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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笔记

《乙酉笔记》(旧抄本) [清] 曾羽王撰
    浦东胡云翘氏旧藏《曾羽王日记》一册,记明清易代之际浦南一隅之纷扰变革,详于乙酉年之“奴变”及松江城守与孔师起义等事。羽王青村人,明末诸生。原书颜曰日记,而其叙述並非逐日记录,亦不按年排比,后先颠倒,凌乱无次,不类日记体裁。嗣检光绪《奉贤县志》,羽王之著作仅止《乙酉笔记》一种,《松江府续志》亦作同样著录,
    则此书固为《乙酉笔记》而非日记。又府县志均称笔记共四卷,而钞本篇幅不多,且不分卷,恐尚非全帙。此书向无刻本,抗日战争前尝部分披载于《小说丛报》,条目颇有增损,字句亦有改动,与原本有别。兹将最早之旧抄本标点排印,俾存地方史料原来之面目。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
    曾羽王曰:余七八岁时,为方历四十六七年。海味之盛,每延客必十余品,且最美如河豚,止五六分一副耳。每见老人言,嘉靖末年海上倭起,海禁甚严,寸板不许入海。然此耳闻之言,疑信相半也。鼎革时,余年三十有六,而海中捕鱼者不绝,其价增至数十倍。至康熙六年,因郑成功之乱,严绝海道,禁绝捕鱼者已久。忽青村人王福,于海沙中拾鳇鱼数尾,投于新场吴寿家鱼行。吴寿因以一尾与许良辅,约重斤半,良辅时与团中人交易,而不暇顾鱼,置之店中。遂有俞赓五之家人陈爱,向以卖盐为事,与良辅少有嫌隙。适有兵丁过其处,爱遂密语于兵,潜往店中搜出,报之守镇王千总。乘机而诈者,因有总甲方五云及地方徐明之,文学许青、姚以鸿、唐振公,满捕役皮长,于中或说合,或逼诈,而良辅即费五十余金,然索诈者接踵而至。良辅不胜愤恨,奔控太保梁公(按:即江南提督梁化凤,统辖中前左右后及城守营)。
    即发六营审鞫,良辅挥金得无恙,而方五云、皮长辈,提台备责三十板。发松江府再讯,太尊张羽明复得良辅之银,又各责三十板收监。徐明之亦讼良辅于盐台(按:其时巡盐御史为宁尔讲),发水利厅安公(按:水利通判为安承启)再讯。而良辅送银于安,将明之重责,而其事乃结。是役也,鳇鱼斤半,价银八分,良辅尚未入口,而费银已四百余金。至姚以鸿为许之戚,从中稍沾微利,然与许青皆年近六旬,为提督梁公锁押两月,虽不被资,亦失体面。
    方五云等所得若干,俱追赃给原主,监禁两月,复拟清杖,苦不可言。可为贪得者之戒(按:南汇县志亦载此事:许良辅开凉帽铺,吴与许为亲戚,故赠一鱼。后改鳇作鲈,其案始结)。
    世态沧桑,自古如此,然未有如吾松郡之甚者。即如沈犹龙者,字人伯,号云升,松江人。其父柴行为业,兼作旅寓留客。子读书成进士,由知县擢御史,历官福建巡抚,升两广总督,转兵部左侍郎,家资百万。至顺治二年即宏光元年时,犹龙超兵松江,不数月提督李成栋破城,犹龙为乱兵所杀。死于东门外,尸无寻觅。田产入官,所存金银器物,尽为乱兵掠去。伊子名浩然,削发为僧,以写字为生。其夫人封过二品,坐过八轿,其时以纺纱为业,自持于市卖之。后鬻身于人,无有受者。衣衫蓝褛,不可名状。
    张鼐号侗初,由进士、翰林至礼部侍郎。伊子张大爷者,倚父势,惯以棒椎打人,放松人号为张棒椎。鼎革后,家资尽废,年六十外,为华亭捕衙役人以谋食。康熙初年,因欠粮,为太尊张羽明责之。有旁人禀曰:“此昔年张公子也。”太尊云:“今即张侍郎在,我尚责之,况仅存其子乎!”闻者莫不悲叹。
    松江两相公。一为太师徐阶,号存斋。即今提督帅府者,乃其阁老坊也。此在嘉靖间,与严嵩同时,恩荫甚多。崇祯时其元孙本高,号淡宁,由锦衣卫千户,升至街道坊提督,晋太子太傅。
    故松郡自太师存斋公之后,有八世一品坊云。
    康熙元年五月廿二日,盛家桥张永超门首,清晨下雪,观者如堵。余初不信,及过其地,始知其实。
    曾羽王曰:余年三十六而遭鼎革。前此无吃烟者,止福建人用之,曾于宵村王继维把总衙内,见其吃烟,以为目所未覩。
    自李都督破城,官兵无不用烟,由是沿及士民。二十年来十分之八。青村南门黄君显之子,于盐锅前吃烟,烟醉,跌入锅内,即时腐烂。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破神京。次年乙酉,大清兵南下,宏光被擒。八月初三日,都督李成栋破松。是时乡镇大乱,杀人如麻。新场孝廉朱襄孙,创为“怀忠社”,分别主仆。豪奴乘衅而起,杀入朱孝廉家,手刃一家六命。孝廉兄弟三人,宁馨,晋卿,载馨是也。晋卿为孝廉长兄,受祸尤惨,并及其子连官、富官、嘉官。操戈者数十人,事定问大辟者,止张回、方龙、乔寅五六人而已。大抵变乱之际,止有趋避一法;若挺身图事,未有不受其害者。后人当以朱氏为鉴
    顺治十六年,六月十三日午后,黑云四布,狂风陡作。余于叶起渊馆中坐谈,忽起渊报云:东北有白龙云自天而下,其长数丈。余急往视之,龙入杳冥中矣。少刻,蜻蜓蔽天,俱自北而南。
    北三灶王通甫家,被龙拖去屋舍数十余间。其家有一舟,亦自地而上,截为两段。所置六斗斛,十八两重秤,俱碎之场上。可知通甫为人谿刻,其遭变盖有自也。
    顺治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盛家桥顾鸣玉,张给谏之堂舅,有腴田三百亩,自种百亩。家畜一牛,向不触人。一日鸣玉牵之田中,向鸣玉腰间触之,闷绝于地,间一日而死。初给谏在都,有大盗应死,许鸣玉七百金,于给谏前解免。乡人传其事:当时鸣玉得其金而不解免,此必大盗之报。
    吴天培之母家殷氏,有家人畜一牛将老。向其妻曰:“此牛无用,不如卖之屠户,再凑银若干,买一肥牛。”商议已定,次早,以草喂牛,牛不起。蹴之再三,牛作人言曰:“尔家杀我,家必败亡:留我则兴旺。”其人大骇,后果饲养之。自此衣食渐裕。
    高桥关帝庙,为乡先达钱元冲所建。于顺治十七年六月廿七日早,泥塑周仓忽立于庙门外。邻人见之,奔告于主僧,而僧固罔知也。神像约重百余斤,且欲携之甚难,原立之所,灰尘不动。据邻人陈明远云:是夜有铁鍊声,若四五十根之多,自庙而出。又镇人夜半启户,远望前庙灯火光如白昼,闻马鸣五六声。
