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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书答

    与庄纯夫
    日在到,知葬事毕,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情境甚熟,亦犹作客并州既多时,自同故乡,难遽离割也。夫妇之际,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据,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眉之诚,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犹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令人思念尔←岳母黄宜人是矣。独有讲学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则皆今人所未有也。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不及永诀耶!已矣,已矣!
    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岂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谨慎,必不轻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脱洒耳。既单有魂灵,何男何女,何远何近,何拘何碍!若犹如旧日拘碍不通,则终无出头之期矣。即此魂灵犹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无所拘碍,而更自作拘碍,可乎?即此无拘无碍,便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方世界也。
    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勿贪托生之乐,一处胎中,便有隔阴之昏;勿贪人天之供,一生天上,便受供养,顿忘却前生自由自在夙念,报尽业现,还来六趣,无有穷时矣。
    尔岳母平日为人如此,决生天上无疑。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或暂寄念佛场中,尤妙。或见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爱者,与相归依,以待我至亦可。幸勿贪受胎,再托生也。纯夫千万焚香化纸钱,苦读三五遍,对灵叮嘱,明白诵说,则宜人自能知之。
    复焦弱侯
    冲庵方履南京任,南北中外,尚未知税驾之处,而约我于明月楼。舍稳便,就跋涉,株守空山,为侍郎守院,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朝夕龙湖之上,所望兄长尽心供职。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两头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也做了阁老,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口,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附往请教。大抵圣言切实有用,不是空头,若如说者,则安用圣言为耶!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诸朋友中读经既难,读大慧《法语》又难,惟读龙溪先生书无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杨复所《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作,是大作家,论首三五翻,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不称耳。然今人要未能作此。今之学者,官重于名,名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循环相生,而卒归重于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而恶人作耍,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是也’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然夫子独以为患,而帝尧独以为难,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同学上亲切,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于用世上亲切不虚,则自能知人,能知人则由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贤之谓也。自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则不失人,不失人则天下安矣。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一人之爱僧,而欲视天下高蹈远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难,立位最难。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士不来矣。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柯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恐未能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
    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负孔子、孟轲者而顾不如一关义勇武安王者也。
    苏长公例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取。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作也。至其真洪钟大吕,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精神髓骨所在,弟今尽数录出,时一披阅,心事宛然,如对长公披襟面语。憾不得再写一部,呈去请教尔。倘印出,令学生子置在案头,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
    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观也。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人也。
    又与焦弱侯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此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此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踉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
    我与林汝宁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覆,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未。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复邓鼎石
    杜甫非耒阳之贤,则不免于大水之厄;相如非临邛,则程郑、卓王孙辈当以粪壤视之矣。
    势到逼迫时,一粒一金一青目,便高增十倍价,理势然也,第此时此际大难为区处耳。谨谢!
    谨谢!
    焦心劳思,虽知情不容已,然亦无可如何,祗得尽吾力之所能为者。闻长沙、衡、永间大熟,襄、汉亦好,但得官为籴本,付托得人,不拘上流下流,或麦或米,令惯籴上户,各赍银两,前去出产地面籴买,流水不绝,运到水次,官复定为平价,贫民来籴者,不拘银数多少,少者虽至二钱三钱亦与方便。公有银到,即流水收银给票,令其自赴水次搬取。出籴者有利则乐于趋事,而籴本自然不失;贫民来转籴者既有粮有米,有谷有麦,亦自然不慌矣。
    至于给票发谷之间,简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滞,则自有仁慈父母在。且当此际,便一分,实受一分赐,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
    仆谓在今日,其所当为,与所得为,所急急为者,不过如此。若曰“救荒无奇策”,此则俗儒之妄谈,何可听哉!世间何事不可处,何时不可救乎?尧无九年水,以有救水之奇策也。汤无七年旱,以有救早之奇策也。此谓蓄积多而备先具者,特言其豫备之一事耳,非临时救之之策也。惟是世人无才无术,或有才术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趋避,故亦遂因循不理,安坐待毙。然虽自谓不能,而未敢遽谓人皆不能也。独有一等俗儒,已所不能为者,便谓人决不能为,而又敢猖为大言曰:“救荒无奇策。”呜呼!斯言出而阻天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然则俗儒之为天下虐,其毒岂不甚哉!
    寄答京友
    “才难,不其然乎!”今人尽知才难,尽能言才难,然竟不知才之难,才到面前竟不知爱,幸而知爱,竟不见有若己有者,不啻若自其己出者。呜呼!无望之矣!
    举春秋之天下,无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故圣人特发此叹,而深羡于唐、虞之隆也。
    然则才固难矣,犹时时有之;而惜力者则千古未见其人焉。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当其位。入齐而知晏平仲,居著知郑子产,闻吴有季子,直往观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灭而不见哉!然则孔于之叹才难,非直叹才难也,直叹惜才者之难也;以为生才甚难,甚不可不爱惜也。
    夫才有巨细。有巨才矣,而不得一第,则无凭,虽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凭据,可藉手以荐之矣,而年已过时,则虽才如张襄阳,亦安知听者不以过时而遂弃,其受荐者又安知其不以既老而自懈乎!
    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处必寡,其暇疵处必多,非真具眼者与之言必不信”此数者,则虽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过人,才学冠世,为当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
    与曾中野
    昨见公,令我两个月心事,顿然冰消冻解也。乃知向之劝我者,祗为我添油炽薪耳。而公绝无一语,勤渠之意愈觉有加,故我不觉心醉矣。已矣已矣,自今以往,不复与柳老为怨矣。
    夫世间是与不是,亦何常之有,乃群公劝我者不曾于是非之外有所发明,而欲我藏其宿怒,以外为好合,是以险侧小人事我也,苟得面交,即口蜜腹剑,皆不顾之矣,以故,所是愈坚而愈不可解耳。善乎朱仲晦之言曰:“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仆,隐者也,负气人也。路见不平,尚欲拔刀相助,况亲当其事哉!然其实乃痴人也,皆为鬼所迷者也。苟不遇良朋胜友,其迷何时返乎?以此思胜己之友,一口不可离也。嗟乎!楚倥既逝,而切骨之谈罔闻,友山日疏,而苦口之言不至。仆之迷久矣,何特今日也耶。自今已矣,不复与柳老为怨矣。且两人皆六十四岁矣,纵多寿考,决不复有六十四年在人世上明矣。如仆者,非但月化,亦且日衰,其能久乎!死期已逼,而豪气尚在,可笑也已!
    与曾继泉
    闻公欲薙发,此甚不可。公有妻妾田宅,且未有子,未有子,则妻妾田宅何所寄托;有妻妾田宅,则无故割弃,非但不仁,亦甚不义也。果生死道念真切,在家方便,尤胜出家万倍。今试问公果能持钵沿门丐食乎?果能穷饿数日,不求一餐于人乎?若皆不能,而犹靠田作过活,则在家修行,不更方便乎?
    我当初学道,非但有妻室,亦且为宰官,奔走四方,往来数万里,但觉学问日日得力耳。
    后因寓楚,欲亲就良师友,而贱眷苦不肯留,故令小婿小女送之归。然有亲女外甥等朝夕伏侍,居官俸余又以尽数交与,只留我一身在外,则我黄宜人虽然回归,我实不用且,以故我得安心寓此,与朋友嬉游也。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
    如公壮年,正好生子,正好做人,正好向上。且田地不多,家业不大,又正好过日子,不似大富贵人,家计满目,无半点闲空也。何必落发出家,然后学道乎?我非落发出家始学道也。千万记取!
