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居笔记》
    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一     芝士  林近阳  增编
    书林  余泗泉  梓行
    一卷上层
    【浙湖三奇志】
    元末时，秋官吴守礼者，浙之湖人也。初，论伯颜专权乱法，蠹国害民。疏上，忤旨，夺职放归。于是买田筑室，以训子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号寻芳主人。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游侠及兵事，真文章班、马，风月张、韩也。守礼欲使子谋仕，生曰：“今何时也？可求仕哉！水溢山崩，荧飞日食，天变不可挽矣。异端作乱，隶卒称兵，人变不可支矣。兼以侏儒御重位，腥膻执大权，直节难容，奸邪立党。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鹿乎？有田可耕，有庐可守，适性怡情，偃仰于世足矣，何必披袍束带，徒为夷虏所贵贱哉！况天人交变，运历将终，不几十年，必有真天子出。吾其俟之。”守礼闻言，亦服其识见之卓。
    一日，以事辞父往临安，过蕴玉巷，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又有野花衬地，幽鸟啼枝。正息步凝眸间，不觉笑语声从风自墙内来者，娇柔小巧，温然可掬。暗思：“必佳娃贵丽也。”随促马窥之。果见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间。惟一淡装素服，独立碧桃树下，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潋艳娇媚。时生惟心神可悟，而言不足以形容之也。正玩好间，忽一女曰：“墙外何郎？敢偷觑人如此！”闻之皆遁去。
    生归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赋律诗一首以自解：
    无端云雨恼襄王，不觉归来意欲狂。
    为惜桃花飞雨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无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晨起，再往候之，小门深闭而已。俄见一老妪据石浣衣，生立伺久之，揖而进曰：“墙内何氏园也？”妪曰：“参府王君家玩也。”生曰：“非其讳士龙者乎？”对曰：“然。”“彼有息女否？”答曰：“有女二：长曰娇鸾，寡服未释；次曰娇凤，聘伐未偕。”“为人何如？”妪曰：“姿容窈窕，且工词章，善琴弈，而裁云刺锦，特余事耳。”生闻之不觉神归楚岫、魄绕阳台，而求见之心益笃矣。因自喜曰：“此吾老父契也。备贽谒之，以假馆为由，万一允焉，他日之事未可知也。”
    乃持书谒之，生进曰：“家君自别麾下，甘志林泉，不获进瞻伟范，徒伫慕耳。侄因游学贵地，遍索雅静居，俱不如意。昨闻名园闲旷幽严，欲贷习业，未审尊意如何？倘念夙交，特赐容爱，小子当效草环之报。”王老笑而言曰：“尊翁与朽，握手论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犹至戚，今君弃家求名，盛举也，敢不如命。”且嘱之曰：“饔飧之需，吾当任奉，毋使牵书史心可也。”
    翌日，生遣随仆覆父，即携琴剑书囊而往。王老乃馆生于池亭小阁中。生虽身居书室，心忆鸾娘，采青拾紫之念顿忘，而窃玉偷香之谋益计矣。处及旬余，心事杳杳，不胜悲叹。然王见生举止端详，言词温润，接人待物，曲尽理道，心甚爱之。虽夫人、二娇之前，每以伟器目焉。
    时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诏巩卜班总江浙军事行讨，王以武名亦与，因召生谓曰：“正欲与君亲益，奈征蛮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生一一允诺。明日，王备舟促装，送者驰骤。生晚归，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
    后一夕，鸾独坐卧云轩中，月弄花枝影碎，风旋炉篆香遥，自念：“金兰流水，不能倚玉树而遇知音，其为情也，诚不堪矣！”即呼侍婢春英者——慧巧倜傥，亦艳质也——同至后园集芳亭前，步月舒闷。忽闻琴声丁丁，清如鹤唳中天，急若飞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诚有耳接而心怡者。鸾即迤逦池亭，穿窗窥之，见生正襟危坐，据膝抚床而弹，清香袅袅，孤烛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恐为生听觉，即呼春英，怏怏而去。归不能寐，适笔砚在旁，援而书曰：
    正好欢娱彩幔，何事赤绳缘断。步月散幽怀，又被琴声撩乱。情愿，情愿，孤枕与君分半。 ——右调《如梦令》
    自是，口虽不言，心则已领会矣。后夜复至，意为听琴计也。适生独立柳荫玩月，鸾不知而突至，见生赧颜，与春英相笑而去。生意必鸾也，欲追不能及，欲舍难为情，因借柳为喻，口书二律于壁上：
    沿溪弱柳绿方稠，牵惹离人无限愁。
    半娜腰肢风力软，长颦眉黛雨痕浮。
    章台旧恨成虚度，汉苑新缘欲漫酬。
    缕缕含情休荡漾，画桥之外有朱楼。
    又
    烟锁长堤雨渭城，浅妆浑恨离别轻。
    影临曲水如无倚，花入栏杆若有情。
    学舞柔姿惊掠燕，偷眠弱态引流莺。
    依稀可惜闲春夜，攀取疏斋续旧盟。
    生就馆三旬，见鸾仅再，心猿意马，不能自驯。因访知春英乃鸾得意婢也，欲面求无会。适笑归二日，英独至园亭采茉莉花，生揖曰：“露气未收，采何早耶？”英曰：“若迟恐他人所得。”生曰：“今采奉谁？”英曰：“鸾姐酷爱，方理妆候簪。”生笑曰：“然则惜花起早，诚然欤？但不知爱彼何耳？”英曰：“爱其清香嫩素也。”生曰：“清香嫩素，子但知人爱花娇雅温柔。独不知花亦爱人乎？”英曰：“花无情，何能爱人？”生曰：“万一有情者爱之，子以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
    明早，复会英于亭前。英曰：“官人亦欲此耶？”生曰：“欲则欲矣，恨未一攀。”英曰：“盆花满亭，任采何害。”生曰：“此花贵丽，不能自折，必欲仗人引手耳。”英即连摘数朵与生，曰：“蕊瓣整洁，君试取之。”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敏人也，犹不悟耶？”即出碧玉环一双，跪进曰：“久怀鄙私，未获一展，吾子若许，方敢毕陈。”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无隐。”生乃从容语曰：“予自家干谒，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盖以墙外睹芳容，顿起攀花之念；柳边聆笑语，未承题叶之交。虽名节之系，吾不敢也。第风月之怀，人皆有焉。是以昼夜彷徨，梦魂颠倒，不愧蒹葭托玉树，必期青鸟附娇鸾。所赖以道达维持者，吾子也。可不乘机动意，效待月之红娘；因事进言，法遗香之淑女？万一雨云之债得偿，捐躯之报何惜，子其为吾图之。”英见生丰姿俊俏，词气悠扬，心亦爱之，故赧色目生而言曰：“先生将希圣希贤，何忍谋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洁，岂容干彼以私？人谋固当忠，天理实难没，吾不敢也。然而自古佳期雅会，多偕于月夕花朝，况今女貌郎才，或出于天授人与，敢不委曲引君归洛浦，周旋扶汝上阳台乎？所赐之物，义不敢领。”生强纳诸袖中而去。自喜事遂，归赋一律，以自庆：
    天台花柳暗，今喜路能通。
    密意传何切，幽怀话正匆。
    青灯空待月，红叶未随风。
    漫说鸾台远，相逢咫尺中。
    越四五日，春英不至。生出庭前观之，见一小鬟，手持香草。生曰：“拾此何用？”鬟曰：“浸油润发耳。”“见春英姐否？”鬟曰：“不知也。”生曰：“彼此一家，何为推阻？”鬟曰：“吾值新姨房，彼为鸾姐所属，是以不知也。”生曰：“新姨为谁？”鬟曰：“姓柳，名巫云，家翁之宠妾也。迩因远征，权为长夺，郁郁不得志，惟吟哦以度清宵耳。”言毕，鬟去，春英适来。生语英曰：“别后心事悬悬，痴病日笃，贤姬何不出一奇谋，以活涸辙之枯鱼哉！”英曰：“吾尝为汝图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开？迟之岁月可也。”生曰：“予岂不谅，第势如累卵，信子所言是，犹输万里之米而救饥饿士也，事能济乎！”英良久曰：“鸾姐知诗，不若制一词以拨之，何如？”生曰：“善。”乃邀英于书阁中。方欲构思，见英侍立，星眸含俏，云鬓笼情，彼此互观，欲思交动。乃谓英曰：“诗兴不来，春兴先到，奈何，奈何！”即挽英就枕，英亦不辞。金莲半起，玉体全偎。当芙蓉露滴之时，殆恍若梦寐中魂魄矣。生起曰：“予欲建策谋人，得子发轫，既能一战致捷，后虽有勍敌坚城，可破竹下矣。”英曰：“但恐得下之日，不问发轫之人耳。”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将行，索词。生一挥而就，乃《忆秦娥》也：
    相逢后，月暗箫声人病酒。人病酒，一种风流，甚时消受。　　无聊独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原非偶，觅个良宵，丁香解扣。
    英度来久，急遽趋回，所索之词，竟遗于路。不意为小鬟所见，拾送巫云。巫云拆视之，曰：“此情词也，娇鸾有外遇矣。执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风，可乎？”复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无赖，又何苦自作怨？况闻吴公子潇洒聪明，愈于王老十倍，不若诈鸾词以先接之，何如。”遂封一纸，命小鬟持去，词名《好事近》：
    好梦久飘遥，一柬将人轻撩。准拟月儿高，莫把幽期负了。　　曲房深幕护绞绡，留待多情到此际。殷勤报道：要轻轻悄悄。
    生方倚槛看花，忽见小鬟报曰：“鸾姐有书，约公子一会。”生曰：“春英何在？”鬟曰：“侍老夫人处，是以不来。然鸾姐害羞，夜不设火。”公子如约，竟过集芳亭，进小门，达太和堂，透迎晖室，由左而旋，即鸾寝所。慎毋误也。”生得词，喜动颜色，恨不得挥太阳于咸池，揭清光于石屋。
    少顷，远寺钟声，孤村灯影，一家人寂，满树鸦归。生即整衣冠，循路而入。正疑左右两道，小鬟已执香待矣。引至闺中，别一洞府。虽无灯烛之光，而月映纱窗，可辨人物。彼方巧妆艳服，莹彩袭人。生进揖曰：“佳词下赐，厚爱何当！极慕深思，顿令尽释。”云亦答礼曰：“久孤待价，拟弃于时，辱翰钟情，愧惭自献。”言毕，添香蹇帏，与生交体而坐，生即搂抱，曰“今服何不素耶？”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生于此时，兴不能遏，乃为之解衣，并枕而卧。但见：
    酥胸紧贴，柳腰款款春浓；玉脸斜偎，檀口轻轻津送。虽戏水鸳鸯，穿花蛱蝶，未足以仿佛也。
    彼此多情，不觉漏下三鼓。生因进曰：“一自识荆桃下，几裂肺肝，万策千谋，今获遂愿。但不知长远之计何出耳！”答曰：“妾非娇鸾，主人侧室巫云也。偶得私章，不欲尔败，因而情动，以致蝇疵。况容貌虽殊，恩义则一，百年交好，今夕殆与君订矣。何必他顾，以自苦耶？”生得语，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属孀居，反淫爱妾，心虽不安，而悔无及矣。”云见生不答，复又慰曰：“呵呵，娇鸾不足异，汝妹娇凤，学绣于予，眉细而长，眼光而润，不施朱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如露旋荷盖。且又工诗善弈，尝为回文歌，听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爱作懒鸦鬓，袅娜轻盈，甚是可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渐识矣。意或鄙妾当与君图之，何如？”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无以报雅爱，敢望吹嘘也。”云曰：“君果厚妾，妾亦当厚君。必不以此介意。”正言话间，窗外鸡唱。生求再会，云曰：“愿得情长，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显真爱耳。”阳台重赴，愈觉情浓，欢娱肯嫌更永？事毕，口占近体一律以谢云曰：
    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
    带笑漫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
    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转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风流反自愧东君。
    云亦答以复生，曰：
    浪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
    情浓始信鱼游水，意密方知凤得鸾。
    自讶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两眉攒。
    愿君常是心思一，莫使幽闺翠鬓寒。
    诗成，披衣而起。
    适娇鸾自月夜闻琴之后，一点芳心为生所鼓，但无隙之可乘耳。春英又自愧失词，久不与生会；而生亦闻巫云之言，思鸾之心十去五六。云在凤前，每每极口道生。
    一日，凤持素枕面，托云描花。云曰：“吴公子博艺多才，丹青尤最，不若求彼一绘，岂不胜予哉？”凤曰：“吴公子外人，倘求不雅。”云曰：“彼父与家君至契，以理论之，兄妹间何嫌之避！”即呼小鬟召生，生如命而往。凤与云方并体而立，见生至，即掩云背。生进揖，从容且恭，因而睨视。果然眉清眼媚，体秀容娇，诚婉若游龙，而飘若惊鸿也；低回辗转间，进退无主，景态万千，不能尽述，惟翠枝振振而已。云曰：“屈君无事，凤姐有二枕面，敢劳公子一挥洒耳。”生曰：“承命宜遵，但笔拙不足以当雅视。”凤微哂，欲言自止。生即按几运思，妥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并头金莲花。各题一绝于旁云：
    素质天成分外奇，临风袅娜影迟迟。
    孤衾寂寞情无限，一种幽香付与谁？
    又
    翠盖红衣水上芳，同心携手意何长。
    多情莫道年来瑞，还是风流学洞房。
    书完，呈上。凤不觉大喜而去。云曰：“两日候君，何不一来耶？”生曰：“无小鬟，恐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云曰：“今幸娇风先去，可坐此一话。”即具蔬果壶觞，命小鬟候门，与生对酌。生问曰：“向闻卿言，意为过誉。今阅之，卿言犹未尽也。天地生物之巧，何尽钟于此女也耶？使我心胆不能自制，将若之何？”云曰：“非我赞襄，焉识天台之路？”生乘酒兴，即抱云曰：“卿德如山，涓埃无效。当以此心铭之没齿。”即插手云怀，潜解裙带。云亦情动，与生携手入帐，共效鸾凤，绸缪绻恋之际，恨前情犹未罄也。云起，谓生曰：“娇凤读书知礼，不可苟动。彼婢秋蟾者，亦颇通文。凤之情性，蟾素谙识，诚能以计得之，一则无碍，二则令伺其隙，凤可不日取矣。”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乃相与执手而别。
    生方及门，见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称：“凤姐奉谢，望公子笑留。”生开视之，乃牙扇一柄，九鸾香百枝。生急问曰：“子非秋蟾姐乎？”对曰“公子何识？”生曰：“久慕芳名，尝悬念虑。”将近身叙话，蟾害羞驰去。生因自悔，作词以道之：
    春梦断，心事仗谁怜？寂寂归来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缘，厚贶自天传。　　鬟翠展，相与欲留连。恍随莺燕忙飞远。望断红尘重惘然，徒使旅魂牵。 ——右调《望江南》
    越两日，生独坐凝思：“着意者失意，无情者有情。”正唏嘘间，闻启户声，视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凤姐，子竟不别而去。今复来，殆非忍心者。”因命坐。蟾辞曰：“前日承画枕面，早检妆奁，不料为画眉灯烬所秽，自欲描补，笔韵甚不类公子。凤姐知之，则遭笞挞也必矣，故特奔求，幸赐垂怜。”生即承命曰：“既相求将何润笔？”蟾曰：“谢在后耳。”生曰：“手怯笔涩，方倩子发兴，何云后乎？”即抱蟾于榻。蟾力挣不能脱，相持者久之，欲出声，恐两有所累，自度难免，不得已，任生狎之，宛然一处子也。交合中低声敛气，甚有不胜状，生以款款持护，不使情纵，得趣而已。将起，不觉猩红满衣，鬓发俱乱。生亲为之饰鬓，因谓之曰：“巫云与鸾姐，孰胜？”蟾曰：“鸾姐绰约，云姨丰艳，凤虽兼得，而雅逸尤过之。”生曰：“情事何如？”蟾曰：“固不可测。然昨见《惜春》诗云：
    无聊独立意徘徊，记得春来春又催。
    几片落花门静掩，数声啼鸟梦初回。
    微风入幕红绡篆，细雨收阶绿长莓。
    弱质自怜光景掷，晓窗羞试匣中媒。
    观此，则情可识矣。”生又曰：“子能挑否？”蟾曰：“异姓骨肉，何萌此心？”生曰：“世事纷纷，子尚认真耶？”蟾曰：“今患眼，颇无兴，当徐图之。”生曰：“予得一方，甚验，子肯持去否？”蟾曰：“君方果效，有何不可。”生即录方，致书于前曰：
    辱爱下吴廷璋熏沐顿首书上大芳卿凤妹淑人奁下
    久荷帡幪，未伸寸悃，又蒙贶下，愧面惊心。自接芳容，神魂恍惚，不知其为何物也。反顾赐仪，仍益凄怆。执扇痛风流之未遂，燃香慨意气之难投。朝暮依依，莫测所了。近闻尊眸害热，又不暇自惜矣。顾影徘徊，犹患在体。千思无计，敬荐一方。倘得和平，则他日清目之本，谁曰不在是哉。
    书成，封付与蟾，兼完前枕，并持而去。
    娇凤素爱生才，今得书，亦不甚怪，且依方治之，疾果愈。时暮春景候，幽禽乱呼，舞蝶相逐，生无聊，欲趋会巫云，以话得秋蟾事。道经迎晖轩，得一金凤钗，口缨尾翠，制极工巧可爱。生喜，取而藏之。及至云所，云已不在。复回故道，而凤与蟾方咄咄相视。生趋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力耶？”凤未及答，蟾在旁应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钗，来此寻觅耳。”生曰：“何以失之？”凤曰：“无心而失之。”生曰：“失虽无心，得者不免有缘。”凤曰“弃之而已。”生曰：“金质凤名，何忍相弃？”凤曰：“纵不忍，奈无觅何。”生曰：“第求之，天下岂有求而不得者。”凤怒蟾曰：“汝在我后，眇不一看，安用汝为！”生徐袖中出钗，曰：“仆久蓄此，果惬意即当代偿。”凤接，笑曰：“旧物耳，兄何欺？”生曰：“绣闺书室，隔若天渊，而失钗竟入仆手，不可谓无缘也。敢云欺乎？”语未竟，报鸾娘来。生即趋出，谩成一词：
