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二十五用人之法当察其内
    人之言曰:“物至而后鉴得用其明,事至而后君子得用其情。若弗接乎吾前,则泯然矣。能耶?否耶?我且不得而见,而况能察欤?”是说然矣!然人才之能否,未易察也。退然如不胜衣,而能以晋国霸;今将求之以壮勇,则失之矣。年老短小,而能使盗贼解散;今将求之以奇伟,则失之矣。应对鄙拙,而能反风灭火;今将求之以文辩,则失之矣。是夫人之才实者不易察如此也。齿若编贝,目如垂珠,而持论不根,则容貌不足以取人矣。丰姿详雅,神精明秀,而误天下之苍生,则风采不足以取人矣。踔厉风(严)〔发〕,常屈挫人,而谄事群小,则议论不足以取人矣。是夫人之虚伪者,不易察也如此。人主于此将孰从而察之欤?闻之曰:“人才之在天下,当索之于内,不当求之于外;当考之以实,不当信之以文。”夫诈而似智,佞而似忠,迟钝而得深谋,鄙薄而能立事。人主鲜有不惑于此。夫惟索其内而窥之,即其实而观之,心鉴内明,天机洞照,于一见之顷而得之于耳目之外,则是非能否了然不能欺矣。
    昔汉武帝知人善任,使其于一世之人才亦尝致其察矣。独惜其舍内而徇外,遗实而取文。夫是以所用者,皆非真才实能。卫、霍之容甚武也,则用之。张、周、桑、孔之状甚锐而巧也,则用之。公孙、邹、枚儒服儒言,甚秀而文也,则用之。至于汲黯之质直,今日(舐)〔诋〕其戆,明日诮其无学,又明日怒其妄发,徙之内史,迁之淮阳。当是之时,苟非震整而翘秀,便捷而奋发,帝皆有所不决焉。然愈多而愈不济。一用之则一穷。尝读《吾丘寿王传》,观其书责之曰:“子前朕用之时,智略辐凑,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及至连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职事并废,盗贼纵横,甚不称前之时。”是不察其内,而徒信于其外,则称意于前而不称意于后。失人而然也。厥后宣帝总核名实,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以然。其惩武帝弊而得之欤。是故人主之观人,要当以武帝为戒,以宣帝为法。
    二十六绳下严则人不敢尽
    君臣之间,可以相忘,而不可以相忌也。相忌之隙开,君臣之道丧矣。且天下之事,无定形也。见其贤而举之,以进善也,而可疑以植党。见不肖而去之,以绝恶也,而可疑以立威。兴作之邻于生事也,安静之似于因循也,忠直者疑于讪上也,虑患者近于妖妄也。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无有必然可指之定形也。苟人主牵于意忌,而操疑吾不信之心,士亦孰肯冒而为之,以自速于祸也耶?大凡忧畏生于不足,猜忌起于有间。上之绳下也太严,则下之奉上也不敢自尽。故操权急者无重臣,持法深者无节士。何者?有所拘者,不能有所纵。戚然自危,必不敢泰然安意为之也。呜呼!人君之禁其臣,使之惧不免之不暇。屏迹以逃嫌,损威以避祸,岂国家之福也哉?
