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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呆万岁孤老院寻妓 乖六哥玉火巷逢君

    话说张王二舍哄的万岁去了,在那街前拍手大笑。
    好计谋自家夸,自在的笑哈哈。这两行子没造化,朝廷在前还不识,顺着口子光瞎吧,顶着蒲笠似天那大。古丢丢死还不觉,呲着牙喜的是什么?
    那万岁骑马顺大街前行,转过街口,果然有座木牌坊,路北里瓦门楼,上挂着牌匾,那牌上是"养济院"三字。万岁进院的心盛,没往上看,光见了一个院子。万岁下马进去,他没见那好姐儿,都是些苍颜白发,有纺棉花的,有纳鞋底的,有补补丁的,拿虱子的,洗铺衬的。万岁暗骂:江彬砍头的,哄了我来!你说三千名妓,亚赛嫦娥,这就是样子了么?我晓的还在里头哩,恐怕风吹日炙晒黑了,我进去看看。
    进院来细端详,见了些女娥皇,个个都有五十上。口里没牙眵糊着眼,东倒西歪晒太阳,通然不像个人模样。破衣服赤身露体,硶杀我好他那脏娘。
    那万岁正往里走,从里头出来了一个老汉,说道:"长官,你来院里做什么?"皇爷说:"我来耍耍。"老儿道:"你会耍刀呀,是耍枪?耍把戏,弄傀儡,说快书,唱道情,你去上那十字街前,耍给人看,挣几百钱好买嗄吃,你来这里耍,可给你什么?"皇爷说:"我来看看。"老儿说:"你来看亲么?"皇爷道:"没有亲。"老儿道:"可有朋友么?"万岁大怒道:"合你这忘八做什么朋友?我对你说,我来找个婊子玩玩。"老儿大怒道:"你铺着扁担盖着带子睡来么?你这不识时务的货!耍婊子可没有,不弃嫌,有孤老哩,给你几个耍耍罢!"万岁说:"好哇!我来嫖婊子,不想撞着孤老窝里来了。"万岁又道:"你是谁家的孤老?"老儿道:"谁家给俺饭吃,就是谁家的孤老。俺吃的是皇帝家的俸粮。"那万岁听说,才知道是孤老院,羞惭满面,无言可答。低头一计,便说道:"我是江老爷的差官,来这孤老院里查查,年老的许他吃粮,若是年少的赶出院去。"老儿听说,磕头在地,说:"小的不认的是差来的老爷。"皇爷说:"我不怪你。我要进宣武院,坐落那里?"老儿道:"出门向西走,转过隅头向北,那西巷里坐北朝南,景致无穷,王孙子弟有钱者,往那里去乐。"万岁听说,牵马出院,羞愧难当。一时觉着身体乏困,寻思道:"我暂且找一店房歇息半日,叫店主送我进院,有何不可。"那万岁寻找店房,且说这玉火巷店家李小泉,有个走堂的六哥儿,他是东斗星临凡,合该他时来运至,这大同城里不知有多少酒肆饭店,万岁爷正眼不理,一骑马竟进了玉火巷来了。
    牵着马寻店家,吃酒饭解解乏。走堂的高叫来咱家罢,暖阁楼房高大厦,圈椅方桌仔细茶,酒果饭食都减价。北京城官员过往,那一个不来咱家!
    那六哥正在店房,忽听的銮铃响亮,跑到门前,看见万岁,慌忙笼住龙驹,就说:"老客里边下何如?"六哥他:
    一见皇帝面,和颜悦色添,向前拢着马,话儿比蜜甜,老客咱家住,三生结下缘。不是,卜饭店,东西尽皆全:肉包蘸着蒜,碗哪大食团,雪白稻米饭,火烧是水煎,鸡汁水花面,只要八个钱。若要候朋友,摆酒不费难,南菜咱都有,海味件件鲜,烧酒壶又大,黄酒苦又甜,双陆合棋子,闷了有丝弦。钱不论好歹,银子九二三,无钱且上账,过日随心还。高房又大厦,马棚数十间。万岁心里喜,牵马到里边。六哥拴下马,向前问事端,扫地只一躬:"长官是那边?"皇爷说:"你是问的我,北京蓝旗官,家乡也不远,居住在顺天。自小油滑无能干,江都督手下做差官。今日路过大同府,专到宁夏去查边。"
    那六哥道:"早知是江老爷的差官,就该远接,接的迟了,万望恕罪!路远山遥,鞍马劳困,多有辛苦了。"这六哥也是福至心灵,神差鬼使,使的着他奉承了几句话。那万岁大喜,暗暗称奖道:"人不在大,马不在小,果然是实。我自离了北京,一路见了多少人,没人间我个辛苦;这小厮不上十五六岁,偏知道我的辛苦。我自不亏人,问他问是什么姓名,久后回京,封他一官半职,也是他问我辛苦一场。"皇爷说:"小伙贵姓?"六哥说:"不敢,愚下姓尹。"万岁说:"城里人家孩,读了二年书,就会说愚下。你的尊讳?"六哥说:"我没有名字,家父养活了俺兄弟六个,我是个老生子,排行叫六哥。长官路上困乏了,我烧些水来,你净净面好吃茶呀。"
    净面汤一铜盆,献过来花手中,细软肥皂多清润。老客一路多辛苦,铺下床儿放放身,休歇休歇眼不困。小六哥乖滑伶俐,万岁爷件件随心。
    那万岁吃茶已毕,六哥将楼房扫除干净,拿了一个坐来,说道:"老客请坐,我取饭来你用。"
    小六哥笑颜生,叫老客你从容,待吃好物我管奉。又有合汁又有面,新出炉的热烧饼,肉包火烧随心用。一路来千辛万苦,拿酒来先吃几盅。
    六哥道:"你会吃酒么?"万岁说:"我乃是天下吃酒的祖宗头。"六哥说:"你是吃酒的那头,我就是卖酒的那头。"万岁说:"你这小厮卖了多少酒?"六哥说:"老客,我说这话你休怪俺,这一年抛撒的那酒,也勾你吃一辈子的。"皇爷说:"你有什么好酒?"六哥说:"休问我那好酒,你来霎就没见我那酒望上写的那对子么?"皇爷说:"你拿来我看看。"六哥把酒望取来,递与万岁。万岁接来观看,上写着:"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酒高壶大,现钱不赊,霸王吃酒要现钱,张飞没钱剥下靴。"皇爷说:"这小厮好利害!霸王平分天下,张飞是三国忠臣,要钱罢了,就许你剥靴!
