生之人矣!斯可以读先生之书矣!
无心者,无偏无党之谓也;有心者,作好作恶之谓也。千古作史者,类皆任好恶之私,无所权衡,不以己之褒贬从天下之人物,而以天下之人物供己之褒贬。故《春秋》为传心要典,而自是以下无信史。若夫有明之史之难作,尤在门户之偏党。非君子、小人各从其类之为门户也。附善类者,虽其人倾危邪佞,而皆然以君子自许;不附善类者,虽其人孤耿恬慎,而辄嚣然绝之为小人:此所以淄渑混淆、黑白舛互。而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治功一切不问,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
先生闲尝与友朋慷慨论说,推几,盖不胜其叹恨。故著之于书,尽去由来之成见故说,而得《春秋》微旨,一裁以义理之公,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初无心于其际。先生之书,于是乎寿诸百世;先生之人,亦于是乎寿诸百世矣。
庚申三月某日,为先生七十诞辰,虽辞觞祝,而与先生为金石之交者不可无文以寿,因道先生之自寿者若此。若夫由无心之说而谓先生能逍遥旷达、颐其养性,则近于漆园《御寇》之学,非所以道先生也。
广信郡丞胡公传
范晔之传《后汉·儒林》曰: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递相传祖,莫肯讹杂。其迂滞若是,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是言也,岂不以东汉蹈道守死不屈之士多,皆由崇尚典文经学之训明欤?晔乌知节义,顾其言亦良有足信者。
用纯甫龆龀,早知吾邑秋卿胡先生,其学纲纪古训,其文发明理趣;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故驰骋于当时艺林文社。所与同研席者,后来皆科名焯烁,蔚为巨公;而如尚书顾公锡畴、中丞忠襄蔡公、钱塘令顾公咸建,非独文章,尤以忠烈著闻。所尝侍函丈、奉提诲者,率能文,为时佳士。
先生每论说书义,诸弟子圜坐前后。先生条理精熟,音声朗彻。苟遇忠孝大节、奸谀害正,则更掀髯抵掌、瞋目切齿,甚且笑涕交发,若将一则愿从其后、一则誓不同生者。以故诸弟子耸神倾听,洞贯心腑,虽久而无倦色。一时皋比之席,罕与比肩。
先生所得于学如是,而惜乎同游、后进相继掇高第,独先生垂老仅博一明经。此他人所咨嗟以为数奇者,先生顾自喜;旋谒选为府,朱袍皂帽,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而值世难填委,运会穷尽,卒死于官,讵非沉潜圣训、笃信不渝者有素哉!
先生姓胡氏,讳甲桂,字秋卿,别号石远,昆山人。父讳某,博雅有声,赠如子官。先生坦易,不龊龊小节,而尚大义,其天性也。又好学善文,少受知于邑令樊公玉衡,为诸生,名益起,同学皆推领袖,试辄居首。而尤受知于直指祁公彪佳,有“吴中第一流”之目。顾独不利闱试,年五十馀始以《易》副己卯乡榜,贡入太学。同考武进令马公嘉植,以既得先生而复失,深叹惋。
时太安人春秋七十有九,先生志在禄养,亦自以年已老,无复俯首踏棘围意,遂入都,馆阁名卿交重之。朝廷方破格用人,超受江西南昌府通判。南昌事繁赋重,先生力持大体,洁己爱民。时民力困于悍弁,势若水火。先生职在督漕,一以威信开谕,军民帖然。每课士,与论文,兼策勉道义,人皆悦服。又摄军、刑二务,摄南昌守,摄瑞州守,摄新建、丰城县令,并有惠政。
其摄南昌守,方闯、献二贼攻陷汉南诸郡,浮尸蔽江,袁、吉又接踵破没,人情震恐。先生调兵措食,捍御有方,南昌获全。其摄丰城令,修治堤,以御章、贡诸水。向为官吏侵耗,金钱所费无算,工卒不成。先生不私一钱,费省堤固,民以宁居。官兵过县,索犒势汹涌。士民呼声动地,曰:“胡公廉吏,安所得犒资?”兵乃戢。在江西不二载而治行为最,宪台交章奏荐。漕抚史公可法谓公“以陆水断之才而诚心任事”,可谓知先生者矣。所至谢绝苞苴,或劝为后计,笑谢曰:“吾以清白贻子孙,顾不多邪?”同官见其葵藿自给,分俸遗之。蹙额而却曰:“此正臣子食不下咽时也!”
甲申三月,闯陷北都,烈皇崩,先生号恸几绝。留都新主立,升湖广永州府同知;寇阻,改广信,乙酉冬十月受任。有告以钱塘令顾公之死,叹曰:“汉石先吾授命,我若怕死,复何面目见地下?”甫三月,即闻清兵将至。时所在陷败,拥重兵者又望风奔溃。先生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及事益急,又闻昆山兵祸甚。因出乞饷,一视其家。指四岁孤溶时,以告徐翁寅曰:“我死分也,顾故乡被难,子在故乡者必不保。先人其可乏祀?止此遗种,敢以累翁。”翁,溶时外王父也。因口占绝命词八章授翁,有云:“国恩谁不戴,亲发岂堪亏?”意气慷慨,遂回广信。丙戌四月二十四日,康游击兵至城陷,先生死之。
国家设乡、会两榜,以收天下之才。其在祖宗朝无论已,自四方多垒以来,捐躯报国者,固已炳麟当世;而其稽颡求生、抱头远窜者,亦未尝无也。先生以老儒绩学,曾不得与于两榜之末,而功著乡国。为士则裁成后学,居官则尽瘁匪躬,临难则视死如归,其可谓不负所学也矣!
生平孝友备至。在南昌,太安人婴废疾,不克迎养,候起居者不绝于道。方倥偬时,恒以本求禄养,岂料永远为憾。季弟至,倾俸以赠,曰:“吾止一弟,奈何不厚之!”所著甚多,大都忧国思亲,以抒所学。今存者《远斋诗》数卷,杂著、谳词数册而已。
子泓时,与用纯同为博士弟子,死难昆山,果如先生所料;溶时为用纯族婿,与子钦并补诸生,擅文誉。溶时行谊不让古人,请传于用纯者已二十年。今诗文固多作者,然不敢负夙诺,因率所闻见以为传。
《外史摘奇》序
事非其常则奇。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天地以常而定位,四时以常而代序,山川品物以常而顺成达化。一用奇焉,而虑夫斯世斯人将不得立乎其间。故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
然君子能不以其身树奇于俗,而不能不与当世纷纭之奇故相遭而相处,则以气会之推迁,人心物状之流易,有时变常越故,而出于耳所不闻、目所不睹、理所不有、意所不及之奇也夫。是所谓奇者,天为之与?抑非天为之与?使天为之,则无乃“扰天纪”者,即自天启其端;非天为之,则夫履道不回,以匡率流俗者,孰逾君子。何以势当波荡,虽君子枝拄,而卒莫如何。
古之人有处之者,屈原是已。原,古之守常者也,失志无聊,尝作《天问》,所举则皆神灵鬼物、琦玮、悸心耳之事。岂非其所遇者无复世道之常,人则蝇营狗苟,物则山奔水立,有所不信于天,叩而问之,若冀天之慰答我者,而又一一托诸古昔,以庶几言者之无罪欤?呜呼!千古之遇,不必不奇;千古之天,卒不可问!君子不幸生于其时,良足悲耳!
昭阳李先生,侨居吾里,用纯得常侍。先生披奇书,溯奇人,论奇事,写奇怀,未尝不咨嗟感怆。已而又以所著曰《外史摘奇》者,授用纯为序,盖奇之薮也。夫先生岂嗜奇者流哉?当先生补衮掖垣,平刑廷尉,所建皆朝廷之伟议,所施皆当世之鸿业,勋名烂然,光耀曩昔。即退而论列史传,表章徽懿,亦何者非扶名教、正物则,以千古之常经,励世而摩钝。而故为是襞积捃拾之学,似与世之贪多务得者竞尺寸之长,何欤?
盖悲夫事故何常,天道甚远,屈子之俳侧愤懑、悲歌慷慨,亦徒为尔尔。以是罗故闻,不得举而问之于天,特以见夫事之变者何所不有,外史如此,载于史者又何限。其尽天下之奇,而总为君子见闻之所常,庶得以广其志、齐其遇焉。呜呼,益用可感也已。
试后示诸生
诸生近者往就科试,孰不怀一优等之念?只为有了此念,便不免为得失所累,得者未必扬扬自喜,失者不无怏怏觖望。孰知乖合亨屯,总无关系。无论此区区名第,总到鼎甲台司,是自己安身立命处否?若论考试,他何可恃?所恃者文艺。然文艺与时数参半,则文艺并不足恃。若讲到安身立命,则又文艺、时数总无可恃,所恃者植品制行而已。
诚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有事业成就,鼎甲台司不足为我重,而我为鼎甲台司重;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轻,而我转为布衣韦带重。苟不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无一可观,鼎甲台司不足为我累,而我为鼎甲台司累;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辱,而我乃为布衣韦带辱。
所以,做了秀才便不得不与考试;既与考试,便不得不工文艺。但工文艺,吾事已毕,其他悉听之天。中举人、进士也得,不中举人、进士也得。能中之才,不可不办;要中之想,不可或存。只为所以取重于乡党朝廷者,亦不在举人、进士,只如做秀才。科、岁考试,也有镇常得遇的,也有文虽工而镇常不遇的:此处正须看破。
有了贵,便有贱,有了穷,便有达。彼适当其贵者、达者,此适当其穷者、贱者,总属本分。失学行而得科名,犹无所以自处;失科名而并失学行,更将何以自立?故愚紧切为诸生告曰:中的本领要做,不中的本领更要做;做得不中的本领,才做得中的事业!
