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册:杨廷筠《代疑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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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疑续篇
武林杨淇园先生著
崇祯乙亥
晋江景教堂绣梓
代疑续篇题解
《代疑续篇》是杨廷筠所著明末天主教护教著作。杨廷筠,字仲坚,号淇园、郑圃居士、泌园居士,生于1557年,杭州仁和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及咀尹,1611年受洗于杭州,洗名弥格尔(Michel),凉庵子李之藻为代父,卒于1627年。明末天主教文人中反对佛教最力者莫如廷筠。霞漳释行元所著《非杨篇》(载《辟邪集》)等反教文献中出现的“弥格子”是为杨氏入教後所取号,以纪念其领洗圣名弥格尔,又自称弥格居士。今底本,1635年晋江景教堂刊,王徵序 ,张赓跋,共158面,藏在法国国家图书馆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古郎(Maurice Courant)编目为7111号。
反教文人林启陆谈接触天主教书籍的情况,指点列出本书为妖书之一,如:“其书译入华地不能遍阅适逢崇祯八年(1635)利妖遗毒,艾儒略辈入丹霞送余有《天主实义》、《圣水纪言》、《辨学遗牍》、《鸾鹄不并鸣说》、《代疑续篇》诸妖书等。”(《诛夷论略》,载《破邪集》,卷六)
代疑续篇目录
代疑续篇题解 213
代疑续篇目录 214
代疑篇序 216
代疑续篇跋 217
代疑续篇卷上 218
第一节 原同 218
第二节 崇一 219
第三节 贵自 221
第四节 明超 223
第五节 峻操 224
第六节 淡原 226
第七节 分等 227
第八节 破习 228
第九节 定基 229
第十节 引驳 231
第十一节 安诽 232
第十二节 信独 233
代疑续篇卷下 235
第十三节 茹苦 235
第十四节 识祈 237
第十五节 蹠实 238
第十六节 别似 239
第十七节 寡俦 241
第十八节 善因 243
第十九节 知德 244
第二十节 区爱 245
第二十一节 德仇 247
第二十二节 味罕 248
第二十三节 祛盈 249
代疑篇序
旧题征信篇
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凡言不知,皆深绝之;之辞非心,不可行而已。盖事理见前,由信得及,然后有心肯,由心肯从,然后能身赴。信菽粟可饱,自必食;信布帛可温,自必衣;信水火难蹈,堇葛伤生,自必避;万事成立,未有不从信始。故西学向天主三德,信为之首。十一宗徒各表所信,为性薄珍,诚重之矣。木之发荣,托命在根;室之嵬焕,造端在基。根拔而基坏,虽有场所,大匠不能成功。故曰:所无当于五服,五服不得,则不亲;信无当于五常,五常不得,则不举。学者欲希圣希天,为安身立命之事,未有不从信入。此西儒惓惓接引,首辟信门,而弥格子承其意,作《征信论》二十有四篇。有味乎!言之矣。先是西学深渺,与人言多不领□,幸儒者善疑,弥格善辨,举向来人情最不释然者,似已掊击殆尽,昭揭靡遗。自今惟手是编,即同面证言说,可无事乎?抑西士又言,信者心之真嗜,非必见见,非必闻闻待见、待闻而后信,其信犹浅浅者。信东鲁有尼父,未见圣如弗充圣,既见尼父,信亦无所用矣。信长安有天子,岂必身至阙廷?既与至尊接,信又不必言矣。此西国“信”字之诠解。而又云:有死信,有活信。信信者行解齐到,知与乐好,一时都有。孔子云:“信以成之”,成始成终之理,漆雕之吾斯,武城之莞尔,足以当之。死信则浮慕而已,衷不热,力不注,究必中槁焉。于以希圣希天,奚繇至哉?敢并述所闻,以足弥格子之未备,不知有当否。是为序。
关中王征谨撰
代疑续篇跋
嘻!有眼有胸者,能读天学诸书,畴不知天主至尊,宜昭事也,而乃庸予喋喋也。畴不知传天主之学者,至正宜信从也,而乃庸予喋喋也。亦畴不知从天主之学,诸名公之先知先觉,吾侪宜步趋也,更乃庸予,又喋喋也。诸名公演诸传教者之旨,阐一天主之秘,予既莫能赞只词。
而今京兆杨先生,先以《代疑篇》行,同教李淅西、王关中又业为之叙,则且以至人成至言,备矣。予复恶乎言哉?虽然疑者未能疑,而杨先生用“疑”代“疑”。代更未能信。而杨先生复用“代疑”续,於惟此衷良亦苦矣。先师称:君子疑思问,夫能问者必君子也。抑非君子乎,并不能疑。今之疑天学者,咸告我曰:吾实疑焉。然彼实未尝过而问也,因是而知其未为能疑也。先师云: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崇祯乙亥孟秋
教下张赓书
代疑续篇卷上
武林杨廷筠著
晋江张赓校阅
第一节 原同
或问:西来之书,与吾中国,是同是异?
曰:率同。
曰:既同矣,则二帝三王之书,六经四子之教,已自至足。何必更益以西学?西学即至正无颇乎?想不出吾范围,有之不加多,无之不加少,西士来此何为也?
曰:不然。所谓同者,语其统宗一天地之主,究竟一生死之大事也。乃其求端,用力愈细愈密,有终日言而犹少,更端发明而不足为多。即古昔大圣,未尝谓吾言已足,后人无可一增也。何也?理之真者,风气不能殊;道之大者,古今不能尽。固有昔所略,而今则显;昔未有,而今始辟;昔晦蚀,而今大明。若曰:道备於古,後人不必增益。则天道无言,伏羲画卦,已属多事。文王从而彖之,周公从而爻之,孔子又从而赞之,不益骈枝附赘矣哉。神农尝草,已为药王医圣。後之素问难经,脉诀青囊,诸大家药案医方,汗牛充栋,又胡为乎?天地生物,正备人用。除却寒而衣,饥而食,风雨而宫室,水陆而舟车,死亡而棺槨,所需於世甚有限。而芸芸藉藉,充满天地间者,凡所不用,多於所用千万倍数,悉属长物而无益矣。夫足之所履,止於盈尺,然使经行之处,仅留尺地,而此外,尽为穷渊、为绝壁,则一步不可行。故无用之用,斯为大用。不同之同,乃为大同。西儒之书具在,其旨趣可绎,是同是异,可析而究焉。伦常日用之理,同矣;天载玄微,古圣引而未发,兹独阐而不遗,未同也。道德性命之旨,同矣;死生之故,鬼神之情状,儒书秘之而不言,二氏言之而不合,兹独明其指归,未同也。尊天事天之学,同矣;然指形体为天,认理气为天,与其谓天必有主者,未同也。主宰无声无臭、超人耳目思议之上,其说同矣。至大主降生,代赎救世,有言教、有身教、有恩教,恩教後,世风盛於古,与今人不如古人之说,未同也。且论一主,能同于三代以前,不能同三代以後;能同於古经之正文,不能同后人注脚;能同于崇正之大儒,不能同溺邪之异说。《大雅》之文王,“於昭于天,在帝左右,”精灵未尝散也。后人言人死归于太虚,与西学灵性不灭之说,未同矣。灵性既不可灭,必有造物主之审判,以定其永所。君子上达,与天神为徒;小人下达,为魔鬼所苦。非如道家言仙,而不言非仙;释家言四生六道,又有作佛往生,未同矣。世法不问善恶,惟以富贵福泽为幸,贫贱忧戚为不幸。西学谓君子处逆,反为福兆;小人处顺,实为祸徵,未同矣。诵经礼忏,释氏谓可免罪消灾。不知大主威严,岂可诵一假经所能转回?西学束人以十诫,不令抵罪,有罪惟有亟悔亟解,永不再犯之一法,不然祸终不免,未同矣。其他不同,未易更仆。吾所谓同,乃举其大端,合乎天理人心之正者。而其中精理奥义,又不啻水火盐梅之相济,未可尽谓之同也。故不同者,正无害;其为同而同处,正不可少。此不同,即如场中取士,命题同矣,而作文者妍媸自分,工拙自别。何必其题之异乎?文士之语言、格调依仿古典,不如是即为杜撰,同矣。然而千变万化,各成自己之文,何必其书之不同文乎?西贤之学,自唐贞观九年,已入中国,而极盛于开元建中之世,当时尊为景教。其所谈宇宙名理,在佛氏《楞严》等经,业已窃其所同,以自侈其异。乃至真修克己,钦事天地大主之实学,惜无醇儒,肯弃其诗文声律之习,与相切劘,以致莫能返厥异而归之同。泯汶千年,于今复睹。噫!七千部之西来,非偶然也。编摩阐绎,是异是同,吾侪自受衷来,炯炯灵明,必不能昧。亦在乎精心以求,虚心以翕受之耳。
第二节 崇一
一之义,大矣哉。身无二首,儿无二父,国无二王,天无二日。虽有巧舌,不能於此外复生一义。乃天地至大,何独无主?又岂容多主襍出其间哉!天地实有主也,天地主实惟一也。今夫行生法象,烂然而盈目前,此皆天地功用。谓自然乎?谓偶然乎?是皆浅儒臆说,不足置辩。乃格物穷理之士,又举而归诸气,谓气中自有理,是以理气为造物主也。气无知,理亦非有知,安能自任造物之功?况气乃四元行之一,与水、火、土分司其用,非能自为主。气可为主,将水、火、土争出擅主,而主之权将益裂,宁知四行皆造物主之所生也?生生者在先,为其所生者在后。所生者为主,生之者,将置何地乎?
若曰:气可生物,则到处皆气也,何有在此方生物,在彼方不生物?到处皆气也,何此物有得气而生,有虽得气而不生?则物生之,不全属气可知矣。且气既无灵,必不能节宣,安得自有条理?凡以理气称物原者,皆求之不得其故,强为之说者也。万物之生,本乎天地,天地有一大主,今先言主之实有,而惟一之义,可得而言焉。地职持载,非有主,必不能悬至重于虚空,不堕不倾。天职覆帱,非有主,必不能运大圆于终古,无息无紊。人物繇天地而生长收藏,非有主,必不能自传其类,各正保合。即无知无情之物,亦莫不自相肖似,曾无害悖,并不差忒。今夫人有血气心知,有作用行为,於百物有界限以别之,有度数以纪之,尚不能事事条理,无变无移。而谓是无知觉,无运动之理气,能自然位天地,育万物,岂通论哉?远方殊俗,犹曰:未经身履也。上古异闻,犹曰:未得目击也。造化行生,昭然记睹,原非无而饰之为有。灿然日新,又非晦而待於推求,尚尔不信,可谓智乎?一舟过前,帆樯整理,吾虽未见其人,知其棙柁梢头,定有人也。一矢破的,再发复贯,吾虽不见其射,知其操弓省括,定有人也。天地化工,如此显见,而曾不见安排之迹,故谓之自然。自然云者,泯安排於不事,此正可测大主之妙,不可疑大主之有无也。
若曰:西儒傅会,则从古圣人,谆谆教人以事上帝,畏明命,饬天威,岂皆无稽之言?而郊祀大典,尽志尽物,必祈明德之居歆,岂仅仅祀一理气而已耶?乃维一之义何如?儒书或并言天地,或单言天,或单言命。宋儒分别以形体言谓之天,以主宰言谓之帝。至《中庸》则曰:“郊社之礼,所以祀上帝也。”《易系辞》曰:“帝出乎震”。朱子释之曰:“帝者,天之主宰。”则已显然,明有一主,而岂西儒倡为之说哉!