    访旧归来嗟不遇，转过迎晖，又与新人语。数句情言微自露，娇娥可是犹难悟。　　拾得金钗原有主，笑接殷勤，好把云鬟护。虽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慕。 ——右调《蝶恋花》
    日晚，仍赴巫云。小鬟曰：“已被酒睡矣。”生曰：“果否？”揭帐视之，但见桃花映面，绿鬓欹烟，困思朦胧，虽画者不能模写也。生即解衣潜入衾内。轻轻启其股，徐投牝中。云从梦寐中作娇声曰：“多情郎，乃为穿窬行耶？”生曰：“本入幕宾，何得相讶。”兴止而罢，生曰：“卿知秋蟾事乎？”云曰：“虽不知，试观其言，似与君相洽者。”生曰：“何谓？”云曰：“还钗赐药，凤曾道来。”生曰：“然则感予否？”云曰：“纵彼不感兄，尚当乘此机会。况有不可谅者在乎？”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扫，举家随行。凤以处女，得不与。生知其然，缓步相寻，直抵寝室。凤见生，惊曰：“读书不知内外，安履人家闺门，所读何事？”生曰：“客居寥落，访景怡情，迤逦而来，不觉至此。”秋蟾从旁赞曰：“早是亲雅，不然，取侮多矣。”生俯立鞠躬，莫取进退。凤亦平颜，曰：“姑舍是，后宜慎之。然既来，理不当空返。”乃劝生坐。但见画床锦幕，香气袭人，室虽不甚广，幽雅则若仙境，可爱也。正欲遍观，见几上有《烈女传》一帙。生因指曰：“此书不若《西厢》可人。”凤曰：“《西厢》，斜曲耳。”生曰：“《娇红传》何如？”凤曰：“能坏心术。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况顾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脍炙人口。娇红节义，至今凛然。虽其始遇以情，而盘错艰难间，卒以义终其身，正妇人而丈夫也，何可轻訾。较之昭君偶虏，卓氏当垆，西子败家以国，则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凤亦语塞。
    顷之，秋蟾捧茶至，因谓生曰：“公子识此味否？”生曰：“嫩绿旗枪，天池一种，味虽美，恨不能一饱尝耳。”凤曰：“兄果欲，当奉少许，以助清趣。”生即拜曰：“若蒙俯爱，愿粉身以谢。”凤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语言之颠倒也。”生曰：“旅馆萧条，幽怀苦逼，昏昏醉梦，百事不复措情。卿忝兄妹之交，意宜怜惜，反过责耶！”凤又曰：“然则兄思归乎？”生曰：“携囊负芨来，兴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踌躇无主，正昔人所谓要归归不得者矣。”凤曰：“何不倩一排遣？”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何！”凤稍会意，竟不别去。生因趋出，吟绝句二首以自叹：
    池平窗静独归时，一见娇娥心似痴。
    情殢不堪回首处，倚栏空赋断肠诗。
    又
    乳燕飞飞莺乱啼，满腔心事被人迷。
    琴堂轸冷知音少，无限芳情带草萋。
    越数日，春英来园中。生招谓曰：“别后耿耿，子忍不一顾耶？”英曰：“予心亦然，但娇娘子常有恙，不可舍耳。”生曰：“向承许，杳不效力，岂为信人？”英曰：“公子将别望，敢相强乎。”生告曰：“知心有几？信哉！”反顾间，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约而俱，良会也，安可虚负。试斗草一乐，劣者任胜者罚，何如？”众美皆曰：“可。”时有翠色花一种，生先得之。秋蟾潜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与，不料为小鬟所见，并力来夺。三女一男，混作一处。鸾度英来久，谅必遇生，忌有所私，亲往伺察。鸾已近身，而彼此犹争笑自若。鸾乃叱曰：“男女相授受，而顾狎戏如此，体面何在！”众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请罪。鸾欲谴责，哀求而止。
    后两日，春英忿鸾之辱己也，乃盗鸾《如梦令》词及红鸾头鞋一只与生，曰：“娇娘子手制，当为公子作媒。”生览之，大喜过望。候晚，密趋卧云轩。见鸾独立凝神，口诵“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仆当解卿一二。”鸾骇问曰：“汝来此何干？”生曰：“来赴约耳。”鸾曰：“有何约可赴？”生出鞋，曰：“此物卿既与之，今复悔耶？”鸾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窃，兄何见欺？”生曰：“然则‘与君分半’之词，亦春英所作乎？”鸾不觉面色微红，低首不答，指捻裙带而已。生复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难再，事已至此，守尚何为？”即挽鸾颈，就大理石床上，罗裙半卸，绣襦齐挑；眼朦胧而纤手牢钩，腰闪烁而灵犀紧辏。在鸾，久疏旧欲，觉芳兴之甚浓；在生，幸接新缘，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踏碎花香；弱体难禁，拼取翻残桃浪。真天地间之一大快也。生喜鸾多趣有情，乃于枕上构一词以庆之：
    蝶怨蜂愁迷不醒，分得枕边春兴。何用鞋凭证，风流一刻皆前定。　　寄语多情虽细听，早办通宵欢庆。还把新弦整，莫使妆台负明镜。 ——右调《惜春飞》
    鸾起曰：“通宵之乐，实妾本心，第碍春英耳。”生绐曰：“不妨，当并取之，以塞其口。”彼此正兴逸，遥见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鸾即使生踰窗而避之，鞋与词俱不及与。生且惧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却。至则巫云方守灯以待。见生面色萧然，亲以酒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则各饮其半，不料袖中鸾鞋为彼觉而搜之，生亦不能力讨，竟留宿焉。生虽在云房，而一念遑遑，实属于凤。于是诈言早起就外，欲至凤所，意彼尚寝，当约秋蟾为援，以情强之。
    谁知凤以宿妆起矣：云鬟半軃，梦态迟迟，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雾初回之杨柳；独倚窗间，看双燕争巢而舞。见生问曰：“举家尚在梦中，兄何起之早也？”生曰：“孤帏清淡，冷气逼人，欲使我安枕，亦难矣。”凤亦凄然无语。少顷，几上小瓶插红梅一枝其中，竟往添水，若不礼生者。生从后抚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独不念人断肠乎？”凤曰：“人自肠断，于我何与？”生喻意又问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谢，不识曾赐览否？”凤亦作意答曰：“虽有华章，但意思深长，语多不解，今亦置矣。”生曰：“卿既不屑一观，当掷还我。”凤笑曰：“恐还则又送人也。”生曰：“身且萍梗，见弃于人久矣，尚有谁送？”凤曰：“新姨每每致爱，何谓无人？”生曰：“果有之，但十巫云不足以易一卿耳。”凤又曰：“得陇望蜀，兄何不知足耶。”生曰：“噫！卿犹不谅，无怪其视我恝然也。盖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于灵台一点，惟卿是图，刺骨穿心，不能少释，予岂分情博爱者比哉。”凤见生言词恳切，颇亦感动，睨视生移时。而秋蟾报：“夫人呼凤问事。”即与偕去。生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亦难睡。家事情缘积而形之梦寐，因赋五言律诗以纪其恨云：
    话别幽窗下，情深思亦深。
    佳期凭素枕，乡梦恋重衾。
    自信人如玉，何妨钗与金。
    莫怜鸾凤侣，还拟再论心。
    鸾自通生后，忌春英眼，每降节下之，欲得其欢心。一日，英持玉丁香侍妆，失手堕地，镜损一角。鸾收匿而不问。英因德鸾，乃私告曰：“侍奉闺帏，久蒙恩育，倘有所使，当竭力以图报。”鸾曰：“我无他，惟汝玉一节，两难周旋耳。”英曰：“夫人性宽，既在所略，则下此俱不足畏。况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何自生嫌疑？”鸾曰：“子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见乎？”英曰：“不难。”即与鸾同至生室，相见欢然。因以眼拨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宵计矣。”生点头是之，正笑语间，忽索前鞋及词，已无觅矣。生遮以别言，鸾愈疑固执。生不得已，遂以实告。鸾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虽喜得鸾，而以凤方之，则彼重此多也。是夜因凤事未偕，郁郁不乐，伏枕而眠，竟不赴鸾之约。鸾久候不至，意为巫云所要，乃怨云夺己之爱，欲谋相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生，又不敢悻然自快也。寝不能安，遂作一词以写其意：
    晓来密约小亭中，戚戚两情浓。良宵挨尽心如痛，徒使我望眼成空。红叶无凭，绿窗虚扃，何处觅飞鸿？　　欲眠犹自倚薰笼，幽恨积眉峰。孤灯独守难成梦，凄凉了一枕残红。不是缘悭，非干薄倖，都为妒花风。 ——右调《一丛花》
    明早，鸾以此词命春英持送与生。生接览之，自悔无及，即同英入谢罪。过太和堂，望见娇凤立丽春馆下，看金鱼戏耍。生使英先回，竟趋付凤。凤问秋蟾曰：“一雌前行，众雄随后，何相逼之甚耶？”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凤整容施礼，而生已当胸紧抱，曰：“今日乃入手耶！”凤怒曰：“兄何太狂！人见则彼此名损多矣！”生曰：“为卿死尚不吝，何名之有？”凤因且拒且走，生恐伤彼力，寻亦放手，但随之而行，直至闺中。凤方坐一小兀舒气，生即蹲踞面前，曰：“子诚铁石人耶。自拜娇姿，即劳梦寝，屡为吐露，不获垂怜，使我空池虚馆中，当月朗灯残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吊，将欲思归，则香扇犹在目也，情柬犹未还也，何忍一旦自弃。及至姑留，又以热心而对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万转，食减容消，若痴醉沉昏然者，无非卿使之也。卿纵欲为彭娥德辉之行，何断送人至此极乎！”言讫，不觉泪下如雨。凤扶生起，曰：“妾非草木，岂谓无情，方寸中被兄萦乱久矣。然终不显然就兄者，诚以私奔窃取，终非美满之福，只自招人议耳。况观兄之学与才，必不久卧池中者，故父母亦爱兄敬兄。苟或事遂牵红，则偕老终身，妾愿足矣。计不出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谅之甚耶！”生曰：“卿言诚是，但世情易变，后会难期，能保其事之必偕乎？倘或天不从人，则万斛相思，顿成一梦，必难复牵子襟以自诉矣，悔恨又当何如！”凤又曰：“尔我情缘，甚非易得。此身既许于君，将死生以之，复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脱指上玉记事一枚、系青丝发一缕与生，曰：“兄当以结发为图，以苟合为戒。”生袖中偶有鸳鸯荷包，亦与凤曰：“情联意绊，百岁相思。”正话间，秋蟾驰至，颇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无证。况姻缘得意，妾亦有托者。”即折髻上玉簪，以半与生，祝曰：“君情若坚。”以半与凤，祝曰：“姐志若白。绿鬓成交，苍头无歝。”生、凤皆笑而收之。生感凤意，口占《清夜词》一阕：
    兰房兮春晓，玉人起兮纤弯小。誓固兮盟牢，黄河长兮泰山老。　　莺愁兮蝶困，绿荫荫兮红晕。密约兮虽都，苦沉梦兮难醒。
    凤亦以词答生：
    默步庭阑，无端又被狂郎见。排莺狎燕，顿使酥胸颤。　　订说盟言，半怯桃花面。情洽处，且休留恋，愿中金屏箭。 ——右调《点绛唇》。
    生欲赴鸾以自解，乃怏怏而别。乃至，鸾方倚窗而望，见之大喜谓生曰：“失约之罪，将何以偿？”生曰：“惟卿所使。”鸾即挽生手，同至寝所，恣行欢谑。枕席中所讲会者，千态万状，极能动人。虽巫云不甚晓，而英、蟾辈正倩如也。事阑，日已西向。鸾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自又接唇而饮。绻生之情，未有如鸾之极者也。是夜，复留生。生颇倦，婉辞而出。鸾疑有他就，终不快于巫云。
    生自说盟之后，虽常会凤，或携手，或联肩，或笑狎赓歌，或花月下对膝以话心事，无所不至，但语一及淫，则正色不悦曰：“妾岂淫荡者耶？妾果淫荡，兄亦何贵于妾！”每每不能相强而罢。
    一日，房前新荷盛开，谓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实而颗颗含香，真所谓花之君子也。”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倾人矣。然当娇红嫩绿时不趁一赏，则秋风剥落，虽欲见，得乎？”
    又一日，与生并坐，秋蟾忽笑持新蛾来，两尾相连，四翅绰约。因谓凤曰：“物类钟情，卿何固执若此？”凤掷蛾不语。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为一蛾不可得，虚生何为！”语虽感伤，而凤终坚守如故。
    是夜归馆，适月朗风清，因独立久之，作诗以自怨：
    相逢不若未相逢，赢得心牵意亦忡。
    独立小栏凭往事，汪汪两泪泣西风。
    又：
    当初邂逅望成欢，今日谁知恩意难。
    镜里好花溪里月，不能入手但能看。
    又：
    佳期不偶惜芳年，设尽盟心也枉然。
    情重几回心欲裂，青灯夜雨梦魂颠。
    又：
    着意寻花花正酣，相思两字用心探。
    伤情无奈恓惶处，一嗅余香死亦甘。
    吟一句，则嗟叹一声，不觉以忧闷之怀，感风露之气，二鼓就寝，寒热迭攻。明，不能起，馆童言于夫人，夫人命求汤药以治之。然生素脱洒，今患此，心益躁则病益剧，留连三五日，犹勿药也。巫云、娇鸾俱遣存问，惟凤若不知者。正意忖间，秋蟾在目，且持蜡丸一枚奉生，曰：“凤姐多致意。”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当复凤姐，如不弃前盟，时来一顾，虽九泉无憾矣。”蟾欲回，见案上所存诗稿，并拾以报凤。
    凤得凶信，又味诗意飘荡，心甚忧之。傍晚，密与蟾亲往问疾。见生，执其手曰：“兄达人，何不幸罹此？”生曰：“一卧难起，将不得复觐芳顔，此亦孽缘所羁，不自悔也。但夙愿未酬，使我饮恨泉下，卿亦独能恝然乎？”语未终，泪随言下。凤亦带泪谓生曰：“妾身不毁，则良会可期，兄宜自爱。”亲出红帕，与生拭泪。见生面冷，又自以面温之。临别时，依依不能舍。乃解绡金主腰与生，曰：“留此伴兄，胜妾亲在枕也。”含泪而去，且顾且行。
    生虽未得通凤，然而脂香粉色，殆领会尽矣。况其意念惓惓，生亦感释，病为之少瘥。生匿不闻，欲瞷凤再至。越日，果来。据床问曰：“两日颇快否？”生曰：“痴病恹恹，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万一复理巾栉，当索快于吾卿，不识周旋之意何如耳。”凤欲宽生，乃曰：“恭喜后，惟兄是从。敢执前见以负罪耶？”生不胜喜，病亦渐愈。
    初起，即往候凤。凤见生，喜爱过于平日，因谓生曰：“兄在患时，妾心胆几裂，夜不解衣者数晚。忧兄之情，行处坐卧不释也。今幸无恙，绵远之期可卜矣。”因出所作词以示生：
    缘乖分薄，平地风波恶。得意人儿疾作，两处一般耽搁。　　书斋相问痛消魂，孤衾拼与温存。忍别归来心戚，一线红泉偷滴。 ——右调《青玉案》
    生亦出词，乃谢凤者也，词云：
    病起识红尘，患难方知益故人。襕扣含娇轻解处，情真。一枕酥香分外亲。    报德愧无因，惹我相思恨转新。骨瘦不堪情事重，伤春。绿暗红稀再问津。 ——右调《南乡子》
    彼此看讫，情话绸缪。生不觉兴动，欲求凤会。凤不允，生曰：“卿言在耳，今又背之，守信者当不如是也。”凤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诸邪易去。当迷云溺雨时，能保其情之不少纵乎！倘有不虞，虽曰爱兄，实害兄矣。妾忍见耶？”生虽失望，然凤言历历可听，亦不甚强之。
    又越两日，生意无聊，本欲会鸾一叙，然意重情专，不觉足为心使，沉吟闲步，竟至凤室。以指击门，故不肯应。生怒，排窗而入。凤方在围屏中拥炉背灯而浴，如玉一枝，嫣然出水，见生至娇羞不知所措，即吹灭灯。生从黑中抱住，曰：“正欲趁汤，何相拒耶？”又以手摸其乳，小巧莹柔，软温香腻，虽寒玉酥、鸡头肉，不足以喻其妙也。因逼之就枕。凤度不可解，因诳生曰：“夙世姻缘，今夜必偿兄也。所虑者，兄花柳多情耳，万一抛人中道，使妾将何所归？必当对天证誓，然后就枕未晚也。”生以为然，乃曰：“此素愿耳，何难。”即舍凤自誓。凤徐理衣，诈呼：“秋蟾觅火！”竟从小门遁去。灯至，誓完，而凤已去久矣。生彷徨怅望，不能为情。秋蟾为生新愈，恐复激恙，因慰之曰：“凤姐裸裎灯下，是以害羞，然心实未尝昧也。公子无欲速，则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子，恐得罪凤姐，未敢也。不若送至新姨处一遣，何如？”不料，云已睡熟，不能进矣。急辞蟾投鸾，鸾尚未寝。见生默默不言，问之亦不答，鸾又促膝近生，曰：“对知心人不吐露心曲，何也？”生难以实告，乃权应曰：“才梦见杨太真试浴，正戏狎间，为风竹所醒，不得成欢。然而情状态度，犹隐隐在腔子中，所以恋恋不已若此也。”鸾曰：“果郁此乎？妾虽不及太真远甚，情则一也，即当与兄同浴，以解此怀。”乃命春英烹汤，设屏燃香秉烛，各各解衣，与生挽臂而浴。生虽负闷中，当此景，情岂不动？即抱鸾于膝，欲求坐会。鸾亦自开其股，以牝就之，任生所为。灯影中残妆弱态，香乳纤腰，粉颈朱唇，春弯雪股，事事物物，无非快人意者。生于此时，不魂迷而魄扬也！几希浴毕，被已熏久，即携手共枕，戏谑无所不至，虽老妇淫娼未是过也。
    生早起就外，思凤之念犹未释然。乃画美女试浴一图，为诗于其上，以道忿怨之意云：
    灯前偷见一娇娥，试浴含羞脱绮罗。