与吕德焕
尚未三伏,而炎热过于伏暑,计文候与贤郎辈俱清安到山。即闻今秋雍中下闱稍费委曲,未审何日起程,念念。
做学问者,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加功;而验人学问得力与否者,亦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著眼。仆以是观诸同学,殊不满意,盖当以学问见己之过,不当以学问见人之过。即见人之过而贵乎隐藏之,化导之;不当见人之过而惟有介于中怀,非诸口语也。不但见人之过即不见己之过,亦且因人之过而更成己之过,此绝非学问人事。
吾弟暗然克治,沈毅足多,特不能无勉强之意。然学问未有不自勉强为之者,但须硬著筋骨,如撑上水船,不容退步耳。不然,便恐于勉强中渗漏处多而切实处少也。同学间犯前病者有之。
计同学不过五六人,不能同心一德,打并精神做向上工夫,乃物我见重若此,何异六七岁小儿,才到书馆,便与同学生交诃共谇,仆所为不宁于寤寐也。望吾弟以为鉴,而并相与有成。因便勒寄。
与唐履吉
昨吾弟持诗见过,喜极!正欲一倾胸臆,而值催科之事,意绪不能不为之扰。有怀莫吐,殊怅。昨所见吴兄诗固佳,他作皆妙,不独此也。此兄全学李太白。太白本不易学,然以其才高,往往有神似者。即如昨诗“恍若辞春风,坐我以寒冰”之句,绝俊妙,确是从李诗中得来。
不肖之意,亦欲吾弟从此入门。何者?天才焕发,莫若太白。不肖观吾弟才甚优裕,特未有以达之耳。昨细叩吾弟所观何家之诗,逡巡不应者再。谦耶?抑实未有所专学耶?然昨见吾弟诸什,不肖亦微疑吾弟有未规摹于古人者。顾独信吾弟之才,以为必有风发泉涌、日华云烂莫可掩过者在,故宜以太白诗导而达之也。
古人推崇少陵,几为诗家孔、孟。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亦犹学道而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愚独不喜劝人学少陵:学少陵而不得,将流为村学究,黄齑冷饭、饥嗔饱喜之作,最不可也夫。此岂少陵之故?少陵固是登峰造极,亦学者之故耳。惟学者之故,故须量力度分而学之。则愚以为吾弟之所学,宜莫太白若也。然学太白,亦恐有病,盖忧其结束不严。太白乃天然佳丽,岂有天孙贵格、姑射仙姿而病于结束少者?则正以今人之才之美,未必能如太白之才之绝也。
不肖于唐人,自李、杜而下,独取王右丞,次则孟襄阳。中、晚如许丁卯、韩致尧、韦端己辈,虽皆绝工,然靡靡不足学。温、李、元、白,又是一格。愚独谓明朝人诗确有胜于唐人者,不独在宋、元之上。明朝诗不肖未得多读,然所见而服膺者,则得二人:高太史、何大复,何又贤于高。高、何固难与李、杜齐肩,然唐人中求如两公工力完美者,正绝少也。
不肖略道大概如此,盖入门可得而言,要归则未敢漫以相期。明朝既有胜于唐人者,安知后来不又有胜于明人耶?但诗之大旨,所谓“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则《三百篇》之所以为经,虽途歌巷唱,亦必有合乎此,不可不知也。他如屈、宋之高文,汉、魏之逸响,此皆水木本源。本源既得,而后及于枝叶波流,始可历观唐、宋以来诸家之诗,以博吾学。
夫学者以立身励行为本,文其馀也。然《诗》、《书》、六艺,圣门之所不废。因吾弟之有其才,故为道其所以为学如此。《答吴兄》诗昨已成,录往一笑。如有所见,不妨起予。偶有四题并录往,暇间为赋就示我,望望。
与顾德芳
仆与吾弟本属世讲,又加以一日之长,情分敦好,亦固其所。而吾弟复至性过人,尽忠且敬,窃尝谓及门中殆罕其匹。方期文行之淬、朝夕之熏陶,仆所以效诚于吾弟者正非一日。而以嘉礼迫迩,匆遽就道,两地迢遥,有怀莫吐,其何能无耿切于中耶?
所望吾弟刻意精进,无少懈旷:第一专收放心,第二深研义理,第三广藉咨访。能置吾心于学问之事,不随异物而迁,则川鱼泳而云鸟飞,触处文心,动皆理趣。而况署中自有明师良友,虚衷请益,勿护己短,此最吃紧要务。夫如是,则不啻与仆同堂共对,何叹天各一方?而所以仰慰高堂之远念者,又孰过此?祷祝祷祝!至吾弟素性坦率,尚须加意检点,能由圣人“寡尤”、“寡悔”之道,则处己处人两得之矣!至切至切。
宗伯公《哀江南》诗前略读过,字字出于忠义至性。此宗伯公有韵之语,而不容强以诗篇律之也。其间事实,仆亦多所未谙,恐未敢妄为之说。俟厚夫见付时,当再细读之。家弟辈暨诸同人并叨枉问,俱托鸣谢。
与柴艺循
别后想揣摩闱业之中,不废检点身心,慰祝慰祝。云翼气质偏重人也,其病处在此,其有造处亦在此。同学直须以宽量容之,以至情化之。
去冬吾弟以延致家塾,此中大有衷曲,仆所深悉。馆课倘有疏略,不妨旦暮婉商,或托友传道,当自听从。至若比者吾弟自课令似,云翼即指为“督过于师”。此亦做先生之恒有然者,而云翼特发之太甚耳。仆意:此等事直如飘风之过前,彼此无足介意。而云翼固不能化,窃见吾弟亦未能无耿耿于怀。仆到馆,苦相悬注,故特驰札,冀吾弟之释然焉。
夫朋友之谊,犹兄弟也。兄弟聚处一生,若必无言语之不相投,事为之不相协,则必其皆圣贤也。不然,则安能保无纤芥之嫌也?然且和乐于一生者,直以为此非他人兄弟也。兄弟为重,则当此纤芥之嫌,置之而已耳,忘之而已耳。朋友虽以义合,然亦我所必不能无者也。苟非吾友,即勿与交;既与之交,则朋友为重。岂无言语之不相谋,岂无事为之不相协?然吾之所藉于友者大,而吾之所当效于友者多,又岂区区纤芥之嫌所得而间夺其情哉?
有过不妨面相箴规、面相消解,一消解而欢好无损矣,一箴规而欢好弥笃矣。此之谓道义,此之谓学问。若其事真不逾纤芥之微,而排叠方寸几如丘岳,欲置不能,欲忘更不能,正不知方寸之所不能置、所不能忘者,私欲耶?道义耶?而向所研穷讲究学问以为功者,又安在也?幸察。
与陈钦念书
承教,制义细为评校。才情英越,直不肯一字犹人,此艺苑之难事,而文坛之所群为慑伏者也。但蹈常袭故固不足多,尚异矜奇亦非所贵。黄山谷云:“好奇亦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陈龙川云:“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二公皆非肯蹈常袭故者,然其言如是,则文章之不以奇胜而以理胜也,审矣。
欲明夫理,莫如看书。载籍者,文章之根本;文章者,载籍之英华。凡天下之理,皆由书而得;天下之文,皆由书而发。而况制义之于六经四子书,又一字一句莫能逾其范围脉络者乎?
看书之法,莫若切问近思。所谓切近者,非粗浅之谓也。从吾之分量,以为切近,分量进一分,切近亦进一分。今日有今日之切近,明日有明日之切近,即至心无不通,理无不明,亦从层次切近功夫以造乎其极也。而切近之道,莫若先儒所示:虚心涵泳,反己体察。
古今读书者之通病:书之章句,口未及下;吾之意见,胸已横据。是不以我读古人之书,而抑古人之书以从我。不惟书是书,读者是读者,毫无长进;更且书以是而益晦,我以是而益妄。故须使心若太虚,沉潜绎,吾之意见,分毫不生。则古人之义理将不求而自见,而犹恐所得未实,更审之于设身处地之际,验之于日用行事之间。夫如是,又何虑之不切、何理之不近?君子学以致其道,正谓此也。循此之法,即造于圣贤之域不难,而况发为文章乎?其业高士流、名满当世,可而俟也。
过叨下问,谬陈所见,想辱财择。
辞诸子听讲
用纯讲学之举,诚有感于世道之陵夷、人伦之荒坏、士品之颓污、学术之晦盲,而又迫于诸君之意,因欲以塞河填海故智,于狂澜日下之势,与诸君共挽回于万一。无如德薄志高,智小谋大,仅以言教,不以身教。身教者诚,言教者伪。
《中庸》成己成物,只一“诚”字统括。所谓诚者,非但空怀志念而已,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方始是成己成物。予于方寸之际,梦觉之时,返观内照,果能做得圣贤学问万一否?果能行得圣贤道理万一否?良知难昧,几欲愧死!如此而妄居皋比,宣说书旨,其不昧于圣贤大义者几何?而犹冀孚于同学,偕之斯道,是犹非磁而求取针,以莛而求鸣钟,求之愈劳,得之愈难:多见其不知量也。
自今与诸君辞,不敢复讲。诸君但念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今之所谓“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个“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个“苟且”二字,行而习之,莫知其尤。以是为日用常行,纵便收定勒,不更随逐波流,亦只成就得卑鄙、苟且,更无出头日子。故须勘破而今魔障,跳出而今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庶几不难。
总须人我之见挨去得一分,便于己物之成挨进得一分,此是至切要诀。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敬拜下风,何必区区鹦鹉之言之听哉?勉之,勉之!
