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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情鬼类

    卷二十 情鬼类
    ○西施
    刘导,字仁成,沛国人,好学笃志,专勤经籍。慕晋关康,曾隐京口,与同志李士烟同宴。于时春江初霁,共叹金陵,皆伤兴废。俄闻松下有数女子笑声,乃见一青衣女童,立导之前,曰:“馆娃宫归路经此,闻君志道高闳,欲冀少留,愿从顾盼。”语讫,二女至,容质甚异,皆如仙者。衣红紫绢毂,馨香袭人,俱年二十馀。导与士烟,不觉起拜。谓曰:“人间下俗,何降神仙?”二女相视而笑,曰:“又尔轻言,愿从容以陈幽怪。”导揖就席,谓曰:“尘浊酒,不可以进。”二女笑曰:“既来叙会,敢不同觞。”衣红绢者,西施也。谓导曰:“适自广陵渡江而至,殆不能堪,深愿思饮。”衣素绢者,夷光也。谓导曰:“同宫姊妹,久旷深幽,与妾此行,盖为君子。”导谓夷光曰:“夫人之姊,固为导匹。”乃指士烟曰:“此夫人之偶也。”夷光大笑,而熟视之。西施曰:“李郎风仪,亦足闲畅。”夷光曰:“阿妇夫容貌岂得动人。”合座喧笑,俱起就寝。临晓请去,尚未天明。西施谓导曰:“妾本浣纱之女,吴王之姬,君固知之矣。为越所迁,妾落他人之手。吴王殁后,复居故国。今吴王已耄,不作妾等。夷光是越王之姬,越昔贡吴王者。妾与夷光相爱,坐则同席,出则同车。今者之行,实因缘会。”言讫惘然。导与士烟,深相感恨。闻京口晓钟,各执手曰:“后会无期。”西施以宝钿一只留与导,夷光亦拆裙珠一双赠士烟。言讫,共乘宝车,去如风雨,音犹在耳,顷刻无迹。时梁武帝天监十一年七月也。出《穷怪录》。
    唐人小说载:王轩游西小江,泊舟苧萝川,感国色埋尘,怆然题诗于西施石曰:
    “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
    俄见一女子,振璚珰,扶石笋,低徊而谢曰:
    “妾是吴宫还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与君坚不得。”
    遂与轩嬿好。复有恨别之辞。后萧山郭凝素闻而慕之,亦往浣纱溪口,题诗于石,夜宿其旁,以伺灵会。既寐,则众鬼掷瓦砾,素惊而起。闻者莫不嗤笑。进士朱泽作诗嘲之云:
    “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伤残鸟雀喧。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学王轩。”
    或言王轩乃吴王后身也,则安知刘导又非王轩之后身乎?又《艳异编》载莲塘美姬事,玩其歌词,亦似西子。此则邪鬼假托,未必真也。政和改元,七月之望,士人杨彦采,陆升之,载酒出游莲塘,舟回日夕,夜泊横桥下。月色明霁,酒各半酲。闻邻船有琵琶声,意其歌姬舟也,蹑而窥之。见灯下一姬,自弄弦索。二人径往见之,询其所由。答曰:“妾大都乐籍供奉女也。从人来游江南,值彼往云间收布,妾独处此候之,尚未回也。”二人命取舟中餕馀,肴核,就灯下同酌。姬举止闲雅,姿色媚丽。二人情动于中,稍挑谑之。姬亦不以为嫌。求其歌以侑觞,则曰:“妾近夕冒风,咽喉失音,不能奉命。”二人强之,乃曰:“近日游访西子陈迹,得古歌数首,敢奉清尘,不讶为荷。”凡一歌,侑饮一觞。歌曰: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
    再歌曰:
    “吴王旧国水烟空,香径无人兰叶红。春色似怜歌舞地,年年先发馆娃宫。”
    又曰:
    “馆娃宫外似苏台,郁郁芊芊草不开。无风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过来。”
    又曰: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西施不及烧残烛,犹为君王泣数行。”
    又曰:
    “春入长洲草又生,鹧鸪飞起少人行。年深不辨娃宫处,夜夜苏台空月明。”
    又曰:
    “几多云树倚青冥,越焰烧来一片平。此地最应沾恨血,至今青草不匀生。”
    又曰: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彦采曰:“歌韵悠柔,含悲耸怆,固云美矣。第西施乃亡人家国,妖艳之流,不足道也。愿更他曲,以涤尘抱,何幸如之!”姬更歌曰:
    “家国兴亡来有以,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彦采曰:“此言固是,然皆古人陈言,素所厌闻者。大都才人,四山五岳,精灵间气之所聚会,有何新声,倾耳一听。”又歌曰:
    “家是红萝亭上仙,谪来尘世已多年。君心既逐东流水,却把无缘当有缘。”
    歌竟,掀篷揽衣跃入水中。彦采大惊,汗背而觉,一梦境也。寻升之共话,醉眠脚后,不能寝也。翌日,事传吴下。
    ○昭君
    牛僧孺《周秦行记》云:余真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不能至。更十馀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香气,因趋进。行不知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豪家。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余问谁氏宅,黄衣曰:“第进,无须问。”入十馀门,至大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左右唱拜。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庙,郎不当来,何辱至此?”余曰:“臣家宛下,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乞托命。”太后遣轴帘,避席曰:“妾故汉室老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太后着练衣,状貌瑰伟,不甚年高。劳余曰:“行役无苦乎?”召坐,食。顷间,殿内有笑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遇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两娘子出见秀才。”良久,有女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馀。太后曰:“高祖戚夫人。”余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多服花绣,年低于太后。后曰:“此元帝王嫱。”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寖近。太后曰:“杨潘至矣。”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修眸,容甚丽,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余即伏谒,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小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曰:“齐潘淑妃。”余拜之如妃子。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尽如王者。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数幸华清宫,扈从不得至。”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说,懊恼东昏侯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余对曰:“今皇帝先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余曰:“民间传圣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座,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至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于笺笔,逡巡,诗成。薄后诗曰:
    “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
    王嫱诗曰:
    “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诗曰:
    “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太真诗曰:
    “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
    潘妃诗曰:
    “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汉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会披金缕衣。”
    再三邀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命作诗曰:
    “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尽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乃谢而作诗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辞毕,酒既止。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长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殊索若单于妇,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更索酒,酒再行已,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馀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馀日不歇。
    相传是书本李赞皇门人韦瓘所撰,而嫁其名于牛相。赞皇又著论一篇,极词丑诋。曰:“太牢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又曰:“太牢以姓应谶文,屡有异志。”又曰:“太牢贬而复用,岂王者不死乎?”其意欲置之族灭。吁!朋党之偏,一至是乎?文宗览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者。僧孺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其事遂寝。文宗之明,何减汉昭也!
    ○张贵妃 孔贵嫔
    会昌中,进士颜浚下第,游广陵,遂之建业,贷小舟抵白沙。同载有青衣,年二十许,服饰古朴,言词清洒。浚揖之,问其姓氏,对曰:“幼芳,姓赵。”问其所适,曰:“亦之建业。”浚甚喜,每维舟,即买酒果,与之宴饮,多说陈隋间事,浚颇异之。或谐谑,即正色敛衽不对。抵白沙,各迁舟航。青衣乃谢浚曰:“数日承君深顾,某陋拙,不足奉欢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宫阁,此时当为君会一神仙中人。况君风仪才调,亦甚相称,望不渝此约。至时某候于彼。”言讫,各登舟而去。
    浚志其言。中元日,来游瓦宫阁。士女阗咽。及登阁,果有美人从二女仆,皆双鬟而有媚态。美人倚栏独语,悲叹久之。浚注视不易,美人亦讶之。又曰:“幼芳之言,不谬矣。”使双鬟传语曰:“西廊有惠览闍梨院,则某旧门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浚喜甚,蹑其踪而去。果见同舟青衣出而微笑,浚逆与美人叙寒暄,言话竟日。僧进茶果。至暮,谓浚曰:“今日偶此登览,为惜高阁。病兹用功,不久毁除,故来一别,幸接欢笑。某家在清溪,颇多松月。室无他人,今夕必相过。某前往,可与幼芳后来。”浚然之。遂乘轩而去。
    及夜,幼芳引浚前行,可数里而至。有青衣数辈,秉烛迎之。遂延入内室,与幼芳环坐。曰:“孔家娘子相邻。”使邀之,曰:“今夕偶有佳宾相访,愿因倾觞,以解烦愤。”少顷而至。遂延入,亦多说陈朝故事。浚因起白曰:“不审夫人复何姓第,颇贮疑讶。”答曰:“某即陈朝张贵妃。彼即孔贵嫔。居世之时,谬当后主采顾,宠幸之礼,有过妃嫔。不幸国亡,为杨广所杀。然此贼不仁何甚乎?刘禅孙皓,岂无嫔御,独有斯人,行此冤暴。且一种亡国,我后主实即风流,诗酒追欢,琴尊取乐而已。不似杨广西筑长城,东征辽海,使天下男冤女旷,父寡子孤。途穷广陵,死于匹夫之手。亦上天降鉴,为我报仇耳。”孔贵嫔曰:“莫出此言。在座有人不欲闻。”美人大笑曰:“浑忘却。”浚曰:“何人不欲闻斯言耶!”幼芳曰:“某本江令公家嬖者,后为贵妃侍儿。国亡之后为隋宫御女,炀帝江都,为侍汤膳者。及兵乱,某入以身蔽帝,遂为所害。萧后怜某尽忠于主,因使殉葬。后改葬于雷唐侧,不得从焉。时至此谒贵妃耳。”孔贵嫔曰:“前说尽是闲事,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欢耳。”遂命双鬟持乐器,洽饮。久之,贵妃题诗一章曰:
    “秋草荒台响夜蛩,白杨凋尽减悲风,彩笺曾擘斯江惣,绮阁尘清玉树空。”
    孔贵嫔曰:
    “宝阁排云称望仙,五云高艳拥朝天。清溪犹有当时月,夜照琼花绽荷筵。”
    幼芳曰:
    “皓魄初圆恨翠蛾,繁华浓艳竟如何。两朝惟有长江水,依旧行人逝作波。”
    浚亦和曰:
    “箫管清吟怨丽华,秋江寒月绮寒斜。惭非后主题诗客,得见临春阁上花。”
    俄闻扣门曰:“江修容何婕妤袁昭仪来谒:”贵妃曰:“窃闻今夕佳宾幽会,不免辄窥盛筵。”俱艳其衣裾,明其珰珮而入坐。及见四篇,捧而泣曰:“今夕不意再逢三阁之会,又与新狎客题诗也。”顷之,闻鸡鸣,孔贵嫔等俱起,各辞去。浚与贵妃就寝,欲曙而起。贵妃赠辟尘犀簪一枚,曰:“异日睹物思人。昨宵值客多,未尽欢情,别日更当一小会。然须谘启幽府。”呜咽而别。浚翌日懵然若有所失。信宿,更寻曩日地,则近清溪,松桧邱墟。询之于人,乃陈朝宫人墓。渗惨恻而返。数月,阁因寺废而毁。后至广陵,访得吴公台炀帝旧陵,果有宫人赵幼芳墓,因以酒奠之。
    别载云:张贵妃死后,葬路傍。有人夜行,闻吟诗声云:
    “独卧经秋堕鬓蝉,白杨风起不成眠。追思昔日椒房宠,泪湿衣衫损旧颜。”
    次日阅之,乃一古冢。询访古老,始知为丽华墓也。丽华之不能忘情于地下也久矣!