    余外太祖念默公,年九十六方卒。肘余年十三矣。嘉靖壬子,倭乱海上,念默公年二十五。时赵文华至青村,念默公亲见之。奉令使倭,几为倭所毙,迟十余日始归。家人以为鬼也,夜半不敢启户,细询始知其尚生。余祖母曾氏早亡,念默公无子,先君子方六岁,即抚为己子,余家姓曾者以此。先君子于十六岁游庠,念默公年六旬,家已大饶。遂为寿官,与总练、千户俱抗礼。而金山指挥使如魏、如翁、如万,皆称通家矣。念默公自倭乱之后,享太平之福者七十余载。当九十时,余见念默公乘四人牙轿。遇岁朝必冠带司香,始系棕竹带,继则假金带,并用獬豸补。御史钱元冲送套礼至,念默公喜而受之,不论应用与否也。余每与外太祖谈往事,辄喜为奇闻,将谓终吾身不见荒乱事也。至崇祯六七年,余年三十。值流寇纵横,青村有调兵之举。或征安庆,或守桐城。二三仆人如朱二、童喜、王受、王常,不时从征,归述流寇事甚悉。此时乡民顿兴立教。有“一拜天,二拜地,三拜朱朝灭,四拜我主兴”之语。又有“蝴蝶满天飞,身穿和尚衣,弥陀清世界,大明归去时。”余始以为妄谈也,不知十年之后,其兆立应。至崇祯十四年,我地大旱,飞蝗蔽天。余家后墙,蝗高尺许。佃户叶某,种稻田六亩,食之不留寸草,惟见之堕泪而已。余时馆于新市王与卿家,每归,以扇蔽面,而蝗之集于扇上及衣帽间,重不可举。
    又于七月间,忽传立教反矣。余时尚坐皋比,闻户外号呼甚急。命徒视之,乃见男女携包裹避难者填塞路左,皆望东南而奔。元儿方十三岁,余挈之归,而青村城(即今奉贤城)已闭。武弁皆盔甲登陴,旌旗夺目。城外男女叫号者不可胜计,及余至时,管庄镇抚陆韬士方启之,而妇人行囊已半为奸民所掠矣。至晚始定,竟不知其何来?是时平湖一带皆然,咸以为鬼兵动也。
    次年大荒,人死无数。先君子令余兄长孺,自郡城载米二十石归。思粜后再籴,不意粜完后,河已淤塞无滴水矣。余家亦缺米,令一勇仆王长,每次负米一斛,从日船归。后为路人所攘,即斗米亦不能携也。米价日昂,远近罢市。余家不得已,命王长至新场告籴。南北遍觅,止得米五升而归。幸有大麦数石,得以救荒。余是年正月,同方爰、周银科试澄江(按:其时科试在江阴县举行),至四月方归。一路所见,尸骸遍野,儿童之弃于道路者,不可胜记。松江西林寺,聚儿童三四百,方太守(按:即方岳贡,字禹修)命以粥饲之。死者大半。余船过青浦,见榆树旁有六七人取其皮以为食。松江府桥男女坐而叫号者二三百。衣冠整齐,而横尸于路者,接踵而是。此真有生以来未有之变也。
    至十七年遂有鼎革之事,杀人如草。余从周镇(按:即周浦)归。至新场,欲访方氏消息。行至下沙,见行人无不带刀者。余半途而反。至九月大定,路始可通。此较之荒年尤甚矣。
    松江知府,自鼎革以来,最清正者,无如李正华(按:顺治十年至十四年任)。其后如祖(按:祖名承勋,满州人)、如于(按:于名汝翼,海州人)、如刘(按:刘名洪宗,滦州人),皆为牧民之官。
    而刘则清廉中更寓浑厚,以故松人爱之如父母焉。其不肖者,如卢(按:卢名士俊,锦州人),如廖(按:廖名文元,满州人)、如两郭、(按:郭起凤顺治十四年任、郭廷弼顺治十八年任),皆贪婪无厌。
    然未有贪而济以酷,杀人如草营,若康熙年知府张羽明之甚者。
    羽明辽东人,自称为平西王吴三桂旗下。奢侈淫纵,靡所不至。衣冠体面,扫尽无余。其大者有安昌王之子朱某,改名徐二官,年十八九,薙发于龙珠庵为僧。有奸人辈借其名,耸动乡愚,遂有札付名式。乡人有暗藏之者,偶捕快以获盗事发觉,因及谋逆,将强盗、谋逆、立教合成一案。羽明以为功名之躐转在是,飞报抚院韩世琦,闻之于朝。拟凌迟斩绞者六十余人。生员蔡宿一。
    周浦人,无辜死于狱底。傅淳一亦死于狱。流徙诸党家族有五六百人。羽明乘机索诈无辜富室者,不下万余金。康熙六年,工科周明特疏,纠参其历年侵渔钱粮累数千万,松人快之。
    自来败家之子多矣,未有如余所目睹三姓之甚者。一裴二佳,高桥人,以舌耕起家,至肥田二千七百余亩。二佳体貌魁梧,应崇祯年岁贡,以家富隐居不仕。生四子。长元将,诚实早亡。
    次吉人、开先、季超,皆习于赌,家资荡尽。而季超尤甚,始则绒袍红履,继而鹑衣百结,无复人形矣。一为盛覃右,新市人。崇祯十四年余馆于王与卿家,与覃右近邻也,而拜之。见其衣服丽都,左右皆俊仆。两母舅时在其家,一王廷梅布政,一王廷柏主事。而覃右为余言,乃岳沈犹龙,旧福建抚升广督,舆卫之盛,拟于王者。覃右从广归,故述之甚详,余心艳之。不数年,覃右酷好摴蒲,无分昼夜,田宅不已,而加叹(按:俗于出售田亩房屋后,尚可向买主商索加价。加一次,出一添契,加至再三,无法再加时,则为绝契,亦称叹契。)随之;墓木不已,而加叹随之。至顺治十六年,余馆于叶起渊家,见覃右同二王路至,白衣草履,秽不可言。起渊犹向余曰,此衣不知假之何人。旧冬天寒,覃右犹著夏衣,而内夹一纩,止可覆背。故以豆二斗与之,托陈抡甫携去,而抡甫复以赌账除割。一为陆君宁之子右梁。君宁由岁贡,任温州别驾。父和叔即富于财,号十万,为新镇北石桥之冠。鼎革后,君宁与上海令离肖泉为难破家,然犹称素封也。伊子右梁,专习赌博,一掷数千金。至康熙元年,时值岁歉,日餍糟糠,以致偏房为人乳母度活。三姓皆余所目睹其盛褒。家有子弟,听其习赌,虽资累千万,有何用哉!
    余生长青村,具知盛衰之由。自十余岁以至成立时,文风大盛。凡有子弟者,无不令其读书。每遇试期,应童子试者,五六十人。因具呈于青浦令朱锡元,另立青村一案,以比南邑之附于上海也。每府取十余人,至院试,则并青南两案,送入金山卫考。
    从此子衿日盛,而海滨称文墨之区,必以青村为首矣。其时家室之富者,如王、如钱、如陈。在倭变已不可考。即明神宗时,有蒋少屏、张葵宝、曾念默公,俱拥资巨万,亦皆零落。而青村人犹不至大困者,则有三大利存焉。其一为军储之利。军有月粮,选锋有口、月二粮,又有五风汛银米,共万余石,以赡一城之命者以此。
    一为开海之利。青村海船虽远不及柘林,约共五六十艘。一日两潮,大鱼则数十金计,小鱼亦以两计。无船者则肩挑贩卖。亦有沿途捕鱼,不用舟楫。展转获利,以赡一城之命。一为结网之利。内河则有缯网、打网,为利尚微。外洋则有希网、长网、拖网。男女无田可种者,皆习此业,且为利数倍于田。每见家有四壁,则数十人聚焉。自朝至暮,拮据不休,彼此谈笑,以消永日。勤俭者铢积寸累,以结网而至千金数百金者,比比然也。自鼎革后,旧军俱无。则除折价之外,又去实米数千石,而城大困。再因郑成功为乱,海中严禁,寸极不入,而城大困。海禁则网无所用,而男不善耕,女不善织,有衣食之累,失度命之源,而城大困。兼之吏尚王永吉,世袭屯军,曾被军官之辱。荆立明季武职,舍人运粮。于是如李、如尚、如沈,相继破家,人尽逃亡。读书之家,百不得一。有志者皆入武庠,其祖父之善良者皆为马兵,数殆无算。盖穷困相迫,鹿不择荫,理固宜然。而青人之贫而志短,于此聊见一斑矣。
    康熙二年,提台梁公大招兵卒。青村投兵者约三四百人,而城为之空。是年黄豆价止七钱,米肉俱贱,而人无生路,俱往食粮。本朝兵饷极厚,大兵每月银一两八钱,又米三斗,小兵减半,亦可足一岁之用。于是人争趋之,皆以不得与为恨矣。武进士施天舍、监生子李与吉、生员子李素具,无不投营。青村之移家于郡中者约二百余家,城为之空,大可异也。