许致远诗文序
予授经太湖东山者半载,而未尝怀一刺、访一友。意其中必有蹈道立德与夫博学好古善文之士,而其名未之彰者,予独不得见也;又自以埋迹于此,不使人知我名氏、识吾面目为幸,则宁寡闻见、受固陋之讥,坚不一出。
已而有客偕介来见,再拜就宾位,道其姓字,曰许子致远。其容然,若不安于席;其言呐呐然,若不出于口。予逆而许之,曰:“是盖有诸内者!”旋出其诗文请评,复自道不足于学,甚勤恳。及既退,而予读其诗,则萧森沉郁,得陶、杜之流风;其文有轨度,仿佛柳州、栾城,好为外篇小品,然悉归于雅正。大要不务雕缋,一以写其忧时悯世、感旧怀人、冤不得伸之情。予不禁击节赏之,曰:“是予所谓其人欤?是予所谓其人欤!”
夫天下之至大者,道而已矣。道之为体,天地且不克尽,而况人之所能?凡夫事业、文章,皆不足与道度广而长也。故知道,则虽所挟者大而不争;不知道,则虽所挟者小而辄妄。今人稍能驰骋笔墨,即自盈溢,谓可盖世;而有如致远之学,博于物,洽于闻,其所著作亦类能驱驾古人,宜何如傲物肆志?然而逡巡却避,不让循墙伛偻之恭。予是以叹其必有得于学也。
惟其学而有得,故诗之为用,不外乎伦纪民物;而又以遭时不偶,宁埋没于湖山之壤、鱼鸟之俦,而不以其才为世用。致远之言曰:“诗文之作,必本之识而达乎气。识不精,则其言浮;气不充,则其言薄。”是语也,非学道之君子其孰知之?
予闻山之中有郑薇令先生者,今殁矣,道甚高,致远之兄也。致远育于许,故不复郑氏;家学之承传,予固可挹而取焉。而修道好德,不仅诗文之雅尚者,抑必更有其人。予虽不及觏,止冀熟闻之,尝往来于意中,则犹之与晤言。致远其无惜一二为我告之也。
书许致远词后
文欲其条鬯,诗欲其浑成,而填词不然,全以转换为工。直须层层转换,句句转换,字字转换,乃见能事。故其为道,宁曲无直,宁陡无平,宁无钝,宁新无腐,宁圆无方;然又曲而不拗,陡而不险,而不削,新而不生,圆而不滑。少年尝寝食流连于古之作者,而窥其所为阃奥,窃以为大约如是。
虽诗、文未尝不贵转换,而转换在浑成、条鬯之中。惟填词则于转换之妙,而自见其条鬯、浑成。是以含洁雅于绚丽,寓竿眠于突兀。一篇之中,自众美之毕具也。
莫厘山人诸词,坦襟旷致,千人共见。其品在稼轩、放翁间。愚所言者,犹之人世蚕缫,何当天孙机杼。特过辱挹,因自摅其臆见,以质之明者,而冀其不谬云尔。
顾亭林先生集序
天以五行生万物,地以五岳奠万方,圣人以五经教万世,其功同也。盖圣人禀五行之秀,钟五岳之灵,故能于天地之心无所不体,天地之用无所不达,而以其五经辅成天地生之、奠之之功。然圣人之得志于时者,类皆敷五教以为治;其作为五经以维五教,又皆圣人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故后之君子,抱道秉义,无所施于世,不得已而立说著书,以垂后者,要皆不越乎五经之范围。然或得其“温柔敦厚”,或得其“疏通知远”,或得其“洁净精微”,或得其“恭俭庄敬”,或得其“属辞比事”:正所谓圣人之道大而博,学者不能遍观尽识,而皆得其性之所近而已。
吾乡亭林顾先生,以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之学,而履天圮地裂、国破家倾、流离奔走、靡有宁宇之遇。然其遇固极时数之奇穷,其学则极古今所大备。盖遇不足挫其所学,学适以惬其所遇。故其轨辙之至,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风靡景附。而网罗之所获,讲论之所发,投报之所言,辑而为书,散而为文,盖不啻千百卷。顾好之者往往争相传诵,争相乞假,以故多所放失。晚乃殁于山右,其子衍生仅于羁旅之中、倥偬之际,收拾百一,囊而奉之。先生之从弟岩、犹子洪慎,扶丧南返,又稍稍搜访,乃以示予,而委予为序。
予谢之曰:先生一生,游历几遍天下,所交魁人杰士亦几遍天下,而犹未有序之者。予何人,敢赞一辞?乃强之再四,因受读。卒业而叹先生之学赡矣!先生之文伟矣!其砥砺末俗之浇讹,则得之《诗》者多;辨论国家之治体,则得之《书》者多;穷析义理之精深,则得之《易》者多;是是非非不容偏假,则得之《春秋》者多;事事物物不苟凌杂,则得之《礼经》者多。
然此犹分别义类而言也,若其沉浸乎百籍,贯穿乎百代,则所为千百卷者,亦何篇何章非《诗》、《书》、《易》、《礼》、《春秋》之意趣洋溢于笔墨之间?盖自圣门“文学”为科,而说者谓著之词章者为文,博其探索者为学。窃以为秦汉以来,如先生之文者有矣,未有能如先生之学者也;然苟未有能如先生之学,则虽谓未有能如先生之文可也。
若夫先生时与道左,用无可显,因以其岁月驰驱齐、鲁、燕、赵、秦、晋之邦,江山云物,陶冶胸襟,而一写于著述,如昌黎谓子厚穷不极,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虽使子厚为将相于一时,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如马宾王谓司马子长,南浮江淮,北过大梁,西使巴蜀,东适乎夫子之乡,而睹车服礼器之盛,故其文纵横出没,万变无穷。此皆仅与文章家较彼此之短长,非所以论先生。
先生之学,后世苟有能用之者,虽以之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而翼五经以达天地之用,何多让焉?何多让焉!
先室陶氏事略
先室陶氏,名端,仁节先生讳琰之女也。先生与先妣异母兄,与用纯故甥舅。先室自幼爱于先生,用纯亦自幼邀先生秀杰之目,欲定婚。先考妣知先生意,遂娶为用纯室。
自来嫔后,即遭世故,先考见背,骨肉荡析。脱身兵火之中,备极流离艰苦。及收拾残生,复就安理,则箸头几脚靡有遗者。白手营家,日不暇给,每当灯残月落时,犹闻纬车剪刀声不辍。
先妣性严,晚岁尤多病。先室能先意承迎,不受督过。用纯脯所入,未足供甘旨,辄倾女工以继。而自茹素,以为先妣祈寿。迨先妣殁,又终三年丧,不食肉者前后垂二十年。先考在日,女之嫁者二,子之婚者止用纯。自下诸弟妹,皆先妣辛苦婚嫁,亦皆先室殚力佐助。处家务,持大体,不听仆御之言。以故诸姑妯娌,合宅而居者四十馀年,欢睦如一人,曾无片言交恶。知者皆相叹异,以为人伦难事。
嗣子导诚之抚育也,方六岁,亡弟疾革,执予手曰:“此子以累长兄嫂。”先室即携之同卧起,养之教之成立之,只以不负亡弟临殁一语,未尝有意以为己子。今迫于大宗不可无人,奉三党命,定为冢嗣,非初意也。此予三十年来衷悃所未以告人者,而惟先室知之。
亲戚往来,虽菲于财,皆有礼,意相周洽。有无、缓急,即不复系怀、屑屑计偿。予寡四方交,间有嘉客,喜留信宿。饮食供设,予坐于外不置问,已而皆办,又不少形窘诎之色。御下以恤其勤苦而收其畏慑,故服之者皆出于诚悦。事无大小,裁断悉得其要。虽壶赐予,不苟焉以丰啬。
又尝语予曰:“贫家作事,全贵预图。”故凡遇急需,予方袖手筹画,而先室率已粗就。其为予一生内政之助如此,卒以此积劳伤脾。早岁便苦呕逆,予不能博求医药,致成宿疾。今年六十初度,年已老,善已著。亲朋交相惠好,欲来觞祝。先室复固辞不受,谓:“安敢以凉德之齿重辱亲长?”而孰意其今年之既亡也!
人谓中年丧配为不幸,予独以老年丧配,倍觉伤怀。盖得其内助之力既久,则追念益自不胜耳。又况予终身穷约,曾不得使其少一舒怀,先室顾处之泊然。予虽无靖节之贤,而先室殆有翟夫人风。其为仁节先生之女、先节孝之子妇,庶几无愧!特自兹以往,内失所倚,恐未必非门祚之系,则予所为深悼焉者也。
陆鸠峰诗序
乙丑秋暮,鸠峰陆先生投所著诗二卷,令作题辞。受读,殆忘寝食,惟恐卷之或竟。大要先生之诗,不荡绳检,不蹈畦封。其才甚富,而不列锦铺绣;其气甚高,而不轻世肆志:是固得《风》、《骚》之遗者与?