    答刘方伯书
    此事如饥渴然:饥定思食,渴定思饮。夫天下易尝有不思食饮之人哉!其所以不食饮者有故矣:病在杂食也。今观大地众生,谁不犯是杂食病者。杂食谓何?见小而欲速也,所见在形骸之内,而形骸之外则不见也,所欲在数十世之久,而万亿世数则不欲也。
    夫功名富贵,大地众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内物也,其急宜也。是故终其身役役焉劳此心以奉此身,直至百岁而后止。是百岁之食饮也,凡在百岁之内者所共饥渴而求也。而不知止者犹笑之曰:“是奚足哉!男儿须为子孙立不拔之基,安可以身死而遂止乎?”
    于是卜宅而求诸阳,卜地而求诸阴,务图吉地以履荫后人,是又数十世之食饮也。凡贪此数十世之食饮者所共饥渴而求也。故或积德于冥冥,或施报于昭昭,其用心至繁至密,其为类至赜至众。然皆贪此一口无穷茶饭以贻后人耳。而贤者又笑之曰:“此安能久!此又安足云!
    且夫形骸外矣。劳其心以事形骸,智者不为也,况复劳其形骸,以为儿孙作牛马乎?男儿生世,要当立不朽之名。”是啖名者也。名既其所食啖之物,则饥渴以求之,亦自无所不至矣。
    不知名虽长久,要与天壤相敝者也。故天地有尽,则此名亦尽,安得久乎?而达者又笑之曰:“名与身孰亲?夫役此心以奉此身,已谓之愚矣,况役此心以求身外之名乎?”然则名不亲于身审矣,而乃谓“疾没世而名不称”者,又何说也?盖众人之病病在好利,贤者之病病在好名。苟不以名诱之,则其言不入。夫惟渐次导之,使令归实,归实之后,名亦无有,故曰“夫子善诱”。然颜氏没而能知夫子之善诱者亡矣,故颜子没而夫子善诱之术遂穷。
    吁!大地众生惟其见小而欲速,故其所食饮者尽若此止矣,而达者其谁乎?而欲其思孔、颜之食饮者,不亦难乎?故愚谓千载而下,虽有孔子出而善诱之,亦必不能易其所饥渴,以就吾之食饮也。计惟有自饱自歌自饮自舞而已。况如生者,方外托身,离群逃世,而敢呶呶哓哓,不知自止,以犯非徒无益而且有祸之戒乎!然则今之自以为孔子而欲诱人使从我者,可笑也。何也?孔子已不能得之于颜子之外也,其谁兴饥渴之怀,以与我共食饮乎此也耶!
    纵满盘堆积,极山海之羞,尽龙凤之髓,跪而献纳,必遭怒遣而诃斥矣。纵或假相承奉,聊一举筋,即吐秽随之矣。何者?原非其所食饮之物,自不宜招呼而求以与之共也。然则生孔子之后者,讲学终无益矣,虽欲不落发出家,求方外之友以为伴侣,又可得耶!然则生乎今之世,果终莫与共食饮也欤?诚终莫与共食饮也已!
    答庄纯夫书
    学问须时时拈掇,乃时时受用,纵无人讲,亦须去寻人讲。盖日讲则日新,非为人也,乃专专为已也。龙溪、近溪二大老可以观矣。渠岂不知此事无巧法耶?佛袒真仙,大率没身于此不衰也。今人不知,皆以好度人目之,即差却题目矣。
    与周友山书
    不肖株守黄、麻一十二年矣,近日方得一览黄鹤之胜,尚未眺晴川、游九峰也,即蒙忧世者有左道惑众之逐。弟反覆思之,平生实未曾会得一人,不知所惑何人也。然左道之称,弟实不能逃焉。何也?孤居日久,善言罔闻,兼以衰朽,怖死念深,或恐犯此耳。不意忧世者乃肯垂大慈悲教我如此也!即日加冠畜发,复完本来面目,侍者,人与圆帽一顶,全不见有僧相矣。如此服善从教,不知可逭左道之诛否?想仲尼不为已甚,诸公遵守孔门家法,决知从宽发落,许其改过自新无疑。然事势难料,情理不常,若守其禁约,不肯轻恕,务欲穷之于其所往,则大地皆其禁域,又安所逃死乎!弟于此进退维谷,将欲“明日遂行”,则故旧难舍;将遂“微服过宋”,则司城贞子未生。兄高明为我商之如何?
    然弟之改过实出本心。盖一向以贪佛之故,不自知其陷于左道,非明知故犯者比也。既系误犯,则情理可恕;既肯速改,则更宜加奖,供其馈食,又不但直赦其过误已也。倘肯如此,弟当托兄先容,纳拜大宗师门下,从头指示孔门“亲民”学术,庶几行年六十有五,犹知六十四岁之非乎!
    又与周友山书
    承教塔事甚是,但念我既无眷属之乐,又无朋友之乐,茕然孤独,无与晤语,只有一塔墓室可以盾骸,可以娱老,幸随我意,勿见阻也!至于转身之后,或遂为登临之会,或遂为读书之所,或遂为瓦砾之场,则非智者所能逆为之图矣。古人所见至高,只是合下见得甚近,不能为子子孙孙万年图谋也。汾阳之宅为寺,马隧之第为园,可遂谓二老无见识乎?以禹之神智如此,八年勤劳如此,功德在民如此,而不能料其孙太康遂为羿所篡而失天下,则虽智之大且神者,亦只如此已矣。
    元世祖初平江南,问刘秉忠曰:“自古无不败之家,无不亡之国。朕之天下,后当何人得之?”秉忠对曰:“西方之人得之。”及后定都燕京,筑城掘地,得一石匣,开视,乃一匣红头虫,复诏问秉忠,秉忠对曰:“异日得陛下天下者,即此物也。”
    由此观之,世祖方得天下,而即问失天下之日;秉忠亦不以失天下为不样,侃然致对,视亡若存,真英雄豪杰,诚不同于时哉!秉忠自幼为僧,世祖至大都见之,乃以释服相从军旅间,末年始就冠服,为元朝开国元老,非偶然也。我塔事无经营之苦,又无抄化之劳,听其自至,任其同力,只依我规制耳。想兄闻此,必无疑矣。
    与焦漪园
    弟今文居武昌矣。江汉之上,独自遨游,道之难行,已可知也:“归欤”之叹,岂得已耶!然老人无归,以朋友为归,不知今者当归何所欤!汉阳城中,尚有论说到此者,若武昌则往来绝迹,而况谭学!写至此,一字一泪,不知当向何人道,当与何人读,想当照旧薙发归山去矣!
