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三-正文-燕居笔记（林近阳本）-未删节减足本完整版白话全本全文翻译-国学典籍网

    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三   闽芝士林近阳增编
    萃庆堂余泗泉梓行
    三卷上层
    【花神三妙】下
    ○玉枕卜缔姻联
    生数日以叔在，不敢轻入琼室。叔亦遣媒人求亲。
    是夕，生入锦房，与三姬商议，因曰：“琼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势难兼得，为之奈何！”锦曰：“吾观二妹所议，毕竟皆归于兄，但不知谁先进耳。以鄙见论之，此事毕竟皆天也，非人所能为也。”琼让之奇，奇让之琼，各出誓言，恳恳切切。锦曰：“勿推让，吾为汝分之。今宵取香烛纸，疏告于天，各书其名，盛以玉枕，先得者今日议婚，后得者异日设策，非一举而有双凤之名乎？”生每日为此萦怀，闻锦言而深是之。遂具叩天之疏，一掣得琼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为良臣，吾为忠臣，不亦美乎！”于是四人计定。
    翌日，生言于叔，遣邻妇为媒，言于赵母。赵母以告李老夫人。夫人许之，择日报聘。赵母为具白金四十两，金花表里各二对，羊酒果品皆赵母所出也。邻妇执伐致书于李老夫人，其词曰：
    辰下双沼花开，九天瑞应。某窃计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阙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叶之绿荷乎？海内流阴矣；令孙女其霞标之菡萏乎？绣阁新香矣。兹者双花合蒂，瑞出玉池，岂犹子景云果有三生之梦，乃应此合璧之奇耶？家兄远宦，命某主盟。赵母执柯，兼隆金币。丝萝永结，贶实倍于百朋；瓜葛初孚，瑞长流于万叶。
    李老夫人捧读，不胜慰籍，遂援笔复柬曰：
    郎辰玉池荐瑞，开并蒂之莲花，老身举酒祝天，愿女孙得快婿。岂意瑞不远于三时，庆遂成于今日！寅惟执事，名门豪杰；令兄天表凤凰，而令侄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莲有三善焉：出淤泥而不浊，其君子之清修乎！擢云锦于云标，其君子之德容乎！香虽远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誉乎！愿令侄则而象之，老身有余荣矣。睹蜡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凤；闻鹊媒之报吉，兆万叶之长春。
    生得书，喜甚。邻妇乘间低声戏生曰：“小姐见书，喜动颜色，官人稳睡，不怕潜窥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亦觉困颓，且家政无人综司，殊为耗散，琼密经画，整整有条。老夫人稍觉其私，但付之不闻。奇姐虽自敛戢，与生情好益笃，阴自刺其双臂：左有“生为白郎妻”句，而右有“死为白郎鬼”之句。生是夕见之，痛惜不已，双泪交流，苦无聊赖，自投于床。琼因劝奇与之共寝，生终夜倾泪如春雨。自是，与奇为益密矣。
    暇间谈论，奇谓琼曰：“吾未知逮事白兄与否，然感此缱绻之情，虽糜骨何恨！”琼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琼笑曰：“三人同功一体，安有彼此之殊。”锦复笑曰：“吾妹念我否？”琼曰：“成我之恩，与生我者并，岂不念功！”三人复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绸缪，又将越月。锦、琼亦体生意，恣其殷勤。时诸婢无不闻知，但皆不敢启口，惟兰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卖娇，生屡诃之，因此怀恚，欲泄其机。至是为奇姐所恶，亦不敢言。锦、琼善自敛藏，内外不甚觉露。
    自是南陆转西，九秋胜会，桂有华而擎宫月，姮娥亲下广寒；槐奏绿而舞天风，英俊忙驰夹道。生整治行装，入秋闱应试，与姬将别，无限伤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袭，履袜一双；绿玉之佩，黄金之簪，诸所应用，无不备具。琼姐制诗曰：
    良人将离别，泪洒眼中血。杜宇惨悲鸣，秋蝉凄哽咽。
    此情只自知，向尔浑难说。愿步入蟾宫，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诗曰：
    欲别犹未别，泪珠先流血。诉短及道长，既哽又复咽。
    不对夫君言，更对谁人说？惟愿折桂枝，高高双手掇。
    锦娘亦制诗曰：
    人别心未别，漫将苦流血。我因夫君凄，郎为妾身咽。
    行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折桂须早归，墙花莫去掇。
    老夫人、赵母、陈夫人各厚赠，诸亲友皆饯之都门之外。
    白生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然眷恋三姬，未尝少置。而姬亦于晨夕之下，对景无不伤情，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忧离之思。生以三试既毕，遗仆抵家问安，既奉诸母珍奇，亦馈三姬花胜，致书恳切，不能尽述也。锦、琼见喜慰，奇姐转加惨凄，书曰：
    妾陈奇姐敛衽复书于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几曰：夏光明媚矣，秋宇何凄凉也。每中夜凉风四起，孤雁悲鸣，则伏枕泪零，几至断绝。听砧杵之音，菽焉如捣；聆檐珑之响，如有隐忧。此时此情，何可殚述。缅想洒乐之人，宁识忧愁之状否耶？自昔乌山邂逅，继以月下深盟：妾谓事无始终，将送微命；君谓此头可断，鄙志不渝。恳恳殷殷，将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与俱，云飞与俱，偶隔一日，则想切三秋。今言别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欤！情胡不切，泪胡不零？天乎！吾何不为凉风，时时与君相傍；天乎！吾何不为飞鸟，日日向君悲鸣耶！妾与君誓矣，与君言矣，谅君亦见信矣，第恐时时乖违，机事傍午。将欲明之于母，又惧母不见怜；将欲诉之于人，又恐旁人取笑。讯天，天不闻也；问花，花无语也。其所以自图惟自树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责。然死如有知，乘风委露与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无知，与草木同朽腐焉，则又不若久在人世，万一可以见君之为愈也。然此身实君之身，身不在君，则有死无二。如或惜死贪生，轻身丧节，则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无累也。君其为我图之。存没之诚，此言尽矣。临书流泪，不能复陈。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胜，虽为睹物思人之助，实增谁适为容之悲。附以海物，愿君加餐；兼以凉鞋，愿利攸往。余惟棘闱魁选，海宇扬名，是妾等三人之至愿也。