予因读先生诗,窃举夙昔所与友朋论诗者,以质先生:性情,诗之本也;格律,诗之末也。尝怪今人舍性情而尚格律,每见一诗,必先位置为何代之格律。其近今与,则斥之;其三唐与,则称之:究徒得其貌似,而实近今之非近今,三唐之非三唐。性情者,诗人之格律也。舍性情而言格律,则无格律矣,且无诗矣!世以人成,人以性立。性发乎情,而有哀、乐;人值乎世,而有常、变。凡其为诗,皆哀、乐、常、变所彰,而格律行乎其中。如仅格律而已,恐圣人删《诗》不若是浅。且《风》、《雅》各有正、变,是即格律之不可概论。
臆见若此,未知先生其许之否。若夫先生之学,宜受世知;而其诗为不得志于时之音,读者当自得之,无俟予赘言也。
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
世未有可望而不可即者,而云也则然;世未有可亲而不可见者,而风也则然。今夫云之为物,或轻而舒卷太清,或凝而雨遍天下。其高也,薄乎日月而往来泰华之巅;其卑也,湖海之蒸腾而郊野之磅礴扶舆: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望而不可即者,千古如斯也。若夫风之为物,静则青未起,动则震荡山谷,万窍怒号;远则周行乎六合之内,而近不离乎襟袖: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亲不可见者,千古如斯也。故麒麟凤鸟非不称瑞,而必择时见焉;幽兰秀草非不信芳,而必择地产焉。惟夫二物者,不择时地,日在人间,而卒非时地之所得而方体,超遥尘滓、逾迈霄壤间。
尝以是慨想夫人之为人,其有能与之等者乎?则予未之遇也。盖士君子生于世,时与地皆非吾所能为,不幸而处时、地之所难,必欲遵海而处、买山而隐,曰:“吾以遁世,吾以避地。”则究何时之可遁、何地之可避?故与其托为时、地之避而无一用于天下,孰若靡所择乎时、地而又超乎时、地之为善隐也。
予往者得交王不庵先生,窃以为其人殆不多见。盖先生之学不必《诗》、《书》、《易》、《礼》之有专家,其才不必户口、财赋、水利、甲兵与夫阴阳、医药之有专长,而其为用不必教授生徒、发蒙启聩及其方术所济、轻财急难之有专功;即其身所往来,亦不必黄山之为故乡而吴、越、江、淮之有定居。世之人习闻其名,而未易觏其光仪也;习与之处,而莫能窥其蕴藏也:与人甚近,又未尝不与人甚远。则予向所慨想为可望不可即、可亲不可见者,先生之谓欤?
故于先生六十而为是说以寿,先生其以予言为得一当于心焉否?若徒曰:“士君子穷为孤云之无依,达为蛟龙之云雨;穷以风起乎百世,达以风行而草从。”则恐犹未能尽先生也欤!
书醇叔《日记》
淡然无欲乃能嶷然有守、浩然有为,此理子固谙之熟矣。但以愚观,子不难于有守、有为,而难于无欲。所谓淡然无欲者,非仅如财利声色——欲之大者能自扫除而已。凡夫肢体所接、耳目所御,虽甚纤微外物,总不见其可欲,才是淡然。何者?此纵纤微而一为所动,即是欲根未断,即非虚明本体,即不能无阂于志节事功之磊落光明。
且此纤微者何自而来,要非财不办,而其可欲亦犹夫声色之悦耳目。于此未之洒落,则又安得声色财利毫无系吝哉?今观《日记》中,虽严辨于欲之大端,而或动色于居处服玩之间。先儒云:“人于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自家一个身心却已先不好了。”正谓身之得其可欲,不觉心之已失其可恶也。
又诸葛公云:“非澹泊无以明志。”居处服玩之移情,要未可谓澹泊也。即不当为公孙布被之诈,然李文靖之栏敝不葺,司马文正之“衣取蔽寒、食取充腹”,其风可尚,其意可思。醇叔当不河汉斯言,故并书往。
致徐俟斋之二
童子归乃拜手削,自后又复通问末由,能不依依?敝主人席献臣兄,欲为其先刻求大序,弟已婉辞。然伊念转笃,请托转勤,不得不更一白于左右。虽其父子俱尝策名当世,若难希附下风万一。然弟向未与交,未审其梗概,今以授经为宾主,而后知其父子之为人,洵有不可及也。
献臣之尊人已见于其所辑《畜德录》及拙序,然此犹得之著述与所传闻。及晨夕与献臣俱,亲睹其事亲、治家、接物、应事,而后知其醇谨谦和,实由尊人之身教者深,非独其天性然也。以弟六十年中所见,如此家风,如此品概,诚罕有其匹。且其书皆尊前言往行以训来兹,初非《剧秦美新》之比。使许献臣晋谒而假之华衮,以重慰其表扬先烈之孝思、景仰有道之悃诚,亦可谓无负名德。
区区世荣,不过其雪中鸿爪,特以持门户;且往往穷年累岁,不一入州府。昔人身在朝宁而心超尘者,犹谓之吏隐;今特名挂仕籍而身老江湖,直可谓之隐吏。迹其行义之高,愚以为比于世之号为栖隐而实趋膻逐腐之不遑者,奚啻相去倍蓰。未可以其纤尘微翳,而遂摈而不录也。若称谓之间,则但举姓氏或别号,原不必具官爵。
此而不惮假重,亦君子与善成美之大端,故敢代布其祷求。傥邀俞允,献臣兄即当斋沐具书币,匍匐踵门以请。兹者竦候台命,伏祈垂照,不宣。
许希侠先生墓志铭
常熟许希侠先生尝著《三仁论》,其略曰:“子称‘殷有三仁’,盖深叹殷周之际杀身成仁者之鲜也!三仁者,伯夷、叔齐、比干也。夷、齐求仁得仁,子已言之。至是而以比干之死,谓与夷、齐之死同其仁也。其以微、箕为言者,正以去者、奴者不若谏而死者之千载犹生。使谓微、箕与比干列,则后世大臣或全躯苟活,或奉表劝进,皆可为仁,非先圣所以训世已。微子抱祭器归周,可以谓智,不可谓仁;箕子始被囚,既陈《洪范》,入朝鲜,可以谓义,不可谓仁。若杀身成仁之比干,惟扣马而谏、不食周粟之夷、齐可并论而无愧。世即咎斯言为无征,予则愿从夷、齐于首阳之下。”是论也,作于乙酉七月,则可以知先生之不复求生矣!
先是甲申三月,先生痛北都之变,悲歌当泣,赋诗十章。巡抚都御史祁忠敏公见而叹曰:“许生真国士!先帝求贤若渴,惜吾按吴日,未即荐为国用,俾早有树立。吾负许生,即负国也!”及是岁,留都失守。七月之朔,先生泣祭先祠,戒诸子以“读书淬志,艺术、方外皆可为也,必无堕我先烈!”
居数日,城陷,竞强先生剃发,遂作是论,令义士陈龙威间道上山阴大司马张公。时奸民乘乱,所在焚掠。先生以嫂婴难,奔救于乡。贼见先生全发,遂执之,欲徼功于守帅。先生瞑目大骂,遂被害。张公遣使驰书至,以监国命,授先生兵部职方司主事,则先生已死。公闻之,拊几叹曰:“嗟哉,许生以全发死,可谓不辱君父矣!”
后三十五年,与配陶氏合葬于县之斜桥祖墓;又六年,子本黄以释氏著德莅锡昆山,来乞予铭,且曰:“吾父墓石昔欲一巨公为之文,请命吾母。吾母怒不许,盖需其人有年矣!今以乞君,君必勿辞许,则吾先人皆安于地下。”乃不获谢而按其状,以详其世系、行实。
先生讳士俭,字季约,别字希侠,宫詹石门先生之弟也。先生耕读有隐行,父,封翰林院侍讲,学通文武,教子有法。宫詹虽官禁近,先生自以其文行受当世知,为诸生,举明经。少倜傥好大节,朔望必拜于先师,跪读《孝经》,即旅次不废。尤好《易》,深探程、朱奥义。所与契洽 ,皆当世之名德伟望。有先达为先生世好,或讽执弟子礼,先生正色曰:“吾受先人命,师西溪缪先生,师蓼洲周先生,又安知其他?”先达者,即陶孺人所不许其铭者也。
其居之西偏,为二黄书屋,则素与江上黄介子、城黄陶庵二先生读书谈道处。以故志节日益峻,而才亦益裕。宫詹卒于京邸,子琪有隽才,为蜚语所中,祸且不测。先生闻之,二子病不顾,疾走都下,解其事,奉宫詹丧以归。其平生趋义若,类如此。不幸国步之倾,先生矢以身殉,年仅四十有四。所著有《易纬》若干卷。世皆以“侠”目先生,乃考其经传之学、忠孝之行,盖非徒侠而已。
先生后孺人生一岁,孺人后先生殁二十二岁。子二,长瑶,隐于医;次琬,即本黄,学于释,皆从先生命。本黄,释氏名也,披缁非儒者事,要其所以然者,先生不剃发而死,琬又安能剃发而生?从释则庶几剃发而可无愧先生之死欤?铭曰:
读书求友尚名节,耻蹈厌厌泉下辙。
惜遭天路早颠蹶,但得死所勇咆勃。
虞山片地藏其骨,晶光犹吐千年血。
能使山川产灵物,后之吊者拜荒碣。
一坯一草无毁折,试念先生颠上发。
徐子威六十寿序
予与子威交,盖四十年矣。谓之亲,则不可为亲也;谓之疏,则不可为疏也。未尝无故而往来聚处,未尝片语嘲谑杂于笑言,未尝数数酒食会好相征逐。里几于相望,而恒邈若数十百里,是不可谓亲也。然事之当若何言者,子威谓予必如是言也,已而果如是言;事之当若何为者,予谓子威必如是其为也,已而果如是为。不相要约而隐若有咨诹之契,不相援附而隐若有凭籍之力,心期倡和,常犹合并,是不可谓疏也。意古所谓君子之交“淡以成”者,其道固如斯乎?
