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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义证
卷八
比兴 第三十六
《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司农(众)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
《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兴者以善物喻善事。」
何晏《论语集解》在《阳货》篇「诗可以兴」句下引孔安国说:「兴,引譬连类。」
《文章流别论》:「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
锺嵘《诗品序》:「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毛诗正义》:「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卷一)
《史通叙事》:「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
皎然《诗式》卷一「用事」条:「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
吕与叔《诗说拾遗》引程颐语曰:「兴有兴喻之意,比则直比之而已,『蛾眉』、『瓠犀』是也。」
胡寅《与李叔易书》(《斐然集》卷十八)引李仲蒙之言曰:「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又见《困学纪闻》卷三)
《诗人玉屑》卷十三引黄彻说:「赋者,铺陈其事;比者,引物连类;兴者,因事感发。」
朱熹:「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关雎》集传)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螽斯》集传)又:「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葛覃》集传)
朱熹《诗传纲要》:「兴者,托物兴辞,初不取义。」
朱熹《楚辞集注》:「赋则直陈其事,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
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二。所谓比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寄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艺概》卷二《诗概》:「兴与比有阔狭之分,盖比有正而无反,兴兼反正故也。」
《札记》:「题云比兴,实侧注论比,盖以兴义罕用,故难得而繁称。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循省六诗,可榷举也。」
又:「案后郑以善恶分比兴,不如先郑注谊之确。且墙茨之言,毛传亦目为兴,焉见以恶类恶,即为比乎?至锺记室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篇第一章第三节:「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
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芣卫》,《韩诗序》云:『伤夫有恶疾也。』……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谗人也。』……《毛诗》与《韩诗》显然不同,如《芣卫》,《韩诗》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诗》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又第三篇第九章第五节:「汉代经学家所谓比兴,含有美刺的意义,六朝文论家所谓比兴则是一种文学方法。」
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说:「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
程俊英《诗经的比兴》:「第一,兴多在发端,所以也称为起兴。第二,比的运用,总是以好比好,以不好比不好。但兴含比义时,有时也可起反衬作用,如以好反衬不好等。第三,兴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兴是触物起情,所以兴句多在诗的开头,而比句则在章中。第四,比仅联系局部,……兴则不然,诗的开头两句,往往贯串全章,甚至全篇。例如《关雎》的作者,看见雎鸠水鸟关关的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兴句,便标示了本诗的主要内容,就是『君子』追求『淑女』的主题。」(《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比者,为一种类似之联想,亦即类似之譬喻,以丙譬喻甲,甲与丙之间,必有一类似之乙。英人李查兹《修辞学原理》曰:『极大之距离,可以譬喻合一,凭借本意与媒介物,直接两物之类似,而此本意与媒介物,则由于共同之情状,使吾人将其合而为一。』其形式可简写如:
甲→(乙)→丙譬喻
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试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为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句中眉与肌各为甲,为正义。羽与雪各为丙,为譬喻。翠与白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再以白居易《秦中吟》为例:『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句中缯帛与丝絮各为甲,为正义。山与云各为丙,为譬喻。积与屯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此种形式,为比之正例。」
又:「兴者,为一种继起之联想,即由甲联想至丙,甲与丙之间不必类似,甚至相对者,无不可据以表述。……盖继起之联想,重在前后衍生之关系,一因一果,不求形似,随兴所之。其形式可简写如下:
甲→(乙)→丙联想
其中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由甲联想至丙,其类似点乙不必存在。……此种纯兴之体,严粲《诗缉》举例甚多。如《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严粲注云:『兴之不兼比者也。述后妃之意若曰:葛生覃延,而施移于谷中,其叶萋萋然茂盛。当是时,有黄鸟集于灌生之木,闻其鸣声之和喈喈然,我女工之事将兴矣。』……凡此皆见景生情,偶然感发,无迹可寻。」
《诗》文弘奥〔一〕,包韫六义〔二〕,毛公述传〔三〕,独标兴体〔四〕,岂不以风通而赋同〔五〕,比显而兴隐哉〔六〕!
〔一〕 「《诗》文」指《诗经》的文字。
《校证》:「张松孙本、纪本,『弘』作『宏』,避清讳。」《尔雅释诂》:「弘,大也。」正义:「弘者,含容之大也。」《易坤卦》:「含弘光大。」「弘奥」,深广。
〔二〕 《诗大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正义:「然则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
〔三〕 黄注:「《汉艺文志》:《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
《汉书儒林传》:「毛公,赵人也,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郑玄《诗谱》:「鲁人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总术》篇:「述经曰传。」
〔四〕 清惠周惕《诗说》卷一:「毛公传《诗》,独言兴不言比、赋,以兴兼比、赋也。人之心思,必触于物而后兴,即所兴以为比而赋之,故言兴而比、赋在其中,毛公之意,未始不然也。《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
《困学纪闻》卷三《赋比兴诸说》条:「鹤林吴氏(全谢山云:名泳)论《诗》曰:『兴之体足以感发人之善心。毛氏自《
关雎》而下,总百十六篇,首系之兴,风七十,小雅四十,大雅四,颂二,注曰:「兴也。」而比赋不称焉。盖谓赋直而兴微,比显而兴隐也。』朱氏又于其间增补十九篇,而摘其不合于兴者四十八条,且曰:『《关雎》,兴诗也,而兼于比;《绿衣》,比诗也,而兼于兴。《頍弁》一诗,而比兴赋兼之。』则析义愈精矣。」原注:「《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鹤林之言本于此。」王元化《再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由于刘勰仍保持着汉人体法相兼的观点,既把比兴当作艺术方法看待,又把比兴当作由艺术方法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看待,所以篇中才有『比体』、『兴体』之称。」
〔五〕 《校证》:「梅六次本、张松孙本『通』改『异』。」纪云:「『异』字是。」《札记》:「风通,『通』字是也。《诗》疏曰:『赋者,铺陈今之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范注:「《
诗大序》正义曰:『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五行大义》引翼奉说:『风通六情。』」《校注》:「
按『通』,谓通于美刺;『同』,谓同为铺陈。天启梅本改『通』为『异』,非是。」
《斟诠》:「隋萧吉撰《五行大义》引汉翼奉《齐诗说》:『风通六情。』此即彦和『风通』之所本。《诗大序》孔疏:『
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亦可为『
风通』一词之注脚。孔疏又曰:『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盖即所谓『赋同』之意义所在。」因风通六情,容易识别,故曰「风通」。
郭绍虞《六义说考辨最后的总结》其十四:「自来注家,对于比显兴隐之说论说颇多,但对风通赋同之说则都没有提。案『风通赋同』很难理解,各家均云『通一作异』假使说『风异赋同』,那么风指各国之风,当然可说是『异』,赋则介于体用之间,当然可说是『同』。假使照『通』字来讲,只能说『风』通于赋、比、兴三体,但对『赋同』之说又多少有些牵强了。但是我们对于刘勰把风赋比兴连起来讲,却认为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其十九说:「如果专从文学的观点来看,那么风可以说是一切诗歌的总名,而赋与颂,则是诗体的散文化,比兴二者可以看作是诗体,也可以看作是诗法。……在刘勰的论点里,约略可以看出以上这个意思。或者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么风是抒写主观情绪的诗,赋是描绘客观现实的诗,所以风赋可以连称。这在刘勰论点中,也可说是比较明显的。」
郭绍虞《文论札记三则》第一则《六义说与六诗说》云:「刘勰《文心雕龙》于赋颂则分篇立论,对比兴则合篇剖析,而在《比兴》篇中又特标『风通赋同,比显兴隐』之语,完全合于六诗次序,这是他的通达卓识之处。」(以上均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
郭注:「『风通』,风为诗之体裁,其创作方法包括赋比兴三者,故毛公作传,无需标出。」
牟世金《范注补正》:「《毛诗序》正义:『六义次第如此者,以《诗》之「四始」以风为先,故曰风。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据此可知,『风通』指风(包括雅、颂)通用赋、比、兴之法;而赋又『通正变,兼美刺』,具有一般诗的共同性。」
〔六〕 《诗大序》正义:「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诗》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陈奂《诗毛氏传疏》引吴毓汾说:「盖好恶动于中,而适触于物,假以明志,谓之兴,而以言于物则比矣,而以言乎事则赋矣;要迹其志之所自发,情之不能已者,皆出于兴。……传言兴凡百十六篇,而赋比不及之,乃赋、比易识耳。」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兴之为体,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词微旨远,假象于物,而或美或刺,皆见于兴中。比之为体,一正一喻,两相譬况,词决旨显,体物写志,而或美或刺,皆见于比中。故比兴二体,皆构造虚词,特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耳。」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二十五:「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判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托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兴比皆喻而体不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且与赋交错而成文,不若兴语之用以发端,多在首章也。」
刘熙载《艺概诗概》:「《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而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于此。」又:「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校释》:「舍人此篇以比显兴隐立说,义界最精。盖二者同以事物况譬,特有隐显之别,而无善恶之分。『比』者,作者先有此情,亟思倾泄,或嫌于径直,乃索物比方言之。『兴』者,作者虽先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触于事物,与本情相符,因而兴起本情。前者属有意,后者出无心;有意者比附分明故显,无心者无端流露故隐。」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一〕。附理者,切类以指事〔二〕;起情者,依微以拟议〔三〕。起情,故兴体以立〔四〕;附理,故比例以生〔五〕。比则蓄愤以斥言〔六〕,兴则环譬以寄讽〔七〕。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八〕。
〔一〕 《毛诗正义》卷一孔疏:「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又:「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斟诠》:「比附,谓以近似者相比也。《晋书索靖传》:『枝条顺气,转相比附。』」又:「兴者,起也。此所谓起,外物兴起其感情也。」
〔二〕 《斟诠》:「盖诗人于操觚之前,已先自有情,当其表出之时又嫌于率直,于是假物托情,比方以出之,故曰『附理者,切类以指事』。案:切类,谓切取类似。……指事,谓指明事实。」
要把一种事理说清楚,用类似的例子作比附,举的比喻必须与要说的事理密切相关,这就叫「切类以指事」。
《文镜秘府论六志》:「二曰比附志。比附志者,谓论体写状,寄物方形,意托斯间,流言彼处。即假作《赠别》诗曰:『离情弦上急,别曲雁边嘶。低云百种郁,垂露千行啼。』释曰:无方叙意,寄急状于弦中;有意论情,附嘶声于雁侧。上见低云之郁,托愁气以合词;下瞩垂露悬珠,寄啼行而奋笔。意在妆颊,喻说鲜花;欲述眉形,假论低月。传形在去,类体在来,意涉斯言,方称比附。」林东海解释说:「想表现容貌漂亮,用漂亮的鲜花作比;想表现眉毛的弯曲,用弯曲的新月作比。容颜漂亮,是妆颊和鲜花的相似点;形状弯曲,是眉毛和新月的相似点。有了相似点,即《文心雕龙比兴》所说的『切象』,这样才成为贴切的比喻。」(《诗法举隅》)
〔三〕 《斟诠》:「盖诗人虽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为客观事物所触动,因有此感情之涌现。如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故曰:『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案:依微,谓依托微物。微物,小物也。《文选》祢衡《鹦鹉赋》:『知禽鸟之微物。』拟议,谓拟度议论。《易系辞》:『拟议以成其变化。』孔疏:『圣人欲言之时,拟度之而后言;欲动之时,必议言之而后动,则能成尽其变化之道也。』」
《诗大雅大明》「惟予侯兴」毛传:「兴,起也。」《尔雅》《说文》都训「兴」为「起」。「起」和「启」也是同音通假字,就是启发的意思。由微小的事物引起情感的触动而进行构思,这就叫「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也就是下面说的「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四〕 王季思《说比兴》第六段:「诗人的感情,偶然触物而发,这便是兴。《文心雕龙》……以附理与起情区别比兴,可说语简而意该。第一,兴者,起也。它是诗人情感的最先触发,所以在未有诗意象之先。比者,附也,必定先有了意象,再拿别的事物来附托他。这在创作程序上实有先后之不同。如《关雎》一诗,是诗人先有感于雎鸠之和鸣,因而起了求淑女以配君子的意象,这便是兴。如《柏舟》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诗人先有了我心不可转和不可卷的意象,才拿石和席来反比的。再如《伯兮》诗:『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是先有了屡思伯而伯不来的意象,才拿『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来相比,这便是比。……第二,兴以起情,比以附理。这情理的不同,更是比兴的最大区别。李仲蒙说:『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因为比是经过诗人的思索的,所以取比之物和所比之事,二者之间不但理类上必有相合之处,而且要愈切合愈足以表现诗人的思力。所以说『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五〕 《斟诠》:「案比例本谓相比拟之例式也。《东观汉纪鲍昱传》:『比例轻重,非其事类,错杂难知。』此处犹言『比体』,作比之例式解。」「例」,体例。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在刘勰看来,比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一种比附事理的方法。……他把兴说成是『激发感情』,但不是简单的『托事于物』,而是『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黄侃《札记》),既通过接触事物来激发感情,又选取事物某一方面作突出描写来寄托思想。刘勰认为比兴关系到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它是贯穿艺术创作过程的思维方法,也是一种表现方法。刘勰对比兴的阐述主要是继承郑众的传统,但又有着明显的巨大的发展。」(
《文学评论》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六〕 「蓄」本作「畜」。《校注》:「按『畜』当作『蓄』,音之误也。《说文》艹部:『蓄,积也。』又田部:『畜,田畜也。』是二字意义各别。《情采》篇:『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尤为切证。何本、梁本、别解本、冈本、尚古本、王本、郑藏钞本、崇文本作『蓄』,不误。……当据改。」
《考异》:「《通志六书略》:『蓄,通作畜。畜有数音,昌六反音触,喜郁反音绪。』后人取绪音常作蓄。」「斥言」,指斥而言。《后汉书蔡邕传赞》:「斥言金商,南徂北徒。」注:「谓对事于金商门,指斥而言无隐讳也。」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可贵的,是指出『比则蓄愤以斥言』和郑玄『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的说法,恰好成一个鲜明的对比。郑玄的态度是软弱的,没有什么反抗性的,而刘勰一则说『蓄愤』,再则说『斥言』。作者胸中所蓄积的无穷的悲愤,到了不能遏止的时候,才借诗歌尽情倾注出来,敢于对统治者大声斥责。如《硕鼠》是人民群众愤怒的呼声。《何草不黄》是征人愤怒的呼声,这种『蓄愤斥言』的诗歌,发展到杜甫、白居易,便达到了高度。而这种理论,发展到李贽,更达到了高峰。」(《中山大学学报》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情采》篇:「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如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借鸱枭豺狼,来比喻离间他们兄弟的小人,加以严厉的咒诅,就是「比则蓄愤以斥言」的一种显例。
李贽《杂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氏焚书》卷三)这是说明为什么要「蓄愤斥言」。
〔七〕 《校证》:「『寄』原作『记』,王惟俭本、徐校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作『托』,张之象本作『寄』。案作『寄』是,『寄』以音近讹为『记』,『记』又以形近改为『托』耳。」《校注》:「按『记讽』不辞,『寄』字亦误。当作『托』为是。此云『托讽』,下云『托喻』,其意一也。《汉书叙传》下《司马相如传述》:『
寓言淫丽,托风(颜注:「风读曰讽。」)终始。』《文选》颜延之《五君咏》:『寓辞类托讽。』并以托讽连文。(《史通序传》篇亦有:「或托讽以见其情」语)训故本作『托』,未误,当据改。」「环譬」,回环譬喻,而不直言。
《诗大序》孔疏:「赋云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毛诗正义》卷一)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孔颖达的意思是说,在文学创作中,往往是赋、比、兴三法同时并用,并不象郑玄所说只有刺诗用比,颂诗用兴。郑玄的机械分类,显然不符合文艺创作的实际。」
沈岩录何焯旁批:「二语亦兼采康成之意,然不以美刺分,便圆活不滞。」
何焯《钝吟杂录》评:「千古区分比兴二字,莫善于《
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比者,附也;兴者,起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较之康成,尤圆通不滞。」(卷四)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兴则环譬以托讽』,即委婉譬喻,以寄其讽刺之思。和『蓄愤斥言』的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他以『比显而兴隐』,所以讽刺之意就要隐约以求,如《黄鸟》之诗,是对三良的哀悼,也是对秦穆公用贤人来殉葬的讽刺。刘勰指出兴的讽刺作用,来反对南朝风云月露之词,是有着进步意义的。」
王运熙《谈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比兴说》:「刘勰又云:『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把比兴同诗的内容联系起来,似乎同郑玄之说相近,实则不然。刘勰这两句话不是在为比兴意义下解说,而是在讲了意义后进一步指出比兴可以发生的作用。『畜愤斥言』,可以是比发生的作用,但诗中的比不一定都是『畜愤斥言』,《比兴》篇中所举比的例子,如《诗经》中的『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就不是什么『畜愤斥言』,至于所举辞赋中的一些例子,就更是纯属表现技巧的范围了。所以……刘勰对比兴意义的解释属于郑众、孔颖达、朱熹这一派。」(《文艺论丛》第四辑)
按:当内心蓄积了愤激之情的时候,用比喻直斥统治者,如「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就是。下面说:「兴之托喻,婉而成章。」可见刘勰认为兴可以起譬喻的作用,不过这种譬喻是利用委婉回环的方式,来寄托讽刺之情。象《焦仲卿妻》就是利用「孔雀东南飞」来寄托对婚姻悲剧的讽刺的。可惜刘勰在《比兴》篇所举起兴的例子没能说明问题。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刘氏分析很好,但用词上有些地方容易引人误会。如兴之托喻环譬,好似与比无别。其实兴也有些比义,但主要不在比上,所以当说二者都是双线条的,有主有从:比则被喻者是主,而喻是从;兴则被兴者是主,兴是从。」
又:「比兴所不同者,比则主从不同物而同德性,兴则主从不同物又不同德性。比则主从关系密,兴则主从关系疏;比则主从对面相照,兴则主从前后相随,从作前导;比明显容易懂,兴隐不易为人注意。其实比兴界限很清楚。如『关关雎鸠』引起男女相恋,雎鸠也有一些比义。『蒹葭苍苍』,引起怀念伊人,蒹葭则毫无比义。这是兴。……刘氏对兴未加分析(其实也可分为二种:一种是纯粹的,如「蒹葭苍苍」,一种是兴而兼比的,如「关关雎鸠」)。」
〔八〕 斯波六郎:「《周易随》彖:『随时之义大矣哉。』」诗人根据《周易》的凡事随时变化并非一律的教义,修辞有着运用比兴的两种不同的主观要求,有时用比,有时用兴,完全根据具体需要,由诗人主观上及时作出决定。
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本篇下引黎氏语皆同此):「以上定比兴的界说。」
《札记》:「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范注:「谨案师说固得,然彦和解比兴,实亦兼用后郑说。」
以上为第一段,论比兴的意义、特点和作用。
观夫兴之托谕〔一〕,婉而成章〔二〕;称名也小,取类也大〔三〕。「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四〕;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五〕。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六〕;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七〕。明而未融〔八〕,故发注而后见也〔九〕。
〔一〕 「谕」字,《图书集成》本作「喻」,是。「托喻」谓托物喻意。
《文镜秘府论六义》:「四曰兴。皎曰:『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谕之,《关雎》之类是也。』王云:『兴者,指物及(《文笔眼心抄》作「反」)比其身说之为兴,盖托谕谓之兴也。』」
〔二〕 《左传》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观善。」杜注:「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
《斟诠》:「盖兴体不从正意描写,往往就他物之与正义相符者,曲譬妙喻,以托讽者也。故曰『婉而成章』。」
罗大经《鹤林玉露》:「诗莫高乎兴,圣人言语亦有专是兴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无非兴也。特不曾隐括协韵尔。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体会乃识,非若比赋之直言其事。故兴多兼比赋,而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
〔三〕 《校注》:「按《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韩注:『托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
孔疏:「『其称名也小』者,言《易》辞所称物名多细小,若见豕负涂噬腊肉之属,是其辞碎小也。『其取类也大』者,言虽是小物,而比喻大事,是所取义类而广大也。」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附释二):「首先把《系辞下》这句话运用于文学领域的是司马迁,他评述《离骚》说:『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按此《屈原列传》文)这一说法当也给与刘勰一定影响。」(《文心雕龙创作论》)
杨明照《文心雕龙研究中值得商榷的几个问题》:「『
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刘勰是借用《周易系辞下》的语句来说明『兴』的表现手法的。它的确切注脚,即下文所说的『关雎有别,……夫人象义』。『称名也小』,指『关雎有别』、『尸鸠贞一』二句;『取类也大』,指『故后妃方德』、『故夫人象义』二句。这几句的意思,只是说诗人使用『兴』的手法是因小以喻大。」(《文史》第五辑)
「名」,名物。「称」,举也。「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就是说,可以通过对少量事物的描绘,概括较为深广的内容。
〔四〕 黄注:「《诗小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后妃方德」,谓比方后妃之德。
毛传:「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郑笺:「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
朱熹《诗集传》《关雎》篇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言彼关关然之雎鸠,则相与和鸣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则岂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也。后凡言『兴』者,其文意皆放此。」
郑樵《六经奥论》:「『关关雎鸠』,……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义理求也。『兴』在鸳鸯,则『鸳鸯在梁』,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鸤鸠,则『鸤鸠在桑』,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黄鸟,在桑扈,则『绵蛮黄鸟』,『交交桑扈』可以美后妃也。如必曰关雎,然后可以美后妃,他无预焉,不可以语诗也。」
黎锦熙:「毛传既标作『兴也』,而所下的解释实是说比。兴和比是向来没有明确的界限的,而且全部毛传有兴无比,似乎六义之比就包含在兴之中。刘勰对于『毛公述传,独标兴体』这件事没有办法,只好说『比显而兴隐』,若问究竟怎样纔叫做隐呢?说来说去,……归根一句话:『兴之托谕』是要『发注而后见』的。……总之,『比』『兴』两义,不是全不相干,只是着重在兴;兴中不妨有比。大抵触景生情,其情必有与景相关之点;感物兴怀,其物必有与怀相印之端:此相关之点与相印之端,大半由于类似,所以兴中有比,有时非比不兴,惟所比者或偏畸而不全,或朦胧而难晰;刘勰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又曰『明而未融』,用释『兴隐』之义,亦非全无道理。即如洲上雎鸠共处,加以关关的鸣声,至少可以比配偶的相得而和乐。诗人偶见,遂兴此感;或睹爱人,忆以为喻。」
〔五〕 黄注:「《诗小序》:『《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
郑笺:「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犹国君积行累功,故以兴焉。兴者,鸤鸠因鹊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犹国君夫人来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
《札记》:「《召南》毛传云:『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曹风》传云:『鸤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尔雅》注云:今布谷也,江东呼获谷。」「夫人象义」,谓象征夫人之义。
《校注》:「按《诗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如《训故》本,是舍人此文所指,为《曹风》之《鸤鸠》矣(王氏注即引《曹风鸤鸠》)。然元明各本皆作『夫人象义』,则所指乃《召南》之《鹊巢》。上云『后妃方德』,此云『夫人象义』,正相匹对。王本作『淑人』嫌泛,非也。」
〔六〕 「夷」字,《图书集成》本作「彝」。《札记》:「『从』当为『疑』字之误。」
《讲疏》:「案《国策秦策》注曰:『从,合也。』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犹言仅取贞义,非谓与夷禽(夷禽,常禽也,谓鸤鸠)合德也。」
《缀补》:「案『从』读为『纵』,《说文》:『纵,一曰舍也。』『无从』犹言『无舍』,似无烦改字。」
《校注》:「按『从』,读曰『纵』。《说文》纟部:『纵,缓也;一曰舍也。』(《后汉书谯玄传》注:「纵,舍也。」)夷,常也。『无从于夷禽』,言常禽如鸤鸠亦可歌咏,而不舍弃也。」
〔七〕 范注:「《家语好生》篇:『孔子曰:小辩害义,小言破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虽鸟兽之名无嫌也。释皎然《
诗式》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
《札记》:「《释文》:『挚本亦作鸷。』陆玑疏云:『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白鷢似鹰,尾上白。』」「鸷鸟」,凶猛的鸟。邵晋涵《
尔雅正义》:「雎鸠,鱼鹰也。」
〔八〕 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昭公五年:『《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杜注:『融,朗也。』」孔疏:「融是大明,故为朗也。」
〔九〕 《斟诠》:「盖兴体之表出,仅以二三言为发端,而目的则在烘托正义,非加训释,不易晓识也。故曰『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札记》:「夫《柏舟》命篇,《邶》《墉》两见。然《邶诗》以喻仁人之不用,《墉诗》以譬女子之有常。《杕杜》之目,风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时,《唐风》以哀孤立,此物同而感异也。『九罭』『鳟鲂』,『鸿飞遵渚』,二事绝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两言不类,而皆以伤周道之陵夷。此事异而情同也。夫其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在乎幽隐,自非受之师说,焉得以意推寻。彦和谓明而未融,发注后见;冲远谓毛公特言,为其理隐:诚谛论也。」
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毛氏释独标兴体,则以兴体难知,非解不明,若比赋二体,读诗者皆可知之,无俟赘述也。若朱传则兼标三体,且误以兴为比。」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兴。」又:「若用纯文学的眼光看来,所谓兴义有三:一曰兴兼比;取象粗似,并『不求肖』,或缘『联想』,『偏畸不全』,上举例解,皆属此义。二曰『兴不兼比』,专『求辞洽』,遂『如袭来』(兴起只是「袭来」一个冒头,「
洽」着几只韵脚而已)。南飞孔雀,宁涉恶姑?(顾颉刚《写歌杂记》云:「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原与下边的『十四能织素……』一点没关系。……诗人原只要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嫌太平调了,所以先说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的重要的意义,只在洲、逑的协韵。」)三曰『兴却兼赋』:舟在河中,杕生道左,若不发注,安知非赋?日照九州岛,兴即赋耳(歌谣云:「太阳一出照九州岛,几多欢乐几多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自是晨起即景兴感耳)。……已上三义,究属何义,惟彼作者,乃能自知。所谓『理隐』,即不可知。不可知者,何必『缘饰』?必『缘饰』者,正为说经,『经则有义,乃增缘饰』,前已言之。今论修辞,当知兴者,只是『兴起』,『以意逆志』,三义皆通,各凭主观,自由说解,去泰去甚,期通情理,不须执着,亦毋庸非难也(毛传只言「兴」而不言「比」,其理极易知,因为兴可包比……)。」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一〕,扬言以切事者也〔二〕。故金锡以喻明德〔三〕,珪璋以譬秀民〔四〕,螟蛉以类教诲〔五〕,蜩螗以写号呼〔六〕,澣衣以拟心忧〔七〕,卷席以方志固〔八〕,凡斯切象,皆比义也〔九〕。
〔一〕 范注:「『意』,铃木云:疑当作『理』。」明郭子章《喻林序》:「《诗》有六义,其三曰比。言之贵喻,上矣。……靡不托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卷首)
《考异》:「意指理之所归。切事附意而后理得,故上文言附理,此言附意也。铃校非。」
〔二〕 《尚书益稷》:「皋陶拜手稽首扬言。」传:「大言而疾曰扬。」正义:「扬声大言。」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子少不扬。」杜注:「颜貌不扬显。」《时序》篇:「扬言赞时。」「扬言」,明显之言,本篇「扬言」义同,承上文「比显」说。「切事」,切合事理,下文言比「以切至为贵」。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也就是通过描写事物的形象来显示意义,用夸张的语言来突出事理。」