    生仆至，授生书。生方与诸友燕集，展视未竟，不能自禁，涕泪呜咽。友见其书，无不嗟叹，因曰：“有此恳切，无愧潢源之重伤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顿释，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终揭晓，生虽名落孙山之外，全不介怀。遂策马为抵家之行，与姬复会。然生之别时，嘱奇姐曰：“吾若得意而归，明与尊堂关说，恳求姻眷，必遂所怀。”以此牵情，尚存恚恚。然三姬见生之归，如胶附漆。诸母因生之至，亦喜动颜容。是夕，过重壁小门，仍为同床之会。
    生中夜长叹。锦娘抚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怀。”琼曰：“郎非为此萦怀，只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为之奈何？”琼曰：“吾与大姊有妙计矣。”生曰：“愿闻。”琼曰：“君将来必有荆州之行，是以具婚书一纸，表里一端，白金四锭。次日，二妹俟君行后，陈姨必将议婚，吾二人决以实告，并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后上金帛、婚书，则陈姨势不得已，事端且谐矣。”奇笑曰：“计则奇矣，但颜亦厚矣。”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剥也。”生曰：“向实为奇姐萦怀，今闻计心释然矣。”自是，留恋月余，欢好尤笃。
    生父命老仆来探秋闱之信，且命早至荆州。生不得已，起行。生自秋闱归后，倾心以奉陈夫人无异二母，而陈夫人之爱生，亦不输己子。是束装入荆州，陈夫人谓曰：“此行未知得再见否？”因相对呜咽不能胜。生挥泪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语，而我姨娘天长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顶丘山之戴。”陈夫人复流涕曰：“我身寡子单，幸仗提携。”生曰：“敢不从命。”夫人流涕掩面而入。
    三姬相送凄惨，诗词悲怨。诸母临别殷勤，致赠甚厚。及其策马在途，举目有山河之异；飞舟迅速，临流风月之怀。发诸声歌之词，皆恋故人之语，则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锦娘割股奉亲
    时维腊月，寒气逼人，赵母体羸，忽膺重病。三姬彷徨无措，相与请命于天，各愿减寿，以益母年，未见效也。锦娘夜半开门，当天割股。琼、奇见其私出久而不归，密往视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进，母病遂愈。里人闻知，上其事于郡县，旌曰：“孝女之门。”有诗曰：
    乌山遥对华山西，花外风清乌自啼。
    已见文华推多士，那知节孝属深闺。
    剖心从古忠名旧，割股于今徽誉清。
    旌别圣恩行处有，谁踵芳躅映文奎？
    赵母置酒，诸眷毕贺。有杨把总者，闻锦娘之美，亦备礼称庆，以白金二十两为赵母寿，欲求见锦娘。锦既却其金，又不之见。杨欲以势挟之，先令邻人扬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锦娘曰：“汝为我语刁军，我头可断，我身不可见也。”杨惧而止。是时三姬皆以志节更相矜旧，自生别后，不施脂粉，不戴花胜，不出闺门，虽端月千门佳丽，三姬处之淡如，元宵乐地繁华，三姬不出游玩。其操守如此。
    生自抵荆州后，既见父母，益念三姬，乃请于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殷勤主婚，盍遣人致谢焉。并候动履，且订婚期。”父许之。生备金币，遣仆归访三母，且致书奉三姬。其书曰：
    同心人白景云奉书于三美人妆次：云此生何幸哉！昔时尊贵王公得一女焉，犹可以流声千古，况云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绝矣。文绚春花，词映秋水，才超卓矣。坚贞如金玉，洒落类风霞，气概英达矣。而云方幸绸缪之际，又闻交警之言，其所以相亲、相期、相怜、相念，又日絪縕焉。则神游于美人之天，云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时倚玉于芳栏，偷香于水阁，尽人间未有之欢，极人生不穷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犹为窃药之会，今皆缔为月中之人，则月下深盟，其真无负五百天缘，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万里片心，但欲三妹勤事诸母。奇妹姻信未闻，日夕悬注，想志确词真情笃，则天下事固可两言而决也。急闻急闻。身在荆州，神在桑梓，计此情必见谅矣。无多谈俗，仪在别启中。昭人。
    诸姬得书喜甚，款仆于外堂。
    时有朱姓者，贵宦方伯之家，与奇同乡，有子年方弱冠。闻奇之美，命媒求姻。陈夫人初未之许，后偶见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许焉。择日欲报聘，奇姐忽称疾，绝粒者三日。夫人惶惧，泣问所由。琼以实情告之。夫人曰：“焉有是事？门禁森严，白郎能飞度耶？”琼曰：“姨若不信此言，请看奇妹两臂。”陈夫人见之，骇曰：“白郎在时何不与我言之？今纵不嫁朱氏，后置此女何地？”琼曰：“妹与白郎殷勤盟誓，生死相随，决不相背。”夫人曰：“痴心男子，誓何足信！”琼遂启其箱，出白金四十两、表里各二对、婚书一纸，曰：“此皆白郎奉以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长地久，尔姊妹何以相与？”琼跪而指天曰：“琼、奇如有二心，随即天诛地灭。愿我姨娘早赐曲从。”夫人曰：“我将不从，何如？”琼曰：“妹已与我诀矣，若姨不从，则妹命尽在今夕。”夫人堕泪，徐曰：“痴儿，汝罪当死！亏我守此多年，今亦无可奈何，只得包羞忍耻耳！此事锦娘知否？”琼曰：“不知也。”夫人曰：“也罢，我今主白家之婚，止朱氏之议，可也。”因抚奇身曰：“汝私与白郎，得非慕白郎才貌乎？朱氏之子，俊雅聪颖，将为一世伟人，以我观之，殆过于白郎矣。”奇不答。琼曰：“妹失身于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二姓，是荡子也，何足羡哉。”夫人首肯曰：“固是固是，从今吾不强矣。”礼币未受，琼犹有疑，因告于二母。二母亲奉礼币，劝陈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老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善用权者，可以济经，不然便多事矣。”陈夫人因呼兰香置酒，以谢二母，且曰：“早信此奴，无今日之祸矣。”三母即席。锦娘奉杯。而奇羞缩不出，乃独坐小榻门外，不履花胜。
