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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续板桥杂记(卷下)
    轶事
    闻之金陵父老云,秦淮河房,向虽妓者所居,屈指不过几家,开宴延宾,亦不恒有。自十余年来,户户皆花,家家是玉,冶游遂无虚日。丙申丁酉,夏间尤甚,由南门桥迄东水关,灯火游船,衔尾蟠旋,不睹寸澜,河亭上下,照耀如昼。诸名姬家广筵长席,日午至丙夜,座客常满,樽酒不空。大约一日之间,千金糜费,真风流之薮泽,烟月之作坊也。余游金陵,在庚辛之交,已不及见尔日繁华。名姝如朱素贞、刘大子辈,皆如石氏翾风,退为房老矣。而风月平康,今犹视昔,至五月初五、十三两日,游船之盛,正不减曩时也。
    珠市地近内桥,已为市阛,旧院则废圃数十亩而已。中山东花园,仅存其名,故址不可复睹。回光、鹫峰两寺,亦金碧剥落,香火阙如。至长板桥,尤泯没无迹,询之故老,漫指旷野中石桥以应,无从辨其是非。因诵"西风残照""杨柳弯腰"之曲,觉当时尚有秋水一泓,兹则尽成平陆,亦劫尘之小变也夫。
    明初于聚宝、石城、西关诸处,建轻烟、澹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聚四方宾客。凡缙绅宴集,皆用官妓,与唐宋不异,晏振之《金陵元夕》诗所云"花月春风十四楼"也。今诸楼皆废,遗址无存,长干里一带室庐,亦尽成廛市。鸳湖朱竹咤先生《秦淮舟中》诗云:"闻道秦淮乐未阑,小长干接大长干。桃根桃叶无消息,肠断东风日暮寒。"吾湖东林陈兰谷先生亦有诗云:"轻烟澹粉乱栖鸦,重过城南旧狭邪。不为东风赊美酒,怪渠吹尽六朝花。"
    沉香街即钞库街,在贡院对河。相传嘉兴项子京焚所制沈香床,香经四五日不散,因以名街。余谓章台中原少情种,然千金买笑,期月便忘,絮薄花浮,毋乃太甚!快哉项生,酒半抗声,裂衣捶床,一吐胸头恶气,足令此辈愧生颜变矣。乃街之名由此而传,则又妓之不幸、而街之深幸也夫。
    桃叶渡,在青溪曲处,渡头坊表,金碧焕如,每当夕照西沉,酒舫喧阗,与竞渡声相间。对岸为御河房,相传前明威武南巡,曾经驻跸。水榭外垂柳千丝,拖烟漾月,暑窗徙倚,清风徐来,不待帷展紫绡,始消尘燠也。
    丁字帘前,厥名旧矣,今利涉桥之西,水榭三间,最为轩翥,玉箸篆额,尚悬楣间,纵非当日故居,当亦相去不远。《桃花扇》传奇云:"桃根桃叶无人问,丁字帘前是断桥。"可证也。
    秦淮游舫,不施窗幕,彼姝鲜乘舟者,竞渡则有楼船。进自水西门,净几纱窗,拂拭楚楚,名姬三五,载酒嬉游,帘影衣香,随风摇曳。余于辛丑夏五,犹及见之,嗣以当事者禁之而止。
    端午龙舟,倾城游赏,极一时之盛矣。中元节为盂兰集福会,诸名姬家皆礼忏设斋,虔修佛事,好事者则于河流施放水灯,随波荧荧,颇堪寓目。至中秋前后夕,垒几为台,陈设香菓,喧阗鼓吹,宴乐连宵,或踏月嬉游,逢桥打瓦,亦欢场韵事也。河亭徙倚,以永朝夕,不须倚翠偎红,自可嬉怡忘倦。余于今秋,寓居王氏水榭,每晨起,盥栉初毕,即闻邻女教歌之声,风外悠扬,使人意远。至日亭午,游艇如梭,呈丝逞竹。入夜则灯光焕发,爆竹喧豗,间偕云阳校书掀帘凭眺,爇香啜茗,娓娓清言,几忘凉月之西沉也。
    市井方言,名姬不屑道,间有一二语,在章台间习闻之,如"这也不该提,那也不必了"是也。年来忽尚一"少"字,每询以事之隐讳者,辄矢口而答曰"少"。余尝戏作集句曰:"这也不该提,那也不必了。白晳谁家郎,魂断一声少。"
    "受郎珍惜只侬知,难忘霞侵月满时。最是将归犹未忍,阿母传语怪来迟。"此《疑雨集》中王次回赠左卿诗也。庚子八月十日,余在江阴徐校书家,亦尝窃取其词以记事云:"受侬珍惜感侬痴,最是霞侵月满时。虚说并头莲子好,个中苦薏只卿知。"
    同乡沈子洁夫语余云:"长洲詹孝廉湘亭,于今春应试白门,昵梁四养女磐儿,有扇底新诗六十首志其事。其友王铁夫赋《志梦诗》五十章和焉。磐故吴人,谋归昊以事詹,志未谐而卒。詹哀之,以三百金市其柩,归葬于虎阜再来亭之西隅。祁昌司铎沈薲渔为谱《千金笑》传奇,付乐部。"詹王两君诗册,暨薲渔传奇,洁夫皆亲见之。能诵其略,惜余后至,未获一睹为憾。洁夫又云:"同时有赵药老,与磬女弟荷儿狎,荷以马湘兰小影赠之,亦韵人也。兹已从良矣。"吁!青溪不少名姝,何四条弦家独多佳话耶?