    ○卫芳华
    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重。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绍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来于南北两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迹殆将遍焉。
    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莲,因而宿湖,泊舟雷峰塔下。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踯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崖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衣而起,延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独存。生至轩下,凭栏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云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即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姮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已,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久,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因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年二十四而殁,殡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贾贵妃,蒙延坐久,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来,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携紫氍毹铺于中庭,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非世所有。与生谈谑笑咏,词旨清婉,复命翘翘歌以侑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座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阕,命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润露,断堤杨柳摇烟。 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没龙船。平日银屏金屋,对残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毕,美人潸然垂泪。生以言慰解,仍微词挑之,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幸得奉事巾栉,虽死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出,实本无意。岂料便成谶语。”良久,月翳西垣,河倾东镇。即命翘翘撤席。夫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携手而入,假寐轩下。交会之际,无异于人。将旦,挥涕而别。至昼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所瘗也。生感叹逾时。迨暮,又赴西轩,则美人已先至矣,迎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后,当得无间尔。”自是则无夕不会。经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其看守尔。”生与之同归。乡里见视,姑绐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言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上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
    荏苒三岁,当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阅三秋,今愿侍偕行,以顾视翘翘。”生许诺。遂赁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以居。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斯适当今日之期,欲与君同赴聚景,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至晚,月上东垣,莲开南浦,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然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邀游城郭,首尾数年,已极人间之欢。独不记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又至西轩而坐,美人忽垂泪告生曰:“感君不弃,得侍房帷,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阴之质,久践阳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宿世之缘,故冒犯律条,以相从尔。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问曰:“然则何时?”对曰:“止在今夕尔。”生凄惋不已。美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欢娱。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逾越。若顾迟留,须当获戾,非止有损于妾,亦将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伤感怆,彻晓不寐。及山寺钟鸣,水村鸡唱,急起与生为别,解所衔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曰:“异日见此,无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回顾,良久始灭。生大恸而返。异日,具酒肴,焚楮镪于墓下。生作文以吊之,从此遂绝矣。生独居旅邸,如丧配偶,试期既迫,亦无心入院,惆怅而归。亲党问其故,始具述之,众咸叹异。生自是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遂不复还,不知所终。
    ○花丽春
    天顺间,邹生师孟,字宗鲁,庆元县人。年二十一,丰姿韶秀,长于吟咏。素闻杭州山水之胜,遂令仆携囊以往。凡遇胜迹名山,琳宫梵宇,无不登临。又闻会稽天下奇观,策马往游,爱其秀丽,下马步行,进不知止。顷间,斜阳归岭,飞鸟争巢,天色将晡,退不及还。
    正蜘躇间,忽睹丛林中灯光外射,生意为庄农所居,疾趋至彼,则嵬然巨室也。街衢整洁,松竹郁茂。俄一青衣童子,自内而出,邹生前揖之,因假宿焉。青衣入报,出,致主母命,延入。遥望中堂,有少年美人,盛妆危坐,颜色如花。见生,降榻祗迎。相见之后,茶毕,酒继至。美人叩生乡贯姓名毕,生亦叩之。美人颦蹙曰:“妾本姓花,名丽春,临安人也。侨居此二百馀年。先夫赵禥,表字咸淳,娶妾十年而卒。妾今寡居,曾设誓:‘有人能咏四季宫词称妾意者,不论门户,即与成婚。’杳无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生曰:“但恐拙笔,有污清听。”遂濡笔吟四绝云:
    “花开禁院日初晴,深锁长门白昼清。侧倚银屏春睡醒,绿杨枝上一声莺。”
    “锁窗倦倚鬓云斜,粉汗凝香湿绛纱。宫禁日长人不到,笑将金剪剪榴花。”
    “桂吐清香满凤楼,细腰消瘦不禁愁。朱门深闭金环冷,独步瑶阶看女牛。”
    “金炉添炭烛摇红,碎剪琼瑶乱舞风。紫禁孤眠长夜冷,自将锦被傍薰笼。”
    美人览毕,夸其敏妙。因曰:“妾不违誓,愿托终身。君亦不可异心。”生起致谢。已而夜静酒阑,入室就寝。自是情好日密。每旦,令生居于宅内,不容出外。
    将及一年,忽语生曰:“本期与君偕老,不料上天降罚,祸起萧墙。尽此一宵,明当永别。君宜速避。不然,祸且及君。”生固问之,美人终不肯言,但悲咽流涕而已。生以温言抚慰,复相欢狎。美人长叹,吟一律云:
    “倚玉偎香甫一年,团圆却又不团圆。怎消此夜将离恨,难续前生未了缘。
    艳质罄成兰蕙土,风流尽化绮罗烟。谁知大数明朝尽,人定如何可胜天。”
    次日黎明,美人急促生行,生再三留意,不胜悲怆。行未数里,忽然玄云蔽空,若失白昼。生急避林中。少顷,雷雨交作,霹雳一声,火光遍天。已而云散雨收,生复往其处视之,无复华屋,但见道旁古墓,为雷所震,骷髅震碎,中流鲜血。生大恐惧,急寻旧路回至寓所,询问乡人,曰:“此处闻有花丽春者,乃宋度宗妃嫔。其墓在此山之侧。”生因忆其言,所谓姓赵名禥,即度宗之讳。而咸淳,乃其纪年。又况宋之陵寝,俱在此山。自宋咸淳,至我朝天顺,实二百馀年。其怪即此无疑矣。急治装具,回至庆元县,备以前事白之于人,众皆惊异。生感其情,不复再娶。后修炼出家,入天台山不返。
    ○郑婉娥
    洪武初,吴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诗学萨天锡,字学边伯京,皆为时辈所称许。尝和天锡《过嘉兴》诗韵题《吴中怀古》。天锡诗云:
    “七泽三江通甫里,杨柳芙蓉映湖水。阊门过去是盘门,半卷珠帘画楼里。
    蘼芜生遍鸳鸯沙,东风落尽棠梨花。馆娃香径走麋鹿,清夜鬼灯笼绛纱。
    三高祠下东流续,真娘墓上风吹竹。西施去后h廊倾,岁岁春深烧痕绿。”
    韶和云:
    “东南形胜繁华里,一片笙箫沸江水。小姬白苎制春衫,桂楫兰桡镜光里。
    舞台歌榭临鸥沙,粉墙半出樱桃花。采香蝴蝶飞不去,扑落轻盈团扇纱。
    美歌子夜凭谁续,柳阴吹散柯亭竹。范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绿。”
    他诗皆类此。然以家富不欲仕,人知其然,复利其贿,或欲举为孝廉,或欲保为生员,旁午纷纭,殊无宁日。韶虽不吝于财,实厌其挠,乃谋于妻兄张氏,欲远游以避之。
    乃拉中表陈生梁生,乘峨轲,载重资,遨游襄汉。次九江府,爱匡庐之秀,览彭蠡之清,留连郡郭,吊古寻幽。众稍讥之,韶不恤也。因叹曰:“吾侪幸家富年少,粗知文墨,兹行盍避人尔,岂能效王戎辈执牙筹屑屑计刀锥之利哉。”游益数。
    偶秋雨新霁,水天一色。韶偕梁陈二生,同访琵琶亭,吟白司马《芦花》《枫叶》之篇,想京城女银瓶铁骑之韵,引睇四望,徘徊久之。于时月明风细,人静夜深,方取酒共酌。闻月下仿佛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顾错愕。梁生戏曰:“得非商妇解事乎。”韶曰:“尔时乐天尚须‘千叫万唤’,今日岂得容易呈身哉。”陈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纵使尊前轻拢慢捻,适足以增天涯沦落之感,岂能醉而成欢耶。”韶曰:“且静听之。”良久而寂。酒罢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独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实。踌蹰之间,了无所见。兴阑体倦,方欲言还。忽奇香馥郁,缥缈而来。韶异之,延伫以候。茶顷,一丽人宫妆艳饰,貌类天仙,二小姬前导,一持黄金吊炉,一抱紫罗绣褥,冉冉登阶。意必贵家宅眷,临赏于此。隐壁后避之。小姬铺褥庭心,丽人席地而坐。顾姬曰:“何得有生人气,无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惧其搜索,趋出拜见,且谢唐突。丽人曰:“朝代不同,又无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诸郎夜来谈笑,以长安娼女,浮梁商妇见目,无亦太过乎?”韶仓卒莫知所对。丽人呼使同裀,辞让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问姓氏。丽人曰:“欲陈本末,惧骇君听。然吾非祸于人者,幸勿见讶。妾伪汉陈主婕妤郑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殡于近亭。二侍女一名钿蝉,一名金雁,亦当时之殉葬者。”韶素有胆气,兼重风情,不以为怪也。丽人曰:“妾沉郁独居,无以适意,每于此吟弄,聊遣幽怀。讵意昨宵为诸郎所据,败兴浩歌而返。今幸对此良宵,复遇佳客,足以偿矣。”使钿蝉归取酒肴,饮于亭上。自歌其词,曰:“郎忆之乎?即昨日所讴之《念奴娇》也。”词曰:
    “离离禾黍,叹江山似旧,英雄尘土。石马铜驼荆棘里,阅遍几番寒暑。剑戟灰飞,旌旗乌散,底处寻楼艣。喑呜叱咤,只今犹说西楚。 憔悴玉帐虞兮,灯前掩面,泪交飞红雨。凤辇羊车行不返,九曲愁肠漫苦。梅瓣凝妆,杨花翻曲,回首成终古。翠螺青黛,绛仙慵画眉妩。”
    歌竟,劝韶尽饮。数杯后,韶豪态逸发,议论风生,与丽人谈元末群雄起灭事,历历如目睹。且询陈主行事之详,丽人凄然,泣数行下。泣已,收泪曰:“且谈风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怀抱作恶耳。”因口占一诗曰:
    “凤舰龙舟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君莫话兴亡事,泪湿胭脂损旧容。”
    诵毕索和。韶即依韵赓而酬之,曰:
    “结绮临春万户空,几番挥泪夕阳中。唐环不见新留袜,汉燕犹馀旧守宫。
    别苑秋声黄叶坠,寝园春尽碧苔封。自惭不是牛僧孺,也向云阶拜玉容。”