夫论交于今日,难矣!交之有道,由于行之克敦;行之克敦,由于耻之能立。耻立而后可以言行,行修而后可以言交。圣门之论士也,曰:行己有耻,不辱使命;曰:称孝称悌;曰言信行果。孝悌,行己之大节也;言行,亦行己之大闲也。孝悌、信果未足以尽有耻之道,而砥砺廉耻者未有不孝悌、信果。然则孝悌、信果正所以观士之有耻者也,而圣门论士又即其所以论交者欤?孝悌、信果,必与有耻不辱者游;而有耻不辱,又岂曰此其出吾次者而不与合志同方也。舍是,则非士之所以为士,即非友之所以为友。故曰:论交,今日之难也。
子威于一切门庭角立、声华驰骛、怀刺望尘、游谈聚议炫鬻之事,概屏弗近。即其群从名位震曜当世,而亦素履自得,退老诸生。其所务者,门内之行之醇备被服,造次之不违谨信而已。推而宗亲忧患之恤,必以诚感;邑里民生征求之困,先事以图。而复不尸名,不任功。广几木榻,终年穷经好古,以造其子弟。窥其户,求其人,类不可得见也。是非屹然植己、以耻为防者,其孰能之?而岂仅为一乡一国之士欤?
予也菰芦匿影,寡当世交。子威生同里,又托通门之好,得早定交,以迄于今,年皆六十。而子威先予一岁固却觞祝,此其不好纷华之襟期固然。顾惟一二知交既不以筐篚壶餐为礼,并废其文辞,又何以为同心之言也。于是敷文叶丈首作歌诗,予亦不揣浅弊,继寿以序。然初不敢为扬厉之言,以重失子威之意,特叙夙昔交情,使复世知予与子威之所以交者,其道固如是也;抑使后之投契定分者,或亦有取乎此也,则未始非寿子威于未有艾也欤。
祭叶二泉文
呜呼!君之年少予二岁,而中表行辈则尊者也。虽属尊者而年比肩随,故与君幼同师学,稍长而各随其父兄同患难,及老而同往来游处悲愉之事者,逮五十年。其交好也,不以戚属,而以友情。不幸而君今殁矣,不二十日三临君丧,哭之辄恸。予素寡泪,于君不自知泪之何从。其致哀也,亦不以戚属,而以友情。盖君没而遐迩疏戚哀之者众,予特于其中一人焉耳。然哭者虽众,而所以哭之要或一二端。其一二端者,皆予之所同也。予虽一人,而所以哭之非特一二端。其非特一二端者,又予之所独也。
君文章峭厉,诗词赡雅,挥洒毫素,龙蛇飞走。古人畏其凌轹,当代奉为宗工。自君没而文采风流倏与俱往焉,可哀也。
往昔金石之刻,秘异之书,珍奇之玩,睹闻苟接,不惮重购远搜,期于必致。自君没而博物好古罕其俦焉,可哀也。
意气倜傥,与世之贤豪冠盖争相投分,履倒辖投,殆无旷日。自君没而缟定交者徙倚而寥落焉,良可哀也。
周急济乏,类为族属倡,而穷交故好辄复经纪其敛葬、婚娶其子弟。自君没而亲朋倚庇待泽者皆望闾而返焉,又可哀也。
邑里备荒赈饥之役,水利财赋之事,靡不悉心筹画,忘劳任怨。自君没而桑梓绸缪之交谁与共焉,更可哀也。
君又少腾才誉,数踏闱门不利,及登荐剡、膺征命,又卒报罢。方慨有文憎命达,而复赍志不禄。即达士大观,要亦深可哀也。
然是数者,皆人之所同哀。而予于君之所哀者,则自予早岁沦废以来,沉忧积中,君固旷爽,又雅乐与骚人怨士友,以予交自羁贯,结契尤深。君傍文庄故第,踵水部馀业,开池馆,治磴。花月之辰,觞咏之会,辄招致予。以宣导其志气,披豁其愠,销沉岁月,不知老至。今而后小有堂前、春及轩下,复何忍忆旧欢、追往事?岂不哀哉!
君施于予者良殷,予效于君者蔑如。友朋之节,忠告为重。君即惟义是谋,而予自顾生平,切切焉抒其胸膈、布其恳款,曾几何事?是不可谓无负于君也。今虽欲冀荛之采,而又何从,岂不哀哉!
太夫人春秋高,都佥君既以禄养,君复板舆娱侍。去年举八十觞,属予为文寿者数四。适遭妇丧,迁延未应。今君迫于大化,奄违膝下,其含痛重泉者必深。而予曾不得以是慰其万一,岂不哀哉!
君止一子汝济,早从予游。君在而且以力学砥行委责于予,君没而予又将谁委?汝济性醇谨,顾年少,予又老,未揆得底学之成、行之立,以不孤君委焉否,能不哀哉!
人所同哀者予悉兼之,予所独哀者莫或分之,而得谓予三临君丧不知泪溢为过情哉?君之殡在小有西偏,予既奠君于此,今又为文以致其哀思。酒之薄,君所素;言之不文,君所素谙:独不复得君一举卮、一寓目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听松图》后记
图中听松者凡十人。率二人坐立为耦,两手踞地按膝,若有所思者,万贞一言;展卷陈笔墨,若苦吟垂就,挥毫有待者,桐城钱饮光澄之也。叶九来奕苞,以子从,倚石指画,使执经问于先生;先生手执如意,危坐而讲论者,朱致一用纯也。又其左二人为张汉章雯、茅康友蕃,谈禅并坐。又其左前后行者,万季野斯同、徐季重开任。季野遇断崖,迷失路,指问季重所欲之者而后进。荫竹林深处,陈列酒果,盘狼戾,一人斟酒挽臂强饮,一人摇手固辞、酣笑为欢者,陈躬一觉先、叶敷文方蔚也。
此十人者所遇不同,要皆嵚崎恬荡放废之士。而九来构半茧园,以自著书悦性。峦嶂多植长松,时时邀此数人听松涛其下,飞觞赋诗。松无大夫之爵命,人不宰相于山中,相与忘形共适,不异餐芝洗耳,致足乐也。
九来恐后者之无传,令汉来冯君作图像之,而属用纯为记,逡巡未逮。后见南昌彭躬庵士望已有《记》,意可不复作。无何而汉章最先没,次康友,次季野,躬一且以病废。昨岁首春,而九来复奄弃矣。俯仰今昔,不胜存亡之感。而风清月白,松声之谡谡如故,其益不能为怀也。叶生汝济复请题,因继躬庵于邑作《后记》。亦见予于九来,既以半茧为西州,足迹不忍辄过,而聊以是为墓剑之挂云尔。
二万宁波人,康友青浦人,馀皆昆山人;汝济即问业于用纯,九来子也。丁卯四月记。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
西庄先生,昔与先节孝素友善,而尤与先舅氏仁节先生数相往来,以居相近也。
用纯少时,亦于先舅氏斋尝遇先生,布袍皂帽,苍颜修髯。终日凝坐,谈论曾无疾言愠色;即甚喜,亦不至噱。触物感兴,动成诗章,出入陶、白,怡然自得。雅好画梅,求者辄与不吝。又善鼓琴,瓶无储粟,囊无完褐,当其困乏,即一抚弦命操,以谢妻子而已。
西庄,其别业,在吴淞江西。荒畦数亩中,仅老屋三楹,环以广池,几与世隔。用纯尝一过之,先生已不复居,正不胜“所谓伊人”“在水中央”之慕也。康节诗云:“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先生之酒,多不过东坡三蕉叶,然亦非所不乐,故于康节四者有其三。顾独晚丁世乱,而不得遭中和之天,是则先生之不幸也。
近叶征君奕苞修辑邑志,用纯令为先生作传,列之《隐逸》。盖先生为邑诸生,早弃去,故于斯世尤不见有去就之节,良可尚已,而不知征君果为立传与否。先生姓陈氏,名兰征,字猗之,号西庄,昆山菉葭镇人。丁卯十月,其孙某请题画梅,因附识之;亦以见吾生犹及睹先生长者之风,盖不胜今昔之感云。
游西金山小记
余欲游西金山,朝宗放棹,并邀兰石、绳武、观三、德焕、诚儿偕行。观三、德焕欲访次程、灵昭,余因并过次程许。留饭过,从季子祠步至西金山,朝宗已携酒馔以待。
其地有石磴参差,延袤不下数百武,俯瞰太湖。使在灵岩、虎阜之间,岂容淹晦于丛蒿荒壤若此也?相与拂苔坐少顷,分席把酒。山衔落日,水泛明霞,渔帆远近,烟岚出没,观湖胜致,不胜赏心。
已而冥色催归于波际,莺声送客于林端。同游各别,余与兰石诸君仍鼓而返。平湖如掌,繁星满空,醉者高谈,醒者静听,而不觉舟已次岸矣。
游西洞庭山记
古今来赏叹西洞庭山者不容口。予在东山五载,相距不半日程,独未褰裳一往。每逢人问:“曾游西山否?”对曰:“未也。”则面若欲然。
戊辰之岁十月四日癸卯,朝宗席生为予具舟舆、集宾从,先期装。候晨将发而箕毕作,好似故抑游兴之勇,而又不欲于快游之际来败人意也。五更风雨交作,越宿乃放棹。同游者赵子伟、席素民二翁,许既受、吴楚山二君,朝宗及予子导诚,凡七人。而朝宗之伯氏献臣,以适忧采薪不与。
初次镇下,步上洞山,市民舍,栉比而居。从檐隙林端,瞥见奇峰乱石,蜂攒猬簇,便已诧为异观。及至林屋,有王文恪公“第九洞天”、赵凡夫山人“左神虚幽之天”题于石。洞口可舒顶,踵不数武,便须俯身帖地而入。予怅不能,与子伟、素民登其巅;既受、朝宗、导诚则挈二三从者,短衣蒯屦,秉烛求道,达“隔凡”,意甚勇之。予方披冒枳棘,从石丛中奋步。楚山亦自后至,携予手行。其石千形万状,莫可拟肖。子伟指示其尤胜者为曲岩,欹整参错,俯仰迭承,削立千寻,横穿百道。范文穆公记其来游月日,想见为昔贤赏心处。
复别从石丛中步下,有题为“伏象岩”者,书法遒健,惜忘其名。闻昔有杜氏构园于此,二石绝似大象,此当是也。复有大字刻石曰“玩花台”,想亦其园中物。及既下,则见游于洞者。中皆泥淖,少入胸背,并已沾,且便眩瞀,遂出。从人或扑取洞中蝙蝠,此时所入较深。王凤洲司马谓林屋不能强入轻趋,少年亦罕至隔凡。其信然已!