或曰:此所谓天地,乃一世界之天地。如是世界尚有四大洲,如是四大洲世界,尚有三千大千之多,核其数,则三百万也。此所谓主,不过一世界之主,不知自有三千大千世界之总主,立于未有天地之前,超然而独存。子何言之隘且小也?
曰:子皆见之乎?
曰:吾虽不见,所传内典,昭昭目前,与亲见何异?
曰:人能穷理,当繇因性之学,以究超性之学。此一世界,已有无穷无限,难尽奥理,何事幻说多天?若必骛为广大之说,笼盖一世,则邹衍之大灜海,不为诞谩。世传之西游记,不为怪妄,子当一一信之奉之否耶?吾所知者,戴天履地,识此中之有主。即此一主,恐聚千圣一堂。当年不能穷,累世不能殚,子独于天地之外,更识三千大千世界,而确认其超然独存之主,则子之明识,高出圣神远甚,非愚昧敢望万一矣!况吾所谓主,乃至尊无对之称,无容有二。纵有千万世界,皆为此主所造、所宰治也。
曰:子所谓主,岂一身自可独运?物物而雕之镂之,而抟之捖之,夫亦不胜其劳。子之尊主,不反以亵主耶?天子有天下,必先建国亲侯,分蒞四海诸侯守一国;必赖公卿大夫,各率其职。大夫有家必分主伯亚旅,始守先业。今西学止尊一主,百神无所事事,立见其说之穷矣!
曰:天主全能,非人事可比。前固言不用安排,自显化工,正见大主之妙矣!子复言一主之劳,必多主乃始不劳耶。一琴之操,田连鼓上,成窍鼓下,终日不成一调;一车之御,王良操左,造父操右,终日不获一禽;即三王并出,共理一世,一欲建子,一欲建丑,一欲建寅,正朔莫知所奉;夏欲尚忠,商欲尚质,周欲尚文,法令莫知所从。即三教之宗,其持出世世界,竟不知如何安立,如何区分矣?又如世法所建国亲侯,无非天子之命;公卿大夫,无非国君之命;主伯亚旅,无非家长之命。虽有分而实无分,即谓之一主可也。若教各自主,不相统一,又岂如是之比伦乎?“天主”西云“陡斯”,译言天地万物之真主。盖开辟天地,先生无数天神,上天下地,各有所司,其数不止人数之多,然皆以陡斯之意为意,陡斯之能为能,则仍谓之“统一陡斯”可也。天神不可得而一一名姓,一一相貌,但所知者,亦另奉为陡斯之忠臣。惟是奉一主,即诸圣神在其中矣!后人不识真主,不分邪正,至奉同类之人,误称为神,各自立像而媚之。此不合正道,并不合陡斯之意可知矣!故窃谓西教之祀神慎,而他教之祀神忽,不得执此以议彼也。
第三节 贵自
凡人处心,皆欲专其好于自。若禄位,若货财,若子孙,若名值誉,皆自好。独此一身,却似不肯要好,宁知有身后诸福可享乎?但人於外身,莫不要好,口欲择味,目欲择色,耳欲择声,鼻欲择芗,四肢欲择安逸,营求无所不至。独自己灵性,不肯照管,宁知外身之年寿有限、灵性之年寿无穷也?夫死者,必至之期也。高年者死,稚年亦死;多病者死,无病亦死;困穷者死,荣富亦死。死时无人替得,好歹只自承当。妻子父母,亲戚朋友,如我何哉?自作自受,俗谚极明,何独此际,人皆贸贸也。圣贤止言生死,不明言所以生、所以死。一来秘密难言,言恐滋惑。二来风教尚淳,民德归厚。依经所说,能善吾生,即善吾死,虽不言可耳。但人性灵明思想渐及,欲得明者,就问生死之原,报应之实。本属正念,二氏先启其钥,儒者略阐其微,教术遂纷纷矣。诸说互陈,宗旨不一,莫能定厥要归。迨西儒远来,述天主古教,及天主降生新教,先后阐发,弘畅真宗。兹虽未尽译传,然而九鼎一脔,已知正味;是非□若,亦听人之自择,辟如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南人喜舟,北人喜马,岂能强邀从吾所好哉?惟当诚心反求,只问自己。自己只有一身,更无二身,此身只一生死,无二生死,一朝失错,万悔难追。道理世间公共,何苦认作己私;作受实是己私,不得诿为公众。谁同谁异,何暇方人?有益无益,切须谛审。教有真伪,当择真而无伪者从之;真有是非,当择是而无非者从之;是有偏全,当择全而无偏者从之;全有泛切,当择切而无泛者从之;切有迂径,当择径而无迂者从之。总之,从自己起念自有家珍,他人宝可勿取也。任自己择术,自求精一,百出纷途,可勿投也。《中庸》自成自道,《大学》自欺自慊,所为醒人贵自,不一而足。岂独西学为然?惟实自为者,然后理之是非,说之真伪,可得而析焉。二氏之说,人稔闻之矣,徒以祸福果报,溺人信从,广大神通,动人怖恐,使人眩而不敢议,议而不敢尽。即我儒门解人,亦不免窃其馀唾,依傍门户,不思是非毕竟显然,趣舍岂容两可?彼二氏者,不惟末流之弊,有失本来;即溯彼权舆,岂能尽当?后儒名理具在,先圣经典具在,取而两相印证,合乎,不合乎?惟西学一脉,其来方新,其说方肇,在人鲜所睹记。夫惟久与周旋,而熟聆其讲解,乃能深信其言,果与仲尼知生、知死、畏天之旨,不惟符合,而且详尽也。
或曰:天不言,时行物生;天垂象,见吉凶,曷闻所谓耶稣救世之教?果有其事,古圣何无一言?
曰:此理甚大,自有别篇发明。若瞩全篇,辩答俱成剩语,况降生事在西汉之末年?三代以前,未降生也,何容传其言?然曰天命,曰天眷,曰帝心,曰帝出,曰游衍,曰出王,曰视听,曰疾威,已先预示之兆矣。今不定言二氏如何,西学如何,惟以实理为衡,自心为准。取诸家而平较之、熟勘之。须识生死至重,自心难欺,当身理会。何者将得去的,何者靠得着的?那时自当专贴一边,兹不必絮为之陈,婆为之劝也。
第四节 明超
儒者言下学上达。何谓下学?凡人世有名有相,耳可闻,目可见,口可言,心可思维,虽极玄奥,皆下学也。谓至道尽此乎?必有耳未闻,目未见,口未言,心未思维,即日与吾接,而揆厥所繇,竟未通晓,意者上达乎。上达者何?天载是也。古来经典,只教人钦天、奉天、知天、达天,未尝明言何者为天。天果苍苍形质已乎?若以在天成象为天,则知之甚易,一星官历司能之,何必圣人之於天道乎?性与天道,子贡以下,不可得闻。则今人所云天载,其为知、为未知,吾不得而识矣。西学言造物主有全能,全能者,造天地,成万物,皆能以无物为有物,又能安立保存之。今人骤语以大主之何如,胡能遽信。就化工之显然者,用为通明之户牖,庶几可得万一焉。彼地之重大,虚悬空中,何以不着边际?天之大圆,昼夜旋转,何以不停一刻?日月星辰,行各有次,何以不爽一度?风、雨、露、雷、霜、雪、電、雹,虽极变化,何以各有常候?飞潜动植,生长收藏,各传其类,各畅其生,何以并育并行,不相害悖?理气之说既非,自然之论无属,安得不归天主之全能?
西儒言天主三位一体,此超性之理也,言亦不能尽解,喻亦不能尽似,第就其原译者尝试言之。一曰罢德肋,一曰费略,一曰斯彼利多三多。以义论之,罢德肋为全能,费略为全智,斯彼利多三多为全善,实则三位一主,本是一体,共一全能全智全善者也。而罢德肋之位,不同于费略,费略之位,不同于斯彼利多三多。不得不分而为三,分位而合体,本有三位,本是一主。盖罢德肋自照本性无穷之妙,体内自生一无穷妙之像,即所谓费略。故罢德肋,即生费略之父也;费略,即受生於罢德肋之子也。斯彼利多三多,即父子互相交慕之爱也。三一妙体,诚为如是。识得此义,天主实实有体,实有灵,非嵬嵬在上、无作无为者比。譬诸日焉,有轮、有光、有热,而日之用不胜穷矣。譬诸海焉,能湿、能寒、能下,而海之用不胜穷矣,然此犹其不灵者也。譬诸人性,有记含、有明悟、有爱欲,而性量无所不届矣。况天主大灵,兼有三位,又造诸有灵无灵,其全能作用,又乌得而比之哉?