    丽人唶唶曰:“可谓知音。”于是促席畅饮,共宿于庭,相与媾欢,一如人世。少焉,天上乌啼,城头鼓歇,两人扶携而起。曰:“今夕当归舍中,谋为久计,不宜风眠露宿,贻俗子辈咄笑。”韶颔之,亟返逆旅,则陈梁二生紧候开舟。乃绐曰:“昨得家书,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生信之,执手而别。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导过亭北竹阴中半里馀,见朱门素壁,灯烛交辉,才及重堂,丽人迎笑,出紫玉杯饮韶曰:“此吾主所御,今以劝郎,意亦不薄矣。”宿留月馀,不啻胶漆。
    一夕,丽人语韶曰:“妾死时,伪汉方盛,主宠复深,故玉匣珠襦,殡送极一时之富贵,幽宫神道,坟茔备一品之威仪。是故五体依然,三魂不昧。向者卢君爱女南极夫人,偶此嬉游,授妾以太阴炼形之术。为之既久,不异生人。夜出昼藏,逍遥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尽眼开,百日可起。”韶如言,求乳,以滴其两眦。屈指三旬,欻然能步。或同携素手,游衍隧中;或并倚香肩,笑歌亭上。韶迷恋情深,乡闾念浅。春来秋去。四载于兹。
    是年冬初,丽人无故忽潸然泪下,悲不自胜。怪而问之,初则隐忍弗言,继则举声大恸。韶慰解万方,乃一启齿,曰:“与郎冥契,尽在来朝。故不觉悲伤至此耳。”韶闻言,凄惶感悟,欲自缢于隧间。丽人不可,曰:“郎阳寿未终,妾阴质未化。倘沉溺世缘,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谴。兼之定数,举莫能逃。纵曰舍生,亦为徒死。”韶乃止。金雁钿蝉辈,亦依依不忍舍,咸设饮食,与韶送程。既晓,丽人奉赤金条脱一双,明珠步摇一对,付生曰:“表诚寓意,睹物思人,再会无期,愿郎珍重。”亲送至大门之外,掩袂障面而还。韶犹悲不自已,残泪盈眸。顾盼之间,失其所在。
    乃重寻原店,收拾归家。数月,梁生至自襄阳,陈生客死房县。方咎韶负约,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条脱步摇示之,乃惊曰:“此非尘土间物,奇宝也。诚子之遇仙矣。”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诗,并附于此。诗云:
    “忆昔少年日,加冠礼初成。春衣紫罗带,白马红繁缨。吴中自昔称繁华,回环十里皆荷花。窥红间绿谢游冶,与余共泛星河槎。星槎留连盆浦边,空亭醉访琵琶弦。银篦击节不堪问,锦袜生尘殊可怜。庐山月下犹未去,娉婷玉貌湖边遇。追随钿雁双娇娆,直入金屏最深处。春风东来绽牡丹,洞庭香雾l淑兰。含情惯作云雨梦,鸳枕生愁清夜阑。前朝佳丽夸环燕,图出千人万人羡。太真颜色赵姬肤,绣帐悬灯几回见。情缘忽断两分飞,归来如梦还如痴。缥囊留得万金赠,凄凉忍看徒伤悲。徒伤悲,难再得。当初若悟有分离,此生何用逢倾国。”
    韶从此不复再娶,投礼道士周玄初为师,授五雷斩勘之法,往来两浙间,驱邪治病,祷雨祈晴,多有应验,后失所在。近有人于终南及嵩山诸处见之,疑其得道云。
    伪吴张士诚,其故宫今苏郡王府基是也。城破时,士诚驱后宫美人,登齐云楼,纵火焚之。百馀年内,经此地者,往往见楼阁参差,美人成队,笑咏其中,多有被其迷惑者。令久已寂然。而风雨之夜,人犹畏之。
    ○越王女
    汉时,王朗为会稽太守,子肃随之郡,住东斋。中夜有女子从地出,称越王女,与肃狎,别,赠墨一丸。肃方欲注《周易》,因此便觉才思开悟。见《稗史》。
    ○李阳冰女
    唐李阳冰知缙云日,有女英华,女死,遂葬县后山中。地灵,至宋能为祟,与邑人陈生为夫妇,引之游鼎湖,唱和之诗号《英华集》。人欲害之者辄得祸。后一知县掘其墓,得尸如生,焚之而绝。
    ○薛涛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随父百禄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标致,书画琴棋,靡所不晓。诸生日与嬉游,爱之过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景,吟赏殆遍。尝曰:“吾平生懒事声利,但得好处,常登临足矣。”明年秋,百禄将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儿来未久,奈何便去?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公宜三思。”百禄乃谋于诸生之亲厚者,使开馆于民间。一则自可读书进学,一则藉俸金为归计。诸生深幸洙留,遂荐于负郭大姓张氏。次岁丙寅,正月十八日,设帐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张大喜,开宴,待为上宾。且媚百禄曰:“令嗣晚间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禄许之。
    至三月花晨,洙鲜衣归省。偶经一所,境甚幽偏,山下皆桃树,花方盛开。洙爱之,伫立徘徊。忽见一美人延伫花下,洙不敢顾而去。后复经从,美人必在门首。一日洙过,偶遗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还洙。洙感激,明日诣谢。至门,丫环入报曰:“前遗金郎来矣。”请入内厅,美人出相见,笑问曰:“君非张运使宅西宾乎?”洙曰:“然。”且谢还金事。美人曰:“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奚谢为?”洙起揖曰:“敢问夫人名阀为谁?与敝东何亲?”美人曰:“夫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辞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盛东知君在此,而妾不能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陈酒馔,设二席,与洙耦坐。坐中劝醉极至,语杂谐谑。洙以其张氏姻娅,不敢少纵。美人曰:“闻君倜傥俊才,雅能赋咏,何至作儒生酸乎!妾虽不敏,亦颇解吟事。今既遇赏音,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尽出其家所藏唐贤遗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骈诗词手翰犹多,皆真迹,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释手。美人麾婢撤去旧俎,再出佳肴,中多异味,不能识。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诗云:
    “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处遇婵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美人曰:“佳则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首,何如?”洙曰:“谨如教。”美人首唱,曰:
    “韶艳应难挽,芳华信易凋。薛
    缀阶红尚媚,田
    委地白仍娇。薛
    坠速如辞树,田
    飞迟似恋条。薛
    藓铺新蹙绣,田
    草叠巧裁绡。薛
    丽质愁先殒,田
    香魂痛莫招。薛
    燕衔归故里,田
    蝶逐过危桥。薛
    粘帙将晞露,田
    冲帘已起飚。薛
    遇晴犹有态,田
    经雨倍无聊。薛
    蜂趁低兼絮,田
    鱼吞细杂薸。薛
    轻盈珠履践,田
    零乱翠钿飘。薛
    鸟过生愁触,田
    儿嬉最怕摇。薛
    褪英浮雨涧,田
    残蕊漾风潮。薛
    积径教童扫,田
    沿流倩水漂。薛
    媚人沾锦瑟,田
    瀹茗入诗瓢。薛
    玉貌楼前堕,田
    冰容梦里消。薛
    芳茵曾藉坐,田
    长路或迎辘。薛
    罗扇姬盛瓣,田
    筠篱仆护苗。薛
    折来随手尽,田
    带处近鬟焦。薛
    泥涴犹凄惨,田
    瓶空更寂寥。薛
    叶浓阴自厚,田
    蒂密子偏饶。薛
    岂必分茵席,田
    宁思上砑硝。薛
    香馀何吝窃,田
    珮解不烦邀。薛
    冶态宜宫额,田
    痴情如舞腰。薛
    妆台休浪拂,田
    留伴可怜宵。”
    联成,美人出小笺写之。写讫,夜已二鼓。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鱼水欢谐,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洙曰:“慎勿轻言。若贤东知之,彼此名节丧尽矣!”次日,以卧狮玉镇子一枚赠洙,送至门外。曰:“无事宜来,勿效薄幸也。”洙回,与馆东曰:“老母相念之深,必令归家宿歇,不敢留此。”馆东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一年,人无知者。惟赏花玩月,举杯弄琴,曲尽人间之乐。
    一夕,与洙论诗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时罕见。”洙曰:“惟唐人柔情幽思,谈笑作之。若予荒钝,无复措辞。”美人笑曰:“请试命题,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时词也。”美人即赋诗曰:
    “花朵几枝柔旁砌,柳丝千缕细摇风。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辇冰人冷,幽沁清泉夏井寒。香篆袅风青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谢晚山苍。孤灯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洙听罢,叹其妙敏。将濡毫属和,美人曰:“正所谓木桃,琼瑶,敢望报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阳春,难为和耳。”亦赓四韵曰: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翠白惊风。黄添晚色青舒柳,粉落脂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浸盘冰翠嚼寒。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日绚红霜叶赤,薄烟笼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云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浓香酒满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美人且读且笑,曰:“绝妙好词。但两韵俱和,则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且输一筹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胜,自昔以来,多产佳丽。若昭君,文君,薛涛辈,以夫人方之,殆亦有优劣乎?”美人曰:“昭君远嫁胡沙,卓氏当垆可耻,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涛,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为优矣。”洙曰:“涛,妓女,何敢上拟夫人?但其容貌亦可谓难得者。余尝读秦再思《纪异录》云:高千里镇蜀,尝开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没量斗。’涛曰:‘川,有似三条椽。’高曰:‘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尚使没量斗,穷酒佐。三条椽有一条曲,又何足怪?’妇人敏捷,诚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特戏笑之语尔。若其‘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云万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又善制小笺,至今蜀人号‘薛涛笺’。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涛者也。”后洙馈以北珠耳珰一副,美人谢曰:“谨当佩服,永以为好。”
    久之,洙以母病,遂辍讲,归侍汤药。如此三月馀,方愈。美人讶其久不来,恐有他遇,乃作《折齿曲》怨之。会洙母疾愈,复入斋。是夕,即造美人所。美人迎谓曰:“何别久也?”洙以实告,美人曰:“三月不违人,今违人三月矣。”洙戏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谈谑间,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铃铸剑难为锋,碧芰制衣宁御风。饮漆阿胶忽纷解,清尘浊水何由逢。
    请看绿草南园蝶,并宿花房花亦悦。鸳鸯头白不相离,那学秋胡便长别。
    东邻美女红玉梭,雪缕凤机成素罗。雨意云情昔轻许,纵然折齿将如何。
    深深永巷闲风月,锦帐兰缸泪如血。血点年深久尚红,至今洒在同心结。”
    洙爱其才色,眷恋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倾竭不吝。谓洙曰:“向时联句,未尽高情。今夕当轻弹漫舞,浅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见吾二人劲敌也。”乃以睡鸭炉香,红虬脯荐酒,钩帘望月,并坐前楹。洙曰:“昔韩昌黎与孟郊有《城南联句》《斗鸡》《石鼎》《秋雨》等作,宏词险韵,脍炙人口。今兹之赋,宜命作《月夜联句》,以五十韵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请美人先赋。曰:
    “庭月如铺练,薛
    池星似撒棋。田
    天空河影澹,薛
    时换斗梢移。田
    梨枣低垂树,薛
    藤萝密护篱。田
    草纷萤火乱,薛
    干偃鸟巢欹。田
    怪石形疑魅,薛
    芳花色胜姬。田
    髹盆凉沁水,薛
    纨扇净摇颸。田
    双陆收骰局,薛
    琵琶上练丝。田
    砌蛩声远近,薛
    檐马响参差。田
    银作弹筝甲,薛
    鼍为冒鼓皮。田
    秋筠斜织箪,薛