后予以问东山故人金君平仲,平仲故尝抵隔凡者。其言曰:“由洞口石屋深二十尺许,为穴;由穴口再伛偻行,再得石屋,初约行四五丈,继减十之五,屋视洞口差小。悬石乳,扣之声如钟,故名石钟。旁为石鼓。又伛偻行,如洞口入穴尺数,有石床可坐。其右石屋,石皆斜倚,此不可入,蝙蝠窟焉;左一小穴,侧肩可进,又如洞口入穴之数,得小石室,曲身稍立。其侧石柱长仅二尺,半丽于石、莹洁如玉者四。前即隔凡之窦,窦径三尺有奇,中拒以柱,石质同前四柱,圆腻如人工所琢,上书‘隔凡’,是相传为‘金庭’、‘玉柱’也。”平仲之道洞中景物如是。
然予考诸记载,亦间有入隔凡者,言人人殊。盖黝暗之境,所见恍惚,自不能以一概。而灵威丈人之事,则益荒杳不可稽矣。予七人分游于洞之内外,而游外者所得甚多,游内者困而后反,以是知探索幽异不如求诸可见。然天以虚而负地,地以虚而负山水,华岳河海,不重不泄,斯洞盖足征之。
乃共循麓而东,为丙洞,为谷洞,顷所入为雨洞,是为“林屋三门”。中悉相通,丙洞隘不容人,其上丹嶂插云,文恪题曰“伟观”。谷宽深可步,磨崖刻无碍居士《记》。居士,宋尚书李弥大也,退老于此。再东即无碍庵,少坐。将暝,寓宿神景观,宋改“灵”。
翌日乙巳,将游包山寺。饭未熟,羽客吴函谷延入其圃,观天禧间敕赐“灵观”额,碑文字体与昨伏象岩绝类。已而登舆,问途入寺。夹道梅林迤逦,因忆梅花盛时景色。既至,松长五里,岩分一径,皮、陆之咏,洵不虚传。寺已废复兴,金碧烂然。居方丈者曰柯庵,楚人,辞致爽悦。见其所书,运腕亦雅。导登大悲阁,山光供牖,不知即是当年空翠阁否,惜失问之。寺后有金刚坛,请其侍者导往。石势错落眩目,侍者谓昔慈寿禅师诵经坛上,四金刚辄左右立,故名此。其事孰知有无?然正东坡所谓“不妨妄听之”也。又谓此亦观梅胜地,初春万木未叶,一望十馀里,梅花下接平湖,波光花色,如白云千里,令予跃跃动包山看梅之想。
出寺,欲访毛公坛。素民曰:“吾尝往,一片荒榛,无用纡辔为也。”予坚意去,至则所谓丹台、丹井安在?二新冢、一破,土人谓即故址,因顾素民惘然。然今昔存亡之感,正当勿失凭吊,如是类者,何可胜数!窃怪今世竞好神仙,何独于此莫顾而问,是又不可解也。
自坛而东五六里,为橘香庵,是同岑和上选胜卓锡之所。同公嘉兴人,项襄毅公后,向与俟斋徐孝廉善,予亦雅闻风概。比知应故乡请,去主楞严寺,然访其庐,如见其人。踵门果不遇,其徒昙瑞居守。松竹环绕,柿栗参列,萧森数楹,居然有崇堂复殿之规。素民曰:“即此便见同公干局超人。”布席竹阴之下,少饮。且令昙上人造饼充馔。
自庵而上为福源寺,殿前俗名罗汉松者,伟干合抱,盘囷甚古。其阁杰然,开窗延伫,三面峻岭皆鹄峙,亦观山胜地。时已晡刻,度尚可达石公。亟返灵别羽客,沿流鼓。从目所之,少陵“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直为此写照。
既泊,寻信宿所,子伟谓:“无如石公庵。”七人联袂容与,在丹苞朱实中行,觉竟体皆挟霜果香色。过归云洞,稍憩,未入庵。坐磐石,观落照。进而燃烛禅院,啜瓯茗,命儿子抚琴一曲,颇解倦思。晚酌毕,复出庵,看新月西沉,澄湖万顷,波光煜爚。当日之落,直是紫磨金世界;及月之落,又如身置碧琉璃内。世即果有空王仙子,断绝尘凡,对此当亦爱不胜情。良久乃就寝。是日下包山寺,无从寻访陆叔平先生遗迹尚有存否,亦一怅事。
丙午,不待早餐即东游夕光洞。又东为云梯,严天池太守题;稍北为联云嶂,王少傅题,皆敞逾列屋、巍比浮图。自奇章之嗜、艮岳之采以来,世之园林台馆罗致而鼎峙者,皆是山之石。舟输舆载,谁悉几何?然不知者则直诧为巨灵擘就,其知之者则疑造物产是灵异,岂故藉彼椎凿之者,既公而致之天下,而复成此岝峉瑰伟之观耶?
从联云下临湖流,为石坂。《震泽编》谓可坐数人,何隘视之!即数百人当不至摩肩侧足,况其突走湖中者又奚啻寻丈?水更落,当益出。旁有石立如人,因号石公、石姥。昔人有云:何来此公,遂得主领此山。然俗谓以公、姥呼之辄应,则恐未然。
凭崖而上,过穿云涧,右为风弄,左为一线天,皆上出山头。庵僧导出一线天,拔地石罅,扳石如蟹行,径陡沙滑,不能驻足,或推或挽,乃得跨玄谷而乘青冥,风弄当不过是。虽趋此失彼,无憾。越落照台,正当夕光洞之上,寻径庵后,壁乃下。
饭过,访凤翁起咸,陪登明秀阁,阁为王君叔介所构。昨蹑蹬到庵,回盼山墅中,丹牖碧檐,悬崖耸置。予顾谓子伟、素民曰:“是必有异。”以问庵僧,僧曰:“此家楼也,客无登者。”予不之听,子伟请介于凤翁,果延入。广不容两筵,而崇山供其前,巨浸缭其外,石公、石姥近可提携,烟帆云岫远相隐现。王氏故有弄珠楼,未审视此何如。穿云涧亦叔介所就,前未曾有,固知为泉石性癖者。相见后,便手擎园橘饷客,嘉其礼意,不觉倾盘啖之。子伟欲访秦君九功,予亦留意此中人文一二,遂造焉。同其族父存古出见客,存古善诗,九功攀留缱绻,有倾盖如故之意。
返舟,转遵山麓而东。其石之状,向之游者以为飞梁、秘室、堂房、井釜,未易称数。今湖流虽缩,尚没水,但从篷窗望之,山之为石,或眩美冈峦,或骋长洞壑,不能两兼。独石公高则雄丽,下则幽,非作三级盘旋凌历,弗尽其致。故予谓西峰名胜无过石公,质之今古,当不谓诬。
舟移石坂,仍少留连,还坐归云洞。或曰其上为落照台,洞特危崖少空其腹,亦自严太守刳辟而榜之。夕光之石,片片倒注;归云之石,片片陡拔。谁为为之,技巧至是!心赏之下,开樽引酌。再观落照、新月,初不意虞渊近在波末,却笑夸父之愚;而冰魄西垂,湖光东闪,双眸所属,并涌玉塔千层百座,幻怪惶惑。举坐豪畅,不知风露之侵衣。返庵,禅灯幢幢向黯矣。
丁未,侵晨趣行,旁湖,越杨坞、明月湾,横销夏湾而抵大龙渚,洵亦岩穴殊尤处也。独怪冯夷何不奋其威灵,益叱涛濑退避,使崎毕献其形,龙宅鼍宫尽供客好。乃涵演磅礴,沉浮犹半,仅投足于坂之可徙倚者,其他亦如石公舟中仰睐俯窥。惟既受、楚山、朝宗腾踔贯穿,而历险乎其上;诸从人背负者、揭跣者然潜入,呀然跃出,蛇行鸟而穷幽乎其下:予并心羡而已,然已挹其大概,叹所未见。及后知赵山人游此,弃屣徒袜,厉行水中,则又愧何见不及也。子伟、素民云昔尝布毯群饮于之间,抑更不胜神往。
其南则石佛寺,创自萧梁,今几兴废。而矮屋数楹,瓜蔓满檐,尘溷喷人,不堪暂伫。独洞中石像甚古,一视即出。反至小龙渚,入销夏。或谓小龙无甚足观,竟过。然昔人两龙并称,特大龙尤奇,恐有觌面失之者。大约龙渚之游,一阻于水,一病居停无地,必须还石公止宿,遂不逮纡回。周悉如小洞庭,以一石具七十二峰梗概。龙头石鳞甲森森,骧首欲飞,为吴兴人厌胜,披其下颔,皆在大龙,未究诘也。
具区三万六千顷,销夏独于其中深入八九里,三面峰环,一门水汇,若私有之而为池沼。今已葭半蚀于内,然而亭台鱼鸟觉与岩壑卉木别呈森秀。想昔阖闾避暑离宫之日,举湾如练,风景更复奚若?昆明、太液罢敝财力,终是人工,岂似此地设天成者之不可名言其妙。
泊西蔡,从缥缈峰之下而上,为道四里,半舆半步。近峰斗绝,舆步俱困,辄用两人扶掖。其巅有草无木,多土少石,神祠 ,殊乏近玩。然湖之峰,包山为大;山之峰,缥缈为尊,几于逼象纬,排阊阖。飞鸟往来,率视其背;天水迷茫,溟一气。此如人之造道既高,而其胸襟正自超乎无何有之乡也。子伟复近指五湖,遐指姑苏、晋陵、庑酥、出销夏,风从西北相送,波不凌空,舟不击汰,瞬息数里,亦舟行快事。抵明月湾,风渐紧,顾谓子伟、素民:“盍陆行,以审风物、畅襟抱。”于是不畏风者留于舟,而予三人并步。举目见楼阁参差、湖山辉映,便令人作三山五城观。陟高冈,下平麓,自明月至石公,不啻五六里,寒林霜树,柑橘居多,苍翠交加,丹黄纷竞。一步一赏,无非蜀锦。而山家衡宇相接,杨坞为盛。然门无吠犬,途无走妇,负担偶值,静若夜行。予尝见俗逢元旦,率遍街里帘垂户闭如无事者,以为举世不知有此风土否,而岂期兹山果然。风大作,舟次晚酌,乃至庵宿。庵僧曰慧目,以爱山水而披缁,甚淳朴,暮诵可消洒思。