    与刘晋川书
    昨约其人来接,其人竟不来,是以不敢独自闯入衙门,恐人疑我无因自至,必有所干与也。今日暇否?暇则当堂遣人迎我,使衙门中人,尽知彼我相求,只有性命一事可矣。缘我平生素履未能取信于人,不得不谨防其谤我者,非尊贵相也。
    与友朋书
    顾虎头虽不通问学,而具只眼,是以可嘉;周公瑾既通学问,又具只眼,是以尤可嘉也。
    二公皆盛有识见,有才料,有胆气,智仁勇三事皆备。周善藏,非万全不发,故人但见其巧于善刀,而不见其能于游刃。此善发,然发而人不见,故人但见其能于游刃,而不见其巧于善刀。周收敛之意多,平生唯知为己,以故相知少而其情似寡,然一相知而胶漆难并矣。此发扬意多,平生惟不私己,以故相爱甚博而其情似不专。然情之所专,爱固不能分也。何也?
    以皆具只眼也。吾谓二公者,皆能知人而不为知所眩,能爱人而不为爱所蔽,能用人而不为人所用者也。周装聋作哑,得老子之体,是故与之语清净宁一之化,无为自然之用,加以石投水,不相逆也。所谓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者,此等是也,最上一乘之人也,何可得也!顾托孤寄命,有君子之风,是故半夜叩门,必不肯以亲为解,而况肩钜任大,扶沃颠,肯相辜负哉!是国家大可倚仗人也,抑又何可得也!顾通州人,周麻城人。
    答刘晋川书
    弟年近古稀矣,单身行游,只为死期日逼,阎君铁棒难支,且生世之苦目击又已如此,使我学道之念转转急迫也。既学道不得不资先觉;资先觉,不得不游四方;游四方,不得不独自而受孤苦。何者?眷属徒有家乡之念,童仆俱有妻儿之思,与我不同志也。志不同则难留,是以尽遣之归,非我不愿有亲随,乐于独自孤苦也。为道日急,虽孤苦亦自甘之,盖孤苦日短而极乐世界日长矣。
    久已欲往南北二都为有道之就,二都朋友亦日望我。近闻二都朋友又胜矣,承示吴中丞札,知其爱我甚。然顾通州虽爱我,人品亦我所师,但通州实未尝以生死为念也。此间又有友山,又有公家父子,则舍此何之乎?今须友山北上,公别转,乃往南部一游。七十之年,有友我者,便当安心度日,以与之友,似又不必奔驰而自投苦海矣。吴中丞虽好意,弟谓不如分我俸资,使我盖得一所禅室于武昌城下。草草奉笑,可即以此转致之。
    别刘肖川书
    “大”字,公要药也。不大,则自身不能庇,而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汉不能庇人而终身受庇于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于人者也。凡大人见识力量与众不同者,皆从庇人而生,日充日长,日长日昌。若徒荫于人,则终其身无有见识力量之日矣。今之人皆受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居家则庇荫于父母,居官则庇荫于官长,立朝则求庇荫于宰臣,为边帅则求庇荫于中官,为圣贤则求庇荫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荫于班、马,种种自视,莫不皆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该子而不知也。豪杰凡民之分,只从庇人与庇荫于人处识取。
    答友人书
    或曰:“李卓吾谓暴怒是学,不亦异乎!”有友答曰:“卓老断不说暴怒是学,当说暴怒是性也。”或曰:“发而皆中节方是性,岂有暴怒是性之理!”曰:“怒亦是未发中有的。”
    叮吁!夫谓暴怒是性,是诬性也;谓暴怒是学,是诬学也。既不是学,又不是性,吾真不知从何处而来也,或待因缘而来乎?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岂特暴哉!
    纵遭反噬,亦所甘心,虽死不悔,暴何足云!然使其复见光明正大之夫,言行相顾之士,怒又不知向何处去,喜又不知从何处来矣。则虽谓吾暴怒可也,谓吾不迁怒亦可也。
    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
    昨闻大教,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诚然哉!诚然哉!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公所谓短见者,谓所见不出闺阁之间;而远见者,则深察乎昭旷之原也。短见者只见得百年之内,或近而子孙,又近而一身而已;远见则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极千百千万亿劫不可算数譬喻之域是已。短见者祗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而远见则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更不惑于流俗僧爱之口也。余窃谓欲论见之长短者当如此,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此盖孔圣人所以周流天下,庶几一遇而不可得者,今反视之为短见之人,不亦冤乎!冤不冤,与此人何与,但恐傍观者丑耳。
    自今观之,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辈并称为四友。此区区者特世间法,一时太平之业耳,犹然不敢以男女分别,短长异视,而况学出世道,欲为释迦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此等若使闾巷小人闻之,尽当责以窥观之见,索以利女之贞,而以文母、邑姜为罪人矣,岂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负远见之士,须不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可也。若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则亦市井小儿而已矣。其为远见乎,短见乎,当自辨也。余谓此等远见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非数百年积德未易生也。
    夫薛涛,蜀产也,无微之闻之,故求出使西川,与之相见。涛因定笔作《四友赞》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夫微之,贞元杰匠也,岂易服人者哉!吁!一文才如涛者,犹能使人倾千里慕之,况持黄面老于之道以行游斯世,苟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
    复耿侗老书
    世人厌平厨喜新奇,不知育天下之至新奇,莫过于平常也。日月厨千古常新;布帛菽粟厨寒能暖,饥能饱,又何其奇也!是新奇正在于平常,世人不察,反于平常之外觅新奇,是岂得谓之新奇乎?蜀之仙姑是已。众人咸谓其能知未来过去事,争神怪之。夫过去则予已知之矣,何待他说;未来则不必知,又何用他说耶!故曰“智者不惑”。不惑于新奇,以其不忧于未来之祸害也。故又曰“仁者不忧”。不忧祸于未来,则自不求先知于幻说而为新奇所惑矣。此非真能见利不趋,见害不避,如夫子所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孰能当之。故又曰“勇者不惧”。夫合智仁勇三德而后能不厌于平常,不惑于新奇,则世人之欲知未来,而以蜀仙为奇且新,又何足怪也。
    何也?不智故也。不智故不仁,故无勇,而智实力之先矣。
    与李惟清
    昨领教,深觉有益,因知公之所造已到声闻佛矣。青州夫子之乡,居常未曾闻有佛号,陡然剧谈至此,真令人欢悦无量。
    蒙劝谕同皈西方,甚善。公仆以西方是阿弥陀佛道场,是他一佛世界,若愿生彼世界者,即是他家儿孙。既是他家儿孙,即得暂免轮回,不为一切天堂地狱诸趣所摄是的。此上上品化生者,便是他家至亲儿孙,得近佛光,得闻佛语,至美矣。若上品之中,离佛稍远,上品之下,见面亦难,况中品与下品乎。是以虽生彼,亦有退堕者,以佛又难见,世间俗念又易起,一起世间念即堕矣。是以不患不生彼,正患生彼而不肯住彼耳。此又欲生四方者之所当知也。若仆则到处为客,不愿为主,随处生发,无定生处。既为客,即无常住之理,是以但可行游四方,而以西方佛为暂时主人足矣,非若公等发愿生彼,甘为彼家儿孙之比也。
    且佛之世界亦甚多。公有世界,即便有佛,但有佛,即使是我行游之处,为客之场,佛常为主,而我常为客,此又吾因果之最著者也。故欲知仆千万亿劫之果者,观仆今日之因即可知也。是故或时与西方佛坐谈,或时与十方佛共语,或客维摩净土,或客祗洹精舍,或游方丈、蓬莱,或到龙宫海藏。天堂有佛,即赴天堂,地狱有佛,即赴地狱。何必拘拘如白乐天之专往兜率内院,天台智者永明寿禅师之专一求生西方乎?此不肖之志也。盖薄西方而不生也,以西方特可以当吾今日之大同耳。若公自当生彼,何必相拘。
    所谕禁杀生事,即当如命戒杀。又谓仆性气市者,此则仆膏肓之疾,从今闻教,即有瘳矣。第亦未可全戒,未可全瘳。若全戒全瘳,即不得入阿修罗之域,与毒龙魔王等为侣矣。
    与明因
    世上人总无甚差别,唯学出世法,非出格丈夫不能。今我等既为出格丈夫之事,而欲世人知我信我,不亦惑乎!既不知我,不信我,又与之辩,其为惑益甚。若我则直为无可奈何,只为汝等欲学出做法者或为魔所挠乱,不得自在,故不得不出头作魔王以驱逐之,若汝等何足与辩耶!况此等皆非同住同食饮之辈。我为出世人,光彩不到他头上,我不为出世人,羞辱不到他头上,如何敢来与我理论!对面唾出,亦自不妨,愿始终坚心此件大事。释迦佛出家时,净饭王是其亲爷,亦自不理,况他人哉!成佛是何事,作佛是何等人,而可以世间情量为之?