    暑葛薄裁絺。田
    宿雁栖还起,薛
    飞禽下复疑。田
    地幽尘阒静,薛
    城远漏逶迤。田
    窈窕来红拂,薛
    雍容识紫芝。田
    缘深天作合,薛
    誓重鬼难欺。田
    幸矣逢良夕,薛
    艰哉遇少时。田
    殷勤酬契阔,薛
    倾倒极淋漓。田
    莲实瑶琴轸,薛
    荷筒碧酒卮。田
    鲙呼能婢斫,薛
    瓶唤小鬟持。田
    壳破开螃蟹,薛
    唇腥啖蛤蜊。田
    菱烦纤手剥,薛
    肉拔利刀批。田
    令急觥行速,薛
    讴清曲度迟。田
    劝酹兼尔汝,薛
    讲论杂乎而。田
    冷脆尝瓜果,薛
    咸酸啜醢醯。田
    艳杯浮琥珀,薛
    异器捧玻璃。田
    熊掌停犀箸,薛
    酥汤进蜜脾。田
    渴来思茗好,薛
    酣后忆冰宜。田
    妙句联将就,薛
    狂心生已驰。田
    歌筵浑可罢,薛
    卧具早教施。田
    不用寻桃叶,薛
    那须听竹枝。田
    媚人莺语滑,薛
    恼醉蝶情痴。田
    咳处珠旋唾,薛
    颦时黛蹙眉。田
    钗横金溜髻,薛
    钏冷粟生肌。田
    小小真能谑,薛
    盼盼最解诗。田
    风流云雨梦,薛
    宛转艳阳词。田
    步缓腰肢袅,薛
    鬟低耳语私。田
    夜香防窃听,薛
    午浴避潜窥。田
    绣履含羞脱,薛
    银灯带笑吹。田
    素罗床畔解,薛
    粉汗枕前滋。田
    暖玉绡笼笋,薛
    春葱指露锥。田
    云偏松绿发,薛
    浪飐动青帏。田
    狎态堪归画,薛
    娇颜可疗饥。田
    袜尘新舞涴,薛
    鬓腻宿油脂。田
    荀鹤高文誉,薛
    崔莺艳世姿。田
    未夸连蒂好,薛
    只羡并头奇。田
    何处空题叶,薛
    谁家谩结褵。田
    漆胶当自固,薛
    衽席只余知。田
    慎勿萌嫌隙,薛
    毋令惜别离。田
    芝兰同臭味,薛
    松柏共襟期。田
    永奉闺房乐,薛
    长培楮墨嬉。田
    泰山如作砺,薛
    此志莫教亏。田”
    他日,洙馆东偶过泮宫,因劝百禄曰:“令嗣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寒舍,岂不便益?”百禄曰:“促开馆之后,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暂辍一季耳。后并不曾回,何言之谬也。”张大骇,不敢尽其辞而出。是晚,洙亦告归,张潜使人视其所往,及途半,不复见矣。走报,张急遣人入城问百禄,无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处又无妓馆,大以为怪。明旦,洙来,张问曰:“昨宵宿于何处?”曰:“家间耳。”张曰:“非也,某已令人踪迹先生,莫测所诣,家中亦不见。”洙诳曰:“因过一朋友处,谈话良久,抵家暮矣。”张知其诈,呼追洙仆,使面证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随即出城,比吾归,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饭罢方回。老广文亦甚惊讶,要自来相寻。”洙窘甚,颜色陡变。张曰:“先生如有私眷,当以实告。勿隐也。”洙弗能讳,乃具道本末。且愧谢曰:“此令亲见留,非贱子辄敢无礼。”张曰:“吾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况诸房姊妹亦无平姓者。必祟也。今当自爱,不宜复往。”洙唯唯而已。私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无怨,盖冥数尽于此也。”与洙宿,且叙欢情,戒晓,美人谓洙曰:“从此一别,后会难期,无以将意。”乃出墨玉笔管一枝为贶,云:“此旧物也,郎慎藏之。”遂饮泣而别。张料洙是夕必复去,觇之,果不在馆。因入谓其妻曰:“西宾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为,备告百禄。百禄大怒,呼归,杖之。洙遂吐实,且出所得玉镇纸玉笔管及联句诸诗,百禄取视,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谓张曰:“物既珍奇,诗又俊逸,必非寻常作也。”呼洙同往穷之。将近,遥指曰:“在此。”至则漫非前景。屋宇俱无,但水碧山青,桃林依旧。张谓百禄曰:“是矣。此地相传唐妓薛涛所葬。后人因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遂树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佳遇,必涛也。且所谓‘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无此额。而‘文’与‘孝’合,为‘教’字,谓‘教坊’,唐妓女所居。涛为蜀乐妓,故居教坊也。况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则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千里所赠。当骈镇蜀,涛于诸妓中最蒙宠侍。笔与镇纸,皆骈所赐。其为涛之灵无疑。而物出于骈者,审矣。”百禄甚以为然。然恐其终为所惑,急遣还广中。宝藏数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学为生员,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竟亦无他焉。
    按: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父郧,因官寓蜀而卒,母养涛及笄,以诗闻。侨止百花潭,涛八九岁,知声律。其父一日坐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际一梧桐,耸于入云中。”令涛续之。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及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因入乐籍。与元微之最善,事高千里良久。涛殁时,年七十馀矣,岂为鬼而反稚耶?进士杨蕴中得罪,下成都府狱,夜梦一妇人,虽形貌不扬,而言词甚秀。曰:“吾薛涛也,顷幽死此室。”乃赠蕴中诗曰:
    “玉漏深长灯耿耿,东墙西墙时见影。月明窗外子规啼,忍使孤魂愁夜永。”
    涛老年佞佛,不闻有幽死事。此不可解。
    ○刘府君妻
    长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搜扬天下才俊,清河崔罗什,弱冠有令望,被征诣州,道径于此。急见朱门粉壁,楼台相望。俄有一青衣出,语什曰:“女郎愿见崔郎。”什怳然下马,入两重门,内有青衣通问引前,什曰:“行李之中,忽蒙厚命,素既不叙,无宜深入。”青衣曰:“女郎乃平陵刘府君之妻,侍中吴质之女。府君先行,故欲相见。”什遂前,入就床坐。其女在户东立,与什叙温凉。室内二婢秉烛,女呼一婢,令以玉夹膝置什前。什素有才藻,颇善讽咏,虽疑其非人,亦惬心好也。女曰:“比见崔郎息驾庭树,喜君吟啸,故求一叙玉颜。”什遂问曰:“魏帝与尊公书,称尊公为元城令,然否也?”女曰:“家君元城之日,妾生之岁。”什仍与论汉魏时事,悉与《魏史》符合,言多不能备载。什曰:“贵夫刘氏,愿告其名。”女曰:“狂夫刘孔才之第二子,名瑶,字仲璋,比有罪被摄,乃去不返。”什下床辞出。女曰:“从此十年,当更相奉。”什遂以玳瑁留之,女以指上玉环赠什。什上马,行数十步,回顾,乃见一大冢。
    什留历下,以为不祥,遂请僧为斋,以环布施。大统末,什为王事所牵,筑河堤于桓家冢,遂于幕下语私事于济南奚叔布,因下泣曰:“今岁乃是十年,如何也作罢。”什在园中食杏,唯云:“报女郎信。”俄即去,食一杏未尽而卒。什时为郡功曹,为州里推重,及死,莫不伤叹。
    ○吕使君娘子
    淳熙初,殿前司牧马于吴郡平望,归,途次临平。众已止宿。后军副将贺忠与四卒独在后三里,至蒋湾。迷失道,询于田父。曰:“可从左边大路行。”方及半里,遇柏林中一大第,系马数匹,皆驵骏可爱。问阍者曰:“此谁居之?”曰:“前邕州吕使君,今已亡,但娘子守寡。”又问:“马欲卖乎?”曰:“正访主分付。”于是微赂之,使入报。良久,娘子者出,淡装素裳,脩脩然有林下风致,年将四十,侍妾十数人,延坐瀹茗。扣所欲,以马对。笑曰:“细事也。”俄而置酒张筵,歌舞杂奏。既罢,邀入房,将与寝昵。贺自以武夫村野,非当与丽人偶,固辞。娘子叹曰:“吾嫠居十年,又无子弟,只得群婢苟活。今夕不期而会,岂非天乎!宜勿以为虑。”遂留馆。凡三夕始别,赆以百花骢及白金百两,四卒各沾万钱之贶。又云:“家姊在净慈寺西畔住,倩寄一书。”握手眷眷而退。
    贺还日,违军期,且获罪,窘怖无计,奉马献之主帅,托以暴得疾,故迟归。帅见马,喜而不问,乃升为正将。越数日,持书至湖上,果于净慈西松径中,至姊宅,相见如姻亲,仍约明日再集。亦留与乱。金珠币帛,捆载以归。自是每三四日一往,贺妻以获财之故,一切弗问。
    尝往欢洽,迨暮,外报:“吕令人来。”姊失色,然无以拒。既至,三人共坐。令人者,招贺入小阁,峻责之。贺拜而谢过,哀恳再三,乃释。经半岁,贺妻亡,窀穸之费,皆出于吕氏。乃凭媒妁纳币娶为妻室。逾三年,贺亦亡。先有三子,一居廛市,二从军。令人诣府投牒,分橐装遗之而乞身于姊家同处。明年,寒食,贺子上父冢,因访姊家。姊云:“妹已归临平矣。”又明年,复诣其处,宅舍俱不知所在,唯松林内有两古坟。贺子悲异,瞻敬而去。
    ○钱履道
    钱履道,字嘉贞,京兆咸阳人。北虏皇统中,游学商;虢。过鄠县,贪程不止,独一仆相随。天曛黑,不复辨路,信马行到一大宅,扣门,将托宿。遇小妾从内出,惊语之曰:“此地近多狼虎,岂宜夜涉?”钱曰:“适不意迷途,敢求栖寓一席之地,但不知为何大官宅第?”妾曰:“是河中府尹张相公之居。相公薨,唯夫人在,须禀命乃可。”遂入白之。少顷,延客相见。高堂峻屋,明烛盈前,已罗列杯盘。夫人容色端妍,冠服华盛,便与同宴。侍儿歌舞之妙,目所未睹。钱自谓奇遇,若游清都,情思荡摇,莫知身世之所在,拱手敬坐,不轻交一谈。诸人以为野赣,相视笑侮。罢席就枕。俄而烛至,夫人者复来,众拥之登床。钱趋下辞避,强之再三,于是共寝。明日,留之饭。钱本漂泊旅人,既称惬怀抱,累日不言去。一夕,正欢饮间,闻户外传呼声,忽报云:“相公且至。”夫人遽起,诸妾奔忙而散。钱窜伏暗室,不敢喘息,因假寐。久之,狐嗥鸦噪,东方既明,人屋俱亡,但卧于疏丛古冢耳。狼狈而出,逢耕夫,始得官道。衣上馀香芬馥,经月乃歇。
    ○玉姨女甥
    博陵崔书生,住长安永乐里。先有旧业在渭南。贞元中,尝因清明节归渭南,行至昭应北墟垅之间,日已晚,歇马于古道。方北百馀步,见一女人靓妆华服,穿越榛莽,似失路于松柏间。崔闲步戏逼,渐近,乃以袖掩面,而足趾跌蹶,屡欲扑地。崔使小童逼而觇之,乃二八绝代之姝也。遂令小童诘之曰:“日暮何无俦侣,而凄惶于墟间耶!”默不对。又令一童将所乘马逐之,更以仆马奉送。美人回顾,意似微纳。崔潜尾其后,以观其近远。美人上马,一仆控之而前。才数百步,忽见女奴三数人,哆口坌息,踉跄而谓女郎曰:“何处求之不得。”拥马行十馀步,则长年青衣数辈。驻足以候。崔渐近,乃拜谢崔曰:“郎君愍小娘子失路,脱骖仆以济之。今日色已暮,邀郎君至庄可乎?”崔曰:“小娘子何忽独步凄惶如此?”青衣曰:“因被酒兴酣,致此。”取北行一二里,复到一树林,空屋甚盛,桃李甚芳,又有青衣七八人,迎女郎而入。少顷,一青衣出,传主母命曰:“小外甥因避醉,逃席失路,赖遇君子,恤以马仆。不然,日暮,或值恶狼狐媚,何所不加?阖室感佩。且憩,即当奉邀。”青衣出入候问,如亲戚之密。顷之,邀崔入宅。既见,乃命具酒,酒至,从容叙言:“某王氏外甥女,丽艳精巧,人间无双,欲侍君子巾栉,何如?”崔迈逸者,因酒拜谢于坐侧。俄命外甥出,实神仙也。一住三日,宴游欢洽,无不酬畅。王氏称其姨曰“玉姨”,好与崔赌。玉爱崔口脂合子,玉婉输玉环相酬。崔输且多,先于长安买得合子六七枚,都输玉姨。崔亦赢玉指环二枚。忽一日,一家大惊曰:“有贼至。”其妻推崔生于后门出。才出,妻已不见,但身卧于一穴中。惟见莞花半落,松风晚清,黄萼紫英,草露沾衣而已。其赢玉指环,犹在衣带,却省初见美人之路而行,见童仆以锹锸发掘一墓穴,已至阑中。见铭记曰:“后周赵王女玉姨之墓。平生怜重王氏外甥,外甥先殁,后令与外甥同葬。”棺柩俨然,开榇中,各有一合,合内有玉环六七枚,崔比其赌者,略无异矣。又一合中,有口脂合子数枚,乃崔生输者也。先问仆人,但见郎君入柏林,寻觅不得,方寻掘此穴,果不误也。玉姨呼崔生奴仆为贼耳。生感之,即为掩瘗仍旧云。
    ○长孙绍祖
    长孙绍祖,常行陈蔡间。日暮路侧有一人家,呼宿。房内闻弹箜篌声,窃于窗中窥之,见一少女,容态闲婉,明烛独处。绍祖微调之,女抚弦不辍,笑而歌曰:
    “宿昔相思者,今宵良会稀。欲持留客被,一愿拂君衣。”
    绍祖直前抚玩,女亦欣然曰:“何处公子,横来相干。”因与会合。又谓绍祖曰:“昨夜好梦,今果有征。”屏风衾枕,率皆华整。左右有婢,仍命馔,颇有珍羞,而悉无味,又谦曰:“卒值上客,不暇更得佳酝。”才饮数杯,女复歌曰:
    “星汉从复斜,风霜凄以切。自陈君不御,愁怀如百结。”
    因前拥绍祖,呼婢撤烛共寝,复以小婢配其苍头。将晓,女挥泪与别,赠以金缕小盒子曰:“无复后期,时可相念。”绍祖乘马出门,百馀步,顾视,乃一小坟也。怆然而去。其所赠盒子,尘埃积中,非生人所用物也。
    ○皇尚书女
    商人郑绍者,丧妻后,方欲再娶。行经华阴,止于逆旅。因悦华山秀峭,乃自店南行,可数里,忽见青衣谓绍曰:“有人令传意,欲暂邀君。”绍曰:“何人也?”青衣曰:“南宅皇尚书女也。适于宅内登台望见君,遂令致意。”绍曰:“女未适人耶?何以止于此?”青衣曰:“女郎方自往求婿,故止此。”绍诣之。俄及一大宅,又有侍婢数人,出命绍入,延绍于馆舍。逡巡,有一女子出,容甚丽,年可初笄,从婢十馀,并衣锦绣。既相见,即谓绍曰:“既遂披觌,当出形迹,冀稍从容。”绍唯唯随之。复入一门,见珠箔银屏,焕烂相照。闺阁之内,块然无侣。绍乃问女:“是何皇尚书家?何得孤居如是?尊亲焉在?嘉偶为谁?虽荷宠招,幸袪疑抱。”女曰:“妾是故皇公幼女也。少丧二亲,久离城郭,故止于此。方求自适,不意良人惠然辱顾,既惬所愿,何乐如之。”女乃命绍升榻坐定,具酒肴,出妓乐,不觉向夕。女引一金罍献绍曰:“妾求佳婿已三年矣。今既遇君子,宁无自得。妾虽惭不称,敢以金罍合卺,愿求奉箕帚。可乎?”绍曰:“予一商耳,多游南北,唯利是求。岂敢与簪缨家为戚属也?然遭逢顾遇,谨以为荣,但恐异日为门下之辱。”女乃再献金罍,自弹筝以送之。绍闻曲音凄楚,感动于心,乃饮之。交献,誓为伉俪。女笑而起,时已夜久,左右侍婢以红烛前导,成礼。至曙,女复于前阁备芳醪美馔,与绍欢醉。经月馀,绍曰:“我当暂出,以缉理南北货财。”女泣曰:“鸳鸯匹对,未闻经月离也。”绍不忍。复经月馀,绍又言曰:“我商也,从江湖,涉道途,盖是常分。虽深诚见挽,若不出行,亦心有所不乐,愿勿以此为嫌。当如期而至。”女以绍言切,方许之。遂于家园张祖席以送绍。乃橐货就路。至明年春,绍复至此,但见红花翠竹,流水青山,杳无人迹。绍号恸经日而返。