盖尝论人身,自咽喉而下俱属阴界,谓之鬼窟。下及二窍,尤极污秽。人之灵明,俱开窍于上位,元首居尊,超然之象。吾人舍却阴界,只在咽喉上寻讨分晓,有日超然之理,忽与心遇而上达之妙,自可默识心通矣。不然耽耽逐逐,惟在二窍以上。咽喉以下,此禽兽所共之趣向,安得超然出乎人位之上?语以天学,如何得信?非不能信,其分量不及是也。村落愚民,与语帝都宸居之壮丽,无不骇也。窭人子以瓶贮粟,以勺挹浆,闻太仓之殷陈,无不疑也。黑狱中生子,不见天日,强与言天之大,日之明,无不以为欺我也。故必发超世之愿,方能修超世之功;能信超世之理,方能得超世之福。尝观世人,其心量至无涯际矣。贫贱则思富贵,富贵则思子孙,子孙则思贤达。及已得之,则思享用,享用则思安宁,安宁则思长久,至帝王上寿无以加矣,然而其愿欲正未已也。非有超性之理、超性之乐,乌能满其量而足其愿乎?惜哉世人!营营朝夕,不越目前,无异蜉蝣蟪蛄,懵然而生,倏然而死。噫!何其见之不广,而甘自弃于造物主之甄陶也。
第五节 峻操
吾人涉世,不问成何品格、分何门类,要以操行为本。操行不真,即文藻舃奕,议论高奇,功名掀揭,特为枝叶绪余,君子无取焉。以今所见西来诸儒,其简束则处子也,其清寒则雪霜也,其粹修则金贞玉栗也。十余年前见其如此,比来相对朝夕,尺寸未尝逾也。始接一二如此,後数公相继而来,其履蹈前后如一人也。此岂西方风气生来劲挺,亦繇学术自正,戒律自严,所以别成一种格调。今举其疏节,如他教多衣食于人,彼谓“不能自给者,究必乞哀丧志,”故绝不望人之施。饥不求食,寒不求衣,是其坚忍也。衣惟素布,食惟粗粝,酒虽能饮,取和助气而止,以醉为耻,以迷于饮食为大戒,是其澹泊也。自守童贞,而同堂徒侣亦然。徒侣守贞,而畜养之仆从亦然。夫身不行道,且不行於妻子,若此异乡疏属,何所感孚?而能苦志相随,齐心率肖,是其诚至也。欲通华言,逐字苦索,日晷不足,夜以继之,卧仅数时,敲钟催起,跽而恭默,日有七时,是其勤苦也。救人灵性,吃紧乃在属纩之时。若垂绝相延,往为解罪,虽昏夜雨雪,跋涉不辞。若夫佳辰丽景,相邀游赏,则闭户裹足,是其勇决也。交游谈论,公卿贵介,等如平常。问学之外,无复世情,不可以竿牍求,不可以势利劫,以此转生敬重,是其介特也。或被邪魔作祟,世俗符咒,悉不得禳。为之诵主经,洒圣水,藉造物主之力,以正制邪,立见迸除,神异屡昭,默不炫露,是其正大也。十诫中,惟妄证一节,人最易犯,彼独守口如瓶。当众论蜂起,是非交关之时,若为不闻也者。接遇以来,曾不闻其诋及某事,訾及某人。虽真目击耳闻,终不出口,是其长厚也。人有来学,虽贫寒下走,必与从容坐论。锢而难开者。不嫌反覆再三,宁过时不食,而曾不言疲,是其肫恳也。如此用功,犹时时互相解罪。问以何罪?曰,对人前,或一言有错;堂中瞻礼,一拜跪愆度;或一念他驰,或无端妄想,皆属罪过。胡能即安?如洁白新衣,纤微点涴,自不可留,是其密澡也。古人有言,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无一念不可与天知,无一事不可对人言。吾闻其语,今庶几见其人哉。故如诸贤者,未接其人,犹疑学术。苟稔其行谊,即忮懻亦愧服矣。乍闻其行,或疑矜激,及习与周旋,虽英豪亦心折矣。彼其学术,若只为人世福庆。何须如此刻励,盖诸贤之志,在纯合大主之旨,默成全德,上陟天国。故虽修行已至,常若未至,诚必死而后已耳!譬如,入海求宝者,必乘排空破浪之舟,挟猗顿陶朱之积,而后後可以得无价之珠。入朝求名者,必负五车四部之富,擅七步万言之才,而后可以梯及第之荣。天堂何地?天国何福?拟其满足,天府之积,不足比富焉;拟其尊巍,王公之位,不足比贵焉。非操上善,抱至德,一尘不累之人,不可以几幸而跻也,亦明矣。世欲以寻常之修持,玷缺之德行,妄冀天神为徒,陟降于上帝左右,是何异轻赀而欲市重宝,白曵而妄对大廷?于以探騼龙之珠,金马之荣,其可得乎哉?嗟夫!此诸儒操行所以过苦过峻,不嫌与世特畸也。
第六节 淡原
世人谈道者多,学道者少;悦道者多,得道者少。此无异故,世情浓郁之中,必无人品;嗜欲日深,天真日浅,形生日旺,神发日微;诱感日棼,理义日不得力。故夫学道之士,未有不从淡始。中庸淡而不厌,孔明淡泊明志,不淡而欲求道,如就暍求凉,居下恶湿,必不得之数矣。读书讲理者,孰不言淡,未能真淡;非不言淡财也,利折秋毫如故;非不言淡色也,妖冶惑志如故;非不言淡味也,饕飱沉湎如故;非不主淡位也,趋炎炙热如故;非不言淡名也,借交延誉如故。此所谓谈道,而不学道,不知淡之为美故耳。亦有谢却世棼,严居自适,荜门圭窦,似广厦之安;戎菽野芹,同膏梁之味;緼短,并狐貉之温;安步稳眠,胜轩车之贵;读书歌风,齐丝竹之娱,此於一切似能淡之。以此见道者,亦遽谓得道,而能了生死,恐亦未必尔也。何也?彼皆求淡于事,不求淡于心;求淡于淡,不求淡之原;其究卒浅而无味,劳而未有得也。惟西学虽不以淡立教,而循其教者,即欲不淡而不可得。盖其所求者,不在世福,而在真福;亦不在今生,而在死後。其取赏甚大,其眼界甚宽,岂见前区区失得,能动其顾盼哉。又人未识真宰,情多牽逐。西士深知造物有主,主之全能,无所不在。时时处处,与吾陟降,无可纵恣之地,则吾心自能常敛,不复外驰。性有所重,自然物有所轻。举人情恋恋不能舍者,毫无足以碍其胸矣。知人之悦色也,先教之无二色,结发伉俪,且有樽节。外此邪淫,更非我有,不复动情矣。知人之悦财也,教之神贫,神贫者,己之所有,不难推以与人,岂问非义之入?况贪财滥用者,大抵皆为肉身。彼方以肉身为贱、为仇,多方裁抑,而不令得逞。食惟取不饥,衣惟取蔽体,居惟取容身,未尝为此七尺,加一分供奉。则资身之具,需於世者有限,视阿堵之物,有何紧要,如烟云过眼,不复系情。至若救恤贫困,则又未尝不随缘以应也。且今世高明之士,或云淡货色易,淡名心难。噫嘻!夫好名者,岂真为名累哉!总是货色等欲,盘踞胸中。非显为名高,不能得厚实,所以猎名之心,正为恣欲之囮。若真正高明,且逃名而名我随,方将避之不暇,夫又何求焉?是以西士苦修,愿避世福暗然为善,不令人知。每每盛德至善,敛之若愚,设使众人,忽焉玩焉,彼益心怡神乐也。如今爵禄名誉,无得而加,则此生之善,造物主尚未相偿。身后厚报,非天国其何以酬之。况西贤於世,不但无二色,且守童贞。西贤於财,不但辞交际,且以樽节之余,间施穷乏。西贤於名,不但不求人知,并绝己意,每事必听命於长,长听命於教宗,一一遵之以行。学问如斯,真践形尽性之极则也。世人浓所不当浓,淡所不当淡。识趣颠倒,安望志气清明,能得真福也哉。西学握淡之原,於心於事自不得复浓。有能循其指引者,自然渐归于淡而不觉也。夫持竿者,执其锐则力或不胜,反而操其本,懦夫有余劲矣。汲水者,引其流则挹有时竭,溯而得其源,釜钟不胜挹矣。君子诚知淡之为美也,而更求诸本源,则力甚易,而取不穷也已。
第七节 分等
世间何者为好人?惟知恩报恩者,其为臣必忠,为子必孝,司马温公言之详矣。知恩之人,如草木有根,知而能报,如根中有发生。观人者,每於此区别端邪。吾人砥德砺行,必首於是致力焉。然恩有真伪,有巨细,吾人受之,又当有分别其轻重、其先后,非可混然一视也。何谓伪?如私情诱感,而以身相许;溺爱不明,而终陷大逆;便辟善柔,而引人邪慝;佐斗取胜,而不问义理。若是等类,世俗认为德我,不知真吾仇雠耳。至於一饭之德,一宿之安,一匕之療,与夫拔於水火,脱於急难,不论是何恩德,为纤为巨,必当报之。士君子立身,常令所施溢於所受,不令所受溢于所施。所以倡笃厚之风,而率吾自尽之道也,然而犹有本焉。夫人此身,亲生之,君治之,师教之,故曰“民生於三,事之如一”,未有不尽三者之道,而犹得称为好人。故知恩报恩,则在“三”之谊为最急矣。
或曰:人有五伦,域有五大,独言在三,何也?
曰:固也。兄弟妻子,原与父母其顺为一事。朋友之交,又与尊师为一事。言在三,而五伦皆举之矣。若夫五大之尊,则又有差等焉。亲尊於师,君尊於亲。人居天地间,天尊於地,天地之主,又尊於天地。何以言之?亲师之等易明也。论君臣,非独服官者有其义,齐民亦皆有其义。世戴一君,则法纪肃民志定,强暴不肆,而善良得以自保。父母乃为吾之父母,妻子乃为吾之妻子;室产货财,乃为吾之室产货财;即至己之躯命,亦乃得以恬熙亡恙。此之所赐,盖在父母有不能者。故古来言孝,重遗体,而爱发肤。惟君命在前,则虽刀踞鑊,有所不辞。君於国家,重於一身之亲故也。人无天地,人类且绝,安有在三之伦?则三大之外,又不得不借天高地厚之功用也明矣。乃大地发生之功,莫非天覆照临之功,试观均一沃土也,不受天阳,不濡天泽,终古不能育一物。则生育之原,又在天而不全在地明甚。是以《易》称:乾知大始,坤称作成物。称乾元统天,而坤元称顺承天。其义不较然乎?虽然天地特一形器之物耳,夫固无灵无觉,不能自主以显化育之工也。其所为变化施生,并育并行,至于万古不息、一刻莫爽者,实有主是形器者在焉。古有名喻:天地如磨盘,下圆不动,地也;上圆旋转,天也,皆石也。有心以为枢,有孔以为受,有齿以为吃,有肘以为运,有路以为输,亦如两间化工之妙,此非石之能也。另有司凿司用,中施米谷,外引运旋,磨始靡靡出屑以成功用,司磨者之人力也,何独归功於磨石乎?今人皆知大生广生,为天地之功。而不认有为天地之主者,使之有功,何异睹粒食而第谢磨石也,岂不愚甚矣哉!夫天地覆载,受之者知感,既人人然矣。至其造成天地,惟主之能,化生万物,惟主之力。则是大主厚恩,又不啻远出其上。人顾不知感报,独何心耶?
第八节 破习
世风之坏,习俗移人误之也。童而习之,长即安焉;祖父习之,子孙安焉;贤知习之,愚不肖安焉;丈夫习之,妇人女子安焉;达官习之,厮役下走安焉。天下靡然从风,不问是非,不询虚实,其流如江河之不可返,则汉明已后之风俗是也。
汉明已后,佛法西来,道术分岐。然佛岂能乱中国哉?咎在学佛者,随声附和,人趋亦趋,人拜亦拜,不思穷理,以求至当;依人耳目,而不自持其耳目;傍人心志,而不自信其心志,至于积习沉迷,牢不可破,亦大可哀矣。
夫儒言持世,佛言出世。持世者言生前,而出世者言死后。推寻死后,其意未尝不善也。倘令学佛者明知生死事大,汲汲然就而问焉,则较之不信死后,而泛泛悠悠,以至于尽者,定当胜之。惜哉!其所不审於所向,而究竟无着也。夫行而失路,必问识路之人。若引入荆棘,指赴穷途,如田父诒左,竟成垓下之禽,无贵问路矣。唐子去国,涕泣以求其父。有人焉,衣之食之,庐舍之,曰我父也。若遂安为之子,而毛里真父,曾不复问,无贵觅父矣。欲识路者,必求路本罗针,而又逢人下问,不厌再三。觅父者,必问生时别处,有何留遗,至於滴血方为凭据,岂可莽莽而行,草草遽认耶?夫死生大矣,幽明之故微矣,一去不可复来,一谬不可复改,较之走迷途认假父者,失错尤重。曾无一人能自主张,大破习见,诘之,则曰:举世皆然,独我谬乎?不知此不识不知之民也,日用不知之百姓也,咎在知识少,而懵然不能分别,无怪尔矣。吾辈读圣贤之书,识古今之故,胸中多少见解,欲求学术,何不宗三代已前之学术也?欲立人品,何不师三代已前之人品也?