    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啸凌波。
    云迷弱态欢情杳，月暗残妆梦想多。
    旧日相思今愈渴，兰汤不共奈如何。
    生方掷笔，适凤使蟾候生起居，且曲为谢罪。生曰：“吾当面责之。”即持画而入。凤见生，掩口笑曰：“苟非遁去，几入虎喙。”生亦笑曰：“狗盗之谋，何足为幸。”因出所题与观。凤视曰：“高才妙咏具见之矣。但今虽迷暗，岂无虚朗之日乎？”生曰：“卿之操志，心领已深，第中热苦难忍耳。譬之于酒，醇醪在手，何忍自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于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之者也。苟为不然，至愚且负甚矣，人将不重嗤之耶！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娇，而仆又非愚而负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缘木之行，徒作忍人哉！”凤又曰：“妾非忍心，虑在远耳。兄知酒矣，独不知一泼不能收耶？兄知花矣，独不知一开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倖者流，妾实念及于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则合卺时将何质乎？是今日之守，亦为兄守耳，兄何不谅之甚。”生曰：“是则是矣，吾恐媒妁未偕，归期在迩，一会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卺之可望乎！”
    言愈恳，容亦改而为忧。凤不能当，即抱生于怀内，曰：“兄何钟情之极！”生亦捧凤面，曰：“诚然也，向使病骨不起，则国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温存款曲之情今将与卿永绝矣，此情安得不钟也。”凤又顿足起曰：“芳盟在迩，岂敢昧心。万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必不忍怜香惜粉以负兄也。兄何出此言哉。”生不得已，乃难凤曰：“适呈拙题，敢渎一和。当刻香半寸为则。香至诗成，永甘卿议。不然，虽翅于天，鳞与渊，亦将与子随之。心肯灰冷耶？”生料凤虽聪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无解思索。和云：
    夜静人阑浴素娥，曲屏深处解香罗。
    偷看舞燕冲红雨，戏逐惊鸳起白波。
    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讲情多。
    红线一点应留与，无奈东君欲速何。
    香未至而诗先就，生亦无如之何，乃仰天叹曰：“大丈夫死即死矣，何向儿女子口中取气耶！”即拂袖而出。生虽不得志，然亦直凤之言，高凤之节，未尝不私自叹赏，而爱慕之心益加切矣。
    自是，生久居鸾处，将及旬余，绝不与凤一会。而巫云间或会焉。凤则常使人问生赆馈，殆无虚日。时四月二十三，夫人度辰，召宴亲戚于忠烈堂，生亦得与。内则巫云辈五六人。外则叔侄辈六七人，垂帘为蔽。优乐尽舞歌之美，水陆极龙凤之珍。聒耳充目，无非富丽者也。内有褚晴岩者，夫人侄也，亦事举子业，与生话甚投，因对弈赌酒。生棋虽优，然心眼常在帘内，连负三局，罚酒六大杯。凤恐致醉，密使小鬟嘱生弗弈，生方收局，褚复逼生投壶。手虽把箭，而心愈属凤，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则渐醉矣。凤见生言扬，恐失礼于人，急检王所合干葛丸贻生，嚼之。三咽后清爽如故。生得不及乱者，凤之力也。席罢，夫人先寝，事托巫云为理。
    家人倦于承值，亦俱散，时近二更，生知无碍，即直造凤所。凤方坐床脱绣，见生至，且惊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生曰：“被斥之人，无颜求见。今蒙不醉之德，故来谢耳。”凤曰：“果非妾，兄将不胜甚矣。”生复移身近凤，曰：“曲蘖所酿，不过醉面，至于情意所绊，实能醉心。仆心卿，醉深矣，顾乃吝不一醒，何耶？”凤曰：“兄果执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则秋蟾，妾爱婢也，亦颇俊艳，下妾不多，当荐以代妾，何如？”生曰：“卿误矣。燕石满囊，不若粒玉之能宝；骀蹄盈厩，何如一骥之可良。今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曰荐代如蟾者多，是以溺不悔死于卿前，朝矧暮延，凄凄孑孑，如穷鳞毙翼之无所归者。意在卿也，岂爱婢哉！”凤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进曰：“天下有强奴悍寇，始虽甚恶之，及其输情纳款，匍匐哀哀时，未尝不屈法怜宥。然则仆之于卿，亦可谓输款甚矣，而卿不少怜，岂奴寇之不若乎？”凤见生言恳恳，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爱？但姑待明夜可也。”生兴正发，即抱住，曰：“仆肠颇短，不能优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况于子。”乃力推仆枕。凤亦不敢相却，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鸯鸯枕上，漫飘菡萏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鬟之撩乱。生爱凤娇，带笑徐徐舒腕股；凤怜生病，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倾翠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矣。是夜，生为情欲所迷，将五鼓才睡。当旭日红窗，而生、凤犹交颈自若。秋蟾惧恐人来，乃揭幔低声曰：“阳台梦尚未醒耶？”生、凤方惊觉，整衣而下。凤急试妆，娇姿愈艳。生在旁不觉大喜狂溢。乃缀《乐春风》一词以庆之：
    锦褥香不，幽闺春锁。几番神想蓬可，今得身游梦所。风流何处值钱多。兰蕙舒芬，正桃榴破颗。娇羞嫋娜，情重处，玉堂金谷皆左。才识得，一刻千金而果。
    凤观毕曰：“妾之蒲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诚欲以终身付之也！若曰暮暮朝朝，甚非所愿。惟兄谅之，则万幸矣。” 亦口缀前词以复焉：
    鸾镜才圆，鹊桥初渡。暗思昨夜风光，羞展轻莲小步。杏花天外玉人酡，难禁眉攒，又何妨鬓軃。情偕意固，管什麽，褪粉残红无数。须常记，一刻千金价果。
    是夜，娇鸾席散，欲得生一罄酒兴，乃自往邀生，至则野渡无人，几窗寂寂而已。因忿生不先会己而赴巫云，不知生在凤处也。于是欲与意谋云，犹未得其便。
    一日，会台州人归，以军功报夫人。鸾乃重贿使，诈传王命：“早暮衙内凄凉，当送新姨来伴。”归者得贿，果如计语夫人。夫人亦怜王在外，信而从之，即谓巫云使去。云患涉险，且以生故，不欲行。然情属夫妻，又难自止。正踌躇间，生忽趋至，云曰：“何来？”生曰：“闻卿被召，特决有无。”云曰：“果然。”生曰：“去则去矣，仆将谁依？”云曰：“一自情投即坚仰，正宜永好，常沐春阳，奈事不如人，顿令隔别，虽曰后会有日，而一脉恩情，不得与鸾、凤辈驰骋矣。”生曰：“事已至此，为之奈何！”乃相与执手嘘唏。而夫人以明当吉日，又使小鬟促云整妆矣。生夜乃留宿云所，眷恋不可悉记。
    早起，时凤持纱衣一袭，桂饼、梅丸各二封以赆。云见生在，睨盼而笑。春英、秋蟾，亦共执卮酒送别，惟鸾怀旧忿，若不知者，云即留坐，相与共酌。云因谓生曰：“凤姐与我，自从奉接闺帏，情同己出，况以公子之故，敢负斯心。尔汝百岁良姻，此行可力任矣，善自绸缪，毋生嫌阻。不知他日待我何如耳！”言讫泪数行下。凤与生亦掩面大恸。正惜别间，报“夫人来送。”。生即致意而出。然自巫云去后，夫人以凤无所托，命鸾与俱，家事代云分理，是以人之出入、门之启闭，亲为防闲。鸾欲独占生情，今反两不得便，心窃悔焉。生亦怏怏失意，且遭连雨，益难为情。是夜，伏枕不安，漫成诗词各一首：
    熟梅小雨故连宵，旅馆愁来不待招。
    笔砚病余功课懒，家乡云外梦魂遥。
    檐声逼枕添惆怅，灯影怜人伴寂寥。
    新绿满园虽可意，久虚寻常任飘摇。
    《香柳娘》
    对孤灯悄然，对孤灯悄然。夜阑人倦，雨声滴破相思怨。这情绪可怜，这情绪可怜。展转不成眠，懒把罗衾恋。想伊儿妙年，想伊儿妙年。肠断心灰，务偕姻眷。
    不料夫人劳役太过，忽卧一疾，不能起。凤方侍奉汤药，而鸾密使春英报生。生乃以侄礼问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风景入目顿别，不意鸾突在后，相见各喜。挽之而行，生龃龉不敢进。鸾曰：“老母伏床，余皆无虑，兄宜宽心间。”宛然凤寝旧路。至则二闺紧贴，仅间一壁耳。坐谓生曰：“向夜自走候兄，意成不偶而返。”生曰：“想缘醉梦中，知罪！”又曰：“那人去后，颇劳兄念耶？”生曰：“相思情爱，何人无之？苟为不然，薄倖甚矣。卿亦何取于仆。”鸾不能对。乃出饼果，与生并体而食。正细话间，报：“凤姐请议药方。”生即告出。鸾曰：“暮夜无知，愿兄着意。”生曰：“中门锁钥，谁则任之？”鸾曰：“自有处。”
    生及昏时，潜入太和堂，正欲叩门，鸾已先嘱英候矣。至，谓鸾曰：“何以得此？”答曰：“才与凤约，每夜轮伴老母，庶可节劳。幸吾妹如议，妾可常常而见，兄可源源而来。妾之为兄，无不尽意如此。”生不暇备谈，即与就枕。之时方清和，狂荡甚过，千态万状，不能悉明。乃以足枕生股，手抚生腮：“睹兄丰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恨相见之晚。”生曰：“但得此身在，永远可期，何晚之叹？”语毕，鸾体颇倦，竟熟睡。生忆春英在近，不无动情者，乃轻舍鸾，索欢于英。英曰：“鸾姐性酸，不敢仰就。”生曰：“向无子，焉有今日？纵知，且不较，况在梦乎。”英感生情，即如命。交会间亦甚知趣。生虽战后，而眷恋新人，愈发豪兴。且其牡丹一朵，肥净、莹腻、窄浅，又是骇人，貌固不及诸美，而此实其最胜者也。生留连不忍去，英促之复就鸾所。才瞑目东方白矣。临行时，鸾又约曰：“后夜莫挫佳会。”
    生至园亭，默忖“轮伴”之言，思欲与凤一款。及晚，密启中门，私趋内室。但见二闺杳然无人。生乃独卧凤床，垂帏自蔽。候至更余方来，起幔见生，半惊半笑。生亦笑曰：“待卿久矣。”凤曰：“正欲见兄，决一大事。”生曰：“何所教耶？”凤曰：“一自遇兄，情颇难制，说盟不已，又辱私奔，虽其反，已怀惭，而事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来老母染恙，俗言‘喜可破灾’，求婚者日无停议。妾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行也，计将安图？”生曰：“托迹门来，即承二大人俯爱，正愧一无所报，而可以此情闻乎？卿固慧人，若以已谋己，则势便有机投，倘其所使，勉当恪遵，虽死不避。”凤低首蹙容，半晌不语，乃谓生曰：“此事若面之老母，鸾姐在侍，必难允偕。为今之计，兄宜急索尊翁一书、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又力赞，事想八九矣。苟得父命，纵母有别议，而妾可执以为词，岂不万全也哉？”生顿足曰：“良策也，明当东归，一如卿议。”凤因命蟾备酒，自捧觞，谓生曰：“此酌一则饯兄，二则永诀兄。盖妾之一身既寄兄手，万一天不从人，妾宁碎玉而沉珠，决不忍抱琵琶过船也。此行勉旃，不可草草。纵尊翁未许，老母他从，亦当再来一会，莫使万种恩情竟成疏逖，则妾死无憾矣！”言毕，悲咽不胜，泪下如雨。生亦愀然泣泪，唯唯承命。是夜虽与凤并头交股，奈欢心为离思所拘，未及讲情而唧唧哝哝闻鸡已唱矣。凤乃枕上成绝句二首以送生：
    比翼初分肠断猿，离愁欲语复吞言。
    相思好似湖头水，一路随君到故园。
    又：
    送别余情分外浓，行行独泛酒旗风。
    明朝此际凄凉处，凤枕鸾衾半截空。
    生即辞凤，入谢夫人。娇鸾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书远召，故不敢违。多致意鸾姐，事完当复来谒也。”鸾度不可止，乃送细果二盒、巾绢十匹方为赆行之敬。
    生抵家，备以王爱留之情、凤未婚之意，曲道于父。父不胜喜曰：“此吾责也。”即为书及白金百两、彩缎二端、金钗环各二事，遣人往台求婚。
    王得书，谓巫云曰：“吴兵部家求凤姐亲，汝为何如？”云曰：“簪缨世胄，才茂学优，何不可之有？”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启耳。今当乘其来求，索以为赘，则吾老有托矣。至于花烛之事，且待贼平荣归，亲自检点也。”因以聘礼送回夫人，答书许焉。人还，生大喜如醉，因成一词以自庆，名曰《西江月》：
    久待西厢明月，今方愿遂丝乔。已知鸾凤下湘潇，何用信传青鸟。　　晓苑飞花有主，春田蕴玉成瑶。云桥再渡乐良宵，正是嫦娥年少。
    生欲再往报凤，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礼留连，今初缔结，不宜轻教，姑俟有辞而往可也。”生郁郁不敢逆。居家两月余。人事、书程诸不入念，参前、侍侧，一凤之外无余思也。
    不意巫云自别生后，朝暮思忆，食减容消成一郁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愈。临终时，进小鬟，谓曰：“吾病已属膏肓，势在难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之。今亦不足信，但前有鞋词存，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试持归，万福公子，我不能再见矣，当与凤姐永好耳。”言讫大悲，目亦寻闭。鬟急呼叫，意无济。王乃从厚送殓，募僧追荐，举柩寄安国寺中。虽甚痛悼，亦无如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后，所患日减。一日，时当七夕，乞巧于庭。二娇以夫人新愈，筵极丰洁，又使英、蟾辈歌诗侑觞，而夫人终若不豫。娇鸾请之，因答曰：“凤事告吉，可谓得人，吾无忧矣。但汝父监军，未乞骸骨，汝年方壮，孤节难终，怀抱间所未释然者，犹坐此耳。汝自成欢，毋吾以也。”是夜，皆不乐而罢。
    二娇回房，鸾独长叹不卧。英私问曰：“娘子彷徨，得非忆吴公子乎？”鸾不答，但首点之。英曰：“何不招之使来，徒自苦耶！”鸾曰：“招之使来，置凤何地？”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莫难者弟兄。今娘子与凤姐一脉至亲，何不联以恩义，结以腹心，彼此忘形，怡怡然陶陶然，日登凤凰之台，时处潇湘之馆，岂不快哉；顾乃各立门墙，自生嫌隙，此掩彼遮，今忧明虑，不亦愚耶！”鸾曰：“汝言诚良，开我蒙蔽多矣。”即相与诣凤，曰：“我尔骨肉，犹花两枝，本则一也。倘不见别，当以一言相告。”凤曰：“谨依命。”鸾曰：“予与吴生有不韪之爱，自拟终身以之。不料六礼先成，予亦窃幸。但今一去三月，颇烦念情，欲招之，则于妹有碍，欲舍之，则于心不能。两可之间，敢持以质也。”凤怃然曰：“不敢请耳，筹之熟矣。予之得配吴君，论私恩，姐当为先，执公议，妹忝为正。必欲相较，则分薄而势争。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贻父母之忧，下可全姊妹之爱，不出户庭，不烦媒伐，而人伦之至乐自在矣。但愿义笃情坚，益隆旧好，兹之以后，毋怀二心。妹之所望于姐者此耳，何必郁郁拘拘于形迹间乎！”鸾曰：“妹果成我，我何忧？”即为书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赴焉。及门，夫人待之，礼亦加于昔。出就池馆，有感风景依然，谩成一律：
    园亭复得启窗扉，案积凝尘手怕挥。
    池净萍开鱼自跃，梁空泥落燕初归。
    深知一遇生难再，况是三奇世所稀。
    景色依然情事重，栏杆倚遍夕阳微。
    是夜，二娇度生必至，设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谒。鸾迎谓曰：“新女婿来矣。”生答曰：“旧相知耳。”相笑而坐。语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爱之间，人所难处也。二卿秉义，娥、英不得专美矣。”然亦自惭，白面僭得奇逢，谨当毋倦盟心，少酬知已，二卿其尚鉴之。”鸾、凤皆唯唯。酒罢，生欲就凤。凤辞曰：“凡事让长，妾不敢先。”生顾鸾，鸾反曰：“奉礼新人，义不可僭。”两相逊者久之。生不能主，乃曰：“鸾娘不妒，凤卿不私，既在兼成，尤当兼爱。”即以一手挽鸾颈，一手挟凤肩，同入罗帏中。二娇虽欲自制，亦挫于生兴之豪而止。于是枕长枕，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盘蛇，屈贴如比翼，彼此行春，往来递爱，殆不知生之为生、鸾凤之为鸾凤也。
    一日，新雨初收，凉风微动。生觉寂困，乃趋凤闺。凤方昼卧一榻，生欲揜而乱之，才起裙，不料鸾已踵至。即低声抚生曰：“兄欲何为？”生曰：“刻心人阻我高兴。”舍凤狎鸾，推于榻头，取双莲置之两臂，立而猎之。兴趣不能状，情逸声娇。凤竟惊觉。生复逼体私凤，力拒不从。正持按间，鸾曰：“凤妹独作清客耶？”乃助生开裩，纵情大战。事毕，鸾指生柄，曰：“此何物常能扰人！”凤笑曰：“坚肉”，“汝玉”，生字耳。生答曰：“非此不能补缝。”凤、鸾亦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馆寥索，命迁之太和堂侧，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娇所矣。鸾约凤携觞往贺，至，则生谓曰：“胜会难逢，不可独乐，虽英、蟾亦宜侍坐。”二娇许之。酒至半，生令在取绯色，多得者为状头，余者听调。不料生果得五绯，而凤仅得一。乃使英执壶，蟾把觞，而鸾侑食，凤则歌之劝生：
    蛟起渊兮鸟出幽，红妆侍兮绿蚁浮。人生佳会兮不常有，及早行乐兮为良谋。古人有见兮能达，不甘利禄兮优游。邀明月兮歌金缕，披清风兮醉玉楼。惟此二物兮可友，取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驹兮易过，任尔朱颜兮难留。百年兮纵然能寿，其中兮几日无忧。所以偷闲兮及时买笑，赏心兮何惜缠头。殷勤把盏兮愿拼酩酊，岂可碌碌兮徒效蜉蝣。
    歌罢，鸾曰：“今赌拳，当便宜行事，何如？”生曰：“可。第无悔。”二娇欲难生，而胜算又为生得。秋蟾则在无算，生即抱蟾于怀，以手弄其乳，命鸾进酒，与蟾同饮，一吸酒则一接唇，戏谑无所不至。生因大醉，众美扶挟而寝。