    与焦弱侯
    兄所见者,向年之卓吾耳,不知今日之卓吾固天渊之悬也。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为可喜,则必以今日之卓吾为可悲矣。夫向之卓吾且如彼,今日之卓吾又何以卒能如此也,此其故可知矣。人但知古亭之人时时憎我,而不知实时时成我。古人比之美疢药石,弟今实亲领之矣。
    闻有欲杀我者,得兄分剖乃止。此自感德,然弟则以为生在中国而不得中国半个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为胡地之白骨也。兄胡必劝我复反龙湖乎?龙湖未是我死所,有胜我之友,又真能知我者,乃我死所也。嗟嗟!以邓豁渠八十之老,尚能忍死于报慵夫之手,而不肯一食赵大洲之禾,况卓吾子哉!与其不得朋友而死,则牢狱之死、战场之死,固甘如饴也。兄何必救我也?死犹闻侠骨之香,死犹有烈士之名,岂龙湖之死所可比耶!大抵不肯死于妻孥之手者,必其决志欲死于朋友之手者也,此情理之易见者也。唯世无朋友,是以虽易见而卒不见耳。我岂贪风水之人耶!我岂坐枯禅,图寂灭,专一为守尸之鬼之人耶!何必龙湖而后可死,认定龙湖以为冢舍也!
    更可笑者:一生学孔子,不知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庇荫后人,乃谓孔林风水之好足以庇荫孔子,则是孔子反不如孔林矣。不知孔子教泽之远自然遍及三千七十,以至万万世之同守斯文一脉者,乃学其讲道学,聚徒众,收门生,以博名高,图富贵,不知孔子何尝为求富贵而聚徒党乎?贫贱如此,患难如此,至不得已又欲浮海,又欲居九夷,而弟于欢然从之,不但饿陈、蔡,被匡围,乃见相随不舍也。若如今人,一同无官则弟于离矣,一口无财则弟子散矣,心悦诚服其谁乎?非无心悦诚服之人也,无可以使人心悦诚服之师也。若果有之,我愿为之死,莫劝我回龙湖也!
    与弱侯
    客生曾对我言:“我与公大略相同,但我事过便过,公则认真耳。”余时甚愧其言,以谓“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然性气带得来是个不知讨便宜的人,可奈何!时时得近左右,时时得闻此言,庶可渐消此不自爱重之积习也。”余时之答客生者如此。今兄之认真,未免与仆同病,故敢遂以此说进。
    苏长公云:“世俗俚语亦有可取之处: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余又见觇笔亦有甚说得好者:“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夫当乐时,众人方以为乐,而至人独以为忧,正当忧时,众人皆以为忧,而至人乃以为乐。此非反人情之常也,盖祸福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优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又乩笔云:“乐时方乐,忧时方忧。”此世间一切庸俗人态耳,非大贤事也。仆以谓“乐时方乐,忧时方忧”,此八个字,说透世人心髓矣。世人所以敢相侮者,以我正乐此乐也,若知我正忧此乐,则彼亦悔矣。
    此自古至人所以独操上人之柄,不使权柄落在他人手者。兄倘以为然否?
    仆何如人,敢吐舌于兄之傍乎?聊有上管之窥,是以不觉潦例如许。
    与方伯雨柬
    去年詹孝廉过湖,接公手教,乃知公大孝人也。以先公之故,犹能记忆老朽于龙湖之上,感念!汪本钶道公讲学,又道公好学。然好学可也,好讲学则不可以,好讲之于口尤不可也。
    知公非口讲者,是以敢张言之。本钶与公同经,欲得公为之讲习,此讲即有益后学,不妨讲矣。呵冻草草。
    与杨定见
    世人之我爱者,非爱我为官也,非爱我为和尚也,爱我也。世人之欲我杀者,非敢杀官也,非敢杀和尚也,杀我也。我无可爱,则我劝直为无可爱之人耳,彼爱我者何妨乎!我不可杀,则我自当受天不杀之佑,杀我者不亦劳乎!然则我之加冠,非虑人之杀和尚而冠之也”
    老原是长者,但未免偏听。故一切饮食耿氏之门者,不欲侗老与我如初,犹朝夕在武昌倡为无根言语,本欲甚我之过,而不知反以彰我之名。恐此老不知,终始为此辈败坏,须速达此意于古愚兄弟。不然,或生他变,而令侗老坐受主使之名,为耿氏累甚不少也。小人之流不可密迩,自古若是,特恨此老不觉,恐至觉时,噬脐又无及。此书览讫,即封寄友山,仍书一纸专寄古愚兄弟。
    与杨凤里
    医生不必来,尔亦不必来,我已分付取行李先归矣。我痢尚未止,其势必至十月初间方敢出门。方此时,可令道来取个的信。塔屋既当时胡乱做,如今独不可胡乱居乎?世间人有家小、田宅、禄位、名寿、子孙、牛马、猪羊、鸡犬等,性命非一,自宜十分稳当。我僧家清高出生之士,不见山寺尽在绝顶白云层乎?我只有一副老骨,不怕朽也,可依我规制速为之!
    又与杨凤里
    行李已至湖上,一途无雨,可谓顺利矣。我湖上屋低处就低处做,高处就高处做,可省十分气力,亦又方便。低处作佛殿等屋,以塑佛聚僧,我塔屋独独一座,高出云表,又像西方妙喜世界矣。我回,只主张众人念佛,专修西方,不许一个闲说嘴。曾继泉可移住大楼下,怀捷令上大楼歇宿。
    与梅衡湘答书二首附
    承示系单于之颈,仆谓今日之颈不在夷狄,而在中国。中国有作梗者,朝廷之上自有公等诸贤圣在,即日可系也,若外夷,则外之耳。外之为言,非系之也。惟汉时冒顿最盛强,与汉结怨最深,白登之辱,馒书之辱,中行说之辱,嫁以公主,纳之岁市,与宋之献纳何殊也!故贾谊慨然任之,然文帝犹以为生事扰民,不听贾生之策,况今日四夷效顺如此哉!若我边彼边各相戕伐,则边境常态,万古如一,何足挂齿牙耶!