〔三〕 梅注:「《淇奥》诗:有斐君子,如金如锡。」范注:「《
诗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毛传曰:『金锡练而精,圭璧性有质。』」黎锦熙:「
毛传云云,说得欠明了。朱《集传》把句子改了一改,就很有意思:『金锡言其锻炼之精纯,圭璧言其性质之温润。』《文心雕龙》云:『金锡以喻明德。』(后来锡贱了,又易镕化,现在不可再拿来比君子之德。)究竟诗人本意是否比『德』,却还可疑;也许是比他身分的尊贵和隆重,看本诗下四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便可证明。」
斯波六郎:「《周易晋》象:『君子以自昭明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正义谓「明德」为「光明之德」,即美德。
〔四〕 梅注:「《诗大雅卷阿》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其第十一章曰:『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笺云:『王有贤臣,与之以礼义相切磋,体貌则颙颙然敬顺,志气卬卬然高朗,如玉之圭璋也。』」黎锦熙:「圭(珪)是王者拿来封诸侯的瑞玉,瑞即信的意思(犹今委任状),其制有上圆下方的,有上锐下方的(取法于天圆地方之意);璋就是半圭。毛传:『颙颙,温貌;卬卬,盛貌。』君子的仪容,温温和和的而又昂昂然,这只有古代贵族们双手捧着的这种尊贵的瑞玉好作比喻了。郑笺云云,横加『切磋』之义,已觉有些蛇足。至于魏徐干《中论》引此诗而解说云:『举圭璋以喻其德,贵不变也。』朱《集传》:『颙颙、卬卬,尊严也;如圭如璋,纯洁也。』这都是离开『颙颙卬卬』来解释这个比喻的,就不能不各随己意在圭璋上找出『不变』和『纯洁』等属性来。《文心雕龙》云『圭璋以譬秀民』,『秀民』字见斟酌,因而《尔雅》说:『颙颙卬卬,君之德也。』但《小序》说这篇诗是『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刘氏的『秀民』,大约是根据『贤』和『吉士』说的。」
《斟诠》:「秀民,民之秀出者也,见《国语齐语》『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是赖也』句韦注。」
〔五〕 梅注:「《小宛》诗:『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笺曰:『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黎锦熙:「毛传:『螟蛉,桑虫也。』(《尔雅》同。陆玑云:「桑上小青虫。」)蜾蠃,蒲卢也。(《尔雅》同,《说文》引作「蝠蠃」云:「细腰蜂也。」)……依郑笺:『式,用;谷,善也。』朱《集传》:『螟蛉有子,则用善而似之可也。』方玉润说为『反跌下文』云:『螟蛉之子,尚且相类;况尔亲生,独不能相肖乎!』都不近情理。至于郑笺说是『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今有教诲女之万民用善道者,亦似蒲卢言将得而子也。』是拘泥《小序》而生出来的曲解。《文心雕龙》云:『螟蛉以类教诲。』现在『螟蛉』即用为『养子』的称呼,成隐喻的常语。」
《释文》:「螟蛉,俗谓之桑蟃,一名戎女,即细腰蜂。」
黄注:「《扬子法言》:『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按此见《学行》篇)
〔六〕 《札记》:「《大雅荡》传云:『蜩,蝉;螗,蝘也。』笺云:『饮酒号呼之声,如蜩螗之鸣。』」《大雅荡》:「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文王曰:咨!咨尔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陈奂云:「螗,蝉之大者,析言之也。」黎锦熙:「郑笺承上章说,蜩螗沸羹,是比闹酒。方玉润解释说:『沈湎于酒,纵淫无度。……以故朝政无大无小,悉近丧亡。则夫人情怨乱,咨嗟叹息,不啻如蝉之鸣,如羹之沸,无时能静,无地能清也。』大抵这两句诗的比喻,是就上下文所赋而浑举之,统指当时政象和社会情状,所谓『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而已。现在普通文言中,已把『蜩螗沸羹』作了这样的隐喻。」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时人悲叹之声,如蜩螗之鸣。」
〔七〕 梅注:「《邶风柏舟》诗:『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传曰:「如衣之不澣矣。」笺云:「衣之不澣,则溃辱无照察。」黎锦熙:「匪澣衣是身上没有洗濯的肮脏衣服,拿来比喻发愁时说不出来的心象。《文心雕龙》『澣衣以写心忧』,未免辞害意。」刘勰为求文句对仗,「澣衣」省去「匪」字。
〔八〕 《校证》:「『卷席』原作『席卷』。」《校注》:「席卷,……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四库本亦并作『卷席』,……是也。上云『澣衣』,此云『卷席』,文始相俪。」梅注:「《邶风柏舟》……又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范注:「《诗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笺云:『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黎锦熙:「且为比者,非必正言。语属否决,意实比喻,则无比辞,实同于有。《柏舟》云云,毛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文心雕龙》『席卷以方志固』,这句法是属于第(三)条(先言通则,结以比例)的。」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总诂举要六义》:「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列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托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刘舍人论比体,以『金锡』、『圭璋』、『澣衣』、『席卷』之类当之。然则比者以彼况此,犹文之譬喻,与兴绝不相似也。」
〔九〕 黎锦熙:「谓所比是抽象的情德。」「切象」犹上文「取类」「切类」,即取譬之意。庄适注:「案上文所举诸例,皆取物寓意者也。」
至如「麻衣如雪」〔一〕,「两骖如舞」〔二〕: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三〕。
〔一〕 范注:「《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传》曰:『如雪,言鲜絜。』」黎锦熙:「胡承珙曰:『古者布衣皆谓之麻衣,……如雪者,见其功之至精。』依普通的眼光看来,雪比麻衣,自只重在牠的属性『白』,但因这篇诗依《小序》说是『刺奢也』,毛传谓蜉蝣早生夕死,犹有羽翼,以自修饰,以见曹国虽贫,而衣服还讲究漂亮,故比白倒不在乎,而『鲜洁』和『精致』的意思,却不能不在『雪』的属性里特提出来,作这比喻的解释,以符序意。」
〔二〕 范注:「《诗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正义曰:『两骖之马,与两服马和谐,如人舞者之中于乐也。』」黎锦熙:「四匹马中央驾辕的叫两服;在旁的叫两骖。四马一齐往前跑,两骖更起劲,象和着音乐的跳舞似的。」
〔三〕 范注:「此所举两例,皆取事物以比形状,与上所云比义者略殊。」
林东海《说兴象》:「所说的『比类』和『比义』,就是明喻和隐喻,指的是修辞手法,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积极修辞』。这种修辞借助事物的具体形象,运用富于感性因素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比(分为「意义」与「事类」两大宗)。」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所谓比义者,取外物以比义理,有说明之作用。所谓比类者,取外物以比状态,有形容之作用。
「夫义理之难知者不能说,即以易知者说明之;义理之抽象者不能说,则以具体者说明之。《墨子小取》篇曰:『譬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王符《潜夫论释难》篇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凡此皆指比有说明之作用。……
「比既有说明之作用,故用于论说,极易得人首肯,用于辩难,更易使人心服矣。试观《战国策》中游说之士,孰不以设喻见长?即《孟子》书中辩论之语,亦皆以譬喻胜人,如五十步与百步之喻,举一隅与见舆薪之喻,折枝与挟太山之喻,两两相比,义理自显。」
按:用具体形象来比抽象的品德,叫作「比义」,如「
金锡以喻明德」就是;也可以把具体的事物只取其类似的某一点来相比,叫作「比类」,象「麻衣如雪」就是。这种模拟的手法,可以应用于多方面:「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楚襄信谗〔一〕,而三闾忠烈〔二〕,依《诗》制《骚》,讽兼比兴〔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四〕,讽刺道丧〔五〕,故兴义销亡〔六〕。于是赋颂先鸣〔七〕,故比体云构〔八〕;纷纭杂沓〔九〕,信旧章矣〔一○〕。
〔一〕 《校证》:「『楚襄』原作『襄楚』,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改作『衰楚』。冯校云:『襄楚当作楚襄。』何校本、黄注本作『楚襄』,今从之。班固《离骚赞序》:『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此彦和所本。」
《考异》:「衰楚对下炎汉,从衰是。」
〔二〕 「三闾」,屈原为三闾大夫,主管昭、屈、景三家贵族的事。
〔三〕 《札记》:「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配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案《离骚》诸言草木,比物托事,二者兼而有之。故曰『讽兼比兴』也。」范注:「《辨骚》篇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讽兼比兴,『讽』当作『风』。楚骚,楚风也。」
杨明照《文心雕龙范注举正》:「『讽』字不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楚臣屈原,《离骚》爱国,作赋以风(颜注:「风读曰讽」),有恻隐古诗之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又《后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即其义也。)下文『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正承此而言,若改作『风』,则不谐矣。」
斯波六郎:「今更以彦和自身之言求之,以补足杨氏之说。《辨骚》第五云:『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明诗》第六云『逮楚国讽怨,《离骚》为刺』皆足证此文『讽』字之正解。」
胡念贻《论赋比兴》:「屈原诗中的这种比喻,不是通过章首起兴的句式来表现,按说不应该和兴相混。后世称之为比兴,是从《文心雕龙》而来。……《比兴》篇比和兴是分述的,这里却合而言之。既然《楚辞》是『讽兼比兴』,把它的比喻称为『比兴』,似乎就有了根据了。然而它和《诗经》中的『兴兼比』完全不同。刘勰为什么说它『讽兼比兴』呢?是根据王逸《楚辞章句》。这里(王逸)所说的『依《诗》取兴』,是来自汉代经师讲《诗经》『兴义』的穿凿附会之说。」(《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四〕 范注:「《诗大雅板》传曰:『夸毗,体柔人也。』正义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
《尔雅释训》:「夸毗,体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顺人也。」
此类辞人,当以枚皋、王褒为代表。《汉书枚皋传》称皋「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武帝出游,皋便从行,每受诏作赋,「曲随其事」,皆得帝意。《汉书王褒传》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上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议者多以为淫丽不急。……后太子体不安,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五〕 《校证》:「『讽』原作『诗』,曹学佺曰:『诗,当作讽,兴起乎风,比近乎赋,兴义销亡,故风气愈下。』按曹说是。王惟俭本正作『讽』,谭校亦作『讽』,今据改。」范注:「诗刺,当作讽刺。」斯波六郎:「案『诗刺』谓诗人之讽刺,不必改为『讽刺』。依上文言『依《诗》制《骚》』,下文言『倍旧章矣』可知。……又关于诗刺字之用例,见《奏启》第二十三之『诗刺谗人』。」
《考异》:「『诗』字承上依诗句而言。疑当作『讽刺』者,误以与『兴义销亡』句相偶也。然此文宜四句一气读,均两用『故』字,上言『诗刺』,下言『比体』,所以说明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也。范注非。」
〔六〕 《校注》:「按《汉书艺文志》:『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足与舍人此文相发。」庄适注:「汉时诗中偶有兴体,赋颂则无之。」
王季思《说比兴》:「诗中用兴,在汉魏乐府,还时常可以见到。齐梁以下,便少见了。倒是民间歌谣里,直到现在,还很普遍地运用着。《文心雕龙比兴》篇以为『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按应作《讲疏》)以为『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托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吾意之所在,即作文之人,境迁事过,自读恐亦不能全憭,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虽似言之成理,但我以后人诗中所以少见兴义,实由下述三个原因:后人作诗,往往先有主题,再事思索,所以出于用心苦吟者多,得之自然触发者少,此其一。齐梁以后,声律之说渐行,绳墨之来愈严,自然之趣愈少,此其二。还有一点,是齐梁以后人论诗,每喜摘一二句来批评;作者也往往有了中间或末尾的句子,再凑成全篇的。……即使初成之句,实系触兴而得,而因为不在篇首,读者自然也不把它当作兴了。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便是篇中之兴。李白的『相思黄叶落,白露点苍苔』,李长吉的『昨日菖蒲花,今朝枫树老』,便是篇末之兴。」(《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白居易《与元九书》:「噫,风雪花草之初,《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骤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月,弄花草』而已。」
黄叔琳评:「非特兴义销亡,即比体亦与《三百篇》中之比差别。大体是赋中之比,循声逐影,拟诸形容,如《鹤鸣》之陈诲,《鸱鸮》之讽谕也。」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诗》《骚》是赋比兴都有,到汉赋只有赋比,而兴逐渐销亡了。但在五言诗中兴还是被广泛运用,并未销亡。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又如『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把赋比兴连在一起,可说是修辞的一种新发展。」
《斟诠》:「良由汉赋铺陈夸饰,直比事类,虽间有兴义之句,但隐于『纷纭杂沓』之辞,渐至『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七〕 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一年:『然臣不敏,平阴之役,先二子鸣。』杜注:『十八年晋伐齐及平阴,州绰获殖绰郭最,故自比于鸡斗胜而先鸣也。』」《离骚》:「恐鶗鴃之先鸣。」此处喻辞赋尽先出现。
〔八〕 范注:「『故比体云构』,『故』字疑衍。」「云」喻盛。「构」,制作。「云构」谓风起云涌。
〔九〕 「杂沓」,杂乱众多。
〔一○〕范注:「『信』当作倍,倍即背也。」《校证》:「案旧章谓汉以来赋颂,『信旧章矣』犹言『由来久矣』。《诠赋》篇:『信兴楚而盛汉矣。』《杂文》篇『信独拔而伟丽矣』,《议对》篇『信有征矣』,句法与此同,范说未可从。」
《诗大雅嘉乐》:「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处「旧章」指旧有章法。
《斟诠》:「旧章乃指屈原依《诗》而制之骚体,而汉人赋颂,比体云构,兴义销亡,故云倍旧章。观于下文『辞赋用比忘兴,习小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云云,正蒙此『倍旧章』之语而言。细审上下文意,显而易见。若如王说,解『信旧章矣』为由来久矣,文颇难通。」
牟注:「《文心雕龙》全书无『背』字,《正纬》篇说:『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倍』即用背意。」
《考异》:「范注疑作倍者,因上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又兴义销亡,比体沓杂,是反乎旧章也。故疑作『倍』,义自可通。但王校云云,指旧章为汉以来赋颂之体,误一。『信旧章』之『信』,解作诚然是旧章之是从,则与上诸句不协,误二。再引《诠赋》篇『信』字句与此句法相同,则自『炎汉虽盛』,至『旧章矣』,概不可通,误三。」
《文心雕龙讲疏》:「彦和以『兴』名篇,而文中所言,侧重于比。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又曰:「汉代辞人,专志赋颂,……藻采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
以上为第二段,从《诗经》中举例说明比兴之并用,《
楚辞》也继承这个传统,但汉以后,兴亡而比盛。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一〕。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二〕。」此比声之类也〔三〕。枚乘《菟园》云〔四〕:「焱焱纷纷〔五〕,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六〕。贾生《鵩鸟》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七〕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八〕此以声比心者也。
〔一〕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刘勰尝分比体为四类,唯因交相为用,辗转相比,可至于无穷。……由于前述四类交递为用,遂衍生为后述之六类焉。杜牧《樊川文集李贺诗集序》曰:『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据此则更可将比体分为九类矣。」
黄春贵:「至若状态之难以说明者,则取类似之外物巧为形容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引梅尧臣之言曰:『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此种写景功夫,即形容之作用也。……由于此辈名家,绘述山川风土,描写云霞景物,极尽形容之能事,后世文人,推波助澜,其流益广。……
「不仅写景者如此,凡无可说明而不得不以形容出之者,亦每以譬喻以极其穷。如声音不易说明,则用譬喻以形容之。白居易《琵琶行》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此即彦和所谓『比声之类』。再如人之丰神体态不易说明,亦多用譬喻以形容之。如曹植《洛神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此即《比兴》篇所谓『比貌之类』。凡此种种,皆藉譬喻以见形容之妙也。」
〔二〕 「纤条」,细枝也。《文选高唐赋》:「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五臣向注:「纤,细也,风吹细条,似竽籁之声。竽,笙属;籁,箫也。」
〔三〕 黎锦熙:「拿乐器的声音比风动树林枝条的声音,物虽不同类,还同是声音,不算上乘。」
〔四〕 《诠赋》篇:「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
〔五〕 枚乘《梁王菟园赋》:「西望西山:山鹊野鸠,……被塘临谷;翱翔群熙,交颌接翼,……往来霞水,离散而没合,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黎锦熙据《古文苑》及《艺文类聚》改「焱焱」为「疾疾」。焱,矣敛切。焱焱,光彩也。梅注:「音标。」
李详《补注》:「《札迻》云:案枚赋见《古文苑》,『焱焱』作『疾疾』,误,当据此正之。」
《校注》:「按从三『火』之『焱』与从三『犬』之『
猋』音义俱别。枚乘此段写鸟,合是『猋』字。『猋猋纷纷』,盖形容众鸟『往来霞水,离散没合』之变化多端,不可名状。」《校证》径作「猋猋」。
〔六〕 《校证》:「以上下文例求之,(「则」字)不当有,今删。」
〔七〕 《校证》:「『鸟』原作『赋』,顾云当作『鸟』。案以上下文例求之,顾校是,今据改。」《校注》:「此段所引《高唐》、《菟园》、《洞箫》、《长笛》、《南都》诸赋,皆未箸『赋』字,此亦应尔。《诠赋》篇亦引《菟园》、《洞箫》、《鵩鸟》诸赋,而《鵩鸟》正不作《鵩赋》。」黎锦熙:「《鵩鸟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鵩鸟赋》只是谈理,却善用比。」《文选》李善注:「《字林》曰:『纠,两合绳;缠,三合绳。』应劭曰:『祸福相与为表里,如纠缠绳索相附会也。』臣瓒曰:『纠,绞也;缠,索也。』《鹖冠子》曰:『祸与福如纠缠也。』」五臣向注:「纠缠,绳索也。两股相缠,言祸福相纠缠亦如之。」
〔八〕 《校证》:「『畜』原作『爱』,梅云:『本赋作「畜」字。』黄本据改。」《校注》:「『畜』,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崇文本作『爱』,……何焯改『畜』……按梅本有校语云:『本赋作畜字。』是黄氏据《文选洞箫赋》改为『畜』也。意舍人所见本有作『爱』者,不然,『爱』『畜』二字之形不近,何由致误?」
《缀补》:「案明嘉靖本『畜』作『爱』,《古诗纪》引同。」
黄注:「〔王褒《洞箫赋》:〕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又云:〕优柔温润,又似君子。」五臣向注:「闻其大音,周流泛滥而广远,并包众声,吐含和乐,乃如慈父之于子也,包含仁爱以养之。……畜,养也。」黎锦熙谓:「
(刘勰)引此赋句误;且宜云『以心比声』(即依原句,亦当作「以声比于心』讲)。这段除雷霆外,都是与声不相干的事物,乃比喻法的上乘。」「畜」,抚养。
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一〕此以响比辩者也〔二〕。张衡《南都》云:「起郑舞,曳绪。」〔三〕此以容比物者也〔四〕。若斯之类,辞赋所先〔五〕;日用乎比,月忘乎兴;〔六〕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七〕。
〔一〕 《文选》「络绎」作「骆驿」。李善注:「辞旨繁缛,又相连续也。《说文》曰:『缛,彩饰也。』范雎、蔡泽,并辩士也。」
五臣铣注:「范,范雎也,说秦而为秦相;蔡,蔡泽也,说范雎而代其相位,皆辩士也。笛声繁多相连不绝,如范雎,蔡泽之说辞也。」
〔二〕 黎锦熙:「此隐喻法。」
〔三〕 《校证》:「『曳』原作『抽』,梅案本赋改。」张衡《南都赋》:「坐南歌兮起郑,白鹤飞兮茧曳绪。」李善注:「《
楚辞》曰:『二八齐容起郑舞。』王逸曰:『郑国也。』白鹤飞兮茧曳绪,皆舞人之容。」「曳绪」,犹蚕曳丝绪而相连。
〔四〕 范注:「此云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也。」
斯波六郎:「案从上文『此以声比心者也』、『此以响比辩者也』之例推之,原文『以容比物』为佳。『起郑舞』谓『容』,『曳绪』谓物。上文之『此以物比理者也』疑或不应作『此以理比物者也』耶?」
〔五〕 「辞赋所先」即「辞赋所重」。
〔六〕 《札记》:「自汉以来,词人鲜用兴义,固缘诗道下衰,亦由文词之作,趣以喻人,苟览者恍惚难明,则感动之功不显。用比忘兴,势使之然,虽相如、子云,未如之何也。然自昔名篇,亦或兼存比兴,及时世迁贸,而解者祗益纷纭,一卷之诗,不胜异说。九原不作,烟墨无言。是以解嗣宗之诗,则首首致讥禅代;笺杜陵之作,则篇篇系念朝廷。虽当时未必不托物以发端,而后世则不能离言而求象。由此以观,用比者历久而不伤晦昧,用兴者说绝而立致辨争。当其览古,知兴义之难明,及其自为,亦遂疏兴义而希用,此兴之所以浸微浸灭也。」
《讲疏》:「案屈原制骚,义同风雅,自汉代辞人,专志赋颂,乏讽刺之义,故日用乎比,月忘乎兴,盖藻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也。」此处虽然详比略兴。但是刘勰盖兼重比兴,所以指斥辞人的用比忘兴。
《校释》:「考兴之为义,虽精于比;而其为用,则狭于比。其故有二:一者兴之托物,但节取与情相发之一义以发端,不易敷为全篇。《国风》之咏关雎,《九歌》之赋秋兰是也。比则依情托义,可以曲折相附。《诗》之《螽斯》,赋之《穷鸟》是也。二者兴者物来感情,出于无心,遑论后人难以意逆,即作者当时,亦或流露于不自觉。而赋体本以敷布为用。敷布云者,盖有经营结构之功,与无心而发者异趣。是以唐诗宋词,托兴尚多;而汉魏辞赋,兴义转亡,体实限之也。舍人此篇辞意,虽惜兴义之销亡,而薄比体之代用,然于比兴二体盛衰之故,已能窥见本源。」
〔七〕 《注订》:「周人之作指《三百篇》。『谢』犹『逊』也。」黎锦熙:「以上论赋家之比,并分类。」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由于他坚持比兴必须综合在一起,因此肯定了『讽兼比兴』的《离骚》,而批评了『用比忘兴』的辞赋。他侧重论比的原因,正针对了汉季以来『
兴义销忘』的现象而发的。这不但不是对兴义的忽略,相反倒是对兴义的重视。《比兴》篇说:『炎汉虽盛,……信旧章矣。』分明含有贬责的意思。至于下文说到魏晋以来的辞赋『日用乎比,……所以文谢于周人也』,就可作为这一点的明证。照刘勰看来,如果不能通过现实表象去揭示现实意义,而仅仅把艺术形象作为可描写外在现象的单纯手法,那么,这就变成一种『习小而弃大』的雕虫小技了。『用比忘兴』也就是徒知切象,不知示义,徒知拟容,不知取心的意思。」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一〕,以敷其华,惊听回视〔二〕,资此效绩〔三〕。
〔一〕 《校证》:「『织』原作『纤』,何黄并云:『疑作织。』案作『织』是,《正纬》篇亦有『织综』语,今据改。」
《札记》:「『纤』当为『织』字之误。」「织综」,错综交织。
〔二〕 《校注》:「《汉书扬雄传上》(《甘泉赋》):『目骇耳回。』颜注:『言惊视听也。』《文选》李注:『《苍颉》篇曰:骇,惊也。回,谓回皇也。』」「回皇」,眩惑。
〔三〕 《左传》文公八年:「效节于府人而出。」杜注:「效犹致也。」「致绩」,获得成绩。
《斟诠》:「兴之为体,可谓至矣妙矣,托象以明义,因小以见大,……惟其『依微以拟义』,隐而不显,又『明而未融』,必待先贤之『发注而后见』,浅学无由觇其奥府,遂使后世文人避难趣易,重比忘兴,……而辞赋之作,趣以喻人,苟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寄在幽隐,则感人之功不显,动人之情晦涩矣。故曹刘以下,莫不织综比义,亦无怪其然也。」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一〕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二〕皆其义者也〔三〕。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四〕;若刻鹄类鹜〔五〕,则无所取焉〔六〕。
〔一〕 《训故》:「潘岳《萤火赋》:『飘飘颎颎,若流金之在沙。』岳字安仁。」「颎」,同「炯」。《楚辞九思哀岁》:「神光兮颎颎。」
〔二〕 《校注》:「『杂』,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文津本作『春』。……按《文选》卷二九题作《杂诗》,覆按其词,实写暮春(篇首即箸「暮春」二字)景象,似以作『春』为是。」《校证》:「徐校作『杂』,案季鹰《杂诗》,《文选》入杂诗内,诗中正有『青条若总翠』语。作『春』者误。」
《考异》:「从春者,以其诗为咏春草也。然目为杂诗者,杂体中有写春之句也,从『杂』是。」
范注:「张翰《杂诗》:『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诗载《文选》。」黎锦熙:「翠,翡翠,绿玉;又青羽鸟,羽可为饰。」又:「这黄华是指三月间开的菜花,田园林野,到处都有,所以像散金。」李白《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即指此。
〔三〕 斯波六郎:「『义』疑『美』之误。盖与《论说》第十八『
然亦其美矣』同一句法。」
〔四〕 「切至」,贴切。《祝盟》篇:「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刘勰主张比要恰如其分地说明事物,使物、辞、意三者贴切。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文心雕龙》早就提出:『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诗品序》也说过:『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切至』就是准确,即是切;『直寻』就是直接源自生活,即是『类』。明清作者发扬这一思想,一再强调比法的这一特点,所以……说:『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随园诗话》卷一)」
纪评:「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札记》:「切至之说,第一不宜沿袭,第二不许蒙笼,纪评谓太切转成滞相,按此乃措语不工,非体物太切也。」《注订》:「体物太切者,词必滞塞,盖切不切以词为归。黄氏所谓不工,纪氏所谓转滞,皆指修词而言,故太切则词必滞,此不易之论,黄氏之说非。」
〔五〕 梅注:「『鹄』元作『鹤』,谢改。」黄注:「马援《与兄子书》:『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按此即《诫兄子严敦书》。「鹄」是天鹅,「鹜」是野鸭。
《史通叙事》:「洎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而今之所作,有异于事。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
〔六〕 黎锦熙:「以上比之杂例,并批评。」
第三段举例说明比的类别及其运用变化,总的要求是「
以切至为贵」。
赞曰:诗人比兴〔一〕,触物圆览〔二〕。物虽胡越,合则肝胆〔三〕。拟容取心〔四〕,断辞必敢〔五〕。攒杂咏歌〔六〕,如川之涣〔七〕。
〔一〕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根据刘勰的说法,比兴含有二义。分别言之,比训为『附』,所谓『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兴训为『起』,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是比兴的一种意义。还有一种意义,则是把比兴二字连缀成词,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来看。《比兴》篇的篇名以及《赞》中所谓『诗人比兴』,都是包含了更广泛的内容的。在这里,『比兴』一词可以解释作一种艺术性的特征,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形象』一语。」日人田新《文心雕龙比兴篇疏》:「比兴一词与诗人讽谏之意关系密切,再考虑到后代对『兴托』『兴寄』这些近义词的发挥,……《文心雕龙》中比兴一词的意义,……是指受万象触发而产生的、成为文学产生契机的感兴。」(《中华文史论丛》一九八五年第二辑)
〔二〕 「圆」,精密。我国古代学者,每以圆象事物。《周易系辞》:「圆而神。」《淮南子主术训》:「智圆。」佛家翻译佛书,尤惯用圆,若《楞严经》「圆妙」,「圆音」,「圆通」,「圆融」,《圆觉经》「圆悟」,「圆览」,「圆照」。刘勰通佛理,作本书亦多言「圆」。《丽辞》:「理圆事密。」《风骨》:「骨采未圆。」《论说》:「故其义贵圆通。」《体性》:「思转自圆。」《明诗》「思无定位,鲜能圆通。」《知音》「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总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理。」《指瑕》:「虑动难圆。」《杂文》:「事圆而音泽。」本篇曰「圆览」,言精密观察。
〔三〕 《校注》:「按《淮南子俶真》篇:『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庄子德充符》篇作「楚越」)高注:『肝胆,喻近;胡越,喻远。』舍人语意本此。黄注引《庄子》外,复引《孔丛子》以释胡越,不啻画蛇添足矣。《附会》篇:『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语意与此亦同。」
文学上的高手,通过类似联想(约相当于比)和接近联想(约相当于兴),能把毫不相关的东西来相比,这就是「物虽胡越,合则肝胆」。这样就创造出更优美的形象来。
〔四〕 「拟容」出于《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诠赋》篇:「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拟容取心』合起来的意思:塑造艺术形象,不仅要摹拟现实的表象,而且还要摄取现实的意义,通过现实表象的描绘,以达到现实意义的揭示。」又:「他认为比属于描绘现实表象的范畴,亦即拟容切象之义。兴属于揭示现实意义的范畴,亦即取心示理。」
锺子翱、黄安祯《刘勰论写作之道》:「此指比兴兼用。拟容,比拟形貌;比多如此。取心,撮取事物的内在意义;兴多如此。」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拟容』是对物象的描绘,而对物象的描绘并不只限于它的外表形态,也包括它的内在精神。而『取心』则主要是取作者寓于所拟之『容』的『心』。当然作者之『心』是借物象之含义而体现出来的,物象中所包含的现实意义虽有它的客观性,但在文学艺术中,它是作为作者意图的体现者而出现的。」
〔五〕 黄注:「《史记李斯传》:赵高曰: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必有功。」
《斟诠》:「决断文辞,必须果敢。」「断辞」亦可解作措辞。
〔六〕 「攒杂」,聚集,指将比兴交织在诗赋中。
〔七〕 《札记》:「『涣』字失韵,当作『澹』,字形相近而误。澹淡,水貌也。」
牟注:「涣,水盛貌。《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毛传:『春水盛貌。』」
夸饰 第三十七
范注:「案《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正如王仲任(充)所云:『
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庄子》亦云:『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艹部:『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今从大、于会意,有大过惊人之义。彦和所谓『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者也。」
《注订》:「夸,《说文》:『奢也。』《吕氏春秋下贤》篇:『富有天下而不骋夸。』注:『夸,诧而自大也。』又《周书谥法》:『华言无实曰夸。』又与『夸』同。经典中多用『夸』。夸,词诞也,亦见《说文》。则『夸』『夸』字通。『饰』,与『拭』通,《说文》:『刷也。』刷治洁清之也。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则引伸之义,《大戴劝学》:『远而有光者饰也。』据此所谓夸饰者,壮其辞以为之饰,使览之者加意焉,此夸饰之的也。」
至于夸饰之作用,《札记》谓:「总而言之,文有饰词,可以传难言之意;文有饰词,可以省不急之文,文有饰词,可以摹难传之状;文有饰词,可以得言外之情。」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本篇所引傅氏语同此):「左思《三都赋序》云:『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则以科学之态度临文,不谙夸饰之旨,不但翦扬马之甚泰,且废班张之润色,非知文之论已。皇甫谧《三都赋序》云:『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尽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因物造端』,极美尽丽,契于饰矣;『触类而长』,『人不能加』,几于夸矣。而一归之『
美丽之文』,说胜太冲多许。」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斟诠》略同):「夸饰之方式无穷,要而言之,不外放大或缩小两大类,各依时间、动作、性质、数量,又可分为四种:
(甲)放大之夸饰:所谓放大,乃推广范畴,极言其大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快;指动作,极言其速;指性质,极言其壮;指数量,极言其多。正如银幕上之放大镜头,在重要时刻,将剧情予以一种放大之影像也。