    一日，中秋后晚，鸾凤宴生于卧云轩之庭中。饮至二鼓，星月愈皎。生曰：“仆与卿等相与，乐则乐矣，未曾通宵。今夕良宵，不若再陈狼籍之杯盘，检点将阑之兴趣，席地而坐，互韵而歌，倦则对月长憩，醒则洗觞更酌，略分忘形，博一至乐，可乎？”于是设重裀，铺绣褥，于矮几置菜果，罗坐其上。时凤履青金点翠鞋，生爱其纤巧俊约也，捧于膝头，把看不忍释；又脱以盛杯流饮，笑傲欢乐，人间所无。生兴不能遏，欲求凤会。凤曰：“清光皓色中，何可为此？”生曰：“广寒求此不能得，其相妒耶。”即与凤交于褥间。事阑，英添香，蟾斟酒，鸾自起而庆生。生曰：“姑待见渎后同饮，何如？”亦狎鸾，鸾且不避。生因得大舒醉兴。然患其惠之不均也，欲次及英，英当生、娇相接时，情已飘荡，此则任生所行，无甚难色。蟾度势必临己，先匿其迹，生方舍英觅蟾，已不在目矣。生曰：“金汤且克，何有蕞绵。”乃遍索之，得于槐阴中之芙蕖架边，因笑曰：“子故苦我，今能翅耶？”不暇枕席，即与讲欢。生兴固高，而酒又为助，蟾颇不能胜，正昏迷间，鸾、凤、春英皆劝而止。生夜大醉，诸美亦被酒回房，时漏五下矣。
    自是，朝出暮入，习以为常。一凤一鸾，更相为伴。或投壶花下，或弹棋竹间，或携联赓歌，或连肩对酌，生之一身，日在脂粉绮罗中游衍，而他又何羡哉？因作《芳闺十胜》以自赏：
    云鬟
    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鸾凤带斜安。
    玉容得尔多妆点，秀媚如云若可餐。
    雅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雪股
    娟娟白雪绿杨笼，无限风情屈曲中。
    晓睡起来娇怯力，和身斜侧倚帘栊。
    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煖挽春风。
    凤眼
    波水溶溶一点清，看花犹自未分明。
    嫣然一段撩人处，酒后朦胧情思盈。
    稍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度泪痕生。
    蛾眉
    淡月弯弯浅效颦，含情不尽亦精神。
    低回想是思张敞，一抹罗绞巧簇春。
    山样翠，柳般新，菱花镜里净无尘。
    金莲
    笼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钩。
    尖小自怜行步怯，秋千裙底任风流。
    穿房径，上小楼，浅尘窄印使人愁。
    玉笋
    春葱玉削美森森，袖拥香罗粉护深。
    笑拈花枝能索巧，更怜留别解牵襟。
    机中字，弦上音，纤纤红甲漫传心。
    柳腰
    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
    学得时妆宫样细，不禁袅娜带围悭。
    低舞月，紧垂环，几回云雨梦中攀。
    酥乳
    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酝琼醪。
    等闲不许春风见，玉扣红绡束自牢。
    温比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粉颈
    霜肌不染色融圆，雅媚多生蝉鬓边。
    钩挽不妨香粉褪，倦来常得枕相怜。
    娇滴滴，嫩娟娟，每劳引望怅佳缘。
    朱唇
    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
    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
    桃含颗，榴破房，衔杯霞影入瑶觞。
    是月，台贼得平，且靖嵠峒堡塞百余处。王以功领封敕归。至家月余，欲与生、凤完礼，不料奔走宴贺之事甚劳，箭疮顿发，流血数升而死。遗命嫁鸾，夫人则托生终养。
    凤闻云死，固自痛情，今遭丧，哀毁愈切，绝不许生一会，虽觐见，亦不戏一语。生重其孝，不敢相夺，时在太和堂纳闷。不意小鬟自内出，见生，唱礼后即垂泪，且谓生曰：“新姨为公子而亡，公子不为新姨而戚，何耶？”生曰：“子不知耳。自去经年，自望再续旧好，一旦闻变，泪从心饮，苦自神知，今虽欲一面无由，且拼待死以俟，戚岂足以尽我哉？”鬟抚然曰：“公子情义如此，无怪吾姨之死犹恋恋也。”生急问曰：“曾有说否？”鬟曰：“余无嘱，惟愿与凤永好耳。且寄红鞋一只，书一柬，不知何意。”生急索之，鬟曰：“在我奁中，容检奉也。”生曰：“随取何如？”鬟曰：“可。”乃相与至巫云旧房。但见床几依然，箱橱积垢；及视鞋词，事迹如昨，怀人忆古，不觉凄然。顷乃流涕大恸，鬟亦对泣。
    徐拭泪，抚鬟曰：“我无云姨，亦不能至此。今日不料寸报毫无，竟成长别。云姨不可见矣，见汝犹见云姨也，敢欲与子重缔新欢，少偿旧恨，阴灵有鉴，谅在喜全。”即欲求会，鬟曰：“主母果有意，但文鸠不足以托彩凤耳。”生曰：“固情夺分，何伤何伤。”鬟曰：“纵无伤，亦与二姐有碍。”生曰：“英、蟾且命自荐，何碍于子？”鬟笑而不答。生即挟至床中，为彼脱衣解带。相狎时，甚能承受，勇于秋蟾颇多。生笑问曰：“元红已落谁手？”鬟应曰：“往台时，为老主所得。”生曰：“惜哉！娇海棠何忍枯藤缠耶！”鬟亦笑曰：“枯藤朽矣，海棠又傍乔木矣。祸福难凭，世情固不测如此。”生因伤感，不得尽兴而起。书馆茕茕，乃作挽云诗一章：
    忆别依依出画栏，谁知复见此生难。
    湘江月缺波痕冷，巫峡云消山色寒。
    绣架寂寥针线断，妆奁零落粉脂干。
    灯残酒醒猿啼绝，空向西窗泪眼漫。
    自是，夜宿于鬟处，鸾凤寂不知也。
    三七后，生因告归，欲举奠飨之礼。岂期娇叔士彪者，素流荡险恶，溺情花酒中，家殖始与王同，而因此致败，王每讽诲，则以为轻已也，心甚衔之。王亡，举一子求嗣，欲利所有。夫人虞其不诚，不许，且以有婚辞。彪怒，乃诬生因奸谋命，夺嫡乱伦。竟鸣于官。官得士彪私，将产业以半与彪，以半与夫人赡老，断生在逃不究，二娇则令改嫁。生闻，奈公案已成，毫不能白。士彪大喜，以娇为货居，冀得厚资，则许聘缔。鸾谓凤曰：“萧墙起变，骨肉相残，大事去矣！将若之何？”凤勃然曰：“难测者外来之变，能定者吾心之天。今虽挫拂艰关，正明义之秋，见节之日也。妹当与姐协力同心，坚盟守礼，万一恶叔悔悟而改，贪官罢黜以行，则卧云之会，终为可期。苟或不能，有死而已。”鸾曰：“妹有此志，我亦窃效微末，虽不能为贞节人，免使呼为淫劣妇足矣。”言答之间，悲惨特甚，乃相与大泣，英、蟾亦泪下。自是，朝暮依依，惟生是念。而生之在家，亦惟鸾、凤是图，奈断案之后，士彪严为关防，虽苍头孺子，不许私出入，恐与生有所约也。将及年余，竟不能通一纸。生欲抱义与逞，生父又力阻之，以故两相耽搁。二娇居处怨慕，所自排者，惟形之于诗词耳。有《四景闺怨》，录后：
    寂寂香闺昼掩门，飞花啼鸟两销魂。
    眉峰愁重应难尽，事到伤心谁与论！
    又：
    蔷薇一架雨初收，欲候归舟频上楼。
    无奈梁间双燕子，对人何事语绸缪？
    又：
    晓来强自试新妆，倦整金莲看海棠。
    不是幽人多懊恼，可怜辜负好春光。
    又：
    开遍棠梨倚遍栏，无端瘦得带围宽。
    花前赋就相思句，留与归来仔细看。
    又：
    窗下新裁白苎衣，等闲红瘦绿成肥。
    游人不是迷歌舞，飞尽杨花何不归。
    又：
    风定帘垂日正迟，篆烟袅袅午眠时。
    簟凉好梦谁惊觉，小院新蝉噪柳枝。
    又：
    幽栏新笋渐成竿，独对南薰忆旧欢？
    露却酥胸香粉湿，倩谁与我掩齐纨？
    又：
    惭愧红颜果薄缘，风流让与并头莲。
    兰汤自解丁香浴，怯怯娇姿不似前。
    又：
    小庭梧叶丁为风，立尽清阴盼落鸿。
    自信别来多寂寞，一缄犹胜未相逢。
    又：
    好事蹉跎一梦如，应知今日悔当初。
    芭蕉绿满芙蕖放，十约佳期九度虚。
    又：
    览镜消容为念君，恩情何忍等秋云。
    黄花不似愁人瘦，人比黄花瘦几分。
    又：
    南楼待月负良宵，枫冷江空去路遥。
    无限凄凉蛩话彻，孤灯明灭泪痕消。
    又：
    锦幕生寒怯翠环，天涯目断几云山。
    相思最是伤情处，野寺寒钟香蔼间。
    又：
    老干舒香已报春，不禁情动两眉颦。
    金樽未举心先醉，虽有梅花无故人。
    又：
    挑尽残灯拨尽灰，芙蓉帐冷共谁偎？
    孤愁一段无凭着，斜倚薰笼梦几回。
    又：
    芳心一点玉壶冰，谁肯轻捐万斛情。
    携手何时重赏雪？卧云轩下话平生。
    鸾见诗，谓凤曰：“妹有是心，予独无情乎？然诗妙矣乎，去和，当以曲赓。”亦成《四景题情》一套于左：
    《降都春》
    情浓乍别，为多才，寸心千里萦结。暗想当初，背地香偷曾玉窃。如今惹下相思孽，倒不如无情安贴。满怀愁绪，几能勾对他分说？
    《出队子》
    兰芽长茁，又见春光早漏泄。莺莺燕燕飞成列。凝眸都是伤春物，娇滴棠梨，何心去折！
    《集贤宾》
    花飞碎玉飘香屑，凭栏目断天涯。猛听黄鹂声弄舌，唤起我离愁切切。狠心薄劣，闪得我罗裙宽褶。无聊也，且自把珠帘半揭。
    《黄莺儿》
    枝头梅乍结，困人天，微雨歇。南薰独对枉自嗟。冰弦懒拨，香泉懒啜。端为恩情一旦撇。心哽咽，泪湿纱衫，相看都是血。
    《玉抱肚》
    情乖爱夺，盼佳期，顿成永绝。空堪羡，并蒂荷花；怎支吾，暮蝉声迭。兰汤浴罢鬓云斜，倩谁将我拦腰脱！
    《山坡羊》
    满地舞旋红叶，欲待题诗难写。近月临妆，不觉娇姿怯。亲瓜葛，梦与同欢悦。又被西风忽动檐头铁，顷刻惊开原各别。闷也，拍瑶台灯闪灭。怨也，掷菱花拼碎跌。
    《五供养》
    西窗待月，挨几个黄昏时节。相思滋味逐头新，秋来更彻。是谁家砧杵声频，捣得我忧心欲裂。芳盟尽属空，好事翻成拙。楚岫云遮，高唐梦蝶。
    《忒忒令》
    绣阁寒侵，把兽炉慢热。叹蓝关，人阻截，几番间揉碎梅花，揉碎梅花，惜孤衾，香自洁。怕寒鸠，啼渐越。
    《侥侥令》
    愁结板桥霜，梦冷茅檐雪。书翠流红事已赊。甚时得破镜全，断簪接？
    《尾声》
    相思担重苦难车，拼与他珠沉玉玦，你不见程姬，贞且烈。
    是岁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间讹言朝廷拘刷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有赵应京者，新荫万户官也，家极富，然落魄不羁，好鹰犬博弈之事，素慕娇名，碍生，不能启齿。今闻王变，又值讹言，乃以五百金，夜贿士彪，欲求娶凤。彪性贪，既知有金，何知有兄与侄也，竟许之，且使老婢告夫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参商。令寡妇孤儿，何忍自见。不若另觅东床，别联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归，不亦可乎。况吴生官斥，义难复全，彼必重姻，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对。凤即从旁应曰：“噫！是何言欤！吾叔利人之有，不义；割人之爱，不仁；既许而又背之，不信。吾与吴生，父母主婚，媒妁讲礼，情义所在，人皆知之。今欲悔约而谋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岂妇人从一之心。多复吾叔：吾头可断，吾身决不辱也。”婢以此言达彪。彪知不可强，乃嘱赵子曰：“凤姐情义不屈，计取为宜。择一吉辰，尔多备从仆，亲迎为名，从则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势逼之，继以温言诱之，娇年幼稚质，必有所动，当不久负执迷也。”应京大喜，候日举行，不料为老仆不平，竟走报凤。凤私度曰：“老贼所谓，险恶无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将欲自尽，乃作书遗生曰：
    难妾王娇凤敛衽百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爱下：始而说盟，君心既已属之妾；既而成礼，妾心亦已属之君。正议鱼水百年，不料风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诗适动幽思，一景一情，无非役吾神、扰吾梦者也。然犹早暮依依，不即为兄轻生者，盖冀彼有所悔耳。既悔，则乐昌复合、延平再还，隐忍之罪，不犹可赎也哉。岂意怙恶不悛，变中生变，移花于别种，割我良缘；辍玉于他田，断兄雅爱。当此时也，欲拼一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苟全，痛妾名之已辱。故与其丧节以捐盟，不若死者之为愈？与其徒死而不足以偿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万一得见之为尤愈乎？生不可，死不可，进退两难，会离莫测，虽微躯弱质不足以绊贤哲者心，而断玉联囊，尚犹在目也。兄忍坐视而不为之所耶？情悰万叠，笔难遍传，聊上一缄，敢求来会，则妾死生有所诀矣。谨书。
    生得书骇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显然自进，乃匿于昔日浣衣之老妪家，持金为寿，使得通焉。挨至鼓，二娇乃遣春英辈密开小门，放生私入。相见时，各各大恸，但不出声。凤因谓生曰：“愚姊妹幸与兄遇，恩爱已非一朝，准拟长松可依，朱弦得托，三生偕老，家室优游。讵意门墙起变，半路相抛，使海义山情，冰消瓦解。故今请兄至者，非他意也，将欲与兄一面，少释终天，必不忍冒耻辱身，甘作因风柳絮，顺水之桃花。兄自此后，亦当自珍养，候事少息，与吾姐伉俪百年，实妾至愿，万毋为妾以伤贵重也。”言讫，悲咽不胜，泪痕如线。生亦含泪曰：“好事多磨，佳期难偶，自古然者。今之所值，想亦仆命所该，何忍反累。”凤又谓鸾曰：“老贼属意在我，势不俱生，我死则无事矣。”正彼此悲论间，春英谓生、凤曰：“天下事，权则通，泥则病。一时忿激，徒向沟渠，于事何益？不若默忍潜为，再图欢庆。”生抚然曰：“计得矣。昔相如窃文君以亡，辜生挟瑜娘而走，古人于事之难处者，有逃而已。今当买舟湖下，与凤姐乘月东归，僻径潜踪，待时舒志，彼求不得，纵有恶谋诡计，将安施哉！苟便可乘，续谋兼并，犹未晚也。”众美皆曰：“善。”于是托邻妪周旋，略捡妆资，与娇鸾掩泪而别。舟行时，鼓三下矣。途中无聊，有联句《古风》一首：
    露气侵衣月在河（生），吁嗟好事反成磨。（凤）
    世间只有相思苦（生），偏我相思苦更多（凤）。
    今夜兰房灯火绝（生），一声唱别愁千结（凤）。
    归心一似恋帆风（生），叠叠重重急且咽（凤）。
    水静天空云惨凄（生），人离家远梦魂迷（凤）。
    依稀重缔生前愿（生），往事伤心怕再提（凤）。
    怕提往事姑拥膝（生），夹岸苹芦秋瑟瑟（凤）。
    一篙撑出波涛中（生），免使鲸鲵受尘汤（凤）。
    悠悠世态古道残（生），人心尤险行路难（凤）。
    孤根此去托肥土（生），笑杀王郎成画虎（凤）。
    越日至湖，觅居凤凰山中，隐僻深幽，虽生父不觉也。士彪以娇凤之变，自激而成，然势不能救，悔艾而已。鸾虽与谋，亦困于孤立之苦，风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胜记。聊录数章，为好事者一览。
    春愁睡起不胜悲，往事颠危谁与持？
    魂逐游蜂身似借，肠牵飞絮意如痴。
    泪痕隐血心从落，脸气生香手自支。
    几度更深眠未稳，伴人惟有漏迟迟。
    又：
    别时记得共芳尊，今日犹余万种恩。
    绣妒鸳鸯闲白昼，书空鱼雁盼黄昏。
    一番对月一成梦，几度临风几断魂。
    挑尽残灯凄切处，薄衾香冷倩谁温！
    又：
    晓妆台下思重重，懊叹何时笑语同？
    情傍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恋残红。
    当年自恨春如锦，今日人知色是空。
    回首雕栏情况恶，闲愁千里付孤鸿。
    又：
    锦帐朝寒只爱眠，相思如水夜如年。
    新诗灭裂惭吟雪，旧事凄凉怕问天。
    酒去愁萦心一寸，梦回神绕路三千。
    人情变幻难凭计，何处鸾胶续断弦！
    又：
    空庭草色翳苔茵，无奈深愁一样新。
    凤髻乱盘浑似懒，蛾眉淡扫不如人。
    梦中得合非真乐，帐里无郎实是贫。
    起傍花荫强排遣，数声杜宇更伤神。
    又：
    凭栏无语怨东风，愁遇春归恨转浓。
    一枕凤鸾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珮环声细千般懒，脂粉容消万事慵。
    纸短话长题不尽，殷勤寄取早相逢。
    又：
    碧桃深处听啼莺，一似声声怨别轻。
    翠凤有情欹绿鬓，彩裙无力殢红缨。
    杨花未肯随风舞，葵萼还应向日倾。
    种种幽情羞自语，安排衾枕度初更。
    又：
    无端日日锁双蛾，缕缕愁来叠似波。
    空意高情疑是梦，难禁积恨欲成魔。
    堪嗟好事全终少，深憾佳期不偶多。
    拂鬓自怜还自叹，名花无主奈如何！
    是岁，伯颜以罪徙龙兴，乃复科举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机也，当不可失。”即辞凤赴试，果领乡荐。及亲策又中，拜左榜，左丞相别儿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选生为翰林承旨。生以未娶，奏闻朝廷，诏赐归娶。至家，贺者填室。生欲议日毕姻，凤谓曰：“人情处安乐，不可忘患难，向与我姐说盟，守礼协意事兄，今妾先举而倍之，置我姐于何所？不若并妾送归，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与愚姐妹花烛，庶不失吾父赘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顺，恶叔何辞！”生曰：“此论甚当。”即为书达鸾，兼送凤回。
    夫人、娇鸾闻之，大喜，乃择十月戊戍之吉——至正三年也，迎生行入赘之礼。乘鸾后，生谓鸾凤曰：“平生素愿，中道一阻，不料复有今日，天乎？人乎？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岂丈夫耶？”凤曰：“彼虽不仁，分在骨肉。若乘势而窘之，无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于薄，亦且量为不弘。故曰：‘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正大丈夫也，何留心于小小哉。”生喜，举杯大酌，因浩歌一绝曰：
    拜罢天墀胆气粗，归来醉倩玉人扶。
    龙泉三尺书千卷，方是人间一丈夫。