    附衡湘答书
    “佛高一尺,魔高一丈”。昔人此言,只要人知有佛即有魔,如形之有影,声之有响,必然不相离者。知其必然,便不因而生恐怖心,生退悔心矣。世但有魔而不佛者,未有佛而不魔者。人患不佛耳,毋患魔也。不佛而魔,宜佛以消之;佛而魔,愈见其佛矣,佛左右有四天王八金刚,各执刀溅杵拥护,无非为魔,终不若山鬼伎俩有限,老僧不答无穷也。自古英雄豪杰欲建一功,立一节,尚且屈耻忍辱以就其事,况欲成此一段大事耶!
    又
    丘长孺书来云,翁有老态,今人茫然。桢之于翁,虽心向之而未交一言,何可老也。及问家人,殊不尔。又读翁扇头细书,乃知转复精健耳。目病一月,未大愈,急索《焚书》读之,笑语人曰:“如此老者,若与之有隙,只宜捧之莲花座上,朝夕率大众礼拜以消折其福;不宜妄意挫抑,反增其声价也!”
    复麻城人书
    谓身在是之外则可,谓身在非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恐有非于我,而后不敢为耳。谓身在害之外则可,谓身在利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无所利于我,而后不肯为耳。如此说话,方为正当,非漫语矣。
    今之好饮者,动以高阳酒徒自拟,公知高阳之所以为高阳乎?若是真正高阳,能使西夏叛卒不敢逞,能使叛卒一起即扑灭,不至劳民动众,不必损兵费粮,无地无兵,无处无粮,亦不必以兵寡粮少为忧,必待募兵于他方,借粮于外境也。此为真正高阳酒徒矣。方亚夫之击吴、楚也,将兵至洛阳,得剧孟,大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得剧孟,吾知其无能为矣。”
    一个博徒有何恒赫,能使真将军得之如得数千万雄兵猛将然?然得三十万猛将强兵,终不如得一剧孟,而吴、楚失之,其亡便可计日。是谓真正高阳酒徒矣。是以周侯情愿为之执杯而控马首也。汉淮阴费千金觅生左车,得即东向坐,西向侍,师事之。以此见真正高阳酒徒之能知人下士,识才尊贤又如此,故吾以谓真正高阳酒徒可敬也,彼盖真知此辈之为天下宝,又知此辈之为天下无价宝也,是以深宝惜之,纵然涓滴不入口,亦当以高阳酒徒目之矣。
    曾闻李邢州之饮许赵州云:“白眼风尘一酒卮,吾徒犹足傲当时;城中年少空相慕,说着高阳总不知。”此诗俗子辈视之,便有褒贬,吾以为皆实语也,情可哀也。漫书到此,似太无谓,然亦因公言发起耳,非为公也。
    时有麻城人旧最相爱,后两年不寄一书,偶寄书便自谓高阳酒徒,贪杯无暇,是以久旷。
    又自谓置身于利害是非之外,故不欲问我于利害是非之内。其尊己卑人甚矣。吁!果若所云,岂不为余之良朋胜友哉!然其怕利害是非之实如此,则其沉溺利害是非为何如者,乃敢大言欺余,时间灵、夏兵变,因发愤感叹于高阳,遂有“二十分识”与“因记往事”之说。设早闻有梅监军之命,亦慰喜而不发愤矣。
    与河南吴中丞书
    仆自禄仕以来,未尝一日获罪于法禁;自为下僚以来,未尝一日获罪于上官。虽到处时与上官迕,然上官终不以我为迕己者,念我职员卑而能自立也。自知参禅以来,不敢一日触犯于师长,自四十岁以至今日,不敢一日触犯于友朋。虽时时与师友有诤有讲,然师友总不以我为嫌者,知我无诤心也,彼此各求以自得也。迩居武昌,甚得刘晋老之力。昨冬获读与晋老书,欲仆速离武昌,感觉远地持至意。兹因晋老经过之便,谨付《焚书》四册,盖新刻也。能发人道心,故附请教。
    答陆思山
    承教方知西事,然倭奴水寇,不足为虑,盖此辈舍舟无能为也。特中原有好者,多引结之以肆其狼贪之欲,实非真奸雄也,特为高丽垂涎耳。诸老素食厚禄,抱负不少,卓异屡荐,自必能博此蜂虿,似不必代为之虑矣。晋老此时想当抵任。此老胸中甚有奇抱,然亦不见有半个奇伟卓绝之士在其肺腑之间,则亦比今之食禄者聪明忠信,可敬而已。舍公练熟素养,置之家食,吾不知天下事诚付何人料理之也!些小变态,便仓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今日真令人益思张江陵也。热甚,寸丝不挂,故不敢出门。
    与周友山
    晋老初别,尚未觉别,别后真不堪矣。来示云云,然弟生平未尝见有与我绸谬者,但不见我触犯之过,免其积怒,即为幸事,安得绸缪也!刘晋老似稍绸缪矣,然皆以触犯致之。
    以触犯致绸缪,此亦可也,然不可有二也。
    与友山
    疏中“且负知己”四字,甚妙。惟不负知己,故生杀不计,况毁誉荣辱得丧之小者哉!
    江陵,兄知己也,何忍负之以自取名耶?不闻康德涵之救李献吉乎:但得脱献吉于狱,即终身废弃,受刘谨党诬而不悔,则以献吉知己也。士为知己死,死且甘焉,又何有于废弃欤!
    但此语只可对死江陵与活温陵遭耳,持以语朝士,未有不笑我说谎者。今惟无江陵其人,故西夏叛卒至今负固,壮哉梅公之疏请也,莫谓秦遂无人也!令师想必因其弟高迁抵家,又因克念自省回去,大有醒悟,不复与我计较矣。我于初八夜,梦见与侗老聚,颜甚欢悦。我亦全然忘记近事,只觉如初时一般,谈说终日。此梦又不是思忆,若出思忆,即当略记近事,安得全无影响也。我想日月定有复圆之日,圆日即不见有蚀时迹矣←如此,即老汉有福,大是幸事,自当复回龙湖,约兄同至天台无疑也。若此老终始执拗,未能脱然,我亦不管,我只有尽我道理而已。谚曰:“冤仇可解不可结。”渠纵不解,我当自有以解之,刘伯伦有言:“鸡肋不足以当尊拳”,其人遂笑而止。吾知此老终当为我一笑而止也。世事如此,若似可虑,然在今日实力极盛之时,向中之日,而二三叛卒为梗,庙堂专阃竟无石画,是则深可愧者!兄可安坐围棋,收租筑室,自为长计耶?