    崇祯十一年,海中起三大鱼。一鱼长五十四丈,青村数千人割其肉。金山起两大鱼,南邑亦起一大鱼,长俱相似。十三年蝗灾,十四年大荒,松郡饥死者数千人。又申酉两载,备遭离乱。
    康熙元年,以绅衿拖欠钱粮迟久方纳,共奏销去苏、松、常、镇四府进士举人贡监生员,共一万三千零。余亦在奏销之内。青浦儒册,为叶振翁乃郎企仲所立,分毫无欠。上海为方云友所立,欠白银八两有余,所赔不过三十金,而前程已为之坏矣。清查旧欠,当年奏销,官儒钱粮,俱取足于未有租税之先,而大户皆窘。且其东土无米,豆复歉收,每石止粜银七钱。欲卖田完粮,每亩止银一两,百无一应者。华亭皆然,而上海尤甚。上海立册,有以儒户免本年之役者,有地棍借儒户射利且以拖欠钱粮者,儒户所得不及六七金,而地棍苛索于民,有五六倍之得。此风六学(按:松江有府学、华亭县学、金山卫学、娄县学、上海县学、青浦县学)皆然,而上洋尤甚。非门役即无赖生员,与图伯为之。自朝廷大加诛求,新旧白银,完足无余,复有赔偿子衿之苦,而地棍方知法律,不敢复为非分之望矣。  
    湖州朱友明,家资千万,为诸省富翁之冠。同乡庄姓,生一子,聪颖异常,未及三旬而夭。有湖州大老某,曾作明史。鼎革时,以此书质于庄。庄爱之,为之删定,以付梓人。其于本朝事无忌讳焉口。朱与庄为至戚,刻史之费约数千金,而朱则为之助银数百金,以附名于尾。时有乌程知县吴某,革职将归,得其书。与朱贷银三千金,否则欲发其事。朱不之与,吴将有所举,朱友明父子遂纳贿于浙省昂邦章京。其官与部院相等,即满州大人也。
    昂邦得其贿,遂逼吴尹之史焚之,而朱因是无恙矣。不一载,吴复得此史于监史某,其同年家也。携至京中,上其事于四大臣。
    奉旨批:拿骂我祖宗的人来。从此展转株连,将百余家,妇人解京流徒者几及千人。康熙二年五月甘七日子杭州城斩六七十人,皆进士、孝廉、子衿。而朱友明父子,寸斩其尸,以肆于市朝,我镇施正之亲见其事。湖州知府、司理及两广文皆被戮。武林司差至我地,传言阴雨中有“还我头来”之语,亦可骇也。友明籍没,米三百万,藏珠以石计,他物不可胜数,即明太祖之沈万三秀也。
    朱友明事始传助刻明史以及于祸,及复访之湖人,方知友明并无助刻之事,止以吴之荣借银不遂,因以其名插入明史。其中数语谤毁,皆之荣增入之辞。
    鼎革之初,钱粮缓征,而米豆价复倍于昔,于是富室大买田宅,庄行田有至十两之外者。即余乡六十图田(按:属白沙乡十五保),亦有六七两一亩者。尔时有立教辈,奉佛甚谨,独货其田产,往见活佛,弃家而行者甚众,人争笑之。立教者有口语云:“我卖田被人笑,人卖田没人要。”至康熙二年,催科尤迫,新旧十年并征。十月筑圃,而起征已在二月初旬。于是人不聊生,富者尽以役废,或万金,或数万金,如此者以千百计。欲死欲逃,溃败不可收拾。其田每亩一金,莫有应者;后减价五钱,卒莫之顾。大欠营逋,束手待毙,而立教之言果验。于是市井纷纷奉佛,而鱼肉价亦为之日减矣。
    康熙二年,五月至九月,疫病大作。除府城之外,由浦西以至浦东,家至户及,无一得脱者。棺铺店家,履为之满。巫术盛行,赛神之费每举用十余金,少则六七金。俗有“送夜客”之说,不过饭一盂,肉一块,蛋二枚,酒一碗而已,所费约四五分。今则凭男女巫之言,用粉首汤列桌。宋三臣为乃爱之病,“送夜客”备十二桌,与待尊客无异。巫言皆承差舍人,与他鬼迥别,尤为怪诞可笑。自高桥以及沿乡,比比而是。其祭神或用十四桌者,骨牌、纸牌、大棋、笔墨、灯笼、草席之类,无一不备。或用猪首七八枚,或用猪肉百余斤。祭毕,悉为丐户携去。即羽流稍存体面,亦非昔比矣,习俗之变一至于是。匠氏夜不成寐,有人死六七日而不得一棺者,尤为惨绝。
    自李闯破京,宏光未立,其时地方已有乱萌,犹未大肆也。不过以奴变起衅,地方斩杀数人即定。至宏光被擒,南都不守,于是松郡起义有蔡长常指挥,先据府城,到处打粮。指挥侯承祖与吴淞总兵吴志葵,合兵至郡,府库中所藏箭铳、火药,搬载一空。
    继而原任两广都御史、兵部侍郎沈犹龙起义守城。黄蜚、吴志葵两总兵提师于郡西南之豆腐浜,以为犄角。侯承祖则起义于金山城。然皆非纪律之兵,威令又不及远,以至地方到处杀人,或以冤家报复,或以抢掠劫焚。浦西人至浦东,则以为尴尬。行头人至新场,则以为细作。白日杀之,略无顾忌。在何家桥之抢掠者,地方不平,合力攻之,一时而杀九命。至如行头之杀严氏六七人,新场之杀朱氏七人,徐氏之杀闻孟嘉,闻氏之复杀徐九飞,青村高桥之杀陶待诏,丁官、林七之杀镇抚陆剑南,自六月至八月,行路者无不带刀,远出者必遭奇惨。至八月初三,大清兵破郡,其风稍定,而乡镇犹杀掠未已也。九月初,兵至六团湾征孔师,杀三四千人。张提督破金山,杨提防定青村,于是皆有新官,地方之祸始息,而含冤者亦得以申雪矣。诸人名为起义,志在打粮,止指挥侯承祖背城借一,一时伟之。而黄蜚妄自尊大,吴淞总兵吴志葵,即松郡人也,制翼善冠一顶送之。黄部下总兵腰玉者十余人。及豆腐浜之败,黄与吴被擒,以链锁之,介南都豫王典刑,哀号万状,殊不可问。而松郡屠戮数千人之命,实起于二人之手。其视侯承祖慷慨受刑,固有天渊之隔矣。
    汤若望者,本西洋人也,为崇祯帝聘至京师,未及大用而国亡。鼎革初用其推历,官钦天监正,封通元教师,太常寺卿,二品服,此特恩也。康熙五年,有杨光先者,上疏言堂堂大国,何用西洋?且摘其过悮数条,若望革职议斩,以大司寇不愿佥押而止。自此杨光先、张其淳辈,皆入钦天监判事矣。康熙八年历,是年推闰十二月,复为若望之党所驳,改闰九年二月。自是西洋复起,杨光先等革职议罚。是年十二月,天暖异常,梅花蚕豆花,无不遍开。
    宏光乙酉,大清兵传檄至苏。都御史土国宝随至,故无屠戮之惨。独我松沈犹龙起义守城,李成栋率师破之,横尸遍路,妇人金宝捆载而去。其破城之初,由郡东察院延烧至秀野桥,大街东西之房,百无一存者。城中东南一带,悉为官兵所占。后卒为成栋之兵所拆,乡绅之楼台亭榭,尽属荒邱。此吾郡房屋过华,宜有今日之劫也!吾松城虽狭小,不及吴郡之三,然东西南北,非官家栉比,即商贾杂居,市物列陈,无一隙地。所谓锦绣江南,无以逾此,及遭残毁,昔日繁华,已减十分之七。
    鼎革后,海禁尚未甚严。即岁奉严密,犹得易船而筏,人可备食诸味。至顺治十六七年,并绝开排之例,人乃于塗次张网。自苏、宜两大人(按:即部臣苏纳海,宜理布)巡历后,家有藏网者以叛逆论,而居民遂无可下手矣。然康熙二年,海中鱼盛之极,漂入海滩。居民与兵丁争拾之。然居民拾者,一见兵丁,即委去,惟恐罹于法也。若蛏及海蛳之类,则又不在禁例。至二年六月间,抚道差官至所,于护塘外鳞次树木,并置界牌一面,上书:“居民过限者,枭示!”于是海中之物,无一可取矣。即灰墩之远地者,不得摊晒。犹忆故老之言曰:昔明太祖遣戍边海,而安土重迁者不肯行。太祖有诏曰:“海滨非苦地也。十家三酒店,一日两潮鲜。”不意潮鲜绝,而沽酒亦无从矣。立法之严,致有此累。
