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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老堂诗话

    明 俞弁
    ◎序
    余性疏懒,平居自粝食粗衣外,无他嗜好,寓情图史,翻阅披校,竟日忘倦。古人有云:“缓步当车,晚食当肉。”此林下人一种真乐。余亦自谓有真乐三,而此不与焉。读经史百家,忽然有悟,朗诵一过,如对宾客谈论,而无迎送之劳,一乐也。展玩法书名帖,追想古人笔法,如与客弈棋临局,而无机心之劳,二乐也。焚香看画,一目千里,云树蔼然,卧游山水,而无跋涉双足之劳,三乐也。以此三乐,日复一日,盖不知老之将至,何必饫膏粱,乘轻肥,华居鼎食,然後为快哉?遂扁一室曰“逸老堂”。日居其中,铅椠编帙,未尝去手,意有所会,欣然笔之。久而成帙,勒为二卷,藏诸箧笥,因名曰《逸老堂诗话》。联以志吾之乐,且求愈於饱食无所用心者云尔。嘉靖丁未,五月望日戊申老人自叙。
    ◎卷上
    浦阳吴清翁尝结月泉吟社,延致乡遗老方凤谢翱吴思齐辈,主於家。至元丙戌,小春望日,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豫以书告浙东西以诗鸣者,令各赋五七言律诗,至丁亥正月望日收卷。月终收得二千七百三十五卷。清翁乃属方公辈品评之,选中二百八十人。三月三日揭榜,其第一名,赠公服罗一,缣七,又笔五贴,墨五笏。第二名至五十名,赠送有差。清翁乃录其选中者之诗,自一人至六十人,总得诗七十二首,又摘出其馀诸人佳句,与其赠物回谢小启,及其事之始末,为一帙而板行之。其一名罗公福诗云:“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噫!安得清翁复作,余亦欲入社厕诸公之末,幸矣夫。
    沧洲张亨父泰题《田畯醉归图》诗云:“村酒香甜鱼稻肥,几家留醉到斜晖。牧奴背拽黄牛载,兒子傍扶阿父归。鬓短何妨花插帽,身强不厌布为衣。天宽帝力知何有,但觉丰年醒日稀。”庄诵此诗,可以想见太平气象。向使沧洲入吴清翁吟社,吾知罗公福又让子出一头地矣。
    杜庠字公序,号西湖醉老,以诗名於景泰间。其《赤壁》云:“水军东下本雄图,千里长江隘舳舻。诸葛心中空有汉,曹瞒眼里已无吴。兵消炬影东风猛,梦断箫声夜月孤。过此不堪回首处,荒布局鸥鸟满烟芜。”时人称为杜赤壁云。吴文定诗:“西飞孤鹤记何详,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世昌,绵竹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赋所谓“客有吹洞箫者”,即其人也。微文定表而出之,世昌几无闻矣。
    古今诗人措语工拙不同,岂可以唐宋轻重论之。余讶世人但知宗唐,於宋则弃不收。如唐张林《池上》云:“鞭叶乍翻人采後,荇花初没舸行时。”宋张子野《溪上》云:“浮萍断处见山影,小艇移时闻草声。”巨眼必自识之,谁谓诗盛於唐而坏於宋哉?瞿宗吉有“举世宗唐恐未公”之句,信然!都玄敬《诗话》云:“松江袁景文未仕时,尝谒杨廉夫,见其赋《白燕》诗云:‘珠帘十二中间卷,玉翦一双高下飞。’”余近见《鼓吹续编》,此诗乃常孰时大本所作。其诗曰:“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日争辉。珠帘十二中间卷,玉翦一双高下飞。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大本,同时人,玄敬失於不审耳,非廉夫之诗明矣。
    硃子儋《存馀堂诗话》载:“顾仲瑛《和刘孝章游永安湖》诗,其警联云:‘啄花莺坐水杨柳,雪藕人歌山鹧。’极为杨铁崖所称许。”余记宋白玉蟾有《春日游冶》诗云:“风条舞绿水杨柳,雨点飞红山海棠。”亦自隽永。惜无赏音者拈出。
    东坡像《自赞》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山谷《自赞》云:“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杨诚斋《自赞》云:“青白不形眼底,雌黄不出品中。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风。”与陈龙川《自赞》“人中龙,文中虎”者有间矣。
    至正壬辰冬,倡妇徐氏,徽人。寇常一日召妇佐觞,徐愤骂不从,寇驰剑往杀之。龙江章琬孟文有诗记之云:“平原巷里堂中身,翠舞珠歌玉树春。不得籍除今义死,天容倡妇愧降臣。”江阴王逢原吉亦有诗吊之云:“妾非花月旧时妖,曾事忠良乐圣朝。今日黄巾刀下死,阳城下蔡莫魂消。”其二云:“束带朝衣供奉孙,虏廷歕死报皇恩。妾今一唱贞元曲,孰溅西风碧血痕。”噫!徐妇可谓风尘中有气义表表者矣。回视冠裳,宁不愧哉?孙失其名。
    陆俨山诗话载:“华亭卫先生《题松雪墨竹》云:‘汉家日暮龙沙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都玄敬诗话云:“周方伯良石所作,但首句改易三字,‘汉家’作‘中原’,‘龙沙’作‘龙旗’。”未知孰是?
    唐李义山诗,有“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之句。世俗久雨,见晚晴辄喜,自古皆然。余适逢此景,遂演二首云:“天意怜幽草,孤根托鹩隈。自含幽独意,长殿百花开。香馥滋春雨,情深亲落梅。心知惟二谢,勾引梦中来。”“人间重晚晴,水色共天清。池面浮鱼泳,山腰反照明。渔罾悬别浦,林鸟度新声。仿佛王维画,超然物外情。”李义山全篇,惜未见之耳。
    《汉书》:“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苑》作“白头而新,倾盖而故。”杨升庵云:“作‘而’字解,尤意味。”此说余不敢从,故特拈出。
    栗,木果也,庄子所谓“狙公赋茅”者。今论作茅栗,沈存中尝辩其非矣。杜诗云:“园收栗未全贫。”正指此物。今以栗,解作蹲鸱之芋,一何远哉?
    梁乐府《夜夜曲》,或名《昔昔盐》,昔即夜也。《列子》:“昔昔梦为君。”盐亦曲之别名。
    杜诗“衔杯乐圣称避贤”,用李适之“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之句。今俗本作“世贤”者,非也。
    杜诗“苔卧绿沈枪”,绿沈以漆著色如瓜皮,谓之绿沈。《南史》任昉卒於官,武帝闻之,方食西苑绿沈瓜,投之於盘,非不自胜。绿沈瓜,即今西瓜也。
    佛寺曰“香界”,亦曰“香阜”。江总诗云:“息舟候香阜,怅别在寒林。”高适诗云:“香界泯君有。”“香界”“香阜”,人未曾道。
    《淮南子》云:“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况於人也?”《注》曰:“聋虫喻无知者。”聋虫之名甚奇。
    琬液琼苏,皆古酒名,见皇甫嵩《醉乡日月记》。
    《艺文类聚》载束皙《饼赋》,有“牢九”之目,盖食具名也。东坡诗以“牢九具”对“真一酒”,诚工矣,然不知为何物?後见《酉阳杂俎》引伊尹书有笼上牢丸、汤中牢丸,“九”字乃是“丸”字。诗人贪奇趁韵,而不知其误,虽东坡亦不能免也。“牢丸”即今之汤饼是也。
    欧阳公之文,粹如金玉;苏文忠公之文,浩如江河。欧公之摹写事情,使人宛然如见;苏公之开陈治道,使人恻然动心。皆前代之所无有也。
    古乐府诗云:“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据此诗言之,古人尺素结为鲤鱼形,即缄是也,非如今人用蜡。《文选》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即此是也。下云“烹鱼得书”,亦譬喻之言耳,非真烹也。五臣及刘履皆谓古人多於鱼腹寄书,引陈涉罩鱼倡祸事证之,何异痴人说梦邪?