    古之大臣,其操心也不危,其临事也不忌。是以优游闲暇,而能有所建立。盖昔者尧之咨四岳曰:“孰能治是水?”四岳曰:“鲧可。”曰:“孰能巽朕位?”四岳曰:“舜可。”鲧方命圯族。虽尧亦度其不可用,而四岳乃以甚不肖之人而猥充至重之责。自今观之,必曰是误国也。举天下而与人,此岂细事哉?而四岳遽以天下之匹夫,上干天子之正位。自今观之,必曰是非当言也。舜命禹征有苗,已誓师往,而益以一言赞禹,禹遂班师,遽为之诞敷文德,而有苗格。舜命禹徂征,禹既行而益有言。宜告之舜,不告舜而告之禹。禹承命于舜,及其不遂行也,宜先禀之舜,乃擅退兵而不疑。自今观之,则益之言可以谓之沮坏成事,而禹之事乃逗留君命。古之君臣,其相体悉也如此。一德一心,相与忘机于形骸之外。小过不责,大言不怒,然后能济天下之功。
    三代以还,上忌其下,下疑其上。为天子大臣,而瑟缩,常若有所掣其肘而系其足;左顾右盼,惟恐人主之议其后。吾观汉武帝以刚明之资督责臣下,自李蔡、严青翟、赵周数相,骈死牢户。石庆虽仅以谨论,亦数被谴。公孙贺至于涕泣不敢受命。当时视处钧衡之地如以其身蹈不测之渊也。至于宣帝,其忌刻又过之。赵、盖、韩、杨之伦以微罪诛。其它自全,惟陈万年之顺从、丙吉之谦而已。高才之立其朝者,未始不累之也。世多咎卫青之事武帝不招士、张安世之事宣帝不荐贤。嗟夫!魏其、武安以厚宾客为天子切齿,霍将军以秉权位萌骖乘之祸,其鉴未远也。况青精兵百万,抗威沙漠;安世身统禁旅,司国之命。此固武宣之所侧视、貌亲而心难之者。使其招士进贤,以收士大夫之誉,其能免乎?故其天子之大臣,当使之施为注措,不尽拘于绳墨规矩之间。间有所斡旋提挈,以慑服天下之情。当使开胸露臆,以与天子共推无疑之心,不可为曲廉细谨以自免于吏议,可也。
    今之大臣,坐于庙堂,何其凛凛如燕之巢于幕也。平日所论荐者,才气雄伟,足以任重致远者,何人也?议论俊拔,足以为安而虑尽者,何人也?干局明练,足以烦而解纷者,何人也?大抵阿谀、缄默、苟且、怠慢,如立仗马,如辕下驹耳。此无他,禁人已甚,则人始逃嫌而避祸也。心知其利而不能以尽为,明见其害而不能以尽去。拱手贴耳,以侥幸于久安而不夺。尺寸违之,则事未及为而以失律报罢矣。为今之计,莫若以尧舜为法,以汉武、宣之事为戒,公卿侍从之间略其小失而责以大纲,使之稍稍然释去肩背之芒刺,从容胖肆,措意于法令之外,而后苟且、怠惰、阿谀、缄默有所不禁而自风休雪释也。
    
    二十七小有所屈大有所伸
    人主之有为于天下,其心未尝不欲朝廷之尊而纪纲之肃也。而人主之所为,则每有以自隳其尊而坏其所谓肃然者。以其道不足以制欲故也。盖朝廷纪纲之所系,莫大于法,而所以守是法而无所挠屈者莫重于人臣。然臣守之于下,而君每抑之于上。欲心一动,勃郁炽烈,惟恐夫人执法以沮吾之意而不得以快其所欲。不知夫称快于一时者,乃所以自坏其维持天下之具。愚谄者挠法以从君于昏,忠义之士气沮势夺则慨然引去,卒至于剥落解散,不可收拾,而危亡不旋踵而至。盖小有所伸则大有所屈,势之必然而理之固然也。
    古之贤君,气听命于心,情受制于礼,蓄威屈势,使守职不为所夺,得以自伸。凡法之所在,虽卑且贱,不敢震之以威,从其所重。夫是以朝廷尊而主威为之振,纪纲立而奸邪为之寝。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细柳之师,亲屈帝尊而劳之。闻军中不驰之令,则按辔徐行。盗环犯跸之罪,赫然发怒欲诛之,闻张廷尉不奉诏之言,则乐受而无难色。邓通之贵幸,其宠之非不至也。一戏于殿上,则丞相申屠嘉檄召欲斩之。夫以天子之尊而庇一弄臣,则孰敢谁何者?而嘉持法召之不疑,帝亦遗之不吝,必俟其已困辱,然后徐遣使持节以谢丞相而召之。太子,君之贰;梁王,(太后)〔皇后〕之爱子:其势非不尊也,一不下司马门,则公车令张释之追止而劾奏之。夫以父子兄弟之亲而少差以礼,亦未尝为甚过者,而释之持法劾之不恕,帝亦受之不却,必免冠谢太后以教太子不谨,然后(太后承教)〔太后乃使使承诏〕而赦之。夫汉廷诸公之所为,自敌己以下,受之而不能堪,而文帝敛威抑气使将军得以行其令,使丞相得以举其礼,使廷尉得以执其法。不牵于爱,不役于情,伸臣下之所为,以肃朝廷之纪纲。当是时,上而宰相,下而百司,内而朝廷,外而军旅,法之所在,凛若秋霜,隐若雷霆。窥伺之心息,陵犯之风消。非有孝武之光烈、宣帝总核信必之政使然也。盖惟礼义以养其心,和平以收其气,抑情以执法,屈己以伸臣下而已。若汉景帝则不然。溺于久安,偃然有自用之心。凡文帝之所为,优容奖借、不敢挫折其臣下以自坏者,景帝一切反之。非有功不侯,此高帝之法也,而王信奈何欲侯之?封同姓以填天下,此高帝之法也,而晁错奈何欲纷更之?故周亚夫执旧约以争外戚之封,申屠嘉因奏庙以欲诛纷更之臣。此二者固宏纲大法之所在,神器宗庙之所赖,以维持全安于无穷者,而景帝皆挫抑不用。一饿死,一呕血死。王信果侯,晁错果用,则景帝一时岂不进退如意而甚快也哉!然亚夫死而王信侯,则毁高帝之典刑而启封拜外戚之端。申屠死而晁错用,则纷更高帝之法而启吴楚七国之祸。愚故曰“小有所伸则大有所屈”者,此之谓也。