    寄京友书
    弟今秋苦痢,一疾几废矣。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学道,虽百般富贵,至于上登转轮圣王之位,终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为此分段之身,祸患甚大,虽转轮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穷苦极劳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间一个极拙痴人矣。舍此富贵好日子不会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麦,坐令鸟鹊巢其顶乎?想必有至富至贵,世间无一物可比尚者,故竭尽此生性命以图之。在世间顾目前者视之,似极痴拙,佛不痴拙也。今之学者,不必言矣。中有最号真切者,犹终日皇皇计利避害,离实绝根,以宝重此大患之身,是尚得力学道人乎?《坡仙集》我有披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今已无底本矣,千万交付深有来还我!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
    与焦弱侯书
    昨闲步清凉,瞻拜一拂郑先生之祠,知一拂,兄之乡先哲前贤也。一拂自少至老读书此山寺,    后之人思慕遗风,    祠而祀之。今兄亦读书寺中,祠既废而复立,不亦宜乎!归来读《江宁初志》,又知一拂于余,其先同为光州固始人氏,唐未随王审知入闽,遂为闽人,则余于先生为两地同乡,是亦余之乡先哲前贤也。且不独为兄有,而亦不必为兄羡矣。一拜祠下,便有清风,虽日闲步以往,反使余载璧而还,谁谓昨日之步竞是闲步乎?余实于此有荣耀焉!
    夫先生,王半山门下高士也,受知最深,其平日敬信半山,亦实切至,盖其心俱以民政为急,国储为念。公半山过于自信,反以忧民爱国之实心,翻成毒民误国之大害。先生切于目击,乃不顾死亡诛灭之大祸,必欲成吾胡、越同舟之本心,卒以流离窜逐,年至八十,然后老此山寺。故予以为一拂先生可敬也。若但以其一拂而已,此不过乡党自好者之所歆羡,谁其肯以是而羡先生乎?今天下之平久矣,中下之士肥甘是急,全不知一拂为何物,无可言者。其中上士砥砺名行,一毫不敢自离于绳墨,而遂忘却盐梅相济之大义,则其视先生为何如哉!余以为一拂先生真可敬也。余之景行先哲,其以是哉!
    今先生之祠既废而复立,吾知兄之敬先生者,亦必以是矣,断然不专专为一拂故也。吾乡有九我先生者,其于先哲,尤切景仰;其于爱民忧国一念尤独惓惓。使其知有一拂先生祠堂在此清凉间,慨然感怀,亦必以是,惜其未有以告之耳。闻之邻近故老,犹能道一拂先生事,而旧祠故址,废莫能考,则以当时无有记之者,记之者非兄与九我先生欤?先贤者,后贤之所资以亩;后贤者,先贤之所赖以表章。立碑于左,大书姓字,吾知兄与九老不能让矣。
    吁!名垂万世,可让也哉!
    复士龙悲二母吟
    杨氏族孙,乃近从兄议,继嗣杨虚游先生之于之后,非继嗣李翰峰先生之后也。盖翰峰之后,安得住翰峰之宅?继杨姓而住李宅,非其义矣。杨氏族孙又是近议立为虚游先生之子之后,亦非是立为李翰峰先生守节之妹之后也。盖翰峰之妹之后,又安得朝夕李氏之宅,而以服事翰峰先生守节之妹为辞也?继杨虚游先生之子之后,而使服事翰峰先生守节之妹于李氏之门,尤非义矣。虽欲不窥窬强取节妹衣食之余,不可得矣。交构是非,诬加翰峰先生嗣孙以不孝罪逆恶名,又其势之所必至矣。是使之争也,我辈之罪也,亦非杨氏族孙之罪也。
    幸公虚心以听,务以翰峰先生为念,翰峰在日,与公第一相爱,如仆旁人耳,仆知公必念之极矣。念翰峰则必念及其守节之妻顾氏,念及其守节之妹李氏,又念及其嗣孙无疑矣。
    夫翰峰合族无一人可承继者,仅有安人顾氏生一女尔。翰峰先生没而后招婿姓张者,入赘其家,生两儿,长养成全,皆安人顾氏与其妹李氏鞠育提抱之力也。见今娶妻生子,改姓李,以奉翰峰先生香火矣。而婿与女又皆不幸早世,故两节妇咸以此孙朝夕奉养为安,而此孙亦藉以成立。弱侯与公等所处如此,盖不过为翰峰先生念,故弱侯又以其女所生女妻之也。
    近闻此孙不爱读书,稍失色养于二大母,此则双节平日姑息太过,以致公之不说,而二大母实未尝不说之也。仆以公果念翰峰旧雅,只宜抒师教之,时时勤加考省,乃为正当。若遽为此儿孙病而别有区处,皆不是真能念翰峰矣。夫翰峰之妹,一嫁即寡,仍归李家。翰峰在日,使与其嫂顾氏同居南北两京,相随不离;翰峰没后,顾氏亦寡,以故仍与寡嫂同居。计二老母前后同居己四十余年,李氏妹又旌表著节,翕然称声于白门之下矣。近耿中丞又以“双节”
    悬其庐,二母相安,为日已久,当不以此孙失孝敬而遂欲从杨氏族孙以去也。此言大为李节妇诬矣,稍有知者决不肯信,而况于公。大抵杨氏族孙贫甚,或同居,或时来往,未免垂涎李节妇衣簪之余,不知此皆李翰峰先生家物,杨家安得有也。且节妇尚在,尚不可缺乎?若皆为此族孙取去,李节妇一日在世,又复靠谁乎?种种诬谤,尽从此生。唯杨归杨,李归李,绝不相干,乃为妥当。
    复晋川翁书
    往来经过者颂声不辍,焦弱侯盖屡谈之矣。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以翁当其任,自然大力士民倚重,在道恃赖,但贵如肠之,勿作些见识也←有大力量,自然默默斡旋,人受其赐而不知。若未可动,未可信,决须忍耐以须时。《易》之蛊曰:“干母之蛊,不可贞。”言虽于蛊,而不可用正道,用正道必致相忤,虽欲干办母事而不可得也。又曰:“干父用誉。”
    而夫于传之曰:“干父用誉,承以德也。”言父所为皆破家亡身之事,而子欲干之,反称誉其父,反以父为有德,如所云“母氏圣善,我无令人”者。如是则父亲喜悦,自然入其子孝敬之中,变蛊成治无难矣。倘其父终不肯变,亦只得随顺其间,相几而动。夫臣子之于君亲,一理也。天下之财皆其财,多用些亦不妨;天下民皆其民,多虐用些亦则得忍受。公有大贤在其间,必有调停之术,不至已甚足矣。只可调停于下,断不可拂逆于上。叔台相见,一诵疏稿,大快人!大快人!只此足矣,再不可多事也。阳明先生与杨邃庵书极可玩,幸置座右!