    宋初置通判,分知州之权,谓之监州。宋人有钱昆者,性嗜蟹,尝求外补,语人曰:“但得有蟹之处无监州则可。”此语有晋人风味,东坡诗,有“欲问君王丐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昆去东坡未远,即用其事为诗,良爱其语也。
    曲名有《乌盐角》。江邻几《杂志》云:“始教坊家人市盐,得一曲谱於子角中。翻之,遂以名焉。”载石屏有《乌盐角》行。元人月泉吟社诗云:“山歌聒耳《乌盐角》,村酒柔情玉练槌。”
    《荆州记》,盛弘之撰,其记三峡水急云:“朝发白帝,暮宿江陵,凡一千二百馀里,虽飞云迅鸟,不能过也。”李太白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杜子美云:“朝发白帝暮江陵。”皆用盛弘之语也。
    谢玄晖诗:“风动万年枝。”唐诗:“青松忽似万年枝。”《三体诗注》以为冬青,非也。《草木疏》云:“檍木枝叶可爱,二月花白,子似杏,今在处官园种之。取亿万之义,改名万岁树。”即此也。
    杜子美有《从韦明府续处觅锦竹两三丛》诗,黄鹤注云:“考《竹谱》、《竹记》无锦竹,意其文如锦名之。”《竹记》有“蒸竹、{⺮函}堕竹,其皮类绣”,岂即此乎?刘须溪亦不知所谓。近阅梅圣俞《宛陵集》《锦竹》诗云:“虽作湘竹纹,还非楚筠质。化龙徒有期,待凤曾无实。本与凡草俱,偶亲君子室。”又自注其下云:“此草也,似竹而斑。”始知黄鹤有金注之昏耳。
    杜诗云:“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王菉猗《春晚》诗云:“丝丝天棘出莓墙。”天棘,天门冬也,如蘹香而蔓生。洪觉范以为柳,非也。
    古有“借书一痴,还书一痴”之说。“痴”本作“瓻”,贮酒器也。後人讹以为“痴”字。宋人艾性父《从高帝臣借书》诗云:“校雠未必及三豕,还借最惭无一鸱。”“瓻”字义同。借时以一鸱为贽,还时以一鸱为谢耳。
    老杜《秋兴云:“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荆公效其错综体,有“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言缲成,则知白雪为丝;言割尽,则知黄云为麦矣。近时吴兴邱大祐有“梧老凤凰枝上雨,稻香鹦鹉粒中秋”,亦得老杜不言之妙。
    南荒人称瓶罂谓之具理,人不知何物。东坡在儋耳,以诗别黎秀才,诗後批云:“新酿佳甚,求一具理。”即瓶罂是也。今人以酒器为{敝瓦},康节诗有云:“{敝瓦}子中消白日,小车兒上看青天。”
    古人服善,往往推尊於前辈。如杜少陵:“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邱壑蔓寒藤。”“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高适则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岑参则云:“谢胱每篇堪讽咏。”如李太白过黄鹤楼则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又云:“令人却忆谢玄晖。”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又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宋韩维诗云:“自愧效陶无好语,敢烦凌杜发新章?”古人如此推让,今人操觚未能成章,辄阔视前古为无物。近见《咏月诗,有“李白无多让,陶潜亦浪传”之句,是何语邪?可谓狂瞽甚矣!或有允余曰:“杜老有:‘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又云:‘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亦高自称许。”予曰:“在老杜则可,馀则不可。”
    陆放翁《宿北岩院诗云:“车马纷纷送入朝,北岩镫火夜无聊。中年到处难为别,也似初程宿灞桥。”岑参《送郭义》诗云:“初程莫早发,且宿灞桥头。”放翁结句本此。赵与虤《娱书堂诗话》指为参寥诗,不考之过也。
    《容斋三笔》载:“吴门僧惟茂信天台山,有诗云:‘四面峰峦翠入云,一溪流水漱山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落先教锁寺门。’”唐张籍《题虎邱》诗云:“望月登楼海气昏,剑池无底锁云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暮先教锁寺门。”惟茂蹈袭张诗二句,容斋亦受其欺而记之耳。
    房白云皞字希白,与元遗山为友。其《别西湖》诗云:“闻说西湖可乐饥,十年劳我梦中思。湖边欲买三间屋,问遍人家不要诗。”近见李西涯《麓堂诗集》,谓乐天所作,误也。
    余访唐子畏於城西之桃花庵别业。子畏作山水小笔,遂题一绝句於其上云:“青藜拄杖寻诗处,多在平桥绿树中。红叶没胫人不到,野棠花落一溪风。”余曰:“诗固佳,但恐‘胫’字押平声未稳。”子畏谓我何据,余曰:“老杜有‘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推开胫’。”子畏跃然曰:“几误矣!”遂改“红叶没鞋人不到”。吁!子畏之服善也如此。与世之强辩饰非者,殆迳庭矣。
    《郡阁雅谈》载:廖凝字熙绩。十岁时,有《咏棋》诗云:“满汀鸥不敢,一局黑全输。”作者见之曰:“必垂名於後世。”先大父醉菊翁与客弈棋,家君侍立,客命赋诗,即口占云:“两行分黑白,二叟赌输赢。落子争先著,松间睡鹤惊。”客称赏不已,时家君年才十一岁。
    陆安甫伸举“鹬蚌相持,渔人得利”二句,问王胜甫“有成语可为对否”?胜甫曰:“《战国策》有‘犬兔俱罢,田父擅功’之语,可以对之。”安甫叹服。
    《蜀志》载:王衍以霞光笺五百幅赐金堂令张蠙,即今之深红笺也。又有百韵笺,以其幅长可写百韵诗为名也。其次学士笺,则短於百韵矣。西涯李文正与客索笺纸,数日酬和过半,因名为子母笺。其诗云:“朝来东馆暮西涯,子母笺成岂浪夸?犹有贪心劳望眼,半随诗句落谁家?”子母笺自西涯始名。
    《能改斋漫录》云:古来人君之亡,未有谥号,皆以大行称之,往而不返之义也。秦始皇崩於沙丘,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见《李斯传》。唐子畏著《四库碎金》云:“皇帝崩後,未有谥号,故曰大行。行者德行之行,读作去声。”二说未知孰是?
    杜《征南》《与兒书》,言昔人云“借人书一痴,还人书一痴”。山谷《借书》诗,有“时送一鸱开锁鱼”。宋艾性父《借书》诗,有“校雠未必及三豕,还借最惭无一鸱”。余考唐韵,“瓻”与“痴”同用,注云: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古借书盛酒瓶也。後人讹以为痴,不亦谬乎?
    张修撰(亨父)诗云:“东风泼地扫烟埃,桃李无情柳乏才。留不住春花落去,卷成团雪絮飞来。”此格本“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句。
    伊卿举伯羔,少从学於家君,苦志赡博,温厚文雅,间喜作诗中。余尝爱其有新意,如《寒食》诗云:“风弄轻阴寒食天,粉墙处处露秋千。古人遗俗停炊爨,不禁绿杨枝上烟。”如《山中杂言》云:“牛羊自知夕,桑柘近成阴。”又云:“山花遇雨落,野雉见人飞。”又云:“涸沼空菱叶,高篱满豇化。”其和家君述怀云:“深怀师道终身重,已信文人自古贫。”诗皆清拔可诵。今为四明训导云。
    鄂州蒲圻县赤壁,正周瑜所战之地。黄州亦有赤壁,东坡夜游之地,诗人托物比兴,故有“西望夏口,东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朗者乎”,盖坡翁亦有疑之之辞矣。韩子苍亦承东坡之误,有“齐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矶头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瞒走,小偷何敢下芦洲”。元人陈菊南,上虞人,博古士也。其《咏蒲圻赤壁》诗云:“往事何消问阿瞒,到头吞不去江山。自从羽舰随烟尽,惟有渔舟竟日闲。原先字雷皴漫墨本,弩机土蚀点硃斑。凄其古思谁分付?白鸟苍烟来没间。”噫!千载之下,独宋葛常之、元陈菊南二人之卓见耳。杨用脩有云:“世之人无特见者,一一随人之声而和之,譬之应声虫焉。思以青黛药之,可发一笑。”
    广东广州府湛公(若水)擢南京佘酒,将之任,其母垂白,随地任所。荐绅赋诗赠行甚众,唯嘉鱼李承箕一首云:“孝道由来兒奉母,得官今日母随兒。八千里路风波险,纵是胡麻也绉眉。”湛公见诗,即草疏春天於朝,求养亲。至八载亲终,然後出仕。承箕可谓能尽友道,若水则能尽子职,两得之矣。承箕,陈白沙之门人。
    《云麓漫钞》云:“古有风法华者,偶至人家,见笔砚便书,人目之为怪。”吴中士子颇有法华之风,故拈出以警戒之耳。
    赵松雪《咏老态》诗云:“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藉过头杖,食肉先寻剔齿签。右臂拘挛巾不里,中肠惨戚泪常淹。称床独就南荣坐,畏冷思亲爱日檐。”吁!非身历老境者不能道。
    宋人马晋孟昭,东吴人。赋《满庭芳》词云:“雪渍冰须,霜侵蓬鬓,去年犹胜今年。一回老矣,堪叹又怜。思昔青春美景,除非是、月下花前。谁知道,金章紫绶,多少事忧煎?侵晨,骑马出,风初暴横,雨又凄然。想山翁野叟,正尔高眠。更有红尘赤日,也不到、松下林边。如何好,吴淞江上,闲了钓鱼船。”
    宋徐师川作《渔父》词云:“七泽三湖碧草连,洞庭江汉水如天。朝廷若觅玄真子,不在云边在酒边。明月棹,夕阳船,鲈鱼恰是镜中悬。丝纶钓饵都收却,八字山前听雨眠。”
    宋朝寒食有抛[A122]之戏,兒童飞瓦石之戏,若今之打瓦也。梅圣俞《禁烟》诗云:“窈窕踏歌相把袂,轻浮赌胜各飞[A12?]。”[A12?],七禾切。或云起於尧民之击壤。
    唐诗云:“残霞蹙水鱼鳞浪,薄日烘云卵色天。”东坡诗云:“笑把鸱夷一尊酒,相逢卵色五湖天。”正用其语。《花间集》词云:“一方卵色楚南天。”注以“卵”为“氵卯”,非也。注东坡诗者,亦改“卵色”为“柳色”。王梅溪亦不及此,何邪?