(一)指时间之快者──《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二)指动作之速者──《六韬军势》:『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
(三)指性质之壮者──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恶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四)指数量之多者──《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乙)缩小之夸饰:所谓缩小,乃放大之反,极言其小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慢;指动作,极言其缓;指性质,极言其弱;指数量,极言其少。髣佛银幕上之远缩镜头,将各方之事物集中于一微细之焦点也。
(一)指时间之慢者──《诗经王风葛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二)指动作之缓者──《水经江水注》:『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三)指性质之弱者──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孙权小子,未辨菽麦,要领不足以膏齐斧,名字不足以洿简墨。』
(四)指数量之少者──司马迁《报任安书》:『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至于放大与缩小夸饰,对比映衬,交替用者,亦在在有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一言其重,一言其轻,以见人死之声价悬殊。……《北史文苑传序》:『及明皇御历,文雅大盛。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一言极多,一言极少,以见学成之不易也。」
按:夸饰含有夸张和修饰两方面的意义,也可以说是夸张性的修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神道难摹〔二〕,精言不能追其极〔三〕;形器易写〔四〕,壮辞可得喻其真〔五〕。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六〕。
〔一〕 《易系辞上》:「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正义:「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以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二〕 《易观卦》彖辞:「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正义:「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正纬》:「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
〔三〕 《斟诠》:「精言,犹微言。《吕览精谕》:『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知。』高注:『精,微。』《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颜师古注:『精微要妙之言。』」《神思》篇:「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追其极」谓尽情表达出来。
〔四〕 《斟诠》:「形器,谓有定形之器也。」《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注:「成形曰器。」《文选》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形器不存,方寸海纳。」
〔五〕 此句意谓夸大的文词可能表达事物的真象。
《杂文》篇:「高谈宫馆,壮语畋猎。」「壮词可得喻其真」是说艺术的夸张为了更美更善地体现生活的真实。例如:
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门》:「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宋范镇《东斋纪事》卷四:「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其言盖过,今才十丈。古之诗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又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八引《王直方诗话》。)宋黄朝英为杜甫辩护说:「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
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靖康缃素杂记》,今本《湘素杂记》无此条)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那便犯了照字直解的错误。」
宋王观国《学林》卷八:「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岂有万丈余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围』,『二千尺』者,姑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又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宋范温《诗眼》:「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以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别林斯基《一八四二年二月的俄国文学》:「一个人在伟大画家所画肖像中,甚至比他在银板照片上的影像还更像自己,因为伟大的画家用突出的线条把隐藏在这个人内心中的一切东西,也许是构成这个人的秘密的一切东西,全都钩勒出来了。」(《别林斯基论文学》,译文据《马克斯列宁主义美学原理》)
〔六〕 二句谓并非作家之才有长短、高下,而是道理本身有难易之别。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一〕,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二〕。虽《
诗》《书》雅言〔三〕,风格训世〔四〕,事必宜广,文亦过焉〔五〕。
〔一〕 范注:「《礼记曲礼》:『定犹与也。』《释文》:『本作豫。』」郭注:「先事曰豫。《礼记乐记》:『禁于未发之谓豫。』」
《注订》:「豫入声貌者,言声貌皆天地自然之所素定也。《礼记中庸》:『凡事豫则立。』注:『素定也。』」
〔二〕 「被」,被及。二句意谓凡是用文辞写出来的作品,夸饰总是经常存在的。
〔三〕 《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四〕 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格』字疑当作『俗』。《议对》篇云:『风格存焉。』宋本《御览》误作『风俗』。但此『风格』似系『风俗』之误。」《校证》:「顾校本、黄丕烈引冯本,『格』作『俗』。」范注:「《诗大序》:『风,教也。』《缁衣》:『
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曰:『格,旧法也。』」「训世」,起到教育作用。
斯波六郎:「『格』盖『俗』之误。『风俗』谓风化俗,与『训世』相对为句。」
《考异》:「风格承《诗》《书》雅言,风俗则失其指归,从『俗』非。」
《校注》:「『格』,谢(恒)钞本作『俗』。顾广圻校作『俗』。按『风格训世』,不可通,作『俗』是也。『风』读为『讽』。『风俗训世』即《诗大序》『风,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之意。慧皎《高僧传序》:『明《诗》《书》《礼》《乐》,以成风俗之训。』语意与此同,尤为切证。」
吴林伯《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风格』是说辞采的法规,犹《文心章表》曰『风矩』,《奏启》曰『风轨』,刘氏从其论文『宗经』的观点出发,指出经典中的《诗》《书》都是雅正的语言,它以辞采的法规训示世间作者,而『夸饰』即是其中之一。因此下文在论述《诗》的夸饰以后,接言这些夸饰的诗篇是『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与上文『风格训世』一贯。」
〔五〕 「事必宜广」谓事态需要扩大,「过」谓夸大超过原形。《
斟诠》:「彦和以为夸饰乃创作之势所必然,虽雅正如《诗》《书》,亦多夸饰之笔,况以有限之文辞,欲达无穷之情意,遑可拘循表态,墨守成规。故曰:『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一〕,论狭则河不容舠〔二〕,说多则子孙千亿〔三〕,称少则民靡孑遗〔四〕;襄陵举滔天之目〔五〕,倒戈立漂杵之论〔六〕,辞虽已甚〔七〕,其义无害也。
〔一〕 梅注:「《大雅》:『嵩高维岳,峻极于天。』」
范注:「《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传》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骏,大;极,至也。』《释文》:『骏,音峻。』」
《斟诠》:「『嵩』与『崧』同。『峻』、『骏』正假字。」
汪中《释三九》中:「《礼记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揜。此言乎其俭也。《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此辞之形容者也。……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述学》)
〔二〕 梅注:「《卫风》:『谁谓河广?曾不容舠。』」
《札迻》:「案《诗卫风河广》:『曾不容刀。』《释文》云:『刀,字书作舠。』(《广雅释器》及《释名释舟》并作「●」,同。)彦和依字书作「舠」(《说文》舟部云:「舠,船行不安也,从舟,刖省声,读若兀。」与《诗》「容刀」字音义俱别)。」
范注:「《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曰:『不容刀亦喻狭,小船曰刀。』《释文》:『刀如字,字书作舠。《说文》作●,并音刀。』」
〔三〕 梅注:「《诗假乐》篇。」范注:「《大雅假乐》:『
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笺曰:『干,求也。十万曰亿。天子穆穆,诸侯皇皇,成王行显显之令德,求禄得百福,其子孙亦勤行而求之,得禄千亿。』」
《论衡艺增》云:「《尚书》『协和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按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又《儒增》篇云:「百与千,数之大者也。实欲言十,则言百,百则言千也。《诗》曰:子孙千亿。」
〔四〕 梅注:「《诗云汉》篇。」范注:「《大雅云汉》:『
周余黎民,靡有孑遗。』笺曰:『黎,众也。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今其余无有孑遗者,言又饥病也。』正义:『孑然,孤独之貌。言靡有孑遗,谓无有孑然得遗漏。』朱注:『孑,无右臂貌;遗,余也。言大乱之后,周之余民无复有半身之遗者。』」
陈奂《诗毛氏传疏》:「靡有孑遗,是无遗民之义。民因饥馑,饿死无存,此是极尽之词耳。」《说文》:「孑,单也。」
《孟子万章上》:「《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论衡艺增》篇:「《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苦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天之旱也,……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五〕 梅注:「《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传:「汤汤,流貌。洪,大;割,害也。」又:「
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
「目」,言也。《谷梁传》闵公元年:「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注:「不目,谓不言公子庆父。」
〔六〕 梅注:「《书武成》: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范注:「《尚书》伪《武成》:『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正义》:『《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流漂杵也?」是言不实也。』」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八第一百十九:「余谓诸说皆可,独『漂杵』之论不然。所以孟子特为武王辨白,正以有害于义。」
〔七〕 《孟子离娄下》:「仲尼不为已甚者。」「已甚」,太过。此谓用辞虽然有过火的地方,但在意义上没有妨害。
孙德谦《六朝丽指》:「《文心雕龙夸饰》篇:『言高则峻极于天,言小则河不容舠。』尝引《诗》以明夸饰之义。吾谓夸饰者,即是形容也。《诗经》而外,见于古人文字者,不可殚述。……《尚书武成》篇:『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此史臣铺张形容之辞,《孟子》则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书》为孔子所删定,孟子岂欲人之不必尽信哉!特以《书》言血流漂杵,当知此为形容语,不可遽信其真也。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实,而拘泥文辞,因穿凿附会以解之,斯真不善读书矣。故通乎形容之说,可以读一切书,而六朝之文,亦非苟驰夸饰,乃真善于形容者也。」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十章《夸张》(三):「
《论衡语增》篇云:『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论衡艺增》篇云:『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言血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F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文心雕龙夸饰》篇云:『襄陵举滔天之目,……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树达按:刘氏以为夸饰者得之,孟子似误以为实事矣。」
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一〕?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二〕?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三〕。
〔一〕 梅注:「《鲁颂》:『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札记》:「《诗》毛传云:『鸮,恶音之鸟也。』」「鸮」,猫头鹰。郑笺:「怀,归也。言鸮恒恶鸣,今来止于泮水之木上,食其桑黮,为此之故,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喻人感于恩则化也。」朱注:「泮水,泮宫之水也。」
《斟诠》:「泮林,泮宫之林木也。《说文》:『泮,诸侯乡射之宫,西南为水,东北为墙。』《文献通考学校考》:『
朱子曰:《王制》论学,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二〕 范注:「《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笺云:『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膴膴然肥美,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朱注:「饴,饧也。」朱骏声曰:「古以芽米熬之成液,今或用大麦为之,再和之以,则成饧。」即今麦芽糖。
〔三〕 《荀子性恶》篇:「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
《斟诠》:「矫饰,谓作伪文饰也。《后汉书章帝纪》:『俗吏矫饰外貌,似是而非。』案:矫,诈也。见《玉篇》。此处用之,作过份夸饰解。」
顾随先生《夸饰篇后记》上:「把刘勰的《夸饰》同王充的《艺增》比较一下,显而易见有两点不同:一、对于夸饰,王充取否定的态度,刘勰却是肯定的。二、王充就读者的效果而言,他说:『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刘勰就夸张的动机而言,他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关于第二,刘勰和王充似乎相反,实则相成;有了前者的动机,才有后者所说的效果。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正是为了誉人增美,使闻者快意,毁人增恶,使听者惬心,才能够『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存心要把一个人说得更好一点,所以就用艺术夸张的手法)』。倘使作者的情感和感觉不真实,不深刻,纵使誉人增其美,闻者也不会快其意;纵使毁人益其恶,听者也不会惬于心了。这不尽是语言技巧的问题。」(《河北日报》,一九五九年六月七日)
又《夸饰篇后记》中:「刘知几的『望表而知里』。──《史通》的第二十一篇是《浮词》,它的内容有关于艺术夸张。刘知几在这一篇里说:『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时时带着褒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这样论史,就很近于《夸饰》篇的论文:『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而刘知几说得更完全些,因为刘勰只提到了褒,而忘记了贬。
「刘知几在作上面那一结论以前,曾举出了史书上的几个例子。其中一个是《史记酷吏传》写郅都说:匈奴人都怕郅都,扎个草人,说是郅都,用箭来射,也射不中。刘知几认为这是《史记》的夸张地方。但是他认为史家可以这样写。他不象王充那样死板地求真。」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一〕。孟轲所云〔二〕,「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三〕。
〔一〕 「宪章」,谓法制。《晋书张华传》:「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
〔二〕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锺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张松孙本,无『所』字。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四库》本无『云』字。王惟俭本『云』作『谓』。」按元刻本无「云」字。何义门校于「云」字上加「所」字。
宋范温《诗眼》:「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意,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激昂之言即夸饰之词。
〔三〕 《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赵岐注:「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焦循《正义》:「辞谓篇章也。」又以为:「《诗》之文章,即辞之文采也。」二句意谓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表面的文采修饰而妨害对整个辞句的理解,也不要因为某些辞句而妨害对作者用意的理解。
以上为第一段,从事理本身以及《诗》《书》运用夸饰的传统经验说明夸饰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一〕。相如凭风〔二〕,诡滥愈甚〔三〕。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四〕;从禽之盛,飞廉与焦明俱获〔五〕。
〔一〕 黄注:「《(文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注:『宋玉、景差,楚大夫。』」景差作品大都亡佚。
范注:「扬雄《法言吾子》篇:『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屈原,诗人之赋也,尚存比兴之义;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
《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校注》:「《文选》皇甫谧《三都赋序》: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
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孪耳,齞(音砚)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熟察之,孰为好色者矣。」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此言美丑皆似太夸,然愈夸乃愈见其文笔之可喜也。」
黄春贵:「此言夸饰文学之盛行,始于宋玉、景差之徒,彼二人者,上承屈原之流沫,下启汉赋之先鞭,张皇铺陈,崇尚淫丽,渐失诗人比兴之义。」
〔二〕 「凭」,凭借,依据。
斯波六郎:「范注:『《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案『凭风』乘其风势之意,承上句之『……夸饰始盛』,且应下文之『……酌其余波』。范注引相如文无任何关系。《辨骚》第五之『是以枚贾追风』,《论说》第十八之『并顺风以托势』,与『风』有类似之意。」
《斟诠》:「言司马相如依凭宋玉景差之夸饰风气也。……此风字承上句『夸饰始盛』而言。」
〔三〕 《体性》篇:「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校注》:「
按《史记司马相如传》:『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侈靡过其实」条附案:「左思《三都赋序》、《文心雕龙夸饰》篇并称相如之赋诡滥不实。余谓上林地本广大,且天子以天下为家,故所叙山谷水泉,统形胜而言之。至其罗陈万物,亦惟麟凤蛟龙一二语为增饰。观《西京杂记》、《三辅黄图》,则奇禽异木,贡自远方,似不全妄。况相如明着其指,曰子虚、乌有、亡是,特主文谲谏之义尔。不必从地望所奠,土毛所产,而较有无也。程氏《雍录》(
卷九)曾辨之。」
〔四〕 范注:「《文选上林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李善注:『奔,流星也。行疾,故曰奔。』如淳曰:『宛虹,屈曲之虹也。』应劭曰:『楯,栏槛也。』司马彪曰:『轩,楯下版也。』」
〔五〕 《校证》:「『焦明』原作『鹪鹩』,梅云:『案本赋作焦明。』王惟俭本作『焦明』。案此浅人习见『鹪鹩』,鲜见『焦明』,致误,今据改正。」
范注:「又(《上林赋》):『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椎蜚廉,弄獬豸,……捷鹓鶵,揜焦明。』郭璞曰:『飞廉,龙雀也,鸟身鹿头。』李善曰:『揜,取也。《乐汁图》曰:焦明状似凤凰。』案鹪鹩应依本赋作焦明。」
「从」,纵也。「从禽」,谓天子出猎,侍者驱逐禽鸟,使随从天子,供其射猎。
《斟诠》:「从禽,谓追逐禽兽。《易屯》:『即鹿无虞,以禽从也,君子舍之。』从,逐也,见《诗齐风还》『并驱从两肩兮』毛传。」《广雅释鸟》:「焦明,凤凰属也。」
及扬雄《甘泉》〔一〕,酌其余波〔二〕;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三〕,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四〕。
〔一〕 「甘泉」,汉宫名,本因秦离宫,原来即奢侈,而武帝复增修之。扬雄作《甘泉赋》以讽。
〔二〕 《斟诠》:「酌其余波,谓参取司马相如之流风余韵也。酌,参酌择取之意。……余波……此处指水之末流言,引申有『流风余韵』之意。」
〔三〕 「瑰」即瑰;「瑰奇」,珍贵奇异。
黄注:「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兮。』注:『《汉武帝故事》曰:上起神屋,前庭植玉树,珊瑚为枝,碧玉为叶。』」
《斟诠》:「假珍,见左思《三都赋序》:『假称珍怪,以为润色。』」
〔四〕 黄注:「《甘泉赋》: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颠。注:言鬼魅至此亦不能上,至半途而颠坠也」。范注引李善注曰:「逮,及也。《尔雅》曰:颠,陨也。」
至《东都》之比目〔一〕,《西京》之海若〔二〕,验理则理无可验〔三〕,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四〕。
〔一〕 范注:「《文选》班固《西都赋》曰:『揄文竿,出比目。』李善注曰:『《说文》曰:揄,引也。音头。』『《尔雅》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此云《东都》,盖误记也。」
〔二〕 范注:「《文选》张衡《西京赋》:『海若游于玄渚。』薛综注曰:『海若,海神。』」又:「顾千里曰:『左太冲《三都赋序》云: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
〔三〕 《校证》:「『可』原作『不』,纪云:『不验当作可验。』案纪说是,今据改。」徐复《正字》:「不验疑当作以验,『不』『以』形近。」
〔四〕 「未穷」是说尚未极尽夸张之能事。
斯波六郎:「案此一节应本于《三都赋序》之『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于义则虚而无征』。就中之『假珍于玉树』及『验理则理无可验』,直据彼之『假称珍怪』及『于义则虚而无征』,殆不容疑。」
王观国《学林》「《三都赋序》」条为司马相如诸人辩护,谓『卢橘夏熟』云云,正所以见上林之富丽,四海之嘉木珍果,莫不移植其中;玉树亦非指天产,本不限于地域;『以出比目』所以极言感格之所致,虽鱼鸟之飞潜,亦有不召而致者;『以游海若』盖言武帝好神仙,治太液池,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仙之宅,龟鱼之属以俟神人。是则左思所列举以为疵病者,固未必尽当。」(郭绍虞着《中国文学批评史》引)
又子云《羽猎》〔一〕,鞭宓妃以饟屈原〔二〕;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三〕。娈彼洛神〔四〕,既非魑魅〔五〕;惟此水师,〔六〕亦非魍魉〔七〕。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八〕!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九〕。
〔一〕 《校注》:「『羽』,黄校云:『一作校』。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亦并作『校』。……以《通变》篇引『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二句而标为『校猎』证之,此当依诸本作『校』,前后始能一律。黄氏从梅校径改为『羽』,非是。」
徐复《正字》:「按《通变》篇云『扬雄《校猎》』云云,则彦和固作『校』字矣。又作校与下文《羽猎》字不复。校猎者,以木相贯穿,总为阑校,遮止禽兽,而猎取之。」
《考异》:「『校猎』见司马长卿《上林赋》:『天子校猎。』又扬子云《羽猎赋序》:『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此『
校猎』二字所本。且以『羽猎』两见,故此用『校』也,所以别下句张衡《羽猎》也。非如扬校所云,更与『出入日月』二句无关。」
〔二〕 黄注:「扬雄《羽猎赋》: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汉书音义》: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文选》李善注:「郑玄曰:『彭,彭咸也。』晋灼曰:『胥,伍子胥也。』『
饟』,《汉书》《文选》皆作『饷』。『饟』为『饷』之或字,馈食也,有款待意。《离骚》:『求宓妃之所在。』」骆鸿凯《文选指瑕》引黄侃云:「二句各为一事,不得联说其谊。此彦和之疏。」《评注昭明文选》:「二句寓远色好德意。」
〔三〕 《校证》:「黄注本、王谟本、张松孙本、纪本、《四库辑注》本,『玄』作『元』,避清讳。」黄注:「《左传》:『昧为玄冥师。』注:『玄冥,水官,昧为水官之长。』又:『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按张衡《羽猎赋》文不全,无『困元冥于朔野』之语。」范注:「严可均辑《全后汉文》有张衡《羽猎赋》残文,无『困玄冥于朔野』语。」
《羽猎赋》五臣向注:「羽,箭也,言使士卒负箭而猎也。」
《左传》昭公十八年:「禳火于玄冥回禄。」杜注:「
玄冥,水神。」《礼记月令》:「孟冬之月,……其神玄冥。」郑注:「玄冥,少皞氏之子曰修曰熙,为水官。」张衡《思玄赋》:「
前长离使拂羽兮,后委水衡乎玄冥。」《文选》李善注:「《家语》:『季康子曰:吾闻玄冥为水正。』」
〔四〕 《校证》:「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娈』作『栾』,徐校作『娈』。」按元刻本亦作「栾」。
斯波六郎:「『娈彼洛神』据《诗邶风泉水》之『
娈彼诸姬』而来者。」毛传:「娈,好貌。」
〔五〕 《校证》:「『魑魅』,旧本皆如是,梅六次本改作『罔两』,而黄注本、王谟本、张松孙本、纪本等从之,误矣。」
黄注:「《左传》:『魑魅罔两,莫能逢之。』注:『
魑,山神,兽形;魅,怪物。罔两,水神。』」按此见宣公三年。
〔六〕 《校注》:「『师』,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怪』。……《国语鲁语下》:『木石之怪,曰夔;水之怪,曰龙罔象。』《左传》宣公三年:『魑魅罔两。』杜注:『魅,怪物。』是怪字未误。黄本作『师』,盖据天启梅本改也。」
按此处「水师」承上文「玄冥」而言,下句又云「亦非魍魉」,可见不应作「水怪」。《斟诠》:「水师,古之水官。《左传》昭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
〔七〕 《校证》:「『魍魉』原作『魑魅』,今从谢徐校改。王惟俭本、《文通》二二正作『魍魉』。」
〔八〕 「不其疏乎」,《史通杂说下》:「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笔,非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泉赋》(当云《羽猎赋》)则云『鞭宓妃』云云,刘勰《文心》已讥之矣。」
赵西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彦和联说其谊,实其疏舛,其后刘知几《史通杂说》篇复据以析扬子《法言》,亦为失考。」
〔九〕 《校证》:「『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原作『此欲夸其威而饰(原脱,梅补)其(何黄并云「下有阙字」)事暌剌也』,今改。」
《校注》:「黄校云:『(饰),元脱,(其)下有阙字。』按何本、谢钞本有『饰』字,梅补是也。『事』下加豆,文义自通,非有阙脱也。」
《校释》:「按此句当作『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
潘重规《文心雕龙札记》:「按:『此欲夸其威而其事义暌剌也』,正承上『鞭宓妃』『困玄冥』而言,不增饰字,文义本明。」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此句不脱,疑而字当在下句义上,正读为『此欲夸其威,饰其事而义暌剌也』,语自通顺。」「暌」,乖也;「剌」,戾也。
《事类》篇:「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一〕;嵯峨揭业〔二〕,熠耀焜煌之状,〔三〕光采炜炜而欲然〔四〕,声貌岌岌其将动矣〔五〕。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六〕。
〔一〕 范注:「谓如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木玄虚《海赋》、郭景纯《江赋》、王文考《鲁灵光殿赋》、何平叔《景福殿赋》之类,并见《文选》。」
〔二〕 黄注:「《西京赋》:『嵯峨崨嶪。』《上林赋》:『嵯峨。』」按「嵯峨」亦作「峨」、「●●」、「厜」,峻险突兀之貌。
《文选鲁灵光殿赋》:「嵯峨嶵(崔)嵬。……飞陛揭孽。」李善注:「揭孽,高貌。」
〔三〕 「熠耀」,光明貌。《文选》潘岳《笙赋》:「烂熠爚以放艳。」又何晏《景福殿赋》:「光明熠爚。」李善注:「《说文》:熠,盛光也。爚,火光也。」《说文》:「焜,煌也。」《急就篇》:「靳靷●色焜煌。」注:「色焜煌者,言其光采盛也。」傅毅《
舞赋》:「铺首炳以焜煌。」
〔四〕 《鲁灵光殿赋》:「炜炜煌煌。」李善注:「彩色众多,眩曜不定也。」「然」,同「燃」。
〔五〕 《孟子万章下》:「天下殆哉,岌岌乎。」赵注:「岌岌乎,不安貌也。」《汉书韦贤传》:「岌岌其国。」颜注:「岌岌,危动貌。」
〔六〕 《校注》:「按『状』疑当作『壮』,与下句之『奇』对。篇首亦言『壮辞』也。」
刘绶松《文心雕龙初探》:「夸饰不仅可以加强文章描摹现实的力量,而且还可以增添文章瑰奇的风貌。『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的确是文学描写现实的一种不可缺少的有效方法。」(
《文学研究》一九五七年第二期)
刘勰肯定夸饰手法的必要性。像描写山海的气貌,宫殿的体势时,要写出楼台的壮观,写出光采欲燃,岌岌可危的形势。「
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都是依靠「夸饰」才能把千奇百怪的形状具现出来。
以上为第二段,论夸饰在两汉辞赋中的发展情况及其运用之得失。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一〕;轩翥而欲奋飞〔二〕,腾掷而羞局步〔三〕。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四〕;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五〕。谈欢则字与笑并〔六〕,论戚则声共泣偕〔七〕。信可以发蕴而飞滞〔八〕,披瞽而骇聋矣〔九〕。
〔一〕 《斟诠》:「《左氏僖二十八年传》:『皆奖玉宝,无相害也。』杜注:『奖,助也。』……此处作助长解。……《孟子万章》篇:『不挟长,不挟贵。』集注:『挟者,兼有而恃之之称。』此处作『依恃』或『凭借』解。」「奖气挟声」谓助长这种风气,凭借这种声势。
〔二〕 《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洪兴祖补注:「《
方言》:『翥,举也。楚谓之翥。』」「轩翥」,飞举貌。《文选》班固《典引》:「三足轩翥于茂树。」《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奋飞」谓高飞。
〔三〕 《校注》:「『掷』,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踯』。……按『踯』为『蹢』之后起字,『
掷』又『踯』之俗体,当据改为『踯』。」「蹢」,跳踯也。《考异》:「《说文》无『踯』字,始见于《荀子礼论》篇。《释文》『
蹢』又作『踯』。『掷』、『踯』古通,非俗体,杨氏说误。」
「局步」,踟蹰不前的步子。「局」,同「局」,曲也。局躅,行不进也。梁元帝《与刘知藏书》:「帝释于马,经丘园而局步。」
〔四〕 《斟诠》:「炜烨,一作炜晔,盛明貌。郭璞《山海经图丹木赞》:『丹木炜烨,沸沸玉膏。』」
《广雅释诂》:「程,示也。」
此类作品,如庾信《春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华丽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纔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五〕 刘向《别录》:「邹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生黍。」(见《文选广绝交论》注引,又见《全汉文》卷三八)《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王注:「萎,病也;绝,落也。」
刘峻《广绝交论》:「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此类作品如:鲍照《芜城赋》:「泽葵依井,荒葛涂,坛罗虺蜮,阶斗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赫雏。伏●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六〕 《校证》:「字与笑并,徐校『字』作『容』。」
《校注》:「《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抱朴子》外篇《嘉遁》:『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偶象嚬嘁而滂沱。』并足与此文相发。」
〔七〕 夏承焘《关于陆机文赋的三个问题》:「《文赋》:『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就是后来《夸饰》篇里所说的『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都是说作者的『情』与『貌』是一致的,即《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诚中形外,必定表里如一。陆刘两家都是引申老话,基本上是正确的。」(《文艺报》一九六二年第七期)