今或言佛教之是,且弗谓是,必求其真是何在,可与古圣正理印合,吾心可确信者何在,然后从之未晚也。言西教之非,且弗谓非,必求其真非何在,实与古圣正理背驰,吾心自刺谬者何在,然后弃之非过也。大凡百家众论,必据一些义理,方能驱天下而从之。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庄子以瓦砾溲溺,无非是道,盗亦有道。谓世有绝无义理之学术,未之见也。但圣贤本义理以立教,异学托义理以混教,此其似是而非,最易炫妄夺真。故圣人以为贼道,为乱德,力距痛绝,不少假借,非作恶也。墨氏之学,至与孔子并称,彼其所执者,“尚同”、“兼爱”,原是圣贤大道,又为人世甚便之事,取以立宗,翕然倾动一世。而其流之弊,乃至於无父。故择学术者,要酌义理之中,审其谁偏谁全,谁正谁頗,谁通谁碍,谁终乱,谁终吉。於此不谬,方可定宗。定宗之后,形骸肝胆,尽付此中,方谓之学。何可认假父,逐迷途,俱溺俱醉,自误误人,使祸靡有已也?即不其然,而汎汎悠悠,游移不定,如水上之萍,逆旅之客,飘摇而无所终薄也。回想我身,胡然而生?胡然而死?岂果无有本原,无有究竟,群落於虚空而已乎?
第九节 定基
九层之台,起於累土;千寻之木,始於植根,言基之不可不立也。基立而功力可施,层累有托。凡事皆然,矧天学之高深乎?进天学有基矣。天学之基,求端於信。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西书向天主三德,曰望,曰爱,而信为之基。宗徒之性薄录十二端,而我信为之纲。若是乎信之为重者何?盖人道近而易见,显而著明,不患不信。惟人於天主之道,自不能信,不易信,而又不可不信也。故西师之教,谆谆以信为先。
何谓不能信?天人悬绝,路既难通,以人而跻天国,自疑无此力量也。以大主而降在人间,益疑无此事情也。降生而可得受难,受讫而旋复升天,与夫原罪可洗,悔罪可赦,天路可登,皆高上事情,过人分量,从古未有其传,骤闻安能遽领,故自不能信也。
何谓不易信?人性下劣,如目敌太阳,不能承受。依希之信,不可言信。游移之信,不为实信,特信之影子耳。必繇心念达于事为,繇去来及于得丧,从安常以及患难,自生存以迄命终,一心不乱,念兹在兹,方可言信。然人力何能,必上主加之宠佑,经所称“额辣济亚”者。得一分光照即进一分明悟,始因信爱而获宠,继因宠而增信。凡我之获宠与不获宠,验於我之信爱与不信爱而已。盖吾人信爱之全,悉繇上主畀之,非吾人之微力所能致也,故曰不易信也。
何谓不可不信?夫不信菽粟之养人,则或当食而不食,不食者死。不信呴吻之杀人,则或不当食而食,食者亦死。人不信有天地之主,则已自绝於天,即有他美,无可抵赎。既无正信护身,必多妄缘缠扰。今人于些须之欲,纤芥之娱,若有物焉。凭之,恋不能祛,汨不能出,此为何故?失其正念,魔力相持,己不能敌故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如何便死得?不闻道如何便死不得?此等处,反之自心,能信得及否?噫!夫人之为道,孰有大于生死者哉!故曰不可不信也。
然信仅作基之事,循其信而精进其功,复多阶级。如稼穑者,已播种矣,灌之溉之,耘之耔之。其胼胝时,正多有事也。适远者,已载之途矣。若衣若粮,若舟车,若童仆,其出门时,正多料理也。入教者,既以信为之基,不患他道之夺。则所定教规,当一一身体而行之。始繇疎而入密,既从细而入精。用此善功,满此信德,复藉此信力,完此善量,则信不为空虚之信,而基永无坏,上达自可必矣!夫种苗以求实也,若苗而不秀,秀而不实,犹之废苗,与无种同。掘并以及泉也,若深不九仞,掘不及泉,犹为废井,与未掘同。入天学者,未信求信,已信求深信,筑基已就,则始而领洗,继而解罪,进而领圣体,一节深一节,一步细一步,不可不专心致志。件件理会也。至弥留之际,尤宜密自简点,亟完正务,顺听大期,斯为到头之完力。若只徒挂空名,有始无终,中道自画,此谓讳疾忌误,自取迷医,《易》象所诘,信如何也。何不反而思之乎?信德一失,诸德俱丧。筑基不坚,而墙垣颓倒。栋宇欹倾,谁实使之?及已颠压,悔无及矣。
第十节 引驳
语之狎人情者,必非其至者也。故夫畸人、畸言、畸事,骤当之必骇,转习之更疑。疑则生辩,辩则违,覆较勘,而至理出焉。故驳者,至道之所不废也。古人曰:不笑不足以为道。余亦曰,不驳不足以见道,凡读书穷理皆然。况西贤之教,超人学而言天载,略生前而详死后,人素所不闻,所不见。其义理超人性以上,而耳目有所难通;其事类出人世以外,而比拟有所难肖。故虽辨之又辩,驳以还驳,犹恐精义未易弋获,柰何贵顺从废辨驳也。西贤见人多疑多辩,不难罄拆相从,认为知己。若言下点头,默而顺受,反以为鄙我、弃我而不屑教我也。钟不叩不呜,鼓不考不响,磨齿以龃龉而屑出,他山以粗砺而玉莹,谁谓论道而可无相驳哉?末俗喜谀,以见驳为耻;又或衷浅,以应驳为难。用是多蓄疑情,罕闻直亮,即有辨端,亦皆自问自答,仅同戏论云耳。
西教不然,其学有次第,其入有浅深。最初有文学,次有穷理之学,名曰费琭所斐亚,其书不知几千百种也。学之数年成矣,又进而为达天之学,名曰陡琭日亚,其书又不知几千百种也,学又成,乃始行游四方,益广其见闻,而更濬其灵府,大都不可穷以辩焉。上所言二大种之书,虽不能全携,随身缃帙,已七千馀部。每部以单叶之纸,夹印细字。在吾国中,即一部又是数十部也。三才名理,法象精粗,何者不在载籍之中?孰能穷之以辨乎?故每竖一义,微引其端,以俟人之辨析。第患人自扞格,不能寻其窍而射之,投其隙而抵之耳。
或问:西与释异,大端安在。
曰:释吾不知,所知西学件件蹠实耳。不但敬主爱人,道理正大,上合古训,下称自心。即宇宙所有物理,最为烦赜,当年不能穷累世不能竟者,叩之如响斯应。又如天体无穷,层隔重重,各有图象以析之,几何以明之,玑衡以测之,丝毫不爽。专门名家,逊谢不及。则以书籍渊源,夫有所受之也。故欲闻西学之功行,则诸儒之身轨是。欲闻诸儒之学术,则随身之简帙是。环至而立有应,一毫不得而遁焉。释氏之旨,尽在藏典,第后来之经既非始至之经,而此国之译,又匪彼国之译,人与书不相值,中与外不对会。如所称华藏世界,万亿国土,不知何如安立?有无几何?可否测量?则又并其书而亡之。故曰:西学件件蹠实,释则何能知之。
第十一节 安诽
独知之契,多违拂于时,谤诽之来,定所不免。学道者,政不当以此易心。每闻贤智之士,得领西学,心切嗜慕,惧人诽笑,不敢适从。及已入门,犹复讳避,此大谬也,使笑者是耶!径当弃置不道,何用嗜慕?既知真是,即宜因此嗜慕,益务讲解,更可竟彼之说,破我之疑。如终无所契,则理未悦心,固无贵其面从。理已契合,则如食之必可疗饥,衣之必可御寒,必蕲入手,方惬初心。笑者自笑,受者自受,中有特操,外论何加损哉?
若已奉教,自宜虔心归命。乃复远嫌畏事,瞻礼不亲,讲解不与,甘同教外之人。果尽正务纠缠,不得片刻之暇乎?抑志怠功弛,玩愒以过时日乎?正务之大,孰过生死?不此事务急,而纠缠尘务,此人胸中可概见矣。世人学佛、学仙、学术数、学方技,皆明白寻师,曾不忌讳。独于此事,反视为私事、闲事,不肯显然承认,吾诚不知其可心也?经文首诫钦崇一天主万物之上。此钦崇心,万物无以易之。今避诽之心,甚为卑浅,尚不能铲除,何论其他?殆视名誉在天主之上,钦崇反在畏诽之下。持此不专不笃,如何对越上主?耶稣教士有为尊教而致命者,名曰玛而底儿,此为钦崇万物之上,做到极处。彼国尝有此等之人,故其得升天国,最为捷速。今于谤诽小耻,已冲不过,若遇窘辱,定然披靡,何处见其钦崇?又何处知其在万物之上乎?首诫不修,谓云他诫兢兢,恐必不然。然则闻诽者宜何如?上士心怜之,视可挽回,即不惜多方以导其迷,次则退而自省,益图固我藩篱,俾其攻刺不入。次则含忍,勿与计较。若夫不胜其忿,致与之争,则斯下矣。凡人恶诽心,起于爱誉心,爱誉心起于欲上人心,皆傲之属也。学道者最宜远傲,故罪宗七端,以傲为首。而克己者,先锄傲相云。
或曰:诽可有也,疑不可有也。疑则加以无影之事,陷以不测之祸。如沈宗伯昔年之举,不可鉴乎?学人逡巡,多为此耳。
曰:世间祸福,岂能逆料?自反仁智,犹有横逆,究竟难逃一实。实者不可为虚,毛嫱西施,善毁者不能丑也。虚者不可为实,无盐嫫毋,善誉者不能妍也。使西儒果有遗疵隐忒,藏匿未露,当日以宗伯之气焰,窘此孤旅,覆巢之下无完卵,烈火之上绝遗茅。围其室,捕其人,罄简其箧,发墙漉井,剖琢其棺,不遗馀力。然而一毫违法之迹,不可得也。宗伯此举,虽于远旅,似为稍酷。然诸贤心迹,藉此益明。譬如钟山之玉,因七日炊而愈彰其莹;碣石之砥,繇八面浪而愈徵其定。此举何损诸贤,更似有功诸贤者。凡言往事可鉴,而学道逡巡,恐犹借言以饰怠,未为揆事之定衡也。独怪吠声之徒,承讹袭舛,猥与妖魔邪党,同类而谤。嗟乎!曾有读书谈道,居通都大邑之中,如是其久且著,而薮奸窟诈,不一败露者乎。
自利氏入中国,已五十年。先利而至者,又七十余年。而景教之入唐,至今又有千余年。学非创建,揭在日中,人自见闻未广耳。坐井窥天,张弧载鬼,岂不可哂?书云:狎侮君子,罔以尽其心。某之斯辨,亦大类狎侮矣。
第十二节 信独
有爱西儒者,曰:诸儒行谊,吾知其然不滓矣。惜其学不通方,坚执一说,焉能起世之信从?