    祖兵之驻防苏州者,为害五六余年(按:祖大寿军自顺治十六年驻防苏州,至此移驻京口)。苏人受累,不可枚举。至康熙三年九月,奉旨撤回,百计迁延,抚台韩世琦,大出风力,逼之而行,时九月初六日也。去后次晨,苏人执香于抚军辕门者,数十余万。
    称颂功德,三日不绝,亦为一世创闻。
    青村自鼎革后,兵丁践踏屋宇,拆毁千万户。维城大厅一所,约值千余金,为仇人黄履受焚其半,其余尽拆,在北门。总兵李伯庵一座,镇抚陆剑南一座,司训叶澄所一座,中书李公实一座,约值数千金;近庙东衙门一座,陈五云一座,君唯公所置童千户宅一座,千户陈孟郊一座,其厅高于城,为一城之冠,在十字街口。百户瞿斌侯一座,百户马明宇一座,君谟伯买张尔康宅一座,在西门。康恒守一座,在西门口。李如斗宅前通西门大街,后接西门城角,约六七十间俱毁。其余不可胜数。
    张煌言者,浙江绍兴府举人。高桥钱圣沾为山阴县令,入闱所取士也。崇祯时,海寇内讧,封疆失守。煌言来谒房师,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自大清兵破绍兴,煌言走入海岛,聚众十余万。始奉龙武年号,继奉永历,志在恢复,百折不回。顺治十六年己亥,统兵犯金陵。煌言率兵定太平等路,郑成功破镇江,金陵几下。都督梁化凤、哈卜木等大败之。成功遁,煌言知事不谐,亦乘轻舟扬帆而去。海中将卒,知郑非可附之人,相继投诚,朝廷皆处以显秩。诏许煌言归命,小者侯,大者公,不惜也。煌言独削发入普陀为僧。后访得之,拘之杭州。初煌言在明为兵部尚书,于是浙抚及赵部院,百计劝之,供帐甚盛,许以公爵,煌言毫不为动,惟有求死而已。其部下总兵已投诚者,跪而哀禀,以太夫人家属为言,亦以全忠不能全孝答之。遂杀于杭州府治,时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日也。随从六人,已许美官,亦不为屈,同日被戮。煌言在本朝为逆命之臣,罪不容逭,然海外孤臣,艰关二十余载,力屈而亡,不避鼎镬,亦有明三百年养士之报也。
    崇祯十七年,余馆于周浦闾邱芝林。是年四月二十日下沙王子羽至余馆,言从上洋高孝廉典籍处得总戎高定侯家报,言北事有变。询之不言所以,但云十日内有确信矣。廿八日,方岳贡以拜相后有书及先君子,嘱以不日来京。甫一日,而李自成破京,先帝自尽煤山之信至。先君子捧书而泣者三日,目为之肿。于是人情皇皇,靡所依泊。凡远近溪谷之民,无不痛哭呼号,愿为先帝死者。吾松从贼诸臣,则有翰林院庶吉士朱积、给事中杨枝起、翰林春坊杨汝成、给事中翁元益等。郡城诸生,遍出讨檄,举国若狂。不一月而宏光立,人心稍定。诏内有“与民更始”句,讹传与民更始,凡奴仆之辈,尽行更易,不得复奉故主。于是由海上至闵行、周浦、行头、下沙、二团、以及华亭诸镇,千百成群,沿家索契。奴杀其主者,不一而足。余时在周浦,有沈庄李长,为横异常。知府陈亨字莲石有勘乱才,遣通判何洁(按:松江府志作何源,宜宾人)至沈庄,枭示李长,诸恶稍为敛迹。周浦人知之,争迎通府至镇,而通府与先君为肺腑交。时余以地方多故,坐卧不安,已买舟南归矣。忽孔君法、朱天襄、曹驰尹至,披余同谒别驾。诸同袍及余,皆以白冠麻服,迎别驾于马首。何公以余知已也,下马携手而行。坐于永定寺中与余寒暄不已,聚观者数千人,咸谓余与何公交密矣。时出示一通:“有倡乱者,照李长枭示例!”于是周镇稍宁。有蠢动者,几欲甘心于余,而不知余固无涉也。时何公统兵百余,以王别驾台城焚劫之惨,随往川沙城。而新镇则以王游击兵定,上邑则贝游击定,青村则官兵四出,为乡民宁辑,卒不能止。幸知府陈莲石,斫杀数十人,而周浦唐官其首也;上邑宰彭长宜有圣人之称,亦枷死十余人,地方以平。
    宏光者,万历之孙,福王之子也。醉梦不省人事,登极后,惟以声色为娱。辅之者马士英、阮大成、李沾,专搆朋党,蛊惑上听。
    惟以辇金入室,不顾国势危亡。忠相史可法,则令其提兵金陵,不与国政,而朝廷遂不可问矣。李贼为吴三桂所败,直走陕西。大清入燕都,为顺治二年。宏光封总兵以伯爵者四人:左良玉、刘泽清号花马刘、黄得功、高杰,各拥兵数万,而三吴贡赋大半输之。南都以都督加蟒玉者百余人,故一时有“都督沿街走”之谣。高杰驻扬州,扬民拒不与入,一时兵民若仇。后高为许定国所杀。左良玉驻上江,以宏光不认先帝太子,欲提兵入都,除奸相马士英等。马遂专备左兵,不以两淮为事,大将黄得功,俱调入内地。是年五月大清长驱直入,遂破扬州,杀民无数。史可法死难,何刚缢于南城。
    青村施普,字雨公,为扬州守备。到任不一月,城破被获几死。逃归,述之甚确。南都闻言胆落,宏光尚演戏为乐,次朝同奸相脱逃。
    忻城伯赵之龙、阁学王铎、都察院李沾等,开城出迎。豫王不折一矢,而南都陷矣。随遣土国宝传檄苏常,为江南抚军都御史。松江府姚士序(按:松江府志作姚序之)、上邑宰彭长宜,俱解绶去。独华亭令张大年,出示迎降。时来松安抚者,前有参将洪恩炳,即原任金山,坐察院收印绶,府县长跪,乡绅皆以素袍见。后有王士倬,海上人也,里人以上司礼事之。吴淞总兵吴志葵,松江人,驻兵吴淞。李成栋至,志葵提兵入海。复檄金、柘、青、南、诸营弁,为恢复之计。金山指挥侯承祖,起兵金山。南邑瞿塘、青村王允吉,各会兵松郡。凡府库所有,搬抢一空,杀青浦知县陆嘉胤,新司理、新别驾皆与焉。有金山常舍人者,向为陈太尊差官,至是自称游击将军,与勇士蔡长等,托名防守,各处打粮,富人争苦之。而海上官兵,与志葵犄角者,亦借粮无虚日。王允吉向盐司索饷,榜掠场书,复拘富户徐敬诚飞卫元锡等助饷。卫不之应,少刻,诸军鸣锣出,而卫已席卷矣。于是沈犹龙恐为人所图,开幕府于本郡。隶其下者皆兵部札,升游击者守把,人乐归之,官兵打粮者少敛。连络总兵吴志葵,适总兵黄蜚亦至,军威颇振,人思为防守之策矣。
    而沈故吝惜,不能散家财以结士,识者知其必败。又河南归德知府董廷,字对之,礼部尚书董其昌之孙也,自河南解绶归。见苏`常、镇诸州俱已投降,吾松故为抗拒,必遭惨戮。束身投诚,任安抚松郡之责。谒沈,沈送黄蜚幕下斩之。巡抚土国宝、提督李成栋,遂立意破松,兵从由拳来,水陆并进。守门者皆懦怯书生,未经兵革,不战而溃,时乙酉八月初三日也。是役也,士民在城者不下万人,悉遭屠戮;妇女色艾者,尽掳以行;所得金宝无算。杀守东城进士李待问于局前,兵部侍郎沈犹龙于东门外,活擒吴志葵、黄蜚于豆腐浜口。武举赵孟腾、武进士王叔皆溺水死。黄蜚船漂至闵行,舟中所存,悉为闵行人所得。