〔八〕 「信」字,元刻本、弘治本均作「言」,「信」字义长。
此言夸饰可以使蕴藏在内心的意志迸发出来,滞塞在内心里的感情奔放出来。
〔九〕 「披瞽」,打开瞎子的眼睛;「骇聋」,震惊聋子的耳鼓。「披」,开也。
枚乘《七发》:「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
傅庚生:「此自作者为唤起他人之同情,必倚夸饰,然后果而言之也。警愚騃者必倍其辞,矫枉曲者必过其正,夸饰固行文之妙谛矣。」
刘勰认为夸饰具有巨大的感染力量,他说:「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写到光辉灿烂处,春草都不能和它比艳;写到枯萎衰竭处,寒谷也没有那样荒凉。甚至写到欢乐处,字字含笑;写到悲戚处,带着哭声。只有这样,才可以震惊读者,激动人心。这是说不仅描写景物可以采用夸饰;即表现主观的感情,也可以采用。
《注订》:「自『于是』至『披瞽而骇聋矣』,言夸饰固情理为文之一脉,有不可废者。」
明何三畏《何氏类镕》卷十五《文苑类文章》袭用此文作:「论戚则声共泣偕,谈欢则字与笑并,亦可以发幽而起滞,披瞽而骇聋矣。」
以上为第三段,论两汉以后作家运用夸饰的艺术力量。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一〕;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二〕。若能酌《诗》、《书》之旷旨〔三〕,翦扬马之甚泰〔四〕,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五〕,亦可谓之懿也〔六〕。
〔一〕 「穷」,穷究。「要」,要领,要旨。《法言问神》:「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李轨注:「声发成言,画纸成书。书有文质,言有史实。二者之来,皆由于心。」此处以「心声」代文辞。
《荀子王制》篇:「尝试之说锋起。」杨注:「锋起,谓如锋刃齐起,言锐而难拒也。」
《后汉书光武帝纪》:「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贼锋起。」注:「字或作『蜂』,言多也。」
〔二〕 「理」即上文「验理则理无可验」之理,亦即常理。
《容斋随笔》「文士矜夸过实」条:「文士之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三〕 「旷」,《广雅释诂》:「远也。」「旷旨」,指夸张所表现的深广的意旨。
〔四〕 《校注》:「按《老子》第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韩非子杨权》:「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
泰」,过甚。
纪评:「文质相扶,点染在所不免,若字字摭实,有同史笔,实有难于措笔之时。彦和不废夸饰,但欲去泰去甚,持平之论也。」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文学既以竦动人之视听,以唤起其同情心为目的,增其辞以明之,不足为病也。世人赏鉴文学,寻行数墨,以求其所描述之事迹,非同实历其境,耳闻目见之也。心中固先怀一虚构之成见,作者不以『夸饰』弥其陷,宜读者之把卷索然矣。岂好夸哉?不得已也。然此犹有意为文之谓。而吴雨僧《诗学总论》云:『柳宗元诗:「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又陈其年(清陈维崧)诗:「百年骨肉分三地,万死悲哀并九秋。」夫二人之艰难困苦,虽至其极,然尚未死,即人死亦只一次,乃曰万死,是切挚之笔也。……切挚有二法:或加增其数量,故改其事理。所谓改易其事理者,即诗人感情深挚激切之时,所言实与真理实象不合,与世中常情相悖,而写来又但觉其逼真,而颠扑不破是也。』则夸饰乃出于作者情性之本真,其感人固有其宜也。故夸饰亦必有节,若不恤情性之原,增之靡足诞而不经,逾其限度,往往令人失笑。过犹不及,允执厥中。」
郎加纳斯《论崇高》第三十八节,在谈到夸张时说:「
知道极限在何处是必要的;由于一经跨过极限,夸张的效果就会破坏无余,因为在这种场合,它一方面会因过于牵强而瓦解,另一方面亦会产生与希望相反的效果。」
〔五〕 「诬」,歪曲,妄诞。
傅庚生:「(夸饰)仍宜以『有节』『不诬』为准绳。犹云『子孙千亿』,虽侈泰之甚,不以为爽;若谓『天有二日』,不过增一而已,必诧其不伦也。」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是说夸饰必须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运用夸饰须有一定的限度,如果作家毫无根据,或毫无节制地乱夸一通,那就不仅不能增加作品的感染力量,而且会给人以妄诞不经的感觉。
《文章流别论》:「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诗人玉屑》卷十一「竹诗」条引《王直方诗话》记东坡嘲王祈大夫竹诗「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曰:「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又「鹭鸶诗」条引《荆湖近事》:「张仲达咏鹭鸶诗云:『沧海最深处,鲈鱼衔得归。』张文宝曰:『佳则佳矣,争奈鹭鸶嘴脚太长也。』」
严有翼《艺苑雌黄》:「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余观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见《诗人玉屑》卷三)
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景虚而有味。」
鲁迅《漫谈「漫画」》:「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且介亭杂文》二集)
〔六〕 《札记》:「古文有饰,拟议形容,所以求简,非以求繁,降及后世,夸张之文,连篇积卷,非以求简,祇以增繁,仲任所讥,彦和所诮,固宜在此而不在彼也。」
《校释》:「六朝文人承两汉赋体大行之后,各体文章,多以敷布之法为之,故夸饰之用为最盛。夸饰逾量,则真采匿而浮伪成。舍人论文,抑浮伪而崇真采,故斥相如为『诡滥』,病子云、平子为『虚用滥形』。末段『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论旨甚正。盖自《比兴》以下四篇,皆论文家修辞之法也。夫文字之功用有限,文人之情意无穷,修辞之法,所以运有限之文字,成无限之妙用,亦即所以达无穷之情意也。故文意待辞修而益明,而修辞以能使意明为限度,过此限度,亦足损意,舍人举例,已足证明。」
又:「赋家之文,固以侈陈为用,不废夸饰,然敷设太甚,真意转漓。是以相如赋仙,原以讽帝,而武帝读之,反若凌云;子云《美新》,原非颂莽,而后世览者,转讥失节。盖君子立言,亦不朽之业,贵能准情而发,未可徒务驰聘笔墨之工,而甘蹈谄诬之失也。此篇所谓『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与太冲『侈言无验,虽丽非经』之语,实相沆瀣,亦古贤文德之论也。」
第四段论运用夸饰的基本原则。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一〕?言必鹏运〔二〕,气靡鸿渐〔三〕。倒海探珠,倾昆取琰〔四〕。旷而不溢,奢而无玷〔五〕。
〔一〕 《典论论文》:「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注:「《苍颉篇》曰:『检,法度也。』」
《斟诠》:「言夸张增饰之应用,自有其必要,文章写作岂可循一定之法式?」
〔二〕 黄注:「《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玉篇》:「运,行也。」《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此言作品之言词,必求如大鹏之运行。
〔三〕 黄注:「鸿渐,《易渐卦》爻。」
《校注》:「《汉书公孙弘传赞》:『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颜注引李奇曰:『渐,进也。鸿一举而进千百者,羽翼之材也。』《说文》非部:『靡,柀(今字用披)靡也。』」
此处「靡」有胜过之义。《易渐卦》初六:「鸿渐于干。」王注:「鸿,水鸟也,渐进之义,始于下而升者也。」「气靡鸿渐」谓气势胜过鸿雁之渐进飞翔。
〔四〕 「琰」,美玉。
《尚书胤征》:「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孔传:「
昆山出玉。」《吕氏春秋重己》:「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
《史记赵世家》:「昆山之玉不出。」「倾昆取琰」,谓把昆山翻个个儿尽取其美玉。
〔五〕 「旷」字即上文「酌《诗》《书》之旷旨」之「旷」,含有深广之意。所谓广即上文「事必宜广」之广。
《庄子人间世》:「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郭象注:「溢,过也。」
《诗经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玷」本谓玉的斑点,引伸为缺点。「溢」指泛滥,过份。末句谓夸张而无流弊。
事类 第三十八
《后汉书陈宠传》:「时司徒辞讼,久者数十年,事类溷错。……宠为司徒鲍昱撰《辞讼比》七卷,决事科条,皆以事类相从。」
后汉袁康《越绝书越绝篇叙外传记》:「因事类以晓后世。」
《论衡别通》篇:「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
《风俗通正失》:「推事类,似不及太宗之事。」
魏文帝《答卞兰教》:「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见《魏志卞后传》注引《魏略》)
《文章流别论》:「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本,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矣。文之繁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词人之赋丽以淫也。」
《诗品序》:「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南齐书文学传论》:「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
《札记》:「道古语以剀今,道之属也。取古事以托喻,兴之属也。意皆相类,不必语出于我;事苟可信,不必义起乎今,引事引言,凡以达吾之思而已,若夫文之以喻人也,征于旧则易为信,举彼所知,则易为从。故帝舜观古象,太甲称先民,盘庚念古后之闻,箕子本在昔之谊,周公告商而陈册典,穆王详刑而求古训,此则征事征言,已存于左史之文。凡若此者,皆所以为信也。尚考经传之文,引成事述故言者,不一而足。……降及百家,其风弥盛。词人有作,援古尤多。夫《沧浪》之歌,一见于《孟子》,「素餐」之咏,远本于诗人。彦和以为屈宋莫取旧辞,斯以未为诚论也。逮及汉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旧言,始则资于训诂,继而引录成言(汉代之文几无一篇不采录成语者,观二《汉书》可见),终则综辑故事。爰自齐梁,而后声律对偶之文大兴,用事采言,尤关能事。其甚者,捃拾细事,争疏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有来历为高,文胜而质渐以漓,学富而才为之累;此则末流之弊,故宜去甚去泰,以节止之者也。然质文之变,华实之疏,事有相因,非由人力,故前人之引言用事,以达意切情为宗,后有继作,则转以去故就新为主。陆士衡云:『虽杼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故虽爱而必捐。』岂惟命意谋篇,有所怀想,即引言用事,亦如斯矣。是以后世之文,转视古人增其繁缛,非必文士之失,实乃本于自然。今之訾謷用事之文者,殆未之思也。……尝谓文章之切,莫切于事类,学旧文者不致力于此,则不能逃孤陋之讥,自为文者不致力于此,则不能免空虚之诮。试观《
颜氏家训勉学》、《文章》二篇所述,可以知其术矣。」
《校释》:「文学用典,亦修辞之一法,用典之要,不出以少字明多意。其大别有二:一用古事,二用成辞。用古事者,援古事以证今情也;用成辞者,引彼语以明此义也。」
《注订》:「彦和以事类树篇,盖戒用事之必取诸经籍,取辞不违乎典诰,依情达理,循其成俗,事用乎古,辞取乎常,庶文章之道,精求本末,不事骇俗,斯真得之耳。」
《斟诠》:「『事类』一词,原谓隶事以类相从也。……彦和用之,盖论文章之征引古事成辞,以类推事理,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亦修辞之一法,即常言『用典』(或曰「引用」)是也。用典其所以必证之于史实先例,或诉之于权威舆论者,乃利用世人对史实先例之尊重,及对权威舆论之崇奉心理,以加强自己言论之说服力耳。而其要在能以片言数字,阐明比较繁复或隐微之寓意,用典与比兴不同,后者纯系作者创意联想,自行取事作譬;而前者则是借用现成之古事成辞,以引证或比喻当前之实况,如此,自可增益文章之典赡气氛。」
《事类》篇里所讲的,相当于现代修辞学里的引用。所谓事类:指类似的事实或言辞。这比通常所说「典故」的范围要大得多。
祖保泉《〈事类〉谈屑》:「在骈文中以典故、成辞为装点,已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但是在文章中用典故、引成辞有它的两面性;运用得当,借古事以申今情,则『不啻自其口出』;运用不当,则纰缪丛生。刘勰注意到了这个创作上的实际问题,试图加以解决,撰《事类》篇。六朝人对用典故、引成辞这种修辞现象,称谓不一:称为『事类』的有之;称为『事义』的有之;称为『用事』的也有之。」(油印本)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一〕。昔文王繇《易》〔二〕,剖判爻位〔三〕,《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四〕《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五〕: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六〕。
〔一〕 这句是说在文章的主体以外,又根据类似的事例,来说明意义,引用古典来以古证今。《校注》:「按『事类』非自己出,故曰『外』。」
张煦侯《试论刘勰的语言风格》:「他所下的定义是『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这样,『用事』的动机是在于求证,而不在于炫博,是『立言』的事,而不仅仅是词章的事。不难看出,他对于故事或成说,都是把它当作推理过程中的材料看待,并且力避繁琐,总求其能够解决问题的。……他是从『辨正然否』出发,来教人怎样占有有用的事类的。」(《合肥师范学院学报》,一九六二年第三期)
〔二〕 「繇」,卜兆的占词。《左传》闵公二年:「成风闻成季之繇。」服虔注:「繇,抽也,抽出吉凶也。」《汉书文帝纪》:「
占曰:大横庚庚。」颜师古注:「李奇曰:庚庚,其繇文也;占,谓其繇也。」《斟诠》:「繇《易》,谓推演《易》理也。」
〔三〕 辨析每卦六爻的位置。
〔四〕 《既济》,共六划,称六爻,六爻中阳爻的符号是ㄧ,以九称之;阴爻的符号是●,以六称之。九三,即倒数第三爻为阳爻,其爻辞是:「高宗伐鬼方(北方国名),三年克之。」
《斟诠》:「《既济》,卦名,离下坎上,定也。见《
易杂卦》。案卦象为水在火上,水火相交为用,事无不济,即无不安定也。爻辞:『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正义:『高宗者,殷王武丁之号也。九三处既济之时,居文明之终,履得其位,是居衰末而能济者也。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武丁距文王时代颇远,故云「远引」。
〔五〕 黄注:「《易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范注:「《正义》曰:『六五取比闇君,似箕子之近殷纣,故曰箕子之明夷也。』孔颖达论文辞谁作曰:『武王观兵之后,箕子始被囚奴,文王不宜豫言箕子之明夷。』据此,彦和用事亦小误也。」《注订》:「此条范注据孔说,认为彦和小误者,非。盖近者似也,非绝对之辞。况孔说居后,据后人之说以纠前人,非注书例也,范注非。」按箕子与文王同时,故云「近书」。「近」对「远」而言,并非近似。
《明夷》,共六爻。六五,即倒数第五划是阴爻,其爻辞是:「箕子之明夷(伤),利贞(正)。」周注:「明夷,明而被伤,指商纣王无道,箕子谏不听,装疯为奴仆。利贞,有利于守正。」
《斟诠》:「《明夷》,卦名,离下坤上。夷者,伤也。见《易序卦》。此卦日入地中,其象于人事,为闇主在上,明臣在下,不敢显其明智。爻辞:『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正义:『六五,取比闇君,似箕子之近殷纣,故曰箕子之明夷也。利贞者,箕子执志不回,闇不能没,明不可息,正不忧危,故曰利贞。』」
《明夷》六五《象辞》:「箕子之贞,明不可息也。」正义:「息,灭也。《象》称明不可息者,明箕子能保全其贞,卒以全身为武王师也。」
〔六〕 「举人事」就是举以前的故事。这是为说明某种意义,略举古人的事迹来作征验。「举事征义」,就是引用事例来证明所要表达的意义,以证其说。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刘氏所说《易经》箕子高宗之事,以及《书经》上引述古语,实在都算不得典故,只是典故由此发展而成。因为典故的典是语出经典,即成辞;故是故事、故实,即人事。但与引叙古语引叙故事为证的不同,主要是在组织上语气上,成为典故必须是压缩的一个词或短语或一句或在四六二句中,用一种代言体的口气说出。……而典故又以『故』为中心,所以当初称『事类』或『用事』(《诗品》称用事)。」
至若胤征羲和〔一〕,陈《政典》之训〔二〕;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三〕: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四〕。
〔一〕 梅注:「《书》: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师。羲和废厥职,酒荒于厥邑。胤侯承王命徂征,告于众曰:嗟予有众,圣有谟训,明征定保,先王克谨天戒,臣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厥后惟明明。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沉乱于酒,畔官离次,俶扰天纪,遐弃厥司。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羲和尸厥官,罔闻知。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今予以尔有众,奉将天罚,尔众士同力王室,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胤」,国名。上所引见《尚书夏书胤征》。《书序》:「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传:「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时之官,自唐虞至三代,世职不绝,承太康之后,沈湎于酒,过差非度,废天时,乱甲乙,胤国之君,受王命往征之。奉辞罚罪曰征。」
〔二〕 《校证》:「『政』,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王惟俭本、清谨轩钞本、日本刊本、王谟本、顾校本作『正』,按《胤征》本文是『政』字,作『正』者非。」按元刻本亦作「正」。范注:「伪《孔传》曰:『《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若《周官》六卿之治典。』」这是引《政典》的话来告诫兵众。
〔三〕 梅注:「《书盘庚》……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按此见《盘庚上》。《盘庚》,《尚书商书》篇名。《书序》:「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传:「盘庚,殷王名。……迟任,古贤人。言人贵旧,器贵新,汝不徙,是不贵旧。」这是用来劝说人民遵旧法,听从迁都。
〔四〕 「全引成辞以明理者」,就是为表明某种事理,完全引用别人现成的话来作证据。这是为了给自己的观点提供论据,或者使自己的文章写得生动有力,需要引用典故、成语、格言来作支持。这些典故中的事例都是古人成功的经验或失败的教训,这些成语、格言,古人的著作或者圣哲的语录,都是从长期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而且具有「众所周知」的特点,可以增加文章的说服力,而且「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这种写作法则本身也是「经籍之通矩」,就是从经书中总结出来的通用的规矩准绳。
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一〕,经籍之通矩也〔二〕。《大畜》之象〔三〕:「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四〕亦有包于文矣〔五〕。
〔一〕 《校注》:「按『鸿谟』、『通矩』,谓『举人事』与『引成辞』二者,则『谟』当作『模』。《情采》篇『夫能设谟以位理』,其误『模』为『谟』与此同。」
〔二〕 「通矩」,通用的规矩法则。
〔三〕 范注:「《周易大畜》:『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正义曰:『君子则此大畜,物既大畜,德亦大畜,故多记识前代之言,往贤之行,使多闻多见以畜积己德。』」
《大畜》,《易》卦名,干下艮上。
〔四〕 这句话本来是说「君子」为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要多多地记住古人的美言善行作准则。
《考异》:「梅本旁注『行』字下有『以畜其德此』五字,凌本、黄本俱无。按当从梅本补,王失校。」
〔五〕 「亦有包于文矣」,谓写文章也包括在内,就是说积累数据也要「多识前言往行」,以备写文章时引用。
刘大杰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说文章要运用古事成辞以说明道理,是『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都是对骈体诗文的某些修辞手段强调过当,不但意见偏颇,且与事实不合。……《丽辞》篇、《事类》篇强调文章运用对偶和古事成辞的必要性,并引用经典之文来作证明;事实上运用对偶和古事成辞,只是经文的少数的并不常见的现象。在这个问题上,事实上并不是经文确以对偶、用典的重要修辞手段,使刘勰得以此作标准来加以提倡;而是刘勰首先确认作文必须对偶和用典,然后援引经文的少数例子来证成自己的论点。这种论证是主观片面而不是实事求是的。刘勰为了纠正当时不健康的文风,企图以经文为依据,建立一个思想艺术标准,因而不适当地解释并夸大了经文的语言特色。」
以上为第一段,释事类在文章中的作用,并举经书为例。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一〕,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二〕。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三〕,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四〕,此万分之一会也〔五〕。
〔一〕 《辨骚》篇:「《离骚》之文,依经立义。」王逸《楚辞章句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愁悲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
〔二〕 《辨骚》篇:「固知《楚辞》者,……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
朱星:「刘氏说屈宋赋只引古事,还没引旧辞,到贾谊《鵩赋》才引述《鹖冠子》之说,其实屈宋赋中所引古事都还不算后来的典故,而贾谊引述《鹖冠子》的话也非后来的用典。用典与引典引语不同;用典必须把古人成言压缩成为一个词,一个短语,或一句作为代言体,即化为如自己的话说出,也就是不得加引号。……
「一般说用事产生后于用典,汉初贾谊《鵩鸟赋》:『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这是引事,不是用事。宋玉《神女赋》:『毛嫱鄣袂,不足程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这是引喻,也不是用事。司马相如《上林赋》:『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这也是引喻。……总之,这些也可说是广义的用事,这当然起源很早,至于狭义的正式的用事,即用故事来代自己说话,是魏晋后的事。刘氏所说是广义的用事,他是主张用事的。」
〔三〕 黄注:「《汉艺文志》:《鹖冠子》一篇。注: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按贾谊《鵩鸟赋》中多用《鹖冠子》语。」范注:「
贾谊《鵩赋》语多与《鹖冠子世兵》篇同。」《诸子》篇:「《鹖冠》绵绵,亟发深言。」范注:「《汉志》道家《鹖冠子》一篇,自注:『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今所传宋陆佃注本凡十九篇,其中《世兵》篇与贾谊《鵩鸟赋》文辞多同,彦和所谓亟发深言者,殆指此篇。《抱经堂文集》十《书鹖冠子后》:「《鹖冠子》十九篇,昌黎称之,柳州疑之,学者多是柳。盖其书本杂采诸家之文而成。如五至之言,则郭隗之告燕昭者也,伍长里有司之制,则管仲之告齐桓者也。《世兵》篇又袭鲁仲连《燕将书》中语,谓其取贾谊《鵩赋》之文又奚疑!」《校注》:「按『赋』当作『鸟』,已详《比兴》篇『贾生《鵩赋》』条。」
《鵩鸟赋》中用《鹖冠子》的甚多。如「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鹖冠子世兵》篇作「祸乎福之所依,福乎祸之所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勾践霸世」。此外尚有。
《杂记》:「案枚乘上吴王书,『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难以复出』,凡七十余字,亦全用《孔丛子》语,但《
鹖冠》、《孔丛子》,后人皆疑伪托,不知谁为先后也。」
〔四〕 《训故》:「李斯《谏逐客书》:『建翠凤之旗,树灵之鼓。』司马相如《上林赋》:『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补注》:「详案相如《大人》,影写《远游》,枚叔《七发》,摭《吕览》,亦所谓『取旧辞』也。」
〔五〕 《缀补》:「《战国策韩策》三:『万分之一也。』《史记张释之列传》:『有如万分之一。』」「万分之一会」谓偶然的会合。
及扬雄《百官箴》〔一〕,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二〕,渐渐综采矣〔三〕。
〔一〕 元刻本「扬」作「杨」。
《校证》:「『百』原作『六』,梅改。王惟俭本作『
百』。」
范注:「扬雄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不得云『扬雄《百官箴》』(《百官箴》之名,起自胡广),『百』疑是『州』之误。录一首以示例:《兖州箴》:『悠悠济河,兖州之寓;九河既导,雷夏攸处;草繇木条,漆丝絺纻;济漯既通,降丘宅土(以上并见《禹贡》)。成汤五徙,卒都于亳,盘庚北渡,牧野是宅。丁感雊雉,祖己伊忠;爰正厥事,遂绪高宗。厥后陵迟,颠覆汤绪;西伯戡黎,祖伊奔走。致天威命,不恐不震(以上事俱见《商书》各篇);妇言是用,牝鸡司晨(见《牧誓》);三仁既知,武果戎殷。牧野之禽,岂复能耽;甲子之朝,岂复能笑。有国虽久,必畏天咎;有民虽长,必惧人殃。箕子歔欷,厥居为墟(箕子作《麦秀之歌》)。牧臣司兖,敢告执书。』」
《考异》:「扬雄《百官箴》为未竟之作,故只有二十五箴,胡广补之。作『百』者用其成数。曰六者,指六官之制而言也。范注谓《百官箴》起自胡广者非。」
《校释》:「按胡广补扬崔《官箴》,合称《百官箴》,舍人或用后起之名也。」
牟世金《文心雕龙范注补正》:「案范说非是。彦和在《铭箴》篇曾说:『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可证他认为《百官箴》是崔胡等人补充扬雄之作而成。史实正是如此。《后汉书胡广传》云:『
初,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阙。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临邑侯刘騊駼增补十六篇,广复继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这说明『百官』之称,本非实数,而四十八篇中又以扬雄之作最多。所以《古文苑》卷十五,就以扬雄的《光禄勋箴》等,总名为《百官箴》。则原文扬雄《百官箴》未必有误。」
〔二〕 黄注:「刘歆集有《遂初赋》,按赋中感往寓意,皆纪传中事。」范注:「《古文苑》载刘歆《遂初赋》,其序略曰:歆以论议见排摈,志意不得,之官(歆出为五原太守)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往事而寄己意。」
牟注:「纪传:泛指史书。本书《谐隐》篇说的『隐语之用,被于纪传』,与此同意。《遂初赋》中讲到周、晋史事甚多。」
周注:「刘歆《遂初赋》:『哀衰周之失权兮,数辱而莫扶。执孙蒯于屯留兮,救王师于余吾。(《左传》襄公十七年:「
卫石买、孙蒯伐曹,取重丘。曹人诉于晋。」十八年:「晋人执卫行人〔外交官〕石买于长子,执孙蒯于纯〔屯〕留,为曹故也。』又成公元年『晋侯使瑕嘉平戎于王〔使周王与戎和好〕。……刘康公徼戎〔趁戎不设备加以袭击〕,……败绩〔大败〕于徐吾氏〔戎名〕。」)过下虒而叹息兮,悲平公之作台(《左传》昭公八年:「今宫室崇侈,民力雕尽。……于是晋侯方筑虒祁之宫。」)。背宗周而不恤(
忧)兮,苟偷乐而惰怠。」(《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晋平公,杞出也〔母杞国人〕,故治杞〔给杞国筑城〕。……子大叔曰:『……晋国不恤周宗〔周的宗族姬姓国〕之阙,而夏肄〔余〕是屏〔城,给夏代之余的杞国筑城〕,其弃诸姬,亦可知也已。』」)《遂初赋》的叙述,根据《春秋左传》(即纪传)。」
〔三〕 「综采」,综合采用各书。
此处论文章运用典故始于扬刘。《才略》篇:「卿渊以前,多役才而不课学,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予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至于崔班张蔡〔一〕,遂捃摭经史〔二〕,华实布濩〔三〕,因书立功〔四〕,皆后人之范式也。
〔一〕 范注:「《后汉书崔骃传》:『骃字亭伯,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后汉崔氏文学甚盛,此崔与班同称,则崔骃也。班谓班固,张谓张衡,蔡谓蔡邕。」
〔二〕 黄注:「《汉艺文志》『捃摭遗逸』注:捃摭,谓拾取之。」范注:「《说文》:『,拾也。』字亦作『』作『捃』。又:『拓,拾也。』字或作『摭』。《汉书刑法志》:『萧何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
〔三〕 范注:「《文选》张衡《东京赋》:『声教布濩。』薛综注曰:『布濩,犹散被也。』」《校注》:「『濩』,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作『护』。按『护』、『
濩』同音通假。《文选》司马相如《封禅文》『我泛布护之』作『护』;《上林赋》『布濩闳泽』、扬雄《剧秦美新》『布濩流衍』作『
濩』,是其相通之证。『布濩』之作『布护』,犹『大濩』之作『大护』然也。郭璞《上林赋》注:『布濩,犹布露也。』」《校证》:「『濩』,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王惟俭本误『护』。」
「华实」,华采与事实。《明诗》篇:「华实异用,唯才所安。」
《考异》:「布濩,流衍之意,作『护』者误。《周礼春官》『大司乐』贾疏作大濩,『护』与『濩』音同而不相通,通者皆俗讹也。杨注非。」
〔四〕 「因书立功」,谓因引书见功效。
以上为第二段,列举两汉文人引用古书之例。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一〕,文章由学,能在天资〔二〕。才自内发〔三〕,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四〕,有才富而学贫〔五〕。学贫者,迍邅于事义〔六〕;才馁者,劬劳于辞情〔七〕:此内外之殊分也〔八〕。
〔一〕 《校证》:「『因』原作『同』,《御览》五八五作『因』,『因』与下文『由』对言。《韩诗外传》七:『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此彦和所本,今据改。」《韩诗外传》七:「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乃让其友。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亦见《新序》。《校注》:「按『因』字是,『
同』,其形误也。《宋玉集序》:『宋玉事楚怀王,友人言之宋玉,玉以为小臣。王议友人,友曰:「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书钞》三三引)」
〔二〕 「天资」,范正文夹注:「孙云:明抄本《御览》作『才资』。」《校注》:「『资』,《御览》引作『才』。……何焯改『才』。按『才』字是。下文屡以『才』『学』对言,即承此引申。若作『资』,则上下不应矣。」《校证》:「《御览》、《记纂渊海》七五『由』作『沿』。」
〔三〕 范注:「铃木云:《御览》『才』上有『故』字。」《校注》:「按有『故』字,于义为长。」《体性》篇:「才力居中。」
〔四〕 元刻本、弘治本「学饱」作「饱学」。《校证》:「张之象本『馁』下有『者』字,涉下文『学贫者』句而误衍。」
〔五〕 《校证》:「张之象本『贫』下有『者』字,涉下文『学贫者』句而误衍。」
〔六〕 《易屯卦》:「迍如邅如。」「迍邅」,难行不进貌。
《体性》:「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
元刻本、弘治本无「学贫」二字。
「迍邅」,犹困难。这句是说在用典时就会发生困难。
〔七〕 《诗经邶风凯风》:「母氏劬劳。」毛传:「劬劳,病苦也。」《斟诠》:「《尔雅释诂》郝懿行义疏:『劬劳者,力乏之病也。』」
范注:「《南齐书文学传论》云:『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彩。』此即所云学饱才馁之人。郎廷槐《
师友诗传录》……述张历友之说曰:『严沧浪有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此得力于后天者,学力也。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两者均不可废。有才而无学,是绝代佳人唱《莲花落》也;有学而无才,是长安乞儿着宫锦袍也。』」
〔八〕 「分」字,范注:「《御览》作『方』,顾校作『方』,孙云:明抄本《御览》作『贫』。铃木云:案《御览》作『分』不作『
方』。」《校注》:「『分』,黄校云:『《御览》作方。』按宋本……《御览》作『分』,……《文断》引同,是也。《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亦可为此当作『分』之证。」《校证》:「鲍本《御览》『分』作『方』,顾校作『方』。案『分』字不误,《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此彦和所本。」
《考异》:「因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故内外殊分也。」
《才略》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颜氏家训文章》篇:「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于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
是以属意立文〔一〕,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二〕;才学褊狭,虽美少功〔三〕。
〔一〕 「立」,范校:「孙云:《御览》作『于』。」
《考异》:「《礼冠义》:『而后礼义立。』立,成也。属意成文,较『于』字为长。又『文』与『言』同。《左传》襄二十四年:『穆叔曰:其次立言。』立文,犹立言也,从立是。」
〔二〕 范正文夹注:「孙云:《御览》无『主佐』二字,『德』作『得』。明抄本《御览》亦无『主佐』二字,『德』作『缕』。」
「霸」,谓称雄一时。
《校注》:「『德』,倪本、活字本、鲍本《御览》引作『得』。按『合德』二字出《易干文言》。《汉书律历志上》『衡权合德』,《鹖冠子天则》篇『与天地合德』,《隶释桐柏淮源庙碑》『五岳四渎,与天合德』,并以『合德』为言,则作『
得』非也。」
《考异》:「『德』『得』古通。合德,言主与佐合也。」
《斟诠》:「谓天才与学养配合相得也。……郎廷槐《
师友诗传录》述渔洋之说曰:『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扬子云云:读千赋则能赋。此学问之说也。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则昔人有讥点鬼录,獭祭鱼者矣。学力深,始见性情,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
〔三〕 纪评:「此一段言学欲博。」
《杂记》:「诸葛亮云:才须学也,学须才也。非才无以成学,非学无以养才。」
《沧浪诗话》:「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明利瓦伊桢《大泌山房集》卷十一:「夫诗人虽小道,其才必丰于天,而其学必极于人。就其才之所近而辅之以学,师匠高而取精多,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同,手与心谋,非可袭而致也。」
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一〕。表里相资,古今一也〔二〕。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三〕,然学问肤浅,〔四〕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五〕,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六〕,斯则寡闻之病也〔七〕。
