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滹南集卷五 金 王若虚 撰论语辨惑【二】
宰予昼寝夫子有朽木粪土之喻且曰始也聼人之言则信其行今因予而改之旧说以为废堕於学呜呼一昼寝之适虽圣人不免焉且夫学之勤惰行之真伪何足以卜之而夫子怒之至是乎盖其情也非止於一朝而夫子之怒亦有素矣特因是而发耳不然则予之耽寝日以为常记者语简而不尽其详亦不可知荆公曰宰予之大罪在於行不顾言则昼寝之过为不足责东坡曰昼居於内非有疾不可予盖好内而怀安者皆求之太过也其余说者尚多迂陋益甚无足辨矣
始吾於人此一章而再称子曰胡氏疑其衍文或非一日之言予谓以语法观之只是一章其为衍文无疑也家语载夫子之言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斯果夫子之言乎曰非也好事者因论语而附会之耳夫子所谓始吾於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也聼其言而观其行因予改之者特一时忿怒之辞非谓平居一信人言遂信其行也天下之人行不副言者多矣使夫子随聼而遽信之所失者岂特宰予耶言犹可也至於以貌取人虽愚夫知其不可而谓圣人为之乎夫子之於人好恶必察毁誉必试赐之辨师之堂堂曾不足以欺之顔子之愚犹必退省其私而後信何独於宰予子羽而卤莾如是哉吾固疑非夫子之言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夫子以为非尔所及范纯夫曰君子修其在己者其在人者不可必也己欲无加诸人易使人无加於己难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则无加於人矣而欲人无加於己虽圣人不能也顔子之行犯而不校则已矣岂能使人无犯乎其说甚好然注疏本如此程氏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於人恕也恕或能勉之仁则非子贡所及强生穿凿殊无谓也晦庵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我亦不欲以此加人却只是巳所不欲勿施於人以也字为者字於文为悖矣又云此仁者之事故非子贡所及予谓如彼之说亦只是恕何足为仁乎林少頴曰此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意而此以为非所及而彼则曰终身可行者盖自谓能之则不许甘於不能则告之乃圣人抑扬之意皆是曲说无足取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考诸论语六经夫子寔罕言之故虽高弟亦有不得闻者盖自汉以来学者莫敢轻议而近代诸公皆以为闻而叹美之辞或又曰圣人之文章句句字字无非性与天道者吾不知其果何所见也欧阳子尝谓圣人不穷性为言或虽言而不究学者当力修人事之实而性命非其所急此於名教不为无功而衆共嗤黜以为不知道高论既兴英流日甚中才庸质例以上逹自期章句之未知己指六经为糟粕谈玄说妙聼者茫然而律其所行颠倒错缪者十八九此亦何用於世哉愚谓欧阳子不失为通儒而是说譊譊者未必无罪於圣门也呜呼度德量力切问而近思孔孟之教人心始於此後生小子盍亦少安宁失之固无涉於妄宁处其卑而不至於僭焉则善矣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夫子之行事固不厌其思至於畏慎太过则亦不必也文子其太过也与故圣人以中道约之以为如是亦足已而近代李邦直独得此意郑氏曰贤而寡过不必三思苏氏曰再愈於一而况三乎程氏曰再则定三则私意起其说皆偏而程氏尤甚思至於三何遽为私意邪程子又以文子使晋求丧之礼为证按文子至晋而果遭之则正得思之力也何过之有盖事有不必再思亦有不止於三思者初无定论也吕岱戒诸葛恪曰世方多难子每事必十思恪曰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夫子曰再斯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无以答时咸谓之失言夫以元逊之疏而刚狠自用卒至於杀身则吕君之戒固未为失然而无答者岂以彼既自护其短故不复与之辨与抑亦胶於夫子之言而未能以意逆志也
夫子以微生高为不直孔氏曰用意委曲非为直人东坡曰高古之过直人也乞醯以应求非孔子之所谓不直而高平日之所谓不直也凡人情之所安者皆高之所不可至其重违人之求而乞以与之虽高不免此之谓不继孔子因其不继而讥之耳无垢曰直谓直情径行也高殷勤委曲以狥人情如此孰谓其径行而不恤乎夫子盖美之也呜呼从孔氏则几於狷介而不通苏张之论高矣而於文势训义又为不顺是三者犹未安也谢显道云周济急难何害为直然在当时其设心恐不若是夫子亲见其事故语止於此而意已逹矣今未可以乞醯认为不直林少頴云是必高不谓之乞诸隣而与故也二说与鄙意暗同夫人求於我我适无而隣幸有公乞而明与之隣不为病而求者之望备焉两不相伤圣人将为之而安有不直之讥意者窃取诸隣而名为己有绐其人而为惠耳伪而不真故圣人恶之晦庵讥其掠美市恩盖得之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廐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意谓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己若圣人至仁必不至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解经其论虽高而於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高乎
夫子以顔氏箪瓢陋巷不改其乐为贤周濓溪每令学者寻仲尼顔子乐处所乐何事夫乐天知命而胷中有道义之味则外物不能累矣岂必有所指哉今乃如衲子下句曰什麽是受用吾门中何事此等语吕与叔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反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输他顔子得心斋一时好事者争讽诵之予按论语中庸系辞所载盖夫子之於顔子博之以文约之以礼使欲罢不能而彼其所从事者皆迁善改过服膺克己之实若乃隳支体黜聪明心斋坐忘等语此出於庄周之徒而吾党引之以为美谈诬先贤而惑後学其风殆不可长也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均是儒也而有君子小人之辨盖其心术不谨趋向一差则要利盗名文奸济恶皆学之力也末流或至叛圣人害天下而不顾非小人而何程氏曰君子儒为已小人儒为人王平甫张南轩亦同荆公曰君子一以贯之小人尚杂博王补之亦同沈道原曰君子者扬雄所谓大知而小人则所谓小知也范纯夫曰君子学其内小人狥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治者末刘原甫曰君子将行之小人将言之谢显道曰君子志於义小人志於利尹材曰君子通其理小人诵其数皆不足以尽之吕东莱曰小人者非险贱不正之谓也果险贱不正安得谓之儒盖如言必信行必果之类予谓不然儒者所业之名耳岂以行为小人遂不谓之儒乎夫小人之称有二而指细民者不与焉其曰硜硜小人小人樊须从其小体为小人之类此谓所见浅狭对大人而言者耳自余以对君子者皆险贱不正之属也游夏之在圣门文学虽胜而行实未醇则夫子以是警之盖不为过