    刘梦得咏玄都桃花而被谪。李繁咏东门柳,杨国忠谓其讥己而得祸。刘後村《咏落梅》诗,有“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谗者笺其诗以示柄臣,由是闲废十载。後村有《病後访梅》十绝句,其一云:“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李,也被梅花累十年。”人谓简斋《题墨梅》而致魁台,後村《咏落梅》而罹废黜。噫!诗之幸与不幸,有如此夫。
    《天厨禁脔》,洪觉范著。有琢句法中假借格。如“残春红药在,终日子夫啼”,以“红”对“子”。如“信册今十载,明日又迁居”,以“十”对“迁”。硃子儋诗话谓其论诗近於穿凿。余谓孟浩然有“庖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老杜亦有“枸杞因吾有,鸡栖奈尔何”,以“枸”对“鸡”,韩退之云“眼昏长讶双鱼影,耳热何辞数爵频”,以“鱼”对“爵”,皆是假借,以寓一时之兴。唐人我有此格,何以穿凿为哉?
    人之於诗,嗜好往往不同。如韩文公《读孟东野诗》,有“低头拜东野”之句。唐史言退之性倔强,任气傲物,少许可。其推让东野如此。坡公《读孟郊诗》有云:“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食蟛越,竟日嚼空螯。”二公皆才豪一世,而其好恶不同若此。元次山有云:“东野悲鸣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尤古潮阳笔,合卧元龙百尺楼。”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至矣。此诗断尽百年公案。
    老杜“读书破尤卷,下笔如有神”。葛常之《韵语阳秋》云:“欲下笔,自读书始。不读书,则其源不长,其流不远,欲求波澜汪洋浩涉之势,不可得矣。”萧千岩云:“诗不读,书不可为,然以书为诗则不可。”严沧浪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恐非碻论。
    吴兴邱吉,字大祐。未遇时,有能诗声,对客挥毫,敏捷无比。一日闻常孰钱允晖善诗,往谒之。邱及门,与阍者曰:“可语汝主,诗人特相访。”钱曰:“彼何人?其迂若是。”适咽客,令阍者请入室,即令赋诗赠妓,仍以险韵困之。邱略不构思,一挥而就。诗曰:“琵琶斜抱出吴★,貌与芙蓉两不降。纤指嫩抽春徇十,修眉淡扫绿蛾只。无裙影拂沈香屑,歌扇风生玉女窗。後夜巫云忽飞去,空馀明月照湘江。”允晖叹不已,遂致上座,倾盖如故,酣饮倡和,留连数日而别。
    郯九成与倪元镇齐名,诗亦清丽。其》春暮《诗云:“春色三分都有几,二分已在雨声中。墙东两个桃花树,恨杀朝来一番风。”又云:“世事总如春梦里,雨声浑在杏花中。”人多称诵。唐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风”,山谷有“一霎社公雨,数番花信风”,皆平声用。今九成作去声,必有所自。杜诗“会须上番看成竹”,元微之有“飞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俱用上番字,则上番不专为竹也。退之《笋》诗云:“唐知上几番”,又作平声押。
    太湖中有大小干山,吾乡秋官马俞抑之,号清痴道人,有诗云:“大干山,小干山,两山突兀湖不间。世态炎凉说不尽,叉手干人千万难。仲定量不遂依刘愿,作赋还乡泪如霰。蒙正硃门九不开,归家懒见妻兒面。大干山,高嵚崟;小干山,青嶙刚,徒去干人劳尔神,不如壁立千万寻。孤标直上干青云,下视蚁子何足云?噫嘻高哉余素心。两干山,莫干人。”清痴此作,有所感而赋,豪迈跌宕,不减刘龙洲。
    张梦晋灵有隽才,屡试不第,为人落魄不羁。诗文多不存藁。《春暮送友》云:“三月正当三十日,一琴一鹤一孤身。马蹄乱踏杨花去,半送行人半送春。”其临终赋一绝云:“一枚蝉蜕榻当中,命也难辞付大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其胸襟洒落,亦自不凡。
    宋释惠洪《题王维雪中芭蕉图》,有“雪里芭蕉失寒暑”之句,以芭蕉非雪中物。硃新仲《猗觉寮杂记》云:“岭外如曲江,冬大雪中,芭蕉自若,红蕉始开花,始知前辈作画不苟如此。想惠洪示到岭外故也。”余近阅陆安甫《蕞残录》云:“郭都督鋐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後亦不凋坏。”噫!不读天下书,未遍天下路,不可妄下雌黄!观此益信。
    元萨天锡尝有诗《送䜣笑隐信龙翔寺》,其诗云:“东南隐者人不识,一日才名动九重。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衲衣香暖留春麝,石钵云寒卧夜龙。何日相从陪杖屦?秋风江上采芙蓉。”虞学士见之谓曰:“诗固好,但闻‘听’字意重耳。”萨当时自负能诗,意虞以先辈故少之去尔。後至南台见马伯庸论诗,因诵前作,马亦如虞公所言,欲改之,二人构思数日,竟不获。未几,萨以事至临川谒虞公,席间首及前事。虞公曰:“岁久不复记忆,请再诵之。”萨诵所作,公曰:“此易事。唐人诗有云‘林下老僧来看雨’,宜改作‘地湿厌看天竺雨’,音调更差胜。”萨大悦服。今《诗律钩玄》讹刻为倪云林诗,非也。
    宋张表臣尝游南徐甘露寺,偶题小词于壁间。其僧愚俗且聩,愀然不乐曰:“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涂坏了。”张笑曰:“颇有祖风。”客问:“何谓?”张曰:“昔李卫公亦曾以方竹杖赠甘露寺僧。”寻问之,僧欣然曰:“已规而漆之矣。”卫公嗟惋竟日。祖风之谓此也。余正德辛未春,与张尧臣游虎邱竹楼禅房,酒半,尧臣留句壁间,余亦和之,有“松竹阴中鹤虱堕,翠微深处僧房开”。他日有客戏之曰:“以汝对鹤,受其侮矣。”僧愚俗无知,遂磨灭“鹤”、“虱”二字。重游见之,询知其故。噫!天下事未尝无对:“方杖削圆甘露祖,清诗磨灭虎邱僧。”与客一笑而罢。
    梅花格高韵胜,见称於诗人吟咏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联为古今绝唱。近见王涵峰履约诗云:“傍水浓开落影斜,依稀遥认雪中花。何如西子春江上,淡扫蛾眉自浣纱。”《许理斋诗话》谓其咏梅当以神仙比之,可以自况,比之妇人,则非也。余阅《木天禁语》有借喻格,如咏妇人,必借花为喻;咏花者,必借妇人为比。如王荆公《咏梅》诗云:“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东坡云:“春入西湖到处花,裙腰芳草傍山斜。盈盈解佩临湘浦,脉脉当垆卖酒家。”萧柬之云:“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皆借喻也。许子失於考耳。余友江阴曹毅之弘,号方湖,《咏梅》一绝,殊有风致,“清香疏影独踟蹰,脉脉黄昏思有馀。恰似文君新寡後,不施脂粉嫁相如”。亦借喻格也。
    《麓堂诗话》载同官献谀之辞,如西涯专在虚字上用力,如何得到?又云西涯最有功於联句。又云西涯所造,一至此乎?又云莫太泄漏天机。至若与吴文定公和般斑韵,西涯公诗警联,俱载於内,文定和章,一录一句。文定未第时,有《赠西涯》诗,全篇俱载。古人诗话示必如此。噫!涯翁天下士也,何必亦著此语?虽非自矜,亦未免起後人议论。
    刘静修《咏史》云:“纪录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穷受屈人。”《宋史》文信公与陈宜中同传,不预忠义之列。吴文定公有《谒文信公祠》诗云:“当时正气亘乾坤,忠义谁将宋史论?柴市宜为南向象,崖山应有北归魂。已酬乡里希贤志,能报朝廷养士恩。一读《六歌》人便哭,天教遗墨毁无存。”常熟钱氏藏文信公《六歌》墨迹,近毁於火,文定末句故及之。噫!文信公忠义表表在天地间,而史书不预,何邪?余诵静修诗,重增惋叹。
    古人文辞中往往谈及西子事,而其说不一。《吴越春秋》云:“吴亡,西子被杀。”则西子之在当时,固已死矣。宋之问诗:“一朝还旧都,靘妆寻若邪。鸟惊入松纲,鱼畏沈荷花。”则西子复还会稽矣。杜牧之诗:“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则西子甘心随范蠡矣。及观东坡《范蠡》诗:“谁遗姑苏有麋鹿,更怜夫子得西施。”崱又为蠡窃西子而去矣。余按《墨子》《亲士篇》曰:“西施之沈其美也。”西施之终,不见於史传,古今咸谓其从范蠡五湖之游,今乃知其终於沈,可以为西子浣千古之冤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当信。
    老杜《竹》诗云:“雨洗涓涓净,风吹细细香。”太白《雪》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李贺《四月词》云:“依微香雨青氛氲。”元微之诗云:“雨香云澹觉微和。”以世眼论之,则曰竹、雪、雨何尝有香也?