    自南都破后,沿乡遍起乡兵,公报私仇,为害不浅,地方杀人如草。青村林七、丁官、周五、李辰等杀镇抚陆剑南,烧化北门外,千人俱见,莫可如何。此六月内事也。高桥打死陶待诏。陶最恶,众人公愤。张回飞张彦、黑二飞乔寅、方进龙、连印、唐君甫、盛甫飞朱贵等纠连六十余人横行乡曲,日事焚掠,杖死朱襄孙一门六命,行头杀严氏九命,下沙焚劫王省陆一家。独周浦素号强梁,安堵如故也。又盐豪闻谋,两载前与新镇子衿方含章有仇,纠党千人,遍捉含章。疑在伊甥徐九飞家,统众抢掠,徐氏一扫而空。闻谋在后指挥,孤身殿后,适徐氏伏兵起,立磔闻谋。而闻谋弟仲梅,纠党数千人,立志雪愤。榜示通衢,有能献徐九飞者,子五百金。九飞向匿高桥金稚雅家,复逃入行头李仲方室。
    仲方利仲梅金,绑出献之。闻党将九飞斫为数段,令诸人食其肝肺,又作肉圆以祭闻谋。闻杀九飞后,遍捉含章,而方氏昆仲百计潜踪,仅以身免。又欲烧余姊丈方叔飞屋,幸许昆良等从中解纷,输五百金得免。八月初三破城后,地方各有官府,变乱始平。
    如再延数月,则乡镇之祸,更不知若何也。余先妣李氏,卒于是年后六月。余兄弟虽在哀毁中,而风鹤时惊,不成丧礼。甫过二七,闻提督李成栋破吴淞,土国宝破苏,人情汹汹。即令室人暨元儿飞登女,迁置家具于季常家避难。内人呼季常为姑夫,故岳母刘氏及舅玉符皆与焉。不半月,复归青村口先君子同余夫妇及弟妇李氏母子,买舟欲往下沙汪仁锡所。行至五桥,闻有白兵(按:即吴江进士吴易抗清义军)阻截,转而之南,暂歇于刘成甫宅,去城仅三里。未三日复归青村,又不时闻报,青人或出或归,靡有宁晷。时七月望边,母丧尚未终七,决计为周浦之行。遂挈妻子出门,而先君子与兄长孺、弟卫世,从此永诀矣。余往周浦,每停泊之处,里人即加盘诘。余一一告其所以,舟始得行。过新场,姊丈方叔飞、旧徒方定九、予调,多馈茶水。至闾邱芝林宅,芝林与弟瑶林情谊有加,余得安堵。时干戈之际,未遑礼乐,一切馆课俱停。而闻氏昆仲,每日供余钱二百文,薪水不缺,闾氏之功为多。八月初三,松江破后,上邑则有本镇人潘公权摄理县事,未即破也。忽一日朱天襄得子,余与曹驰尹至其家索饮。天襄云:“余室虽在乡,而酒与肴尚可办也。”遂同曹驰尹、沈雨臣诸人坐饮小斋。酒未及唇,门外响声震天,急出户视之,则人民奔避,如万马超腾,云:“大兵去此止二十里矣!”余疾走回家,而闾之内眷已去,门扃不得入矣。幸从他径,得入内室,挈妻子往乡周五舍宅,远周浦三里许,而上邑计来明,亦同余避其家。时淫雨为灾,薪水之累,不独一家。
    周浦有李氏,年未三旬,向立志云:“大兵来,我投水死,断不为辱。”是日闻信,果溺水死。庠生孔师,字贞伯,独往奠之。镇民见贞伯辞气慷慨,谓之曰:“孔相公此举虽正,然传闻上邑危在旦夕,我镇不日至矣。万一相公作俑,有起义师者,岂不为父老累?相公请他适,毋苦我地方为也!”孔遂挈其妻东行新场。自八月初三,杀朱孝廉后,地方变乱,日甚一日。有朱君英,号毛丞相,即户科给事中朱绍凤号蒿庵族兄也。与张给谏弟寅葵有隙,乘机报复,烧毁寅葵大房一所。而寅葵亦聚乡兵数百人,假捉剃发为名,为活擒君英之计。时六团湾一带居民,咸不愿淨发归顺,适孔师至,复以大义激之,数日之内,聚众千人。由是远近响应,揭竿而起者十万众。孔师初称本府,继称本部院,麾下游击、千把者千人。时新场乡兵交战于要路,被孔师杀死百人。又卖盐者十余人,为白庙所杀,复提兵报仇,杀彼处数人。有徽人偶至新场,以为白庙细作,杀之通衢。六灶监生颐介甫为家人所杀,乔主事长子为家人斫数段而死,地方之变,不可枚举。余在周浦至八月底,大兵破上海,戮杀百人。余时复挈内眷往芝林之祖茔社屋,去周浦三里。忽一晚更余,芝林守茔仆起向余曰:“相公急起,外有尴尬之人至矣。”时雨下数日,天色昏暗。元儿、登女,一十五龄,一十四龄,皆已睡熟。余同室人提包裹、立檐下大雨中,一有风声,以便逃窜,即两儿亦不能顾也。少顷,知为周镇人避难者。是晚雨不停点,而夫挈其妻,父携其子,数里泥途,匍匐而至。余与芝林仆开门延入。有一修伞者,夫及妻子四人竟,立于坟堂丰草间。语云:“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民。”信不诬也。天明,始知赵安抚至镇。居民惊避,安抚即松郡庠生,奉太尊牌至者。由新场达周浦,止驾一小舟,随带满帽者数人,谕居民削发归顺,里人见之胆落,岸上迎拜数千人。余等从此剪发,时九月初旬也。安抚到后,地方始有法度矣。不数日新太尊有录科示:诸生不至者,家产籍没。余时丁内艰,尚未具呈本学。
    故同朱天襄、朱拂钟、曹驰尹、王云子、沈雨臣、高振洪诸友,步行至松。进东门,见守者皆满服,诸人无不股栗。从府前至西跨塘桥,约十里许,大街房屋俱毁,所留者不过十余家也。民房俱为兵所占,城内城外闭户,无一人在室者。约杀万余人,尸骸虽化,而白骨成堆,令人魂魄俱丧。百姓见兵丁,无不称“都爷爷”者。
    金珠衣饰,书籍器皿,遍列通衢,其价甚贱。有钱买归者,后获大利。新太守张(按:张铫,偃师人)住进士陈子龙宅。华亭县陈鉴、海防杨之易,即忠臣杨涟长子,时虽剃发,犹汉人衣冠,乌纱大带,不改旧服也。余以丁艰,不与科试,兼欲告闲,而同袍之告退者不一人。学师欲索重价,余以力绵中止。九月十三日,督镇李成栋点验各兵,余与曹驰尹儒冠往观之。李尚乌纱玉带,用八座大轿,抬于门首,马步卒皆疾趋而过,军威严肃,莫可名状。李先期出示:凡乡绅不投谒者,家产籍没,以叛逆论,于是绅士进见者日多。吏部左侍郎董羽宸、太傅锦衣街道坊都督徐本高、太常卿朱国盛字云来、知府张昂之、工部主事唐世昌,共十余人,及孝廉十余人,候兵过,皆鹄立于帅府门首。门吏挂号毕,始鱼贯而入。少刻孝廉、青衿皆长跪而出,乡绅宾礼留茶,李送至二门即止。门首执大棍而列于东西者五六十人,威赫之势,拟于王者。
    董、徐两公甫出,有三马兵并驱而来,二公几为所仆,各以手倚壁方免。余见之气夺,思此辈气势,平日何在?今日生不如死也。乡绅皆方巾,不敢复用官帽,惟孝廉、子衿如故。时山已破,指挥侯承祖殉节于府学前。独孔师统乡兵十余万,攻打川沙,凡见剃发者即杀。周浦危在旦夕。青村自金山陷后,遂纠银办猪羊酒米,令黄吕授及余世仆朱某投降。守城张副总札一道,嗣后即有把总董龙到任。余走归故宅,点验家中所有,而先君子与兄长孺、弟卫世,于八月初五日已有海南之行矣。书籍锁闭一小楼中。时恐孔兵到镇,故急为周镇之行。杨海防(按:即海防同知杨之易)由金山至城。因孔兵大肆,杨乃顿留不行。有维欣者,于杨公前自称听用官,愿往招抚。杨公遣之行。因与余同往周镇,住茶亭,欲拘孔之族人而问焉。孔师本姓王,有孔君法者,家素封,与余友朱天襄辈同盟交也。周镇利其所有,即以君法上闻。欲得维欣拘之,送至青村,指为逆人之族,余力解之得免。维欣归谒杨,杨以维欣不往川沙而往周镇,欲重处之。适大兵至六团湾,杨公疾趋南邑。余归周镇,闻征孔之兵至,镇人复迁乡避之,余挈家复避于潘计舍所,即旧日所居周五舍比邻也。潘故乡愚,为闾邱瑶林佃户,夫妇颇贤,为余防护甚力。仅草房三间,而来匿者五六家。大兵由张江栅开刀,杀至川城及南邑之北关外止。是时扶老携幼,从六团湾而来者,道为之梗。内有乘船而为兵所伤者,或及头面,或及手足,鲜血淋漓。凡周潘两家,一时屯聚妇女三百余人。而元儿、登女,复染疟疾,流离播迁之苦,诚可悯也。大兵至,孔即授首。其所统者皆乌合之众,随即逃散。是役也,杀乡民五六千人,掳资财无数;所掠妇女,幸督镇不许渡浦,悉纵还之,其以银赎妇女者亦众。有南邑千户董海藩女,绝色也,兵逼,骂不绝口,砍为数段而死。此九月二十事也。