    ○赵通判女
    乐平明溪宁居院,为人家设水陆斋,招五十里外杉田有宁行者写文疏,馆之寝堂小室,村刹寥落,无他人伴处。时暮春末,将近黄昏,觉有妇女立窗下,意其比邻淫奔,夙与僧辈私狎者奇-书-网。出视之,一女子顶鱼魫冠,语音侬娇,仪貌不似田家人,相视喜笑曰:“我只在下面百步内住,寻常每到此,一寺上下,无不稔熟者。”宁居乡疃,平生梦如此境像,惟恐不得当,曲意延接,遂同入房,闭户张灯。寺僮以酒一罂来馈,宁启纳之,女避伏床下。宁谓僮曰:“文书甚多,过半夜始可了得,吾至此时方敢饮。”乃留之而去,复闭户。女出坐对酌,胸次挂小镜,宁廉观之,问何用,曰:“素爱此物,常以随身。”所著衣皆素洁,而襞褶处不熨帖,(亻争)(亻争)露现。宁曰:“衣裳有土气,何也?”曰:“久置箱箧,失于晒曝,故作蒸浥气耳。”已而就枕,月色照烛如昼,女色态益妍,缱绻欢洽。宁终夕辗转不成寐,女熟睡鼾齁。将晓出门,宁送之,又指示其处曰:“此吾居也,汝若未行,当复来。”才别,而主僧相问讯,骇曰:“师哥灯下写文字,但费眼力,何得辞气困惙如此。”宁唯唯,未以实告。僧顾壁间插玫瑰花一枝,大惊曰:“寺后旧有赵通判女坟,其前种玫瑰花一株,花开时,人过而折枝者,必与女遇,或致祸,其来已久。今尔所见,是其鬼也,宜急归,勿留。”宁愧惧而返,然卧病累月。后还俗为书生,今在淮南。
    ○邵太尉女
    保义郎解俊者,故荆南统制孙也。乾道七年为南安军指使。有过客且至,郡守将往宝积寺迎之,俊主其供张。日暮,客不至,因留宿。夜方初更,烛未灭,一女子忽来,进趋娴冶,貌甚华艳。俊半醉,出微词挑之。欣然笑曰:“我所以来,正欲结绸缪之好耳。”遂升榻。问其姓氏居止,曰:“勿多言,只在寺后住。汝明夕尚能抵此否?”俊尤喜曰:“谨奉戒。”自是无日不来,仍从寺僧借一室,为久寓计。经月馀,僧弗以为疑,外人固无知者。时以金银钗珥为赠。俊既获丽质,又得美财,欢惬过望,谓之曰:“吾未曾授室,欲凭媒妁往汝家,以礼币娶汝,何如?”曰:“吾父官颇崇,安肯以汝为婿,但如是相从足矣。”俊信为诚,然而气干日尪瘠。初,货药人刘大用与之游善,亦讶之。俊不以告。尝两人同出郭,遇遮道卖符水者,引刘耳语曰:“彼官人何得挟伤亡鬼自随?不过三月死矣。”刘语俊。俊初尚抵讳,比而惊悟曰:“彼何由知?必有异。”便拉刘访之旅邸。其人笑曰:“官员肯寻我耶?不然,几坏性命。”留使同邸,并乞刘为伴。书纸符十馀道,使俊吞之。刘密窥之,见其作法摩诃状。一更后,闻门外女子哭声,三更乃寂。明旦,俊辞去,戒后勿复往寺中。诸僧后知其事,曰:“寺之左右,素无妖怪之属。惟昔年邵宏渊太尉谪官时,丧一笄女,葬于后墙之外,必此也。”自是遂常出为僧患,僧甚苦之,遣仆谐武陵白邵,请改葬。邵许之,乃瘗于北门外五里田侧。复出扰居者,又徙于深山,其鬼始绝。
    ○桃园女鬼
    某州东门外,有桃园,丛葬处也。园中种桃,四缭周墉。弘治中,有少年元夕观灯而归,行经园旁,偶举首,见一少女倚墙头,露半体,容色绝美。俯视少年,略不隐避。少年略一顾,亦不为意,舍之行。前过一人偕行,少年乃卫兵馀丁,其人亦同辈也。且行且纵话。其人问少年婚乎?曰:“未。”曰:“今几岁?”曰:“十九矣。”又告以时日八字。久之,至歧路,同辈别而他之。少年独行,夜渐深,行人亦稀,稍闻后有步履声,回视,即墙头女也,正相逐而来。少年惊问之。女曰:“我平日政自识尔,尔自忘之。今日见尔独归,故特相从,且将同归尔家,谋一宵之欢尔。何以惊为?”少年曰:“汝何自知吾?”女因道其小名生诞,家事之详,皆不谬。盖适尾其同辈行,得之其口。少年闻之信,便已迷惑,偕行至家。其家有翁妪居一室,子独寝一房。始出时,自钥其户,逮归,不唤翁妪,自启其寝,则女已在室中坐矣。亦不晤其何以先在也。灯下谛玩之,殊倍媚嫣,新妆浓艳,衣饰亦极鲜华,皆绮罗盛服也。翁妪已寝,子将往爨室取饮食,女言:“无须往,我已挈之来矣。”即从案上取一盒子,启之,中有熟鸡鱼肉之类,及温酒,取共饮食,其肴(肉)犹热也。啖已,就寝。女解衣,内外皆斩然新制,乃与之合,犹处子尔。将黎明,自去,少年固不知其何人也。迨夜复至,与之饮食寝合如昨。既而无夕不至,久而愈密。
    邻闻其女笑声,潜窥见之,语翁妪曰:“而子必诱致良家子与居,事倘露,祸及二老,奈何?”翁妪因夜往觇,果见女在,以爱子故,且不惊之。明日,呼而戒谕曰:“吾不忍闻于官,令汝获罪。汝宜速绝。不然,与其惜汝而累吾二老人,当忍情执以闻矣。”子不敢讳,备述前因。然虽心欲绝之,而牵恋不忍。且彼亦径自至,无由可断。女虽知亲责,殊不畏避。翁妪无如之何,复谋之于邻,首诸官,展转达于郡守。李君守召子来,不伺讯鞫,即自承伏云云,然不知其姓属居止也。守思之,殆是妖祟,非人也。不下刑箠,教其子令以长线缀其衣,明日验之。子受教归,比夜入室,女早先知,迎谓曰:“汝何忽欲缀吾衣耶?袖中针线速与我。”子不能夺,即付之。翌日,复于守。守曰:“今夕当以剪刀断其裙。”予之剪归。女复迎接,怒曰:“奈何又要剪吾衣裙?速付剪来,茖荅贷放。”子亟予之。又复于守,守怒,即命民兵数人往取之。兵将近其家,女先在室,知之。时方晴皎,忽大雨作,众不可前,乃返命于守。守益怒,命一健邑丞帅兵数十,往以取之。女亦在室,丞兵将至,忽大雷电,雨翻盆而下,谓火归掣,殊不能进,亦回返以告。守曰:“然则任之。”呼子问曰:“女之姿貌果何似?衣裳何彩色?”子具言“如是如是。其外内裳袂,一一皆是纻丝,悉新裁制也。每寝解衣,垢积甚多,而前后只此,终未尝更易一件。其间一青比甲,密著其体,不甚解脱。即脱之,与一柳黄裤同置衾畔,不暂舍也。”守曰:“尔去,此后第接之如常时,吾自有处。”子去。时通判某在座。守顾判曰:“吾有一语,欲语公,恐公怒耳。”判曰:“何如?”守沉吟久之,曰:“此人所遇之女,殆是公亡过令爱。”判大怒曰:“公何见侮之甚。吾纵不肖,公同寅也。吾女有此等事耶。”守但笑谓曰:“公是归,问诸夫人。”判愈怒,遽起归衙,急呼妻,骂守,言“吾为老畜所辱,乃敢道此语。云云”妻扣其详,判言:“老畜闻女容貌衣饰如此,乃顾谓我云尔。”妻惊曰:“君姑勿怒,或者果是吾家大姐乎?”盖判有长女,未笄而殒,攒诸桃园中。其容色衣饰良是也,判意少解,出语守“吾妻云云。其当是吾女耶?”守曰:“因有之。且幽明异途,公何以怒为。第愿公勿恤之,任吾裁治可耳。”判亦姑应之。既而无所施设,女来如故。又久之,有选新御史按部,事竣而去。郡集弓兵二百辈护行,守与郡耆皆送之野,御史去。守返,兵当散去。守命:“勿散,从吾行。”守遂道从东门以归。至桃园,守驻车,麾兵悉入园,即令起判女冢。视之,女棺之前,有一窍如指大,四围莹滑,若有物久出入者。即斫棺,视女貌如生,因举而焚之。盖守知女已鬼能神,故寝其事,乘其不知而忽举,鬼果不能为也。守恐鬼气侵子深,或复来殢,召入郡中。令守郡聚,与同役者直宿,三月无悉,乃释之。其怪遂绝。后子亦竟无他。事在弘治中也。
    ○翠薇
    乾道初,清河邱任,青年未偶,才貌逸群,然疏狂落魄,为继母不容,托迹江湖,客于吴楚。
    一日,舟泊江陵僻岸。是夕,星月联辉,水天一色。生抚景自适,命傒僮焚香,鼓琴于篷窗之下。俄闻岸畔喁喁人语,推篷见一女,姿容雅淡,丰韵轻扬,一婢秉绛纱灯后随。生神思飘摇,相望长揖。女曰:“聆君琴奏,信步来此。”生振衣登岸,前询姓氏。女曰:“妾乃两淮盐运使何公之侧室也,小字翠薇,缘主妇妒,置妾于书亭。此地名花缭绕,曲水环旋,亦一胜境,君能一枉顾乎。”生曰:“奈司阍者觉何。”女曰:“庄妪也,何足虑。”生忻然偕行,果见幽亭一所,朱户半扃,银缸欲灭,图书满室,兰麝熏人。生坐谈久,因微讽之,女无言俯首。生会意,挽就枕,极尽绸缪。女曰:“妾身已委于君,君幸毋忘今夕可也。”生曰:“猥蒙仙姬错爱,狂生当铭刻心骨,何敢忘。”乃作《忆秦娥》词以寄意曰:
    “香篆袅,罗帏锦帐风光好。风光好,金钗斜軃,夙颠鸾倒。 恍疑身在蓬莱岛,邂逅相逢缘不小。缘不小,最关情处,娥眉淡扫。”
    女亦和曰:
    “杨枝袅,恩情无限天将晓。天将晓,漏穷鸡唤,教人烦恼。 邮亭一夜风沙少,匆匆后会应难保。应难保,最伤情处,残云风扫。”
    生览之,羡曰:“睹卿佳制,较鄙句奚啻碔砆之与美玉。卿诚女中子建也。第继自今夕,佳期尚可再否?”女泣曰:“妾不能尽诉此衷,但有罗巾题字,君归途中,宜密观,毋俾妾惭赧也。”生唯唯,挥涕而别。
    抵舟启视,巾上题一绝曰:
    “不断尘缘露本真,翠薇花下绕香魂。如今了却风流愿,一任东风啼鸟声。”
    生惊怅久之。
    明日复访故处,惟见空亭幽寂,景物萧然,杳无人迹。就询庄妪,云:“此我主人何公书亭也。主人有妾名翠薇,工画琴,善诗赋,我主甚爱之,为主妇妒而鸩死。主人恸惜,瘗此亭左,环植薇花,其认之。君昨遇者,毋乃此乎?”生悲叹,因赓其韵曰:
    “精爽依稀逼太真,何缘月下觑芳魂。清风一阵浑无迹,惟听流泉鸣咽声。”
    复奠其冢而返。
    ○某枢密使女
    某州郡学倪升,成化丁酉,假读一僧舍。壁间忽辟双扉,升讶之曰:“人耶?鬼耶?”叩之,漠无人迹。谛视之,一女子态度整秀,衣饰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窃谓曰:“仆素无红叶之约,而乃有绿绮之奔,竟不识有是缘乎?”女视之,怫然曰:“尔谓红叶之约,可也。谓绿绮之奔,妾岂文君比哉?”升谢罪。是夕,遂款一宿。女嘱曰:“以君文学之士,千金之躯,一旦丧于今夕。慎勿泄露。终当为箕帚妾耳。”乃赋诗二律曰:
    “窗掩蝉纱怯晚风,碧梧垂影路西东。自从金谷无春到,谁信蓝桥有路通。
    良玉杯擎鹦鹉绿,精金带束荔枝红。鸳鸯帐里空惊起,羞对青铜两鬓蓬。”
    又云:
    “梦断行云会晤难,翠壶银剪漏初残。鸳鸯倦绣香犹在,雀扇题书墨未干。
    满院落花春事晚,绕庭芳草雨声寒。掌中几字回文锦,安得郎君一笑看。”
    自是日夕相与,经旬不返。父窃窥之,见其子或语或笑,或起或拜不一,始知其为妖眩也。速请招庆禅师名觉初者,夜方仗剑,危坐其室。见一女子哀祗曰:“氏本宋末某枢密使之女,缘私忿而殁,魂魄未散,是成祟尔。愿冀宥之。”师即挥剑,坠死一地,没。旦,启土丈馀,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其颡有泚。亟投诸火,秽气入人脏腑,竟不可近。见《志怪录》。
    ○林知县女
    浙江陈生,随父官泉州。出行,见一女子哭于麓,问:“何人?”曰:“我姓白,随父之官,为盗掠杀一家,吾仅免。无归,是以伤痛。”生艳其美,遂置之密室。父母使人窥之,乃见一白鹇,至门化为女子而入。父母语生:“早加斥绝。”生谓女曰:“卿是白鹇精,何为误我?”谢曰:“我非妖精,乃前任林知县之女。无罪,为父逼死。藁葬城外,故托白鹇以现。君他日前程远大,位至御史。能念旧者,为葬朽尸,且恤吾母。则终天之感,永切泉壤矣。”生许之。女因谢去。后生果贵,任至御史,巡按广东道。至泉州,求女尸葬之吉壤。以千金赠其母。
    ○符丽卿
    审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
    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偶,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环,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环曰:“金莲,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
    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没,家事零替,既无兄弟,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精妍,词气婉媚,低帏昵枕,甚相欢爱。天明,辞别而去。及暮则又至。
    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妆髑髅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日诘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为黄壤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子往访问之,则可知矣。”
    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乃入湖心寺少憩。行过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复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箓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日,生谒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书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于门,一悬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绝来矣。
    一月有馀,不觉又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却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复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遂死于柩中。
    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裙微露于柩外,请于寺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子之尸,俯仰卧于柩内,女貌如生焉。寺中僧众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有七,权厝于此,举家还去,竟绝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是后云际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子携手同行,一丫环挑双头牡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获可痊,否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见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
