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鉴卷四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谦 注
  太宗二
  五年初帝令群臣议封建魏征李百药以为封建不便顔师古以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过大【令平声】间以州县杂错而居十一月诏皇家宗室及勲贤之臣宜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非有大故无或黜免所司明为条例定等级以闻至十一年六月诏荆王元景等二十一王长孙无忌等十四人刺史皆令世袭无忌等皆不愿之国上表固让其明年诏停袭封刺史
  臣祖禹曰栁宗元有言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栁封建论云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盖自上古以来有之圣人不得而废也故制其爵位之等为之礼命之数合之以朝觐防同离之以师长牧伯而后可治也周室既衰倂为十二列为六七而封建之礼已亡秦以诈力一天下刬灭方国以为郡县【秦罢诸侯立郡县始置郡守】三代之制不可再复矣后世唯知周之长乆【周有天下三十七世八百六十七年故云长乆】而不知所以长乆者由其徳不独以封建也必欲法上古而封之弱则不足以藩屛【屛音丙】强则必至于僣乱此后世封国之弊且尧舜有天下犹不能私其子【尧舜以天下传贤】况诸侯之后嗣或贤或不肖而必使之继世是以一人而害一国也然则如之何记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因时制冝以便其民顺也古之法不可用于今犹今之法不可用于古也后世如有王者亲亲而尊贤务徳而爱民慎择守令以治郡县亦足以致太平而兴礼乐矣何必如古封建乃为盛哉
  康国求内附帝曰前代帝王好招来絶域以求服逺之名无益于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倘有急难于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魏征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臣祖禹曰太宗知招来絶域之弊而不为然以兵克者则郡县置之其疲劳百姓也亦多矣岂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者欤然其不受康国则足以为后世法使其行事每如此其盛徳可少贬哉
  六年初群臣表请封禅帝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不及始皇耶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群臣请不已帝亦欲从之魏征独以为不可乃止
  臣祖禹曰古者天子廵狩至于方岳【书周官王乃时廵考制度于四岳诸侯各朝于方岳】必告祭柴望所以尊天而怀柔百神也【诗时迈廵狩告祭柴望也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叠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后世学礼者失其传而诸儒之謟谀者为说以希世主谓之封禅【音善】实自秦始古无有也【史秦纪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徳议封禅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禅梁父刻所立石】且三代不封禅而王秦封禅而亡人君不法三代而法秦以为太平盛事亦已谬矣太宗方明朝多贤臣而佞者犹倡其议独魏征以为时未可而亦不以其事为非也其后顔师古议其礼房乔裁定之征亦预焉【唐礼乐志唐太宗已平突厥年谷屡丰羣臣言封禅者多乃命顔师古集当时名儒博士杂议不能决于是房龄魏徴博采众议奏上之】贞观之末屡欲东封以事而止【同上贞观十五年将东幸行至洛阳以彗星见乃止】高宗明皇遂踵行之【同上高宗干封元年封泰山宗开元十二年有事泰山为玉册玊匮石防皆如高宗之制】终唐之世唯栁宗元以封禅为非以韩愈之贤犹劝宪宗【并见本传云】则其余无足怪也呜呼礼之失也乆矣世俗之惑可胜救哉
  帝谓魏征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矣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臣祖禹曰太宗以治乱在庶官【书说命惟治乱在庶官不及私昵惟其能】欲进君子退小人此王者之言也而魏征之所谓才者小人之才也高阳氏有子八人天下以为才其所以为才者曰齐圣广渊明允笃诚高辛氏有子八人天下以为才其所以为才者曰忠肃恭懿宣慈惠和【左丈十八年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敳戭大临厖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馘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人谓之八元共音恭隤音頽敳五才切梼音逃戭音演厖莫江切降下江切】周公制礼作乐【记明堂位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孔子以为才【语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然则古之所谓才者兼徳行而言也后世之所谓才者辩给以御人【语五御人以口给】诡诈以用兵僻邪险诐【音秘】趋利就事是以天下多乱职斯人之用于世也在易师之上六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必乱邦也【易师卦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必乱邦也王弼云小人勿用非其道也】既济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易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王弼云履得其位君子处之故能兴也小人居之遂乱邦也】王者创业垂统【孟公孙丑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敷求哲人以遗后嗣【书伊训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故能长世也岂其以天下未定而可专用小人之才欤夫有才无行之小人无时而可用退之犹惧其或进也岂可先用而后废乃取才行兼备之人乎征之学駮而不纯故所以辅道其君者卒不至于三王之治也
  九年十一月以光禄大夫萧瑀为特进复令参预政事帝曰武徳六年以后高祖有废立之心而未定我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斯人也不可以利诱不可以死胁真社稷臣也因赐瑀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臣祖禹曰太宗以萧瑀无贰心于已而嘉之可谓能知臣矣且太子在而私于藩王者明主之所甚恶也【恶乌故切】或诱以利或胁以死而从之者不亦多乎惟瑀介然自立有陨无贰太宗所以知其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语八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人君以此取于人岂不得忠正之士也