    元何贞立,长沙人,欧阳原功之婿。少有俊名,既举进士。原功欲拔入翰林,於虞邵庵揭奚斯诸公极称道之。及相见,适会僧景初持墨菊卷诣翰林求题,诸公遂请贞立赋之。贞立出仓猝,且恇怯,勉强赋云:“陶令归来不受官,黄花采采晓霜寒。悠然一见南山後,故向东篱子细看。”所作殊负所闻,诸公颇不惬。虞公诗云:“过了黄河无此种,江南秋老万僧寒。此花开遍风光尽,莫作寻常草木看。”江南旧有僧万公善画墨菊,故云。欧公诗云:“苾刍元是黑衣郎,当代深仁始赐黄。今日黄花翻泼墨,本来面目见馨香。”僧旧衣黑,谓之缁流。元文宗宠眷䜣笑隐,始赐著黄。贞立以诗故,竟不得入翰苑,欧公亦不复言。邵庵尝语门人曰:“人之出处,固自有定。若贞立者,讲学之功,恐亦未至焉。”近卞户部华伯江阴人,亦为僧题墨菊卷云:“闻说缁衣独好贤,墨花香里对谈玄。玄霜虽改黄金以,老气横秋尚凉然。”此诗固不敢与虞欧并驾,而亦差胜贞立之作矣。
    秦少游侍兒朝华,年十九。少游欲修真,遣朝华归父母家,使之改嫁。既去月馀,父复来云:“此女不愿嫁。”少游怜而归之。明年,少游倅钱塘,谓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临别作诗云:“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未几遂窜南荒。余友唐子畏阅《墨庄漫录》,偶见此事,以诗嘲少游云:“淮海修真黜朝华,他言道是我言差。庆不了红颜别,地下相逢两面沙。”又《题陶穀邮亭图》云:“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初我做陶丞旨,何必尊前面发红?”语意新奇,如醉後啖一蛤蜊,颇觉爽口。姚宽《西溪丛语》云:“柳子厚诗,有‘空斋不语坐高舂’。恭能诗云:‘隔江遥见夕阳舂。’《淮南子》云:‘日经於渊虞,是谓高舂。’注云:‘渊虞,地名。高舂,时地加戌,民碓舂时也。’黄润玉《万象录》云:‘高舂,巳时也。’或云:‘日入处,非也。’”余读梁元帝诗云:“暮春多淑气,斜景落高舂。”又《纳凉》云:“高舂斜日下,佳气满栏盈。”当以日入处为是,二说戌与巳皆误。
    林和靖《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议者以黄昏难对清浅。杨升庵《丹铅续录》云:“黄昏,谓夜深香动月之黄而昏,非谓人定时也。”余意二说皆非,岂诗人之固哉?梅花诗往往多用月落参横字,但冬半黄昏时参横已见,至丁夜则西没矣。和靖得此意乎?
    李文正昉云:“士人唯贵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太华逸民李荐云:“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无使王公厌其不去。”余钦服二公之言,当书於座隅。姚合有诗云:“时过无心求富贵,身闲不梦见公卿。”
    卢疏斋云:“大凡作诗,须用《三百篇》与《离骚》,言不关於世教,义不存於比兴,诗亦徒作。夫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斯得性情之正。古人於此观风焉。”
    ◎卷下
    古今文人用事,有信笔快意而误用之者,虽大手笔亦所不免。近见徐天全翁《闲居即事》诗:“闲心自觉功名淡,却笑留侯胜酂侯。”“酂”字有二音,皆地名。萧何所封邑,属沛国,才何切。萧何子孙所封邑,属南阳,则肝切。按班固《十八侯铭》云:“文昌四友,汉有萧何,叙功第一,受封於酂。”唐杨巨源诗云:“请问汉家功第一,麒麟阁上识酂公。”天全翁押去声,或别有所据云。
    《离骚》云“落英”,或谓菊花不落而何为落英?一云:“落,大也。”一云:“落,始也,谓始开之英。”姚宽《西溪丛语》引晋许询诗云:“青松凝素体,秋菊落芳英。”沈约云:“英,叶也,言食秋菊之叶。”余读韦应物诗云:“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审姚说无疑矣。
    《竹坡诗话》云:“作诗止欲写所见为妙,不必过求奇险。”叶文庄公与中云:“近之作者,嫫母蹙西施之额,童稚攘冯妇之臂。句雕字镂,叫噪聱牙,神头鬼面,以为新奇,良可叹也。”予尝见元人房白云颢诗云:“後学为诗务斗奇,诗家奇病最难医。欲知子美高人处,只把寻常话做诗。”邱文庄濬《答友人论诗》云:“吐语操辞不用奇,风行水上茧抽丝。眼前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
    蒋少传冕云:“近代评诗者,谓诗至於不可解,然後为妙。夫诗美教化,敦风俗,示劝戒,然後足以为诗。诗而至於不可解,是何说邪?且《三百篇》,何尝有不可解者哉?”