    吟未终，春英报曰：“叔叔才上缢，竟绝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我也。”不料彪子见父之变，愧赧痛悼，亦相与投池水中。急使人救援，得一最幼者。其余三子，皆籍暝续。夫人乃为之发丧，各各从厚殡殓。
    家事悉生掌握，因谓夫人曰：“错蒙厚爱，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生，侥登一第，而且人亡事白，两姓万全，岂非至幸至幸者乎？若竟恋夫妻之爱而怡乐于外堂，使堂上者一无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无所系也。不若同至家中，处夫人于别院，所存房产，悉与彪叔之子，则在我有父子之养，在夫人有子母之欢，在孤寡有得所之托，将不两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为事一依公子。”生乃越日命驾，一家起行。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旌旗舳舻夫马皆极盛丽。舟中风景，不能尽述，有一词以道之：
    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怜云绕家乡。豪情骑鹤任翱翔。手攀仙苑桂，身惹御炉香。　　极目烟霞迷画舫，一天紫绿斜阳。远山偏向望中长。将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妆。 ——右调《临江仙》
    及家，生父喜甚，即设宴宴夫人。酒罢，生偕鸾凤归寝。鸾与生笑语自如，独凤俯首凭几，若有所忆者。生问曰：“我与卿历尽艰辛，幸得至此，正宜求乐追欢而反含忧郁郁，得无有所致耶？”凤不答，但潸然泪下。生惶悚曰：“仆果有罪，请试数之，何烦自苦如此。”凤曰：“兄知今日聚合之乐，独不念昔年引见之功乎？”生曰：“云姨盛德，今虽欲报，安从施哉？”凤曰：“我虽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则胜嫡也。幼年刺绣既沐提携，壮岁姻亲又承吹赞，本欲托我以终身，不料台行去而不还。尔我于朱楼倚阁中吟诗酌酒，使彼孤魂旅柩留落他乡，麦饭香花，欲依无主，于情于分，安得不哀！”言毕，又泣。生抚抱曰：“是我责也。非卿言，几作薄倖徒矣。然亦不难，明当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报，慎毋劳卿忧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国寺迁棺。往返月余方至，至则请玄武观刘真人为法主，起建水陆斋七日。生、凤亦薰沐虔诚，昼夜不懈。醮毕，择后园空地筑圹以厝。
    是夜，生因连日事扰，暂憩外书斋，方倦倚醉床之上。方闭目，梦见巫云徐步而前，貌饰如故，曰：“别来忧恨，一旦感疾而亡，后会成虚，盟言难赎，追思可痛，然亦禄命所该。”语未终，生即抱住曰：“久思无觅，今从何来？汝不死耶？”云曰：“冥司以妾无罪，留妾在子孙宫中，候阴例满日，托生贵家。今蒙公子水陆超度，复授妾为本司掌册之官，侍伴天妃，安闲逸豫，得不入鬼箓尘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谢，聊释别来之情，是此不敢见矣。”含泪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见？”云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严，毫有所私，重罚不赦，公子善自珍爱，我检簿籍，有二贵子，合生汝门，不必我念，我当永别矣。”生急牵其衣，云乃顿袂而去。生亦惊觉，乃见低床四扃，小烛孤煌，溽汗未收，余香犹在。生趋报凤曰：“鬼神之事，昔尝议其佛氏之诬，民无是理也。以今观之，诚信然矣。”凤问故，生即以前梦问答之词，悉为诵之。凤曰：“若如此，我不负云姨矣。”及言得子事，凤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问鸾，鸾亦怀娠同日，各大笑。生乃备牲醴致奠圹下，鸾、凤则共作文以哭之：
    呜呼！以姨之贤，禄宜未艾；以姨之德，寿将天假。胡为乎云散秋空，雪消春海？何为乎玉拱光埋，花飞香碎？呜呼！姨虽逝矣，鸾将安赖，痛哉！凤虽在矣，姨何能爱。徒使帐锁余香，镜空鲜黛，无地通恩，有天难戴。呜呼！痛针刺之犹存，想音容之恍在。恨彼苍之无凭，夺玉人之何迈。是以肠断欲联，眼枯无奈。盼山知怨，望云兴慨。呜呼！仰仙魂以遥遥，依炉烟而长拜。苟我灵其有知，愿芳苹之略采！
    后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鸾、凤各生一子，俱在同时，闻者无不为异，因呼为“三奇、二绝。”，至今传诵不已。
    一卷下层
    【诗类】
    【君臣弈棋】
    仁庙在东宫时，尝观二内侍弈棋。因命曾子棨先生，应制诗云：
    两军对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
    千里封缰驰铁马，一川波浪动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征旗逼楚城。
    兴尽计穷征战罢，松荫花影满残枰。
    仁宗和云：
    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
    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宫戒远征。
    乘险出车收败卒，隔河飞砲下金城。
    等闲识得军情事，一着成功见太平。
    词意宏伟，尤胜前诗，君臣之器量见矣。
    【君臣赠答】
    嘉靖间，蒋太傅冕，历仕三朝，致政归全州。朝廷复使聘之，三年不至。皇上颁诗一道云：
    闻说江南一老牛，征书聘下已三秋。
    主人有甚相亏汝，几度加鞭不转头。
    冕称疾，稽首望阙上诗云：
    老牛用力已多年，领破皮穿只爱眠。
    犁耙已休春雨足，主人何苦又加鞭。
    终不肯仕。
    【咏萍伏降】
    嘉靖间毛伯温征安南，安南谋士《咏萍》讽之以献伯温公曰：
    锦鳞密密不容针，带叶连根不计深。
    常与白云争水面，岂容明月坠波心。
    千层浪打诚难破，万阵风颠永不沉。
    多少鱼龙藏里面，太公无计下钓寻。
    毛公次韵和之曰：
    随田逐水冒秧针，到底原来种不深。
    空有根苗空有叶，敢生枝节敢生心。
    宁知聚处焉知散，但识浮时不识沉。
    大抵中天风色恶，扫归湖海竟无寻。
    由是贡服归朝。上作诗一律命识于袍中。诗曰：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传鼙鼓山河壮，云拥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容逃。
    太平得胜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帝赐衣毛公作龙函袭之，或张于堂。时士大夫往观之，不敢坐。
    【咏诗见志】
    唐宣宗微时，因武宗忌之，遁迹为僧，时游方外，至黄蘖寺与黄蘖禅师同观瀑布。黄蘖得诗一联云：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宣宗续之曰：
    溪涧岂能容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谛观此诗，王者气象，自与人别。
    【孔圣庙诗】
    万历丙戌岁，闽长乐司马中丞幼溪陈公游建宁府潭邑书林，因谒孔圣庙，见其栋宇荒凉，惕然弗安。有偈众鼎新之意，而为之诗曰：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道能贯古今，教实留夷夏。
    忆昔先贤评，勋业唐虞驾。
    耳目我生民，罔极何能谢。
    圣庙迈百王，在宥尚文华。
    撑柱此乾坤，允惟夫子籍。
    尊为帝者师，拜首躬奠荦。
    报礼极崇隆，夤宫遍天下。
    亦为郡邑然，乡闾讵容借。
    书林很有庙，问自晦庵驾。
    良谓斯文源，切特为优假。
    我来游书林，担向清修卸。
    洁诚谒圣坛，荒凉令人讶。
    庭除瓦砾堆，栋绕嗟桑柘。
    廊庑由来无，宁复论台榭。
    驵(马会)丛杂居，宫墙赐靡差。
    亵渎可奈何？彷徨不胜诧。
    亟与达者商，鼎新不可罢。”
    诗成后，书林贤哲即欣然重造，吾道见知者，莫不赏心曰：“夫子有灵，斯文不坠。然亦莫非是佳诗有以劝之也。千载而下，睹斯庙者，莫不论公重本之德，而作人之化于兹乎不少焉。”
    【神童咏鸟】
    蜀人李义甫，唐贞观中以神童至京师。太宗在上林苑便对，时有得鸟者上赐义甫，义甫登时进诗曰：
    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
    上笑曰：朕今以全树借汝，后相高宗。
    【诗咏门第】
    泰和萧子韶，洪武初登第，高皇帝问其家世，对以一绝句云：
    严亲曾习鲁般机，当年制下青云梯；
    腰间带得纯钢斧，要砍蟾宫第一枝。
    盖子韶木匠之子也。
    【松友忠节】
    鄱阳，胡公闰，号松友。怀瑾自珍，不诡随于世。我圣祖乘龙御天，用夏变夷。讨伪汉主陈友谅，道经于饶，谒长沙吴文王庙，见壁间《题竹》诗云：
    幽人无俗怀，写此苍龙首。
    九天风雨来，飞腾作灵物。
    圣祖鉴赏久之，寻召见帐下。登极授补阙，迁大理少卿。
    【咏鹰知贤】
    崔铉，元略之子也。为儿时，随父至韩晋公滉，滉指架上鹰，令咏焉。吟曰：
    天边心胆架头身，欲拟飞腾未有因。
    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
    滉曰：“此儿可谓万里前程也。”后宝历三年登第，久居廊庙，三拥节麾，封魏国公。
    【愍肃诗谶】
    少保大司马，钱塘于愍肃公谦，景泰初，监修京城时，见石灰，因而口占一绝云：
    千槌万凿出深山，大火坑中炼尔颜，
    粉骨碎身皆不顾，只留辛苦在人间。
    后公因主易储，惨致大祸。此诗预为之谶也。
    【题项羽庙】
    项羽庙，在内黄乌江道中。岁时，士人过客祀焉。有士人游其庙，瞻像呀嗟，惜其不得秦鹿，竟落乌江之浒，命殒青锋，因书壁以诗曰：
    楚水淋淋汉水波，楚山河属汉山河。
    范增有意空弹铗，项伯无谋为倒戈。
    子弟八千垓下散，佳人一曲帐中歌。
    今来欲问前朝事，莫也将军记得么？
    诗方就，大风西来，扬沙飘瓦，江涌汹涛，凛有喑哑叱咤之余威。士人曰：“项将军英灵其未泯欤？何闻诗而遽怒也。”复吟一绝以慰之曰：
    巍巍庙貌峙江滨，大将端为血食神。
    尊德不须怀旧恨，汉家今已属他人。
    由是，风恬浪息，天晶日皎如故。后有士人，复以诗嘲之云：
    君不君兮臣不臣，缘何立庙在江滨？
    三分天下犹嫌少，一陌纸钱值几文？
    云罢，狂风大作，撤转庙门向后，不受其祀。观此，则凡英雄豪杰，虽物故于千百载之上，其英气灵爽，尤轰烈于天地间也夫。
    【题岳王祠】
    岳飞谥武穆。王墓在杭州栖霞岭下，王之子云附焉坟之西，有祀祠。名士达官多有诗吊之。不下数十百篇。其最为痛切者惟叶绍翁诗曰：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更堪怜。
    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
    早知埋骨西湖路，学取鸱夷理钓船。
    赵孟頫诗云：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高则诚诗云：
    莫向中州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内廷不下班师诏，绝漠全收大将旗。
    父子一门甘仗节，山河万里共分支。
    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游魂更可悲。
    林清源诗云：
    谁收将骨葬西湖，已卜他年必沼吴。
    孤冢有人来下马，六陵无树可栖乌。
    庙堂短计惭嫠妇，宇宙惟公是丈夫。
    往事重观如败局，一龛灯火属浮屠。”
    邵、李二方伯联句云：
    六桥行尽见南宫，生气如闻万鬣风，
    松桧有灵枝不北，江湖无恙水犹东。
    千年宋社孤坟在，百战金兵寸铁空。
    时宰胡为窃天意，野云愁绝夕阳中。
    读此数诗而不堕泪者几希。然桧贼欺君卖国，虽擢发以数其罪，翻四海之波不足以洗其恶。而武穆之精忠，蔼然与天地相终始，死犹生也。彼高宗者，信任奸邪，竟无父兄之念，亦独何哉。
    【火烧贡院诗】
    洪武癸未，仁祖渡江，天顺癸未，贡院火灾。以其年八月会试，明年三月殿试，后定规京师与各省乡试，取子午卯酉年，会试取辰戌丑未年。于是二次有甲申贡院发火时，举人死者九十余人，好事者为之诗云：
    回禄如何也忌才，春风散作礼闱灾。
    碧桃难向天门种，丹桂翻从火里开。
    豪气满场争吐焰，壮心一夜尽成灰。
    渡江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
    至今诵之，令人伤感。或曰苏州奚昌元启作也。
    【女奇状元】
    李翱尚书牧江淮郡，进士卢储投卷来谒。李置其卷于几案，出公宇视事。其女及笄，见父奇之，谓青衣曰：“此人必为状头。”李公闻之，乃慕为婿。来年果中状元及第，才过殿试，径赴佳期。卢作《催妆》诗曰：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已成秦晋约，早催鸾凤下妆楼。
    可见功名婚姻之事不偶也。
    【状元诗谶】
    黎淳，湖广华容人。性谨厚，自言绝迹青楼。天顺丁丑会试至京，诸英少欲挽之而不可得。乃设一计，使人先通于诸妓曰：若遇吾辈与友人同行，尔辈可呼黎淳名字，我等好来。
    一日，相邀假道于花街，见一妓女手招口叫曰：“黎淳。”诸英少哄然排之曰：你说自不游此，如何妓女知你姓名？淳不与辩即口占曰：
    十里红楼五里程，忽闻花里唤黎淳；
    状元本是天生定，故遣姮娥报姓名。
    是科果中状元。时人以为诗谶云。
    【平康书笺】
    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幅，诣平康里宿焉。诘旦，一妓取红笺赋诗云：
    银釭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贺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梦题扇梅】
    乐平念斎程内翰，初发棹北上赴会试时，是夕，梦有人携扇面，画梅一枝，念斎遂题云:
    谁把孤根纸上栽，琼花错落带睛开。
    天公预报春消息，占断江南第一魁。
    觉而喜。明年，果会试第一。
    【挈牌卖诗】
    宋隆兴仇万顷，未达时，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三。至一富家，方治棺，就以为题，即书云：
    梓人斫就像纹杉，作就神仙换骨函，
    储向明窗三百日，这回抽出也心甘。
    又有妇人，持白扇，以扇为题。仇举笔，妇曰：“未也，以红字为韵。”遂书云：
    常在佳人掌握中，静时明月动时风。
    有时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抹红。
    又有妇人，以笺纸出求题曰：“即纸是矣，纸乃芦雁也。”书云：
    六七叶芦秋水里，两三个雁夕阳边。
    青天万里浑无碍，冲破寒潭一柱烟。
    又有妇人，方刺绣，以针为题，以羹字为韵云：
    一寸坚钢铁作成，绮罗里面度平生。
    若教稚子敲成钩，钓得鱼来便作羹。
    【白燕驰名】
    松江袁御史景文，未仕时，尝同友人谒杨廉夫，几上见有诗咏白燕。诗曰：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景文素能诗者，因谓之曰：“先生此诗，悠扬体物之妙也。” 廉夫不以为然。景文归作诗，翌日呈廉夫，云：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
    廉夫得诗叹赏，连书数纸，尽散坐客。一时呼为“袁白燕”云。
    【命题椿子】
    昔有举人任县学教谕，适察院按其邑。官各远迎，彼独后出，接见于郭外之水次，公心怪之。抵公署阅册曰：汝以举人作教，故傲我耶？且试汝以诗，能称此官否？仍以来路水次樁子命题，盖讥其为朽木也。教谕吟云：
    独立在泥沙，今经几岁华，
    有心依古道，无意泛仙槎，
    春至萍为叶，风来浪作花，
    本来栋梁器，无奈用时差。
    【命题水棒】
    正统间，处州叶宗文谋逆，杭点民兵。有生员之父亦在点中。其子往诉于府。府主不为之理，拂衣而出。自言水上打一棒。盖以俗云空无用也。府主闻其言而不知其情，只以恶语嘲之。即唤转询焉。生员直告其故。遂曰：“汝能赋此，当免其役耳。”遂口占曰：
    七尺琅玕杖碧流，一声惊破楚天秋。
    千条素练开还合，万颗明珠散复收。
    鸥鹭尽飞红蓼岸，鸳鸯齐起白苹洲。
    想应此处无鱼钓，起纲收纶别下钩。
    守遂除其役，慰生而归。
    【诗拒臬使】
    成都萧阳处士陈爱，成化间，隐居，以义自守。文学宏博。官司非贤，不与相接。时有臬使两书召见，辄逃不应。臬使强使人拘至，将谴之。处士从容以诗投曰：
    拆简殷勤累见寻，布衣宁敢谒朝簪。
    明公有道持身正，贱子无知感德深。
    柏府风霜尊伟望，柴门山水遂闲心。
    云泥雨地无劳顾，鱼恋深渊鸟恋林。
    臬使乃致礼遣之。
    【酸字题梅】
    宋国学正陈蒙，轻财尚义，家世清白。一日，有布衣持纸扇来谒，上书云：“出韵不驻思。”蒙以“酸”字为韵，令赋《梅花》诗。谒者辄应声云：
    影摇溪脚月犹冷，香满枝头雪未干。
    只为传家太清白，致令生子亦辛酸。
    蒙大悦，款其人而厚赠之。
    【姚少师诗】
    少师永乐间 颁敕往蜀云台观悬幡，归至寒山寺，潜行游之。偏会曹三尹，讶而挞之二十。姚不为意。顷而抚按会席，少师出一诗示云：
    出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
    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缘。
    少师以为生前事耳，各大笑。