〔一〕 《训故》:「扬雄《答刘歆书》: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且休脱直事之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渠(按《古文苑》本「渠」作「室」)。」下文云:「如是后一岁,作《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诗三章。成帝好之,遂得尽意。」
「石室」,即石渠阁,汉代皇家的藏书室,用石头建成。
《补注》:「详案左思《魏都赋》刘逵注引作『得观书于石室』。《北堂书钞》九十七、一百三引并同。戴氏震《方言疏证》、钱氏绎《方言笺疏》,于扬答刘书,咸据《选》注及《雕龙》此篇改为石室,且左赋所用石室,与日、色、革为韵,必无误理。黄注不究室之与渠所由致误,亦其疏也。」
〔二〕 「表里」指学与才,犹上文言「内外」。
黄叔琳批:「才禀天授,非人力所能为,故以下专论博学。」
〔三〕 赵仲邑注:「张子,……现据《三国志邴原传》裴松之注引《邴原别传》,定为张范。」
《校注》:「按『张子』未审为张范否?《邴原别传》:『河内张范,名公之子也。其志行有与(邴)原符,甚相亲近。(
曹操)令曰:「邴原名高德大,清规邈世,魁然而峙,不为孤用。闻张子颇欲学之。吾恐造之者富,随之者贫也。」』(《三国志魏志邴原传》裴注引)」
〔四〕 范注:「『然』字疑衍。」《校注》:「按『然』犹『乃』也(见《经传释词》卷七),非衍文。」
〔五〕 《注订》:「崔杜似指崔骃杜笃而言。」《校注》:「按崔骃父子及杜笃皆有杂文,见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二八又卷四四至卷四七。」崔骃见《铭箴》篇,杜笃见《诔碑》篇。
〔六〕 范注:「魏武语止『难便不知所出』句。」《杂记》:「案『难』去声。杨慎云:宋人所谓用则不差,问则不知。」「难」,问难,指追究。
所见不广,专门摘取崔杜两人的短篇来写作,写出的东西经不起一一去考问,一考问便不知道出处,这是浅见寡闻的毛病。
〔七〕 纪评:「此一段言学欲博。」
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一〕,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二〕。杨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三〕,操刀能割,〔四〕必列膏腴〔五〕;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六〕,狐腋非一皮能温〔七〕,鸡跖必数千而饱矣〔八〕。
〔一〕 《校注》:「『瀚』,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谢钞本作『汗』。……按『汗』、『瀚』音同得通。」
《考异》:「司马相如《上林赋》:『采色浩汗』。字又作『瀚』,见《淮南俶真》篇『浩浩瀚瀚』,是『汗』『瀚』古通也。」「浩瀚」,本形容水之广大,亦比拟言论之众多。
〔二〕 范注:「《文选》张衡《西京赋》:『尔乃广衍沃野,厥田上上,实惟地之奥区神皋。』李善注:『《广雅》曰:「皋,局也。」谓神明之界局也。』」五臣铣注:「神者,美言也。泽畔曰皋。」是「神皋」谓神明之皋壤。
《宗经》篇赞:「文章奥府。」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此言古圣先哲垂训之经典,诸子百家立论之书籍,皆吾人充实见闻之宝库,倘能浏览多读,期之岁月,则前言往行,耳熟能详,行文用典何忧贫窭!」
〔三〕 《校注》:「按《抱朴子外篇钧世》:『然古书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采伐渔猎其中。』」
〔四〕 《校注》:「按《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六韬文韬守土》篇:「操刀必割。」)」
牟注:「贾谊《陈政事疏》引黄帝曰:『操刀必割。』《汉书贾谊传》注引太公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言当及时也。」
〔五〕 《校注》:「『列』,黄校云:『汪作裂。』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畲本、张本、两京本、何本、胡本、崇文本亦并作『裂』。按《说文》刀部:『列,分解也。』又衣部:『裂,缯余也。』是『分裂』字本应作『列』,然古多通用不别。」
《考异》:「《史记项羽本纪》『分列天下』,《卢绾传》『故得列地』,《汉书》作『咸得裂地』。『列』、『裂』古通。」
〔六〕 《神思》篇:「博见为馈贫之粮。」
《札记》:「且夫文章之事,才学相资,才固为学之主,而学亦能使才增益。故彦和云:『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然则学之为益,何止为才裨属而已哉。然浅见者临文而踌躇,博闻者裕之于平素,天资不充,益以强记,强记不足,助以钞撮,自《吕览》《淮南》之书,《虞初》百家之说,要皆探取往书,以资博识。……惟论文用事,非可取办登时,观天下书必遍而后为文,则皓首亦无操觚之事。故凡为文用事,贵于能用其所尝研讨之书,用一事必求之根据,观一书必得其绩效,期之岁月,浏览益多,下笔为文,何忧贫窭?若乃假助类书,乞灵杂纂,纵复取充篇幅,终恐见笑大方。盖博见之难,古今所共,俗学所由多谬,浅夫视为畏途,皆职此之由矣。」
黄春贵:「为文用典,必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然后振翰操纸,自可信手拈来,左右逢源。舍是虽殚思苦虑,不能益其胸之所本无,犹探珠于渊而渊本无珠,抇玉于山而山本无玉,虽竭渊夷山以求之,无益也。……故用典之法,首在广博涉猎,以充实见闻。《神思》篇曰:『积学以储宝。』又曰:『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可知先天之才力固然重要,而后天之学养,更不可缺,唯有两者相辅相成,庶几乎才富学博,乃成鸿采。故《杂文》篇赞曰:『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杜甫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亦即此意。」
〔七〕 《慎子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也。」「粹」一作「狐」,「皮」一作「腋」。《意林》二引《慎子》作:「狐白之裘,非一狐之掖。」
〔八〕 范注:「《淮南子说山训》:『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掇之众白也。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其跖,数十而后足。』高诱注曰:『跖,鸡足踵也,喻学取道众多然后优。』彦和语即本《淮南》文。《淮南》又本《吕氏春秋用众》篇。『数千』似当作『数十』,数千不将太多乎!」
《校注》:「按古人为文,恒多夸饰之词,舍人于前篇言之备矣。如鸡跖数千,即为太多,则所谓周游七十二君者,其国安在?白发三千丈者,其长谁施耶?《吕氏春秋用众》篇:『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与跖同)数千而后足。』是舍人此文,本《吕子》也。且本篇立论,务在博见,故谓『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皆喻学者取道众多,然后优也。」
是以综学在博〔一〕,取事贵约〔二〕,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三〕,众美辐辏〔四〕表里发挥〔五〕。刘劭《赵都赋》云〔六〕:「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七〕;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八〕。」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九〕。
〔一〕 《吟窗杂录》卷三十七:「诗有四贵,综学贵博,取事贵要,校练贵精,捃理贵核。」黄叔琳批:「徒博而校练不精,其取事捃理不能约核,无当也。」
〔二〕 《校注》:「『约』,《吟窗杂录》三七作『要』。按『要』字非是。《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袁准《正书》:『学莫大于博,行莫过于约。』(《御览》六一二引)并以『博』与『约』对举。」
《杂记》:「吴翌亭云:文之至者,问学不可不勤,见闻不可不广。而至于字里行间,却不专以繁征博引为此中之长技。自古能文之士,固有力破万卷,博及群书,而下笔之时,乃不见有一字,此乃融化痕迹,而纳之于神味之中,为文家之上乘。盖作文之道,与数典异。数典之长,惟恐其不详尽,苟一有不及,即不免●陋之讥。行文者惟有所弃,而后能有所取。所取愈广,则其所弃亦愈多。故精华既集,则糟粕自除,臭腐能蠲,则神奇益显。若论诸体之中,惟有考据一门,不得不以援引旧闻为事。然其一篇佳处,亦全在断制数语。古人所谓读书得间者,此类是也。」
〔三〕 《考异》:「综学、取事、校练、捃理,四句一贯,故下言众美,指此四事也,从『理』是。」
《斟诠》:「校练,考校简选也。《三国志魏志锺会传》注:『弼与锺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
祖保泉《〈事类〉谈屑》解这四句说:「博学是前提;所见不博,则没有多少典故可出之于笔下。在文中用典要简约;堆垛典故,则文章必然流于滞涩。选择要精确,要完全符合表情达意的要求,否则必然产生乖谬。由典故所表明的道理,应该经过核实是合用的,否则将无益于『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
黄海章《刘勰的创作论和批评论》:「所谓『约』、『
精』、『核』,即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如果多叙细事,多用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字有来历为高』,则文章变成『事类统编』,毫无生意。」用典,光是个书篓子还不行,还要善于选取事例典故。「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就是说积累学问要博,但用典时贵在少而精,选取的事理须经过考核,要精练。
〔四〕 《校注》:「『辏』,元本、弘治本、汪本、张本、两京本、训故本、四库本作『凑』。按『凑』字是,已详《书记》篇『诡丽辐辏』条。」「辐凑」,聚集。
〔五〕 《校证》:「『挥』,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锺本、梁本、四库本、王谟本、张松孙本作『辉』。徐校作『挥』。」元刻本「挥」作「辉」。何焯校「辉」改「挥」。按「辉」字义长。
黄春贵:「吾人于充实见闻,多识前言往行之余,固应知所抉择,衡情酌理,适得其要,则用典之际,不致缪讹矣。……故为文用典,当以情义为主,择事类之宜者佐之,斯为美善。」
〔六〕 元刻本、弘治本「劭」作「邵」,「云」上有「客」字。《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赋』上有『客』字,崇文本『赋』上有『无』字;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梅本、锺本、梁本……四库本『赋』下有『客』字,王谟本『赋』下有『有』字。梅六次本剜去『客』字,冯校云:『「客云」,「客」字疑衍。』而黄注本、张松孙本从之,是也。」《训故》:「《魏志》:刘劭,字孔才,尝作《赵都赋》,明帝美之。」按此见《刘劭传》。范注:「严可均《全三国文》三十二辑《赵都赋》佚文漏辑此条。」
〔七〕 范注:「公子之客,谓平原君之客毛遂迫楚王定盟。」梅注:「《史记》: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歃血」,订盟者饮牲口之血以示诚意。
〔八〕 梅注:「《史记》: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遂行。蔺相如从,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按此见《蔺相如列传》。
《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郑注:「管库之士,府史以下,官长所置也。举之于君,以为大夫士也。」
黄注:「《左传》:『舆臣隶,隶臣僚。』注:『隶,谓隶属于吏也。』」按此见昭公七年。
《训故》:「按相如本宦者缪贤舍人,故云管库隶臣。」
〔九〕 《沧浪诗话诗法》六:「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陶明浚《诗说杂记》论使事云:「不欲多使事者,因事不易使,如将兵者多多益善,非有淮阴之才,万不能胜任。要须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乃能操纵在我,进退自如。咏物之作,非专用典也,必求其婉言而讽,小中见大,因此及彼,生人妙语,乃为上乘也。咏古之作,非专使事也。必了然古今之成败兴衰之所由,发潜德之幽光,诛奸佞于已死,垂为鉴戒,昭示无穷也。」
纪评:「此一段言择欲精。」
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一〕。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二〕,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三〕。
〔一〕 黄注:「《文子》:『五寸之关,能制开阖,所居要也。』」
范注引孙蜀丞曰:「黄以周辑《子思子》卷六云:『终年为车,无一尺之轸,则不可以驰。』黄以周云:『《淮南子缪称训》云:「终年为车,无三寸之,不可以驱驰;匠人斲户,无一尺之楗,不可以闭藏。」即取《子思子》之文而少变之。』『三寸』,当作『一寸』,《文心雕龙事类》篇『寸辖制轮,尺枢运关』,即其义也。」
宋晏殊《类要》卷三十二《譬喻语》引作:「故为文用事,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阏。」
《斟诠》:「《淮南缪称》所云寸辖尺楗,即彦和此二语所本。辖,轴端键也。」
「枢」,门上的转轴。枢轴为机关运转的中轴,所以说「尺枢运关」。「楗」是门闩,与此处不合。
〔二〕 《校证》:「张之象本『闲』作『闲』。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脱『散』字。王惟俭本作『闲□』。」按元刻本即脱「散」字。
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微言」,精微之言。
〔三〕 杨慎《丹铅续录》卷六《杂识》「翠足粉胸」条:「刘勰云:『缀金翠于足跗,靓粉泽于胸臆。』以喻失其所施也。」「靓」,《玉篇》:「妆饰也。」
《校注》:「《史记相如传》(《上林赋》):『靓庄刻饬。』集解引郭璞曰:『靓庄,粉白黛黑也。』」
以上为第三段,说明才与学的关系,强调才与学必须「表里相资」,并进而论述博见、博学的必要性。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一〕;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二〕。陈思,群才之英也〔三〕。《报孔璋书》云〔四〕:「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五〕,听者因以蔑《韶》《夏》矣。」〔六〕此引事之实谬也〔七〕。
〔一〕 斯波六郎:「《尚书秦誓》:『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
《颜氏家训文章》篇:「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耶?」
宋周辉《清波杂志》「为文当从三易」条:「沈隐侯曰:古儒士为文,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邢子才曰:沈隐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深以此服之。杜工部作诗,类多故实,不似用事者。是皆得作者之奥。樊宗师为文奥涩不可读,亦自名家。才不逮宗师者,固不可效其体。刘勰《文心雕龙》论之至矣。」
《斟诠》:「《文心情采》篇:『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前二句檃括《论语颜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鞹,犹犬羊之鞹』句。后二句檃括《左传》宣二年『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句。彦和据此,重新缀辑,使与『质待文也』句相融会,而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也。」
黄春贵:「大约用典之佳者,贵能推陈出新,无异于出自一己之创作,譬如水中着盐,运化无迹,不使人觉。文章乃日新之物,若食古不化,拾人牙慧,一派陈腔滥调,岂不令人生厌!故原本古事成辞,用典时却须重加铸造,别出心裁。否则邯郸学步,未得古人之旨,亦忘自我之能矣。……夫善纫者无隙缝,工绘者无渍痕,用典若斯,紧着题意,融化而不涩,用事而不为事使,则面目精神,方能一新。《史记》用古人语,《汉书》用《史记》文,而其面目精神,则《史记》也,《汉书》也,非古人也。」
〔二〕 「引事」二句:一旦引用错了,千百年后也洗刷不掉。
朱星:「刘氏又提出要用的合机,正是贵约、得要、合机三原则。合机即不失真。……当时还须用的妥贴自然,不勉强,不晦僻。有时为了求对,往往勉强凑数,这在大作家也有时不免。如庾信《
小园赋》中『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按《宋书五行志》、应劭《汉官仪》均记豫章郡有樟树久枯而忽更荣茂,又《吕氏春秋》记墨子见染素丝而叹,『乱丝』当作『素丝』,以喻白发,又不说墨子而说睢阳,因睢阳故属宋国,而墨子是宋人,如此转折用典,实嫌隐晦。又历陵枯木乃枯而复生,今只取其枯木,则不如另换一事以喻心如枯木。这是用事不妥贴之处。因此用事的要求还须合适,即不牵强;须通晓,不晦僻。不晦僻,实分不晦不僻,不僻即用平常经史上事,不用稗史杂书上的事;不晦是虽可含蓄写,但不可太过份,搞成晦塞不可通。如《魏伯子论文》上记载一人喜用典,把请人指正一语改『指正』为『斧正』,继思『斧正』易解,于是改为『郢正』,因《庄子》上有郢人善运斧。如此求隐,故作拐弯,就使人不解了。……到齐梁极弊之际,为文者下笔即是骈俪双数,不敢用只字单句,同时又是对对用事,不用事好象带了孝太素了似的,甚至不管写的什么,都要用事,这决非刘氏的意思。」
《颜氏家训文章》篇:「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没,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
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
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三〕 《指瑕》篇:「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
〔四〕 范注:「陈思《报孔璋书》佚。」
〔五〕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司马相如传》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条附案:「《文心雕龙事类》篇曰:『陈思《报孔璋书》云:……致斯缪也。』余谓千唱万和,此赋乃总承上文,非专言葛天,谬在陈思,不在相如。」
〔六〕 《韶》,舜乐;《夏》,禹乐。
〔七〕 《匡谬正俗》卷七:「《西征赋》:丞属号而守阙,人百身以纳赎。《赵广汉传》:广汉下廷尉狱,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于县官,愿代赵京兆死,得收养小民。』《延寿传》无此语,安仁论延寿之死,所举广汉之请代,则用事之不审焉。」
骆鸿凯《文选学》:「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有《选注订误》一卷,凡选文用事之误,李注曾加纠举者,悉为摘出。」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一〕。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三〕,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四〕。
〔一〕 范注:「《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
〔二〕 范注:「《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陶唐氏即尧。《校释》:「『陶唐』乃『阴康』之误。《史记相如传》同。师古注曰:『陶唐当为阴康,传写字误耳。』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曰:『人表有阴康氏』,《吕氏春秋》:『阴康作舞。』按梁说是也。今《文选》亦误作『陶唐』。」按《史记》《文选》既作「陶唐」,则彦和所见亦同,不必据颜师古注改作「阴康」。
〔三〕 《校证》:「『推之』原作『接人』,梅云:『当作「推之」二字。』崇文本作『推之』,今据改。」
《考异》:「梅本疑作『推之』者,据下文『推三成万』而言也。纪评疑作『增入』者,据上文『唱和千万人』而言也。俱可以通,姑两存之。」
纪评:「千人万人,自指汉时之歌舞者,不过借陶唐葛天点缀其事,非即指上二事也。子建固误,彦和亦未详考也。」这是说,司马相如的意思,是讲后世宫廷奏歌,有千万人唱和,并不是指原来的葛天氏歌的体制。
《补注》:「篇中『接人』乃『接入』之讹。古人引书,据前人引申之说,并为本书,此例多有。纪云:千人万人自指汉时之歌、舞者,诚为不错(观相如赋听葛天氏之歌下一「听」字,则「千人唱万人和」必非原文明矣)。而陈思亦非为巨谬也。」
〔四〕 梁章巨《文选旁证》「千人倡万人和」条:「六臣本及尤本『倡』作『唱』。……按此赋千倡万和,乃总承上文,非专属葛天。当由陈思误用,不得以此讥相如矣。」(卷十一)
牟注:「这里,刘勰不论《上林赋》之误,而评曹植之论,当与文学描写与论述文不同有关。曹植的『信赋妄书』,正是忽略了这种区别。」
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一〕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二〕;葛藟庇根,辞自乐豫〔三〕;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四〕;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五〕;斯又不精之患。
〔一〕 范注:「陆机《园葵》诗二首,《文选》载其一首,彦和所引诗本集载之,作『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合异』当是『各万』之误。」「生理」,生存之理。诗之下两句云:「不若闻道易,但伤知命难。」
〔二〕 《左传》成公十七年:「秋七月壬寅,(齐灵公)刖鲍牵而逐高无咎。……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杜注:「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言鲍牵居乱,不能危行言孙。」「
鲍庄」,名牵,谥庄子,齐大夫。
〔三〕 梅注:「《左传》:宋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此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必不可,君其图之。』」按此见文公七年。杜注:「葛之能藟蔓繁滋者,以本枝荫庥之多。」「乐豫」,宋国司马。「葛藟」,葛藤类植物。
〔四〕 「引事为谬」,梅本「为」字旁墨注一「实」字。
牟注:「引事为谬,指《园葵》诗是咏葵,不应误用葛的典故。」
〔五〕 郭注:「陆机《园葵》诗本以咏葵,则当用『卫足』,今用『庇足』,则咏葛藟矣。所以说『斯又不精之患』。」
黄春贵:「自古博学宏才,用典误者多矣。情不相类,则枉情以就事;义不符辞,则害义以徇辞,于是削足适履,张冠李戴之弊,相因而生。……考其弊端,乃用典而不抉择有以致之。」
祖保泉《〈事类〉谈屑》:「第一例错在把『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改为『千人唱,万人和』,这是『
改事失真』。第二例把『卫足』错成『庇足』;而『卫足』、『庇足』两个典故皆出自《左传》,一个是孔子用『葵犹能卫其足』为比喻来嘲讥鲍牵,一个是乐豫用『葛藟犹能庇其本根』为比喻来反对宋昭公将去群公子的主张。『园葵』不说『卫足』,而云『庇足』。也是『改事失真』。」
纪评:「此一段以曹陆为鉴,言用事宜审。」
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沈密〔一〕,而不免于谬。曹洪之谬高唐〔二〕,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三〕,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四〕,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五〕。
〔一〕 「明练」,精明熟练。「沈密」,深沈细密。
〔二〕 「曹洪」原作「曹仁」。二人皆曹操从弟。范注:「《文选》有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曹仁』当是『曹洪』之误。书云:『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李善注引《孟子》淳于髡曰:『
昔王豹处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高唐,而齐右善歌。』彦和讥曹洪之谬高唐,谓绵驹误作王豹也。文帝答洪书佚(李善注《为曹洪与文帝书》引两条)。其中当有嘲辞。」《校证》:「案范说是,今改。」淳于髡语见《告子》下。
郭注:「是《与魏文帝书》以『绵驹』误作『王豹』;不然,则以『河西』误作『高唐』,两者必居其一。」
按此文当作过高唐者效绵驹之歌,但文人用之误。
《校释》:「范文澜注……谓『仁』当作『洪』,然实陈代曹作,彦和未加分别。」骆鸿凯《文选学》:「今按此文本孔璋为曹洪作,故彦和即以为曹洪耳。」
《校注》:「按上文明言『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沈密,而不免于谬』,故此承之曰:『曹仁(当作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意即曹洪非子建士衡之比,其谬绵驹为王豹,固无足嘲也。似与曹丕答洪书之是否有嘲辞无关。」
〔三〕 《训故》:「《左传》:『山有木,工则度之。』」案此见隐公十一年。「度」,度量。
〔四〕 二句说:木材的美好取定于斧斤的砍削,事例的美受刀笔的制约。古以刀刻字,故称刀笔。
《斟诠》:「《后汉书刘盆子传》:『腊日大会,酒未行,其中一人出刀笔书谒欲贺。』注:『古者记事于简册,谬误者,以刀削而除之,故云刀笔。』此处喻生花妙笔。案刀所以削误,笔所以记事,刀笔为二物,非命刀为刀笔也。」这是说经籍中有丰富的数据,可供文人引用,但是如何才能运用得宜,推陈出新,这就在于研思之士的「刀笔」了。
〔五〕 黄注:「《庄子》:匠石之齐,见栎社树,匠石不顾,曰:此不材之木也。嵇康《琴赋》:匠石奋斤。」《庄子徐无鬼》篇:「郢人垩墁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石」,匠人名。
第四段举前人用典之误,要求用事引文必须准确。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μ〔一〕。皜如江海〔二〕,郁若昆邓〔三〕。文梓共采,琼珠交赠〔四〕。用人若己〔五〕,古来无懵〔六〕。
〔一〕 「μ」,绵μ,连绵不断。「遐μ」,源远流长,谓永远流传。
《斟诠》:「言古圣先贤之经传,诸子百家之典籍,义理深远,文辞富美,不仅传播遥远,抑且影响绵久也。」
〔二〕 《孟子滕文公上》:「江海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焦循正义:「皜皜,谓孔子盛德,如天之元气皓旰。」
《斟诠》:「言如长江大海之流泽浩汗,若昆岗邓林之蕴藏丰盛也。『皜』与『皓』(《说文》作「」)同。……又『皜』与『浩』通。《史记河渠书》:『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汉书沟洫志》作『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虑殚为河』。《文选》木华《海赋》『襄陵广舄,●●浩汗』,注:『翰曰:●●浩汗,广大貌。』《晋书孙楚传》:『三江五湖,浩汗无涯。』」
〔三〕 《校注》:「按《文选》张衡《西京赋》『珍物罗生,焕若昆仑』,李注:『《山海经(海内西经)》云:昆仑之墟,有珠树、文玉树。』又『嘉卉灌丛,蔚若邓林』,李注:『《山海经(海外北经)》曰:夸父与日竞走,渴饮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斟诠》:「昆邓,谓昆冈与邓林。昆冈,昆仑山别名。……邓林,夸父杖化生之林。一说即桃林,在楚之北境。」
〔四〕 《校证》:「『采』顾本作『采』。」
黄注:「《吴越春秋》:越王使木工伐木,天生神木一双,阳为文梓,阴为楩。」《墨子公输》篇:「荆有长松、文梓、楩、豫章。」「文梓」,梓树,文理明显细密,所以叫文梓。按古以梓为木王,梓最耐朽,故用以制器。
斯波六郎:「《晋书载记赫连勃勃传》:「刻石都南颂其功德曰:……搜文梓于邓林,采绣石于恒岳。」
〔五〕 斯波六郎:「《尚书仲虺之诰》:『用人惟己。』(传:用人之言,若自己出。)」用典还要用得自然,「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也就是「用人若己」,引用别人的故事或成语要用得合适,和自己嘴里说的话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不露生凑痕迹,才算用得活。
李曰刚《文心雕龙讲疏》:「前言往行,载籍纷纷,必须充实见闻,知所抉择,始可『用人若己』,而『事得其要』。」再曰:「又博学之后,贵能融会贯通,匠心独运,始可『推陈出新』,而『
自其口出』。」(黄春贵引)
《斟诠》:「《颜氏家训》论文章曰:『邢子才尝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文选》载沈休文《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一首云:『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此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了无痕迹可见。又《别范安成》诗云:『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识?』乃用《韩非子》:『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途,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而读之真若出其胸臆焉。凡此用典之佳者,率皆知所抉择,故得事理精切,用人若己。」
〔六〕 「懵」,无知貌。「懵」同「●」,《说文》:「●,不明也。」按《才略》篇:「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
《斟诠》:「言引用他人之成言故事,果若出自一己之手笔,而非囫囵吞枣,断章取义,则于古来著述,亦无懵懵不明之虞矣。」《说文》:「瞢,目不明也。」
练字 第三十九
《札记》:「舍人言练字者,谓委悉精熟于众字之义,而能简择之也。其篇之乱者曰:依义弃奇。此又着文之家所宜奉以周旋者也。」又:「今欲明于练字之术,以驭文质诸体,上之宜明正名之学,下亦宜略知《说文》《尔雅》之书,然后从古从今,略无蔽固,依人自撰,皆有权衡,厘正文体,不致陷于卤莽,传译外籍,不致失其本来,由此可知练字之功,在文家为首要,非若锻句炼字之徒,苟以矜奇炫博为能也。」「练字」的「练」是选择,「练字」就是选用适当的字;和唐宋以后诗话文评中所讲的炼字不尽相同,但也有关系。
范注:「《章句》篇以下,《丽辞》《比兴》《夸饰》《事类》四篇所论,皆属于句之事。而四篇之中,《事类》属于《丽辞》,以《丽辞》所重在于事对也。《夸饰》属于《比兴》,以比之语味加重,则成夸饰也。《练字》篇与上四篇不相连接,当直属于《章句》篇。《
章句》篇云:『积字而成句。』又云:『句之清英,字不妄也。』练训简,训选,训择,用字而出于简择精切,则句自清英矣。《词学指南》引宋景文云:『人之属文,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即此义矣。本篇首段教人贯练雅颂,总阅音义,此探本之论也。又恐作者好怪,若樊宗师、宋子京之流,用字艰僻,义背随时,则告之曰:『
趣舍之间,不可不察。』『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太史公撰史,凡用《尚书》之文,必以训诂字代之,诚千古文章之准绳矣。」
《情采》篇:「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范注:「形文,如《练字》篇所论;声文,如《声律》篇所论。」日人户田浩晓注解《练字》篇也说:「《声律》是就听觉的立场,去讨论文学的音乐性,《练字》篇则就视觉的立场,去讨论文学美术的问题。」参考:户田浩晓《文心雕龙练字篇之现代意义》,《斯文》二四卷十一期(昭和十七年);又《文心雕龙练字篇之修辞学的考察》,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一(昭和三十三年)。
徐丽霞《文心雕龙练字篇之修辞学考察》:「《练字》篇所讨论的重点,即是这文字形象于文章修辞里所造成的视觉美感效果。……虽然有人认为练字的意义,应该看得更广泛些,不当仅仅拘囿于字体的外形,我则斟酌刘勰的著作本意,不敢苟同。也有人认为修辞学中有关字眼、诗眼的锻炼发端于《练字》篇,因此考察练字的修辞观,阐释必涉及此一问题。其实,字眼诗眼的锻炼是练字后的一种必然趋向结果,……但我们只能说原始的讨论中可以包孕此趋向结果的隐含基因,却不能肯定此趋向结果早已被刘勰明显地附诸公开的叙述。」(见王更生编《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粹》)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一〕,鸟迹明而书契作〔二〕,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三〕。苍颉造之,鬼哭粟飞〔四〕;黄帝用之,官治民察〔五〕。
〔一〕 「文象」,《校释》:「按各本皆如此,疑当作『爻象』。《易系辞下》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此言圣人因八卦象可治民事,故以易结绳。下句始及造文字之事,疑『文』乃『爻』字形误。」按全文均与爻象无关,且「爻」字亦于板本无据,不当改。「文象」,文字形象,即最初之象形文字。
范注:「《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尚书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释文》:「书者,文字;契者,刻木而书其侧,故曰书契也。」
〔二〕 范注:「《吕氏春秋君守》篇:『苍颉作书。』高诱注:『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章。』许慎《说文解字叙》:『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三〕 范注:「言语之体貌,犹曰言语之符号。文章之宅宇,谓文章寄托于字体。」《注订》:「体貌即语言之形成,宅宇即文章之寄寓,皆字句之功用也,故语言文章全托于字。」
〔四〕 《训故》:「《淮南子》: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按此见《本经训》。高诱注:「苍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
〔五〕 梅注:「《字源》云:太昊时始有文字,黄帝变为古文。又云:庖牺氏作龙书,炎帝作穗书,仓颉变古,写鸟迹,作鸟迹篆,少昊作凤书,高阳作科斗书。」
黄注:「官治民察,见《征圣》篇『象夬』注。」上引《易系辞下》:「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先王声教,书必同文〔一〕;輶轩之使,纪言殊俗〔二〕,所以一字体,总异音〔三〕。
〔一〕 「先王声教」四字已见《征圣》篇(唐写本)。《尚书禹贡》:「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正义解声教为「声威文教」。
范注:「《礼记中庸》:『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周礼秋官》大行人:『
七岁属象胥,论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即天子考文之事。」
〔二〕 《训故》:「《风俗通》: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采异代方言,藏之秘府。」按此见《风俗通义序》。「輶轩」,轻车。古代帝王的使臣多乘輶车,后因称使臣为「輶轩使」。
范注:「《方言》刘歆《与扬雄书》:『三代周秦轩车使者遒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代语僮谣歌戏。』《说文》:『●,古之遒人,以木铎记诗言。』《说文序》曰:『分为七国,言语异声(桂馥《义证》曰:如郑注《三礼》齐、秦、楚人语),文字异形。』(
桂氏曰:「今所传刀布文不合古籀者,皆列国之异形。」)」「纪言殊俗」即纪言于殊俗。
〔三〕 《缀补》:「《管子君臣上》篇:『书同名,车同轨,……此先王之所以一民心也。』名犹文也。亦即字也。」
《说文解字叙》:「分为七国,……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总异音」,总汇各地的不同方言。
《周礼》保氏〔一〕,掌教六书〔二〕。秦灭旧章,以吏为师〔三〕,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四〕,程邈造隶而古文废〔五〕。
〔一〕 《校释》:「按诸本作『保章氏』,误。保章氏世守天文之变,与保氏异职,其误无疑。」