    南峰杨君谦循吉,作古文甚有时名,其诗亦闲雅。余每爱《夏日宿禅房》云:“暖分香水浴,凉借好风吹。”《与友人夜话》云:“杯柈草草免空去,饮酒无多闲话长。”《题支硎山僧院》云:“泉喷雪花冷,鸟含蛮语柔。”《送僧》云:“禅从逆境打,衲到暑天收。”《秋夜》云:“月色宝珠莹,酒颜枯木春。”佳句也。有《松筹堂集》。
    天台王古直有《述怀》诗,“穷将入骨诗还拙,事不萦心梦亦清”之句,李西涯称赏之,载于《麓堂诗话》。余少曾见《唐宋诗选》一首,但忘其姓氏,诗云:“才到中年百念轻,独於风月未忘情。贫将入骨诗方好,事不萦心梦亦清。万卷难图金马贵,一生长与白鸥盟。幸然不作诸侯客,犹恐江湖识姓名。”惜古直全篇未之见耳。
    僧齐已《折杨柳》词云:“稼低似中陶潜酒,软极如伤宋玉风。”以中酒之中为去声。予记唐人有诗云:“醉月频中圣。”“近来中酒起常迟。”“阻风中酒过年年。”东坡云:“臣今时复一中之。”作中风之中,非也。
    《隐窟杂志》:宋时阆州有三雅池,古有修此池,得三铜器,状如酒杯,各有篆文曰:伯雅、仲雅、季雅。当时虽以名池,而不知为刘表物也。吴均诗云:“联倾三雅卮。”刘梦得诗云:“酒每倾三雅。”或谓古酒并号三雅,非也。
    白乐天诗,善用俚语,近乎人情物理。元微之虽同称,差不及也。李西涯诗话云:“乐天赋诗,用老妪解,故失之粗俗。”此语盖出於宋僧洪觉范之妄谈,殆无是理也。近世学者往往因此而蔑裂弗视。吴文定公读《白氏长庆集》,有云:“苏州刺史十编成,句近人情得俗名。垂老读来尤有味,文人从此莫相轻。”
    杨用修《丹铅续录》云:“白乐天三游洞记云破月出光景,含吐互相明灭,晶莹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莫能名状。造语如此,何异柳子厚?世以为太易轻议之,盖亦未深玩之也。”
    近见天全翁徐武功墨迹一卷於友人家,笔画遒劲可爱。其词云:“心绪悠悠随碧浪,良宵空锁长亭。丁香暗结意中情。月斜门半掩,才听断钟声。耳畔盟言非草草,十年一梦堪惊。马蹄何日到神京?小桥松径密,山远路难凭。”其词句句首尾声字相连续,故名之为《玉连环》。想此体格自天全翁始。又见赋《中秋月》一痊云:“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天全文集中皆不载,是以知散佚诗文尤多。
    宋杨学士应之题所居壁云:“有竹百竿,有香一炉,有书千卷,有酒一壶,如是足矣。”余友柳大中佥性僻嗜书,搜罗奇籍,传写殆遍,亲自雠校,不吝假借,由是人益贤之。间好吟咏。手录《白氏长庆集》,题其後云;“两三年写自经手,七十卷书才到头。”《山居》云:“煮粥烧松子,梳头就菊花。”《述怀》云:“百竿竹与身同老,千卷书曾手自钞。”余尝过访其居,修竹潇然,焚香独坐,左图左史,充栋汗牛,昔人之所慕者,今大中俱得之矣。与世之朝秦暮楚,驱驰势利之场者,大相辽绝哉。
    唐士絅《梦馀录》云:“古人爆竹,必於元旦鸡鸣之时。今人易以除夜,似失古意。”余近读张燕公《守岁》诗云:“竹爆好惊眠。”始知唐时除夜爆竹,其来久矣。
    张文潜《明道杂志》云:“钱穆父尹开封府,剖决无滞,东坡誉之为‘霹雳手’。穆父曰:‘敢云霹雳手,且免胡户蹄。’盖俗谚也。”《能改斋漫录》记张邓公《罢政》诗云:“赭案当衙并命时,与君两个没操持。如今我得休官去,一任夫君鹘鹭蹄。”余又见李屏山乐府末句云:“但尊中有酒,心头无事。葫芦提过鹘鹭蹄。”即今俳优指为鹘突者,即胡涂之谓也。
    壶山宋廉父《咏景》诗云:“朋比趋炎态度轻,御人口给屡憎人。虽然暗里能钻刺,贪不知机竟杀身。”此诗讽当世小人,奔不知止者,然辞语太露,无含蓄意。本朝夏文靖公原吉《咏蚊》云:“白露瀼瀼木叶稀,痴蚊犹自傍人飞。信伊祇解趋炎热,未识行藏出处机。”蔼然有规讽惊戒之意存焉。
    祝枝山先生希哲,尝叙家君《约斋漫录》二十卷。今录其略云:“俞君宽父,吴之耆儒也。秉操贞介,守道笃学,慎交简出,泊然安素。其为学也好剧餮饴勤,彰逐月外,视权要若仇,声利若沤,黄卷宾主,墨订硃,雠,日与古哲者游,盖皇甫玄晏之流也。文浩瀚不暇尽录。”杨君谦见之乃曰:“太史公笔,不过是也。”又《赠先君》诗云:“水南雄市尤尘趋,水北还容陋巷居。三尺素桐陶靖节,百篇华赋马相如。心抛世俗争为事,手录前贤未见书。欲继姓名高士传,怕君嫌我近睢盱。”家君白发种种,嗜学不倦。每见奇书,手誊录,时年八十馀矣,未尝一日庆铅椠也。枝翁与先君辞世,先後墓木拱矣。展卷读之,不觉泫然。
    吾乡光庵王仲光,博学知天文,旁通於医。洪武中,避地太湖。戊寅,储君即位,有诗云:“数茎白发乱蓬松,万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东风。”人咸谓“光庵我朝陈图南”,信哉!
    陆放翁《黄州诗云:“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是促谋?”赵与时《宾退录》云:“陆诗本晁载之《咏昭灵夫人诗:‘安用生兒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予曰:“非也。东坡有‘但令有妇如康子,何用生兒似仲谋’?”
    少师杨文贞公尝曰:“东坡竹妙而不真,息斋竹真而不妙。”盖坡公成於兔起鹘落须臾之间,而息斋所谓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者也。专以画为事者,乃如是尔。今人有得东坡竹,其枝叶逼真者,大率伪尔。沈石田长於山水而短於竹,尝《自嘲》云:“老夫画竹丑竹类,小兒旁观谓杨柳。”李西涯《题柯敬仲墨竹》云:“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祇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非得画家三昧旨,恐不能道此语。
    《考古编》云:“屈原《渔父》一章,自载己与渔父问答之辞。春劝其从俗,原答之曰:‘宁赴湘流,葬於江鱼腹中。’渔父莞尔鼓枻,歌沧浪而去。则是自“莞尔”而下至“去不复顾”,皆原语言也。若原实尝投湘,安得更能自书死後之言乎?贾谊扬雄作《畔骚》,皆言原真投水死,而世亦和之,此不审也。清明前三日,谓之寒食节,天下皆然。其事出於介子推,山西尤重。王恽有诗云:“晋人熟食一月节,店舍无烟灶厨冷。”户象诗云:“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今吴中相传清明前二日也。
    吾乡魏太常校常寓杨庵精舍,偶谈水灾,但逢六,数有水厄,每六十年或六年必有一变。夫六阴数也,故有水灾,理或然也。庄渠有《救荒策》,文繁不暇悉录。
    《史记》《扁鹊传》,饮以上池之水。上池水者,竹木上未到地之水是也。
    立庵俞有立(贞木),洞庭人。尝题赵仲穆画马一绝云:“房星方堕墨池中,飞出蒲梢八尺龙。想像开元张太仆朝回骑过午门东。”风致宛然在目,年九十六而卒。
    戴石屏诗:“麦朝充食,松明夜当灯。”此实录也。山西深山老松心有油者如蜡,山西居民多以代烛,谓之“松明”,颇不畏风。
    梅圣俞每醉,辄叉手温语,坡公谓其非善饮者,习性然也。余友唐解元子畏每酒酣,喜讴刘後村诗云:“黄童白叟往来忙,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後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子畏匪好此诗,但自寓感慨云。
    宋景公云:“医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则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则迂而入诸拘碍,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诬人。”景文真格言也。梅圣俞《赠何山人》诗有云:“日闻古贤哲,必与医卜邻。”
    范文正公尝在边庭,以黄金铸一笺筒,饰以七宝,每得朝廷诏旨敕命,贮之筒中。後为一老卒夜间盗去,潜递於家。公知之勿究,明年以老放归。袁文清公(桷)伯长有诗题文正公遗像一绝云:“甲兵十万在胸中,赫赫英名震犬戎。宽恕可成天下事,从他老座盗金筒。”
    郦道元《水经注》形容水之清澈云:“分沙漏石。”又曰:“渊无潜甲。”又曰:“鱼若空悬。”又曰:“石子如樗蒲。”皆极造语之妙。
    古语云:“梧桐不生则九州异,一叶为一月,闰月十三叶。”宋人《闰月表》有云:“梧桐之叶十三,黄杨之厄一寸。”
    元人有诗云:“钱塘门外柳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得一枝城里云,始知城外已春深。”徐天全《雪湖赏梅》云:“梅开催雪雪催梅,梅雪催人举酒杯。折取琼枝插船上,满城知是探春回。”二诗皆隽逸可诵,惜元诗遗其名氏。
    梁元帝《纂要》云:“日在午曰亭,在未曰映。”王仲宣诗云:“山冈有馀映。”谓日昃。
    马少游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才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赢馀,但自苦尔。”刘梦得《经伏波神祠》诗有云“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之句,此也。
    古人诗集中,往往有赠内忆女遣妾之作,若称美子妇颜色见於辞章者,唯《山谷集》中有之。其赠子妇之兄,乃云“双鬟女弟如桃李,早年归我第二雏”之句,可丑可鄙。《硃子语类》谓其“乱道”,莫非此欤?