    奇姻事既定，陈夫人复书于生。锦、奇亦以书达生。遂遣仆归荆州矣。
    ○奇姐临难死节
    是时陈夫人以兵变稍息，归本乡，督务农，不幸遘疾浃旬。奇往省之。未数日，寇警复作，遂遣奇入城。嗣是寇益炽，夫人病益笃，欲舁之入城，则亟不可动。奇闻变号泣，步行往省。琼姐执奇手曰：“寇贼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宁死于贼手，岂忍不见母瞑。”因绝裾而行。及至抵家，寇稍宁息。奇姐虞母不讳，先为置办棺衾。比至三更，闻官兵大至，众喜，以为无虞。至五更，乃知即是贼兵。鸡鸣，遂围浑江，剽掠男妇数百。三贼突入陈夫人之房，见夫人病卧，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杀之。时奇逃在密处，遽呼曰：“勿动手，我替她。”遂出见贼。贼见其天姿国色，欢喜特甚，遂掠以行，并掳兰香及家童数人而去。时陈夫人在床，犹未瞑目也。
    贼闻官兵欲至，饭后退屯辛斤桥，至河泊宦署，将所掳男女尽禁其中。奇姐谓兰香及家童曰：“我为母病来，岂知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贼污，异日何以见白郎乎！”乃咬指血书壁上曰：
    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
    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
    题毕，谓兰香、家童曰：“吾母子相从于地下矣，汝辈得归，可达二小姐善事白生。”复谓兰曰：“吾当急死，稍迟，欲死不可矣。”乃坐门限，引衣裾中所藏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颈，遂僵仆，血流满地。兰香抱之而哭。贼来，怒杀兰香。因询其由，乡邻备道。贼曰：“我误矣，此节孝女也，勿污其尸。”于是舁而置之署后月台之上，以红绫被覆之，相与环泣。其节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来报，锦、琼举家号恸不已。琼姐愿以百金入贼营赎其尸，众惧不敢往。次日早报：“官兵杀贼，贼已退矣。”人报：“陈夫人即世。”琼姐带秋英、新珠、小珠往收奇尸；锦娘带春英殡敛陈夫人。时琼号泣登台，未至五步，尚闻奇姐长叹一声，骇曰：“吾妹尚无恙！”急往抚之，则见其气已绝，颜色如生，尚带笑颜。琼曰：“吾妹甘心死乎！”因令人舁归，与陈夫人同殓。遍寻兰香之尸，则为贼弃之水中，无复存矣。琼姐读其血题之诗，号泣仆地，绝而复苏。
    琼姐抵陈夫人之家，与锦娘备办棺衾，殓贮完备，吊客盈门。二女亲为执丧。越三日，各为文吊之。琼词曰：
    呜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与妹岁距二周，居违五里，七岁已同游，十年曾同学。吾母与若母，姊妹也；吾父与若父，连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闻玉变。惟时汝父先逝，吾父宦游，吾祖母与若母虞吾二人居乡莫便也，乃即赵姨之居居焉。坐则共榻，寝则同床，食则同苦甘。殆于今三年矣。幸得锦姊朝夕绸缪，兼以诸母殷勤教导，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亲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复同缔姻娅，以丝萝之旧而联之以五百年之缘。将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金石莫移也。讵意笑语方悬于匙筋之间，惨凄即见于须臾之际。妹爱母心切，不暇顾身；吾爱妹情真，临行拽袖。岂知裾绝而吾妹去，妹去而祸变临。贼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贼之时，则寅也，妹不死于寅者，将为全母之计；过此则卯也，夫妹不死于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营，则辰也，方入营，而吾妹死矣。释此不死，则妹宁有死时乎？然闻妹将死之时，慷慨赋诗。吾细绎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孝节见于词矣；次曰：“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慷慨以身杀矣；三曰：“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舍生而取义矣；末曰：“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恋恋不忘夫君矣。是诗也，贼人犹自哀怜，况人乎！人见之犹自惨切，况琼乎！琼见之亦无可奈何矣，使吾郎君见之，其悲哀痛切又若何耶！吾恐白郎为尔伤生，则吾亦为汝殒命矣。呜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诚惧伤郎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于十五年之前者，固以存孤；有死于十五年之后者，亦以全赵。琼之心犹是也，妹氏谅我心乎？呜呼已矣，吾泪枯矣，吾言不再矣！然尚有言焉：白郎若归，倘能不为儿女姑息之爱而为丈夫万世之谋，吾将以汝平时玩好珍宝市田若干，永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为同穴之计，则相离于今时者，当相合于永世。孰谓九泉之下，非吾聚乐之区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颜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类清风矣，气节傲秋霜矣，孝诚动天地矣，余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呜呼！长江凄凄，寒风烈烈；山岳幽阴，天地昏黑；欲见汝容，除非梦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见白郎，道我肝肠片片裂！”