    夫立法以维持天下,其大者犹宫室之上栋梁垣,其小者盖瓦级砖。非甚狂惑,孰肯自隳其垣栋而自揭其管籍哉!惟其情欲之来,志气不能以自禁,随动而流,随触而勃,遂至于溃裂四出,甚坏而不可救。故夫至公无私,我以存天下之法,常情所不能忍。于几微眇忽之中,而遏其横流不可救之祸,自非以气御志、以道胜情之君,畴克尔哉!武帝天汉中,胡建得守军正丞。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约走卒诛之。竟斩御史,然后奏闻。武帝报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建何疑焉!”
    
    二十八易成之效亦易以败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可为,亦莫大于可为而不虑其所终。不计其所成,简略而始之,利未见而害随踵矣。天下之事,非简略之所能久也。以简略而成,必以简略而败。古之圣人创制立法,为万世帝王程式,必周详而不敢轻、谨密而不敢忽者,非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忧夫终之易败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忧夫终之易失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忧夫终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从而节文之,纪纲委曲而为之表饰。是以至于今而不废。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倦于持久。故其欲成也,止于足以成;欲得也,止于足以得;欲合也,止于足以合。其始不详,其终不胜其弊。
    呜呼!有以文、武、周公之所以造周者告之乎?三代令主维持天下之具,莫详于周。吾尝求其制度规模矣。凡纪之《书》、歌于《诗》,纤悉曲具。列之于《周礼》,所谓礼乐之本、教化之端、桑农之政、任用之机,以至刑禁之条目、财货之源流,班班可考者,皆其维持天下之具也。夫文、武、周公岂不能略为之法、简为之制,优游容与于端创始之初,而乃汲汲若是耶!天下之势,其成之也有基,其立之也有本。惟其栽培封殖之既固,则枝叶未易以委枯。惟其疏浚堤防之尽力,则流派未易以溃裂。万世子孙有所凭借扶持而不至于陵迟大坏者,皆出于此。
    若夫汉高帝之宽仁,足以扫秦之禁网,信义足以胜楚之威力。其资美矣,独于万世子孙之计有愧于三代。是岂非苟为之心入之?而端之初,遂至于简且略耶!(礼)〔乐〕由天作,(乐)〔礼〕以地制。先王以是而穷一性之源本、陶万汇之中和,又岂可轻为而轻视?帝乃甘于亡秦卑陋之习,俯首于叔孙绵蕞之仪,至有“度吾能行”之语。吁!贬道从己,一至于此。稽之《王制》,宁有不愧!惟高帝创法立制之原,每每如此。是以继世之君,如文帝之贤,宜可与语王道也;然闻释之之奏,乃甘心于秦汉之卑论。观贾生之策,而未遑于礼乐之大典。如宣帝之贤,宜可与语王道也;然有汉家之制,而安于杂霸,不法先王之统,而敢于持刑。岂非高帝之规模不远、苟略苟成而有以启文、宣之弊欤!
    昔叔孙通与弟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通曰:“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张释之补谒者。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文帝称善。
    昔有善陶者,直必百金也。尝苦其难售,然其器终生而不隳。邻之陶者,直才数金,人之市者踵至;然朝用而夕随倾之,不能终以岁月。是孰为之取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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