    “龙锺”,竹名。年老曰龙锺,言如竹之枝叶,摇曳不能自禁持也。
    杜少陵《冬日怀李白》诗:“裋褐风霜入。”惟宋元本仍作“裋”,今新刊本皆改作“短褐”,谬矣。“裋”音“竖”,二字见《列子》。
    武功伯徐公,天顺间,遭谗被逐,放归田里,自号天全翁。与杜东原陈孟贤诸老登临山水为适,不驾官船,惟幅巾野服而已。所至名山胜境,赋咏竟日忘倦,或填词曲以侑觞,其风流仪度,可以想见。其游灵岩《水龙吟》词云:“佳丽地,是吾乡,西山更比东山好。有罨画楼台,金碧岩扉,仿佛十洲三岛。却也有风流安石,清真逸少。向望湖亭畔,西施洞口,天光支影,上下相涵相炤,似宝镜里翠蛾妆晓。且登临,且谈笑,眼前事几多堪吊?香迳踪销,屟廊声杳,麋鹿还游未了。也莫管吴越兴亡,为他烦恼。是非颠倒,古与今一般难料。笑宦海风波,几人归早,得在家中老。遇酒美花新,歌清舞妙,尽开怀抱。又何须较短量长,此生心应自有天知道。醉呼童更进馀杯,便拚得到三更乘月回仙棹。”此词脍炙人口,盛传於世。公年六十六而卒,墓在吴县玉庶山。吴文定公有诗吊之云“众口是非何日定,老臣功罪有天知”之句。
    元僧道璨号无文印,进士陶跃之之子,善诗文。余爱其《题坡翁墨竹》云:“长公在惠州,日遗黄门书,自谓墨竹入神品。此枝虽偃蹇低徊,然曲而不屈之气,上贯枝叶,如其人,如其人。”
    唐人“风雨”字入诗最佳者,载於《麓堂诗话》。宋诗唯潘邠老“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播传人口。余观《後村诗话》载游次公《卜算子》词云:“风雨送人来,风雨留人信。草草杯柈话别离,风雨催人去。泪眼不曾晴,眉黛愁还聚。明日想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一词而叠用四“风雨”,读者人厌其繁,句意清快可喜。
    梅花不入《楚骚》,杜甫不咏海棠,二谢不咏菊花,亦可懊恨。辛幼安词云:“戏马台前秋雁飞,管弦歌舞更旌旗。要知黄菊清高处,不入当年二谢诗。倾白酒,绕东篱。只於陶令有心期。明朝重九浑潇洒,莫使尊前欠一枝。”词调《鹧鹕天》。稼轩盖为菊解嘲也。
    “绣裙斜立正销魂,宫女移灯掩殿门。燕子不归花著雨,春风应是怨黄昏。”《侯鲭录》载此诗,不知何人作也。余尝见唐女郎刘媛二绝句云:“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学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女郎此诗,可谓哀而不伤者矣。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阑一林雪,人生看得几清明?”陆放翁谓东坡此诗,本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余爱坡老诗,浑然天成,非模仿而为之者。放翁正所谓“洗瘢索垢者”矣。“索新妇,嫁女兒”,吴人俗彦也。按《三国志》:孙权欲为子索关羽女,袁术欲为子索吕布女。今人呼“索”为“煞”,因其音相似而为之。
    《古今诗话》云:“江州琵琶亭题者甚多,唯夏郑公最佳。诗云:‘流光过眼如车毂,薄宦羁人似马衔。若遇琵琶应大笑,何须涕泪满青衫?’”余爱杨孟载云:“枫叶芦花两鬓霜,樱桃杨柳久相忘。当时莫怪青衫湿,不是琵琶也断肠。”孟载此诗为乐天解嘲,亦出新意。
    沈石田诗话载:“薛沂叔《咏新溪小泛》诗云:‘柳断桥方出,云深寺欲浮。’”“石田称‘浮’字古人不能道。余见僧泐季潭有《屋舟》诗,有“四面水都绕,一身天若浮”,皆本老杜“乾坤日夜浮”之句。石田称之过矣。
    宋朝盛学士次仲与孔平仲同在馆中,雪夜论诗,盛曰:“今夕当作不经人道语。”平仲诗:“斜拖阙角龙千丈,抹墙腰月半棱。”坐客皆称绝。次仲曰:“句甚佳,惜其不大。”顷间,次仲诗:“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平仲乃服。余见《麓堂诗话》载谢方石鸣治《送人兄弟》诗:“坐来天地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次仲《雪》诗,颇与暗合。
    陈声伯《渚山诗话》云:“近世士大夫遇事退恕,则曰‘过背之後,不知和尚在钵盂在’。其担任者,则曰‘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声伯戏以此言作绝句云:“短世惊风骤雨中,是非利害竟何从?身谋过背谁知钵,日记升堂且撞钟。”观此则非退恕者矣。吾吴中亦有谚云:“暴时得长老做,半夜里起来撞钟。”此语盖讥讽当世浮躁者。余偶得一绝以继之云:“处世真如一梦中,英雄得失总成空。存亡身钵何须计?入定那闻半夜钟。”声伯名霆,吴兴人。
    汉末仲长统《见志》诗曰:“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裂《风雅》。”又郑泉嗜酒,临卒,谓同类曰:“必葬我陶家之侧,庶百岁之後,化而成土,幸见取为酒壶,实获我心矣。”二子真旷达之士矣。
    《墨庄漫录》载:“妇人弓足,始於五代李後主。”非也。予观六朝乐府有《双行缠》,其辞云:“新罗绣行缠,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唐杜牧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碧疏璃滑里春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画裙。”段成式诗云:“醉袂几侵鱼子缬,彯缨长戛凤凰钗。知君欲作《闲情赋》,应愿将身作锦鞋。”《花间集》词云:“慢移弓底绣罗鞋。”则此饰不始於五代也。
    《说苑》:“子贱为单父宰,初入境,见有冠盖来迎者,子贱曰:‘车驱之,所谓阳乔者至矣。’阳乔,鱼名,不钓而来,喻士之不招而至者也。其鱼之形则未详。.余按《荀子》曰:本者,浮阳之鱼也。《唐文粹宓子贱庙碑》云:“岂意阳骄,化而为鲂。”乔从鱼为鱎,字义乃全,骄字恐误。
    《唐六典》有装潢匠,注音光上声,谓装成而以蜡潢纸也。今制笺法,犹有潢桨之说,人多不解,虽大夫士读作平声,非也。
    张野《庐山记》:“天将雨,则有白云,或冠于峰严,或亘于中岭,欲谓之山带是也。不出三日,必有雨。”唐人诗云:“风吹山带遥知雨。”
    嘉兴李训导进,字孟昭,其《西湖夜宿》云:“蹇驴冲雪岸乌纱,夜醉西湖卖酒家。二八吴姬吹凤管,卷帘烧烛看梅花。”诵之以潇洒可爱。
    围棋世称为“手谈”,又曰“坐隐”二字,盖晋人语也,可入诗。
    都玄敬诗话载:“周方伯良石《题赵子昂墨竹》云:‘中原日暮龙旂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陆俨山诗话谓此诗华亭卫先生作。但首句三字不同,“中原”作“汉家”,“旂”作“沙”。卫逸其名,想传闻之误耳。
    种放隐于终南山,召拜起居舍人,赐告西归。有一高士隐居三世,以野蔌一盘诗一篇赠放云:“接得山人号舍人,硃衣前引到蓬门。莫嫌野菜无味,我是三追处士孙。”
    王逐客送鲍浩然游浙东,作长短句云:“水是眼横波,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连?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趕上春,千万和春住。”有余不尽之意,蔼然于言外。
    绍兴间,临安士人有赋曲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惯只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晚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思陵见而喜之,惜其后叠第五句“重携残酒”,不脱寒酸气,改曰“重扶残醉”。虞伯生系之以诗云:“重扶残醉西湖上,不见春风画船。头白故人无在者,断隄杨柳舞青烟。”亦寓感慨之意深矣。
    《西溪丛语》云:“孟浪,无趣舍之谓。”余读《庄子》林[C16?]斋《口议》云:“孟浪,不著实之谓。”当从林注为当。