    众遂至山,攀缘藤葛,蓦越溪涧,其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道童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坚。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观魏法师所指教尔。”道人曰:“吾老矣,不复下山已六十馀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僮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帛袄,金甲雕戈,长皆丈馀,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汝辈岂不知邪?宜疾驱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子与生并金莲,俱到坛所,鞭捶挥扑,流血号泣。道人诃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遂以纸笔授之,俱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乔生供曰:“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叔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逢九尾狐而怜。事既莫追,悔将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泯。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不可逃。”金莲供曰:“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陇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妍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见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物既不祥,遭之有害。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襄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所,十地分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土,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附草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辰,渊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羊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沉沦阴翳,永无出期。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此三鬼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
    明日众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问其故,其法师则已病喑哑,不能言矣。
    ○任氏妻
    高密王玄之,少美丰仪,为蕲春丞。秩满归乡,至家,在郭西。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妇人从西来,将入郭,姿色殊绝可喜,年十八九。明日出门,又见之。如此数四,日暮辄来。王戏问之曰:“家在何处,暮暮来此?”女笑曰:“儿家近在南冈,有事须至郭。”王试挑之,女遂欣然,因留宿,甚相亲昵。明日辞去,数夜辄一来。后乃夜夜来宿。王情爱甚至,试谓曰:“家既近,许相过否?”答曰:“家甚狭陋,不堪延客。且与亡兄遗女同居,不能无嫌疑耳。”王遂信之,宠念转密。于女工特妙。王之衣服,皆女裁制,见者莫不叹赏之。左右一婢,亦有美色,常以之随。其后,虽在昼日,亦不复去。王问曰:“兄女得无相望乎?”答曰:“何须强预他家事。”
    如此积一年后,一夜忽来,色甚不悦,啼泣而已。王问之,曰:“过蒙爱接,方复离异,奈何?”因呜咽不能止。王惊问故,女曰:“得无相难乎!儿本前高密令女,嫁为任氏妻。任无行见薄,父母怜念,呼令归。后乃遇疾卒,殡于此。今家迎丧,明日当去。”王既爱念,不复嫌忌,乃便悲惋。问:“明日将至何时?”曰:“日中耳。”一夜叙别不眠。明日临别,女以金镂玉杯及玉环一双为赠,王以绣衣一箱答之。各握手挥涕而别。明日至期,王于南冈视之,果有家人迎丧,发榇,女颜色不变,粉黛如故。见绣衣一箱在棺中,而失其所送玉杯及玉环。家人方觉有异,王乃前具陈之,兼示之玉杯与环。皆捧之悲泣。因问曰:“兄女是谁?”曰:“家中二郎女,十岁病死,亦殡其旁。”婢亦帐中木人也,其貌正与从者相似。王乃临柩,悲泣而别。左右皆感伤,后念之切,遂恍惚成疾,数日方愈,然每思辄忘寝食也。
    ○县尉妻
    新繁县令妻亡,唤女工作凶服。中有妇人婉丽殊绝,县令悦而留之,甚见宠爱。后数月,一旦惨悴,言辞顿咽。令怪而问之,曰:“本夫将至,身方远适,所以悲耳。”令曰:“我在此,谁如我何?第自饮食,无苦也。”后数日,求去,止之不可,留银杯一枚为别,谓令曰:“幸甚相思,以此为念。”令赠罗十匹。去后恒思之,持银杯不舍手,每至公衙,即放案上。县尉已罢职还里,其妻之柩,尚在新繁,远来移归。投刺谒令,令甚厚待。尉见银杯,数窃视之。令问其故,对云:“此是亡妻柩中物,不知何得至此?”令叹良久,因具言始末,兼论妇人形状音声,及留杯赠罗之事。尉愤怒终日,后方开棺,见妇人抱罗而卧。尉怒甚,积薪焚之。
    ○刘照妇
    刘照,建安中为河间太守。妇亡,埋棺于府园中。遭黄巾贼,照委郡走。后太守至,夜梦见一妇人,往就之,后又遗一双锁。太守不能名,妇曰:“此萎蕤锁也,以金缕相连,屈申在人,实珍物。吾方当去,故以相别,慎勿告人。”后二十日,照遣儿迎丧,守乃悟其去也。儿见锁悲戚不已。
    姑苏雍熙寺,每月夜向半,常有妇人往来廊庑间,歌小词,且哭且叹,闻者就之,辄不见。其词云: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花汀草弄春柔,长亭舣住木兰舟。 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空逐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东楼。”
    好事者录藏之。士子慕容岩卿见之,惊曰:“此余亡妻所为,外人无知者,君何从得之?”客告之故,岩卿悲叹曰:“此寺盖其旅榇所在也。”此则旅鬼之贞者。
    ○张氏子遇女
    扬州盐商张某,陕西人,挈少子居旅邸。某暂还乡,叮咛老仆,善调护。而郎君既经时,仆见其貌殊瘦,询其随身僮子,云:“每夜深,有美女从窗而入,未明即去。”仆谓僮子:“盍取伊物件为验。”僮俟女就寝,窃一紫罗凤鞋与仆。仆遍访无所遇,而张生病矣。后因缝人某甲至,示之以鞋。甲愕然曰:“若从何得此?”仆语之故而问焉,云:“去年在巨族某氏,为某次女作嫁时服,一日,忽有女子立屏间,招我度量身材,便睹记其鞋。已而主翁怪衣裳短狭,减工价,谓余诬其女出阃阈莫能辨也。今据此究之。”即引仆诣其家,传鞋于内,托言为样求售。翁见而惊曰:“此敛吾长女之具,必盗墓得之。”欲执两人闻官。始吐实,翁未信。往叩张生,生道其姿容服饰,真翁亡女也。遂发墓,见棺前有巨窍,若有物出入者。启视,则面色如生,一足无鞋矣。翁怒而焚之。张生从是病愈。
    ○崔少府女
    卢充,范阳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宅西猎,射獐,中之。獐倒而复起,充逐之,不觉远去。见道北一里许高门瓦屋四周,有如府舍。不复见獐。门中一铃下唱客前,有一人投一襆新衣,曰:“府君以系郎。”充看讫,进见。少府语充曰:“尊府君不以仆门鄙,近得书,为郎君索少女为婚,故相迎耳。”便以书示。充父亡时虽小,然已识父手迹,即歔欷无复辞。充便敕内:“卢郎已来,便可使女妆严。”既就东廊,及至黄昏,内白:“女郎妆竟。”崔语充:“君可至东廊。”既至,妇已下车,立席头,即共拜。时为三日给食,三日毕,崔谓充曰:“君可归。女生男,当以相还。无相疑。生女,当留养。”敕内严车送客。充便出,崔氏送至中门,执手涕零。出门,见一犊车,驾青牛。又见本所着衣及弓箭故在门外。寻追传教,将一人投一襆衣与充,相问曰:“姻缘始尔,别甚怅恨。今故置衣一袭,被褥一副。”充上车,去如电逝,须臾至家。母问其故,充悉以状对。别后四年,三月,充临水戏,忽见旁有犊车,乍沉乍浮,既而上岸,同坐皆见,而充往开其车后户,见崔氏女与三岁男共载,女抱儿以还充,又与金碗,并赠诗曰:
    “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荣耀长幽天,世路未亡施。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
    充取儿,碗及诗。忽然不见。充后乘车入市卖碗,冀有识者。有一婢识此,还白大家曰:“市中见一人乘车卖崔氏女郎棺中碗。”大家,即崔氏亲姨母也。遣儿视之,见如婢言。乃上车叙姓名,语充曰:“昔我姨姊少府女,未嫁而亡。家亲痛之,赠一金碗著棺中。可说得碗本末?”充以事对,此儿亦为悲咽。赍还白母,母即令诣充家,迎儿还。诸亲悉集,儿有崔氏之状,又复似充貌。儿,碗俱验,姨母曰:“我外甥也。”即字温休。温休者,是幽婚也。遂成令器,历郡守,子孙冠盖相承至今。其后生植,字干,有名天下。
    ○崔女郎
    荥阳郑德楙,常独乘马,逢一婢,姿色甚美。马前拜云:“崔夫人奉迎郑郎。”郑愕然曰:“素不识崔夫人,我未有婚,何故相迎?”婢曰:“夫人小女,颇有容质。且以清门令族,宜相匹敌。”郑知非人,欲拒之。即有黄衣苍头十馀人至,曰:“夫人趣郎进。”辄控马,其行甚疾,耳中但闻风鸣。奄至一处,崇垣高门,外皆列植楸桐。郑立于门外,婢先入。须臾,命引郑郎入。进历数门,馆宇甚盛。夫人着素罗裙,年可四十许,姿容可爱,立于东阶下。侍婢八九,皆鲜整。郑趋谒再拜。夫人曰:“无怪相屈,以郑郎清族美才,愿托姻好。小女无堪,幸能垂意。”郑见逼,不知所对,但唯唯而已。夫人乃上堂,命引郑郎自西阶升,堂上悉以花罽荐地,左右铺局脚床,七宝屏风,黄金屈膝,门垂碧箔,银钩珠络。长筵列馔,皆极丰洁。乃命坐。夫人善清谈,叙置轻重,世难与比。食毕,令酒,以银尊贮之,可三斗馀,琥珀色,酌以金镶杯。侍婢行酒,味极甘香。向暮,一婢前白:“女郎已严妆竟。”乃命引郑郎出就外间,浴以香汤,左右进衣冠履袜。有美婢十人扶入,恣为调谑,自堂及门,步致花烛,乃延入帐。女年十四五,姿色甚艳,目所未睹。被服灿丽,冠绝当时。郑遂欣然,其夜成礼,宿于东堂。堂中置红罗绣帐,衾帏裀席,悉皆精绝。女善弹箜篌,曲词新异。郑问:“前乘马来,今在何处?”曰:“已饲之矣。”如此百馀日,郑虽情爱颇重,而心稍嫌忌。因谓女曰:“可得同归乎?”女惨然曰:“幸托契会,得事巾栉。然幽冥理隔,不遂如何?”因涕泣交下。郑审其怪异,乃白夫人曰:“家中相失,颇有疑怪,乞赐还也。”夫人曰:“过蒙见顾,良深感慕。然幽冥殊途,理当暂隔。分离之际,能不泫然!”郑亦泣下。乃大宴会,与别曰:“后三年当相迎也。”郑因拜辞。妇出门挥泪握手曰:“虽有后期,尚延年岁。欢会尚浅,乖离苦楚,努力自爱!”郑亦悲惋。妇以衬体红衫及金钗一双赠别,曰:“若未相忘,以此为念。”乃别而去。夫人敕送郑郎,乃前青骢也。被带甚精。郑乘马出门,倏忽复至其家。奴遽云:“家中已失一年矣。”视其所赠,皆真物也。家人语云:“郎君出行后,其马自归,不见有人送到。”郑始寻其故处,惟见大坟,旁有小冢。茔前列树,皆已枯矣,而前所见,悉华茂。询之左右人家,传此崔夫人及女郎墓也。郑尤异之。自度三年之期,必当死矣。后至期,果见前使婢乘车来迎,郑曰:“生死固有定命,苟得乐处,吾复何忧?”乃悉分判家事,预为终期。明日乃卒。
    ○田夫人
    贞元中,有崔炜者,故监察向之子。向有诗名,知于人间。向为南海从事,炜居南海,意豁如也,不事家产,多友豪侠辈。数年,财业殚尽,多栖止佛舍。时中元日,番禺人多献其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炜因闲玩,见乞食老妪,因蹶而破他人之酒瓮,当垆者殴之。计其值,仅一缗而已。炜为脱衣,偿其所值。妪不谢而去。异日又来,乃曰:“前日谢子脱其难,吾善灸赘疣,今有越井冈艾少许与子,遇赘疣,灸一炷,当即愈。不独愈疾,且兼获美艳。”炜举手接之,妪倏亦不见。
    后数日,因游海光寺,遇一老僧,赘疣在耳。炜出艾试灸之,应手而落。其僧感之,谓炜曰:“贫道无以奉酬,但转经以资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镪巨万,亦有斯疾。君子能疗之,当有厚报。请为书达焉。”炜曰:“然。”任翁一闻喜跃,礼请甚谨。炜因出艾,一灸而愈。任翁告炜曰:“谢君子痊我所苦,无以厚酬,当出千万奉子。幸一从容,无草草而去。”因被留款。炜素善丝竹,能造其妙,闻主人堂中琴声,乃诘家童。曰:“主人之爱女也。”因请琴弹之。女潜听而有意焉。时任翁家事鬼,其鬼甚灵,每岁必杀一人飨之。期已逼矣,求人不获。任翁忧闷无措,乃计曰:“今崔客既无血属,可以为飨。吾闻大恩尚不报,况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馔,俟夜半,拟杀炜。已潜扃炜所处之室,而炜不之悟。是女密知之,潜持刀于窗隙间告炜曰:“吾家事鬼,今夜当杀汝而祭之。汝可以此破窗遁去。不然,少顷死矣。此刀亦望将去,无相累也。”炜闻,恐怖流汗,以刀断窗棂,携艾跃出,拔键而走。任翁俄觉,率家僮十馀人,持刀秉炬逐之六七里,几及之。炜因迷道失足,坠于大枯井中。追者失踪而返。
    炜虽坠井,为稿叶所藉,幸而不伤。及晓视之,乃一巨穴,深百馀丈,无计得出。四旁嵌空,宛转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在焉,可长数丈,光照穴中。前有石臼,岩上有物滴下臼,色如饴蜜,蛇就饮之。炜察蛇有异,乃诣蛇,稽颡谓之曰:“龙王,某不幸堕此,愿王悯之,而不为害。”因饮其馀,遂不饥渴。细视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炜感蛇见悯,欲为灸之,而恨无火。须臾,忽有飘火入穴,炜乃燃艾,启蛇而灸,则疣应手堕地。蛇之饮食久已妨碍,及去,颇以为适,遂吐径寸珠酬炜。炜不受而启曰:“龙王能施云雨,阴阳莫测,行藏在己,必能拯拔沉沦。倘赐挈维,得还人世,则死生感激。但遂归心,不愿怀宝。”蛇遂吞珠,蜿蜒将有所适。炜即再拜,跨蛇而出。