余曰:吁!趋利择便,以投世好,凡人咸有是心。吾观诸儒,聪明才辨,似非后人,宁独昧此一窍哉?明知株守于此,世所共憎,然自不愿避,迁就于彼;世所共忻,然自不愿趋,此如何笃信也。进修者,正于是徵其定力;取人者,宜于此嘉其特操矣。夫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小节也。夷尹不以此得天下,大则以王,小则以覇,大功也,孟子不以此轻一见。诸儒数万里远来,旅食中土,正欲与人遇合,而持论固为牴牾。是反镜而索照,却行而求及前人也,岂如是梦梦乎?彼于事可从俗,未尝不与世委蛇。如言辞则谦婉,礼文则恭谨。虽庸愚幼贱,诚心来叩,必尽言告之。如象数之学,义理之奥,言语可通,惟恐人之不问;肺腑可罄,惟恐听之未明。寻常世俗之谈,人虽游戏,彼必正对。惟语及天学,必其经籍所传,主教所授,始形答述,不敢自创一语。苟非师传,辨拆不已,必如其初旨而始息。尝睹汉以前之学者,所号专门名家,往往笃信师传,如祖父之命、朝廷之勅,莫敢少有越轶。故尚论者,每以此推美前人。至于近代,师道不尊,学术多颇,士乃始有迁就其学,以希世取容者。吾谓西来诸贤,犹汉前儒者之风。何可过信后代,厚非前民乎?
或曰:佛学亦敬天,故礼重斋天,外道自不知耳。
余曰:佛力既无量,安用事天,敬而斋之?岂其能犹有可与并者耶?况敬事之诚,岂在斋礼?而斋献之礼,亦后人增入,考之初经未有其事。至於像设之谬,昭然难掩,三尊正坐,梵天帝释,侍立其旁,其馀诸天,俱有名号,远置庑下,曾无比数,尊之者固如是乎?夫造物主,自有常尊,非关人事。此尊彼亵,俱同戏论。尊者如注勺水于沧海,初无益其深也;亵者如削抔壤于泰华,初无损其高也。但邪道偏执,较然不同,西贤安得违心而从之?夫独则势孤,独则援寡。以茕茕孤旅,欲伸其未信之天学,是精卫之填海也。以佛法盛行,欲显为中流之砥柱,是愚公之移山也。然而西贤不容己已者,大主与我以生,一日而生,断不敢一日殉众而背大主也。
代疑续篇卷下
武林杨廷筠著
晋江张赓较阅
第十三节 茹苦
夫爱逸恶劳,喜顺憎逆,西贤独非人情哉?乃其自远而来,茹苦特甚。其在本国,历试诸艰,始称教士,吾犹不及知也。据其聪明特达,在国俱享名位。去彼尊安,就此羁旅,则有拼舍之苦。父母兄弟,永世不见,则有别离之苦。渡海三年,惊涛怪飓,则有鱼腹之苦。及抵中国,语言不通,文字不习,则有喑哑之苦。语字粗通,应接生涩,受侮受讥,则有屈抑之苦。衣食自营,久长难继,额粮愆限,并日犹艰,则有空乏之苦。亥息寅兴,每旦对越,每时功课,应酬作务,无复停晷,饮食睡眠,常不遑暇,则有形劬之苦。以我华言,译彼西学,一字一句,十数推敲,则有神瘁之苦。为人解罪,自鞭自痛,人不见知,则有形神俱敝之苦。而至于道之未信,学之未传,一腔大苦,尚不与焉。
凡人矫性拂情,茹荼习蓼,其意定有所为。农夫水耕火耨,黎黑胼胝,为得糈也。商旅航海梯山,披霜带雾,为什一也。学人萤牎雪案,刺股悬头,为得官行志也。将帅立矢石,犯锋镝,入不测之战阵,为得功封拜也。彼皆为其事而效立见,多者数年,少则期月,犹有不能待时,厌弃中辍者。西贤来此,何所为哉?不婚不宦,于世无取,绝利绝名,于心无营,即一身所需,如饮食衣服等类,尽皆视为可有可无之物,第取日给,勿至殒生。而以其身备历诸苦,安然不辞,不惟庸众无能测度,虽在贤智亦且惊疑。疑则多猜,猜则增幻。本为绝俗之韵,反云不近人情。夫云不近人情者,疑无此操行也。今真有此操行矣,当敬礼否?疑无此志愿也,今真有此志愿矣,常嘉与否?又疑远裔无此学问,末世无此人品也,今学问人品,一一皆真,当折节纳交否?孔子尝以“直谅多闻”教人取友。孟子又以“乡国天下”教人友善。岂谓益友见前,善侣接迹,顾弁髦而弃之,瓦砾而掷之耶?
或曰:诸士诚贤,何必太苦?所说诸苦,得无游扬过甚欤?
曰:诸儒隐德,愧未能扬,曷云过甚?夫妄证之诫,西学最严。誉言过实,彼所不受。若过誉,是先犯违诫之罪,亦何所利焉?诸贤者,所谓耶稣会士者也。耶稣立教,主于忍耐谦让。其在世三十三年,无日不在困境,为世立表。《万日略经》中所载,即其言行与其受侮受辱事也。诸贤仰法耶稣言思行为,一一只奉教旨,常恐其不至。故耶稣守童贞,彼即终身不娶。耶稣守贫困,彼即弃绝货财。耶稣奔走如德亚诸国,彼亦涉远敷教,不敢宁居。耶稣奉罢德肋,昼夜默对,喘息不离,彼亦七时功课,遵行圣教所垂诸规。乃至耶稣以身赎人罪被钉十字架,则更无时不痛切景慕,欲多积苦行以酬之。凡遇窘难之来,不厌其频,不辞其剧。若稍处顺境,则惟恐主或弃予,反有踧踖不自安者。人言诸贤来此何为?此正其所为也。果有何事?此正其所事也。亦有何得?此正其得之大者也。大抵论凡人,可以常情度之。耶稣教会,专明超性学问,思议所不及,见闻所未有,即好学敏求之士,亦仅得其崖略云尔。西书曰:窘难者,益德之资。又曰:市天国之价,艰难而已。是可深长思矣。夫世方以美好盛丽,为人间之天上。彼乃愿受艰难,岂人情哉?凡人处顺境而肯为善,不肯为恶,此其所肯或为境使,未必本性然也。如醉饱之人,不思饮食,非为淡薄,无可加也。疾病之际,不思淫欲,非为贞洁,力不能也。富足之家,不务攘夺,非为廉介,无藉取盈也。惟枵腹不羡饕餮,壮强不迩声色,窘乏不取赀财,方为真实德行。若此德行,不经磨炼,何繇得来?故处顺之人,其心放,其缺浮,伪德容易夹杂,溢情每难把持。惟遭遇逆境,不知经多少拆挫,几许动忍,於是乎,思返本初,又复增益未能此,岂可望之常人乎?岁寒知松柏之後凋,疾风知劲草,烈火识不灭,凡此皆真德行之切实明验也。虽然世人受苦皆是患难之来,推脱不去,故不得已而受之。如西士者,岂推脱不去者哉?在家乡俱以名德推重,何不可安坐而享?乃谢繁华而受落漠,去逸乐而就奔波,舍尊荣而取卑屈,盖自其出门时,已辨及此矣。可见种种茹苦,乃其夙念所甘,非偶然相遭之谓也。即为教而致命,效法耶稣之上善,时时不去于心,何论眼前区区哉。孔子云:志士不忘在沟壑,诸贤洵可称志士矣。乃知耶稣教人茹苦,正爱人之极思,成德之妙术,直捷简径,包贯无限道理。此造物主之教,所为大异于人立之教也。
或曰:耶稣既是天地之主,何不大显神通,化导更易?何必自受苦难?苦难而可加,不足为天地之主矣!
曰:耶稣初愿,原欲以我自苦,于以利益群生。若使全显神通,则为世所尊崇,不能受苦,愿力不成矣。且耶稣降世,欲以身示表,教条诸事,亦欲贤愚可共能。设专露其本性,人类何从而仿效万一哉!迨夫救世功毕,传教有人,乃始升天。於时大显主性,与人相接,凡四十日,更为极神极异,传载于《万日略》等经。盖有此后之神异,乃益见前之晦迹,大出人情之上,是可默识无疑矣。
第十四节 识祈
古来中华祀典,大都多报而少祈。报者,敦本之正念。祈者,或愿外之私情。夫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制为郊祀,秩于山川,遍于群神,为万物所而已。治室先宗庙,治器先俎豆,治服先祭衣。为人类报而已。而祈则轻矣,如祈年,祈谷、祈先蚕、祈晴雨雪,皆为从而普祈。礼私而情公,古帝王所不废。然不列于正祀,若高禖祈嗣,全属私情。史载履迹吞卵,固已明识其荒唐矣,岂如后世,专以私祈为急务,而祀礼反阔略焉。或废而不举,或举而不虔。末流之弊,至于师巫邪术,妄谈祸福,祈禳繇己,大言不惭。至谓求官位得官位,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求免疾厄祸灾即免疾厄祸灾,不问生平是善是恶,但有钱财,即得如愿,矫诬不情,莫此为甚。西贤则不然,谓赏善罚恶,造物主之大权,人力何敢僭干。福之将至,盖有不求而得,求而不得者矣;祸之将至,亦有避而不免,不避而反免者矣。此皆造物主阴隙其间,毫忽不爽。大善有特佑,大恶有特谴。生前多已显应,无有差池。其馀平善平恶,人生常有,亦必看其能守不能守,能改不能改,直至命终,总计一生淑慝,而后赏罚加焉。未可以人世之浅祸浅福,指为酬报之具也。况世鲜完善,善之中容有隐慝,法亦当惩,乃以在生轻祸,削其微愆,净留全善,死后径升天堂也。世鲜极善,亦鲜极恶,恶之中容有微善,法亦当赏,乃以在生轻福,酬其小美,所馀全恶,死后径入地狱也。故西贤谓恶人受福乃大不幸,善人蒙灾反为大祥,实有至理,非慰勉虚辞也。但所谓善人受枉,必其积善本,真泯迹不露,人莫我知,而有横逆之加,乃可当此。苟善名昭彰,已属阳德,人称人誉,即享显报,倘有警戒,益宜猛修,岂得附于削罪之例,便自宽怠乎?西贤烛知此理,凡旦夕默朝,别是一种祈响。世福世祸人情视若甚重,彼独不入其心,惟祈赐我“额辣济亚”,(译言“天主宠祐”)加我力量,思或启之,行或翼之是也。凡人有善不能迁,有过不能改,即迁且改,亦多不能勇往直前,以收全益,此曷故焉?其力量不足也。此力量父师不能益,经史不能增,神明不能擅与,惟造物主有其权常默默鉴佑之。造物主于富贵寿考、康宁男女等福,皆肯与人,独“额辣济亚”,未尝轻与。缘富贵等类俱是小福暂福,上主所轻,善人可得,恶人亦可得。惟“额辣济亚”则善人独有,恶人无分。大善大佑,小善小佑,允为天路阶梯。身苟被之,三公百年,犹如尘细,何世福之足云哉?身苟失之,覆宗灭祀,犹为浮烟,何世祸之足云哉?盖尝比之天官之权,可以禄人,可以爵人,未若天子之命赏也,矧天堂永福之赏乎?刑罚之司,可以杀人,可以僇人,未若天子之诛讨也,矧地狱永殃之罚乎?以此为思,人世真同逆旅,天算揔具罗盘,暂福非福,暂祸非祸,大期将至,严审必然,人当及早知祈矣。
第十五节 蹠实