《校注》:「黄校云:『保下,张本有章字。』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两京本、崇文本亦并有『章』字,……皆非也。『教以六书』见《地官》保氏,非保章氏也。」
《校证》:「旧本『保』下俱有『章』字,黄注本删。案掌教六书,此《地官》保氏职,黄本删是。」
〔二〕 范注:「《周礼地官》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五曰六书。』郑众注:『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
《说文叙》:「《周礼》八岁入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声,……四曰会意,……五曰转注,……六曰假借。」
〔三〕 范注:「《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李斯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旧章」,即旧有典籍。
〔四〕 《校证》:「『及』,纪本误『乃』。」梅氏音义:「籀音冑,周太史名。」
〔五〕 梅注:「《汉书(艺文志)》:《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毋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是时始造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范注:「《说文序》曰:『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又曰:『四曰左书,即秦隶书。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
《说文叙》:「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废史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程邈」,秦始皇时御史。原为狱吏,因事下狱,在狱中将民间习用的字体整理成隶书。
汉初草律,明着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一〕;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二〕。
〔一〕 《校注》:「『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章』。……按『章』字非是。《汉书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颜注:草,创造之),亦着其法。』舍人此文所本也。」《校证》:「『草』,旧本俱作『章』,黄注本改。」
《训故》:「《汉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亦着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尚书令史、御史令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注:『篆书谓小篆,盖秦始皇使程邈所作也,隶书亦程邈所献。』」
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按『教试』应移在『学童』之前,于文法始合,征《汉书艺文志》小学家序,当乙正。又『
六体』为『八体』,乃浅人据今本《汉志》之误字而改,据王先谦《
汉书补注》引李赓芸征《说文叙》应订正。」李曰刚《斟诠》亦称:「『教试』原倒在『学童』下,于文法不合,征《汉书艺文志》小学家序乙正。又『八体』原作『六体』,乃浅人据今本《汉志》之误字而改,据王先谦《汉书补注》引李赓芸征《说文叙》订正。《补注》:『李赓芸曰:「《说文叙》云:『学僮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此『六』乃『八』之误。据《说文叙》言:王莽时甄丰改定古文有六体。萧何时止有八体,无六体也。」先谦曰:六当为八,李说是也。上文(指
《汉志》小学家书目「八体六技」)明言八体,是班氏非不知有八体者,且此数语与《说文序》吻合,不应事实歧异,浅人见下「
六体」字(此释亡新所定六体,上所云六伎也)而妄改也。』刚按王引李说甚精,应从之。」又:「《说文叙》:『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兴有草书。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各本作「吏」,今依《江式传》改正),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汉太史掌天文、历法,修史书。
〔二〕 《汉书石奋传》:「(长子)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史记万石君传》作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校注》:「『慎』,《汉书艺文志考证》四引作『谨』,按王氏避宋孝宗讳改『慎』为『谨』,非所见本有异也。」
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卷四《小学》:「字或不正,辄举劾。原注:『刘勰云: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谨,亦时重文也。』」
至孝武之世,则相如譔篇〔一〕。及宣成二帝〔二〕,征集小学〔三〕,张敞以正读传业〔四〕,扬雄以奇字纂训〔五〕,并贯练雅颂,〔六〕总阅音义〔七〕,鸿笔之徒〔八〕,莫不洞晓。
〔一〕 《训故》:「《汉艺文志》: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譔」,撰的异体字,述也。《凡将篇》,字书名,七字一句。
〔二〕 范注:「《汉书扬雄传赞》:『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据《艺文志》及《说文序》张敞正读在孝宣时,扬雄纂《训》在孝平时。此云宣成二帝,疑『成』是『平』之误。」《校释》以为范注「
疑『成』是『平』之误,是也」。《注订》:「范注谓『成』是『平』之误,非是。此言征集小学始自宣成,非指某人某时言也。」
《考异》:「汉自孝宣至孝平,颇重小学,张敞、扬雄诸作皆在此时。历孝宣、元、成、平诸帝,作辍不一。《汉志》所载,未必为全。而本文所指,概言其略,故曰宣、成。」
〔三〕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锺本、梁本、清谨轩钞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崇文本,『集』作『习』。」
〔四〕 《训故》:「《汉艺文志》:《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传至外孙之子杜林,为训故。《汉书杜邺传》:邺少孤,其母张敞女。邺壮,从敞子吉学问。得其家书。吉子竦又幼孤,从邺学问。亦着于世,尤长小学。邺子林,清静好古,亦有雅材,……其正文字过于邺、竦,故世言小学者由杜公。」
范注:「《说文序》曰:『孝宣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
〔五〕 梅注:「《汉书(艺文志)》:『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苍颉》,又易《苍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奇字」,王莽时六书之一,大抵根据战国时通行于六国的文字,加以改变而成。《说文》所引,有「仓」之奇字「●」等。
〔六〕 范注:「『并贯练雅颂』,『颂』是『颉』字之误。下文云:『《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校释》:「范注『颂』乃『颉』误。是。即后文之《尔雅》《苍颉》。」《注订》:「雅颂为三百篇略词,贯练雅颂者,犹言熟习而上本雅颂。且雅颂为通辞,范注云:『颂』是『颉』之误。以下文『雅以』『颉以』为说,是误解下文也。『雅以』者,指《尔雅》而言,『颉以』者,指《
苍颉》一篇而言,与此无涉。」「贯练」,谓贯通熟练。
〔七〕 「总阅音义」,谓全面考察读音与义训。
〔八〕 《校证》:「『鸿』原作『鸣』,梅据朱改作『鸿』。」
《考异》:「鸣笔,言文之善者也。假笔墨以出之故曰鸣笔。韩退之曾本之为文,是征鸣字之用较鸿为长,朱改非是。」
且多赋京苑〔一〕,假借形声〔二〕;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三〕,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四〕。
〔一〕 《注订》:「如《两都》、《两京》、《南都》、《三都》诸赋。」
《缀补》:「案『京苑』疑本作『宫苑』,此就前汉言之,前汉辞赋家如司马相如、扬雄之徒,多赋宫、赋苑,无赋京者。」
〔二〕 周注:「假借形声:用通假字来描绘形象声音。」
〔三〕 《注订》:「玮,瑰玮不通俗也,即上文所谓奇字。」
〔四〕 范注:「刘申叔先生《论文杂记》曰:『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选词遣字,亦能古训是式,非浅学所能窥。(所用古文奇字甚多,非明六书假借之用者,不能通其词也。)东汉文人,既与儒林分列(案如班固、张衡之伦,仍有西汉风轨,不可一概论),故文词古奥,远逊西京(此由学士未必工作文,而文人亦非真识字)。魏代之文,则又语意易明,无俟后儒之解释。』」《校注》:「按『异』谓异体;『难』谓难字。」牟注:「制异:制造奇异。共晓难:指扬雄、司马相如等都通晓难字。」译为「这并非他们特意要标新立异,而是当时的作家都通晓难字」。《斟诠》:「言不独制作奇异,而词字训义古奥,非浅学之士所易共晓也。」按释「难」为「难字」,似类「添字解经」。《练字》篇首先从文字源流讲起,说明西汉文人精通文字学,他们的作品里往往有古文奇字,非常难认。刘勰不赞成用难字,观全文可知。
暨乎后汉,小学转疏〔一〕,复文隐训,臧否大半〔二〕。
〔一〕 范注:「《后汉书马援传》注引《东观记》曰:『援上书:「臣所假伏波将军印,书伏字,犬外向。城皋令印,皋字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即一县长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符印所以为信也,所宜齐同。」荐晓古文字者,事下大司空正郡国印章。奏可。』《说文序》曰:『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莫达六书之说也。)此皆小学转疏之证。」
〔二〕 元刻本无「否」字,「大」作「太」。
黄注:「《东京赋》注:凡数三分有二为大半。」
范注:「『复文』,谓如有长字斗字而重作马头人之长,人持十之斗。『隐训』,谓诡僻之训,如『屈中为虫』,『苛之字止句也』之类。『臧否大半』,『大』疑是『亦』字之误,谓后汉之文,有深于小学者,有疏于小学者,臧否各半也。」
斯波六郎:「案『复文隐训』要为难解之文字。所谓『复』,所谓『隐』,分用『复隐』之语。如区别『复文』与『隐训』,则前者谓字形复杂难懂者之意,后者则字形简单,而使其意义难懂者之意。范氏解『复文』为异体文字,解『隐训』为诡僻之字义,其说难从。其举『马头人之长』以下之四例于《说文解字叙》,据俗字任何方面而言,皆是标示无稽之字义说例,与此之『复文隐训』无关。『
臧否大半』,后汉人之文字用法,其大半皆用为非难之意。」
《缀补》:「案复、隐同义,《原道》篇『符采复隐』,《
总术》篇『奥者复隐』,并同例。『复文』谓字体不明;『隐训』谓训释不明。」
周注:「臧否大半:大半是不通小学的。臧否,好坏,这里当是偏义复词,指坏。」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二〕「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三〕,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四〕。」岂直才悬〔五〕,抑亦字隐。
〔一〕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到了汉末魏晋,反切法发明盛行了,音义书也产生了,如孙炎《尔雅音义》。进一步编出了韵书,有反切,有释义,这比秦汉《苍颉篇》、《急就篇》、《凡将篇》等明确了,因此古代的字体字义的规范化逐渐形成。」
〔二〕 范注:「陈思语无考。」
〔三〕 《校注》:「『传』,凌本、秘书本、张松孙本、崇文本作『傅』。(梅本作「傅」。)按作『傅』非是。《三国志魏志国渊传》:『《二京赋》,博物之书也。世人忽略,少有其师,可求能读者从受之。』足与此相发。」
〔四〕 《校证》:「冯本、汪本、畲本,『综』误『缥』,徐校作『综』。」
〔五〕 《校证》:「锺本、梁本、清谨轩钞本、崇文本,『直』误『真』。」
《校注》:「按『真』字误。《诏策》篇:『岂直取善当时,亦敬慎来叶矣。』亦以『岂直』连文。」「直」,仅。
《斟诠》:「才悬,谓才学悬殊。字隐,谓用字隐僻。」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一〕?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二〕,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三〕。后世所同晓者〔四〕,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五〕:趣舍之间,不可不察〔六〕。
〔一〕 《斟诠》:「言并时之人,皆习惯于平易,有谁取重于艰深乎!」
〔二〕 牟注:「群句震惊:很多句子都受其影响。」
《颜氏家训文章》篇:「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范注:「沈约谓文章当从三易,其二为易识字,盖恐一字诡异,震惊群句也。」
〔三〕 《注订》:「简易为难免,字隐则弊重。隐之极,则高深莫测,便成妖矣。」
范注:「袁守定《占毕丛谈》曰:『庾持善字书,每属辞,好为奇字,世以为讥。夫字体数万,人所常用,不过三千,若摭拾古僻不可识者以炫奇,此刘舍人所谓字妖也。然则奇字遂不可用乎?可用也。史迁「更遣长者扶义而西」,不曰「仗义」而曰「扶义」,有扶持之意也;《范史》「邓彪仁厚委随,不能有所匡正」,不曰「委靡」而曰「委随」,有随从之意也;又左雄疏「或因罪咎引高求名」,不曰「务高」,而曰「引高」,有借饰之意也;《南史》沈约云:「此公护前,不让则羞死」,不曰「护过」而曰「护前」,「前」字所包更广也。必用此字,其义乃安,其义乃尽耳。然即此便是奇字,非以不可识者为奇也。』」
〔四〕 斯波六郎:「铃木先生《校勘记》曰:『后字可疑。』谨案:『后』疑『然』字之误。盖与《指瑕》第四十一『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句法同。」
〔五〕 《缀补》:「按两『斯』字并与『实』同义。」
〔六〕 《颜氏家训书证》篇曰:「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救前之执,将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犹择微相影响者行之;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案此与彦和趣舍之语相发明。
黄叔琳批:「《六经》之文,有三尺童子胥知者,有师儒宿老所未习者,岂有一定之难易哉?缘于世所共晓与共废耳。」
此段意谓大家习惯于用简易的字,这是人之常情,谁还喜欢用难字呢?至于难易的标准,刘勰说:只要是通用的字,就容易认;不通用的字,就难认。写文章的时候,在字的取舍之间,要以「世所同晓」者为准,「时所共废」的不用。这种见解有很大的进步性。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晋末用字,率从简易』,正是一种客观趋势,是一种好现象。文学语言之美不在用些奇古艰深之字,而正要竭力避免此等字。因此刘氏提出当时众人所共晓这一标准,『时并习易』这一现象,当被肯定。这『易』当包字形与字义二者,如『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可知义也当取今义,字音可推知也要用今音,如果有易字常用字今字以及今义今音而不用,而偏偏去找些生僻字难字古字以及古义古音来代替,这正是不老实的态度。」
以上为第一段,论文字的起源与流变,而归接到用字难易的取舍问题。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一〕;《仓颉》者〔二〕,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三〕;《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四〕,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五〕,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六〕。
〔一〕 梅注:「扬雄答郭威书曰:《尔雅》,孔门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也。《记》言: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尔雅》者,小学也。文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学者皆云周公所记也。『张仲孝友』之类,后人所增耳。」《校证》:「『纂』原作『慕』,梅据许改。徐校同,王惟俭本作『纂』。」
黄注:「《西京杂记》卷三:郭威以《尔雅》周公所制,……余尝以问扬子云,子云曰:『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范注:「郑玄驳《五经异义》曰:『玄之闻也,《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盖不误也。』」
《论衡是应》:「《尔雅》之书,《五经》之训诂。」「
襟带」指必备的辅助物,犹衣之有襟带。
《斟诠》:「魏张揖《进广雅表》云:『昔者周公缵述唐虞,宗翼文武,克定四海,勤相成王,六年制礼,以导天下,着《尔雅》一书,以释其义。今俗所传三篇《尔雅》(按即《汉志》所著录云三卷)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说,先师口传,既无正验圣人所言,是故疑不足能明也。』案:依近世诸家考证,大致以周公作《释诂》造其端,七十子又为解释《六经》而增加《释言》、《释训》等篇,秦汉间经师更递相补益而成书。……郭璞序其要用云:『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辨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摛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
〔二〕 《校注》:「『仓』,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苍』。『仓』与『苍』音同得通。然此与篇首『苍颉造之』及赞中『《苍》《雅》品训』前后不一律,应改其一。」
〔三〕 梅注:「鸟迹籀文。」范注:「『鸟籀』当作『史籀』。《
艺文志》云:『《苍颉》七篇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说文序》亦云:『斯作《仓颉篇》,取《史籀》大篆。』《仓颉》所载皆小篆,而鸟虫书别为一体,以书幡信,与小篆不同。」
《校注》:「按『鸟』字不误。『籀』,即《史籀》简称,『鸟』盖指苍颉初作之书言(《说文序》云:「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初造书契。」《吕氏春秋君守》篇:「苍颉作书。」高注:「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章。」)。舍人谓之『鸟籀』,正如许君之云『古籀』(《说文序》云:「今叙篆文,合以古籀。」)然也。《情采》篇『镂心鸟迹之中』,亦以『鸟迹』代替文字。且此文与上相俪,上云『《诗》《书》襟带』,此云『鸟籀遗体』,词性相同;若作『史籀』,则奇觚矣。《说文序》云:『及宣王太史籀着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同(或同二字,据《系传》本增)或异。……斯作《仓颉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或之云者,不尽然之词,是大篆中存有古文之体,而《苍颉篇》亦必有因仍之者。《汉志》云:『文字多取《史籀篇》。』则苍颉所载,不尽为小篆,又可知矣。故舍人概之曰:『鸟籀之遗体也。』鸟虫书自别为一体,许君列为亡新时六书之一,虽未着其缘起,然厕于佐书之后(见《说文序》),其为后起无疑;舍人岂不是审,而置于《史籀》之上哉!」
《注订》:「范注云:『鸟籀当作史籀。』非是。彦和辞旨在述李斯辑作,遵所沿习,鸟篆与籀书,皆古之遗文也。『多取』与『取』之为言,略述其所本也。且斯之所作,统小篆言之,其中秦六体之书皆所包括,故此并言『鸟籀』为是。」
〔四〕 《校证》:「『诂』旧本作『诰』,冯校云:『诰当作诂。』何校本、黄注本改。」按元刻本作「雅以渊渊诰训」。弘治本「诂」作「诰」。
《斟诠》:「言《尔雅》为训诂之渊源;仓颉为奇文之苑囿也。『以』,犹『为』也。《左传》定十年:『封疆社稷是以。』」「奇文」,即奇字。
〔五〕 《斟诠》:「承上文而综合言之,谓训诂字义之《尔雅》与汇总字形之《仓颉篇》,两者体制不同,而彼此需济,相互为用,一若左右肩股相辅相成,学者必须兼筹并顾,始可恢弘其效用也。」
〔六〕 《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斟诠》:「言学者既淹贯往古字形异体之变迁,又通晓近今义训殊用之废兴,而明其本末,知所趣舍,则操觚缀文,自能得心应手,而运用裕如矣。」「该」,兼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一〕,字形单复,妍媸异体〔二〕,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三〕,讽诵则绩在宫商〔四〕,临文则能归字形矣〔五〕。
〔一〕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练字》篇曰:『义训古今,兴废殊用。』此至当之论也。例如:记军旅之事,在《左传》曰某师,在《史记》曰某军;在《左传》曰某帅师,在《史记》曰某将兵;在《左传》曰伐,在《史记》曰击;在《左传》曰围,在《史记》曰攻;在《左传》曰致师,在《史记》曰挑战。而文人用字,每喜剿取古人字义,以相矜耀,殊为不称。」
〔二〕 《校注》:「『媸』,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训故本、梅本……作『蚩』。按作『蚩』是。已详《声律》篇『是以声画妍蚩』条。」
〔三〕 斯波六郎:「《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四〕 《校证》:「『绩』旧本作『续』,徐校作『绩』,梅六次本、黄注本、张松孙本、崇文本改『绩』。」按元刻本、弘治本「绩」作「续」,沈岩临何焯校本「续」改「绩」。
〔五〕 《校释》:「古人谓为文首在识字,盖文字以代言语,有是语必有是字,而文章者,言语之最精者也,精语必得美字以达之。西汉以来,辞赋繁兴,写象山海,摹略万物,尤贵有文字以供敷设,故赋家如相如、子云,号称博识,相如有《凡将篇》,子云有《训纂》、《方言》,皆字学之书也。今检其所为文,凡名状之词,为类尤富。又文字自秦篆解散以后,形体日趋简易,诡更任情,变体弥伙。汉世已感识字不易,故在上则有熹平石经之刻,在下则有叔重说解之书。降及魏晋,行楷又盛,点画偏旁,更异汉隶,重以书法为时所尚,于是结构但取美观,笔画无嫌移易,而识字更难,此舍人所以有諟正文字之论也。而同时沈休文亦有『为文当从三易』之说。北朝颜氏之推尚论文章,亦及文字。知此事之在当时,久为识者所重视矣。」
《斟诠》:「言讽诵之功绩,在求唇吻之间,吐纳律吕,而可辨别夫声韵之飞沉强弱;临文之能事,欲使胸臆之际,卷舒风云,则必归依于字形之难易妍媸。」「能」谓功能,与上句「绩」字相对。
日人兴膳宏在介绍《出三藏记集》中《胡汉译经音义同异记》时云:「此文作者在论述之初先对言辞和文字所起的作用下了定义:『夫神理无声,因言辞以写意;言辞无迹,缘文字以图音。故字为言蹄,言为理筌,音义合符,不可偏失。是以文字应用,弥纶宇宙,虽迹系翰墨,而理契乎神。』这是一种正统观念,本诸《易系辞》传『书(文字)不尽言,言不尽意』所表达的『意──言──文字』这一公式。而《文心雕龙练字》篇『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也是与这一理论呼应的。」(见《兴膳宏〈文心雕龙〉论文集》)
以上为第二段,论作家在文字学方面的修养,认为作家要善于练字,必须兼通字体古今兴废之变。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二〕,三权重出〔三〕,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四〕。曹摅诗称:〔五〕「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口凶)呶〔六〕。」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七〕!
〔一〕 《校证》:「『拣』原作『练』,徐云:『练当作拣。』案《广博物志》二九正作『拣』,今据改。」
《缀补》:「案『练择』复语,『练』借为『柬』,《尔雅释诂》:『柬,择也。』字亦作拣,《广雅释诂》:『拣,择也。』」
《校注》:「按《埤苍》:『练,择也。』(《文选七发》李注引)是『练』字未误。」《考异》:「练字不误。《前汉礼乐志》:『练时日。』练者选也。王校非。」
〔二〕 今所见「联边」字以宋玉《高唐赋》为最早,然尚不若汉赋之多。
〔三〕 《校注》:「出,黄校云:『元作幽,钦愚公改。』两京本、何本、……作出,……按钦改是。」
《校证》:「『出』原作『幽』,谢云:『一作出。』梅据钦叔阳改『出』,徐校同。案王惟俭本、《吟窗杂录》正作『出』。」按元刻本、弘治本作「幽」,误。
清王虬孙《读赋卮言造句》:「《练字》曰:『三权重出。』古赋惟大篇不禁重出,若千言以内,初无累牍风云,连篇月露之事;况于律赋,即虚字斗接,大宜检点。」
〔四〕 「诡异」,指希奇古怪的字。
〔五〕 《校证》:「『摅』,纪本误作『据』。《才略》篇谓:『
曹摅清靡于长篇。』即其人也。」梅注:「曹摅,字颜远。」范注:「曹摅诗无考。」
《校注》:「《三国志魏志曹休传》裴注引《文士传》曰:『(曹)肇孙摅与齐人左思俱为记室督从中郎。』(唐修《晋书良吏摅传》略同)《诗品》中:『季伦(石崇字)颜远,并有英篇。』其诗丁福保《全晋诗》(卷四)据《文选》及《文馆词林》辑得七首,惜漏此二句。」
〔六〕 「(口凶)呶」,喧哗声。《注订》:「(口凶)音哄,又音匈,众言也。《荀子解蔽篇》:『以为●●。』又作哅哅。」「呶」,梅注:「呶,音铙,讙声也。《诗小雅》:『载号载呶。』」按此见《宾之初筵》。「褊心」,心地狭窄。《诗魏风葛屦》:「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郑笺:「魏俗所以然者,是君心褊急,无德教使之耳。」
《斟诠》:「言岂不愿参与此次游乐乎?只为褊急之心厌恶喧扰讙嚣而已。『●』或作『5』,与『哅』同。《荀子解蔽》:『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注:『哅哅,喧声也。』」
〔七〕 如唐诗怪涩派,除了参用散文句法、辞赋手法,便以好使奇字怪句擅场。即如韩愈,他的诗句也是满布奇字生词,如《陆浑山火》的「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从,燖炰猥●孰飞奔」等句,搜奇抉怪,极尽诡异之能事。
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一〕。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二〕,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三接之外,其《字林》乎〔四〕!
〔一〕 刘向《别录》「战国策书录」条云:「本字多脱误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
清袁守定《占毕丛谈》卷五《谈文》:「刘舍人论文……有忌联边之说,联边者,半字同文,如『江』、『淮』、『河』、『汉』是也。」
王利器《文心雕龙新书序录》:「梁僧佑《梵汉译经音义同异记》(见《释藏》卷一)说:『梵书制文,有半字满字:所以名半字者,义未具足,故字体半偏,犹汉文「月」字,亏其傍也。所以名满字者,理既究竟,故字体圆满,犹汉文「日」字,盈其形也。故半字恶义,以譬烦恼;满字善意,以譬常往。又半字为体,如汉文「言」字;满字为体,如汉文「诸」字,以「者」配「言」,方成「诸」字。「诸」字两合,即满之例也。「言」字单立,即半之类也。』」
饶宗颐《刘勰文艺思想与佛教》:「如《练字》篇之言『省联边』。『联边』者,刘氏释为『半字同文者也』。此亦当时梵文之术语,僧佑曾作《梵文译经音义同异记》,谓『梵文有半字满字之分。半字者,义未具足;满字者,理乃究竟』。『半字』一辞,言悉昙者常用之。刘氏习于佛理,故无意中借梵言以着论。」
《唐音癸签》卷四《法微三》:「用字一避诡异,二省联边(原注:谓半字同文,如偏旁从山从水之类。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外,同《字林》矣)。」
兴膳宏云:「刘勰认为在文字使用方面必须具备四种心得,其二即『省联边』。『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即把两个以上字体半边偏旁相同者连在一起,称为『联边』。下边又说:『状貌山川,古今咸用。』就是说辞赋等在描写山川等自然景色时,往往采用把若干有『山』字偏旁或『』字偏旁的连用的技巧。如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深林巨大,崭岩嵾嵯』和形容激流时的『猪涌滂,滭浡滵汩』等都是有『山』偏旁或『』偏旁的『半字同文』之例。这样自然地使用『半字』一语,虽不另加考索,倒也毫无从佛教用语转来的不协调感。而且前汉末刘向《别录》中「战国策书录」条云:『本字多脱误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可见此语的来历直可追溯到佛教传入中国之前。尽管如此,推敲之余,认为《练字》篇中的『半字』与《同异记》中『半字』为同根所出,大概还是和事实相去不远的。」
〔二〕 《校注》:「『龃龉』,黄校云:『元作鉏铦,朱改。』何焯『铦』改『铻』。黄丕烈所校元本作『鉏铻』。……按『铦』乃『
铻』之残误。《楚辞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难入。』《广韵》八语『龉』下云:『龃龉,不相当也;或作鉏铻。』是『鉏铻』即『龃龉』也。」《校证》:「『龃龉』原作『鉏铦』,梅据朱改,徐校同。」《注订》:「《说文》:『齿不相值曰龃龉。』音咀语。」喻不协调。
〔三〕 黄注:「按三接者,如张景阳《杂诗》『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谢宣城诗》『别羽泛清源』之类。三接之外,则曹子建《杂诗》『绮缟何缤纷』,陆士衡《日出东南隅行》『璚佩结瑶璠』,五字而联边者四,宜有《字林》之讥也。若赋则更有十接二十接不止者矣。」
《斟诠》:「半字同文者,约有五类,以张平子《西京赋》为例:
一、左同文者:木则枞栝柟,梓棫楩枫。
二、右同文者:鸟则鹔鷞鸹鸨,鴐鹅鸿鹍。
三、上同文者:草则葴莎菅蒯,薇蕨荔苀。
四、下同文者:其中则有鼋鼍巨鳖。
五、周同文者:表峣阙于阊阖。
喜用联边者,无非以字形之重迭炫人,掉弄玄虚,于义则无所取,故宜避忌,如不获免,可至三接而已。」
〔四〕 《斟诠》:「案六朝文士,好用同形联边字,往往一句之中,字字同形联边者,如《西京赋》『鳣鲤鱮鲖,鲔鲵鲿●』句,《海赋》『浟潋滟,浮天无岸;浺瀜沆瀁,渺弥湠漫,波如连山』句,任意堆垛,类同儿戏,故彦和有此呼吁也。」
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一〕。《诗》《骚》适会〔二〕,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三〕。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四〕。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五〕。
〔一〕 《校证》:「『字』,《吟窗杂录》作『事』。」对偶句里要权衡轻重,尽量避免重复字。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四章《变化》:「古人缀文,最忌复沓。刘勰之论练字也,戒同字相犯,是其事也。欲逃斯病,恒务变文。《左氏传》于同一篇中称举同一人者,名字号谥,错杂不恒,几乎令人迷惑,斯为极变化之能事者矣。」
重出之病所造成的修辞缺陷,一是破坏精简原则,二是破坏声律美感。
黄春贵:「《镕裁》篇亦曰:『同辞重句,文之赘也。』盖文章用字本已无多,重出则更见其少,其弊不啻迭床架屋,鲜有不单薄寡味者,故古人多所避忌。《列子汤问》篇曰:『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荀子劝学》篇曰:『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梁玉绳《瞥记》曰:『《列子》瓠巴鼓琴,《荀子》作鼓瑟,盖因下有伯牙鼓琴,改为瑟也。』」
〔二〕 《杂记》:「案《诗》之变风变雅及《离骚》,皆烦冤勃郁,故文字不嫌其重沓。《物色》篇云:『诗人感物,连类不穷。』又云:『《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殊状。』林畏卢云:《楚辞》如《九章惜诵》之『莫之白』『莫察……无路』『莫吾闻』积沓而下,不外一意,胡以读之不觉其沓?由积愫莫伸,悲愤中沸,口不择言而发,惟其无可伸愬,故沓。惟沓,乃愈见其衷情之真,若无病而呻,便不是矣。」「适会」,适应际会,指根据情况而适当运用重复的字。《征圣》篇:「抑引随时,变通适会。」《章句》篇:「随变适会,莫见定准。」
《校注》:「按《三百篇》中同字相犯者,不一而足;《离骚》如『非世俗之所服』,『退将复修吾初服』,『判独离而不服』,即重出三『服』字。」
〔三〕 纪评:「复字病小,累句病大,故宁相犯。」范注:「曹子建《弃妇》篇二十四语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鸣韵,二成韵。潘岳《秋兴赋》用二省字。唐人诗亦多有重押韵者,殆所谓『两字俱要,则宁相犯』也。」
《校注》:「按如《郑白渠歌》『池阳谷口』与『亿万之口』,二『口』字相犯;《孤儿行》『命独当苦』与『不敢自言苦』,二『苦』字相犯之类是(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一有「古人不忌重韵」条)。」
《斟诠》:「言《诗经》、骚辞之行文,适应当时情境,用字不嫌重出,而魏晋南北朝尚骈俪,则忌同犯。但若两字俱属必要,宁可听其相犯,毋庸勉强避免也。俞樾《诸子平议》于《荀子乐论》云:『古人用韵不避重复。如《采薇》(《诗小雅》),首章连用二『玁狁之故』句,《正月》(《小雅》)一章连用二『自口』字,《十月之交》(《小雅》)首章连用二『有声』字,《召旻》(《大雅》)卒章连用二『百里』字,并其例也。」
〔四〕 范注:「陆云《与兄平原书》云:『未能补所欲去,「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能得,愿赐此一字。』此虽因拘韵之故,亦贫于一字之例也。」
《困学记闻》卷十八《评诗》:「韩文公云:『六字常语一字难。』(按见《昌黎集》卷七《记梦》诗)《文心雕龙》谓:『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
《随园诗话》卷二第十五条:「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已过,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万气,求易不得,竟有隔一两月,于无意中得之者。刘彦和所谓『富于万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他明说这是诗赋的戒律,不是文的,因此『善为文者』这『文』指『文笔』之『文』。『虽文不必有』,『施于常文』的『文』是指一般的文,『半字同文者也』的『文』是指字。『肥字积文』的『文』又指篇。当加区别。前三条都是禁例,第四条实在也是禁在一句中用纯单或纯复字。这四条既都是消极的,而且都是属于字形的事。」
〔五〕 《斟诠》:「彦和所谓『权重出』,欲人避免重出,但非反对重出,遇有不得不重出则重出之,良以『一字非少,相避为难』耳。……宋俞文豹《吹剑录》云:『《大江东去》词,三「江」、三「
入」、二「国」、二「生」、二「故」、二「如」、二「千」字,以东坡则可,他人固不可。然语意到处,他字不可代,虽重无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论其大体如何,先且指点重字。』」
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一〕。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二〕;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闇〔三〕;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四〕凡此四条〔五〕,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六〕。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七〕。
〔一〕 「单复」是说字形有肥有瘦。
〔二〕 「纤疏」,稀疏。郭注:「『纤疏而行劣』,谓字字简单,则全行不美观。『黯黕而篇闇』,谓字字繁复,则篇章暗淡。」
〔三〕 《校证》:「『黕』,原作『默』,梅据朱改。」《注订》:「嘉靖本作『黯默』,误。范注从朱改作『黕』,亦非。黄本作『
黮』,是,宜从。刘向《九叹》:『望旧邦之黯黮兮。』注:『黯黮,暗也。』」
《考异》:「从『黯』是。参《注订》。又按『黮』与『黕』,皆音胆,义同,字可互通。」《斟诠》:「言黑气黕黕,而篇闇淡无光矣。」
〔四〕 《斟诠》:「言单体瘠字与复体肥字错杂组句,则如珠之有大小,磊磊落落调配有致也。参伍,犹错杂也。……《易系辞》:『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后汉书蔡邕传》:『连衡者六印磊落。』」「磊落」,谓多而错杂。《杂文》篇:「磊磊自转,可称珠耳。」「磊落如珠」,喻字行疏密有致,相互连贯。
黄春贵:「一轻一重,虚盈太过,皆无可观。善用字者,则能参伍错综,使单体之瘠字,与复体之肥字,调协和谐,交互为用,如珠之有大有小,磊磊落落,贯串有致也。」