    去不由穴口,只由洞中行,约数十里,其中幽暗若漆,但蛇之光烛两壁,时见绘画古丈夫,咸有冠带。最后触一石门,门有金兽啮环,洞然明朗。蛇抵此不进,而卸下炜。炜将谓已达人世矣。入户,但见一室,穴阔可百馀步。穴之四壁,皆镌为房室。当中有锦绣数间,垂金泥紫帏,更饰以珠玉,炫晃如明星之缀。帐前有金炉,炉上有蛇龙鸾凤,龟蛇燕雀,皆开口喷出香烟,芳芬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贮以水银,凫鹥之类,皆琢琼瑶而泛之。四壁有床,咸饰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簧,鼗磬敔柷,不可胜记。炜细视,手泽尚新。乃恍然莫测是何洞府也。良久,取琴试弹,四壁户榻皆启,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至矣。”遂却走入。须臾,有四女,皆古环髻,曳霓裳之衣。谓炜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宫耶?”炜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炜曰:“既是皇帝玄宫,皇帝何在?”曰:“暂赴祝融宴尔。”遂命炜就榻鼓琴。炜弹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谓胡笳。”炜曰:“汉中郎蔡邕之女文姬被虏,没于胡中。及归,感胡中故事,因抚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韵。”女皆恬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传觞。炜乃叩首求归,词旨颇切。女曰:“崔子既来,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驻淹。羊城使者少顷当来,可以随往。”谓崔子曰:“皇帝已配田夫人而奉箕帚,便可相见。”崔子莫测所由,未敢应荷。已命侍女召田夫人,田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诏,不敢见崔家郎君。”再命不至。女谓炜曰:“田夫人淑德美丽,世无俦匹,愿君子善待之,亦宿业耳。夫人即齐王女也。”崔子曰:“齐王何人也?”女曰:“王讳横。昔汉初国亡,而居海岛者。”逡巡,有日影入照座中。炜因举首,上见一穴,隐隐然睹人间天汉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冉冉自空而下,须臾至座间,背有一丈夫,衣冠俨然,执大笔,兼封一青竹简,上有篆字,进于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读之,曰:“广州刺史徐绅死,安南都护赵昌充替。”女酌醴饮使者,使者唱喏,谓炜曰:“他日须与使者易服葺宇,以相酬劳。”炜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与郎君国宝阳燧珠,将往至彼,当有胡人具十万缗而易之。”遂命侍女开玉函,取珠授炜。炜再拜而捧之。谓四女曰:“炜不曾朝谒皇帝,又非亲族,何见遗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诗,帝愧之,亦有诗继和。赏珠之意,已露诗中,不假仆说。郎君岂不晓耶。”炜曰:“敢遂请皇帝诗。”女命侍女书题于羊城使者笔管上云:
    “千岁荒丘隳路隅,一章太守重椒涂。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佳人与明珠。”
    炜曰:“皇帝元何姓字?”女曰:“已后当自知尔。”女又谓炜曰:“中元日须具美酒丰馔于广州蒲涧寺静室,吾辈当送田夫人往。”炜遂再拜告去,欲蹑羊背。女曰:“知有鲍姑艾,可留少许。”炜但留艾,不知鲍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履于平地,遂失使者与羊所在。望其星汉,时及五更矣。俄闻蒲涧寺钟声,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见饷,遂归广州。崔子先第舍税居,至日往主人舍询之,已三年矣。主人谓炜曰:“子何所适,而三秋不返。”炜不实告。开其户,尘榻俨然,颇怀凄怆。问刺史徐绅,果已死,而赵昌替矣。乃抵波斯店,潜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见,遂匍匐礼拜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赵佗墓中来。不然,不合得斯宝。”盖赵佗以珠为殉故也。崔子乃具实告,方知皇帝是赵佗也。佗亦曾称南越武帝耳。遂具十万缗而易之。崔子诘胡人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盗归番禺,仅千载矣。我国有能玄象者,言来岁国宝当归,故我王召我具大舶之资,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获矣。”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鉴一室。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炜得金,遂具家产。然羊城使者,竟无影响。忽有事于城隍庙,见神像有类使者,又睹神笔上有细字,乃侍女所题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绘,及广其宇。是知羊城即广州,城隍庙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则村老云:“南越尉任嚣之墓耳。”及登越王殿台,观先人诗云:“越井冈头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古墓千年无子孙,野人踏践成官道。”兼睹越王继和诗,踪迹颇异。乃询其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绅,因登此台,感崔侍御诗,故有粉饰。台殿所以焕赫耳。”后将及中元日,遂丰洁香馔甘醴,届于蒲涧寺之僧室。夜半,果四女及田夫人至,容仪艳逸,言皆澹雅。四女与崔生会饮,谐谑。将晓,告去。崔子遂再拜讫,致书达于越王,卑辞厚礼,敬荷而已。遂与夫人归室,因诘夫人曰:“既是齐王女,何以远配于南越。”夫人曰:“某国破家亡,遭越王所虏,以为嫔御。王薨,因以为殉,乃今不知几时也。看烹郦生如昨日耳。每忆故事,不觉潸然。”炜问曰:“彼四女何人也?”曰:“其二东瓯王摇所献;其二闽越王无诸所献也。尽为殉耳。”又问曰:“昔四女云‘鲍姑’,何人也?”曰:“鲍静女,葛洪妻也。多行灸道于南海耳。”炜叹曰:“乃昔乞丐之老妪焉。”又曰:“四女呼蛇为‘玉京子’,何也。”曰:“安期生常跨斯龙而朝玉京,故号‘玉京子’耳。”炜因在穴饮龙之馀,肌肤少嫩,筋骨清健。后居南海十馀载,遂散金破产,栖心道门,挈室往罗浮,访其鲍姑。后竟不知所适。
    田横强死,其魂壮烈,又有五百义士相从,宜为神矣。不省任嚣赵佗诸公,何以富贵如故?岂所谓取精多,用物宏者耶?羊城使者尚获粉绘之报,而任女活命之恩,全无照应。一段良姻,反为田夫人所占,吾甚不平。
    ○窦玉
    进士王胜盖夷,元和中求荐于同州。时宾馆填溢,假郡功曹王翥第以俊试。既而他室皆有客,惟正堂以草绳系门。自牖而窥其室,独床上有褐衾,床北有破笼,此外更无有。问其邻,曰:“处士窦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厢为窄,思与同居,甚喜其无姬仆也。及暮,窦处士者,一驴一仆,乘醉而来。夷胜前谒,且曰:“胜求解于郡,以宾馆喧,故寓于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无姬仆,又是方外之人,愿略同此堂,以俟郡试。”玉固辞,接对之色甚傲。夜深将寝,忽闻异香。惊起寻之,则见堂中垂帘帏,喧然笑语。于是夷胜突入其堂中。屏帏四合,奇香扑入。雕盘珍膳,不可名状。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娇丽无比,与窦对食。侍婢十馀人,亦皆端妙。银炉煮茗方熟,坐者起,入西厢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儿郎,冲突人家?”窦面色如土,端坐不语。夷胜无以致辞,啜茗而出。既下阶,闻闭户之声,曰:“疯狂儿郎,因何共止?古人卜邻,岂虚哉。”窦辞以“非己所有,难拒异客,必虑轻侮,岂无他宅?”因复欢笑。
    及明,往觇之,尽复其旧。窦独偃于褐衾中,拭目方起,夷胜诘之,不对。夷胜曰:“君昼为布衣,夜会公族,苟非妖幻,何以致丽人?不言其实,当即告郡。”窦曰:“此固秘事,言亦无妨。比者,玉薄游太原,晚发冷泉,将宿于孝义县。阴晦失道,夜投人庄,问其主,其仆曰:‘汾州崔司马庄也。’令人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马年可五十馀,衣绯,仪貌可爱。问窦之先及伯叔昆弟,诘其中外亲族,乃玉旧亲,知其为表丈也。自幼亦尝闻此丈人,但不知官位。慰问殷勤,情意甚优重。因令报其妻曰:‘窦秀才乃是右卫将军七兄之子,是吾之重表侄。夫人亦是丈母,可见之。从宦异方,亲戚离阻,不因行李,岂得相逢?请即见。’有顷,一青衣曰:‘屈三郎入。’其中堂陈设之盛,若王侯之居。盘馔珍奇,味穷海陆。既食,丈人曰:‘君今此游,将何所求?’曰:‘求举资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内无家。’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游无抵,徒劳往复。丈人有女,年近长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给,不求于人。可乎?’玉起拜谢。夫人喜曰:‘今夕甚佳,又有牢馔,亲戚中配属,何必广召宾客?吉礼既具,便取今夕。’谢讫,复坐。又进食。食毕,揖玉憩于西厅。具沐浴讫,授衣巾,引相者三人来,皆聪明之士。一姓王,称郡法曹;一姓裴,称户曹;一姓韦,称郡督邮。相让而坐。俄而礼与香车皆具,花烛前引,自厅西至中门,展亲御之礼。因又绕庄一周,自南门入中堂,堂中帷帐已满。成礼讫。初三更,妻告玉曰:‘此非人间,乃神道也。所言汾州,阴道汾州,非人间也。相者数子,无非冥官。妾与君宿缘,合为夫妇,故得相遇。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速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属?已为夫妻,便合相从。何为一夕而别也?’妻曰:‘妾身奉君,固无远近。但君生人,不合久居于此。君速命驾。常令君箧中有绢百匹,用尽复满。所到必求静室独居,少以存想,随念即至。十年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昼别宵会耳。’玉乃入辞。崔曰:‘明晦虽殊,人神无二。小女子得奉巾栉,盖是宿缘。勿谓异类,遂猜薄之。亦不可言于人。公法讯问,言亦无妨。’言讫,得绢百匹而别。自夜独宿,思之则来,供帐馔具,悉其携也。若此者,五年矣。”
    夷胜开其箧,果有绢百匹。因各赠三十匹,求其秘言之。言讫遁去,不知所在。
    ○秦女大圣
    陇西辛道度者,游学至雍州城四五里,比见一大宅,有青衣女子在门。度诣门下求飧。女子入告,奉女郎命,召入阁中。女郎于西榻坐。度称姓名,叙起居,即毕,命坐东榻,即治饮馔。食讫,女谓度曰:“我秦闵王女,出聘曹国,不幸无夫而亡,亡来已二十三年,独居此宅。今日君来,愿为君妇。”经三宿后,女郎自言曰:“君是生人,我鬼也。共君宿契,此会可三宵,不可久居,当有祸矣。然兹信宿,未悉绸缪,既已分飞,将何表信?”即命取床后盒子开之,以金枕一枚,与度为信,乃分袂泣别,即遣青衣送出门外。未逾数步,不见舍宅,惟有一冢。度当时慌忙出走,视其金枕在怀,乃无变异。寻至秦国,以枕于市货之。恰遇秦妃东游,亲见度卖金枕,疑而索看,诘度何处得来。度具以告。妃闻悲泣不能自胜,然尚疑耳。乃遣人发冢,起柩视之,原葬悉在,惟不见枕。解体看之,交情宛若,秦妃始信之,叹曰:“我女大圣,死经二十三年,犹能与生人交往,此是我真女婿也。”遂封度为驸马都尉,赐金帛车马,令还本国。因此以来,后人名女婿为驸马。出《搜神记》。
    ○隋县主
    唐贞元中,河南独孤穆者,客淮南,夜投大义县宿。未至十馀里,见一青衣乘马,颜色颇丽。穆微以词调之,青衣对答甚有风格。俄有车辂北下,导者引之而去。穆遽谓曰:“向者粗承颜色,谓可以周旋终接,何乃顿相舍乎?”青衣笑曰:“愧耻之意,诚亦不足。但娘子少年独居,性甚严整,难以相许耳。”穆因问娘子姓氏及中外亲族。青衣曰:“姓杨,第六。”不答其他。既而不觉行数里,俄至一处,门馆甚肃。青衣下马入,久之乃出,延客就馆,秉烛陈榻,衾褥毕具。有顷,谓穆曰:“君非隋将独孤盛之后乎?”穆乃自陈是盛八代孙。青衣曰:“果如是,娘子与郎君乃有旧。”穆讯其故。青衣曰:“某贱人也,不知其由。娘子即当自出申达。”须臾设食,水陆毕备。食讫,青衣数十人前导,曰:“县主至。”见一女,年可十三四,姿色绝代。拜跪讫,就坐。谓穆曰:“庄居寂寞,久绝宾客,不意君子惠顾。然而与君有旧,不敢使婢仆言之,幸为勿笑。”穆曰:“羁旅之人,馆谷是惠,岂意特赐相见,兼许叙旧。且穆平生未离京洛,是以江淮亲故,多不之识,幸尽言也。”县主曰:“欲自陈叙,窃恐惊动长者。妾离人间已二百年矣。君亦何从而识?”穆初闻其姓杨,及自称县主,意已疑之。及闻此言,乃知是鬼,亦无所惧。县主曰:“以君独孤将军之贵裔,世禀忠烈,故欲奉托,勿以幽冥见疑。”穆曰:“穆之先祖,为隋室忠臣,县主必以穆忝有祖风,故欲相托,乃平生之乐闻也。有何疑焉?”县主曰:“欲自宣泄,实增悲戚。妾父齐王,隋帝第二子。隋室倾覆,妾之君父同时遇害。大臣宿将,无不从逆,唯君先将军,力拒逆党。妾时年幼,尚在左右,具见始末。及乱兵入宫,贼党有欲相逼者,妾因骂辱之,遂为所害。”因悲不自胜。穆因问其当时人物及大业末事,大约多同隋史。久之,命酒对饮,言多悲咽,为诗以赠穆曰:
    “江都昔丧乱,阙下多搆兵。豺虎恐吞噬,干戈日纵横。
    逆徒自外至,半夜开重城。膏血浸宫殿,刀枪倚檐楹。
    今知从逆者,乃是公与卿。白刃污黄屋,邦家遂因倾。
    疾风表劲草,世乱识忠臣。哀哀独孤公,临死乃结缨。
    天地既板荡,云雨时未亨。今者二百载,幽怀犹未平。
    山河风月古,陵寝露烟青。君子秉垣德,方垂忠烈名。
    华轩一惠顾,土室以为荣。丈夫立志操,存没感其情。
    求义若可托,谁能抱幽贞?”