  十年八月帝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上封事者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为是者以防人罪之
  臣祖禹曰太宗欲开直言而恶告讦【讦谓攻发人之隂私恶乌故切讦居列切】不惟堲防而又罪之【书舜典帝曰朕堲防说殄行堲音即】可谓至明且逺矣【语十二可谓明也已矣可谓逺也已矣】此为君为长之道也【长丁丈切】
  文徳皇后崩十一月葬昭陵帝念后不已于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征同登使视之征熟视曰【熟兴孰同】臣昏眊不能见帝指视之征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固见之矣帝泣为毁观【为下伪切】
  臣祖禹曰魏征可谓能以义正君矣造次不忘纳之于善【造七报切】恐其薄于孝而厚于爱也孟子曰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离娄云】若魏征近之矣
  十一年二月帝自为终制初文徳皇后疾笃言于帝曰妾生无益于人不可以死害人愿勿以丘垅劳费天下因山为坟器用瓦木而已及葬帝复为文刻之石称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无珍货复何所求朕之本志亦复如是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山为陵【祖红切】凿石之工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不蔵金玊人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至是帝以汉世豫作山陵免子孙苍猝劳费【苍采桑反猝仓没反】又志在俭葬恐子孙从俗奢靡于是自为终制因山为陵容棺而已
  臣祖禹曰厚葬之祸古今之所明知也夫蔵金玊于山陵是为盗积而标示其处也岂不殆哉【殆危也】是以自汉以来无不发之陵【谓盗发其冢】后之人主知其有害无益而姑为之贾祸【贾音古招也】迹相接而莫之或戒也太宗虽为终制以戒子孙而昭陵之葬【文徳皇后姓长孙崩葬昭陵】亦不为俭及唐之末不免暴露之患岂非高宗之过乎
  帝幸洛阳至显仁宫官吏以阙储防有被谴者魏征諌曰陛下以储防谴官吏臣恐承风相扇异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炀帝讽郡县献食视其丰俭以为赏罸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亲见奈何欲效之乎帝惊曰非公不闻此言因谓长孙无忌曰朕昔过此买饭而食僦舎而宿今供顿如此岂得犹嫌不足乎
  臣祖禹曰富而不忘贫则能保其富矣贵而不忘贱则能保其贵矣夫以万乘之贵【唐段秀实传天子万乘乘去声】四海之富而犹以为不足何哉忘其始之贱贫而欲大无穷也是以高宗旧劳于外爰暨小人及其即位卒为贤君【书无逸高宗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暨音洎】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同上文王卑即康功田功微柔懿恭惠鲜鳏寡孔安国曰文王节俭卑其衣服以就安人之功以就田功】周公作书以戒成王恐其不知稼穑之艰难而骄逸也【同上周公作无逸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孔安国曰稼穑为农夫艰难事】汉文有言曰朕能任衣冠念不至此是以恭俭爱民唯恐烦之呜呼其可谓有徳者矣若太宗闻諌而能自省不亦贤乎
  三月帝宴洛阳宫西苑泛积翠池顾谓侍臣曰炀帝作此宫苑结怨于民今日悉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徒内为謟谀外蔽聪明故也可不戒哉
  臣祖禹曰太宗可谓不忘戒矣覩隋之宫苑而以謟谀掩蔽戒群臣夫知彼之所以亡则图我之所以存而不敢怠也此三王之所由兴也
  八月马周上疏其畧曰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蓄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宻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有至今未尽夫蓄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冦【强去声】敌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长乆之谋不必逺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臣祖禹曰纣积钜桥之粟【史殷纪纣有钜桥之粟服防曰钜桥仓名许慎曰钜鹿水之大桥有漕粟也】武王发之【书武成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孔安国云纣所积之府库皆防发以赈贫民】人主不务徳而务聚敛者民散而国亡太宗在位寖乆将外事四夷内治宫室聚财积谷欲以有为马周先事而諌欲如初年之节俭可谓将顺其美而救其恶矣【孝经事君章将顺其美匡救其恶】
  十二年九月帝问侍臣创业守成孰难房龄对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征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帝曰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征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
  臣祖禹曰自古创业而失之者寡守成而失之者多周公曰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书无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相视也去声孔安国云视小人不孝者其父母躬稼穑而子乃不知其劳】故祸乱未尝不生于安逸也然非特创业之君守成为难其后嗣守成尤难也可不慎哉
  十三年五月旱诏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征上疏以为陛下志业比贞观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其间一条以为比年以来轻用民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也此恐非兴邦之至言帝深加奬叹云已列诸屛障朝夕瞻仰并録付史官仍赐征黄金十斤廐马二匹
  臣祖禹曰有国者不忧百姓之贫而疑其财之有余取之不已不恤百姓之劳【恤忧也】而疑其力之有余使之不已此二者亡之道也人主曷不反诸已己欲富而恶贫【恶乌切下同】则富者民之所欲也己欲逸而恶劳则逸者民之所欲也【前晁错传对文帝防人情莫不欲富人情莫不欲逸】与其所欲去其所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梁惠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王去声】以太宗之明而养民不及其初宜魏征以为渐不克终也
 
  唐鉴卷四
<史部,史评类,唐鉴>
  钦定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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