    【赋诗食犬】
    有士人好食犬肉。主人知其意。命赋一犬诗。以盐字为韵。士人立就口占云：
    几年辛苦伴虀盐。长夜巡行护短簷。
    恋恋见人浑识旧。依依向主肯趋炎。
    卧眠芳草苔痕破。立傍梅花雪片粘。
    曾向山中擒狡兔。拔毫制笔与君拈。
    主人喜，遂杀犬食之。
    【遇盗索诗】
    李涉为国子博士，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盗问曰：“何人？”从者曰：“李博士也。”其为盗者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剥夺。久闻诗名，愿求一篇足矣。”涉赠一绝云：
    春雨洒洒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识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盗感其诗，果不之夺。
    【食蕈嘲僧】
    松阳县诗人程渠南，滑稽士也，与僧信道元同斋食蕈菰，道元请渠南赋蕈诗。渠南即赋之曰：
    头子光光脚似丁，只宜豆腐与菠薐。
    释迦见了呵呵笑，煮杀许多行脚僧。
    二人大笑而散。
    【楮衾献诗】
    徐大山，江西人。尹处州龙泉县。尝有一僧献一楮衾。并上以诗曰：
    寒泉泻出剡溪藤，白胜秋霜冷若冰。
    願比一簾清似水。梅花纸帐伴孤灯。
    大山见之大喜，因与之宴，令一婢隔西壁而歌。僧闻其曲韵悠扬，因窥之，乃一老婢，丑不可状。因再作一诗云。
    隔壁时闻一曲歌。浑疑七宝帐中花。
    瞥然一见翻成恨。元出卢仝处士家。
    【杨少卿诗】
    大理少卿杨先生复，在京甚贫，命童子后湖采萍藻饲豕，有法司家人偶与童子争欧。杨童泣诉。先生戏作诗云：
    太平门外后湖边，不是君家祖上田。
    一点浮萍容不得，如何肚里好撑船！
    法司闻之往谢。
    【诗嘲太守】
    苏州有一僧能诗。颇捷给诡谑。尝途遇郡守，守命以凉伞为题赋诗一绝云：
    众骨攒来一柄收，褐罗银顶覆诸侯，
    尝时撑向马前去，真个有天无日头。
    守闻之颇有愧色。此僧善于讽刺者也。
    【嘲友骄诗】
    有一士人登第，故人招之。值微雨不赴，遂嘲云：
    倘来名利若游云，何事痴儿太认真。
    咫尺泥途行不得，山阴雪夜是何人？
    【诗僧请韵】
    宋贾似道为相时，一日退居湖山，有一蜀僧徘徊于其侧，问之曰：“汝为何僧？”对曰：“某诗僧也。”贾适见湖山有渔翁，遂命咏之。僧请韵，贾以天字为韵。僧口对曰：
    篮里无鱼欠酒钱，酒家门外系渔船。
    几回欲脱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
    贾似道大器之。
    【神翁先见】
    宋高宗在潜邸，遇道人徐神翁，甚礼敬之。神翁临别献诗曰：
    牡蛎滩头一艇横，夕阳西去待潮生。
    与君不负登临约，同上金鳌背上行。
    当时不知诗意谓何。后高宗避金狄之难，将逃于海。
    一日，次章安镇阁舟滩上，以迟晚潮。问舟人此何滩。曰：“牡蛎滩。”遥见云水中有阁岿然，问居人此何阁，曰：“金鳌阁。”高宗乃登焉，见神翁大书往年所献诗在壁间，墨痕如新，即此而观人生，一行一止与夫祸福得失，自有定数，决非偶然。此惟有道者独能前知，而举世昧。此役役经营，心劳日拙，不知冥冥之中造化笑人。
    【相约一笑】
    唐李泌，肃宗时召至，赐金紫，拜司马。贼平，隐衡山，后居洛，与僧圆泽契。尝约游青城、峨眉山，泌欲舟行，泽欲步行。泌具舟强之，路见一妇人汲水。泽曰：“此妇人孕身三年矣。吾当为之子，所以不欲舟行，今无可逃矣。以三日洗儿，一笑为约。十二年后，于杭州天竺一见为信。”是夕，泽卒。李三日往其家，问之，果得儿，相见一笑。后十年，赶杭，月下泊舟岸下，闻葛洪川畔，有人乘牛叩角歌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须是性长存。
    泌曰：“泽公健否？”泽曰：“李公真信士。然缘未尽，慎无相见。”又作诗曰：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说姻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时大历九年也。
    【田叟赠药】
    薛昭作平陆尉，谪为海康民。有田山叟者，赠药一粒曰：“东去，不独逃难，兼获美女。”后于兰昌宫见三女宴饮，昭趋入，女命就坐，因询其姓氏。长曰：张云客，次曰：萧凤台，小曰：刘兰翘。昭问：“云客何许人？”云客答曰：“妾乃杨贵妃侍儿，昔舞霓裳，贵妃赠诗云：
    罗袖生香香不已，红渠照水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中初拂水。
    云客又云：“妾蒙田天师与降雪一粒，令服之，曰：汝服此，虽死百年得生气便可活。”昭问天师之状，乃田叟者也。三女各赠诗一首。云客诗曰：
    韶光不见玉成尘，曾遇金丹实有神。
    不意薛郎缘夙契，独开幽谷一枝春。
    凤台诗曰：
    眠花不绽几更休，今夕阳春独换秋。
    我守孤烟无白日，寒云堆上更添愁。
    兰翘诗曰：
    幽谷啼莺整羽翰，埋金殒玉冷长滩。
    月华不忍扃泉户，露滴松枝夜夜寒。
    吟罢，二女辞去，独云客与昭饮寝数夕。云客曰：“但得新衣一袭，可起矣。”昭具新衣与之，云客引至穴，启棺木，体果生，神乃合体为一美女，起而与昭同归。昭以诗酬之云：
    误入深宫遇至人，月华清洗玉阶尘。
    自疑飞到蓬莱上，琼树三枝半夜春。
    金陵时皆异之，岂非田山叟之仙术欤。
    【招文萧诗】
    吴彩鸾，濮阳人，吴猛女也。猛有道术，彩鸾亦传父秘法，父子于分宁乘白鹿車上升。太和末，有书生文箫，寓钟宁紫极宫，一日，中秋节，游于西山，见一女子甚丽。步月浩歌云：
    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驾彩鸾。
    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
    生闻歌中有“应得文箫驾彩鸾”之句。知是神仙，停足不去，姝亦和歌，歌罢独秉烛穿入松径而去，陟山扪石，冒险而升。生蹑其踪，姝曰：莫是文箫耶？相引至绝顶，设帏共坐。俄而风雨裂，有神童持天判曰：“吴彩鸾以私欲泄天机，谪为民间妻一纪。”姝乃与生下山归钟陵。生贫不自给。彩鸾写孙愐唐韵，运笔如飞，日得一部，售之获金五缗。尽则复写，如是仅十载，稍为人知，遂潜往新兴越王山，二人各跨一虎，陟峦峰而去。
    【投诗配仙】
    任生，岷江人，客游长安，有妓女曹文姬，工于词翰。每求为偶者，先投诗以待其自择。生投诗云：
    玉虚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妓得诗，大喜，遂留为偶。春朝秋夕，小酌微吟，如是者五年。后因春三月饮，歌道春诗云：
    仙家无夜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遥望碧霄归路冷，可能同驾五云蚪。
    乃与生曰：“妾本上天书仙，以情爱谪居人世，今当行，子宜偕行。”俄见朱衣持玉版至，曰：“李长卿新撰《白玉楼记》，召汝书牌。”生方悟，妓乃仙女也。遂同拜命，共举步登空而去。
    【盘塘仙女】
    元揭曼硕，少游湖湘间。一日泊舟江涘，夜二更，月明如昼，中流一棹将近船侧，有素妆女子，敛衽而来。因问之，女答曰：“妾商妇也，知君远来，故相迓耳。”遂留寝。迨晓，起谓曰：“君大富贵人也，宜自重。”乃留诗而别。诗云：
    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
    曼硕明日上岸，问其地，即盘塘镇。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及登祠，所设像与夜来女形无异。后曼硕官至学士。
    【苎罗仙女】
    士人王轩，因游诸暨苎罗山，过西施滩，题诗石上云：
    岭上千峰秀，江边众鸟春。
    今逢浣纱女，不见浣溪人。
    轩回顾，忽一女子，素衣琼珮至，与轩论。因答以诗云：
    妾自吴宫离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
    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
    轩知其异，乃贻诗四韵云：
    佳人去千载，溪山久寂寞。
    野水浮白鸥，山花自开落。
    猿鹤旧清音，风月闲楼阁。
    无语立斜阳，幽人入天幕。
    女曰：“诗则美矣，未尽妾之所寄也。”又答诗一绝云：
    高花岩外晓相怜，幽鸟雨中啼不歇。
    红云飞过大江西，从此人间怨风月。
    于是留轩月余乃归。有郭素者闻其事，亦往留诗，寂无所见。或嘲之曰：
    三春桃李若无言，却被斜阳鸟鹊喧，
    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学王轩。
    【鬼女联诗】
    有一逸士，道经一孤村，阴雨，乃吟诗曰：“山前山后雨濛濛。”未得接句，忽路傍一宅，有女刺绣帘内，赓曰：“才入桃源路便通。”士曰：“偶向堂前逢绣女。”女曰：“岂知帘外有诗翁。”士曰：“三春杨柳家家绿。”女曰：“二月桃花处处红。”士曰：“欲问今宵端的事？”女曰：“想来只是梦魂中。”士曰：“尔鬼耶？”遂不见，惟丛棘而已。士惊惧战栗。
    【乌衣国婿】
    唐王榭居金陵，以航海为业，一日，遇风舟破，榭附一板，抵一洲，见翁媪着皂服曰：“此吾主人郎也。”引至宫室，见王坐殿，王怜其才，以女妻之。榭因问女曰：“此何国？”曰：“乌衣国也。”经月余榭思归，王设宴于宝墨殿以饯榭，命作诗，末句云：“恨不此身生羽翼。”王曰：“不能与君生羽翼，亦可与君跨烟雾。”遂命飞云轩动黑毡轿子，令榭入其中，闭目少息至家，见梁上双燕呢喃，下视乃悟，所止燕子国也。至秋燕去，榭乃附诗系燕尾曰：
    误入华胥国里来，主人终日苦怜才。
    云轩一去无消息，泪洒春风几百回。
    来春燕至，复有诗云：
    昔日相逢宜数合，只今背远是生离。
    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
    明春燕果不来。
    【二女献诗】
    铁铉，色目人也，任山东左布政使，文皇靖难，师至城下攻之，百方不能入。一日，城将破，铉书高皇帝牌悬城上，师不敢击，姚广孝曰：“师老矣，不如舍之。”文皇入正大统，擒铉杀之，家属发教坊司为乐户。铉有二女，入司数月终不受辱。后，原问铉官致教坊，二女各献以诗。长女诗曰：
    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环半挽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红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词重与诉琵琶。
    次女诗曰:
    骨肉相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筋辞官舍，步就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羞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问官以诗上达，文皇曰：彼终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适士人而终。
    【束绫赠诗】
    宋寇莱公，集众丽女能歌者，赠一束花绫。众意未足，宠妾旧桃乃作二诗以呈云：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机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又：
    风动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动寒梭。
    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吴姬一曲歌？
    莱公和云：
    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光景似奔梭。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旧桃歛衽而退。
    【红叶传情】
    唐僖宗时，有学士于祐，晚步禁衢，于御沟得一红叶，上有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亦寻红叶题云：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与谁？
    置上流，为韩夫人得之。
    后帝放宫女，丞相韩泳闻韩夫人有学，因为祐作伐，及成礼并开宴，话及红叶事，各取相视，乃曰：“事有天然。”韩有诗云：
    一联佳句随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已成秦晋会，方知红叶是良媒。”
    今人呼媒者为红叶，盖本于此也。
    【桐叶题诗】
    金陵儒者侯继图，居大慈寺肄业。因秋风起，拾一大桐叶，上书有诗云：
    拭翠敛双蛾，为郁心中事。
    搦管下庭除，书成相思字。
    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
    书向秋叶上，愿逐秋风起。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
    观讫遂收筪中，后五年，娶任氏为妻，其妻启筪见之，惊语曰：此妾之所书也。侯以其故告之，闻者异之。
    【见诗求婚】
    王氏幼聪慧，父母为之择配未偕，壮年不嫁，王作咏怀诗云：
    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梦更回头。
    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
    赵德麟才博鳏居，见诗求婚。人以为“二十八字媒。”也。
    【战袍赐妇】
    唐玄宗命六宫制袍分赐戍士，有袍领中得诗云：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己过了，结取后生缘。
    军士传此诗于将帅，将士上玄宗。玄宗遍示曰：“何美人？”周氏进曰：“此诗妾作。千死万死，勿累他人。”玄宗度量宽宏，亦不之罪，谓之曰：“汝言结取后生缘，何似今生成缘？”周氏低头不敢对，遂出周氏以妻得诗之人。
    【锁袍赏妇】
    唐僖宗朝自內制袍千領，赐塞外将士。神策将军马真，于袍絮中得金锁一枚、诗一首，云：
    玉烛制袍衣，金刀呵手裁。
    锁情寄千里，锁心终不开。
    马真货锁于市，为人告真主将，并得诗，奏闻僖宗。僖宗令马真赴阙，访作诗宮人赐真为妻。后僖宗幸蜀，真昼夜不解衣，前后捍御。
    【杨谢联句】
    越，杨氏女，渔者杨翁女也。容貌美丽，为诗不过两句。或问：“何不终篇？”答曰：“无奈情思缠绕，至两句即乱不继。”有谢生求娶，父曰：“吾女宜配公卿。”谢曰：“谚云：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且安有少年公卿耶？”翁曰：“吾女诗，多两句，子能续之而称其意，则妻矣。”遂以女诗示生云：“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谢即续之曰：“何事今宵乐，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夫也。”遂偶之。夫妻聚乐，多引泛江湖。后七年春日，杨忽题诗二句云：“春尽花随尽，其如自是花。”谢曰：“何如为此不祥语？”女曰：“君且续之。”谢应声曰：“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女曰：“逝水难驻，千万自保。”即以首枕生膝而逝。
    【书红销帕】
    京师宦子张生，因元宵赴乾明寺，拾得红销帕裹一香囊，有细书绝句二首。其一云：
    囊裹真香谁见窃，鲛绡滴泪染成红。
    殷勤遗下轻绡意，好与情郎在袖中。
    其二云：
    金珠富贵吾家事，常渴佳期今寂寥。
    偶用志诚求雅合，良媒未必胜红绡。
    诗尾书曰：有情者若得此，欲与妾一面，请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篮寺后门，车前有双鸳鸯灯者是也。生叹赏久之，乃和其韵云：
    自睹佳人遗赠物，书窗终日独无聊，
    未能得会真仙面，时赏香囊与绛绡。
    如期生往候，果见雕轮绣轱，挂双鸳鸯灯一盏，但护卫甚众，无计可就，乃诵诗于車后，女至寺，令尼约生次日与之欢合，生问之，女即口占一诗云：
    门前画戟寻常设，堂上犀簪取次看。
    最是恼人情绪处，凤凰楼上月华寒。
    吟毕告曰：妾乃节度使李公宠姬也，奈公老迈，误妾芳年，遂与侍婢彩云，随生逃隐姑苏，至偕老焉。
    【咫尺相思】
    开封华椿年，有女名春娘。读书能诗。椿年延邻生徐君亮小饮，春娘于窗间频窥。生归，以彩笺题诗，付婢持赠春娘。诗云：
    自从一见如花面，晓夜相思肠欲断。
    分明咫尺远如天，何似同心作方便。
    且春娘亦回诗道意，诗曰：
    燕子楼中燕子飞，芹泥一点误沾衣。
    主人频起嗔嫌意，垂下珠帘不放归。
    后椿年知之，配为夫妇。
    【人月双圆】
    延平连倩女，早孤能诗。一日以红笺题诗寄予邻居陈彦臣云：
    牛郎织女本天仙，阻隔银河路杳然。
    今夕犹能相会合，人间何事不团圆？
    彦臣约以十五，和其诗云：
    玉质冰肌姑射仙，风流雅态似天然。
    天心若与人心合，等待月圆人亦圆。
    至期彦臣果至。意极欢洽，倩女尚多词赋，不及尽录。
    【元宵佳偶】
    张俊，因元宵观灯，见一女，凭双鬟立帘下。俊就假烛，托邻妪道意。女以诗约之云：
    忆昨灯前月下时，匆匆相见便分离。
    闻名恨不早相识，故使姻缘会偶迟。
    后为父母所觉，遂纳俊为婿。
    【用中奇遇】