世间事皆实事,理皆实理,生则实生,死则实死,成则实成,毁则实毁。中庸之道,无有不实,故谓之至诚。为世之执着者,不知变化。故又教之以虚,虚乃实有之进步。(如所谓有若无,实若虚是也。)非离却实有可为虚,亦非单仗虚无可以立教也。盖古今道术亦多端矣,其流莫盛于二氏,亦莫敝于二氏。夫二氏虚无之教,固自有说,何至搰乱天下,遂敝不可返哉。盖虚无者,义理之一,则亦奸伪之渊薮也。古人知其然,故言道必曰“费而隐”,言诚必曰“微之显”。费不离隐,微必云显,两端并举,实无奇,实至当,斯无敝也。若止揭一虚无,何所依据?但持论摽奇,登坛或能动众,又且名流为之标位,而谫儒究之不了,故伪者借以立名,巧者因之取捷,一唱百和,靡然从风,而遂成江河莫返之势矣。忧时君子,挽回无术,不得不亟以蹠实救之。夫儒者立诚慎独,何非蹠实显行,但久为影射者所窃据,曷若取西来天学,与吾儒相辅而行乎?西贤之行皆实行,其学皆实学也。以敬天地之主为宗,即小心昭事之旨也。以爱人如己为事,即成己成物之功也。以十诫为约束,即敬天爱人之条件也。以省愆悔罪为善生善死,即改过迁善,降祥降殃之明训也。近之愚不肖可以与能,极之贤智圣人有所不能尽。时有课、日有稽、月有省、岁有简察,循序渐积,皆有实功。一步蹉跌,即为玷缺。如是乃为实学耳。尝观道理真者,岁久必不可变。盖自上古以来,圣圣相传是也。二氏悠谬其说,原无确理。其流之敝,途径分岐。甲以为可,乙以为否;前之所是,后之所非;昔日神奇,异日朽腐;此方残沈,彼方嘉羞。即一人之身,一家之学,而且始终异态,不能坚执焉。既无实据,徒逞奇袤,质诸隐衷,亦自不安,所以其说屡易。夫说之屡易,必非道之至当者也。西贤之学,本之穷理,究之达天。其所言爱己爱人,皆蹠实做事,自尽本心。是以口之所言,即躬之所履;外之所践,即心之所思。经典如是,敷教亦如是;初来如是,岁久亦如是;一人如是,俦众亦如是。原无希冀,既不必迁就以从时;原非欠缺,亦无待更端以补缀。观其持论之同,归向之一,真若水流注海,万折必东;巨石悬空,一直陨地,必然而不可改移者。何也?实故也。惟实则信之坚,惟实则见之定,惟实则守之一。吾与西贤游处二十年,欲伺其一念、一言、一事之不实,而不可得。学道者,欲安顿自己性命,了当自己生死,不实地是蹈,而骛虚以惑世,欺人乎,自欺乎?祸世乎,自祸乎?画师画仙,画佛画鬼怪,易以见奇,然幻而不实。若夫画人物、狗、马、花、鸟、山、水,一笔稍差,有眼便识。彼外道者流,仙佛鬼怪之画也。西贤之书,人物、狗、马、花、鸟、山、水之画也,赏鉴家当自得之矣。
第十六节 别似
宇宙独有至真无假之理,常存不灭,而此外似是之非,每足乱之。三代以前,道统在上。帝似皇,王似帝,似之正也,至覇而假矣。三代以后,道统在下。衰周之世,有杨墨,似儒者也。秦汉以来有佛老,似杨墨者也。二氏之后有缁黄,则流为师巫,为符箓,为醮忏,为修炼,似佛老而更失矣。黎丘之丈人,抵掌之叔敖,世莫辩其真似。而惟我西方天学,乃始一切扫除,可与吾儒相辅而行。耳食之徒,不察其故,猥与左道,同类并讥,可不深为之辩也哉。西学以万物本乎天,天惟一主,主惟一尊。此理至正至明,与古经典,一一吻合。即言三位一体,理极难明,潜心听受,亦自确信。惟依傍其说者,老氏或谓三尊,释氏或谓三世,又谓有千百亿化身,何多岐也。西学引人认主,非人自为主。《华严》、《法华》赞佛力之广大,自为主矣。既欲等天主而上之,何其甚尊?又许诸人作佛,立地可成,抑何太易?则似之而非矣。国家有人主以治世,则天地必有天主以治宇宙。赏罚二柄,谁能违之。西书所载“因弗而诺”者,此言地狱。所载“罢辣依琐”者,此言天堂,盖天主赏善罚恶之所也。故“罢辣依琐”,乃天主所居。共此境界者,皆大能之天神,与从古之圣贤,所娱心满性,定善之吉所。人心最难满足,到此始得完满快足,无复他愿。若今释氏所言天堂,不出饮食男女、金玉花鸟等类,何关灵性?无怪其有福尽轮回之说也。比吾“罢辣依琐”,似而非矣。“因弗而诺”,魔鬼所居。共此境界者,皆从古恶族,教之不从,训之不改,嗔憎傲狠。如火加风,恶习薰蒸,怪幻叠出,种种剧苦,焦熬厥神,惨于形受,更无尽期。若只如释氏所言,刀山剑树,剉烧碓磨,此第有形之苦,其于神魂惨伤,殊未足拟。又云苦尽复出轮转,比吾“因弗而诺”,似而非矣。耶稣诞生救世,假使从天而降,岂不甚易?惟是不繇母胎,事或近怪,故择取上德室女,投胎而生。其预报有期,其诞生有地,其圣母玛利亚名号有称。在世涉历,各有年数,降诞之图,圣母之像,各有绘画。缁流以斗母白衣等方之,似而非矣。耶稣立教,弘开解罪一门。人能认主,欲领洗入教者,先务悔过,将从前逆理损人之事,默祷天主台下,决不再犯。教士审其立志坚决,乃始信受。若告解之时,为之诵经,代祈赦罪,尤必询其当修补者,一一补还於人。然后加以所苦,为之降伏其心,屈抑其体。或令稍分己财,济贫赎愆,各有差等,谓之“白泥登济亚”。自此之后,不许再犯,如或犯也者,仍当解补如前。既解,则从忒俱消;不解,则全美并失。是皆痛悔夙非,自沥寸心,匪繇人强,谓之“恭斐桑”。此二礼者,引人脱罪,无非实事。释氏以诵经拜忏虚文当之,似而非矣。天学虽以持斋礼诵为善,然以定心守诫为大本。大本诚立,斋诵自有权衡。故斋有大斋、小斋,而无长斋。即不能蔬食,水族亦可。又有必不能斋之人,老稚免、疾病免、乳妇免。不能赴瞻礼之人,老病免、远居免、身役于人免。免则在家增修,与斋礼不废者同功。若本无妨碍,斋礼废缺,则为善尚亏,安望大德?不惟自失其功,且添怠慢之罪。世以长斋念佛即为大善,无复实修,似而非矣。出家学道,必超然远俗,方可不愧名称。西贤离数万里家乡,远投绝域,此乃真出家也。今以本生为家,以寺观为出家,与此既别。即真学道之人,或不足于讲解,或阔略于操修。如诸西贤,行解双到,操守纯洁,邈然寡俦,各有等级,其尊者曰“畀斯玻”,次者曰“撒责而铎德”,咸可以代解人罪。二氏理既不明,徒诵纸上之言,欲多未断,侭羶世俗之利,窃恐不惟无益,主至灵,断不可欺,祗增罪耳。於天学教士,自淑淑人,似而非矣。人生世间,以有馀者,通不足者。故有德者教人,有财者济人,有力者卫人。以劝施可也,人施己不可也,施己则破人之悭,成己之贪。何其待人过厚,待己过薄?有道之士,不可衣食,虽处困乏犹尔。何况己实有余,受供养,宁非别立名色巧取人财乎?知妄思檀施,予受皆非。视西贤之一介不轻取,似而非矣。复有西来一道,自谓真教,亦以真教目之。然偏而未全,隘而不广,不可以入正道,纵稍知奉天,而其教祖“马哈谟得”,不认耶稣为天之主,自立门户,弗守公教大规。且於义理,绝不讲论,虽非水火相违,实犹薰莸迥判。若以方此天教,亦为似而非矣。教亦多术,户别门分,天地之大,何所不有。真似错出,正如果盘示儿,惟所择取。志学君子,自当大开眼孔,净洗心胸。入既乖,两存亦缪。夫惟确然归宿于一途,永留其是,远别其非;存其真,不迷其似;灵性享受真福,不至抱无穷之悔乎。
第十七节 寡俦
或曰:佛教自汉明时入中国,历代迄今,日盛一日。景教之来,亦自贞观九年,距今千年矣。当时御仗郊迎,秘殿演译,建大秦寺宇,殆徧天下,名臣硕辅,如房玄龄、郭子仪辈,咸企向焉。乃一挫于先天,再汰于会昌,遂不复振。利氏来宾,重宣教旨,象胥馆榖,贤喆倾心,著述渐多,玄风再畅。然而数十年来,朋从尚寡,真知笃信者,寥若晨星,何德邻之久孤,将绝学之难继欤?
曰:教事通塞,各有因缘;俗情避趋,或非衡准。且西士之不偶于时,非谓其有遗行,而卑不及人;正其操行太畸,而高过于人。疑末世无此品行,远方无此学术,疑则不信,不信则弗从。明者正宜于寡俦处,察斯所以然,更见诸贤之不可及耳。曰:认真之违俗也。夫敬天爱人,本吾圣贤大道,然今世溺于佛学,即高明缙绅,且以儒门淡薄,收拾不尽,和南膜拜,舍所学而从之。西贤议论,独与龃龉,致侫佛之人,疾视如仇。且佛学流传已久,久则易信;法门甚宽,宽则易容;顺情许可,迁就近人,近则易合也。西贤反是,其能与之角乎?曰:宗旨之特超也。儒学言天,第指理气,此言天必有主。夫言理气,乃是无知无觉之物。此言天主全能,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而主宰、安养、赏罚之。且言天载无声无臭,此言耶稣降生。有恩教,则有行事;有言语,则有教规经籍。种种殊异,皆超性以上,非血肉含灵,可得而思议也。故古来以天道属圣人,自大贤以下,皆不得闻。西贤甚珍此学,虽斋心叩请,聚族频参,犹虑无能发覆。而学人主意先入,不一虚容,藐忽远人,特耻下问,渠安能衒玉而求售耶?
曰:设戒之过严也。十诫规条甚密,咫步无可自便。而其第六诫,尤不易于富贵之人。耶稣以童贞为倡,会士守童贞为效法,其教人各守一夫一妇之贞,无容二色,固与儒教重三纲,守一齐之义,并符不悖。独世风相沿,佥谓难行。惟彼齐民,无力他渔,不难守律奉教;若夫缙绅有力,宠胜偏多,葛藤难断。既情缘之牵制,苦方便之无门。惭阻趑趄,学者不来,教者亦不深强耳。
曰:謟祀之不狥也。人欲得福,不思修善;欲免祸,不思远恶。听信外道,淫祀祈求,术人以此惑世,世人以此自愚,蔽也久矣。岂知福善祸淫,虽有神鬼伺察,然皆听命上主,何可私干?孔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故教人以悔罪修善,真福自来,不须务外妄营,为魔所诱。矫诬謟渎,概不徇俗。人谓佛菩萨等,俱可非理干求;僧尼道流,皆可关通冥漠。生者可以禳灾荐福,死者可以拔罪升天,何等直捷,安用西学之刻苦修持耶?