戊申,拟放回棹,寻云梯、云嶂故径。觇湖中风势,石公、石姥几欲漂坠,万浪澎湃,不敢言归。庵后皆石壁,东引夕光,西薄归云。有仙芦数茎产其下,坚似竹,冬夏皆抽笋,逾二三年乃枯,又名达摩芦。慧公邀观良久,移坐庵左右台。仰视,予欲大书“振衣千仞”四字于其上、及题同游名字于归云洞,既受复极旁赞。顾尝笑杜元凯立碑岘山为好名,无乃近是,遂止。
先是,闻王氏又有挟仙楼可登,寻其主人,不值。乃登朗西阁,亦王氏居,为叔介犹子,曰纶音,亦爱客。从慧公散步曲岑,其乔林皆乌桕、鸭脚,分明月、杨坞之一二,已堪瞻玩。过满愿庵,佛氏有四十八愿,庵阶之级适满是数,故以名。寻王氏墓,其兆域左右皆湖石累置,即墓碑亦嶙峋小湖石,所植皆春梅秋桂。虽不合古,故标“幽躅”。问之,即叔介葬其先人及生圹也。
日未下舂,再游杨坞,宋少师杨别墅之地。昨特涉其外径,兹更环瞩途巷,屋舍不殊,风景自别。里门之榜曰“仁里”,愚以为此直上古遗民,并无用分仁、义之为名也。问其居者,自西蔡东皆蔡氏。山中秦、王并著姓,而蔡为最。思访林屋山人之子孙,搜其逸事,又不敢不介而前,回翔久之。谋再醉归云,风未寂,乃已。
己酉,梦觉,诵放翁诗云:“颇忧昨暮云吞日,犹幸今朝雨压风。”盖亦有是忧而窃觊不验。及盥栉,果风雨俱不作。始知昨者山灵惜别,故特遣屏翳挽驾,更为一日周旋。顾乃迫于人事,不复能留。揖洞山,辞缥缈,谢石公,放舟乎中流,然犹首不停回,而自此魂梦皆西山矣!
袁中郎铨部《西山记》云:“一峦半壑,可列名山;败址残石,堪入画图……耳目听睹与之为配者,其惟圆峤、方壶。”此或者抑扬太过,然予固酷爱其山水,尤醉心于土俗,既邀幸俦侣之欢、风日之美,以有兹游。若夫杖履所未至者,犹多胜地,则俟重游于他日。而予雅有卜居西山之志,顾老矣,未知此生得栖迹于明月、杨坞之间,采山钓鲜,而与风月少共酬酢、故老少话羲皇否也。亦姑纪之,而特书一本贻朝宗,以志其逸韵。
甓斋陶表兄像赞
兄长于予七岁,以中表故,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其后予渐长,颇知学问通文义,舅氏益喜,兄亦辨论往复,居然视予为益友。
旋同受知于学使者江右宗公,先后为诸生,而舅氏又室予以次女。舅氏,别峰先生也。由是过从益数,尝对砚文战,予学不逮兄,然旗鼓不肯相下。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不离骤致,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
讵知不转瞬而丧乱迭乘,山颓海沸,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覆巢之下,几无完卵,遂绝意尘世矣。矢志埋名,曩时豪兴尽逐烟飞,而坚授生徒以终吾生。兄前四年七十三岁而殁,予今亦年七十矣。虽比于孺子、幼安之高,未敢希附;而庶几所谓初终一节者,此予与兄生平之大概也。
兄独雅好禅悟,襟期通傥,绝不似予屑屑拘方,以故皋比亦早自谢去。茅檐著述,虽饭甑生尘,卒常晏如。而予至今犹潦倒于佔毕之间,以是为终不逮兄。然如兄旷怀,宜享多寿而不得,是又不可解也。
兄讳鄄,诸生之名曰甄,字康令,号甓斋,别峰先生之长子。子锷,持像请赞。赞曰:
邛邛其貌,穆穆其神。当夫少年豪上,莫敢逼视,几如救巨鹿之楚军。忽焉壮气销归何处,而如南郭子嗒焉不自见其身。固志节之穷且益坚,亦道力之老而弥醇。若以衣冠无新制,谓是避秦人,则但得其形似,而犹未遇其真。
不捕鼠猫说
偶来一猫,见人辄避。家人以其无从得食也,食之,遂渐与人亲。家人以为是可畜也,日食之。然所以食之者,以其能捕鼠也。而是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跳掷上下,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者。家人又以为是可弃也。
予乃谓之曰: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孟子曰:“兽相食,且人恶之。”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人之有贵贱愚黠,犹物之有大小强弱也。人之不当以贵杀贱、以黠杀愚,犹物之不当以大杀小、以强杀弱也。何也?贵贱愚黠其为人类也,大小强弱其为兽类也。予固不解夫猫之何为捕鼠而以大食小、以强食弱也;予又恶夫天下之人之靡不以贵杀贱、以黠杀愚也!
谓是猫也,非独兽之异,抑亦人之所不如。是当奉之为嘉祥,宠之以异数,昔人所谓饰茵而栖、给鲜而茹者,而且弃乎哉?且嗜杀者,不嗜杀之所弃;不嗜杀,嗜杀者之所弃:弃者,取者之资。是猫也,非人之所弃,予又安得而蓄之?而予又将弃以资于人乎哉?
劝言四则
敦孝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可知孝亲悌长是天性中事,不是有知者有不知者、有能者有不能者。吾独怪今人财宝本是身外之物,强欲求之,不得为耻;孝弟是身内固有,不得如何不耻?又怪今人功名本如旅舍,一过便去,苟其得而复失,则又深耻;孝弟乃是不可复失者,放而不求,如何不耻?
不必言古圣贤孝弟之行,如大舜、武周、泰伯、伯夷各造其极,只如晨省昏定、推梨让枣,有何难事?而今人甘心不为,极而至于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大不孝于父母;有无不通,长短相竞,大不友于兄弟,亦恬不为怪。噫,是岂不孝不弟之人哉!即当孩提之时,顷刻不见父母,则哭泣不止,兄弟同床共席,则相怜相爱之孝子悌弟也。人皆望长而进德,奈何反至于此,亦不敦孝弟之故耳。要之大舜、武周、泰伯、伯夷,不过是敦孝弟。敦,笃厚也,敦笃乎孝弟而已。
今且就人所易能者立一榜样:昔老莱子行年七十,身著五色斑烂之衣,作婴儿戏,欲亲之喜;司马温公兄伯康年将八十,公奉如严父,保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老而如此,未老可推;一事如此,他事可推。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修德行善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为乡党所称、书策所载、皇天所佑者。其不孝不友者反是,何不勉之!
尚勤俭
勤与俭,治生之道也。人情莫不贪生而畏死,然往往自绝其生理者,不勤不俭之故也。不勤则寡入,不俭则妄费。寡入而妄费,则财匮;财匮,则苟取,愚者为寡廉鲜耻之事,黠者入行险徼幸之途。生平行止,于此而丧;祖宗家声,于此而坠。呜呼!生理绝矣!又况一家之中,有妻有子,不能以勤俭表率,而使相趋于贪惰,则既自绝其生理,而又绝妻子之生理矣!