    锦娘亦有哀词，其愁怨凄惨之状，不下于琼，然不能悉载也。二母亦来会吊。奇有弟双哥，甫七岁，赵母至是为之鞠育。丧事毕，二母、二姬俱入城，凄凉之态，何可尽述！
    生在荆州，数时遥望老仆不至，想见三姬甚殷。父母亦遣生归毕姻。琼父母亦遣仆来会姻期。生遂与其叔束装为归计矣。
    ○徽音坚贞守义
    白生原配曾边总之女字徽音者，赋性贞烈，才貌迥群，精通经史，尤善歌词，酷爱《烈女传》一书，日展玩不释。闻其父与白氏悔亲，将再醮吴总兵之子，遂独坐小楼，身衣白练，五日不食。父母见其亟也，询知其故，因绐之曰：“吾从汝志，宜不复然。”徽音乃渐起饮食。
    吴之子，名大烈，亦将中豪杰，善用马上飞剑，掷剑凌空，绕身承接，妙捷如神，边庭敬之畏之。边总欲使徽音见其才能，谋之媒人，于正月中庭开角觝会，令家人悉升楼聚观。大烈坐于金鞍之上，衣文锦之袍，容如傅粉，唇若涂朱，掷剑倒凌，飞枪转接。众皆羡其才能，又复悦其美貌。女徐问于侍婢曰：“此何小将军也？”柳青答曰：“吴总兵公子也。”女即背坐不观。
    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复赋《闺怨》以见志。其词曰：
    怨中闺之沉寥兮，魂独处而萧萧。心仛傺而若瘁兮，乃怀恨而无聊。悼余生之不辰兮，与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云幽幽而漫霄。雷轰轰而折裂，风荡荡而飘飘。岂予志之独愚兮，即芳蒞而菰藻。木南指而尚有所向兮，乃薰桂而申椒。鸟南飞而若有所栖兮，声嘤嘤而鸣乔。余胡兹之不若兮，对朔风之漉漉。噭娇音以哀号兮，惕乌山之相辽。问桑梓之何在兮，更蹇修而迢遥。中庭望之杳蔼兮，湛溘死而自焦。余非舍彼取此兮，虞纲常而日凋。谁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余既称名于夫妇兮，敢废辙而改轺。芳芳烈烈非吾愿兮，望白云于哲朝。纵云飞而莫予顾兮，甘对日而魂消。天乎！余之故也，何怨中闺之沉寥。
    闺赋既成，粘于楼壁，坐卧诵之，五日不食。父母惊讶，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军，并送徽音归家完婚。临行，戒之曰：“我前日退书既至，白郎再配无疑。若愿并娶，允之无妨。若不相成，讼之官府。要之，事难遥度万里之外，汝自裁之。”从行侍女二人：柳青、莲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鸾也。
    二郎驰驿还乡，白马雕鞍，强弓利箭，众皆以为边帅，无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与相遇，见其人强马壮，车骑森丽，遂踵其迹而行。比至邮亭，见一女下车，绰约似仙子。问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边总老爷小姐，回家完亲。”生疑，骇谓其叔曰：“徽音回家完亲，不知更适何姓？请往省之。”因戒仆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见。生问曰：“乡大人自何来？”二郎曰：“辽边。”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贵干？”二郎曰：“勾查军伍。”生曰：“亦带宝眷耶？”二郎曰：“送家姊还乡成亲。”生曰：“令姊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亲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与之同宦荆州，故备知其由耳。”二郎曰：“既知其详，愚不敢隐。”因述其终始。生笑曰：“以尊翁之贵、令姊之贤，何惧配无公候，乃注情于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诵其姊《闺怨》之章及夫不失身二姓之意。生啧啧谨请。复请二郎再诵。生一一念之。二郎曰：“兄之聪颖，天下所稀。”因同饮于旅寓，相对尽欢。及二郎回拜，生引叔相见，尽列珍馐畅饮。
    自此遂同行，道上绸缪，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实言，生终不以实告。叔见徽音节操，劝生并娶。生曰：“侄非不欲，但既与奇姐深盟，此时必须两娶。倘一娶得三，获罪于士夫，见非于公议。虽父母，谓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实语，云将探其真情。抵家再为区处。”
    次日，令其叔绐于二郎曰：“舍侄实未议亲，令姊若肯俯就，甚所愿也。”二郎曰：“但恐家姊不从耳。”二郎从容为姊言之，徽音唤柳青曰：“取水来洗耳，吾不听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诗进。徽音见之，呼莲香曰：“取水来洗目，吾不观污词也。吾弟再谈此语，将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谑。然生虽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为并取之谋。日夜辗转，无可奈何。
    一日，将抵家，与二郎别曰：“吾实与兄言，白郎吾表亲，事必与我谋。今白郎已娶琼姐为妻，更有情人奇姐为次，令姊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姊居长，彼必不堪，争端四起；若令姊居下，堂堂小姐岂后他人？以吾计之，惟有三人共结姊妹，可以长处和气，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毕，誓以不欺。二郎乃与徽音共议，复于生曰：“家姊身为纲常，非贪逸欲。若见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论长幼，则亦无意分争。”生曰：“如此则善矣。”翌日，相别。
    生先抵舍。自荆州至家，与老仆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谐。至日，入见老夫人、赵母矣。锦娘出见，面惨流泪。生甚怪之，因问奇姐及陈夫人，老夫人绐以在乡。生见锦娘惨容，力问其故，赵母不得已，言之。生大号恸，昏绝仆地，扶入卧床，昏睡不省。老夫人嘱锦娘曰：“此生远归，伤情特甚，汝为兄妹，便可往省。万一失措，将奈之何！”是夕，锦率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与交言，终夜号泣饮水。