曰:文义之难通也。华言以字起义,西学以音起字,□然不伦,强欲参齐,何止九译之隔。往时天竺传译,何关彼籍,皆系中国文人,择取胜义,傅会新词,何患不成脍炙,然而去本来远矣。天学繇来,更越天竺之西,又五万里。欲通玄旨,戛戛其难。诸贤携彼经典,直译以传。一字未安,更端数易,必欲合其原文原义。不肯一语逢时,不顾言多忤俗。体裁既别,笔削谁参?诸贤自契于心,不能吐之于口,笔之于手。吾辈细心听受,入于耳者什得三四,会于心者什不一二,钩深既难,喻俗易浅,语出而或以为复,文成而诋以为庸,又何怪焉?
曰:机缘之未偶也。晋唐以来,国王好佛,公卿大臣和之。下之从上,捷于风雨。今机会未逢,尊崇亦非自上。有众咻之楚语,无阴和之鹤鸣。虽将来固不可知,而今兹且未见是矣。
曰:执德之过,坚也。夫乡愿尽可投时,狂狷必至戾俗。彼自信其学,一国非之不顾,天下非之不顾。世人皮相,谁能闯其藩篱,安望彻其底里,别其归宗,孑立无偶,亦无怪尔矣。以彼高标独行,壁立千仞之上,若肯稍逐时情,与人俯仰,则略见绪□,亦可朋来多助。而诸贤必不以此易彼者,本志素定,不可得而强也。诸贤孤高在是,其真笃亦在是。高固谐俗实难,真则信货终售。老子曰: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知希亦何病哉?操瑟齐王之门,王自好竽,难咎瑟之不工也;高歌郢都之市,人自寡和,难病歌之非白雪也。况夫同心之好,金兰之契,奉之如蓍蔡,敬之如师保,固自有人。吴楚秦晋之贤,睹其书,企慕其人,炙其仪型,久与之游,而深信不疑者,非止一、二。诸皆通儒奥学,当世视为仪表者,而能识超骊黄,结深契于千秋之绝学,通心理于天外之车书,正所谓千里而一士若比肩,百世而一人若接踵焉者,岂得云善侣之寡乎?且此等高品,得一人焉,可当庸众百千,又非可以人数多寡论也。嗟乎!此一西贤也,泛泛不知者,既以聚徒之众而诋之;稍稍有知者,又以徒侣之寡而悯之。谁非谁是?何去何从?庄子曰:周将处于材不材之间矣,是为善解嘲也乎!
第十八节 善因
天堂福善之所,人欲死后升天堂,舍在生积善,无可置力矣。然善有辨焉,凡利益涉自已形骸,未必为善;利益自己心性,乃为真善。辨而至是,善斯真矣。则又审其谁因焉?人之善心,未有无因而发者,最初一念,与末后终完是念。毕竟谓何?见赤子入井,匍匐往求,此善事也。为纳交要誉恶声乎?纳交要誉恶声,即因也。为祈求福泽乎?祈求福泽,即因也。别无他念,止为怵惕恻隐,本心自发,不容己乎?本心自发不容己,即因也,此良心也。因此为善,可称真善。虽然犹有进也,未识大主,所因及是,已足为善。既识有大主,则赋吾明悟,而知善之当为;赋我爱欲,而遂善之能为。谁则赐之?自非冥冥之中,真主默佑。盖有踬焉,而不能赴;赴焉,而不能至;至焉,而或夺之、或败之。不能接续有成,则善之终为我有者,皆帝力之左右乎我也。因一自心,虽无为而为,又而实因乎大主,尤有为而为,得所为之精者备者。其因也愈大,其等也愈高。如寻丈之木,竖之环堵,咫尺之人见之;竖之楼台,宫墙内外见之;竖之高山之上,四远之人无不见矣。青蝇终日营营,不越跬步,附骐骥之足,则瞬息而千里矣。斥飞不过榆枋,托鵾鹏之翼,则一举而九万程矣。人之自心,力量有限,因之亦如其量而止。天主者,全能至仁万善之泉府也。此之毫末,彼之寻丈;此之涓滴,彼之沧溟,乌可比伦哉?西士居恒,行住坐卧,惟以昭事上主,为其本业。当未起念,静对默朝,惟天主也。当既起念,祈求向往,惟天主也。事非善不为,而所为之善,献诸天主,已不尸功。人非善不与,而所与之善,归诸天主,己不任德。夫人臣有献于至尊,至尊必反酬之,加于所献数倍。世法犹然,况全能至善之大主。其所还赉,又可以算积数计乎哉?上主佑我,绵绵自天,盖有辞之不得,得之不脱者,此见均之为善也。失其所因,为伪善,品斯最下;得其所因,为真善,品已在中;因乎天主为大善,品始最上也。下善如铜钱,其值甚轻;中善如银钱,其值已贵;上善如黄金钱,其值倍徙什百矣。乃世皆外袭虚声,而自附做好人;多惑左道,而自信行好事,吾不识其所因者何在?以是而欲得天福,何异适粤而北其辕,却行而求及前人乎?世儒又言善贵无为而为,若有所为,虽善亦私,是大不然。凡言为者,如施而望报利而归己,此属私为,私为不可有。若属公为,发源正,植根深,惟恐其为之不至,不可得而无也。况天载何所不有,岂须人为?则有为同归无为。必欲并此念无之,反属浮誇。譬诸孝子事亲,曰吾非欲亲心之悦,仁人享帝,曰吾非欲上帝之歆;农夫春耕夏耘,曰吾非计秋成之获;一岁菑,三岁畬,曰:吾非图仓廪之积,岂情岂理也哉?吾最耻人躬蹈未至,持论则过高,剖理极细,临事则糊塗也者。
第十九节 知德
韩子以德为虚位,故恶与凶,亦皆归之德,是德之反也,尚不难辨。而且有阳善阴恶之伪德,足以惑常人。有举一废百之似德,又足以惑君子,修德者不可不知也。即德真矣,而真之中,又有小德,有大德,有暗然不露之至德。真修者,必以至德为极诣焉。今人所谓有德,吾知之矣。谦恭慈爱,博长者之名;轻财喜施,收好义之誉;借交急困,成任侠之品;忍辱含诟,扩容人之度;清亷寡欲,振绝俗之标;多闻善辨,识古通今,择言而发,中伦中序,自拟圣贤之伦。如是者,彼固谓其有德,人亦以德目之。乃察其隐衷,实欲藉此以立名,或复兼之以媒利,虽与凶德、恶德似德,较然有分,然而智术偏胜,着着要讨便宜,直是巧夺天工,无复含韫。所谓人之君子,而天之小人。未闻若人,可言有德,若人之德,可了生死、升天堂、免地狱者也。盖身死之后,肉身抛却,止一灵向往,旧日习心习见,都带不去,亦用不着。如各方乡谈,出境无用,抵异域全别,况世间尔我相隔,形骸外障?其隐衷难测,死后肉躯拼而真灵显,如玻璃瓶,表里莹彻,纤微毕见。造物主灵明神圣,至大至公,何一之能掩,何一之可伪售乎?夫德事无穷,人力有限,或无财,愿不能酬;或无位,力不能任;或无年日不暇给,此安能过分强为?惟是上主佑人,只取此心,此心坚定,便是德种。故虽贫贱终身,不能施济者,其心如火斯热,造物主且鉴其诚恳,与施济同功也。盖贫人之一缕一粟,比富人广布金钱,其施正等。况贫贱之人,世福已啬。造物主原不以济人望之,倘安分习劳、忍辱耐侮、忮求不生怨尤泯绝,是即其为善之本等也。必若不安本分,妄取务施,则已取不义,先犯贪戒。人受不义,又伤亷德,反不若不行之为愈矣。惟力量可为,则须随事随人,竭尽心力乃休。且真善财不必自己分,即出言开亦善也。真功不必自己出,即与人赞成亦功也。盖德之真,德之大,在人为之而已。乃若至德,则又有进焉者。西儒之学,以敬天地之主为宗,以爱己爱人为实。其践修,则有向主之三德,颂祝之七求,《性薄录》之十二信,乃敬主之大端也。有“撒格辣孟多”之七功,有形神衰矜之十四端,乃爱己爱人之大条件也。而其要指,则总括之十诫,人或知而不能守,守而未能始终,表里之如一,西儒则全体悉备,且不欲人知,不望世福,知之者其惟天主。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夫子曰:由知德者鲜。以此为知,恐鲜德不独一由也。
第二十节 区爱
天主耶稣之教,爱人如己,故“爱德”要矣。但既曰“如己”,则当爱己为先。吾观世人,岂有不爱己者哉?细观世人,又谁能真爱己者哉?大都爱己者,爱己之形躯而已。如目欲极色,耳欲极声,口欲极味,鼻欲极臭,四肢欲极安。不惟福力有限,即诸欲咸备,往往反为诸体之贼也。而世人率认贼为子,求之惟恐不得,得之惟恐不继,尽是害己,何曾爱己?故曰:爱己者谁也?要知夫养形之具,虽难尽却,然不过借资焉。使其体之不惫,疾之不侵,如是焉止矣。安得役吾神以从之也!人所重者,当在大体,如何持十诫?如何守灵性之三司?如何完向主之三德?旧愆未除,如疮疡在身,必欲尽去而後快也。新善未积,如饔飧难缺,必欲饱而后足也。不求世福,而务得真福;不避世祸,而惟避真祸;不思为世间之人;只思为天国之人,如是乃可言爱己矣。能爱己,方能爱人。爱人又自不同,有伦常之爱,有交情之爱,有泛泛胞与之爱。其中次第差等,儒者之论极详。然在西学,则又谓私情之爱,不若德义之爱,为真肉躯之爱,不如灵性之爱为大也。如形衰矜之七端,救人肉躯,亦可云爱,但未若兼神衰矜之七端,救人灵性,其为德尤大,功尤全也。曰以善劝人,曰启诲愚蒙,曰慰忧者,曰责有过失者,曰赦侮我者,曰恕人之弱行,曰为生死者祈天主。循此为爱,无人不有用爱之能,无日不有可爱之事,无地不有当爱之人。必云如己者,己之爱,必十分周匝,爱人之心,亦必如是周匝。设施为稍懈,或分量未满,即不可以言如己。世人只为人己太分,畛畦太别。所以一膜既隔,痛痒不关。不知爱人如己者,其利益固在于人,其功德实在于我。如树松柏者,得其材;植桃李者,其实。西方君子,拯人之急,如救自己头目;发人之覆,如开自己瞽聋。非其性情独殊也,盖爱己之功必兼爱人,而后其爱始全。爱人之事,虽似损己,而己之受益则更大耳。虽然,犹二爱也,惟爱敬一天主万物之上,更无二矣。然而为爱亦分二端:有形爱,有神爱。但依彼哀矜之功而行,皆形爱也。其爱有疏有密,吾当戒疏以归于密。有信望爱以定其归,有明悟爱欲以满其分,皆神爱也。其爱有浅有深,吾当去浅以求其深。西书万卷,悉本于天主,以天主万善之原,万爱之生根也。吾最爱者此身,天主实付我官骸具善,又生万物,惟吾所用,又保任世界,使我身身相继。其当爱宜何如乎?吾甚爱者此心,天主实付我灵性,备有记含、明悟、爱欲之三能。又令神守护持,不令魔仇诱夺,其当爱宜何如乎?人生作不善者,死必入地狱,此苦谁能超之?天主降生,救赎人罪,开悔过之门,启天堂之路,其当爱又宜何如乎?世间美好,无一不分自天主,则人情用爱,无一可与并天主,故必爱出万物之上,方为爱天主者。试作是观,则所云爱人以爱天主,亦可了然矣。
夫天主造成世界,常欲彼此交爱,以畅满其生生之仁。故畀人五常,而“仁”为之首。仁者爱人,自其初赋则已然也。惟有力者能庇人,诸形用之物需焉;惟有德者能淑人,诸神用之物需焉,故责备尤为独重。设吾之养生送死,无不如意,而遇形可哀矜者,曾不动情,可谓爱人身如己乎?可谓能爱天主乎?吾之自性自命,知用功夫,而遇神可哀矜者,略不介意,可谓爱人心如己乎?可谓能爱天主乎?真心爱天主者,于此必无两视,以此爱己,即以此爱人,以此爱人,即以此爱天主,既能区分爱情,不至淆用。又令此爱,展转流通,人与人互相亲,爱与爱交相浃。人心安有不和厚?世界安有不羲皇?即大学之明德、新民、止至善,孝弟慈以教家国,亲亲长长以平天下,实不出此。断非墨子兼爱之说,可得而仿佛也!