    有卖花马妪者,苏州人,住洞神宫前黑廊下。年四十余而寡,日于河房中送花为业。子媳二人,并工手艺。所居前空屋两楹,常供客馆。邻寓有陈生某,家本越中,浮踪白下。值岁除日,主人以生夙逋无偿,迫令他徙。生请以五日为期,意将迁延卒岁。而主人不可,发声征色,势且难缓须臾。生负气出门,进退无所,踯躅于利涉桥上,将为抱石之谋。适妪自桥南送花归来,见生倚栏孑立,神气颓丧,迥异平时,疑而诘问,生若罔闻,屡叩之,答以无他,词色间转似憎妪饶舌者。妪益骇惑,强揽其祛以归,研询多时,始得其实。妪喟然曰:"子误矣!以子之貌,当亦非久困者,何识短智浅,遽不欲生?妾虽贫,犹能为力,所负邻寓房膳若干金,即当代为措偿。今夕请子移寓妾居,度此残岁。来年俟有机缘,再图他适可也。"言已,便诣邻居,告以故,携取行李而返。生感其情,即为栖止。迨次年,生汲引乏人,仍无安砚之所,起居服食,皆仰给于妪。妪积久无倦容,亦无德色,偶有嘉肴名菓,必先奉生,子及媳咸服事唯谨。嗣值生妻物故,子以觅父来宁,妪知生无以为家,复百计张罗,为其子纳妇,即于邻左赁屋以居。生父子适馆攸宁,几忘旅人之困焉。后阅年余,生始就邗江一巡司幕席,挈之偕往,无多岁入,仅给饔飧,淮阴一饭之酬,尚将侯诸异日也。同时又有潘妪者,亦苏州人。有子三人,咸习梨园。伯仲并居河房,在文德桥之西。季子则家于白塔巷中,相距里许。妪往来两地,日以为常。桥北有八角碑亭,乃去来必经之路。某岁除夕,妪自河榭归家,出门甫数武,见有儒衣冠者,投缳于亭角,疾呼家人解救获苏,时已昏暮,舁归河亭。询其姓氏里居,则张生名某,籍隶浙西,亦缘赋闲多时,侨寓寿圣庵中,负西客百余金,岁暮莫偿,而客坐索不去,生不得已,谬以告贷他出,至此无之,遂自经焉。妪闻之笑曰:"原来不过百余金负欠耳。龌龊守钱奴,何逼人太甚耶!"立倾箧出金如数,付偿西客,且送生归寓,劝慰良殷。改岁后复不时馈遗。已而生将就馆西江,依依惜别,妪誓不望报,敦促启行。迄今二十余年,音问不绝,如亲串焉。二事皆得之云间袁子继香所述。余于二妪犹及见之,一卖花,一豢妓,曾不若寻常婆子耳。而济困扶危,各具一副侠肠,大为穷途生色,孰谓若辈中无人物耶?爰采入轶事以传之,且以风彼须眉,钻研钱孔,曾二妪之不若者。
    秦淮杂诗,自渔洋山人后,作者如林,美不胜录。近时吾郡徐溥雨亭先生,著有《竹枝》十首,质而弗俚,逸而不纤,亦足以征前代之流风,志一时之韵事也。词云:
    何处春光景倍佳,烟花十里旧秦淮。
    豪家日费千金赏,博得青楼一凤鞋。
    红妆结队斗铅华,高髻盘云堕髩鸦。
    相与踏青联袂去,旧王府里看桃花。
    彩鹢飞亮取次过,游船如织疾于梭。
    翠眉不许人窥见,水榭帘遮艳影多。
    绣罢鸳鸯戏彩球,腰肢无力任勾留。
    生来少小风流惯,只解嬉春不解愁。
    荼蘼开罢绽红榴,底事秦淮作胜游?
    两岸河房添好景,石栏杆外竞龙舟。
    丁字帘前柳数行,晚凉浴罢换新妆。
    娇喉齐唱桃花扇,谁似当年郑妥娘?
    梨园乐部夜相邀,活现风情未易描。
    留得怀宁余曲在,春灯燕子谱笙箫。
    不爱后湖十顷莲,偏爱访妓莫愁边。
    游人尽道城南好,万柳庄前系酒船。
    水调伊梁动客愁,渡头桃叶尚名楼。
    画船入夜笙歌沸,笑指星河看女牛。
    云鬓风鬟插紫兰,香罗细葛怯轻寒。
    中秋踏月娇痴甚,惯会逢桥打瓦磐。
    相传雨亭在金陵为人司织局,每吟诗与机声相和。所镌《客游草》中,又有秦淮即事诗云:
    漫拟琼枝话六朝,轻烟澹粉已沈销。
    蝶香人去遗歌扇,桃叶春归冷洞箫。
    别院空传莺语滑,落花犹衬马蹄骄。
    长堤剩有多情柳,依旧丝丝绾画挠。
    清丽芊绵,不亚新城绮制也。
    《续板桥杂记》、《雪鸿小记》,并珠泉居士作。珠泉素居苕雪,久旅金陵,为戟门揖客,花晨月夕,喜作狭邪游,莫愁桃叶间,浪得狂名。游踪既倦,乃著是编,鸿爪雪泥,仿佛如在。挑灯展读,觉六朝余艳,犹有可寻,而当年余曼翁之所记,亦庶几一二见之。因忆予于道光丙午秋,以应试侨寓白下,曾识任素琴校书,固此中翘楚而一时所称文探花也,索句题裙,分曹射覆,流连者匝月,迄今思之,恍如梦寐。呜呼!百年若瞬,为欢几何?后之视今,安知不犹今之视昔哉?戊寅浴佛会后二日,淞北玉魫生识于天南遁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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