    次早，往乡祭奠，锦、琼惧其伤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生见柩即仆地，移时方苏。苏而绝，绝而苏，如是者四。生之叔见其甚也，代之祭奠，拥生肩舆以归。
    生二日一夜不食矣，老夫人彷徨，亲手进食。生不视，老夫人恚曰：“汝欲毙老身乎！既知有陈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琼；且彼为子死孝，为女死节，夫复何恨？子岂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耶！”赵母亦苦劝，生稍进食。因令人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双哥，托锦为之抚养。奇柩在乡，倩人为之守护。以百金为奇鬻祭田，具簿书为奇综家赀。其招魂词有曰：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九天兮。然魂为我死，岂忍舍我而之天兮？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与我追随，乌能甘心于地下兮？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未了，魂得无望之招堕泪兮？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沧海兮。然海誓之约未伸，魂得无睹之而流涕兮？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东南兮。然金莲径寸，安能遨游于东南兮？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别而花容遂减，魂何意于观花兮？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圆而人未圆，魂何心于玩月兮？
    呜呼哀哉兮，滂沱涕下。四处旁求兮，茫茫若夜。予心凄凄兮，莫知所迓。岂忍灰心兮，乘风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讶。畴昔楚江兮，梦魂亲炙。静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呜呼哀哉！魂之来兮，与汝徘徊。予之思兮，肠断九回。生不得见兮，葬则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鸣雷。兴言及此兮，千古余哀。天实为之兮，谓之何哉。死生定数兮，魂莫伤怀。死为节孝兮，名彻钧台。愧予凉德兮，独恁困颓。魂将佑我兮，酌此金罍。
    ○碧梧双凤和鸣
    自是，生为锦娘苦劝，渐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归后，未尝与琼相见，托锦达情。琼曰：“言别期久，欲见心切。然郎为妹伤情，我亦为妹切念，悲哀情笃，欢爱意踈，且伊迩婚期，愿郎自玉。”锦复于生，生曰：“吾此时忧切，非为风情。但偶有一事，欲见相议耳。”锦问其由，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闺赋》。锦以事告琼，琼曰；“万里远来，若不并娶，彼将何之？吾固非妒妇也。”生托锦以事白之赵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琼意云何？”锦曰：“愿之。”李老夫人曰：“待吾细思之。”锦曰：“彼边庭远至，若不得婚，必讼于官，似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锦因对生言，作大欢喜。
    翌日，二郎遣旧媒来言姻事。生正犹豫之际，忽有老仆自荆州回，以生自起行后，父闻总边遣女回家就姻，惧生为彼所讼，故遣仆致书，命并娶以息争端。生与叔二人意遂决。复书。请二郎面议。
    次日，二郎白马雕鞍，皂盖方旗，侍从锦袍，金铠银镞，仪卫之盛，灿烂通衢，遂造白郎之门。生与其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请家姊夫相见。”生笑曰：“不才路上欺诳公子，获罪殊深，愿公见谅。”二郎曰：“早知是尊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饮耶？”因两释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设席，二郎痛饮。婚期之议已定，二郎遣人归报徽音。生曰：“吾附去书，看还洗目否？”
    洗耳尚未干，忽闻佳信至。舟中探花郎，天上秉鸾使。
    何事重凄惨？应顷多娇媚。蓝桥会有期，秋波烦转视。
    徽音见之，略无动容。盖平时喜愠不形性，坚定固然也。二郎至晚回家，为道详悉，亦治姻具以应婚期。生涓于五月十一日毕姻。是日也，榴火飞红，灿烂百花迎晓日；莲金献瑞，芬香十里逐和风。满道上，百二祥光；一帘中，十分春色。车行马骤，广寒宫里姮娥来；乐奏声喧，闾阖殿前仙侣至。星郎游洛浦，济济跄跄；神女下瑶台，娇娇绰绰。更有丫鬟数辈，皆美丽之名姬；童仆几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珠履三千；入幕女宾，直赛金叙十二。旗华之盛，仪卫之多，不能尽述也。客有善为画史者，作《碧梧栖双凤图》以献，生爱之，与徽音、琼姐联诗曰：
    金井舞丹梧（白生），高岗鸟鸣呼。五神浮神彩（徽音），百尺长苍瑚。藻酬朔清滨（琼姐），凤翎入翠图。银床萋栾叶（白生），丹穴试双颅。门开朝阳地（徽音），楚宫栖凤都。齐声调律吕（琼姐）。
    三卷下层
    【题图类】
    【题老妇骑牛图】
    国朝，我太祖皇帝平陈友谅，屯兵康山，军士乏食。有一老媪，骑牛吹笛，指家助米。后绘其图像，太祖题曰：
    杨妃空死马嵬坡，出塞昭君泪更多。
    争似阿婆牛背隐，笛声吹出太平歌。
    【题长亭四柳图】
    薛尚书致仕归，解学士缙《题长亭四柳》，以赠其行：
    东边一株杨柳树，西边一株杨柳树，
    南边一株杨柳树，北边一株杨柳树。
    纵有柳丝千万条，也绾不得征鞍住。
    南山叫鹧鸪，北山叫杜宇。
    一个叫‘行不得哥哥’，一个叫‘不如归去’。
    【题刘阮图】
    潘氏，浙江台州人，别号碧天道人。善吟咏，尝题刘晨阮肇天台遇仙图。曰：
    千年古木万年山，洞口仙娥自玉颜。
    刘阮当年那得见，浪传虚语在人间。
    【题贫乐图】
    宋徐思叔《题贫乐图》。诗云：
    乃翁画灰教儿书，娇儿赤体玉雪肤。
    厥妻曝日补破襦，弊筐何有金十奴？
    杨伯子和云：
    三间破屋一床书，锦心绣口冰肌肤。
    自纫枯叶作裤襦，此君便是长须奴。
    王才臣和云：
    大儿阻饥颇废书，小儿忍寒粟生肤。
    妇纵有裈无一襦，不敢缘此相庸奴。
    三诗皆佳，而后出者尤奇。录之以为居贫者之劝。