    孔党既平,地方渐渐安堵。而兵强民弱,其受悍卒之害者,又不可言矣。余在青村,自与维欣同归后,至是复往。而督镇正避李环至,马步兵二千余人,民房皆为所占。时李环为鼎革后第一新官,声势赫奕,比于风宪。本城衙役,复狐假虎威,附会而侈大之。更有庠生何抑之,素号何赤练,为李记室,导以行凶。欲子衿行跪礼,同袍不从,何复于中搆斗,几于称兵相杀。同袍诉于华中军,华为调停。而李固性直者,深知为何所悮,卒正子衿见邑宰之礼。从上四揖,李则在旁回礼。后堂待茶,堂上三拱而出。儒冠蓝袍,报门以进,一时为之短气。每门五六人把守,出城者不许手携寸物。于是城居者,如陷牢狱中,莫敢舒展。又兵卒之在家者,日索鱼肉,无则捶以刀柄。余幸居乡,不受此累。守备衙门,改称游府。乡民结讼者,每遇游府放告投文,动辄数百人候之,至有一词费千金者。行牌诸役,或本城健步,或为亲丁夜不收等。未解官,先行拷掠,旱牢水监,百般索诈。游府书役廖君息、载君宠、沈明卿、傅介公、李君瑞、曾懿修等,向称先生者,改称相公。有李开之系余表舅,为书役,每食数品,余每戒之。于是青村之无识者,恨生子不为书役,而视青衿为朽物矣。
    顺治三年,提督马进宝领兵破金华府,遂镇守其地。杀人如草,无恶不作。至十三年,改镇苏松,益肆猖獗。每巡历沿海,统领马步兵数千。居民妻小,倾城而出,避之数十里外。凡春秋二信,各营纳银五百两,始免巡历。诈大户资财约数百万,皆以通南为由,性更残忍。其部下张副总买一娼送之,未几宴张,而姬适在侑酒之列。以与张旧交也,屡目之,进宝一见,即于席斩美人首,举座胆落。顺治十七年,朝廷知其不轨,捉之回都。进宝拥美姬数百,其母向云:“今往京师,何必携带多人?其不愿去者,不若估值出之。”进宝即以美人列之两行,愿随者从左,不愿随者从右。内三十余人俱从右立,进宝即斩以殉,其残毒如此。
    至京即缚于兵部堂,家资千万,皆归公帑。妻妾数百,俱发教坊司及配满人。顺治十八年,康熙登极,赦京师罪人,独此贼不赦。
    于三月初三日,父子五人同斩于西市。松郡受冤者数千人,无不击节称快。
    吴下钱粮,累年拖欠,习为故常。惟乡绅所欠尤多,县官莫可如何。至顺治十六年,始定条例:凡绅衿欠八九分者,革去名色,枷两个月,责四十板,仍追未完钱粮;即至三四分以下,亦责二十板,革去名色,但免枷号。此时虽有定例,人情犹属泄泄。顺治十七年冬,嘉定县乡绅生员已经欠粮,着兵备道擒拿,共数十余人,锁之尊经阁中,远近大骇。十八年正月,正欲照例处分,而驾崩之信忽至,俱得幸免,尚未及我松也。康熙登极,仍以本年为顺治十八年,四大臣当国。未及一月,即严催十七年奏销钱粮,一时人情皇急,惧祸者即于正月内完清,而未完者正十分之八。
    不意三月中,抚军朱国治已推册解部。七月中,部文巳转,凡绅衿于二月后输纳者,概行革职。苏常四府,共革进士举人贡监生员一万三千零。仍提解来京,从重议罪。我松约二千有余,一时人皆胆落。隔数日又得温旨,凡七月后完纳者,提解来京;余得免解。四府中尚有八百余名,而其他不及也。乡郡解京者共十余人,苏松道差官押解。康熙元年,四月内过江,吉凶未保。但其年钱粮,十八年分,丝毫完足。又追征顺治赦过十二年至十六年止,分作工属户属,克期奏销。又元年钱粮,二月内征,六月完足。于是有田之家,蹙蹙靡骋,情愿每亩一两,货人完粮,卒无有应者。又以儒册借人,前程既黜,纷纷赔偿。设帐者席不暇暖,既查本册钱粮,严逼寄户输纳;又查各县冒立,甚有绝不闻知,而被人冒册致去前程者。如海盐进士彭孙通,为松郡生员彭古晋诡立官甲,致孙遹亦遭黜革。诘讼抚军,破家问遣,所欠之粮,不及数钱。如此者比比而是。道路之人,惟见愁眉百绪,求死不能;而田连阡亩之家,其惨尤甚。可知后置田者,须早以钱粮为计,切莫累年拖欠,希图恩赦,如此并追之祸宜鉴也。解京者,如裴期生、钱孔燕,高桥人,李于枢、张予屏,青村人,皆自己无田,为人借户致害者。
    陈五云者,青村人也,弱冠游庠,岁试一等。池州罗尚时为本城守备,延之为西席,自此结交府县书役。罗解任后,凡继来守府,陈即盘居其中。以后复结抚、道上房,厌薄子衿为无味矣。
    本朝定鼎,五云往南海,曾与李太监有一面之识,荐之绍兴为监军道。未几渡海而归,复涉历世事,凡院道承舍至,则挽同射利,郡人有大受其害者。青村游府,俱为腹心。独山东杜英至,则与为异。华邑尊张超者,与杜英不合,而英复以通南事,诬陷陈次蜚诸人。按察使姚(按:姚名延著,乌程人)知其枉,置英狱中。五云乘机造款,投之张超。超即转呈刑尊许宗浑,新抚朱国治题疏革职,问成大辟。刘大将军(按;刘名之源)特遣郭太尊(按:其时松江知府为郭起凤)至青村,访捉五云家人阿元,家资尽行点验。
    五云在松,先有人获之叶总宪宅内。锁解刘大将军,以严刑鞠之。转发按察司,与杜英会于狱中。英数其罪,以拳殴之,云惟俯首而已。本年七月初四,以两足俱折,死于狱底。十二月廿一日,太尊奉上行差县丞至所,复拘其妻子至府,收入县监。两子皆读书,其妻浙人孙苏门之女,向与五不谐。生两子后,经年不荐寝席。又五云经年出外,或一二载一归,今复遭累,此亦前世之孽也。
    康熙七年海船至四团,约二百余人,杀步卒曾镇于选佛堂,并杀马二匹,又跟随马兵一人。报提督,十一日大发兵至。曾镇青村人,并杀看马一人年止十四五。越半月,复上一团之南,箭伤提兵三人。于是大发兵至青村,马兵一百,城中人或养兵,或供马料,惟有嗟咨慨叹而已。此皆海船之累也。梁总台以浙江朱友明事,与昂邦章京对质,住杭两月方归。甫归,青村兵即撤。
    食民间七十日,青村人大受其累。子衿李选长昆季、陈嘉宾`林君献,俱有养兵之苦。