第二十一节 德仇
问:西学德仇。有之乎?
曰:有,非谓仇于我者,必须一一以德报之也。圣教主于爱人,仇亦人也。本乎敬天主,仇亦天主之所生也。遇仇可爱,或当救济,必顺主命,以爱而救济之。不因其虐我,而独遗於所爱之外也。爱无可缺,遇仇且然,况于我无仇?复于我有德者乎?以此存养其心,爱根深,爱德广,爱之用始大矣。但细推论之,仇亦何害?彼能犯我肉身,不能侵我灵性,设彼加阨,而我不怨嗔,是我之容德,因彼而有也。再进之而动其心,忍其性,增益其能,是我之成就,因彼而大也。金无爱于火,而熔之锻之,钳之锤之,卒成精金,则熔、锻、钳、锤之功也。玉无爱于砺,而磨之砻之,之荡之,卒成美玉。则磨、砻、?、荡之功也。为金玉者,当感其成我之恩,不计其伤我之怨矣。君子不喜仇,亦不疾仇,吾无德于仇,适得吾常,惟更有恩以加之,转成吾盛德也。且彼有人心,亦必自愧,愧生悔,悔生改,我与此人两受其益。即不然,而彼笑我懦,目我嗤。我甘受之,乃为含忍之强,果懦乎?果嗤乎?阴隙下民者,又默默嘉与矣。况人生顺逆得丧,繇造物主。彼仇之得以加我,必从上主命之,上主容之,其为罚我宿愆耶,励我苦行耶,试我容德耶,警我懈怠耶。所不可知,诸皆利益于我,安见其仇?诸皆上主所赐,安得认以为仇?故知德仇一种学问,乃玄畅之遐瞩,探本之渊思,苦修之超行,非如释氏恩仇平等之说也。
或曰:若然,恶人不太得志乎?
曰:有何便宜?此人为我所容,不能容我,我大彼小,安见得志?况旁观者不平,是明有人非也。死去更当审判,是幽又有主谴也。彼仇而知,有不恨己失着,而羡我得计也乎?要以君子处世,其遇事必思患而预防;其取友必论定而结交,原无致仇之因也。故有终其身,不曾遇一仇者。设或小有非意之干,大遭横逆之至,则必反而思曰:此造物主所赐,试我之忍德乎切须处之尽道矣。
经载耶稣被钉于十字架时,恳求罢德肋,愿赦某某杀我者之罪。夫仇至杀我极矣,而耶稣尚祈赦之。以此为教,学人安可不思仿效万一哉?西国有一寡妇,其子被杀,更将廐中骏马,畀仇使逃,得免诘捕。天主嘉此妇至德,母子俱赐生天。然则人之爱子,孰如此妇,满称大愿者哉。万历戊午,西贤遭南少宗伯之惨,教士戕躯,徒侣缧绁,荡拆编管,与死为邻,然而口无怨言。闻其无子,私为祈嗣,闻其物故,潸然而泣,岂爱仇哉?君子不幸而遇仇,无可自脱,惟此一转,可以感动帝心。眼前茹苦为甘,久且移祸为福矣。世人嗔恚心太重,较量心太明,用此矫枉,尚恐不得其平。乃云吾欲报施平等。夫平岂易言哉,是必将有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之处,而自谓其以直报也。然而不得其直者,固已多矣。
第二十二节 味罕
天之生物,贵者必罕,罕者必贵。金玉罕于土石,则金玉贵;旃檀罕于樗栎,则旃檀贵,凤麟罕于鸡鹜,则凤麟贵;圣贤罕于庸众,则圣贤贵;所以者何?造物主全能,变化无穷,故广生众物,以周人类之用。尤笃生异物,以标众类之奇。然则品物之罕,精鉴赏者,宜亟收义理之;罕具超识者,宜深味矣。中国自有二氏,几与吾儒并立为三。人生耳濡目染,童习白纷,自谓名理已尽于此,此外可无置喙矣。
乃有西学,言天而确言主,实补吾儒之传;非仙非佛,超出三教之表。耳食者,不察繇来,目为怪异;皮相者,未尝肯綮,诋为庸常。夫惟朝夕与之参对,岁月与之游处,乃始知其精迥而无极。醉心服膺,笃信而不疑也。然而知之者,亦罕矣。罕则独知之契,不为世重。不重则执之无名,守之无故,稍稍不自信,鲜不回思徙业,以投世好。彼远獥旅人,何所凭藉,而确守不移?若是,则其中之独诣,不更可深长思乎?本欲逢时,不必于逢时。有听顺主宰,用舍无与于己之意焉。同乎圣教,不同乎俗教,有古人,不可一世之志焉。世之所嗜,彼悉去之;世之所鄙,彼独甘之。有独往独来,不徇世态物情之致焉,以故于人多不合也。不合之故,正如喜瓦缶者,不乐宫商;忻郑卫者,不悦韶,夫岂宫商韶之过哉?若有怀玄览之思,而高世俗之见,正当招徠其俦侣,罄叩其底蕴,交参互质,直到山水穷尽,真者自现,伪态亦呈。吾有要眇师傅,何难出与印证。细尝淄渑,彼有新奇撰著,何难纠彼瑕衅,大剖薰莸?我能折彼,彼将舍学从我,愈以广我之门墙,彼能折我,我知今是昨非,何惜就彼之陶铸。盖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心同理同,原自八荒我闼,而无意、无必、无固、无我、不矜、不伐,更见大道为公。何必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将世间公共学问,认为一己私物,龊龊焉其不广也。闻海岛之国,有不产铁,而铁价特贵者,黄金数斤,不能易铁一斤。此非贵贱,有时而变也。所急在少,即所珍在少也。
今中国言人伦,言心性,言生前之事,铅椠不胜采,充栋不胜读矣。独死后
之说,二氏言而未真。天载之微,先儒引而未发。即有聪明才辨,安能无据而创为之言?西学独能言之,详确而且尽也。罕言之言,是为至言。有时乎,必不可废矣。夫令人生而得免于死也,死而与草木鸟兽同朽,无不灭之灵性,则亦已矣。既不免死,死又灵性独存,必不能灭,则此灵性作何安顿,尚当就西贤而问焉。西贤即不炫价。然在今日,抑亦海国之铁也。黄金高价,不靳以相贸可矣。
第二十三节 祛盈
学然後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进。道未闻盈而可有进者。《易》曰:“盈不可久也。”又曰:“天道亏盈,地道变盈,人道恶盈,鬼神害盈。”其戒盈也,不一而足。夫盈不但损德,人之性量原自不容盈也。试观造物主其所生寰宇之大,罗为万象,布为万事,各含妙理。人于其间,不当马体之一毛。即有所得,岂如其所未得?吾方惭且歉之不暇何容自满乎?惟世有浅狭小夫,一得一察,不胜自多。若夫大圣大贤,翕受弥多,谦光弥亮。舜好问好察,禹无伐无矜,周公不骄不吝,孔子无知无能,颜子若无若虚,皆是物也。几见圣贤遇异人,睹异书,得未曾有,有不倾身接引。令毕其辞,伸其蕴,而并漫然麾弃不顾也哉。夫圣贤者,亦有时好辨,以辟邪崇正为事矣。然必真知其邪说诬民,生心害事。然后显摭其罪,明与天下共弃之。未有不询来历,不穷根底,如近日正大无疵之天学,而概以异教鄙弃之者。若谓异域之教,不足以通上国。则葱岭竺乾之书,既已家传户习,笃信无疑,何独於事造物主之正道,漫分畛域?抑云大道贵一,三教已多,不容益之为四乎?夫既嫌三为多,则必觅一真为是,一真独是,余二皆非。吾儒六经所载,道统尊天,何知仙佛?奈何崇二氏之偏说,忘大主之正训,党同以伐异,溺旧而吠新耶。此不过自附于玄门龙虎,迷心于佛法色空,朴遫诚何足数?况所云大道贵一,指归固然,究其从入之途,则幽微曲折,何可以一端尽?诚与天理人心有合,即千亿其端亦一也。与天理人心不合,即毫厘有差缪。且千里矣。道术贵一,不贵分。此正卫道君子所欲亟闻,而岂身堕岐途之人,可借为口给之衘者哉?若然者,非有妒心,即是盈心。彼固自谓生平有得,或曾博涉经典,或曾参订名僧,或多听记因果,尘尾足供应酬,鸡肋觉难吐弃,有明知其缪,而不免于护短饰非者。此系恋之私胜,而满盈之,为害不浅也。盈则生傲,傲则生忌,忌则此是彼非,分长竟短,掊击所自来矣。盖尝譬之,服药者,病根涤去精神充溢,乃为用药之效。若久服之后,尪嬴如故,疾惫转增,即当幡然别议方剂。可云久服之方,不能遽舍,仍留为续命丹耶?《鼎》之初爻辞曰:“鼎颠趾,利出否。“夫鼎而颠趾,亦有何利?而出否乃为利者,因败可为功,因贱可致贵也。故曰:取新也。今人学道,吾未知其为名利、为身心。若果为身心,即当自念。入教以来,变化气质,几许脱离习俗,几件过能改,善能迁,不为人知,惟惬自心者几事?乃为学问得力处。若人犹是人,心犹是心,声音笑貌,侭自矜饰,而锢胸谜目,全与庸众不异。此等学问,于身心得有济否?夫傲与忌,皆七克中所戒之凶德。而傲罪为尤甚,故特列于七克之首。盖各罪止有一慝,傲罪则兼德慝两种。傲生于自恃,自恃己善,即丧厥善,并昔日已成之德而弃之矣。况夫傲也者!其强阳自遂似刚,执拗不悛似定,是己戾人似断决,不惟亏德,又且乱德矣。西学最恶傲,而俗学不耻盈,迤迤自足,滔滔皆是。不必视其究竟何如,而已知其学之日损矣。狮之威,百兽震恐。然毛虫之长,不属狮而属麟者,德与傲之分也。学者其辩之。
代疑续篇终
崇祯乙亥
晋江景教堂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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