    唐人俗谚云:“槐花黄,举子忙。”翁承赞诗云:“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忆得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承赞,闽人,唐末为谏议大夫。陈藏一《话腴》载:“李太守与伯珍医士书简云:‘遣白金三十两奉谢,以备橘黄之需。’咸不晓所谓橘黄之义。及观《世说》有‘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乃知古人用事不苟如此。”
    东峰吴鸣翰,洞庭人,在郡庠有能诗声。其《别妾》诗云:“黄金散尽学风流,学得风流已白头。记得西楼明月夜,几声檀板按梁州。”又《挽溺水妓》云:“翠袖尚笼金钏冷,清波难洗玉容羞。”
    洪景卢《夷坚志》,“夷坚”二字出《列子》“夷坚闻而志之”,方言鹍鹏也。唐华原尉张慎素有《夷坚录》三卷。张端义《贵耳集》云:“夷姓坚名也。”张博洽之士,然必有所据,但未明方言出于何典耳。
    老杜《孟冬》诗云:“破瓜霜落刃。”《岁时杂咏》乃云:“破甘霜落瓜。”硃新仲《杂记》云:“孟冬无瓜,当以《杂咏》为是。”余谓西瓜冬天固少,则今冬瓜兴瓠子皆有粉,故谓之霜落刃。若改作“破甘霜落瓜”,则谬矣。
    关西名妓王白苎者,姿容雅素,词翰情思,翘翘出群。来游吴中,骚人雅士,闻其名而往者接种。或以诗挑之,会合其意,即留款宿,否则金帛盈箱,亦不能动。吴士熊栋卿访白苎,杯酌间各咏一物,白苎分得竹簟,其诗云:“含风八尺黄琉璃,卷送郎君诚不恶。只愁一夕秋露零,高束寒冰向尘阁。”栋卿分得竹夫人,其诗云:“含风八尺黄琉璃,卷送郎君诚不恶。只愁一夕秋露零,高束寒冰向尘阁。”栋卿分得竹夫人,其诗云:“保抱工夫妙不传,数条风骨已冷然。怪他世济夫人美,惯伴多才学士眠。”栋卿复指庭前蜘蛛为题,白苎诗先成云:“高结蓬莱第一宫,飞丝曾上御衣红。只因误罥仙人髻,谪向人间草屋东。.颇有自负之意。栋卿乃嘲之,其诗云:“高结蓬莱第一宫,飞丝曾上御是丝,些些黏惹便羁迷。何如扫动周遭网,不遣人间赚阿谁?”白苎见栋卿诗,稍不乐,稍不乐,复赋一首解嘲云:“上林一片杏花飞,预设贤罗修尔归。莫道个中黏著住,差强随永与沾泥。.栋卿亦无如之何,白苎姿色不艳丽,诗才敏速,不亚唐之薛涛也。
    高骈镇成都,命酒佐薛涛妓行一令。乃曰:“须得一字象形,又须押韵。”公曰:“口,有似没梁斗。”涛曰:“川,有似三条椽。”公曰:“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为西川节度使,尚使一没梁斗,至于穷酒佐有一条椽兒曲,又何足怪?”骈亦为之哂焉。
    唐子元荐论本朝之诗:“洪武初,高季迪袁景文一变元风,首开大雅,卓乎冠矣。二公而下,又有林子羽刘子高孙炎孙蕡黄玄之杨孟载辈羽翼之。近日好高论者曰:‘沿习元体,其失也瞽。’又曰:‘国初无诗,其失也聋。’一代之文,曷可诬哉?永乐之末至成化之初,则微乎藐矣。弘治间,文明中天,古学焕日,艺苑则李西涯张亨父为赤帜,而和之者多失於流易。山林则陈白沙庄定山称‘白眉’,而识者皆以为傍门。至李空同何景明二子一出,变而学杜,壮乎伟矣。然正变云扰,而剽袭雷同,经国微,而风雅稍远矣。”词繁不能悉录,撮其大略而已。
    《封氏闻见录》云:“海内温汤泉甚多,有新丰骊山汤,蓝田石门汤,岐州凤泉汤,同州北山汤,河南陆浑汤,汝州广成汤,兗州乾封汤,邢州沙汤,凡八处,皆有温泉。”《墨庄漫录》云:“泉大热而气烈者,乃硫黄汤也。唯利州平疴镇汤泉温和,手可探而不作臭气,云是硃砂汤也。人传昔有两美人来浴,既去,异香馥郁,累日不散。”李端叔过浴池上作诗云:“华清赐浴忆当年,偶记荒山结胜缘。未必兴衰异今昔,曾经美女卸金钿。”余读唐子西《温泉记》云:“其下未必有硫黄,以为水受性本然。”按李贺有诗云:“华清宫中石汤。”以此推之,泉之温者,其下必有硫黄、石、硃砂之类。子西指以为水受本然之性,其然岂其然乎?
    辛稼轩在上饶时属其室人病笃,命医治之,脉次,有侍婢名整整者侍侧,乃指谓医者曰:“老妻获安平,当以此婢为赠。”不数日果愈,乃践前约。以整整而去,稼轩口占《好事近》云:“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物?只有一个整整,也盘合盛得。下官歌舞转凄惶,賸得几枝残笛。觑著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整兒善笛,故第六句及之。
    陈声伯《墨谈》云:“尧让天下於许由,由非山林逸士也。《左传》云:‘许,太岳之後。’太岳意即由耳。古者申吕许甫,皆四岳之後。《尧典》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逊朕位。’让由之举,或即此也。若饮牛弃瓢之说,或者由不敢当其让,遂逃避於野,如益避启於箕山之类。後人不知,概谓尧以天下让一山野之人,甚可骇也。”又阅都玄敬诗话云:“许由之名,见於庄子之寓言。自太史公信以为实有其人,而後世因之。许由者,许其处由,未尝有是人也。”玄敬当时最以洽博多闻称,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姑两存之,以质诸稽古之士。
    张祜题骊山有禽名阿滥堆,明篁御玉笛,将其声翻为曲,左右皆能传唱。故祜有诗曰:“红叶萧萧閤半开,明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
    唐开元中,许云封善笛,李中《赠笛兒》有云:“陇头休听月明中,妙竹嘉音际会逢。见尔尊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刘禹锡《赠歌人米嘉荣》诗云:“唱得梁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近来年少轻前辈,好染有些须作後生。”二生挟一艺之能,而名存不朽者,非名人之诗而传若是乎?余尝谓僧高闲草书,历世遐远,而不见传於世。今人读韩昌黎文,其名遂显於千百世之下而不能癜,由是知文字之不可无也如此。
    杨用脩《丹铅续绿》云:“吞姓自古有之,若《氏族全书》有吞景云,晋有吞道元与天公笺者,今类书引用改‘吞’作‘查’,盖不知有吞姓也。《书叙指南》所引犹是吞字,可以为证。”余因是而索检《指南》考之,惜乎近年为人窃去矣。余惋叹累日,饮食不能下咽,乃为诗以志吾感云:“四十年前录此书,任渠痴笑宋人愚。追思跋语浑如梦,安得龙颔下珠。”《指南》任德俭著,其後有俞贞木先生题跋志於後。贞木家贫,一日绝粮,废簪铒衣服,仅存是册,盖惜青氈旧物故也。余今六旬矣,不知更复见此书否?是吾幸也。
    王楙《野客丛书》云:“乐天有两小蛮,如‘杨柳小蛮腰’,公侍姬也。如曰‘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此酒榼名也。”王说谬矣,皆侍姬也。因讳之,乃曰酒榼。老刘即禹锡也。如元微之莺莺曰“双文”。宋贾耘老妾,东坡名之曰“双荷叶”。钱伯瞻侍兒名倩奴,《山谷集》中曰“青人”。我朝林子羽《鸣盛集》内红桥,皆侍姬也。盖讳之易其名耳。
    余尝见倪云林张伯雨诗寄与同时某人,称呼下曰“印可”二字,余不晓所谓。後阅《霏雪录》云“印可”字,维摩言“若能如是坐者佛可印可”,此禅语也。
    山谷晚岁信佛甚笃,酷好嗜蟹,有诗云:“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东坡亦爱食蟹,其《谢丁公默惠蟹》诗云:“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尖团即蟹腹下靥也,雄蟹脐尖,至十月极肥大而豪腴,甚有味,古人谓之糊口者是已。刘孟熙谓雌蟹脐圆而珍,盖不知其味者矣。
    《丹铅馀录》云:“《英光堂帖》,有米元章临智永真草千文,与今本大不同,乃知古人临帖,不论形似也。岳珂跋其後云:“摹临两法本不同,摹帖如梓人作室,梁栌栋桷,虽具准绳,而缔创既成,气象自有工拙;临帖如双鹄并翔,青天浮云,浩荡万里,各随所至而息焉。《宝晋帖》盖进乎此者肖。故曰‘袒裼不浼,夜户不启。善学柳下惠,莫如鲁男子’。”余谓不但临摹法帖,看画亦然。今人见画不谙先观其韵,往往以形似求之,此画工鉴耳,非古人意趣,岂可同日语哉?欧阳文忠公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苏东坡云:“作画以似形,见与兒童邻。”真名言也。
    硃性甫存理,仲秋在王浚之池台赏月,座中诸客赋诗,先就,性甫有一联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咸为击节称赏。余曾见僧仲璋一词云:“万事悠悠输一醉,花酒休教离手。”性甫句得非此词脱胎换骨否?