    青村营自万历时皆称总练。如太仓王梦关、吴邦,松江顾胤昌,金山侯怀玉,苏州文士铭,本邑施德泽,或以指挥,或以千户,或以武进士。如施海宇者,皆以练职衔。而总练之下,有哨官,有陆路官。以余儿童至成人,皆见之。及天启时,扬州三科武举李长庚至,则称为部选把总,见府厅尚行跪礼。福建王继武,本城千总陈时太,亦如之。至南京赵汉青至,则改为钦点把总。余馆其衙内三载。汉青字蓖伯,由庠生后世袭千户,会举南京营,升至青村者。千、百户皆以披执行叩首礼。以后池州罗尚时亦然。
    宏光时,苏州王允吉至,遂称游击。及鼎革后,李环首至,而把总守备衙门,遂改游府。游府之下有大厅,有旗鼓,有千总,不复哨官。陆路而翁家港俱称千总,张黄盖。李环带客兵二百,皆骁勇异常,居民畏之如虎。青村人复从而翼之,百户李公昌以子继于李环,百计承奉,道之以恶。幸环颇慈,不甚摧折百姓。始为何赤练所误,子衿俱上四揖。武生李某、金天章,各用重贿拜门生。
    后环颇加情诸友,不时宴会,故诸同袍不大受兵卒之累。余住周浦,归时投刺相谒,止以图章一方槐之。随时优觞,而李尚方巾蓝袍也。不一月,与子衿整宾主之礼,送至大门,不复从前简傲。
    而子衿之写“治生”,称“老公相”,实自李环始也。时南邑则有王游击,其声势较环更甚。每至新场,则先马牌到镇,打扫街宇。总甲供应,稍不如意则锁。平人子衿,以大鐮鐮之,若是者不可枚举。每有牌至,无论士民,即随之而行。而汇城书役爪牙,视新镇为鱼肉,乡绅俱称祖台。场大使见之,叩首无数,称“大爷”小官”而已。青村自李环为孝廉周茂源所揭,不五月解任。居民送之者千人,盖欲使新官见之动念也。继李环者为粟科,所统兵卒,大半河南人,凶狠更甚于李。余家旧宅之在西门者,兵卒五十余人,马二十余匹,蹂躪不三月,而屋圮矣。余家之坏,实自吴科兵为之也。吴遂与诸棍结盟,恃为心腹。于是武举施正之、武生李光国,为其犬马口凡可索诈者,必为怂恿,而光国尤甚。以后则有钱士孝,改称总兵,部下则有参将毛某。都司顾士纪、陆云山,尤妄自尊大,诈害乡愚。余亲见一刻姓老儒以公事谒钱,守门者鍊之而入。士孝百般詈骂,不问其青衿与否也。更有伊族刘鲁玉、刘君采,皆庠生也,为青村人排挤于通衢,见者夺气。
    不三月上台知之,夺职去。其标官顾士纪本江洋大盗,识字,能通近日时文。城乡不知其由,以为武弁中有此文墨者,遍与结盟。而吾城青衿李而生、武进士施雨公皆与焉。城乡与交者不下数百人。余亦与识面,极欲纳交于余。余久而远之,经年不与一会。后果以前事发,江宁按察司囚其亲属,来拘士纪。士纪为亲属所诳,回至江宁,招称在青村作官,相知者有武举、生员等三十六人,冀以免祸,而不知其事固前时所为也。按察司行文之松,访问同游之人,果系真伪与否?承差以司理差役密谋,以访拿顾党为名,俱从黑夜抄捉。甚至在馆读书,未谙世务,亦在访捉之数。是役也,承差司理以及书役之费,复有前任钱士孝,上下其手,共费三千余金,以贫富上下派之。有武生季明征,馆于方淳伊家,止与顾会饮一次,牵连在词,卖去荡田二十余亩,而家资席卷矣,此尤可笑之甚也。继钱士孝者为余登第,其书纪李林伯,苏州人也,凡事悉听林伯所为。而青村李而生,遂与认族。于是施雨公、林文符、李而文等,与登第、林伯、复结义盟。地方有事,则先期报之。若贫若富,锱铢不爽。有管班张香,青村人,凶狠异常。时有腐儒钱九青高桥人,钟子良陶宅人,皆庠生;又有,陈俊卿兄弟,亦高桥人,罔识利害,暗通肃虏黄斌卿于舟山。张香发其事,登第报之督、抚。钟、钱皆子衿,而登第以事关叛逆,非刑拷之,无不成招。展转期年,钟、钱皆遣口外,卒于烟瘴之地,皆香一人贻之也。登第得千金,张香以一牌得八十余金,其他称是,青村衙役所从未有之事也。书纪李林伯,所获重贿尽荡之于花柳中。后卒取妓者张一娘以去。于去任后,代之者为孙之标,北京长班也。狡猾刻吝,兼之见事风生。苟可生,则无所不至。
    与廖知府交厚,为其牧马二十余匹,日则驰之田中,任其蹂躪。管马者为蒋胜,即本城人。乡人呼之为“蒋爷爷”。摧辱本城庠生陈民仲、蒋岐灵等,余等闻之不平,欲具公揭于廖太尊,孙始不安。县优酌民仲,事乃得息。后为本城人李钦父子所讼,卒赖太尊之力,得升任去。然贪而不酷,凡子衿事,有可用力者,亦不敢违,故人亦不甚恨。孙后为杜英,山东人也。到任之初,一尘不染,人敬之如神明,一时有“杜青天”之号。乡民之送长生牌位及酒米诸物者,无虚日。然负性鸷戾,喜与人为仇。衙后强悍者,备遭其毒,一时快之。但信任群小,与本城军人张君豫、高二、李钦之等,结为死友,遂有“四人金刚”“八小鬼”之号。又与青村港子衿宋我脩、即大富翁宋俊卿之侄也,偶以夺盐小事,而杜误听谗言,报闻马镇,致宋姓费银五千金。后为宋所讼,都宪叶振翁与余为之解和,杜不听,余知其必败也,遂绝之。未几为绣衣李森先访拿,收监,地方保留者数千人。方两月森先被逮,太尊李正华,在任清廉,心知其枉,方言于司理谢九官,遂得复任。甫半载,复与所官王姓者构难。而助王姓下石者,则有本城子衿陈五云。游府旧书办谭公瑞、高尔询,聚党夹攻,杜复以原事夺职。
    城乡民数千人,奔控各台。有“六府文官清廉李知府,武弁清正杜守备”之语。上台悯其冤,复令供职。其时青村署印者为靳守备,闭门不纳,高桥远近乡民数千,拥之而入,靳遂气夺避去。杜复任后信用匪人,顿改前节,用刑愈酷,诸事染指。海南人陈次蜚,以鼎革初漂流我地,虽明末武弁,而十余年来训蒙新市,称老学究矣。偶与乡民高官口角,高以通南事诳杜英。英不揣其由,报之刘大将军。抚、道以其越报也,甚恨之。刘复送制台,即下之按察司姚(按:姚名延著,乌程人)鞠焉。姚居宫最愤人以通南事诘讼者,严究高官,而高复供称:“杜英教我所为。”桌司并收英置狱。适巡抚朱(按:即朱国治,满州人)新任,访地方官之不职者。华邑宰张超素啣杜,为造恶款。而子衿陈五云、高尔询、谭公瑞,遂草入送之。张假手理刑许宗浑,浑即张超表弟也。款送而新任朱入境,疏首杜英矣,内多冤款,然皆杜愎所致,人无怜之者。
    青村李震,字飞声,余之疏远表弟也。幼与余阅学于颐伯甫师,长不识字,因充选锋,继为营书。余笑曰:“衙门虽小,亦承掇官府文移,乃有不识字营书耶?”未几为哨长,复为百长。年余值翁家港官缺,谋管其地,遂乌纱角带,人争异之。至鼎革,震复管翁家港,为地方告发。青所游击于,责二十板,革职,令他人为之。
    未几至苏州,遇前任署青村守备傅介,为营谋一缺。适有华亭巡捕县丞,二百金可得也,为震赊取,约到任后偿值。时抚军土国宝批与之。震即至松上任,出入四人凉轿,服役者俱松郡人。而子衿投刺。皆称“治弟某某”矣。县令每遇限期,发与追比,日责数百人。有宋俊卿者,家资五十余万。震落魄时,以小事不足于宋,宋已忌之。乘其完粮时,喝役责之五十板。宋太学生,又以资雄里中,卒受其毒。归青村时,将运粮往京,而游击于前所责罚震者,尚未解任,与之抗礼,优觞款之。人喷啧叹震之能洗前辱也。后解粮归,以逋负甚多,淮抚责二十板,即死于狱。虽不令终,然以小卒而骤至佐贰,且为本地父母,亦奇矣!