    【题贵妃图】
    闽长乐郑宪，未第时，作馆于邑之大姓家。馆東戚属以省祭还自京。东人召饮，先生亦与焉。定位左省祭、右先生。将登宴，省祭虚让曰：“郑先生请左。”先生慨然就之不辞。省祭颇啣之。酒数巡。省祭顾指壁间画曰：“郑先生高才。何不各请赋一绝。”东曰：“久怀此意，第未敢发耳。”先生曰：“不难。”即索题之。
    一幅乃杨太真醉卧于地，二阉宦扶起之不胜。明皇顾笑之状。诗曰：
    龙颜回首顾红颜，醉卧東风上马难。
    不是侍儿扶不起，只因恩爱重如山。
    次幅乃买臣挑柴读书，诗云：
    一担荊薪一束书，且行且读乐何如。
    担头自有经纶策。堪笑糟糠愚妇愚。
    三幅，韩淮阴乞食漂母。诗曰：
    乞丐当年事本虚，英雄未遇古谁无。
    临题恨杀丹青手，不画登坛拜将图。
    四幅，乃桃竹间植。诗曰：
    竹桃二物不相同，万绿丛中几点红。
    我去化龙君作浪，人生何处不相逢。
    题毕宾主各各叹赏。后先生联登科第，历官巡按。省祭以典史为公所属，果一龙一浪，其真诗谶与。
    【题红梅图】
    有术人悬箕召仙。仙至，能以笔书字，仿佛晋体。主曰：我有一轴红梅请题，请用“我”韵潜以“俦、头、牛。”三字，爇香炉中。仙题曰：玉骨冰肌孰与俦。主曰：此杨梅，非白梅也。搁笔若有所思，然继题曰：点些颜色在枝头，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欲放牛。观者大讶。
    【题百子图】
    天无一日备四时，人无一母生百儿。
    何人笔端巧造化，天时人事俱备之。
    三三两两如魚队，日长游戏栏杆外；
    攀花折柳争后先，采菊东篱分向背。
    昨观此图三抚几，多忧只为多男子，
    生子当如孙仲谋，人生一夔亦足矣。
    此翰林解缙笔也。
    【题竹木寒鸦图】
    古木撑空挂云影，竹敲翠玉霜风冷。
    寒鸟点点乱斜阳，爱杀君家画中景。
    木老如太公，竹老如伯夷，
    乌能反哺若曾子，乃是人间三绝奇。
    噫。万物要当关世教，此图意趣兼忠孝，
    侯门孔雀牡丹花，抹翠涂红真可笑。
    【题芦雁飞鸣宿食图】
    余尝往友人书室，见其壁张画四幅，乃飞、鸣、宿、食雁也。各有一绝题其上。飞者曰：
    一自双飞万里余，上林消息近如何。
    风沙漠漠胡天远，虚有忠臣寄帛书。
    鸣者曰：
    江上秋风送远行，何人不起故园情。
    只今云水忘机处，千里归心对月明。
    宿者曰：
    水碧沙明秋气清，致身深向白云汀。
    夜深渔父忘缯缴，稳傍黄芦梦不惊。
    食者曰：
    秋水澄清映绿苔，孤蒲香实托根荄。
    天开佳境留情处，鸥鸟寻盟莫忌猜。
    殊为有味，予固录之。
    【题围屏美人图】
    你若肯笑，价值千金，无语无言，懊恨谁人？
    俺也怜香，俺也知音，这里锦丛丛香馥馥，罗帏绣衾。
    恁那里冷清清孤零零，空依着围屏，
    欲抱你不能，俺欲扶你难行，
    你若活动些儿，我自有个温存。
    【文类】
    【送穷文】
    维某年某月，陈石亭居士谨具酒肴船只，致饯于洪崖先生之神于道左，而告曰：
    呜呼，神乎。尔形可哀，尔势可恶，尔情可矜，尔名可妒。士遭尔而陆沉，农遭尔而饥苦，工遭尔而钝迟，商遭尔而耗蠹。厄孔圣于绝粮，蹙项羽于夜渡，逐贾谊于长沙，寄淮阴于漂母，薄季子于亲兄，割买臣于爱妇，冷蒙正于破窑，饿东坡与尘釜，悲墨氏于染丝，哭阮籍于迷路，炊百里之扊扅，空孟尝之门户。抑心思于无伸，抱语言于无诉，却名姓于上国，袖经纶于无措。面亲戚于无情，薄朋友于无故。不冰而人自寒，不恶而人自恶。来君子之矜怜，过小人之谈吐。凡此皆尔使然，大抵圣贤气数。呜呼，锦口以思，衰门薄户，凤翼鸡栖，蹓啼驴步，我于尔竟何如？尔于我诚无负，慨岁月之因循，感情意之坚固，奈久住以厌人，冀维新而化腐，醉尔以酒，饱尔以诗，说以上船，途遥日暮，任燕壁，与秦关，毋龟回而蛇顾，尚享。
    【相思文】
    忆情君，忆情君，把厥困情笔头分，想君之英畏兮，超尔笔、坡尔文。诗雄李太白，琴迈司马君。想君之盛德兮，淑尔度、程尔敦。枢机诚可法，制行愈堪尊。想君之勤笃兮日继夜、晨继昏。羹墙学邹鲁，梦寐见周文。逊志刺破苏秦股，埋头牢闭孙敬门。想君之风采兮冰尔肌、朱尔唇。洛阳花献媚，崑山玉转温，芙蓉日里胭脂染，牡丹花下单朱云。此人此德，骄者售其敬；此才此貌，慢者献其恭。所向矣哉，与君叙旧，与君论文。千载逢一机之会，源头发万里之春。不忍归兮宁忍饥，不忍离兮宁忍寒。窗前月下心磊磊，琴中诗里意纷纷。黄连知我相思性，笔花助我相思文。日吊影，夜游魂，鸠唤友，雀呼群。物之思物，犹我之思君。思君以对花兮，蓬莱景我无心玩；思君以对酒兮，状元红我无心吞；思君以对月兮，姮娥邀我无心赏；思君以对琴兮，伯牙操我无心闻。万恨千愁兮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兮眠不贻温。孤轩孤坐兮鸣蝉怨惨惨，爰居爰处兮雀噪乱纷纷。斯时也，斯景也，心不闷人人自闷，君不思我我思君。悠悠我思，我思为谁，冲冲我怀，我怀为君。子规啼罢三更月，鹧鸪唱破十杨春。宋弘情悃悃，胡客意云云。卓文能喻琴中意，奔与相如作凤群。倘赐惜花心一点，任遗梅子寄情君，情未尽，笔已髡，相知相见之何日，此时此景可情君，相思只恐相思误，只恐相思断了魂。
    愿君其体之。
    【爇梅枝文】
    周申父之翰，寒夜拥炉爇火，见瓶内所插折枝梅花冰冻而枯，因取投火中，戏作下火文云：
    寒勒铜瓶冻未开，南枝春尽不归来，
    这回勿入梨云梦，却把芳心作死灰。
    恭惟地炉中处士，梅公之灵，生自罗浮，派分庾岭。形若槁木，棱棱山泽之臞；肤如膏脂，嘌嘌霜雪之操。春魁占百花头上，岁寒居二友身边。玉堂金马总无心，金鼎商羹期结果。不料道人见挽，便离有托之根；数者冰氏相凌，遽返华胥之国。而玉骨拥炉烘不醒深魂，剪纸竟难招。纸帐夜长，尤作寻香之梦，筠窗月淡，尚凝弄影之时，虽宋心平铁石心肠，忘情未得，使华光老丹青手段，摸索难真。却愁零落一枝春，好与茶昆三昧火。惜花君子还道这一点香魂今在何处，夷炯然不逐东风散，只在孤山水月中。
    【答诫酒文】