    《菽园杂记》载一诗云:“焚书祇是要人愚,人未愚时国已墟。只有一人愚不得,又从黄石读兵书。”陆式斋云:“惜不知何人所作?”余见韦居安《梅磵诗话》载萧冰崖立之《咏秦》诗云:“燔经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国未墟。无奈有人愚不得,夜师黄石读兵书。”陆公所记即冰崖之诗,後人相传稍易之耳。
    弘治乙丑,五文恪公(济之)丁内忧,郡守林公世远延文恪修郡志,时馆於西城书院。庭中有白莲一盆池,秋晚一朵忽开,文恪有诗云:“埋盆若个便为池,玉花亭亭有一枝。不以格高知者少,奈因开晚谢还迟。庭前晓日自相媚,江上秋风空尔为。我欲举杯同此赏,天高露下月明知。”吴中搢绅能诗者和之甚众,勍敌殊罕。唯枝山祝希哲诗云:“宾馆秋光聚曲池,玉杯承露阁凉枝。孤寒未必遗真赏,开布何须怨较迟。长恨六郎殊不肖,徒闻十丈亦何为?徐摇白羽开新咏,想孤寒未必遗真赏,开布何须怨较迟。长恨六郎殊不肖,徒闻十丈亦何为?徐摇白羽开新咏,想对薇花独坐时。”时枝山翁亦纂修郡志,故前云云。为字险韵,句句帖题,文恪独加称赏。
    昔人《题严子陵图》云:“当时便著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艾性父诗有“却把客星侵帝座,岂应忘世未忘名”。余谓此等语,皆克剥之辞,固不足道。独爱方求可一诗云:“谩衣羊裘钓泽云,无端惹起汉玄纁。风标自与齐人异,便着蓑衣也识君。”
    成化间,吴中大水,郡守刘瑀酷虐子民,督徵粮税,乡民苦楚,血肉狼藉,破产荡业,不胜栲掠,时人目为“白面虎”。杨仪部循吉有《酷吏行》行刺之云:“酷吏面上无慈色,手中长提法三尺。怒肉横生髯奋张,高呼拍案气扬扬。鞭笞在前视如戏,人血纵横流满地。水浸生荆尚怪轻,铜包大杖犹嫌细。贫穷百姓真可怜,每每见官多被鞭。忍饥忍痛哭向天,公人更觅行杖钱。”刘竟不得其死,可为酷虐者戒。
    ◎跋
    日来酷暑杜门,清晓早凉,颇有以一二种说部诗话等书,或旧钞,或旧刻,助余消遣,此亦家居销暑之一乐也。此册为一书友携至,间其直,云:“新从故家架上取得,特送览,尚未有价。”余属留之。会触热出门,日午才归,偶一披阅,自序无姓名可考,遍检案头诸家书目,不得《逸老堂诗话》之名。方怅怏,而于卷中得其父俞君宽父之名,是知戊申老人乃俞姓。后又检得陆其清《佳趣堂书目》载是有书,并注云:“俞宽父之子。”然其名字不传,可知书既流传,不患无所稽考也,喜甚!未及买,而已加题识,书魔故智复明,自觉可笑。明日书友至,如议直不成,尚当向之索酬,方许携去,盖后有得此者,可省检查之劳也。
    辛未六月二日,求古居主人记
    《逸老堂诗话》二卷,得之江甯严侍读东有所。书中不列乡里姓名,然称魏庄渠马抑之为同乡,则苏之昆山人也。又称祝枝山序其父《约齐漫录》二十卷云“俞君宽父,吴之耆儒”,又以知其人姓俞矣。其大父醉菊翁亦见书中,然皆不知其名。昆山之俞,唯允文字质甫者最蓍,广五子之一也。考其事迹,又龃龉而不合,此书与《约齐漫录》、《江南通志》及《千顷堂书目》皆不载。虽有诗句,又不为《明诗综》所录,一时无可踪迹。顾其书虽无大过人处,而叙述亦班驳可喜。其论《丽堂诗话》载同官献谀之词,未免起后人之议,尤确论也,为禄而传之。至其祖孙三世之名若字,俟他日得《昆山县志》与《祝枝山集》,再为蒐考云。
    卢文召
    《逸老堂诗话》两卷,向藏严东有瞩抱经处,嗣为黄尧囿所得。卢黄均有题跋。粤寇乱后,归昆山赵学南,时馆沪上制造局。去秋七月,又遭兵燹,藏书尽毁,惟此书录一副本,尚存乃兄仲宣处,学地亟为寄示。据两跋语考之,系昆山俞姓所著,而《江南通志苏州府志昆山县志》艺文皆不载。黄跋云:“陆其清《佳趣堂书目》载有是书。并注云‘俞宽父之子’。”其书有云:“祝枝山尝序家君《约齐漫录》二十卷。”序略云:“俞君宽父,吴之耆儒。”与《佳趣堂书目》合。书又云“先世居绰墩山下,祖赓飏,以长厚称,筑山来居,延师课孙。父允升,迁居东城,聚书数千卷,手披口诵。廷栋刻苦励学,举康熙己卯乡荐,授桐城教谕,母丧归卒”等语。是书中所称“大父醉菊翁”者,即其祖赓飏也。所称家君且录祝序略云“俞君宽父”者,即其父允升也。似皆可据以为证。惟卷首嘉靖丁未五月戊申老人自叙,《志》中称“康熙己卿乡荐”,距嘉靖丁未作序时,已越百五十余年,必非其人可知。惠农云:“是人与吾乡张亨父陆安甫皆相识,应在嘉靖万历前后。”而《昆志》中检查再三,竟不可得,亦一憾事,当别为蒐考之。
    甲寅新正,太仓缪朝荃蘅甫
    《逸老堂诗话》,明人写本,有求古居主人跋,即士礼居黄荛翁也。先君于粤匪乱时得之。前数年江阴缪筱珊先生借录一本,曾载入其所箸《藏书记》中,又钞示卢抱经一跋。壬子,令兒子经申录一副本赠从兄仲定量。癸丑夏六月,遭乱,所有藏书数万卷,一旦尽失,而是书原本亦遭盍劫灰,於是从兄自抄一本,而以副本归余。即寄太仓缪蘅甫李惠农两先生阅看,盖二君亦好读未见书者也。蘅甫又加一跋寄还。今秋无事,重钞一本,装订成帙。此书幸江阴缪公传录一本,及余录赠从兄副本,获存於世。惟著书人俞某,各家题跋均未能考得,殊为憾事。蘅甫疑即俞廷栋其人者,必非是也。惠农云与张亨父陆安甫皆相识,是当於张陆著作中求之。又昆山尚有俞姓者,余均不相识,倘得因缘,检阅谱牒,或能得其祖孙三代之名字。而蘅甫又以为是书向藏严卢二家,嗣为黄氏所得,恐亦未确。疑严卢所藏别一本,非即荛翁所见本也。甲寅中秋,昆山赵诒琛学南录毕识。
    《逸老堂诗话》二卷,著录於艺风藏书续记。仅知撰人姓俞,名字无考。检祝枝山《怀星堂集》《约斋闲录序》,知俞宽父之子,名弁,字子客。枝山先生称其凤毛兰种,世其儒业,尤益亲予者,即此书之著者也。数年积疑,一旦豁然,喜极无眠,篝灯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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