勤之为道,第一要深思远计。事宜早为、物宜早办者,必须预先经理。若待临时,仓忙失措,鲜不耗费。第二要宴眠蚤起。侵晨而起,夜分而卧,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宴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无论天道必酬勤而罚惰,即人事赢亦已悬殊。第三要耐烦吃苦。若不耐烦吃苦,一处不周密,一处便有损失耗坏。故事须亲自为者,必亲自为之;须一日为者,必一日为之。人皆以身习劳苦为自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求生也。
俭之为道,第一要平心忍气。一朝之忿,不自度量,与人口角斗力,构讼经官。事过之后,不惟破家,或且辱身,悔之何及。第二要量力举事。如土木之功,婚嫁之事,宾客酒席之费,切不可好高求胜,一时兴会,所费不支。后来补苴,或行称贷,偿则无力,逋则丧德,何可乃尔?第三要节衣缩食。绮罗之美,不过供人之叹羡而已。若暖其躯体,布素与绮罗何异?肥甘之美,不过口舌间片刻之适而已。若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人皆以薄于自奉为不爱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养生也。
此在故家子弟,尤宜加意。盖不勤不俭,约有二病:一则纨袴成习,素所不谙;一则自负高雅,无心琐屑。乃至游闲放荡、博弈酣饮,以有用之精神而肆行无忌,以已竭之金钱而益喜浪掷。此又不待苟取之为害,而已自绝其生理矣。
孔子曰:“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可知孝弟之道、礼义之事,惟治生者能之,又奈何不惟勤俭之为尚也。
读书
读书须先论其人,次论其法。所谓法者,不但记其章句,而当求其义理;所谓人者,不但中举人、进士要读书,做好人尤要读书。中举人、进士之读书,未尝不求义理,而其重究竟只在章句;做好人之读书,未尝不解章句,而其重究竟只在义理。故曰:读书先论其人,次论其法。
先儒谓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此教人读书,识义理之道也。要知圣贤之书,不是为后世中举人、进士而设,是教千万世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所以读一句书,便要反之于身:我能如是否?做一件事,便要合之于书:古人是如何——此才是读书。若只浮浮泛泛,胸中记得几句古书,出口说得几句雅话,未足为佳也。
所以又要论所读之书。尝见人家几案间摆列小说、杂剧,此最自误,并误子弟,亟宜焚弃。人家有此等书,便为不祥。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若能兼通六经及《性理》、《纲目》、《大学衍义》诸书,固为上等学者;不然者,亦只是朴朴实实将《孝经》、《小学》、《四书》本注置在案头,尝自读,教子弟读。即身体而力行之,难道不成就好人,难道乡闾不称为自好之士?究竟实能读书、精通义理,世间举人、进士舍此而谁?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
积德
积德之事,人皆谓:惟贵者然后其力可为,惟富者然后其财可为。抑知富贵者,积德之报。必待富贵而后积德,则富贵何日可得?积德之事何日可为?惟于不富不贵时能力行善,此其事为尤难、其功为尤倍也!盖德亦是天性中所备,无事外求;积德亦随在可为,不必有待。假如人见蚁子入水、飞虫投网,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见乞人哀叫,辄与之钱,或与之残羹剩饭。此与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渐做去,便是积。独今人于钱财田产,皆他人所有者,却去孜孜、经营日积;而于自己所全副完备之德,不思积之,又大败之,所不可解也。
今亦须论积之之序。首从亲戚始。苟于吾宗族亲党中有贫乏孤苦者,量力周给。尝见人广行施与,而不肯以一丝一粟援手于穷亲,亦倒行而逆施矣。次及于交与与凡穷厄之人。“朋友有通财之义”,固不必言;其穷厄之人,虽与我素无往来,要知亦是人类,本吾一体。况我生不幸,安知不遂至此?生则赈给,死则埋骨,亦当惟力是视,以全我恻隐之心。次及于物类。今人多好放生,究竟此为末务,有馀力则行之,然此犹是费财者也。至有不须费财者,如任奔走、效口舌,以解人之厄、急人之病、周旋人之患难,不过劳己之力,更何容吝?又有不费财并不劳力者,如隐人之过、成人之善;又如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积。但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不积矣;不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为德矣。
要知吾辈今日不富不贵、无力无财,可以行大善事、积大阴德,正赖此区区恻隐之心。就日用常行之中、所见所闻之事,日积月累,成就一个好人。亦不求知于世,亦不责报于天,但庶几生顺死安。若又不为,是真当面错过也。不富不贵时不肯为,吾又未知即富即贵之果肯为否也。
诗选
答友
尽忠尽孝己操权,莫信人言事在天。
若到临时牵一念,平生气节总徒然。
粘壁告亲友诗
户庭日夜转风烟,悔杀尘踪十五年。
只为饥驱犹教授,误人多废蓼莪篇。
入俗深知与俗违,闲云野水是吾师。
亲朋莫漫相惊讶,只是吾人已死时。
赠别武陵诸远之
远之诸君,武陵奇士也,精于识鉴,一语品题,不下汝南月旦,巨公名士交游满四方。乙巳春王,寄迹宝云山寺,与余得亲晨夕,酒怀道谊,快人。奈何俗薄难留,仲春下浣,又挂片帆西问矣。临歧握别,怅惘不禁,因赋短章,以识永怀云尔。
寂寞穷村老鹬冠,客窗与子共盘桓。
烟霞骨相逢姑布,冰雪襟怀许伯鸾。
山寺落梅伤别易,天涯芳草寄愁难。
西陵南浦应相忆,月满中庭各倚阑。
寿李映碧先生
举世皆尚年,所重在平生。
不见期颐寿,适以摧令名。
省阁旧才贤,朝章多建明。
汉廷有张于,民自无冤声。
忠亮炳千古,岂直松乔龄。
天心笃所佑,以持世道倾。
弱草萎疾风,寒松弥晚荣。
要使仰止下,感慕有馀情。
韦编况夙好,著书万卷成。
夏景初八十寿诗
淳风委流波,去去何时复。
赖有耆旧存,嶷然立颓俗。
家学擅当世,弓冶递相续。
早岁经术精,亦曾摧五鹿。
剑光欲射斗,虹气还韫椟。
青箱老平生,素心媚幽独。
幼安务慈爱,太丘尚雍穆。
息机观自得,齐物保无欲。
何求三岛青,不羡双瞳绿。
但凭仁寿理,耄耋犹朝旭。
况复得象贤,再世联芳躅。
既龙虎文,岂向林泉伏。
抚此乐事多,遥遥跻百福。
斯晨进新醪,正值开黄鞠。
却笑陶渊明,委心大化逐。
犹羡草木姿,欲驻颓龄促。
题《东湖钓隐图》赠张无待
短衣匹马天涯路,一年一恸空归去。
不须舍旁苦竹逃,不须岸上牵船住。
泛泛东湖弄碧波,借问姓名张志和。
曾寻沧海逢黄石,且脱青囊挂绿蓑。
有时放艇湖心白,一竿惊动蛰龙宅。
会兴云雨遍大荒,再访五湖范少伯。
赠袁重其
与子情亲已有年,今朝蓬鬓觉萧然。
交游虽广贫何救,尘世真难巧自全。
寒雪河桥负米路,春风画桨寄诗船。
须知乐意谁能似,半百婴儿戏母前。
至日同重其岳心访德下留饮作
正值闭关日,却来披薜萝。
幽襟知己共,令序触愁多。
云物独凭眺,山川谁放歌。
衔杯不觉暮,一线竟如何。
乙卯人日招及门诸子过话即以当简
同此昼与夜,独命为人日。
世俗竞相传,不知义何出。
我顾深有取,顾名宜思实。
人道不易尽,交勉无苟失。
抚兹气象更,推迁如矢疾。
日新又日新,敢复少暇逸。
眷言二三子,矜尚寡俦匹。
菜羹脱粟饭,招邀话相悉。
回首献岁来,逾日已六七。
想当不待速,疾驱过蓬荜。
丘近夫应博学宏词之举口占赠别
老谢儒冠服草莱,残经重抱到燕台。
只愁错认文园病,特觊金茎赐露来。
酬陶康令表兄归葺书斋见示之作
拟向云山买一窝,提壶啸侣听莺歌。
萍踪定觉家园好,蓬径何愁车马过。
花逐琴声流雪浪,月迎书卷到烟萝。
应当风雨看无恙,肠断荒丘是娑。
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
少壮相依老更亲,几回屈指不多人。
情知晤对原稀少,话到分携便苦辛。
岁首平添花下约,更残难乞醉中身。
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
自分一畸人,旧好寻思转怆神。
雨里话深闻雁夜,风前坐久看花晨。
帆蒲尚挂娄江雪,杯蚁先浮震泽春。
魂梦不愁波浪阔,故山常自接音尘。
感旧次韵
缟论交意气真,平生如梦泣沾巾。
班荆旧处江云暗,挂剑重来墓草春。
纵使鹤归愁物换,只应弦辍思谁申。
不堪日暮山阳笛,吹彻东风几怆神。
同吴兴公徐季重葛瑞五东山玩月限赋十韵
东山玩月限赋十韵
碧宇净若空,孤轮势欲脱。
廓落四远顾,真能鉴毫末。
星河且尚稀,氛埃岂不豁。
独念斯人心,幽忧莫能拨。
我随君子俦,把酒临。
襟期共照耀,弥言天地阔。
狂笑石壁惊,清歌流泉遏。
芜露霭已深,山鸟乍相聒。
志士会有役,嘉乐难再掇。
且当醉千钟,讵云希旷达。
怀止白和上
寻幽每忘倦,相对惬襟期。
花气穿云细,泉声出竹迟。
心空山更静,句妙世常知。
岂为晴湖眺,春风几度思。
击壤草堂看桂
金风吹欲尽,桂放草堂幽。
色许东篱借,香随震泽浮。
月弦疑满魄,人静觉深秋。
花气浑教醉,何须促酒筹?
洞山
传闻林屋中,其事多不经。
古今足迹到,玉柱与金庭。
我亦无所取,披云上翠屏。
不知自何代,忽然来六丁。
顽矿乱斧,片片堆空青。
舞伏非一势,龙象各殊形。
玲珑复突兀,巧匠袖手停。
或言怀襄时,漱击成晶荧。
或言女娲遗,奇质故亭亭。
二者皆荒诞,天风忽寥冷。
山本号龙洞,龙去已沉冥。
直疑鳞甲蜕,错落几千龄。
至今满苔绿,风雨闻龙腥。
题表被甥《濯足万里流图》
士志贵远大,士品贵芳洁。
此非高隐图,特异尘途辙。
人生万里程,始步难蹉跌。
便当拔污泥,介焉终其节。
万钟有弗受,三公有弗屑。
纵令江汉濯,何难与比絜。
胡生正年少,希尚胡卓绝。
勉哉素履往,窃为吾道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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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24 03: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