子曰囘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伊川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子由曰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清薪尽则火明人而不仁物有以害之也物之害既尽心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顔子者性亦治矣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故能三月不违而未能终身东坡云夫子默而察之閲三月之久而造次颠沛无一不出於仁是以知其终身弗畔也子以东坡为当设使顔子有时而违仁亦必因事而发如所谓日月至焉者岂有恰限三月辄一次违之之理若云三月之後不复可保则何足为顔子乎
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宰室程氏曰由径者谓践田畴之类也使小道便於往来由之何害予亦谓诚意苟通不必因公事而後可见灭明狷介之士不足为通方子游特取其所长而已王子微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径者邪也所行不由正道者皆径也此论太高恐非其实史记称灭明状貌甚恶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家语乃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故孔子有是言又曰灭明有君子之姿孔子尝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充孔子之望何其相反邪以论语证之史记为近
宰我问井有仁焉之说旧说以为仁者必济人於患难闻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世儒多取林少頴谓仁当作人而伊川曰仁者好仁不避患难虽告之以赴井为仁亦将从之予谓从旧注则仁字不安从伊川则逝字难说此当两存之要之伊川【阙】
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记曰武王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岂以武王行事而不以文王之心为心文王素所不欲者而一旦为之且诬称文王之志哉盖孔子之所称者势可以取而不忍为也武王之卒伐者义至於尽而不容已也学者拘於世俗之见而不知圣贤公天下之大义岂足与语此哉
子罕言利一章说者虽多皆牵强不通予谓利者圣人之所不言仁者圣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然而云尔者予不解也姑阙之
子贡曰有美玉於斯韫椟而藏诸求善价而沽诸夫子答以待贾南轩曰待贾者循乎天理求善贾则心已先动矣其说甚好此便是义利之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注疏以为叹时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意予谓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晓也诸子之言亦俱说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论虽有益学者要为出於意度而遂谓自汉以来无识之者何其自信之笃邪盖未敢从
子畏於匡沈道原曰君子畏乎在我者不畏其在天者不能穷理尽性而取祸此则在我者君子所当畏也既以穷理尽性矣虽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然则孔子何为畏匡也曰此记者之云耳犹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以文王与纣之事也夫穷理尽性然後能作易何忧患之有故匡人之所畏也其说甚佳
未可与权与唐棣之华诗旧说以为一章谓唐棣之华偏然反而复合权道亦先反常而後至於大顺李清臣辨之曰权之为名犹【阙】之在权能不失其轻重而已其於道之大经盖未尝戻而人伦之大经未尝乱也公羊氏始有反经之说焉孔子言可与立未可与权既已句断而别举逸诗之文彼作诗者因兄弟之乖离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盖云兄弟之不亲由已之友悌不至耳意谓诗人失辞所以删而不取而释者附之於权以符公羊之说岂不妄哉此论为胜解诗之义虽未敢必而其为两章者决无疑也晦庵不知诗之所指止当阙之而云上二句本无意义但以兴起下句则当矣程氏曰自汉以下更无人识权字此言亦太峻矣唐德宗还自兴元欲因迎扈军威使人代李楚琳陆贽谏曰若此则事同胁执议者或谓之权臣窃未喻其理权之为义取类权衡易一帅而亏万乘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衆臣下用之必陷身历代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观宣公之论岂可谓自汉以下无识权字者耶
乡党一篇皆圣人起居饮食之常而弟子私记之虽左右周旋莫不中节然亦有本无意义者而学者求之太过如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食不语寝不言之类此止是端庄重厚耳不撤姜食不得其醤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肉败色恶臭恶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东坡以为杂纪曲礼非独孔子之事皆置不说此固太甚然如张九成辈妄为夸诞务以张大圣人而不知其非实至谓与春秋相表里其不近人情亦岂足尽信哉
晦庵释不得其醤不食曰恶其不备也子称君子食无求饱又以士耻恶食为不足议夫岂以一物不备而不食哉彼事事必求义理则宜其陋之至是也
晦庵解食不语寝不言云答述曰语自言曰言此何可分而妄为注释只是变文耳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逹不敢尝杨氏曰不敢尝慎疾也必告之直也予谓人以善意馈药而径告之以疑不敢尝凡人交际皆知其不可况孔子之於康子乎且使馈药无廹使面尝之理何必以此语忤之当是退而谓人之辞记者简其文故一曰字而足耳
孔子廐焚而不问马盖其已见故不必问初岂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而记之耳後人因其记之遂妄意而为之说本不须着此三字郑氏以为贵人贱畜而然夫君子之待畜固轻於人然不应无情如此张子韶之说美矣至举敝帷不弃等语以发明忠厚之心亦所谓矫枉过正也
不疾言不亲指孔子在车时其端重固如此而说者以为恐惑人不知此事有何惑人者若曲礼所谓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则有此理矣
滹南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