    闽瓯有布衣素号诗酒癖，一觞一咏，晨昏朝夕，陶陶兀兀曾不知利名之为韁锁，贫阨之可忧戚。客有造其庐而讥之曰：方今神圣在御，登崇俊良，子不嗟功名未成，忠愿不偶，摈弃名检，放怀诗酒，上乏誉于乡曲，下遗诮于朋友。名教清议，吾不子取。乃者广平为文示戒。贯穿诗书，爰及历代。悲愚智之得失，鉴国家之成败。祸乱之阶，惟酒为害。君侯俊哲，试听大概，命客促席。披读未终，敛襟兀坐。愧谢愚蠢，若醯鸡之在覆，幸夫君之发蒙，吾将剖鹦鹉之杓，碎琉璃之钟，强荷插之伯伦，谢投辖之孟公，酒若有仲，自西自东，与子绝交，誓不汝从容。乃复坐，音问方谐，或吟于侧，或笑于阶，挥之不去，召之不来。四座惊怖，毛森骨坚，客惧告归，吾固留驻，忽闻庭畔，切切若语，若怨若恨，若有所诉，吾复怪问，汝诉何缘，与汝同处，殆有十年，穷困贫阨皆汝之衍，吾未能操戈以逐子何以冤骨，有言词令未周，恍若有应，子闻宾贤，不闻酒圣，今子见逐，我去何辞，我欲有请，子其听之。昔子在学，荆楚琴剑无光，气色惨怚，赖我侍侧，辄忘羁旅。爰自壮年，拱毫作文，辞悭气索，势若车奔，恃我发作，思涌如云，至若都门怅别，易水歌罢，游子心催，行人泪洒，悲风起于长乐，烟树瞑于清灞，引一觞而气振，复一杯而忧泻。时予之功不在禹下。独不闻既醉备福，见于周诗。不为酒困，言于仲尼，德将无醉，酒诰之辞，酣酒嗜音，五子所悲。商山之丘，毕卓酒池，沉湎淫秩，秽德日滋。咸其自取，过我何为？广平子掉三寸之舌，驾倾河之辩，毁訾贤哲，蔽欺己见。使吾子一览而惊，再见而叹，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先民有言，人之齐圣，饮酒温克，醉而不出，是谓伐德，彼昏不知，胡为我责，誓将去汝，适我乐国。客闻之而敬服，我听之而拱然，延之上座，永为嘉宾。
    【祭义蜂文】
    正德间，镇江北园山下有群蜂，拥蜂王出游。遇鸷鸟攫杀之。群蜂环守不去，数日俱死。杨邃庵先生门清闻之，令僮瘗焉，表曰：义蜂冢。为文祭之。文曰：
    呜呼，惟义与忠，规天蟠地。忠表刚肠，义招壮志。嗟哉，卖降唱乱之徒，陋矣，五鬼三桓之吏，孰如义蜂犹知尊帝，不趋南北之衙，甘仗君臣之义。呼号积日，似泣主之戮于非辜，僵卧横尸，如从王之战而失利。依稀乎，豫让国士之风，庶几哉，田横门客之刺。余举之而瘗埋，用以风乎斯世。古云：蜂蚁君臣，观此益验。人臣能为君若此，曷有乱世哉？
    【寿鹤文】
    蓬莱之巅有胎仙，名鹤，号青田翁，年届八百之龄。莺鸽百劳乌鹊辈，谋觞之，征言于孔雀氏。孔子曰：“噫嘻，我知之矣。”盖人能善养此心，俾天君帖泰，然后天锡以多福。而万寿无疆也。不善而贼彼天君也，是先自拨其本真，则其年之残且短者，其惑。已是故雉之锦，翼鸳之绮，文莺之金，衣翡之绿，羽均之心，为形役者也。鸠之唤雨，鴝鵒之能鸣，鹦鹉之多机巧语，鸿鹄之懊恼泽家，均之心为声驰者也。鹰之搏兔，鹭之窥鱼，鵰鸇之逐鸟雀。啄大之升木，食均之心为物迁者也。之数子不善事其天君，惟汨没于声色物欲之中，以故往往毙形与弓矢，受质于牢笼，履危机于毕罗。人得以韘圈而羁绊之也。天虽欲降尔寿，其如汝戗厥天何？青田翁白衣玉洁，悃愊无华，不区于颜色之逞，是心不累于形也。清唳闻天鸣阳子和，不竞乎尖舌之纤巧，是心不汨于声也。朝戏芝田，多饮瑶池，不穷口腹，以羡于一饱足，心不役于物也。惟清净虚冲，高蹈远举，以声其引年之术，此所以为羽族之宗长，作仙人之骐骥，与龟鹿争年，椿松齐寿者也。非倖也。宜也！过兹以往，寿其宁有涯哉？鸿雁应曰：“善哉！孔夫子之言寿也。遂相与执是商羊于鹤之乘轩而称觞焉。翁亦丹顶缀珠，玄裳缟衣，悠然蹁跹，出宾数子而宴之。饮毕，由是鸿雁南归，鹡鸰在原，伯劳东向，紫燕西飞，鸟雀息羽于丛林，天下钦仰翁为胎仙云。
    【诛鼠文】
    维淳祐改元四月甲申，柳园陈子偶于酿具中生获一鼠，命家童置于片木之上，削竹为钉，着其四足，穷讯厥罪而责之曰：
    维尔穴居，实繁丑类，口告乃祖，迹书传记，食鲁牛角，几废郊祭，啮魏马鞍，潜惊库吏，乳猫为妖，渡河逞异。穿屋惑于诗人，窃肉怒于童稚。凡此数事皆其尤大彰示者也。厥后育子生孙，支派别分，或依茅屋，或托朱门，昼伏夜动，三两为群，舐砧污几，搅瓮翻盆，投之忌器，却之无刀，主翁侧目，宠妾忧嗷。念非永某氏，欲甘心于尔曹者久矣。孰谓岂独恶稔竟为祸婴，遭我所得，明辱户庭，尔罪者，有一可推，今为尔言，尔其听之。妇女蚕桑心亦勤止，为衣为褐无不藉此。尔则食蚕膏唇沃齿，筪箱一空，卒岁何以？尔有皮毛，可御霜雪，岂复若人，冬裘夏葛。人或号寒，由尔为孽，此则尔罪一也。原田畮畮，禾黍稂稂，农夫耕种，勤劳未尝，尔先偷盗，穴居为仓，闭藏富溢，雀鸽莫将。人经兵火，饥馑荐臻，甑中生尘。米如炊玉，尔当此时，饱充口腹，此则尔罪二也。若有奸猾小吏，得尔遗粪渍蜜，献王图报，私恨人或藉此为此，吾亦为尔之忿，变形为人，谒见杨生，高谈触讳不忧愤，嗔尔，虽莫敢为此，吾亦为尔之徵。陈子责之，毕欲贷以不死，令返穴中，告诫厥类，勿蹈前踪。时有一客在傍，相语曰：彼有皮毛而不恤人之无衣，彼有囷仓而不恤人之无食，戴天履地，孰不愧惕，宥此二罪，计未得曷若斩首显此明辟。陈子笑而从之。乃命挥刀行事而归休于读书之室。
    文类终。
    【赞类】
    【西山题赞】
    宋宁宗时，金国主图其像，遣士至学士院求赞。皆难于着笔，真西山先生云：
    像貌钦钦，人而兽心，圣人出矣，尔当归乎山阴之阴。
    又人持三教像求赞，乃老子与释迦讲法，孔子拜于下。西山书云：老子喜谈清虚，释迦专说舍利，夫子闻之笑倒在地。
    【文天祥像赞】
    宋亡丞相信国公文天祥死节。邓中斋先生剡，信国公客也。赞丞相像曰：
    目煌煌兮踈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狂兮壁完，血化碧兮心丹，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世间？
    【烹鸡赞】
    一士人游僧舍，具馔延款。僧有雌鸡久畜，士人请烹为供，僧曰：公能作诗赞之，当不靳也。士人援笔题曰：
    头上无冠，不报四时之晓，脚跟欠距，难全五德之名。不解雄先，但张雌伏。汝生卵，卵生子，种种无穷，人食畜，畜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业障，必须割去本根，大众煎取波罗香水，先与推去头面皮毛，次运菩萨慧刀，割去心肠肝胆，咄，香水源源化为雾，镬汤滚滚成甘露。饮此甘露直入佛牙深处，去化生彼国极乐土。僧笑曰：鸡得所，死无憾矣。乃烹以侑酒，尽欢而去。
    【半身喜容赞】
    昔行其庭，不见其人。今既见矣，玉色金身。彻上彻下，浑然天成。此是上段界限之分，孰若全体呈露，天真悠悠，风尘尚有典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复何言哉，点缀太清。
    【魁星赞】
    噫，在天为魁斗之星，在地为河岳之精，在人为奇特之英。夺三军之清淑，播万古之芳声。方其寂寞萤窗与圣贤而对坐也，穿铁砚，突霜毫，繙简蠹劳心而自思也。披而口读，淡饭黄齑，粗衣敝服，混于众人之中，不入于众人之目，潜浅水之龙遭虾弄之辱，此魁之困时然也。及至秋风聿起桂子飘黄，与多士而鏖战也。披衣而前进，戛履而行忙，露一身于寒夜，坐斗舍于文场，倒胸中之奎璧。放笔底之虹光，朱衣头暗点，皇榜墨初香。宫花双插帽，御酒满斟觞。峩冠博带，锦衣绣裳。从者塞徒，贺客盈堂。荷花绿褂，休马勒紫丝韁，此魁之显达时然也。噫，此魁自困而亨，由否而泰，早朝而柱国安邦，在野而兴利除害，功成身退，名传后代。是知魁未始负乎人，而人何多负于魁也哉？
    【箴类】
    【自警箴】
    杭州郑康蓭先生著自警箴云：
    勿自足，自足自害，勿多言，多言多失。勿宴安，宴安气惰。勿玩物，玩物志溺。勿为诡异，以沽虚名，勿倾细行，以累大义。勿亲损友而远益友，勿作无益以害有益。勿苟安于近小，当志乎远大之事。勿欣戚乎穷通，当尽其在已之实。顾以七年之病而求艾于三年，讵可一日之暴而寒以十日。圣学邈如汪洋，流光疾如过隙，揭斯语于斎居，用敬勉乎朝夕。