〔五〕 曹景元《完善的艺术形式与艺术形式美》:「《练字》篇,这里讲的四条都是不关字的意义而只关系文字的形体的。刘勰很懂得艺术意识(「心」或「情」)的物质体现手段(「言」、「字」)的外在形式自身的审美意义,他为它寻找规律。就文字说,避免『字体瑰怪』,少用『半字同文』,权衡『同字相犯』,调剂『字形肥瘠』,其目的显然是为了文字自身的视觉形象的美。如果用通常称为『形式法则』的用语来说,这无非是追求一篇文字的形体的整齐、均衡而又富有变化而已。……古典文学讲究的『练字』,不只是说要选择锤炼出最能充分表达内容的词句来,而且包括寻求文字本身形式美的意义在内。」(《光明日报》一九六二年五月三十一日)
〔六〕 范注:「『而体例不无』,似当作『而体非不无』。」《注订》:「『不无』者言可存其一例也,范注非。」
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按『例』字不误,……所谓『体例不无』者,即综言上列四条,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之意。若改作『非』,则下承之『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便失去根据,故知范校不可从。」
《考异》:「范意以『非』字偶上『不』字,而不知上句『必有』,而下句『不有』,『有』字犯重,而音节不劲。上言『
不有』,下对『不无』,句法协律。范注殊非。」
〔七〕 《校证》:「《玉海》四五,『莫』作『不』。」
《斟诠》:「言属文时若遇上列四忌,而不悟改正,则非真知练字之道者也。」「值」,遇也。《校释》:「至此篇所举『
四忌』,虽似无关大体,然在诗家亦为要务。特其所论乃在形体之间,初无关于意义,当合《章句》、《丽辞》、《指瑕》、《物色》等篇观之,而后文家字句之精蕴始得也。」
以上为第三段,叙述有关练字法的心得,提出四条应注意的事项。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一〕,简蠹帛裂,三写易字〔二〕,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不似」〔三〕,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四〕。
〔一〕 《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册。」正义:「在布列于方牍简册。」
程大昌《演繁露》卷七:「方册云者,书之于版,亦或书之竹简也;通版为方,联简为册。」
〔二〕 《抱朴子遐览》篇:「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
〔三〕 「似」原作「祀」。孙诒让《札迻》十二:「『祀』当作『
似』。《诗周颂》『于穆不已』,毛传引孟仲子说,正义引《郑谱》云:『孟仲子者,子思弟子。』又云:『子思论《诗》「于穆不已」,孟仲子曰「于穆不似」。』此彦和所本。」范注:「案《弘明集》刘勰《灭惑论》云:『是以「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周颂维天之命》正义曰:『此传虽引仲子之言,而文无不似之义,盖取其所说,而不从其读,故王肃述毛,亦为「不已」,与郑同也。』殆彦和所见毛传引孟仲子说作『不祀』欤!」
《校注》:「『祀』,孙诒让《札迻》云当作『似』。按孙说是也。《玉海》四五、《困学纪闻》三、《汉书艺文志考证》二引并作似。」
《校证》:「『似』原作『祀』。孙诒让曰:『……此彦和所本也。今所传欧阳修辑本郑《谱笺》残阙,无此二文。』案孙说是。《玉海》正作『似』,今据改。《弘明集》载彦和《灭惑论》云:『是以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亦当据此作『似』。『
似』之误『祀』,此又音讹之异也。又旧本『音』上有『者』字,《
玉海》无,以下『三豕渡河』句例之,亦当无,此盖涉『音』字形近而误衍,今据删。」
「于穆」,赞叹之辞。《诗周颂清庙》「于穆清庙」,毛传:「于,叹辞也;穆,美。」朱注:「天命,即天道也;不已,言无穷也。」
刘勰《灭惑论》:「汉明之世,佛经始过,故汉译言,音字未正。『浮』音似『佛』,『桑』音似『沙』,声之误也。以『
图』为『屠』,字之误也。罗什语通华戎,识兼音义,改正三豕,固其宜矣。《五经》世典,学不因译,而马郑注说,音字互改。是以『
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允塞安安,乖圣德于《尧典》。」
〔四〕 《训故》:「《家语》:子夏见读史志者云:『晋师伐秦,三豕渡河。』子夏曰:『非也,己亥耳。』读者问诸晋史,果曰『己亥』。」按此见《七十二弟子解》。
范注:「《吕氏春秋察传》篇:『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意林》作「渡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渡河」也。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
《缀补》:「《风俗通义正失》篇:『晋师己亥渡河,有「三豕」之文。』《刘子审名》篇:『三豕渡河,云彘行水上。』『渡』字并与此同。」
《梁书裴子野传》范缜表:「且(子野)章句洽悉,训故可传,脱置之胶庠,以弘奖后世,庶一夔之辩可寻,三豕之疑无谬也。」
兴膳宏谓本段述及「古典文章的晦涩起因于其原文的混乱」。「文变」,就是「字讹」。
《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一〕,《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二〕。「别」「列」「淮」「淫」,字似潜移〔三〕。「淫」、「
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四〕。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五〕;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六〕。
〔一〕 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一:「《尚书大传》:『越裳以三象重九译而献白雉,其使请曰:吾受命吾国之黄耇曰: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郑康成注:『淮,暴雨之名也。』自后诸书所引皆作『烈风淫雨』。若《说苑辨物》篇、《书舜典》正义、《诗蓼萧》《臣工》及《周颂》谱正义所引,皆无有作『别风淮雨』者。刘彦和《雕龙练字》篇有云:『《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有别风。』(今本脱此二句,宋本有之。)案《古文苑》载傅毅《
靖王兴诔》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但其文不全。今《雕龙诔碑》篇所载,为后人易以『氛雾杳冥』矣。《蔡中郎集》中有《太尉杨赐碑》云:『烈风淮雨,不易其趣。』今俗间本『淮雨』改作『
虽变』,余所见者宋本。安知『烈风』不亦出后人所改乎!元长序无考。惟陆士龙《九愍》有『思振袂于别风』(按见《士龙集》卷七)之语,于彦和所举之外,又得此二证。《困学纪闻》:『《周书王会》「东越海●」,或误为「侮食」,而王元长《曲水诗序》用之,其「别风淮雨」之类乎!』」按此见《困学纪闻》卷十九《评文》「
海●误侮食」条。
《缀补》:「案『有』、『云』互文,『有』犹『云』也。《广雅释诂一》:『云,有也。』《文选》陆士衡《答贾长渊》诗:『公之云感,诒此音翰。』李善注引应劭《汉书注》曰:『云,有也。』并有、云同义之证。」
《斟诠》:「《尚书大传》,旧题伏胜撰,郑玄注。据玄序文乃胜之遗说,而其徒张生等录之也。梁章巨《退庵随笔》曰:『其文或说《尚书》或不说《尚书》,大抵如《易干凿度》、《春秋繁露》,与《尚书》经义在离合之间,而古训旧注,往往而在。』其书久已残阙,清人辑本以陈恭甫寿祺定本八卷最为完备。」《尚书大传周传》:「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
〔二〕 《斟诠》:「《帝王世纪》,书名,一卷,晋皇甫谧撰。『
列风』,即『烈风』。《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必变。』『淫雨』,亦作『霪雨』,过量之雨也。」
〔三〕 「潜移」,《颜氏家训慕贤》篇:「潜移暗化,自然似之。」
〔四〕 马国翰《目耕帖》卷十《书四》:「《书》序,《微子之命》下有《归禾》《嘉禾》二篇,俱佚。《尚书大传》有『嘉禾』,当是佚篇之文。中记越裳氏使请曰:『吾国之黄●曰: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作『烈风淫雨』。刘勰《文心雕龙》:『烈、淫义当而不奇,别、淮理违而新异。』则知玄晏所见本当不误也。」
〔五〕 《斟诠》:「傅毅,字武仲,东汉茂陵人,博学能文,章帝以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文雅显于朝廷。元长,乃王融(公元四六七─四九三)字,琅邪临沂人,王僧达之孙,……博涉有文材,为太子舍人。永明九年,三月三日武帝幸芳林园,禊宴朝臣,使融为《曲水诗序》,文藻富丽,当世称之,有文集十卷。」
《校释》:「卢文弨《文心雕龙辑注书后》曰:『此下有「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按卢氏系据吴仲伊校本。《书后》谓吴仲伊本出钱惟善,其字句异同胜卢氏自有本者,录出为书后,但不知卢氏所有为何本。……又按李慈铭《日记》曰:『别者,烈字形近之误;淮者,淫字音近之借也。』又曰:『《文心雕龙》谓淮、别字新异,引傅毅用淮雨,王融用别风为证。』是李所见本亦有『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参《诔碑》篇。」(《诔碑》篇「雰雾杳冥」下《校释》云:「卢文弨《文心雕龙辑注书后》曰:『傅毅作《
北海靖王兴诔》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古文苑》所载,其文不全。今见此书《诔碑》篇者,又为后人改去「淮雨」,易以「氛雾」二字矣。郑康成注《大传》云:「淮雨,急雨之名。」是不以为字误,而《诗正义》引《大传》,竟改作「列风淫雨」,盖义僻则人多不晓也。』按郑注『暴雨之名』,卢又误作『急雨』。又按《练字》篇,彦和已引傅诔而斥为爱奇,则亦不从郑说也。」)
《校证》:「『元长作序,亦用别风』二句八字原无。何校云:『「淮雨」下当阙王元长《曲水诗序》用「别风」字。』吴校云:『淮雨下当缺王元长《曲水诗序》作别风事。』卢文弨《文心雕龙辑注书后》所据吴校本作『元长作序,亦用别风』。而卢氏《钟山札记》一『别风淮雨』条引宋本,亦有此二句,顾校亦补此二句,今据补。」
牟注:「亦用别风:查《文选》、《王宁朔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和《全齐文》卷十三所载王融的《曲水诗序》,均无『别风』二字。『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文心雕龙》明清诸本均无。范文澜注,刘永济、王利器校,均以卢文弨说为主(卢以为宋本《文心雕龙》有此二句),或注或补。按此处文意似应有此二句始全,但可疑有三:一、卢文弨所见是何宋本?二、今存王融的序文,并无『别风』二字;三、刘勰所论作家,止于晋末宋初,宋以后作者,他认为『世近易明,无劳甄序』(《才略》),王融(公元四六八─四九四年)是比刘勰生年略晚的同时人,恐难论及。」
按元刻本亦无此二句。东汉末年名士韩融,亦字符长。《后汉书》卷六十二《韩绍传》:「子融字符长。少能辨理而不为章句。声名甚盛,五府并辟。献帝初,至太仆。年七十卒。」但《全后汉文》不见著录。不知是其人否。
〔六〕 傅以爱奇而沿用讹文,讹文亦遂藉文人之保护而存在。
史之阙文〔一〕,圣人所慎〔二〕,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三〕
〔一〕 斯波六郎:「《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汉书艺文志》:『古制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古老。至于衰世,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不正。」
《校注》:「按《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集解》引包咸曰:『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又按《春秋经》桓公十四年『夏五』,杜注:『不书月,阙文。』又庄公二十四年『郭公』,杜注:『
无传,盖经阙误也。』并足为此文注脚。」
〔二〕 《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按上引《吕氏春秋察传》云:「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
〔三〕 纪评:「胸富卷轴,触手纷纶。自然瑰丽,方为巨作。若寻检而成,格格然着于句中,状同镶嵌,则不如竟用易字。文之工拙,原不在字之奇否,沈休文三易之说,未可非也。若才本肤浅,而务于炫博以文拙,则风更下矣。」范注:「纪说甚是。用字以达意晓人为主,彦和云『依义弃奇』,诚取舍之权衡也。」
李渔《窥词管见》:「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
《斟诠》:「言属文用事,以达意晓人为主,不必矜奇立异。能如此,则可与正文字矣。」「依义弃奇」二句谓依据文义安排用字而摈弃爱奇之病,即可参与订正文字了。
第四段论后世在写作中沿讹习奇之弊,提出用字要「依义弃奇」。
赞曰:篆隶相镕〔一〕,《苍》《雅》品训〔二〕,古今殊迹,妍媸异分〔三〕。字靡异流,文阻难运〔四〕,声画昭精,墨采腾奋〔五〕。
〔一〕 《斟诠》:「篆隶相镕,谓我国文字,自苍颉初造之鸟篆,进而为史籀之大篆,再进而为李斯之小篆,复进而为程邈之隶书,皆由前者之镕化,而成后者之铸造,彼此相因不断演变,而始有今日完型之楷书也。彦和曰:『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说文序》所谓『或颇省改,以趣约易』是也。……《广韵》:『镕,镕铸。』……是镕有『镕化铸造』之义。……彦和用于此处,寓有演进之意。」
〔二〕 「品」,品量。《斟诠》:「谓《苍颉》品字形,《尔雅》训字义,前文所谓『《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是也。」
〔三〕 《校注》:「按此『媸』字,亦当从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训故本、梅本、谢钞本等改作『蚩』。」「古今殊迹」,古今字体不同。「妍媸异分」,承前文「字形单复,妍媸异体」而来。
〔四〕 《札记》:「『异』当作『易』。」《考异》:「从『易』是,据下『难』字为偶,于义亦通。」
《斟诠》:「此二句承前文『自晋以来,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而言。靡,有顺俗之意。《荀子儒效》:『积靡使然也。』杨注:『靡,顺也。』」牟注:「靡,顺,指顺时。……阻指违时。这两句是对前面所论『世所共晓』和『时所共废』等意的总结。运,运行,和上句『流』字意近。」
〔五〕 《斟诠》:「此二句承前文『并贯练雅颉,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及『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而言。声谓声律,指音节宫商之谐协;画,谓笔画,指字形单复之调度也。」按「声」谓字音,「画」谓字形。「昭精」,昭明精当。「墨采」,墨迹文采。「腾奋」,生气蓬勃,富有活力。《礼记曲礼上》:「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正义引何胤云:「如鸟之翔,如蛇之毒,龙腾虎奋,无能敌此四物。」
隐秀 第四十
颜延之《右光禄大夫西平靖侯颜府君家传铭》:「谁其来迁,时闻远祖,青州隐秀,爰始贞居。」
《史通叙事》篇:「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词组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丘明受经,师范尼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辩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纪昀《史通削繁》卷二评:「显晦云云,即彦和隐秀之旨。」
皎然《诗式》卷二「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评曰:「客有问予:谢公二句优劣奚若?予因引梁征远将军评为隐秀之语。且锺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欲聋瞽后来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事殊不尔。……其有二义,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云云是也。情者,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
谢氏传》曰:『吾尝在永嘉西堂作诗,梦见惠连,因得「池塘生春草」。』岂非神助乎!」
欧阳修《六一诗话》:「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余曰:『……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髣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沈约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论,其实一也。」
清冯班《钝吟杂录》卷五:「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
郝懿行批注:「按《神思》篇云:『思表纤旨,文外曲致。』其隐之谓乎?陆士衡云:『苕发颖竖,离众绝致。』(按见《文赋》)其秀之谓乎?」
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词以炼章法为隐,炼字句为秀。秀而不隐,是犹百琲明珠,而无一线穿也。」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风骨是文字以内的风格,至文字以外,或者说是溢于文字的风格,刘勰特别提倡隐秀。特设《隐秀》篇,云:『夫心术之动远矣,……篇中之独拔者也。』又云:『夫隐之为体,……川渎之韫珠玉也。』由此知隐秀,尤其是隐,是基于文字而却溢于文字的一种风格。」(一九五八年版)
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总术》之前一篇,名曰《附会》,其中有两句:『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此所说即一篇之中的文术上的隐秀──秀与隐兼之理。」(《河北大学学报》一九八三年二期)
按「隐」是指「隐篇」,就是内容含蓄的作品。从「隐篇」和「
秀句」的关系来看:「秀句」可以说是「隐篇」的眼睛和窗户,通过「秀句」打开「隐篇」的内容。
夫心术之动远矣〔一〕,文情之变深矣〔二〕。源奥而派生〔三〕,根盛而颖峻〔四〕。是以文之英蕤〔五〕,有秀有隐〔六〕。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七〕;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八〕。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九〕,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一○〕。
〔一〕 《斟诠》:「《礼记乐记》:『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彦和语意本此。《神思》篇:『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意与此同。」《庄子天道》:「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成疏:「术,能也;心之所能,谓之心术也。」是「心术」谓心计,或运思的方法。《情采》篇:「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二〕 《斟诠》:「《乐记》:『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孔疏:『志起于内,内虑深远,是情深也。言之于外,情由言显,是文明也。』」
〔三〕 《斟诠》:「派,即流别之意。《说文》:『派,水之邪流别也。』注:『流别者,水歧分之谓。』」
〔四〕 《斟诠》:「《宗经》篇云:『根柢盘深,枝叶峻茂。』意与此同。颖,末也,见《说文》。《诗大雅生民》:『实颖实粟。』疏:『言其穗重而颖垂也。』案禾本科植物之花下具有二苞曰颖,称其花曰颖花,而其果实特称颖果。故此处之颖兼包华实两者而言。」「颖」,稻麦的穗。《史记鲁周公世家》:「唐叔得禾,异母同颖。」集解引徐广曰:「颖即穗也。」
〔五〕 《校证》:「《吟窗杂录》三七,『英』作『精』。」
《斟诠》:「英蕤,本谓美异之花,《文选》嵇康《琴赋》:『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李善注:『《说文》曰:蕤,草木花(垂)貌。』故此处『英蕤』之用法与『英华』略同,谓精采之表现于外者,……指文之精义与辞华两者而言。」《文赋》:「播芳蕤之馥馥。」
〔六〕 《校证》:「《吟窗杂录》『有秀有隐』作『有隐有秀』。」
〔七〕 范注:「重旨者,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陆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隐之谓也。」《斟诠》:「『隐以复意为工』,仍指辞之情理内蕴,余韵无穷,是为含蓄之体。」
「重旨」就是「复意」,就是说文章要有曲折重复的意旨。所谓重复的意旨,就是除去表面的一层意思之外,还有言外之意,所以是「文外之重旨」。《校证》:「《吟窗杂录》无(后一)『
者』字。《艺苑卮言》此句作『文之重旨』。」
〔八〕 范注:「独拔者,即士衡所云『一篇之警策』也。所谓出语,即秀句也。」
黄叔琳评:「陆平原云:『一篇之警策』,其秀之谓乎?」刘师培在《论文章有生死之别》的讲题中说:「有警策而文采杰出,即《隐秀》篇之所谓『秀』。」(见罗常培记录《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他又说:「刚者以风格劲气为上,柔以隐秀为胜。凡偏于刚而无劲气风格,偏于柔而不能隐秀者皆死也。」(同上)刘师培在这里所说的「劲气风格」,就是「风骨」。「风骨」和「隐秀」是对立的两种风格,一偏于刚,一偏于柔。黄侃《补隐秀篇》对「秀」的意义作了许多解释,其实他说来说去,都是从《文赋》「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二句敷演出来的,和黄叔琳评没有出入。
用「独拔」来解释「秀」字,是从秀穗的意思引申出来的。《尔雅释草》:「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秀字的原义就是秀穗,所以《隐秀》篇在形容「秀」这种风格时,说它「譬卉木之耀英华」。从秀字的本义,《隐秀》篇又引申出两层意思。一层是秀出,就是「独拔」,也就是「卓绝」,是说它超出于其它部分之上;另一层意思是秀丽,所以才「譬卉木之耀英华」,或者说是「英华曜树」。《杂文》篇说:「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把「独拔」与「伟丽」连文,都是和「秀」的意思接近的。《校证》:「《吟窗杂录》无(后一)『者』字。《艺苑卮言》此句作『文之独拔』。」
〔九〕 黄侃《补文心雕龙隐秀篇》:「然则隐以复意为工,而纤旨存乎文外;秀以卓绝为巧,而精语峙乎篇中。」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心术之动』指的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萌动,『文情之变』指的是因思想感情的萌动而氤氲以出的想象。『源奥而派生』的自然以『复意为工』,『根盛而颖峻』的自然以『卓绝为巧』;要紧的是『秀』本有『根』,『隐』亦有『源』。抛却了思想感情的根本,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七《论文章有生死之别》:「
凡文章有劲气,能贯串,有警策而文采杰出(即《文心雕龙隐秀》篇之所谓「秀」)者,乃能生动。」又:「任(昉)文能于极淡处传神,故有生气。犹之远眺山景,可望而不可及,实即刘彦和之所谓秀也(每篇有特出之处谓之秀,有含蓄不发者谓之隐)。学任之淡秀可有生气,学蔡(邕)陆(机)之风格劲气,亦可有生气。此殆文章刚柔之异耳。陆蔡近刚,彦升近柔。」
〔一○〕张严《文心雕龙文术论诠》:「文章情辞并重,辞余于情,虽工亦拙;情余于辞,虽浅亦深。善为文章者,必辞约而指博,以字摄句,以句摄篇,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亦古人所谓『用意十分,下语三分』也。彦和言『隐以复意为工』,即谓『用意十分』也;言『秀以卓绝为巧』,即谓『下语三分』也。故文章不可说尽,辞以含蓄为贵。」
以上为第一段,释「隐秀」之意义。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一〕,秘响傍通〔二〕,伏采潜发〔三〕。譬爻象之变互体〔四〕,川渎之韫珠玉也〔五〕。
〔一〕 《校证》:「『生』原作『主』,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王惟俭本、何校本作『生』。纪云『生字是』,今据改。」《神思》篇:「文外曲致。」
《考异》:「文内以义为主,阐发引申,则属之文外,则义见,故从『生』也。」
皎然《诗式重意诗例》:「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一作诣)道之极也。」
司马光《迂叟诗话》:「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二〕 《校注》:「按『傍』当作『旁』,《原道》篇『旁通而无滞』,其明征也。」(《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有「妙应旁通」语。)
《考异》:「『秘』,《正字通》:『俗从禾作秘,讹。』又按『傍』字见《诗小雅》:『王事傍傍。』《集韵》并通旁,亦近也,宜作旁。《易干卦》『旁通情也』,为舍人所本。」
《斟诠》:「秘响,谓秘而不宣之心声。旁通,语出《
易经干文言》:『六爻发挥,旁通情也。』孔疏:『言六爻发越挥散,旁通万物之情也。』《周易虞氏义》:『当爻交错,谓之发挥;全卦对易,谓之旁通。』如《比》,卦辞《集解》引虞氏曰:『与《大有》旁通。』《大有》,卦辞《集解》引虞氏曰:『与《比》旁通。』虞氏以为凡卦除以其本卦之含义解释外,尚可以其旁通之含义解释之。朱子《本义》:『旁通,犹言曲尽。』胡炳文曰:『曲尽其义者,在六爻而备全其德。』又《法言问明》:『或问行,曰:旁通厥德。』注:『动静不能由一涂,由一涂不可以应万变,应万变而不失其正者,惟旁通乎!』彦和取作比喻,以为根据文意相关之义理,可推断出作秘而不宣之心声。」
谭献《复堂词录叙》:「又其为体,固不必与庄语(牟注:正论)也,而后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发,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三〕 《原道》篇:「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艰深。」《宗经》篇:「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
刘绶松《古典文学理论中的风格问题》:「文章必须耐人咀嚼、寻味,然后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能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灵,所以文章又最好是有『文外之重旨』。《隐秀》篇说:『
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这就是说,文章须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诗品》),如果文章浅露,不耐思索,它的艺术力量,就显得微薄了。」(《
红旗》一九六二年第三期)
袁行霈《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这里所说的重旨、复意、秘响、伏采,都是指言辞之外不尽的意味,刘勰用一个『隐』字加以概括。『隐』,不是不欲人知,而是不欲明言,让读者通过自己的艺术联想和想象领会其中的深意,这正是中国诗歌艺术的妙谛。」(见《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一辑)
不仅诗歌如此,明唐志契《绘事微言》「丘壑藏露」条说:「善露者未始不藏,善藏者未始不露。……若主露而不藏,便浅而薄。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山静居论画》:「石翁(王石谷)《风雨归舟图》,笔法苍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在无画处。』」
〔四〕 《校证》:「『互』原作『玄』,冯校云:『玄疑作互。』梅据王改。」
《考异》:「『玄』『互』形近易讹,作『互』是。下文赞曰:『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足证。」
汉儒说《易》,以《易》卦上下两体相交可以互取象者,谓之互体,亦曰互卦。《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注:「坤下巽上观,坤下干上否。观六四爻变而为否。……《易》之为书,六爻皆有变象,又有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疏:「《易》之为书,揲蓍求爻,重爻为卦。爻有七、八、九、六,其七、八者,六爻并皆不变。……其九、六者,当爻有变,每爻别为其辞名之曰象。……每爻各有象辞,是六爻皆有变象。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圣人取其义而论之,或取互体,言其取义为(无)常也。」按观自二至四爻为坤,自三至五爻为艮,故云两体交互各成一卦。或以《易》卦上下分象亦为互体,如郑注《既济》九五爻云「互体为坎」,旅初六爻云「互体为艮」是也。
牟注:「原卦爻辞对所占卜之事难以说通,便取『互体』。刘勰即以其『取义无常』,来比喻『文外之重旨』可以『秘响旁通』。」周注:「观卦中含有坤卦、艮卦称互体。这里指一卦的爻象含有别卦,比喻含蓄的意思。」
〔五〕 《斟诠》:「《荀子劝学》篇:『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故互体变爻〔一〕,而化成四象〔二〕;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三〕。
〔一〕 《说文》:「爻,交也。」徐灏曰:「交者交错之义。」《
易系辞上》:「爻者,言乎变者也。」《系辞下》:「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盖交错则变动矣。
〔二〕 《易系辞上》:「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正义引庄氏曰:「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为四象也。」
《征圣》篇:「四象精义以曲隐。」四象指用六十四卦来表示各种现象。卦是符号,从符号上看不出各种现象来,所以它的意义是曲折隐晦的。
周注:「上引遇《观》之《否》」,里面有互体,有变爻。观卦倒数第四爻●变为否卦的ㄧ,成为两个卦,其中是《坤》,『坤,土也』;是《巽》,『巽,风也』;是《干》,『干,天也』。《观卦》的风变为《否卦》的天,居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里是风,是土,是天,是实象;『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是假设的象;『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是义象;『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用象。根据变爻就产生四象。四象见《征圣》注。」
〔三〕 范注:「《艺文类聚》八引《尸子》:『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圆折者有珠。』」《淮南子地形训》:「水圆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黄侃《补文心雕龙隐秀篇》赞曰:「川含珠玉,澜显圆方。」《论衡自纪》篇:「或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沈难测。……答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犹隐乎?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其荴●,犹玉剖珠出乎?」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什么叫做『隐』?就是深蔚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它的特质,『此时无声胜有声』是它的奇致。试一读姜尧章过吴淞时所作的《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这里是情与景的交融,这里是深曲之笔表达出深曲的情怀。『澜表方圆』,由于有『珠玉潜水』。──这便是『隐』。」
周注:「这里指写得含蓄的,在文辞上会有种种表现。」
刘勰把「隐」比作「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这个「
澜」就是「波起辞间,是谓之秀」,所以我们可以「观澜而索源」。《知音》篇说:「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这个意思。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一〕,使玩之者无穷〔二〕,味之者不厌矣〔三〕。
〔一〕 牟注:「始正末奇:对『隐』的特点而言。始读之觉其正常,最后才感到奇特。」「明」,指明朗而不浅露。
〔二〕 「玩之者无穷」意谓玩之者感觉其意无穷。既然「隐」并不等于晦涩,那就要掌握一定的尺度,要做到「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
〔三〕 《诗品序》:「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工部七律,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叹,味之不尽。」
彼波起词间,是谓之秀〔一〕。□乎□音〔二〕,宛乎逸态〔三〕。若远山之浮烟霭〔四〕,娈女之靓容华〔五〕。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六〕,无待于镕裁〔七〕。深浅而各奇〔八〕,秾纤而俱妙〔九〕。若挥之则有余〔一○〕,而揽之则不足矣。
〔一〕 「词」,黄注本作「辞」。
周注:「波起:指突出。所以是秀。」
〔二〕 此句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俱作「□乎□音」。冯舒校本作「□手□音」。何义门校本「乎」改「手」,顶批:「一有『纤丽』二字,冯校本阙。」黄注本作「纤手丽音」,下注:「纤丽字缺。」
〔三〕 「逸」,超乎流俗者。「逸态」,高超的姿态。
〔四〕 曹批梅六次本「浮」字缺。冯、徐二校本有「浮」字。
姚鼐《与鲁絜非书》:「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弗有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夫文之多变,亦若是已。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惜抱轩文集》卷六)以姚鼐的话来看,偏于柔性美的文章也不是毫无刚气。「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这正和姚鼐所说的「如沦如漾」类似;「若远山之浮烟霭」,「譬诸裁云制霞」,这正和姚鼐所说的阴柔之美「如云,如霞,如烟」类似。
〔五〕 《诗齐风甫田》:「婉兮娈兮。」「靓」,用脂粉来妆饰。
《斟诠》:「娈女之靓容华,谓若美女之妆饰华丽容色也。娈,美好貌。《广雅释诂》:『娈,好也。』《诗小雅车舝》:『思娈季女逝兮。』毛传:『娈,美貌。』靓,妆饰也,见《
玉篇》及《广韵》。《文选》左思《蜀都赋》:『袨服靓妆。』刘曰『靓谓粉白黛黑也』。」曹植《美女篇》:「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又《杂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六〕 「格」,格式,格度。牟注:「这里指样式。」
〔七〕 「镕裁」,冯舒校本作「裁镕」,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作「镕裁」。比喻对容貌的修饰。
〔八〕 本篇末段云「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就是「深浅而各奇」。
〔九〕 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作「秾」。冯校本作「●」。范注:「字典无『●』字,应是『秾』字之误。」曹植《洛神赋》:「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五臣翰注:「秾,肥;纤,细也。」
《斟诠》:「言美人之丰腴或纤弱各有其美妙也。秾,秾丽,指丰腴而言;纤,纤弱,指清瘦而言:此喻文辞之繁俭。」
〔一○〕「挥」,散也。看起来,「秀」似乎偏于柔性美,所以说这种秀美「若挥之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因为它没有骨力。这种秀美,用花的颜色来比,是「深浅而各奇」,用少女的姿容来比,是「秾纤而俱妙」。
以上为第二段,多方设喻,说明隐秀的风格特点。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一〕;工词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二〕。呕心吐胆,不足语穷〔三〕;岁炼年,奚能喻苦〔四〕!