    嘉熙丁酉，福建潘用中，随父候差于京邸。潘喜笛，每父出，必于邸楼凭栏吹之。隔墙一楼，相距二丈许，画栏绮窗，珠帘翠幕。一女子闻笛声，垂帘窥望。久之，或揭帘半露其面。潘问主人，知为黄府女孙也。若是月余，潘与太学士彭上舍联舆出郊，值黄府十数轿乘，春游归，路窄，过时相挨。其第五轮，乃其女孙也。轿窗皆半推，四目相视，不远尺余。潘神思飞扬，若有所失。作诗云：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暮归吹笛。时月明，见女卷帘凭栏，潘大诵前诗数遍。适父归，遂寝。黄府馆宾晏仲举，建宁人也。潘明往访，邀归邸楼，纵饮横望，见女复垂帘，潘因曰：“对望谁家楼也？”晏曰：“即吾馆寓。所窥主人女孙，幼从吾父学，聪明俊爽，且工诗词。”潘愈动念。晏去，女复揭帘半露。潘醉狂，取胡桃掷去。女用帕子裹桃，复掷来。帕子上有诗云：
    阑干斜倚日偏长，短笛无情若断肠。
    安得身轻如燕子，随风容易到君旁。
    潘亦用帕子题诗，裹胡桃复掷去，云：
    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
    君如解得相思意，比似金徽更恨深。
    女子复以帕子题诗，裹胡桃掷来。掷不及楼，坠于檐下。潘急下楼取之，为店妇所拾矣。潘以情告，恳求得之。帕上诗云：
    自从闻笛苦匆匆，魄散魂飞似梦中。
    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千重。
    遂令店妇往道殷勤。女厚遗妇，至嘱勿泄。且曰：“若谐，更当厚谢。”
    未几，潘父迁去与乡人同邸。潘悒悒不乐，恹恹成疾。父为问药，凡更十数医，展转两月不愈。一日，语彭上舍曰：“吾其殆哉，吾病非药石能愈。”乃告以故，曰：“即某日郊游所遇者也。”彭告之父，父忧之。既而店妇访至潘寓，曰：“自官人迁后，女病垂死。母于枕中得帕子，究问明知其故。今愿以女适君，如何？”潘不敢诺。未几，晏仲举至，具道女父母真意。适彭亦至，遂语潘父，竟谐伉俪，奁具巨万焉。前诗喧传都下，达于禁中，理宗以为奇遇。时潘与黄皆年十六也。
    【藤笼老木】
    石周默授宜兴簿。幼好方药。邻有张复者，妻孙氏暴病，烦一切脉。默见其妻色艳丽，念无计得之。白其母召饮接邻好。挑之，孙不对。默念吾且少年，孙亦妙龄，其夫极老，乃作简送诗曰：
    五十衰翁二十妻，目昏发白已头低。
    绛帏深处休议论，天外青鸾伴木鸡。
    孙亦以诗答曰：
    雨集枯池时暂绿，藤笼老木一番新。
    如今且说目前景，装点亭台随分春。
    且曰：每得子简，急看即毁，恐彰子之恶。因子之功，邀而娶之，市里庸人有不为者，况士人乎？默之官三年归谢，则复已死。乃遣媒与孙通好娶焉。
    【天花板诗】
    宋元氏遺山之妹，女冠也，美姿容，善吟咏，尝作补天花板诗云：
    补天手段暫施张，不許纖尘落画堂。
    寄语新來双燕子，移巢别处覓雕樑。
    后张于章欲娶之，往探其所向，见其诗悚然不敢言焉。
    【江乡腊雪】
    韩襄毅公雍，召友人赏雪不至，仍以诗促之云：
    南征五载不见雪，今见江乡腊雪飞。
    老我不禁清兴发，故人何事赏心违？
    包含杨柳春无迹，照耀乾坤夜有辉。
    预想来游须秉烛，琼瑶还衬马蹄归。
    识者谓，读后联二句，即可以知公之才力事功矣。
    【木兰戌边】
    木兰，唐人女也。代父戍边十二年。人不知其为女。归赋戍边诗云：
    促织何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马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声唤女，但闻黄河流水声溅溅。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郊相扶将；阿妹闻姨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挂镜帖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走，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君子曰：若木兰者，亦壮而廉矣，使载之《列女传》，缇萦曹娥将逊之，蔡琰当低头愧汗，不敢比肩。范晔载之本传，苏氏为后人拟作古文苑，为此诗直述无含蓄，意又在悲愤二诗之下。信为木兰所作无疑也。杜牧题木兰庙诗云：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学画眉。
    几度思归还把酒，佛云堆上祝明妃。
    【乾明集句】
    曹纭，曹氏女也。年将及笄，作诗立成。一日随母游乾明寺，见诸尼作绣工，尼乞诗，乃为集句以复诗云：
    睡起杨花满绣床，为他人作嫁衣裳，
    因过竹院逢僧话，始觉空门兴味长。
    复作《绣鸳鸯》诗：
    柴扉花屿接江湖，头白成双得自如。
    春晚有时描一对，日长销尽绣功夫。
    闻者莫不披赏。
    【摘青梅诗】
    信菴姓赵名葵。宋淳祐间，同知枢密院多美姬。忽一日朝归私第，而诸姬不见，信菴往访之，乃群聚摘青梅。有一姬善诗赋，信菴请令赋诗，云：
    柝声默报早朝回，满院春风绣户开。
    怪得无人理丝竹，绿荫深处摘青梅。
    信菴观诗大喜，遂置之不问。
    【赠玉箫诗】
    玉箫，字恭懿，琅琊人。为齐秘书丞。聘江南谢氏女为妻。太和十八年北归后魏。魏高祖擢箫为尚书令，以长公主妻之。谢氏于是入道为尼，因以诗赠箫云：
    本为簿上蚕，今作机上丝。
    得络遂胜去，颇忆缠绵时。
    箫览诗甚惆怅，遂造正觉寺憩焉。后妻长公主闻之，乃代箫作诗答之云：
    针是贯线物，目中常任丝。
    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答赠后主】
    沈婺华，陈后主之后，望蔡侯若理之女也。以张贵妃权宠经年，不得一御。陈主暂至后处即还，因戏赠后曰：
    留侬不留侬？不留侬也去。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后因以答之云：
    谁道不相忆？见罢倒成羞。
    情知不肯住，教妾若为留？
    【麻胡吟句】
    宋毗陵有成郎中，宣和中为省官，貌不扬而多髭髯。再娶李氏貌甚丽，交婚之夕，岳母陋之，曰：“我女如菩萨，乃嫁一麻胡！”命成作举家诗。成乃操笔大书云：
    一床两好世间无，好女如何得好夫，
    高卷珠帘明点烛，试教菩萨看麻胡。
    李氏亦能安分随缘，和鸣偕老，儿女成行，各以寿终。
    【赋诗述怀】
    校书即卢象，妻崔氏，有词翰。结褵之后，以校书年暮，微有嫌色。卢因请赋诗以述怀为戏。崔立成一绝云：
    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
    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少年时。’
    夫妇大笑为乐。
    【龟图献诗】
    唐边将张暌防戎十余年，其妻侯氏绣回文作龟形图，诣阙献之，诗云：
    暌离已是十年强，对镜那堪重理妆。
    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
    开箱叠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
    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
    帝览诗放暌还乡，赐候氏绢三百匹，以彰才美。
    【解缙绅诗】
    解缙七岁母孀居，苦于催徵之急，解具诉于县，因上以诗云：
    母在家中守父忧，却教儿子诉原由。
    他年谅有相逢日，好把春风判笔头。
    邑宰意在假手于人，又指堂下小松令再赋。应声曰：
    小小青松未出栏，枝枝叶叶耐霜寒。
    而今正好低头看，他日参天仰面难。
    寓意甚高，邑宰大奇之，遂免其税。
    【献诗救夫】
    诗人方勉，素豪放不羁，其妻许氏，虞部之女，好学能诗。尝与勉看《晁错传》，作诗云：“匣剑未磨晁错血，已闻刺客杀袁丝。”其得佳句每如此。后勉与文士饮于市，犯夜禁被囚。许氏投诗于二尹郑毅夫云：
    明时乐事输杯酒，帝里风光剩占春。
    况是白衣重得侣，不堪青旆自招人。
    早知玉漏催三鼓，不把金貂换百巡。
    大抵仁人怜气数，肯教诗客作囚身。
    毅夫见诗大喜，遂释之。
    【寄衣侑诗】
    叶正甫久客都门，因未得归，其妻刘氏寄衣侑以诗云：
    情同牛女隔天河，又喜秋来得一过。
    岁岁寄郎身上服，丝丝是妾手中梭。
    剪声自觉和肠断，线脚哪能抵泪多。
    长短只依先去样，不知肥瘦近如何？
    正甫见诗感情，遂归。
    【征衣诗寄】
    吴人王驾戍边，妻陈玉兰制衣并诗寄之，云：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寄数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寄袜鞋诗】
    一士居太学，其妻寄鞋袜与诗云：
    细鞋宫袍巧样新，殷勤寄与读书人。
    好将稳步青云上，莫向平康漫惹尘。
    愚观其词意可谓能勉君子，以正大者矣。
    【写真寄外】
    薛媛者，濠梁南楚材妻也。楚材旅游陈颖。受颖牧之眷，欲妻以女，遂无归志。薛氏乃对镜写真，并诗寄之。诗云：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已惊颜寂寞，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来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楚材见之遂归偕老。时人嘲之曰：
    当时妇寄夫，今日夫弃妇。
    若不逞丹青，空房应独守。
    【拆简复外】
    三山吴仁叔，业太学，寄简与妻韩氏。韩拆简，乃白纸一幅。遂题诗返附之，云：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撤尾空。
    料想仙郎无别意，忆人长在不言中。
    仁叔得妻诗，大披赏，复答诗云：
    一幅空笺聊达意，佳人端的巧形言。
    贤妻若也投科试，应作人间女状元。
    夫妻真可谓奇美矣。
    【宠妾寄诗】
    陈少卿，温州南溪人。宦乡娶妾，甚宠。弃妻在家。其妻作诗寄之。云：
    野鸡羽毛好，不如家鸡能报晓。
    新人貌如花，不如旧人能绩麻。
    绩麻作衫郎得着，眼看花开又花落。
    陈得诗，感之，完聚如初。
    【紫燕传书】
    长安豪民郭行先，有女绍兰，适巨商任宗，为贾于湘中，数年不归，音信不达。绍兰目睹堂中有双燕，戏于梁间。兰长吁，语于燕曰：“我闻燕子自海东来，往复必经湘中。我婿离家数岁不归，绝无音信，生死存亡弗可知也。欲凭尔附书投于我婿。”言讫泪下。燕子飞鸣上下，似有所诺。兰复问曰：“尔若相允，当泊我怀中。”燕飞于膝上。兰遂吟诗一首云：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
    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兰遂小书其字，系于燕足，燕遂飞鸣而去。任宗时在荆川，忽见一燕，飞鸣于头上。宗讶视之，遂泊于肩上。见有一小封书系于足。宗解而视之，乃妻所寄之诗也。宗感而泣下，燕复飞鸣而去。次年归，以所得燕足诗示兰，遂传其事。
    【词蜀相婚】
    黄崇嘏，临邛人，初伪作男子，以诗谒蜀相周庠。庠甚称其美，荐相府椽，政事明敏，胥吏畏服。庠爱其才，欲妻以女，崇嘏以诗辞之。曰：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
    自服蓝衫居郡椽，永抛鸾镜画蛾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
    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庠得诗大惊。乃知其为黄使君之女，原未从人，与老妪同居，此事甚奇。《说海》载之甚悉。
    【留诗为别】
    严灌夫毗陵人。娶任氏，名三史，十年无嗣。灌夫欲出之。任氏因留诗为别。云：
    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飞一饷间。
    便笃孤帆从此去，不堪重过望夫山。”
    灌夫有感，复聚如初。
    【湖州期约】
    杜牧游湖州，刺史崔君，素所厚者，悉致名姝，殊不惬意。忽有老姥引髫髻女，年十余岁，此真国色也。携至舟中。女有惧色。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吾十年后为此郡。若不来，即从他适。”以重币结之。后十四年至郡。所约之姝已从人三年，生二子。牧使人召之。姥曰：“向君约十年不来，而后嫁之，已三年矣。”牧访其女，女不出。复以诗云：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红英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牧怅别归。
    【寄士登诗】
    戴伯龄，福州良家女。与兄之友林士登通。与士登书曰：“龄独处闺中，寝食俱废，思慕之情，无时不在郎之左右也。兹值三五元宵，料父兄大小俱往观灯，务期一会，幸勿负约。”独坐搜扬，偶成鄙句，聊以寄衷怀之意耳。诗云：
    写罢佳音又写诗，情郎莫负枕边时。
    元宵移玉临蓬舍，重与灯前话是非。
    一日，士登失约，伯龄又寄以诗云：
    忆昔当初错认君，妾今轻贱染红尘。
    云情雨意浑如梦，海誓山盟总不真。
    柳毅不传空口信，王魁元是负心人。
    好花自有栏杆主，乱蝶狂蜂枉费神。
    见士登不至，亲制鞋一双，并寄以诗云：
    与君结发未知心，别后如何绝信音。
    枕上相思情默默，闺中渴想意沉沉。
    遣怀窗下吟新句，拭泪灯前刺绣针。
    做就双鞋今寄去，不知何日共鸳衾。
    士登竟绝期约。伯龄又寄二绝，诗云：
    潜步下高堂，凭栏凝望郎。
    忆情人不到。空惹一身霜。
    又云：
    默默倚栏杆，无缘对面难，
    若逢元夕夜，便可到巫山。
    后为父母所觉，自缢而死。
    【孤燕为侣】
    王玉京，灞陵王整之妹也。年十六，归卫瑜，卫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养舅姑。尝有双燕巢梁间。一日，雄燕为鸷鸟所伤，其雌孤飞悲鸣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别然。玉京以红缕系足。曰：“新春复来，为吾侣也。”明年果至，因赠以诗云：
    昔年无偶去，今年还独归。
    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
    自尔春来秋归，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燕来周章哀鸣，家人语曰：“玉京死矣，坟在南郊。”燕遂至坟所，亦死。每风清月明，见玉京与燕同游灞水之上。雍州刺史晋昌侯藻，嘉其美节，乃题其门曰：旌义卫妇之门。
    【旌表烈妇】
    陈友谅部属邓平章，陷江西。见兰氏有殊色，遂掠去。兰得闻乃先杀其婴儿，啮指血书壁，诗云：
    泾渭难分浊与清，此身不幸厄红巾。
    孤儿岂忍更他姓，烈妇宁甘事二人。
    白刃自挥心似铁，黄泉欲到骨如银。
    荒村日落猿啼处，过客闻之亦惨神。
    书罢，自刎而死。友谅哀之，立庙以旌其节。
    【剡岭死节】
    至正十三年冬，临海人妻王氏，为元师渡江至天台掠之。主将见妇有姿色，尽杀其舅姑与夫，欲逼之以为己妻。妇号泣欲自投挽死，不得。明年春遂驱之北行，至嵊县之公署，其夜遂题诗也。律云：
    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女抛儿逐马来。
    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还向几时回？
    两行怨泪偷频滴，一对愁眉锁不开。
    遥看家乡何处是，存亡两字苦哀哉！
    写毕遂投崖而死，其血渍入石中，天阴雨则如始书。后为立祠，石傍旌曰：贞女。其岭号曰清风岭。士大夫过而题诗者甚众。
    惟杨廉夫诗云：
    界马驮驮百里程，清风后夜血书成。
    只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
    后廉夫梦，悔之，乃作诗有：“宁徙湘瑟声中死，不向胡笳拍里生。”之句。则与前诗云不侔矣。
    又有人作诗以非烈妇者，诗云：
    裂指题诗似可哀，斑斑剥剥上青苔。
    当时若有诗中意，肯逐将军马上来。
    语意与廉夫初见正同，后其人竟无嗣子。谓诗贵忠厚。王氏之节烈之如此，可谓难矣。而二诗皆有贬辞，所谓于无过中求有过，岂忠厚者哉？
    【燕楼死节】
    唐徐州张建尚书，有爱妓关盼盼，善续诗文。尤精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没，彭城有张氏旧第，中有小楼，名燕子楼，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尝有诗三首云：
    楼上残灯伴晓霜，孤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又云：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软香消一十年。
    又云：
    声声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白乐天次其韵和之，云：
    满窗明月满楼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双月苦，秋宵只为一人长。
    又云：
    绣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袖，叠在空箱经几年。
    又云：
    今年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冢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怎教红粉不成灰。