    书晋川翁寿卷后
    此余丙申中坪上笔也,今又四载矣,复见此于白下。览物思仁寿,意与之为无穷。公今暂出至淮上,淮上何足烦公耶!然非公亦竟不可。夫世固未尝无才也,然亦不多才。唯不多才,故见才尤宜爱惜,而可令公卧理淮上邪!在公虽视中外如一,但居中制外,选贤择才,使布列有位,以辅主安民,则居中为便。吾见公之入矣,入即持此卷以请教当道。今天下多事如此,将何以辅佐圣主,择才图治?当事者皆公信友,吾知公决不难于一言也,是又余之所以为公寿也。余以昨戊戌初夏至,今又一载矣。时事如棋,转眼不同,公当系念。
    会期小启
    会期之不可改,犹号令之不可反,军令之不可二也。故重会期,是重道也,是重友也。
    重友以故重会,重会以故重会期。仆所以屡推辞而不欲会者,正谓其无重道重友之人耳。若重道,则何事更重于道会也耶!故有事则请假不往可也,不可因一人而遂废众会也,况可遽改会期乎?若欲会照旧是十六,莫曰“众人皆未必以会为重,虽改以就我亦无妨。”噫!此何事也!众人皆然,我独不敢,亦望庶几有以友朋为重,以会为重者。今我亦如此,何以望众人之重道乎?我实不敢以为然,故以请教。
    与友人书
    古圣之言,今人多错会,是以不能以人治人,非恕也,非洁矩也。试举一二言之。
    夫尧明知朱之嚣讼也,故不传以位;而心实痛之,故又未尝不封之以国。夫子明知鲤之痴顽也,故不传以道;而心实痛之,故又未尝不教以《礼》与《诗》。又明知《诗》、《礼》之言终不可入,然终不以不入而遽已,亦终不以不入而遽强。以此知圣人之真能爱子矣。乃孟氏谓舜之喜象非伪喜,则仆实未敢以谓然。夫舜明知象之欲己杀也,然非真心喜象则不可以解象之毒,纵象之毒终不可解,然舍喜象无别解之法矣。故其喜象是伪也;其主意必欲喜象以得象之喜是真也,非伪也。若如轲言,则是舜不知象之杀己,是不智也。知其欲杀己而喜之,是喜杀也,是不诚也。是尧不知朱之嚣讼,孔不知鲤之痴顽也,不明甚矣。故仆谓舜为伪喜,非过也。以其情其势,虽欲不伪喜而不可得也。以中者养不中,才者养不才,其道当如是也。养者,养其体肤,饮食衣服宫室之而已也。如尧之于朱,舜之于象,孔之于伯鱼,但使之得所养而已也,此圣人所以为真能爱子与悌弟也。此其一也。
    又观古之狂者,孟氏以为是其为人志大言大而已。解者以为志大故动以古人自期,言大故行与言或不相掩。如此,则狂者当无比数于天下矣,有何足贵而故思念之甚乎?盖狂者下视古人,高视一身,以为古人虽高,其迹往矣,何必践彼迹为也。是谓志大。以故放言高论,凡其身之所不能为,与其所不敢为者,亦率意妄言之。是谓大言,固宜其行之不掩耳。何也?
    其情其势自不能以相掩故也。夫人生在天地间,既与人同生,又安能与人独异。是以往往徒能言之以自快耳,大言之以贡高耳,乱言之以愤世耳。渠见世之桎梏已甚,卑鄙可厌,益以肆其狂言。观者见其狂,遂指以为猛虎毒蛇,相率而远去之。渠见其狂言之得行也,则益以自幸,而唯恐其言之不狂矣。唯圣人视之若无有也,故彼以其狂言吓人而吾听之若不闻,则其狂将自歇矣。故唯圣人能医狂病。观其可子桑,友原壤,虽临丧而歌,非但言之,旦行之而自不掩,圣人绝不以为异也。是千古能医狂病者,莫圣人若也。故不见其狂,则狂病自息。
    又爱其狂,思其狂,称之为善人,望之以中行,则其狂可以成章,可以入室。仆之所谓夫子之爱狂者此也。盖唯世间一等狂汉,乃能不掩于行。不掩者,不遮掩以自盖也,非行不掩其言之谓也。
    若夫不中不才子弟,只可养,不可弃,只可顺,不可逆。逆则相反,顺则相成。是为千古要言。今人皆未知圣人之心者,是以不可齐家治国平天下,以成栽培倾覆之常理。
    复顾冲庵翁书
    某非负心人也,况公盖世人豪;四海之内,凡有目能视,有足能行,有手能供奉,无不愿奔走追陪,藉一顾以为重,归依以终老也,况于不肖某哉!公于此可以信其心矣。自隐天中山以来,再卜龙湖,绝类逃虚近二十载,岂所愿哉!求师访友,未尝置怀,而第一念实在通海,但老人出门大难,讵谓公犹念之耶!适病暑,侵侵晏寂,一接翰诲,顿起矣。
    又书
    昔赵景真年十四,不远数千里佯狂出走,访叔夜于山阳,而其家竟不知去向,天下至今传以为奇。某自幼读之,绝不以为奇也。以为四海求友,男儿常事,何奇之有。乃今视之,虽欲不谓之奇不得矣。向在龙湖,尚有长江一带为我限隔,今居白下,只隔江耳。往来十余月矣,而竟不能至,或一日而三四度发心,或一月而六七度欲发。可知发心容易,亲到实难,山阳之事未易当也。岂凡百尽然,不特此耶。抑少时或可勉强,乃至壮或不如少,老又决不如壮耶。抑景真若至今在,亦竟不能也?计不出春三月矣。先此报言,决不敢食。
    又书使通州诗后
    某奉别公近二十年矣,别后不复一致书问,而公念某犹昔也。推食解衣,至今犹然。然则某为小人,公为君于,已可知矣。方某之居哀牢也,尽弃交游,独身万里,戚戚无欢,谁是谅我者?其并时诸上官,又谁是不恶我者?非公则某为滇中人,终不复出矣。夫公提我于万里之外,而自忘其身之为上,故某亦因以获事公于青云之上,而自忘其身之为下也。则岂偶然之故哉!
    嗟嗟!公天人也,而世莫知,公大人也,而世亦莫知。夫公为天人而世莫知,犹未害也;公为一世大人而世人不知,世人又将何赖耶?月今倭奴屯给釜山,自谓十年生聚,十年训练,可以安坐而制朝鲜矣。今者援之,中、边皆空,海陆并运,八年未已,公独鳌钓通海,视等乡邻,不一引手投足,又何其忍耶!非公能忍,世人固已忍舍公也。此非仇公,亦非仇国,未知公之为大人耳∠知公之为大人也,即欲舍公,其又奚肯?