    余家姓王,江西南康人。洪武开基,命汤和于沿海筑城。于是有青村,有南汇,有宝山。城完,用三丁抽一法,每以一千三百名员宦军实之。而余家始祖则王华三也,数传至王怡耕,宇茂之,家富于财。造坟于青村城之西北,是为王家社。向传用银七千金,为浦东第一墓也。主穴怡耕,昭为素轩公,生思轩,轩生二子,长爱轩,次养淳,即余祖也。爱轩生堂伯君谟,年十六游痒,绍兴新昌县训导。君漠生四子,长光承,字超世,后改玠右。过目成诵,博学能文,善书,为古文词精绝,岁科常第一。坊家争请选文,遂有《易经孚尹》、《墨卷乐胥》、《名家雪崖》、《考卷右梁》、《白门易社》诸书行世,贾人获利无算。于是两京诸省,无不知有王玠右其人者。后应宏光年副贡,值鼎革,随君谟新昌任归,绝意仕进,授徒自娱。移居新镇南二灶杨氏井亭东之数椽,终焉。文宗张能鳞行文至县,以今之管宁一额推之。张安茂提学浙省,聘往阅文。宋征舆提学八闽,亦来征聘,情词恳切。皆坚拒不往。
    惟躬耕养亲,绝迹城市。此玠右君之大概也。次名世,讳烈,与玠右齐名,屡试第一。海内无不知有二王者。亦谢举业。李愫提学河南,坚请阅文,亦谢不往。阶右游庠上邑,名世金山。三子晋右,上海庠。与兄弟同日告闲,以舌耕为业。四子云右,不及游庠。养淳生二子:长君唯公,是为先君子。次君彦升。先君子生而颖异,年十六游庠,发尚露额。养淳公配曾氏。岳父念默公,止生一女,与养淳公同种王瓜,误掊其本,遂至争口,晚即缢死。
    于是念默公抚君唯公为子,别姓曾氏。念默公富于财,先君子游庠后,始得以恩荣授冠带,与总司抗礼。念默公与养淳公,相继殁于万历四十七年。先君子以崇祯元年选贡,游京都,暨宣大阳和。后往河南,八载而归。与松府太尊方禹修交密。在松十四年,天子知其廉能,拜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崇祯十七年,四月廿六日手书致先君子,促往京就选。甫两日,遂有李闯破京之信。及宏光立,先君子犹至南都,冀得一县以终。时奸相马士英当道,已知事不可为,即浩然而归。八月初三大清兵破松,先君子于初五日浮海至新昌,同往福建,后卒于广。先君子生五子富长宇名,字长孺,十二岁,能为古文。同先君子卒子外。次即余,名宇辅,字秀甫,后更羽王。万历己酉生于外太祖念默公居,即青村之西南隅也。生十四月,继于念默公之侧室闵氏,曲加爱恤,不异自生。念默公殁,仍依先君子而居,在西门大街童千户宅。兄孺不加爱恤,而闵氏之解衣推食,无昇母李孺人也。余岳父叶士望,岳母刘氏,以余喜读书,故幼皆爱之。年十三,岳父随父澄所公司训泰州,挈家至任。比归,余年十七矣,时从先君子读书于新镇方含章所。余幼从李伯龙师,继则顾伯甫飞曾君玉飞金中星。而余之得列子衿,则陈尔征师之力为多。年二十赘于叶,岳父母受李而久父子之谮,朝夕捏抗。廿三游庠,明年馆于四团卫奉溪家。三十六馆于周浦闾邱芝林。时值鼎革,余三弟早天,存侄文杨;四弟宇启,早天;五弟渐世,随先君子行,不知所终;余子名侗,孙阿大。
    康熙三年,会试取中一百五十名,较前减半。会元沈珩。松郡中吴元龙、程文彝,而程则徽人也。两人皆入翰林。改三场为两场,第一场,策五道;第二场,四书论一、经论一、表一道、判五道,此八股改论之始也。是年钱粮,自正月至六月三限完足,不许少欠,永为定例。而民间秋熟甫种,家无宿粮。田一亩,止求价七钱,无有买者。旷野之屋,拆卖砖瓦,毫不值钱文。于是揭借营债者,不一而足。新场北储鼎芳,数万之家,田数千亩,以钱粮监比受累。陆方中拥田三千,父子远遁,日食不周。如此者甚众。
    松郡乡绅被祸者:豫王入南都,户部主事吴嘉允系举人,缢死公署;吏部文选主事夏允彝系进士,从容赴水死;两广都御史沈犹龙,以李成栋破城,杀死东门外;李待问杀死东门;兵科给事陈子龙以吴提督之反波及子龙,被获赴水,从水捞取杀之。
    倭变时,田每亩止得价五分。至康熙初二三年,每亩止得豆一石,无有应之者,甚至恐为役累,往往以田自送于人,复以银找足其费。即求每亩五分,亦不可得矣。
    自郑成功啸聚海中,金山沿海一带无敢出行塘外一步者。康熙三年郑兵内溃,相继投降。于是五月望前,梁提督至青,唤蔡姓者往塗上捕鱼,得海鲜五十余斤,梁公啖之称美。青村黄瑞征等数人,哀恳于梁公马前求宽,梁公许诺,青人稍得度命。然止于塗上捕之,不敢用大网,而余亦与新镇尝海错矣。当海禁森严时,青人谓此生未知果能再尝与否也。
    大乱归乡,此不易之论。如大清兵破松,在城者悉遭屠戮,而乡居者不及矣。然在乡又宜以安静为主。如新场朱孝廉之祸,起于三子衿。方用晦、朱翼父、康元步等于乙酉七月忽起义盟,号为怀忠社,远近居民,来者不拒,而人奴不与焉。于是张回、连印等六十人心怀不平,推叶宅纪纲康三字君甫者为首,惨杀举人朱襄孙字古弦。兄晋卿、弟载馨、侄启重一时俱歼,遂投烈焰。
    此宏光八月初三也。余在周浦南向而望,见火光烛天,不数刻而凶闻至矣。虽劫在所不免,而诸同人若无怀忠之举,未必如此之惨也。
    钱粮之急,莫甚于康熙元年以后。余于顺治八年立儒册于华邑,所寄皆零星细户。管数人王瑞之,即余族弟也。其人固狠恶,而是年钱粮分毫无欠,县串可据。且八年至十二年,顺治时巳两次赦免矣。至康熙二年,抚院韩奉旨复查收其欠者,完纳已不待言,而上年完足者,复任意飞派。如余册派银八两,勒令输库,官串竟置不问。余入郡,手足无措,欲借营债,每借银十金,一月之利即应二两五钱,且十金止八折。人以得银为喜,不复计利之轻重也。幸翰林叶映榴在松,余与之告急,慨借纹银六两,得免于辱。刑尊追比之酷,凡明经、武举、子衿,日受鞭扑。皂隶之横,无异官府。一任册书总房,上下其手,未完者行贿作免,已完者即有官串,虽哭诉当道,但云前人故纸也,何得作准?或即收监,或受鞭责,否则竟责原差。其费更为不等,贫儒以册规为膏火,至此甘受赔补。问之业户,其田或展转相售,即欲其代偿,亦不可得也。
    崇祯十三年,传言于护塘有一妇人,身穿白衣,形如道婆,自云:“可惜此地,不久作战场矣。”始以为讹传,不信。及约十有八年,自顺治辛丑、康熙壬寅,上台巡历,日无宁晷。四月五日祖、刘二大将军至青村,华亭县严世祺步行至高桥,沿家捉夫抬扛,数至八百余名,终日不食。幸子衿金天石等数人纷纷备酌,县尊备言其苦。且以文官两榜,而长跪武职,尤怏怏不平。然时势如此,亦无如之何也。祖大将军年止三旬,设布帐于东门城外,过一宿即行。兵不入城,而附近居民已不胜其扰矣。至六月,祖复遣兵一围,声言欲与打仗,居民无不养兵。富室沈仁超,一家食兵丁七十人,至贫之家亦必一二人。六月廿一日,郭太尊蓦地至青,托言看城。忽唤孙营官云:“尔城有陈五云否?”即令拘其子修来,家人阿元,皆着总甲看守,而五云于廿一日差人获之郡城矣。越八日,又捉富室朱俊卿父子,而五云于廿五日已起解矣。七月,五云死牢底。次年癸卯三月十七,奉旨五云家人斩首金陵,妻子于四月初五日起解,流宁古塔,去北京六七千里。五云自幼尖刻,绝无光明正大之气。地方有事,从中上下其手,其破人之家,不一而足。自谓聪明绝顶,而顿遭奇惨,可为奸人好利者之戒。
    康熙四年四月廿四日,天雨连绵,至五月初十日米止。小麦之在田者,十去其八九。路绝行人,撑船者直至檐下。平地之水,有高六七尺者。邻人出门,必约伴而行,所谓一望平洋,人皆杜门不出。松郡大小衙门及监铺城,毁者甚多,此在五月二十边事。若青浦之水荒,较别处更甚。
    金山沿海一带,向擅鱼盐之利。海味中最佳者则有鲥鱼、河豚、黄鱼、鲍鱼,其外不一而足。自海中不时有警,于顺治十六年差苏、宜二大人巡历后,沿塘俱立木牌,不可得矣。忆余儿童时,海中有裙带鱼,其价甚贱,每斤三厘,人莫之问。及余三旬后,此物每斤三分,后增至五分,人争珍之为上品,其制法亦与前迥别。
    鼎革后,海中多故,此鱼遂至绝迹。康熙二年冬,传言杭州有卖此鱼者,每斤一钱三分。然余乡亦第闻而慕之,不能下咽也。
    明成化壬寅春,吴中疫病大作。五澴泾有一家七人同死,无人为殓者。市有匠人,遇一人买棺七具,而赤手不持一钱。匠人索之,其人曰:“汝但载我并棺到家。当还汝也。”匠人遂载棺与俱去。曰:“我先入,待汝,家有麦二十斛可偿也。近邻西北,其家予亲也,可为召来。”言毕,遂先登岸入门。匠人乃与舟子入舍,则寂无一人。视堂内有七尸,而买棺者在其中。大骇,觅其邻,果有西北某人,其亲也。语其故,亲亦惊哀,来为酬偿,果有麦二十斛,乃俱与之。
    天台卢希哲、名进,举进士,弘治间知黄州府。一日坐堂上,隐几假寐,梦老妪延之市中桥边民家,饷以馄饨,餍饱而归。及觉,口犹脂腻。函遣左右以其所访之,其家八十老妪方设祭。问之云:“夫死三十余年,平生嗜馄饨,今乃忌日,设馄饨祭之耳。”
    左右还报,卢始惊讶,时年三十余,意其为后身也。召老妪,宛然梦中所觅者。给以白金一斤,自为白其事。
    河南舟客之妇,怀妊甚巨,动跃闻似双胎也。舟客谓妇曰:“若生二男,当名虎四儿、虎五儿。“一日欲出,而天若雨状。谓其妻曰:“睛履去可耶,抑雨具去可耶?”妻未答,腹中应声曰:“无雨。”舟客人惊,曰:“汝何人也?”则曰:“虎四儿也。”言未觉,又应声曰:“虽不落,略有几点。”舟客曰:“汝又何人?”则曰:“虎五儿也。”自后凡有言无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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