    待我耍他一耍。"遂说:"你这话头不好,我给你改了,情管生意大快。"六哥说:"你给我改了,我挣了钱来孝敬你老人家。"万岁说:"不难,拿笔来。"万岁爷一笔到底,六哥看了看,改的是:"也漫说那酒高壶大",第二句是"清香赛过屠苏"。六哥说:"是怎么讲?"万岁道:"这屠苏是古时美酒,你那酒比他还强。"六哥大喜道:"好口才!好口才!"皇爷又题道:"色比葡萄才半熟,插上杨梅同做。"六哥道:"这又是怎么讲?"万岁说:"这两句是说你那酒的颜色好,红通通的,就像那半熟的葡萄,加上那杨梅一样的娇嫩。"六哥说:"妙妙!"皇爷又写道:"行人也不来饮,邻里也不来沽,一年只卖两三壶。"六哥大怒道;"这不坏了么?休写罢,卖不的还好哩!"万岁说:"你休要燥发,你看下句:剩下的却晒好醋。"六哥儿心里焦,叫老客你把我敲,几般好酒你不知道。我有七十二样酒,见样拿来你瞧瞧。品品不好往当街倒,从今后不开酒店,说声薄把壶贬了!
    皇爷说:"你有什么好酒,说来我听。"六哥说:
    时黄酒合春分,状元红蜜林檎,镇江三白颜色俊;寻常就是白干酒,每瓶只要一钱银。老客不必你多心问,我还有黄菊高酒,每一瓶二钱纹银。
    皇爷说:"你拿黄菊高酒来我吃罢,那混帐酒我吃他不惯,情愿多给你价钱。"六哥说:"老客既要吃好酒,我去拿的。"跑下楼去,叫掌柜的把原封好酒装上两壶,提到楼上,满斟一杯,递与万岁吃了一口,果然好酒。万岁开怀畅饮。那六哥满面悦色,无不奉承。六哥道:"我卖酒这几年来,再没见个会吃酒的,你真是天下吃酒的个祖宗头。"万岁说:"好酒!你拿那望布来,我给你另改了你好卖。"六哥说:"吃酒罢,不要改了。"皇爷说:"不妨。"六哥把望布拿了来,万岁提笔在手,上面题西江月一首:
    春夏秋冬好酒,清香美味堪夸。开坛十里似莲花,八月.闻香下马。洞宾留下宝剑,昭君当下琵琶;刘伶爱饮不回家,好酒哇醉倒西江月下。
    万岁爷笑颜开,叫六哥你过来,有了好酒要好菜。卖饭不怕大肚汉,好物济数都拿来,除了要钱有何碍?小六哥满心欢喜,这长官仗义疏财。
    六哥说:"你待吃菜么?"皇爷说:"寡酒难饮。只怕你店里没有好菜。"六哥道:"只怕你无钱。休说是你,就是北京城大驾降临,俺摆个御筵也摆的来。"皇爷说:"你就拿着家当比那北京皇爷么?我从来没见御筵,你就摆一桌罢,我正不待吃那混账东西。"也是他君臣意投,六哥急忙走下楼来,叫一声掌柜的:"楼上客吃了足色好酒,又要吃足顶好莱哩。咱给他吃不给他吃?"李小泉说:"我不管你。那闯江湖的调喉舌、弄寡嘴骗子极多,给他吃了有钱极好;若无钱,他吃了,有扒肚子的御史么?待要的慢了,又折了本;待紧了,坏了咱店里门市。吃与不吃我不管。"六哥说:"狗脂!他若无钱,我认着我这一年工价,也该二十两多银子,也还管的起他顿饭了。"
    小六哥整攒盒,松子榛仁把皮剥,柑橘酥梨摆几个;羊肚松伞沙鱼翅,猴头熊掌共燕窝,件件齐整看的过。休说道将这长官款待,皇帝老待吃什么?
    六哥整了一桌酒菜,抬上楼来。万岁一见,满心欢喜。
    安排的甚均匀,端上来香喷喷,盘碗鲜明颜色俊。肥豚笋鸡天花菜,鲥鱼鳆鱼共海参,还有蘑菇合香蕈。万岁爷满心欢喜,缺少个作乐的佳人。
    万岁见那酒食美味,任意取乐,但少个佳人陪伴,遂把那六哥唤来,叫他往宣武院搬婊子。未知六哥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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