    【白沙忍箴】
    吴康斎尝语门人陈白沙曰：七情惟怒，最难涵养。夜来因家童失一物，怒而詈之。不觉动气。白沙惕然遂作《忍字箴》曰：
    七情之发，惟怒为遽，众怒之加，惟忍为是。当怒火炎以忍水制，忍之又忍，愈忍愈厉，过一百忍，为张公艺不乱大谋，其乃有济如其不忍，倾败立至。
    【父子箴】
    子孝父心宽，斯言诚为确，
    不患父不慈，子贤亲自乐。
    父母天地心，大小无厚薄，
    大舜曰夔夔，瞽叟亦允若。
    【夫妇箴】
    夫以义为良，妇以顺为令，
    和睦祯祥来，乖戾灾祸应。
    举案必齐眉，如宾互相敬，
    牝鸡一晨鸣，三纲何由正。
    【兄弟箴】
    兄若敬其弟，弟必恭其兄，
    勿以纤毫利，伤此骨肉情。
    周公赋棠棣，田氏感紫荆，
    连枝复同气，妇言慎勿听。
    【朋友箴】
    损友敬而远，益友宜相亲，
    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
    君子淡如水，岁久情愈真，
    小人甜似密，转眼如仇人。
    【铭类】
    【座右铭】
    临川聂东轩先生尝著座右铭云：
    短不可护，护则终短。长不可矜，矜则不长。尤人不如尤己，好圆不如好方。用晦则天下莫与汝争智，撝谦则天下莫与汝争强，多言者，老氏所戒，欲讷者仲尼所藏，妄动有悔，何如静而勿动，太刚则折，何如柔而勿刚。吾见进而不已者败，未见退而自足者亡，为善则游君子之域，为恶则入小人之乡，吾将书绳带以示儆，刻盘盂而过防，岂若常存于座右，庶夙夜之不忘。
    【孝娥井铭】
    浙江按察司址宋武穆岳王之故宅也。东南有井，王之女痛父冤，抱银瓶而死焉。按察使梁公大，用亭复之。榜曰：孝娥井。于时西蜀刘瑞作之铭，曰：
    天柱危，日为月，祸忠烈，奸桧孽，叫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血如电，愤如铁。曹江之娥符尔节。噫嘻，井可竭，名不可灭。
    【书灯铭】
    武子聚萤，孙康映雪，雪固易消，萤亦易灭。
    惟兹银釭，不夜其光，黄帘绿幕，永夜煌煌，
    经史在右，子集在左。如或不勤，负兹灯火。
    【书榻铭】
    鸡鸣而起，舜德日新。坐以待旦，周公尤勤。
    仲尼好学，终夜不寝，凡厥圣人，未尝安枕。
    宰予昼寝，于予何诛，朽木不雕，粪墙不圬。
    余作此铭，庸敬无怠，圣人我师，宰予是戒。
    【竹夫人铭】
    青奴青奴，生长林泉，族谱竹氏，支分派连。
    归于我家，姻好新联。荣封夫人，名不虚传。
    汝有妇德，虽曲而全。汝有妇节，虽柔而坚，
    心虚而淡，体静而专。默以取容，直以取怜。
    而勿负宠，而勿争妍。惟方惟圆，宜方宜圆。
    不衣不食，非凡非仙，洞洞属属，轻轻便便，
    麾之即去，召之即前。青奴谢曰：幸嫔大贤，
    获侍帏房，曷敢不处，凡在足下，一听旋转，
    愿毋尔思，甘寝安眠。愿保夙夜，其梦钧天。
    在于腊月，汤婆贡焉。妾告归休，惟时使然。
    冷暖自知，炎凉变迁，新者勿喜，旧者勿捐。
    妾当终身不离于左右，而将以尽吾年。
    【筇竹杖铭】
    宋张紫严先生，作《筇竹杖铭》，曰：
    用则行，舍则藏，惟我与尔。
    危不持，颠不扶，将焉用彼？
    【布衾铭】
    司马温公为宰相，性素俭约，所用者布衾。范太史景仁所赠也。左仆射高平公作《布衾铭》，曰：
    藜藿之甘，绨布之温，名教之乐，德义之尊，
    求之孔易，享之常安，绮绣之奢，膏粱之珍，
    权宠之盛，利欲之繁，苦难斯得，祸辱旋臻，
    取易舍难，去危就安，至愚且知，士宁不然？
    颜乐箪瓢，万世师模，纣居琼台，死为独夫，
    君子以俭为德，小人以奢丧躯，然则斯衾之陋，其可忽诸。
    【状类】
    【李白供状】
    予生西蜀，身寄长安，天上碧桃，惯餐数颗。月中丹桂，曾折高枝。眼如月，舌如剑。将相安排，手有笔，胸有文，鬼神尽服。有蔺相如之捷语，曹子建之文才。是吾等辈英雄世上皆知。名望人间罕见。曾得龙巾拭唾，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想知县莫尊于天子，料淮阳不大于皇都。天子殿前尚容吾走马，华阳县里不许我骑驴？若问事由，同登帝阙。
    【士人供状】
    昔有士人，争娼至讼。援笔供状，乃四六劄云：
    伏以何琰御史曾吟《章台柳》之词，陶谷翰林不逆秦弱兰之诈，岂贤者不能免俗，亦尤物易以移人。重念某诗酒情怀，江湖滋味，十年面达摩壁，常下禅定工夫。一日看洛阳花，犹逞少年意气。顷刻春风一曲，特遣少陵之诗，夜月千灯，恣买扬州之市。岂真欲了鸳鸯之债，要亦未忘牧犊之悲。彼女氏者，少倚市门，幸逃乐籍，锦帏羔酒，亦识党姬之为粗人，布裙荆钗，自说郑王之非娼女。故过者有回墙头之马，怜者愿引井底之瓶。邮亭一夜眠，方成识面，潮州十年饮，颇自关心。盖我亦信其为文君之白头吟，其实不足以当卢仝之赤脚婢，果尔云情多变，水性易流，柳枝斗昌黎之亡，逐奔他所，酥香乃杜家所爱，竟赞初心。谩讴“东君去后花无主”之词，只重“义士今无古押衙”之恨。虽一霜白璧初无子洁之姿，然半股金钗昔有留质之物。好消息成恶消息，得便宜竟落便宜。昨者抗章于公车，逆知得罪于名教，况曾经四非礼之目，旧亦讲明，而郑书五不孝之章，颇知戒谨。胡然狂妄，敢渎尊威。处士不生巫峡梦，我已甘为陈陶之流。青娥今属使君家，公当少抒赵嘏之忿，况樱桃一点合与众人尝。而杨柳长春从教行路折，提萦少女，尚尔沾官婢之名。舜与教刑，亦甘受公庭之辱。
    【李淳奴供状】
    供状妇李淳奴，年二十一岁，系福建建宁府浦城县招贤里民。有父李琼，见任四川成都府知府职事。状供：
    永乐八年二月十五日，节届花朝，淳奴纵步南园，第见桃红似锦，柳绿如丝。鸳鸯效交颈之欢，蝴蝶舞翩跹之乐。梁上紫燕两呢喃，枝上流莺双晛睆。嗟叹物兴无穷，遐思青春不再。三七女子，偶逢折桂之夫，二八才郎，当诵摽梅之句。每思织女，一年一度有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无匹配。转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采花衢。后遇一秀才，当时淳奴惊恐，责问其名，答曰：“姓魏名华。”观其齿白唇红，发黑眉清，遂成亲于牡丹花下，遮藏体于芍药丛边。结成偕老之欢，反遭离别之祸。被叔李瑶捉获送官，犹如鸾凤双投罗网；恰似鹦鹉对锁牢笼。父母官司，略容分诉。明月尚有盈亏，江河岂无清浊。美女初配于范郎，曾指绿杨为证；韩氏始嫁于于佑，须凭红叶为媒。况上古乃有私通，淳奴岂无贞洁？重夫重妇，当受罪于琴堂，一女一男，难作违条之论。荣枯总在案前，生死并由笔下。万乞大人，察其情而恕其罪，若得终身偕老，来生必报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