    穆深嗟叹,以为班婕妤所不及也。因问其平生制作。对曰:“妾本无才,但好读古集。尝见谢家姊母,及鲍氏诸女,皆善属文,私怀景慕。帝亦雅好文学,时时被命。当时薛道衡名高海内,妾每见其文,心颇鄙之。何者;情发于中,但直叙事耳。何足称赞?”穆曰:“县主才自天授,乃邺中七子之流。道衡安足比拟?”穆遂赋诗以答之,曰:
    “皇天昔降祸,隋室如缀旒。患难在双阙,干戈连九州。
    出门皆凶竖,所向多逆谋。白日忽然暮,颓波不可收。
    望夷既结衅,宗社亦贻羞。温室兵始合,宫闱血已流。
    悯哉吹箫子,悲啼下凤楼。霜刃徒见逼,玉笄不可求。
    罗襦遗侍者,粉黛成仇雠。邦国已沦覆,馀生誓不留。
    英英将军祖,独以社稷忧。丹血溅黼扆,丰肌染戈矛。
    今来见禾黍,尽日悲宗周。玉树深寂寞,泉台千万秋。
    感兹一顾重,愿以死节酬。幽显倘不昧,终焉契绸缪。”
    县主吟讽数回,悲不自胜者久之。逡巡,青衣人皆将乐器。而有一人前白县主曰:“言及旧事,但恐使人悲感。且独孤郎新至,岂可终夜啼泣相对乎?某请充使,召来家娘子相伴。”县主许之。既而谓穆曰:“此大将军来护儿歌人,亦当时遇害,近在于此。”俄顷即至,甚有姿色。因作乐,纵饮甚欢。来氏歌数曲,穆惟记其一云:“平阳县中树,久作广陵尘。不意何郎至,黄泉重见春。”良久,曰:“妾与县主居此二百馀年,岂期今日,忽有嘉礼。”县主曰:“本以独孤公忠烈之家,愿一相见,欲豁幽愤耳。岂可以尘土之质,厚诬君子。”穆因吟县主诗落句云:“求义若可托。谁能抱幽贞?”县主微笑曰:“亦大强记。”穆因以歌讽之曰:
    “金闺久无主,罗袂坐生尘。愿作吹箫伴,同为骑凤人。”
    县主亦以歌答曰:
    “朱轩下长路,青草启孤坟。犹胜阳台上,空看朝暮云。”
    来氏曰:“曩者萧皇后欲以县主配后兄子,正见江都之乱,其事遂寝。独孤冠冕盛族,忠烈之家,今日相对,正为嘉偶。”穆问县主所封何邑?县主曰:“儿以仁寿四年生于京师,时驾幸仁寿宫,因名寿儿。明年,太子即位,封清河县主。上幸江都宫,徙封临安县主。特为皇后所爱,常在宫内。”来曰:“夜已深矣,独孤郎宜早成礼。某当奉候于东阁,俟晓拜贺。”于是群婢戏谑,皆若人间之仪。既入卧内,但其气奄然,其身颇冷。顷之,泣谓穆曰:“殂谢之人,久为尘灰,幸得奉事巾栉,死且不朽。”于是复召来氏,饮宴如初。因问穆曰:“闻君今适江都,何日当回?有以奉托,可乎?”穆曰:“死且不顾,何有不可?”县主曰:“帝既改葬,妾独居此。今为恶王墓所扰,欲聘妾为姬妾,以帝王之家,义不为凶鬼所辱。本愿相见,正为此耳。君将适江南,路出其墓下;以妾之故,必为所困。道士王善交书符于淮南市,能制鬼神。君若求之,即免矣。”又曰:“妾居此,亦终不安。君江南回日,能挈我俱去,置我洛阳北坂上,得与君相近,永有依托,生成之惠也。”穆皆许诺,曰:“迁葬之礼,乃穆家事矣。”酒酣,倚穆而歌曰:
    “露草芊芊,颓茔未迁。自我居此,于今几年。
    与君先祖,畴昔恩波。死生契阔,忽此相过。(贼吧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
    谁谓佳期,寻当别离。俟君之北,携手同归。”
    因下泪沾襟,来氏亦泣,语穆曰:“独孤郎勿负县主厚意!”穆因以歌答曰:
    “伊彼维阳,在天一方。驱马悠悠,忽来异乡。
    情通幽显,获此相见。义感畴昔,言存缱绻。
    清江桂舟,可以遨游。惟子之故,不遑淹留。”
    县主泣谢。穆曰:“一辱佳贶,永以为好。”须臾,天将明。县主涕泣,穆亦相对而泣。凡在坐者,皆与辞诀。既出门,回头无所见。地平坦,亦无坟墓之迹。穆意恍惚,良久乃定。因徙柳树一株以志之。家人索穆颇急。后数日,穆乃入淮南市,果遇王善交于市,遂求一符。既至恶王墓下,为旋风所扑三四,穆因出符示之,乃止。先是,穆颇不信鬼神之事,及此,乃深叹讶,亦私为所亲者言之。次年正月,自江南回,发其地数尺,得骸骨一具,以衣衾敛之。穆以其死时草草,葬必有阙。既至洛阳,大具威仪,亲为祝文以祭之。葬于安喜门外。其后独宿于村野,县主复至。谓穆曰:“迁葬之德,万古不忘。幽滞之人,分不及此者久矣。幸君惠存旧好,使我永得安宅。”穆睹其车与导从,悉光赫于当时。县主谢曰:“此皆君子赐也。岁至己卯,当遂相见。”其夕,因宿穆所,至明乃去。
    穆既为数千里迁葬,复昌言其事,凡穆之故旧亲戚,无不毕知。贞元十五年,岁在己卯。穆晨起将出,忽见数人至其家,谓穆曰:“县主有命。”穆曰:“岂相见之期至耶?”其夕暴亡。遂合葬于杨氏。
    ○张云容
    薛昭者,唐元和末为平陆尉,以义气自喜,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为人。因夜值宿,囚有为母复仇杀人者,与金而逸之。县闻于廉使,廉使奏之,坐谪为民于海康。敕下之日,不问家产,但荷银铛而去。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数百岁人,平日与昭契洽。乃赍酒阑道而饮馔之。谓昭曰:“君,义士也,脱人之祸,而自当之。真荆聂之俦也。吾请从子。”昭不许。固请,乃许之。至三乡夜,山叟脱衣易酒,大醉其左右,谓昭曰:“可遁矣。”与之携手出东郊,赠药一粒,曰:“非惟去疾,兼能去食。”又约曰:“此去但遇道北林薮繁翳处,可且匿。不独逃难,当获美姝。”昭辞行,遇兰昌宫,古木修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追者但东西奔走,莫能知踪矣。昭潜于古殿之西间。及夜,风清月郎,见阶间有三美女笑语而至,揖让升于花裀,以犀杯酌酒而进之。居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恶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会,虽有好人,岂易逢耶。”昭居窗隙间闻之,又志田山叟之言,遂跃出曰:“适闻夫人云:‘好人岂易逢耶?’昭虽不才,愿备好人之数。”三女愕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于此?”昭具以实对,乃设座于裀之南。昭询其姓字。长曰:“云容,张氏。”次曰:“凤台,萧氏。”次曰:“兰翘,刘氏。”饮将酣,兰翘命骰子,谓二女曰:“今夜嘉宾相逢,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荐枕席。”遍掷,云容采胜。兰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又持双杯而献曰:“真所谓合卺矣。”昭拜谢之。遂问:“夫人何许人?何以至此?”答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甚爱惜。尝令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赠我诗曰:‘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午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诗成,皇帝吟讽久之,亦有继和,但不记耳。遂赐双金扼臂,因兹宠幸愈于群辈。此时多遇帝与申天师谈道,余独与贵妃独窃听,亦数侍天师茶药,颇获天师悯之,因间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惜。但汝无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天师乃与绛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棺,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有物拘制,陶出阴阳,后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我没昌兰之时,同辈具以白,贵妃怜之,命中贵人陈玄造受其事,送终之器,皆荷如约,今已百年矣。仙师之兆,莫非今宵良会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诘申天师之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惊曰:“山叟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余符曩日之事哉?”又问兰凤二子,容曰:“亦当时宫人有容者,为九仙媛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之侧。与之交游,非一朝一夕矣。”凤台请击席而歌,送昭容酒,歌曰:
    “脸花不绽几含幽,今夕阳春独唤秋。我守孤灯无白日,寒云垄上更添愁。”
    兰翘和曰:
    “幽谷啼莺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长欢。月华不忍扃泉户,露滴松枝一夜寒。”
    云容和曰:
    “韶光不见分成尘,曾饵金丹忽有神。不意薛生携旧律,独开幽谷一枝春。”
    昭亦和曰:
    “误入宫墙漏网人,月华清洗玉阶尘。自疑飞到蓬莱顶,琼艳三枝半夜春。”
    诗毕,旋闻鸡鸣。三人曰:“可归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觉门户至微,及经阈,亦无所妨。兰凤亦告辞而他往矣,但灯烛荧荧,侍婢凝立,帐幄绮绣,如贵戚家焉,遂同寝处,昭甚慰喜。如此觉数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体已苏矣。但衣服破故,更得新衣,则可起矣。今有金扼臂,君可持往近县易衣服。”昭惧不敢去,曰:“恐为州县所执。”容曰:“无惮。可将我白绢去。有急即蒙首,人无能见矣。”昭如言,遂出三乡货之,市其衣服,夜至穴侧,容已迎门而笑,引入曰:“但启榇,当自起矣。”昭启之,果见容体已生。及回顾帷帐,惟一大穴,多冥器服玩金玉,惟取宝器而出。遂与容同归金陵幽栖,至今见在。容鬓不衰,岂非俱饵天师之灵药乎!申生,名元也。
    ○李陶
    天宝中,陇西李陶寓居新郑,常寝其室。睡中有人摇之,陶惊起,见一婢,袍裤容色甚美。陶问:“那忽得至此?”婢云:“郑女郎欲相诣。”顷之,异香芬馥,有美女从西北陬壁中出,至床所再拜。陶知是鬼,初不交语,妇人惭怍却退。婢谩骂数四云:“田舍郎,待人固如是耶?令我女郎愧耻无量。”陶悦其美色,亦心讶之。因绐云:“女郎何在?吾本未见,可更呼之。”婢云:“女郎重君旧缘,且将复至,勿复如初,可以殷勤待之也。”及至,陶下床致敬,延之偶坐。须臾相近。女郎貌既绝代,陶深悦之。留连十馀日。陶母躬自窥视,累使左右呼之,陶恐阻己志,亦终不出。妇云:“夫家召君,何以不往?得无生罪于我。”陶乃诣母。母流涕谓曰:“汝承人昭穆,乃有鬼妇乎!”陶言其故。自尔半载,留连不去。其后,陶参选之上都,留妇在房。陶后遇疾笃,鬼妇在房,谓其婢云:“李郎今疾亟,奈何?当相与往省问。”至潼关,为鬼关司所遏,不得过。会陶堂兄亦赴选入关,鬼妇得随过。夕至陶所,相见忻悦。陶问:“何得至此?”云:“知卿疾甚,故此相视。”素所持药,因和以饮陶。陶疾寻愈。其年选得临津尉,与妇同从至舍。数日,当之官,鬼辞不行。问其故,云:“相与缘尽,不得复去。”言别凄怆,自此遂绝。
    ○南楼美人
    葑溪刘天麒,少尝中秋夕独卧小楼,窗忽自启,视之,一美人靓妆缟服,肌体娇腻,真绝色也。天麒惋惚,不敢为语。已而揽其祛,乃莞尔纳之。天麒曰:“敢请姓氏。终当倩媒。以求聘耳。”美人曰:“妾上失姑嫜,终鲜兄弟,何聘乎?汝知今夕南楼故事,只呼南楼美人便已。”天曙,嘱曰:“君勿轻泄,妾当终夕至。”语讫,越邻家台榭而去。自是,每夜翩翩而至,相爱殊切。
    一日,天麒露其事于酒馀,人曰:“此妖也,君获罪深矣。”迨夕,美人让曰:“妾见君青年无偶,故犯律失身,奈何泄漏,致人有祸君之说。”遂悻悻而去,将岁杳然。天麒深忿前言,但临衾拭泪而已。
    至明岁秋夕,尝忆前事,楼中朗吟苏子瞻《前赤壁赋》云:“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方罢,忽美人仍越台榭而至曰:“妾见君朝夕忧忆,又为冯妇。”相与至夜半,美人潸然泣曰:“风情有限,世事难遗,闻君新婚在迩,今将永别,不然不直分爱于贤配,抑将不利于吾君。”天麒稍悟,犹豫间,美人不见矣。天麒婚后,更无他异。
    ○城西处子
    宋时有吴生者,寓宿城西兰芳。夜半,闻扣扉者,启视之,乃一处子,容貌雅淡。问其从来,以比邻答之,谓生曰:“吾旦见子过门,心私悦焉,欲谐伉俪,有此私奔。恐家人觉之,姑暂归矣。”生意淫荡,强留入室,遂止宿焉。自度以为巫山之遇,不是过也。亥至寅去,往复为常。居数月,寺僧视生容止,稍疑之,因语之。初不肯言,诘问百端,乃以实告。僧惊叹曰:“昨一官员有女,才色艳丽,选充内庭,病卒,权殡西廊三年矣。曩尝出蛊行客,汝遇得非是乎?且吾邻并无处女,若是者,不亟去,祸且及矣。”生惑于爱,犹未忍。至夜,于窗间得一诗云:“四湖著眼事应非,倚槛临流吊落晖。昔日燕莺曾共语,今宵鸾凤叹孤飞。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无缘泪湿衣。寄与吴郎休负我,为君消瘦十分肌。”墨色惨淡,不类人书。生始惧,翌日遂行。
    ○韩宗武
    韩宗武文若,侍父庄敏公之官于蜀,舍郡宇书室中。僻在一隅,去使宅稍远,丛竹果树,前有大池,芰荷甚盛。孟秋初三日,风月清爽,闲步砌下,闻池中荷叶窸窣,声如急风至,视月影中,一青衣从一女行池上,其衣皆绡毂鲜丽,隔衣见肤,肤莹白如玉。韩问曰:“不识子为何神,辄此临顾,愿闻所来。”女曰:“予非神,亦非鬼,乃仙也。籍中与君有缘,特来相见,幸无怖。”语言清丽,颜色艳美,服饰香洁,非尘间所常睹。韩曰:“既言有缘,当为夫妇耶?”笑曰:“然。当有日,不可遽。”韩请期,曰:“后五日,会之七夕,可设珍果,焚香相待,仍屏左右。”遂去。复闻荷叶声,乃不见。及期而至,容服益华美于前,见酒果,怒曰:“何不精若此?”韩惭曰:“大人性严,不敢广求,极力止此耳。”女令青衣取于其家,顷刻即至,若只此池畔取之。所赍果实,虽市廛中物,俱极精,犹疑之。每食留其核,置砚匣内。夜分同寝,率如常人,但不肯言姓氏,云:“我有父母,迨晓告去。”久而狎熟,极惑之。女戒曰:“切勿轻泄,使我受祸。”家人讶韩病瘁,终不以告。会庄敏公移官陕右。女曰:“我所不能以逐君去者,盖道途修阻,弱质弗堪。相别之后,幸无念我,且得罪。”韩惨然曰:“岂能无念哉?”遂别。
    韩思之,忘寝与食。既到陕,以夏夜,偕兄弟坐庭下,忽瞥然而起,俄复来,意色欣欣,若有所感,白纱衫袖上,有血污迹甚多。众惊异,共白父母庄敏公,杖之,使尽言,始具实以对。女继至曰:“为尔念我,二亲诟责,然从此可以数来,我在中路,为石损腹胁,其血故在。”韩喜拊其腹,因污衣。自是每留心焉。旬日,韩又娶妇,礼迎之。女妇入罗帏中,见一美人据床叱曰:“我正在此,汝那敢来?”女大骇退避。他夜伺其去,乃克成婚。异时,女来则进妇别室,女相处自如,无可奈何。
    ○小水人
    安城彭姓者,筑庵山中,命奴守之。暮有女子,自称小水人,径入卧室。奴拒之,妇云:“只见船泊岸,那见岸泊船,何无情如此?”因近奴身,自解下体,奴疑为怪,遂各榻而寝。夜中,又登奴榻。奴举而掷之,轻如一叶。奴惧,起取佛经执之。女笑曰:“经从佛出,佛岂在经耶?汝谓畏佛,诚畏经耶。”天将晓,起击庵钟。女云:“莫打莫打,打得人心碎。”取髻上梳掠鬓而去。奴出观所向,忽入松林不见,壁上有诗云:
    “妾住小水边,君住青山下。青山不可再,日月坐成夜。
    只见船泊岸,不见岸泊船。岂能源谷里,风雨误芳年。
    薄情君抛弃,咫尺万里远。一夜月空明,芭蕉心不展。
    解下绿罗裙,无情对有情。那知妾意重,只道妾身轻。
    经从佛口出,佛不在经里。郎在妾心头,郎身隔万里。
    月色照罗衣,永夜不得寐。莫打五更钟,打得人心碎。”
    情史氏曰:自昔忠孝节烈之士,其精英百代如生,人尸而祝之不厌。而狞恶之雄,亦强能为厉于人间。盖善恶之气,积而不散,于是凭人心之敬且惧而久焉。惟情不然,墓不能封,榇不能固,门户不能隔,世代不能老。鬼尽然耶?情使之耳。人情鬼情,相投而入,如狂如梦,不识不知,幸而男如窦玉,女如云容,伉俪相得,风月无恙,此与仙家逍遥奚让!不幸而鬼有焚灭之惨,人有夭折之患,其人鬼之数,亦自有尽时耳!情曷故哉,麻叔谋杨连真伽掘毁帝王坟墓,暴骸如山。渊之贤焉而夭,乌之颖焉而夭,获之力焉而夭,统之智焉而夭,人鬼之厄,岂必在情哉!道家呼女子为粉骷髅,而悠悠忽忽之人,亦等于行尸走肉,又安在人之不为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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