    既已为诗四章,遂并述其语于此,亦以见某与公原非偶者。
    附顾冲老送行序(顾养谦)
    顾冲老《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致仕去滇序》云:
    温陵李先生为姚安府且三年,大治,恳乞致其仕去。初先生以南京刑部尚书郎来守姚安,难万里,不欲携其家,其室人强从之。盖先生居常游,每适意辄留,不肯归,故其室人患之,而强与偕行至姚安,无何即欲去,不得遂,乃强留。然先生为姚安,一切持简易,任自然,务以德化人,不贾世俗能声。其为人汪洋停蓄,深博无涯涘,人莫得其端倪。而其见先生也,不言而意自消。自僚属、士民、胥隶、夷酋,无不化先生者,而先生无有也。此所谓无事而事事,无为而无不为者耶。
    谦之备员洱海也,先生守姚安已年余,每与先生谈,辄夜分不忍别去,而自是先生不复言去矣。万历八年庚辰之春,谦以入贺当行。是时先生历官且三年满矣,少需之,得上其绩,且加恩或上迁。而侍御刘公方按楚雄,先生一日谢簿书,封府库,携其家,去姚安而来楚雄,乞侍御公一言以去。侍御公曰:“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以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先生曰:“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
    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而两台皆勿许,于是先生还其家姚安,而走大理之鸡足。鸡足者,滇西名山也。两台知其意已决,不可留,乃为请于朝,得致其仕。
    命下之日,谦方出都门还趋滇,恐不及一晤先生而别也,乃至楚之常、武而程程物色之,至贵竹而知先生尚留滇中遨游山水间,未言归,归当以明年春,则甚喜。或谓谦曰:“李姚安始求去时,唯恐不一日去,今又何迟迟也?何谓哉!”谦曰:“李先生之去,去其官耳。
    去其官矣,何地而非家,又何迫迫于温陵者为?且温陵又无先生之家。”及至滇,而先生果欲便家滇中,则以其室人昼夜涕泣请,将归楚之黄安。盖先生女若婿皆在黄安依耿先生以居,故其室人第愿得归黄安云。先生别号曰卓吾居士。卓吾居士别有传,不具述,述其所以去滇者如此。
    先生之行,取道西蜀,将穿三峡,览瞿塘、滟澦之胜,而时时过访其相知故人,则愿先生无复留,携其家人一意达黄安,使其母子得相共,终初念,而后东西南北,唯吾所适,不亦可乎?先生曰:“诺。”遂行。
    复澹然大士
    《易经》未三绝,今史方伊始,非三冬二夏未易就绪,计必至明夏四五月乃可。过暑毒,即回龙湖矣。回湖唯有主张净土,督课四方公案,更不作小学生钻故纸事也。参禅事大,量非根器浅弱者所能担。今时人最高者,唯有好名,无真实为生死苦恼怕欲求出脱也。日过一日,壮者老,少者壮,而老者又欲死矣。出来不觉就是四年,祗是怕死在方上,侍者不敢弃我尸,必欲装棺材赴土中埋尔。今幸未死,然病苦亦渐多,当知去死亦不远,但得回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须劝我,我自然来也。来湖上化,则湖上即我归成之地,子子孙孙道场是依,未可谓龙湖蕞尔之地非西方极乐净土矣。
    为黄安二上人三首
    大孝一首
    黄安上人,为有慈母照居在堂,念无以报母,乃割肉出血,书写愿文,对佛自誓,欲以此生成道,报答母慈。以为温清虽孝,终是小孝,未足以报答吾母也。即使勉强勤学,成就功名以致褒崇,亦是荣耀他人耳目,未可以拔吾慈母于苦海也。唯有勤精进,成佛道,庶可藉此以报答耳。若以吾家孔夫子报父报母之事观之,则虽武周继述之大孝,不觉眇乎小矣。
    今观吾夫子之父母,至于今有耿光,则些小功名,真不足以成吾报母之业也。上人刺血书愿,其志盖如此而不敢笔之于文,则其志亦可悲矣!故余代书其意,以告诸同事云。
    余初见上人时,上人尚攻举子业,初亦曾以落发出家事告余,余甚不然之。今年过此,乃秃然一无发之僧,余一见之,不免惊讶,然亦知其有真志矣。是以不敢显言,但时时略示微意于语言之间,而上人心实志坚,终不可以说辞诤也。今复如此,则真出家儿矣,他人可得比耶!因叹古人称学道全要英灵汉子,如上人非真英灵汉子乎?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卒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清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心隐以布衣出头倡道而遭横死,近溪虽得免于难,然亦幸耳,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太岳。盖英雄之士,不可免于世而可以进于道。今上人以此进道,又谁能先之乎?故称之曰大孝。
    真师二首
    黄安二上人到此,时时言及师友之重。怀林曰:“据和尚平日所言师友,觉又是一样者。”
    余谓师友原是一样,有两样耶?但世人不知友之即师,乃以四拜受业者谓之师;又不知师之即友,徒以结交亲密者谓之友。夫使友而不可以四拜受业也,则必不可以与之友矣。师而不可以心腹告语也,则亦不可以事之为师矣。古人知朋友所系之重,故特加师字于友之上,以见所友无不可师者,若不可师,即不可友。大概言之,总不过友之一字而已,故言友则师在其中矣。若此二上人,是友而即师者也。其师兄常恐师弟之牵于情而不能摆脱也,则携之远出以坚固其道心;其师弟亦知师兄之真爱己也,遂同之远出而对佛以发其弘愿。此以师兄为友,亦以师兄为师者也,非友而师者乎?其师弟恐师兄徒知皈依西方而不知自性西方也,故常述其师称赞邓豁渠之语于师兄之前,其师兄亦知师弟之托意婉也,亦信念佛即参禅而不可以徒为念佛之计。此以师弟为友,亦以师弟为师者也,又非友而师者乎?故吾谓二上人方可称真师友矣。若泛泛然群聚,何益耶,宁知师友之为重耶!
    故吾因此时时论及邓豁渠,又推豁渠师友之所自,二上人喜甚,以谓我虽忝为豁渠之孙,而竟不知豁渠之所自,今得先生开示,宛然如在豁渠师祖之旁,又因以得闻阳明、心斋先生之所以授受,其快活无量何如也!今但不闻先生师友所在耳。余谓学无常师,“夫子焉不学”,虽在今日不免套语,其实亦是实语。吾虽不曾四拜受业一个人以为师,亦不曾以四拜传受一个人以为友,然比世人之时时四拜人,与时时受人四拜者,真不可同日而语也。我问此受四拜人,此受四拜人非聋即哑,莫我告也。我又遍问此四拜于人者,此四拜于人者亦非聋即哑,不知所以我告也。然则师之下在四拜明矣。然孰知吾心中时时四拜百拜屈指不能举其多,沙数不能喻其众乎?吾河以言吾师友于二上人之前哉!
    失言三首
    余初会二上人时,见其念佛精勤,遂叙吾生平好高好洁之说以请教之。今相处日久,二上人之高洁比余当十百千倍,则高洁之说为不当矣。盖高洁之说,以对世之委靡浑浊者则为应病之药。余观世人恒无真志,要不过落在委靡浑浊之中,是故口是心非,言清行浊,了不见有好高好洁之实,而又反以高洁为余病,是以痛切而深念之。若二上人者,岂宜以高洁之说进乎?对高洁人谈高洁,已为止沸益薪,况高洁十倍哉!是余蠢也。“过犹不及”,孔夫于言之详矣。委靡浑浊而不进者,不及者也;好为高洁而不止者,大过者也:皆道之所不载也。二上人只宜如是而已矣。如是念佛,如是修行,如是持戒。如是可久,如是可大,如是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不可再多事也。念佛时但去念佛,欲见慈母时但去见慈母,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是为真佛。故念佛亦可,莫太高洁可矣。
    复李渐老书
    数千里外山泽无告之老,翁皆得而时时衣食之,则翁之禄,岂但仁九族,惠亲友已哉!
    感德多矣,报施未也,可如何!承谕烦恼心,山野虽孤独,亦时时有之。即此衣食之赐,既深以为喜,则缺衣少食之烦恼不言可知已。身犹其易者,筹而上之,有国则烦恼一国,有家则烦恼一家,无家则烦恼一身,所任愈轻,则烦恼愈减。然则烦恼之增减,唯随所任之重轻耳。世固未闻有少烦恼之人也,唯无身乃可免矣。老子云:“若吾无身,更有何患?”无身则自无患,无患则自无恼。吁!安得闻出世之旨以免此后有之身哉!翁幸有以教之!此又山泽癯老晚年之第一烦恼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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