    又赠以绝，云：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盼盼得诗，泣曰：“自我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后人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请范也。”乃次其韵而和。云：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含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遂不下楼，旬日不食而死。
    【枕上绣梅】
    万氏，处州龙泉县人。飞溪李君问妻也。李死万氏守节誓不再适。有富室求婚，父姑欲夺其志，万氏《咏枕上绣梅》诗，以示其意，诗云：
    洒洒英标别样奇，岁寒心事有谁知。
    妾心正欲同贞白。枕上殷勤绣一枝。
    求者遂寝。君子谓此诗写其颠沛流离之状，语至悲切。
    【裂帛投河】
    何氏，衢州龙游县儒家妇。至正间，为乱兵所掠，裂帛题诗云：
    妾长朱门十九春，岂期今逐虏囚奔。
    失身无补君王事，死节难酬夫婿恩。
    江静从教沉弱质，月明谁与吊归魂。
    只愁父母难相见，愿与来生作子孙。
    题毕投江而死。
    【妙端题壁】
    胡妙端，嵊县人，适同邑祝氏。遇乱被苗獠所虏，义不受辱，乘间啮血题诗壁上，云：
    弱质空怀漆室忧，搜山千骑入深幽。
    旌旗影乱天同惨，金鼓声摇鬼亦愁。
    父母劬劳何日报，夫妻恩爱此时休。
    九泉有路还归去，那个云边是越州。”
    题毕，赴水而死，獠帅为立庙，曰贞烈。时至正庚子三月二十四日也。
    【花枝金铃】
    豫章商人贸货金陵。时有一女新寡，丰姿艳丽，针指精通，尤工于诗。商以厚赀娶归。彼屋靠邻楼，楼高可瞰其室。时一士人馆于邻，登楼窃视之，长吁不已，嘉氏之色而衷慕焉。因月夜不寐，翻阅楼中，忽闻妇吟一诗云:
    数日相望极，须知意忍迷。
    梦魂不怕险，飞过大江西。”
    盖忆其夫客于外也。生瞿然曰：此谁氏妇也？色既可人，又谙音律似此。诘早，以簪刺破其窗纸，掷与一诗曰：
    金簪刺破碧纱窗，勾引清风一线长。
    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过东墙。
    盖挑之也、妇得诗含怒曰：谁氏子也，辄敢胡语耶。因作诗裹以瓦砾掷于楼云：
    失翅青鸾似困鸡，遇随孤鹤到江西。
    春风桃李空嗟怨，秋水芙蓉强护持。
    仙子自居蓬岛境，渔郎休想武陵矶。
    金铃挂在花枝上，不许流莺声乱啼。
    士人知其不肯乱乃止。花枝金铃乃唐明皇惜花，悬金铃于枝梢，以恐探花之鸟。用此，殊为有味。
    【题金山寺】
    李妙惠，扬州女，嫁与同里士人卢生为妻。卢先礼帏不第，会友讲学西山寺中，不接人事，久无家音。
    成化二十年，有一与生同名者死京中，乡人误传卢死，父母信之。时值饥馑，家不自给。父母怜李寡贫，欲夺其志不可，强之。于是江西临江金川盐商谢能博子启，闻而聘之。李誓死不改节，自缢者再，公姑患之。时李父在外郡，训乡学。李母偕邻妪往劝之，曰：“夫已死，复何所望，而空自苦如此。况今岁祲，舅姑怜而嫁汝，善意也，何拂逆之甚耶。”俱不听，欲就死，为防守者谨密，不能自引决。日夜哭甚哀，闻者为之堕泪。既而翁姑受聘，李知势不可，乃不得已归谢家。至则愈抗节。誓死。幸谢继母，亦杨州人，与有瓜葛。李即跪请曰：告乞主恩，倘得容延斯须之命，愿充主母下婢，执巾栉，不然有死而已。母许之。候还乡里，乃成妇礼。于是启先发盐船，往江西城，另一船载妙惠同母随归。至镇江，舟泊金山寺下，母偕妙惠上寺酬醮。至寺，妙惠题诗于壁云：
    一自当年拆凤凰，至今鱼雁两茫茫。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谩写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署其后曰：“扬州卢某妻李氏题。”卢后会试登第，捷音至扬州，父母乃知子存，然已无如之何。
    弘治元年，纂修宪朝实录，差进士姑苏杜子开来江西，录多不完，复以卢来促之。至家见妻已嫁，恐伤父母之心，不忍发言，然亦未忍别议，遂之江西，道出镇江，游金山寺，偶见壁间诗，不觉气噎口噤。问于寺僧，曰：“先有姑妇过此，留题后即去矣。”卢即行至江西，乃出其诗谋诸徐方伯。令人审觇河下盐船，数以百计，无由辨别。方伯曰：“此其事之难处，莫有甚焉。纵使得之，声亦不雅。盍若以计取之！。”乃选台隶中最黠慧者一人，授以前诗，令其熟诵，仍谕以其故婢，驾小艇，沿商船上下歌过之。连日无有应者。时妙惠偕母同船与。启船隔别而处。歌数日，忽闻船中女声唤曰：“此诗从何得来？频日歌之。何也？”隶前致辞，道其所谕之故。妙惠大惊蹙额曰：“扬州卢举人，其死已久，何得复尔大欺我也。”隶复致辞云云。仍问卢父母及卢之形状，隶如所见一一道之甚悉。李遂掩泣曰：“此真我夫也。歌过我已疑之，但富商子母在傍，今商偶往娼院，母亦往邻船，故得问汝。自分一死相见泉下，今闻汝言，可以速归，善为我辞。且密致期约，即挥手曰：“去，去！”隶归报，其夜，依期舟来，遂接李至公馆，夫妻欢会如初。彼谢商者，货财甚巨，具母掌其出入，母以付李注簿。及是，所籍历历分明，封志完固，母子启知其去，叹曰：“关羽其亡归汉，曹公不追，而曰：彼各为其主。此亦为其夫也，贞妇也。可置之。”时弘治二年八月某日也。
    【乐昌合镜】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偿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照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照以合之，仍题诗曰：
    照与人俱去，照归人不归。
    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伤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
    遂与德言归江南，夫妻竟以偕老。
    【赠诗得婢】
    秀才崔郊，寓居于汉上，蕴积文艺，而家贫。与姑婢通。其婢端丽，解音律，汉南之最也。姑贫，鬻婢于司空頔。頔爱之，以类无双，给钱四十万。郊思之不已，即强就府署，愿一见焉。其婢因寒食送果于从事家还，值郊立于柳阴，马上连泣，誓若山河。崔生赠之以诗曰：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或有写郊诗于公座。公覩诗，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测也。则见郊曰：“‘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君制也？四百千，小哉！何惜一书，不早相示！”遂命婢同归，至于帏幌奁匣，悉为增饰之物。
    【湘江柘枝】
    李尚书翱，潭州席上有舞柘枝者，颜色忧悴，殷尧藩侍御当筵而赠诗曰：
    姑苏太守青娥女，流落长沙舞柘枝。
    满座绣衣皆不识，可惜红脸泪双垂。
    李公诘其事，乃故姑苏其姻旧矣。速命更其舞，即延入与韩夫人相见，顾其言语清楚，宛有冠盖凤仪，遂于宾僚中选士嫁之。舒元輿侍郎闻之，赠李公诗曰：
    湘江舞罢忽成悲，便脱蛮靴出绛帷。
    谁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怀旧嫁文姬。
    【红绡妓诗】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学问渊源，容貌如玉。承父命问疾于一品勋臣家。一品见生，欣然令红绡妓进生饮食。席彻，命妓送生出院。生得顾妓，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生归神思恍迷，自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牛。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有昆仑磨勒老奴，强达其意，生以事告勒，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立三指者，指第三院也。返三掌者，应十五数也。指胸前镜者，十五夜月圆令郎君来耳。”生喜曰：“何计能达？”勒以许负生踰十重垣，入第三院。绣户不扃，长叹吟诗悲忆。诗云：
    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翠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风凰。
    吟毕，忽见生，大喜执生手曰：“知郎君必颖悟，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至此？”生以勒谋告，遂谋出计。勒三更屡负生与妓并资妆奁出重垣。
    一品次日大骇不发。后觉，怒生，而持生围杀勒，勒持匕首飞出高垣。一品悔惧，每夕以家童持兵防卫。岁余方止。崔家有人见勒卖药于洛阳市中，容颜如旧。
    【金陵翠翘】
    翠翘者名妓也。居金陵，素为进士左公所钟情。彼此交爱意殊。蒸蒸厚也。后左公受官之任越两载，翠翘以诗寄之曰：
    一点芳心尚未灰，哪知浪性效王魁。
    杨花有力随风舞，葵藿留心向日开。
    万斛愁肠凝画锦，两行珠泪湿香腮。
    几回漫把廉高卷，不见寻巢旧燕来。
    盖望其再至也。左得诗亦以诗复之曰：
    数载恩情一旦休，教人心事暗绸缪。
    无梁双陆难归马，恨点天牌不到头。
    千里月明千里共，五更愁逐五更愁。
    东皇此后谁为主？任汝随风逐水流。
    盖绝之也。此与会真记所谓智者不为，为者不惑，意殊相类。
    【众妓歌诗】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当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异，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名士诗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乃曰：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又一伶讴之曰：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
    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
    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里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涣之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请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合生诗词】
    宋时，江浙间路歧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张安国守临川，王宣子解庐陵郡印。归次，抚安国，置酒郡斋。郡士陈汉卿参会。适散乐一妓，言学作诗。汉卿语之曰：“太守呼为五马，今日两州使君对席，遂成十马，汝体此意作八句！”妓凝立良久，即高吟曰：
    同是天边侍从臣，江头相遇转情亲。
    莹如临汝无瑕玉，宛似庐陵有脚春。
    五马今朝成十马，两人前日压千人。
    便看飞诏催归去，共坐中书秉化钧。
    安国为之嗟赏竟日，赏以万钱。洪景庐守会稽。有歌诸宫调女子洪惠英正唱词次，忽停鼓白曰：“惠英有述怀小曲，愿容举似！”乃歌曰：
    梅花似雪，刚被雪来相挫折。
    雪里梅花，无限精神总属他。
    梅花无语，只有东君来作主。
    传语东君，且与梅花做主人。
    歌毕，再详云梅者，惠英自喻，非敢僭。拟花名，姑以借意。雪者指无赖恶少，故情见乎词。在流辈中诚不易得。
    【回文四绝】
    薛氏，名妓也。姿容俊雅，时人皆称为仙姬。常作回文四绝，其吟春诗云：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吟夏诗云：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井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吟秋诗云：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灯客梦惊秋馆，独雁征书寄远香。
    吟冬诗云：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四诗反复皆成文义。时人称之为小苏云。
    【咏白鹦鹉】
    周韶，杭妓也。美色倾城，有诗名，好蓄奇茗。尝与蔡君谟斗胜，题品风味。君谟屈焉。苏子容过杭，太守陈述古顾之，召韶与名妓胡楚、龙靓同佐酒。韶于席间，因求落籍。子容指帘间白鹦鹉曰，可作一绝，韶援笔遂吟云：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诗成，一座笑赏。述古许令落籍。胡楚赠之诗云：
    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
    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春风。
    龙靓赠之诗云：
    桃花流水本无情，一落人间几度春。
    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见武陵人。
    【咏针嘲妓】
    有一士人，携友游玩花街，偶见妓女刺绣帐前。有同游者谓士人曰：“汝能吟咏，可以针为题，作一词何如？”士人即题曰：
    曾经锻炼锐锋耸，佳人玉手拈弄。
    有时挑得花心动，那时节，
    佳人只喜硬刚刚，软的原来不用。
    题毕，士人谓其友曰：“汝亦能诗，可无咏乎？”友作诗云：
    一寸坚钢铁作成，绮罗丛里度芳春，
    若教玉手抽来急，挑得花心朵朵新。
    妓见二士才华，颇亦心动，遂与之契合。
    【妓馆留题】
    广陵妓名黄莺，甚有姿色。豪客填门。一日，有一秀才求宿，莺以其褴褛，拒之不纳。秀才题二诗于屏曰：
    嫫母西施共此身，可怜老少隔千春。
    他年鹤发鸡皮媪，今日玉颜花貌人。
    其二曰：
    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还事一般。
    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题毕而去，亦不知其所之。后有人见其诗者，乃谓曰，此仙笔也。妓以水洗之，入木甚深，洗而不去。
    【东坡诮妓】
    苏东坡尝饮豪士家，每出侍姬十余皆有美色，内有一善歌舞者，容貌虽丽，而躯干甚伟，尤豪士所钟爱者。乞东坡诗焉。公戏为四句云：
    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
    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
    妓赧然不悦而退去。
    【嘲妓择偶】
    王九者，吴娼也。自矜其色，择人而偶。然多病，年未三十而衰。有友人与之相识，后再见为之惨然，乃赠之诗曰：
    十年如梦听清歌，岁月催人奈老何？
    绿鬓尽从愁里变，青春半向病中过。
    逢人自觉娇羞甚，对镜其如感慨多。
    门巷悄然车马绝，泪痕重叠旧衣罗。
    妓得之喜，后知诮焉。
    【谢遣妓妾】
    坡公与佛印友。公见佛印尝出色欲之言。他日买妓送之。佛印遣回，遗之诗云：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绕襄王。
    禅心一似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公看罢，乃知佛印有是口无是心。后愈敬之。
    【王魁负约】
    桂英山东名妓，与王魁厚。英誓不他适。凡魁服食，皆取于英。魁赴科，英为祖饯。赠以诗云：
    零沼文禽皆有匹，仙园美木尽交枝。
    无情微物犹如此，何事风流言别离。
    魁果登第。英以书贺之。兼以诗云：
    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
    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
    汉殿独成司马赋，晋庭惟诵宋君诗。
    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
    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
    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
    夫贵妻荣千古事，与君才貌各相宜。
    又一绝戏之云：
    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
    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
    闻琼林宴，寄一绝云：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
    谁知憔悴幽閨妇，自觉春衣带泪长。
    魁意变，竟不答。后除徐州佥判，娶崔氏赴任。英闻之，乃自杀。魁忽白昼见英，骂其负义。遂得病卒。
    【角妓坐化】
    有妓邹妙端，色艺绝人，名出教坊之右，风流之士，咸修饰以求狎。晚年色衰，遂慕闲寂。及死，佯为坐化。有作诗以挽之者云：
    歌舞风流世所传，老来圆寂竟端然；
    超升已出康平巷，解脱还登般若船。
    具是神通由此日，广修方便在当年；
    莫言柳翠烧衣事，功德难分孰后先。
    此诗亦传播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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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24 06:1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