以下言如何到达隐秀的境地。「隐」指意言,「秀」指词言。
〔一〕 「玄默」,沈静寡言。《汉书刑法志》:「孝文即位,躬修玄默。」「表」谓仪表。这可见「隐篇」之所以形成,是由立意的深远来的。
《斟诠》:「玄默,沈静寡言也。……《汉书古今人表》注:『老子玄默,孔子所师。』《淮南子主术训》:『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二〕 黄注本「词」作「辞」。徐校本「思」作「心」,曹批梅六次本「恒(恒)」字缺笔作「恒」。
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饶宗颐《刘勰文艺思想与佛教》:「《隐秀》篇区隐为复意,而秀为美辞,亦复一神一形,内外相资。尚形之文,徒具外美,而内则枵然无物;故『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职是故也。刘氏盖针对六朝文人之通病,有秀而无隐,换言之,即有形而无神是矣。」
〔三〕 「语」字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俱阙。桓谭《新论祛蔽》篇:「余少时……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扬)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虑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梦见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纳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
李商隐《李贺小传》:「母使婢探囊中,见所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肝乃已耳。」
〔四〕 《校证》:「『奚』,(毛子晋刻本)作『莫』。」冯校:「『喻』,钱本注云『一作愈』。」
《神思》篇:「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周注:「创作的所谓自然,并不是可以随便写成,还需要苦心经营。」
「炼」,同「锻炼」。杜甫《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
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乎庸目〔一〕;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二〕。使酝藉者畜隐而意愉〔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四〕。譬诸裁霞制云〔五〕,不让乎天工〔六〕;斲卉刻葩〔七〕,有同乎神匠矣〔八〕。
〔一〕 冯舒校本「乎」作「于」。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作「乎」。这句是说深隐的余味,不是毫无欣赏能力的人所能体会的。
〔二〕 《校证》:「『妙』毛作『遐』。」此句论秀。「妙心」,善于理解的读者。
〔三〕 「畜」字黄注本作「蓄」,按「畜」、「蓄」在此可通。「
酝藉」,同「蕴藉」。《后汉书桓荣传》:「荣被服儒衣,温恭有蕴藉。」李贤注:「蕴藉,犹言宽博有余也。」此处指有含蓄。
《知音》篇说:「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又说:「夫惟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
〔四〕 所谓秀出之句,也就是一篇里面形象特别鲜明、秀美、突出的句子,正因为它「状溢目前」,有如「英华曜树」,所以才能「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使……英锐者抱秀而心悦」,也就是能「动心惊耳」。
〔五〕 冯校本作「裁云制霞」,徐校本、曹批梅六次本作「裁霞制云」。据《校证》毛本亦作「裁霞制云」。
〔六〕 冯本原抄作「天上」,注云:「上当作工。」
〔七〕 「卉」,草的总称。「葩」,花。
周注:「斲卉刻葩,本于《列子说符》:『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
〔八〕 「神匠」,神工巧匠。
故篇中乏隐〔一〕,若宿儒之无学〔二〕,或一叩而语穷〔三〕;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四〕,若百诘而色沮〔五〕。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词矣〔六〕。
〔一〕 冯校本「故」字作「若」。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均作「故」。何义门校「故」改「若」。
〔二〕 「若」,何义门改「等」。黄注本从之。《校证》:「毛作『若』。」
〔三〕 说「故篇中乏隐,若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又说「
不足于才思」,可见「隐」以立意为主。「隐秀」这种风格,指的是情意深隐,不把全部内容和盘托出,而用极精炼的语言暗示出来,这就是《宗经》篇所谓「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因为「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就变得内容浅薄,经不起玩味了。
〔四〕 「巨」,冯校本作「巨」。「巨室」谓世家大族。《孟子离娄上》:「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五〕 冯本、徐本、曹批梅六次本「诘」字俱阙。沈岩临何焯校本注明:「『百』下一有『诘』字。何云:『少珍』,冯本有,『诘』字阙。」句意谓:倘使多问问就神色沮丧。《校证》:「毛补(诘字)。」
〔六〕 「有」字,冯本作「无」,注云:「『无』当作『有』。」「词」字,黄注本作「辞」。「愧」字,曹批梅六次本、黄注本作「
媿」,冯、徐作「愧」。
以上为第三段,论如何形成隐秀以及缺乏隐秀对文辞的影响。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一〕,乐府之《长城》〔二〕,调远旨深〔三〕,而复兼乎比兴〔四〕。陈思之《黄雀》〔五〕,公干之《青松》〔六〕,格刚才劲〔七〕,而并长于讽谕〔八〕。叔夜之□□,嗣宗之《咏怀》〔九〕,境玄思淡〔一○〕,而独得乎优闲〔一一〕。士衡之□□,彭泽之□□〔一二〕,心密语澄〔一三〕,而俱适乎□□〔一四〕。
〔一〕 「古诗之离别」指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首。这首诗不直说离别之苦,人都瘦了;却说「衣带日已缓」;不说自己的幽怨,却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情调是微婉隐曲的。但是通过「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比喻的话,就把主人公的心情完全烘托出来。
〔二〕 黄注:「乐府古辞有《饮马长城窟行》。长城,蒙恬所筑也,言征客之至长城而饮其马,妇思之,故为《长城窟行》。」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谈到含蓄蕴藉的表情法时说,「有一种起兴是和下文有情调上的联系,大多是触景生情,就眼前所见所闻的景物,引起情感的波动。例如《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看到了河畔的春草绵绵不断,延向远方,引起她对远方爱人的相思。」
这首诗所表现的情意也是很微婉曲折的,然而通过「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运用比兴的手法,就把怀望远人归来的孤凄心情透露出来了。
余冠英:「其中『枯桑』两句是说:枯桑虽然没有叶,仍然感到风吹,海水虽然不结冰,仍然感到天冷。比喻那远方的人纵然感情淡薄,也应该知道我的孤凄,我的想念。」(《乐府诗选》)
〔三〕 「调远旨深」,此据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冯舒校本作「
词怨旨深」。按「调远旨深」意长。
〔四〕 周注:「『行行重行行』诗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是兴,含有希望游子不忘故乡的意思。『浮云蔽白日』,是比喻。李善注:『以喻邪佞之毁忠良。』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的『青青河畔草』兴起『绵绵思远道』。又『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比喻游子的感受风寒。」
〔五〕 「陈思之《黄雀》」,指的是《野田黄雀行》。这首诗是曹植看到好友丁仪、丁廙兄弟被曹丕所杀,自己无力营救,为抒发内心的愤恨而写的。他不敢直书其事,用了许多曲笔。但是通过「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两句形象的比喻,就把环境的险恶暗示出来。
〔六〕 「公干之《青松》」,指的是刘桢《赠从弟三首》中的第二首。这首诗的头两句「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用形象的对比,就把作者不畏强暴的性格鲜明地表现出来。
〔七〕 「格刚才劲」从《赠从弟》诗中表现得比较突出。全诗说:「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可见深隐的作品并不一定都是柔性的。
姚鼐《海愚诗钞序》说:「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闇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惜抱轩文集》卷四)
〔八〕 《野田黄雀行》说:「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从这里可以看出讽谕之意。
周注:「曹植《野田黄雀行》:『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用少年救雀来比喻救人患难,是讽谕。刘桢《赠从弟》:『亭亭山上松,……松柏有本性。』比喻有节操,也是讽谕。」
〔九〕 「咏怀」二字,冯校本缺,此据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
《校证》谓此二句毛本作「叔夜之疏,嗣宗之放」。
〔一○〕「淡」,徐校本作「澹」,按「淡」谓淡泊,亦作澹泊。「
境玄思淡」,境界玄远,思想淡泊。
〔一一〕徐校本「优」作「幽」。何义门校本「闲」改「闲」,黄注本从之。
《体性》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文选》阮籍《咏怀》诗颜延之注:「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可见阮籍的「优闲」只是表面现象。他的本志是在进行讽刺,但是又怕「罹谤遇祸」,所以运用比兴,而「文多隐避」。只是他这种「隐」,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就有点近于晦涩了。
〔一二〕《事类》篇说:「士衡沈密。」《体性》篇说:「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何焯云:「四句(钱)功甫本阙八字,一本增入『疏放豪逸』四字。『适乎』下阙二字,一本有『壮采』二字。」(见过录沈岩校本)《校证》:「姚范曰:『案此盖举嵇阮陆陶之传篇耳。钱功甫,名允治,长洲人,无子,遗书散逸。』方东树曰:『允治父谷,字叔宝,以善画名家,博雅好学,取宋人郑虎臣《吴都文粹》,增益百卷,以备吴中故实,故功甫藏书最富,见《有学集》。』」
黄注:「《陶潜传》:潜字渊明,或云字符亮,为镇军建威参军,后为彭泽令。」《校证》谓毛本作「士衡之豪,彭泽之逸」。
〔一三〕「心密语澄」,心思细密,语言清澄。
〔一四〕黄注:「一本有『壮采』二字。」《校证》谓毛本有「壮采」二字。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一〕。「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二〕。「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三〕。「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四〕。「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五〕。
〔一〕 《文镜秘府论》南卷引唐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似秀句者,抑有其例。皇朝学士褚亮,贞观中,奉与诸学士撰《古文章巧言语》,以为一卷,至如王粲『灞岸』,陆机《尸乡》,潘岳《悼亡》,徐干《室思》,并有巧句,互称奇作,咸所不录。他皆效此。诸如此类,难以胜言。……常与诸学士览小谢诗,见《和宋记室省中》,诠其秀句,诸人咸以谢『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诚为得矣,抑绝唱也。夫夕望者莫不镕想烟霞,……有一于此,罔或孑遗。」
〔二〕 此二句见旧传为班婕妤所作《怨歌行》。诗中通过团扇的唯恐秋风送爽而被弃捐,来象征弃妇的愁怨,所以使人一看到这两句,就辨别出它是「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锺嵘《诗品》上:「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婕妤」,宫中女官名。
「无聊」,哀伤。《楚辞》王逸《九思逢尤》:「心烦愦兮意无聊。」
〔三〕 「怅」字,冯校本作「长」,误。此二句见旧传为李陵《与苏武诗》的「嘉会难再遇」一首,它通过「临河濯长缨」的鲜明形象,显示出主人公的壮志未遂。「悠悠」,忧思貌。锺嵘《诗品上》说李陵诗「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生命不谐,声颓身伤」。此处所谓秀,并不纯粹是柔性美,象这两句,就是「志高而言壮」的。「缨」,结在颔下的帽带。
〔四〕 此二句见乐府古辞《伤歌行》。通过这两句的刻划,显示出主人公徘徊彷徨,夜不能寐,无所适从的形象。从这个形象也就象征出一位思妇「心孤而情惧」的极度悲愁的胸怀。「悲极」,徐校本作「极悲」。
或谓:「《明诗》篇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这是刘勰对相传为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为伪所下的论断。……而补文中的『「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举这样的例证,岂不是与《明诗》篇的论断相矛盾?不称班婕妤而称匹妇,前后也不一致。」按颜延年《庭诰论诗》:「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颜延年说「非尽陵制」,可见他并没有全部否定李陵诗,而且认为其中的「善篇」,有其可悲之处。裴子野的《雕虫论》也说:「其五言为家,则苏李自出。」《明诗》篇的话是说:《汉书艺文志》中不见文人有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被后人怀疑。刘勰对这个问题只是存疑,并没有直接表示自己的意见。「嘉会」一首,纵然不是李陵作的,在刘勰以前早已存在,而且不失为「善篇」。引来作为例证,说明「丈夫之不遂」的心意,也没有肯定是李陵作的,所以和《明诗》篇的论点并没有什么矛盾。至于所谓班婕妤《怨歌行》,《文选》李善注于本题下引《歌录》曰:「《怨歌行》,古词,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拟之。」按《汉书班婕妤传》引了她写的赋,并没有提到她写《怨歌行》或拟《怨歌行》古词。《怨歌行》中写的主人公是一个一般的女性,和班婕妤的身份不相称。近代人的研究,多认为这首诗就是无名氏的《怨歌行》古辞。刘勰称她为「匹妇」,没有什么不可以,既不是抄袭锺嵘《诗品》,和《明诗》篇的论点也没有什么矛盾。
〔五〕 此二句见晋人王赞《杂诗》。诗一开头就造成了一种阴寒而感伤的气氛,边地的马既然都起归乡之念,当然人更思归,所以知道全诗是「羁旅之怨曲」。「羁旅」,就是作客他乡。《左传》庄公二十二年「羁旅之臣」,杜注:「羁,寄也;旅,客也。」《宋书谢灵运传论》:「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荆『零雨』之章,正长(王赞字)『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也是说明「朔风」两句所表露的感情是很鲜明的。
《校证》:「『朔风』,冯本、汪本、两京本、王惟俭本无『朔』字;张之象本作『凉风』,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锺本、梁本、《文通》二一、日本刊本作『凉飙』。《诗纪》四作『朔风』,黄注本改『朔风』。」按元刻本无「朔」字。
《缀补》:「《诗品中》评晋著作王赞诗:『正长「朔风」之后。』即指此。」
以上为第四段,举出具体作家作品来说明隐篇秀句。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一〕。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二〕。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三〕;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四〕。
〔一〕 「裁」,通「才」,仅。《说文通训定声》:「『裁』,假借为『才』,与用『纔』、『财』同。」
《汉书功臣表》:「裁什二三。」颜师古注:「『裁』与『纔』通。十分之内,纔有二三也。」
〔二〕 《校注》:「求,黄校云:『元作果,谢改。』……按『果』与『求』之形音俱不近,恐难致误。疑原是『课』字,偶脱其言旁耳。」《校证》改作「课」:「『课』原作『果』,梅从谢改『求』。徐校同,胡本作『得』。今按『果』是『课』之坏文。《诸子》篇『课名实之符』,《章表》篇『循名课实』,《议对》篇『名实相课』,《指瑕》篇『课文了不成义』,《才略》篇『多役才而不课学』,即其义。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则『
课』亦有责求意,今据改。」《缀补》:「案谢改『果』为『求』,是也。『求』,隶书作『●』,与『果』形近,因致误耳。」《考异》:「杨校、王校皆非,从谢改作『求』是。」按冯校本、徐校本、曹批梅六次本俱作「求」,不误。
这里刘勰所说的是「篇章秀句」,「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并不是说一切具有含蓄风格的作品都是妙手天成的。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什么叫做『秀』?就是韶美英露,『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的。试一读谢康乐在永嘉《登池上楼》诗:『……徇禄及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蹇开暂窥临。……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新鲜的意趣,兜地上心来,在意识上偶然画了一条印痕,吟哦伸纸时,亏它又骎骎好奔赴腕下,这样才凝聚成『池塘生春草』绝唱千古──诗人甚至于说它是有『神助』──的名句。──这便是『秀』。」
赵仲邑注:「从《神思》、《体性》、《事类》各篇中,可以知道刘勰对于学习修养是重视的,对于他在这里说的『思合而自逢』,应理解为学习修养的结果。」
〔三〕 「晦塞为深,虽奥非隐」,只见于冯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徐校本未补此二句。其它各种元明刊本均无此二句,当是从宋本补入。纪昀在这两句上方批曰:「精微之论。」
《考异》:「此八字为传抄误脱,上二句应『隐以复意为工』而发,下二句系应『秀以卓绝为巧』而发,非浅笔伪增,宜补入。」
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若闲缓寂寞以为柔澹,重浊剜切以为沉着,艰诘晦塞以为含蓄,野俚辏积以为典厚,岂惟缪于诸义,亦并其俊语亮节,悉失之矣。」
刘熙载《艺概》卷一:「《文心雕龙》以『隐秀』二字论文,推阐甚精。其云晦塞非隐,雕削非秀,更为善防流弊。」
《神思》篇:「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
刘绶松《古典文学理论中的风格问题》:「含蓄与晦涩有别,而明朗也并不是浅露。如果文章本无深意,而仅以僻字拗句文其浅露,则又是值得反对的不良倾向了。所以在贵含蓄而抑浅露的同时,……又重明朗而轻晦涩:『晦塞为深,虽奥非隐。』」
「隐秀」之「隐」和《体性》篇所说的「远奥」并不相同。《练字》篇说:「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这种「字隐」,是由用古奥的字所造成的,所以这种深奥是晦涩的,这并不是真正的深隐的风格。
既然「隐」并不等于晦涩,那就要掌握一定的尺度,要做到「内明而外润,使翫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的地步。诗里不明白说出的意思,别人看了自然明白,是「隐」;别人看不懂,要费很大的劲去猜还猜不透,是晦涩,使人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然而含蓄得不够,又会流于浅露,使人读了觉得缺乏余味。
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总术》(篇)中又特为提醒说:『辩者昭晰,而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而诡者亦曲。』这就是毫厘千里,求秀而流为浅陋,务隐而失之诡曲,则似是而非,流弊滋生了。」
〔四〕 《物色》篇:「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黄侃《补隐秀篇》:「若故作才语,弄其笔端,以纤巧为能,以刻饰为务,非所云秀也。」
《文心杂记》:「钱基博云:隐者文外之重旨,秀者篇中之独拔,而要归于自然会妙。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道生自然,彦和论文之宗旨。晦塞为深者,孙樵、刘蜕是也,至樊宗师而极。雕削取巧者,徐陵、庾信是也,至王杨卢骆而甚。」
傅庚生《文学欣赏举隅》:「隐之工者,含蓄而幽远,耐人玩味,而弊在或失之奥塞;秀之工者,俊逸而疏快,妙比天成,而弊在或失之奇突。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所议为允也。……
「文学之极诣,必有其辞足以载其意,其意足以贯其辞。呕心以为秀者,必取其辞能为辅;溺思以为隐者,必希其意可以畅;悖此则或流于汗漫迷所归,或嫌其堆砌邻于晦矣。」
又:「意境,主也;辞句,宾也。意高而辞不足以起之,则主慢宾客矣,失之奇突矣;辞炼而意不足以帅之,则喧宾夺主矣,失之奥塞矣。辞意之中倚,实隐秀之得失也。」
黄海章《刘勰的创作论和批评论》:「譬如扬雄的文章,假艰深以文浅陋,不能说他是『隐』;颜延之的诗篇,错采镂金,不能说他是『秀』。这种界线是要划清的。」
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一〕;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二〕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三〕。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四〕,盖以此也。
〔一〕 《原道》篇:「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踰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
郭注:「『自然会妙』,苏东坡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即此意。」
〔二〕 「缯」,帛之总名。
《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这篇的主旨,不外两层意思:第一,是论文学的风格有隐与秀的不同;第二,是说隐可以『润色取美』,秀却要『自然会妙』。」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司空图《诗品》品『
自然』之格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薄言情晤,悠悠天钧。』诗之挺秀者也。品『委曲』之格云:『登彼太行,翠遶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凤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诗之蓄隐者也。大抵文学之造深着痛快之境者,其触发文思也骠疾,『俯拾即是』,妙夺天工,秀之美者也。文学之擅委曲含蓄之场者,其细绎文思也纡徐,『如幽匪藏』,曲尽人意,隐之美者也。」
〔三〕 皮朝纲《从文心雕龙隐秀篇看刘勰的美学观》:「英华曜树之美和朱绿染缯之美──谢榛《四溟诗话》:『作诗虽贵古淡,而富丽不可见。譬如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锦也。』周紫芝《竹坡诗话》引东坡语:『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韵语阳秋》:『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平淡而有思致』,『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刘勰所主张的『自然会妙』,就是这种绚烂之后归于『
平淡』的境界。《说诗晬话》:『经营而反于自然。』刘勰所要求达到的『自然会妙』,正是这种点化后的自然。」(《四川师院学报》一九七九年四期)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自然美和人工美并重。「自然会妙」的,象树上的花朵,「浅而炜烨」,就是说色浅显而光采照人。「润色取美」的,则象绸子上染的红绿色一样「深而繁鲜」。只有「雕削取巧」的过分修饰,才是「虽美非秀」的。《夸饰》篇里提出:「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只有在内容空乏或在毫无内容的情况下,文章才过分地强求雕饰,这就是「雕削取巧」,它和「
润色取美」是不同的。「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是说如何形成「秀句」;「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是说如何形成「隐篇」。「朱绿染缯,深而繁鲜」,是说的「隐」;「英华曜树,浅而炜烨」,是说的「秀」。这就是「辞浅而义深」,「隐」与「秀」相反而实相成的道理。
黄侃既没有看清「润色」和「雕削取巧」的区别,又没有看出「润色」和「隐」的关系,他所作的《补隐秀篇》说:「故知妙合自然,则隐秀之美易致;假于润色,则隐秀之实已乖。故今古篇章,充盈箧笥,求其隐秀,希若凤麟。」(《文心雕龙札记》)又说:「隐秀之篇,可以自然求,难以人力致。」(同上)这样把「隐篇」和「秀句」混为一谈,而完全否定了润色的作用。
〔四〕 「侈」,多也。《管子侈靡》:「善而末事起不侈。」注:「侈谓饶多也。」
「隐篇」二句是据曹批梅六次本,其它各本都把这两句话错简成一句「秀句所以照文苑」,就使人难以索解。纪批:「此『
秀句』乃泛称佳篇,非本题之『秀』字。」这简直是望文生义,无法自圆其说。
《斟诠》把「秀句」臆改为「隐秀」,仍然是「夔之一足」,不能自圆其说。
「文苑」、「翰林」就是文坛。这三句话的意思是说:文坛上所以有这许多「隐篇」、「秀句」光彩照人,是「自然会妙」和「润色取美」的结果。
第五段说明隐与晦涩、秀与雕琢的区别,以及「自然会妙」与「润色取美」的关系。
赞曰:深文隐蔚〔一〕,余味曲包〔二〕。辞生互体,有似变爻〔三〕。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四〕。动心惊耳〔五〕,逸响笙匏〔六〕。
〔一〕 「蔚」,指文采而言。此句谓深刻的文辞含蓄而多彩。
《斟诠》与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臆改此句为「
文隐深蔚」,与下句「余味曲包」失去对偶,不足信。
〔二〕 「曲」,指曲折、隐僻。黄侃《补隐秀篇》:「夫文以致曲为贵,故一义可以包余。」
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所谓味在「咸酸之外」,就是「深文隐蔚,余味曲包」。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二十四诗品》论《含蓄》一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就是象征『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妙境。『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含蓄的主宰仍然在作者内蓄的思想感情,浮者自浮,沉者自沉。……
「隐美就要含蓄不尽,秀美则是不恤说尽的;前者说尽了就是『续凫』,后者偏不说尽就是『截鹤』。韶秀的作品,我们虽不相信是『神助』,却需要真地由作者『触着』,写出来便能『状溢目前』。……含蓄的作品,要作者通过生活的感受,在思想感情上真地有所蓄积,虔诚地写出。有时并不是故意要掉笔花,却自然而然地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般,『情在词外』,特别耐人咀嚼。若只是假意地半推半就,含糊其词,就难免要模糊晦涩,令人如在雾里看花了。……
这种文学艺术的风格,好像光莹温润的美玉,它映射出光莹的特质,便是秀美;包韫着温润的特质,便是隐美。极诣的作品,会炫惑了我们的眼睛,摘不出哪一句是秀,也辨析不出它是在怎样地孕度着隐。……严沧浪所说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言有尽而意无穷。』说的便是天人合,隐秀参的境界;只可惜把话说得有些虚玄,未免也『不可凑泊』了。」
钱锺书《谈艺录》:「沧浪不云乎?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意若曰:短诗未必好,而好诗必短。意境悠然而长,则篇幅相形见短矣。古人论文,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有曰『读之惟恐易尽』。……篇终语了,令人惘惘依依。少陵排律所谓『篇终接混茫』者是也」;又「意境有余则篇幅见短」。「按此意在吾国首发于《
文心雕龙隐秀》篇,所谓『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又谓『余味曲包』。少陵《寄高适岑参三十韵》有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终而曰『接』,即《八哀诗张九龄》之『诗罢地有余』,正即沧浪谓『有尽无穷』之旨。」
〔三〕 《斟诠》:「言辞之内在本情与外在纤旨,互为体用,其寓意托兴,有似卦象之两体,互为爻变。」牟注:「『辞生互体』二句:指意义深富而含蓄的文辞,也像《周易》卦爻的变化一样,可以产生『取义无常』的作用。」
〔四〕 深隐的内容,不是在篇中平均分布的,而是要把极度繁复的思想感情,通过一个着力点透露出来,就是所谓「言之秀矣,万虑一交」,这样才显得言有尽而意无穷。
〔五〕 斯波六郎:「枚乘《七发》:『涌触并起,动心惊耳。』」
〔六〕 《校注》:「按《文选》古诗『今日良宴会』首:『弹筝奋逸响。』」
《斟诠》:「言此种契合天机之音声,足以惊心动听,宛若具有十三管之笙匏之吹奏,不同凡响也。……笙匏,乐器名,古以匏为之,共十三管,列置匏中,施簧管底,吹之发声。」
应劭《风俗通义声音》:「音者,土曰埙,匏曰笙。」按秀出之句,是说它超出于其它部份之上,而特别能震人心弦,所以形容它说「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本篇补文的真伪问题:
《古今图书集成考证》考《隐秀》篇云:「案此篇『
澜表方圆』以下缺一叶,《永乐大典》所收旧本亦无之,今坊本乃何焯校补。」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五《文心雕龙》提要:「是书自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至明弘治、嘉靖、万历间,凡经五刻,其《隐秀》一篇皆有阙文。明末,常熟钱允治称得阮华山椠本,抄补四百余字,然其书晚出,别无显证,其词亦颇不类。」
纪昀评:「癸巳(一七七三)三月,以《永乐大典》所收旧本校勘,凡阮本所补悉无之,然后知其真出伪撰。」又云:「此一页词殊不类,究属可疑。『呕心吐胆』,似摭玉溪《李贺小传》『
呕出心肝』语,『锻岁炼年』,似摭《六一诗话》周朴『月锻季炼』语,称渊明为彭泽,乃唐人语,六朝但有征士之称,不称其官也。称班姬为匹妇,亦摭锺嵘《诗品》语。此书成于齐代,不应述梁代之说也。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似乎明人伪托,不如从元本缺之。」
黄侃《札记》:「详此补亡之文,出辞肤浅,无所甄明。且原文明云『思合自逢,非由研虑』;即补亡者,亦知不劳妆点,无待裁镕;乃中篇忽羼入『驰心』、『溺思』、『呕心』、『锻岁』诸语,此之矛盾,令人笑诧,岂以彦和而至于斯?至如用字之庸杂,举证之阔疏,又不足诮也。」
按《文心雕龙神思》篇说:「扬雄辍翰而惊梦」,这是根据桓谭《新论》来的。《新论祛蔽》篇说:「余少时,……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扬)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虑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梦见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才略》篇也说:「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而竭才以钻思。」这些都和《
隐秀》篇补文中所说的「呕心吐胆,不足语穷」的状态是一致的,不见得刘勰「呕心吐胆」这句话就出于李商隐《李贺小传》中所说的「
呕出心肝」。又按《神思》篇说:「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
都》以一纪。」这是说:张衡写《二京赋》,「精思博会,十年乃成」(据《后汉书张衡传》)。左思作《三都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皆着纸笔,遇得一句,即疏之」。这和《隐秀》篇补文「
锻岁炼年,奚能喻苦」,正可以互相印证。欧阳修《六一诗话》论周朴诗说,当时人称周朴写诗「月锻季炼」,那比刘勰说的「锻岁炼年,奚能喻苦」分量要轻得多,不见得《隐秀》补文的「锻岁炼年」一句话是从欧阳修来的。见到《隐秀》篇和锺嵘《诗品》卷上都曾称班婕妤为「匹妇」,就说《隐秀》篇补文是抄的《诗品》,尤其不成理由。至于纪批说:「称渊明为彭泽,乃唐人语,六朝但有征士之称,不称其官也。」这尤其荒唐。鲍照《鲍氏集》卷四有《效陶彭泽体》诗一首,怎么能说「六朝但有征士之称」呢?纪评所说「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这也是很武断的。实际上具备「隐秀」这两种风格特点的作品,主要是诗歌,那么在这补文里举的隐秀的例子,都是诗篇和诗句,又有什么与全书体例不合之处呢!
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以下简称「《新议》」):「他(纪昀)说『呕心吐胆』这种话像是从李商隐所作的《李贺小传》中『呕出心肝』来的。又说『锻岁炼年』像是从欧阳修《六一诗话》中『岁锻季炼』而来的,等等。然而这仅仅是他的『疑』,而不曾另有良证确据。……难道不可以『疑』成相反的可能:李商隐所写的那种怎见得就是『首创』,……又安知不是从彦和之语化生而来的呢?……刘彦和说了很多『镂心』(《情采》),『镌思』(《才略》),『疏瀹五藏(脏)』(《神思》),『雕琢情性』(
《原道》)的话,为什么纪氏不疑『词殊不类』?为什么一到『呕心』,便非说这是从李义山偷来的不可呢?……『左思练《都》以一纪』(《神思》),不是也和『炼年』相近吗?为什么非说它是从欧阳修《诗话》偷来的不可呢?……
「纪氏的另一个疑点是:『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这实在也不成为很坚强的论据。比如《比兴》篇,如何又去论传记?《声律》篇,怎么又去绳经史?《比兴》篇虽兼论诗赋,慨叹赋不及诗,实以诗为主眼。《声律》自然也可包括铭赞之类,但主要精神仍然是说诗篇的事。……依此而言,『四百字』之内,又要立论,又要举大量经史子集之种种例,那非得『宋本』原『
脱两板』才对了!纪氏的逻辑性都不严密,一先假定『匹妇』一语是偷自锺嵘的,对不对他不管了,紧跟着就又判决:刘勰『成书于齐代』,怎么会采及梁代锺某之语?你看,这也成为一条证吗?
「最近的疑伪论证新提出的一条理由是,补文中的主张呕心锻岁的刻意而求,与彦和『自然会妙』相违反,可见其伪。……这样议论……可能太执一端了。试看,彦和本篇的结束就是『两扇』并举的,一是『自然会妙』,有如卉木耀英华;一是『润色取美』,好比缯帛染朱绿。对这两种隐秀,彦和并未轩轾,只说一个『浅而炜烨』,一个『深而繁鲜』,同是『照文苑』而『侈翰林』的。事实明明白白,天工人巧,常须凑泊,谁说彦和是主张一味『自然』的呢?
「其实,只要平心静气地读读补文,可以看出他是说,隐秀应为立意之士、工辞之人所刻苦以求之事,而此人工,可侔天巧。这正是彦和的理论主张的一贯性。」
按皎然《诗式》卷一《取境》条说:「『不要苦思,苦思则伤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伤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夫希世之珠,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含变之文哉!但贵成章以后有其易貌,若不思而得也。『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此似易而难到之例也。」(按此条系引皎然《诗议》)宋何薳《
春渚纪闻》卷七也说:「自昔词人琢磨之苦,至有一字穷岁月,十年成一赋者。白乐天诗词,疑皆冲口而成。及见今人所藏遗稿,涂窜甚多。」这都说明貌似自然的作品有些是锻炼而来的。或谓:「锻炼一词,唐以前多用于给人制造罪名讲。」恐也未必。
《论衡率性》篇说:「冶工锻炼,成为铦利。」就不是给人制造罪名。刘勰对《论衡》是很熟悉的。为什么就不可以沿着这个路子,而用为诗文的锻炼呢?文学作品的锻炼,主要指的是文字的修改加工。方干《郑明府诗》:「文章锻炼犹相似,年齿参差不较多。」就是指文句的加工。在诗文修改过程中,苦心锻炼是不足为奇的,何况是比较深隐的作品呢?
周注又谓:「刘勰在《原道》里提出『自然之道』,在文体论、创作论里多次提到『自然』,这是他论文的宗旨之一。因此『呕心吐胆』,『锻岁炼年』是违反他主张自然的论文宗旨的,不是他的意思。」
周汝昌《新议》:「《文心》一书,上半部是『文体』,下半部是『文术』。其中一篇,就叫《总术》,试听其言:『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才之能通,必资晓术。』『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所以他的主张是:必须像弈者,『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可见他从来不曾倡导『纯任自然』。就算是『自然会妙』吧,那也必须是精于文术的作家,作够了『按部整伍』的工夫之后,才能有『以待情会』的结果。……所以,在彦和看来,文学创作都是『精虑』而『造』,哪有真正不『虑』而成『文』的人和事呢?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再看补文,就不应认为它与彦和的『创作思想』『文艺理论』有什么抵触难通。补文中所显示的层次是:「(一)先比作烟霭、容华;(二)随即指出烟霭容华是天然的,而文学并不是靠天然;(三)所以才要刻意于隐秀之方,研练之术;(四)这种『人巧』的文,也与『自然』同为至美,所以说『不让乎天工』,『有同乎神匠』了。
「在此,我们还应回顾彦和在刚一开卷就说的──『云霞雕色,有踰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而《隐秀》正谓『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斲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矛盾』『冲突』,正是相反相成,一事两说。彦和意谓:天然的美,象是人间的良工巧匠画出织成的那样绮丽,而人间的文,也正像天工神匠的创作品一般美妙了。我觉得,这正是常山之蛇,首尾相应,虽是互喻,却当然是以『人巧』的『文』为主来讲话的:连那『无识之物』都『郁然有彩』,我们这『有心之器』反能『无文』吗?这种语意,不烦多讲而自明,但是却仍然有人误会,以为彦和是反对『画工』『锦匠』者,只取一味『自然』。而因此之故《隐秀》补文乃为大相径庭云云。这就去事实太远了吧。」
本篇补文的来源,已在《文心雕龙板本叙录》里介绍徐校本、冯舒校本、曹批梅六次本和沈岩临何焯批校本时作了说明。详见拙撰《文心雕龙的风格学》中《文心雕龙的隐秀论》的第一部份《〈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我们所以说本篇补文是根据宋本翻刻,主要是根据曹批梅六次校定本在本篇末尾所附朱谋(郁仪)的跋语。跋云:
「朱郁仪曰:《隐秀》中脱数百字,旁求不得,梅子庾既以注而梓之。万历乙卯(一六一五年)夏海虞许子洽于钱功甫万卷楼检得宋刻,适存此篇,喜而录之,来过南州,出以示余,遂成完璧,因写寄子庾补梓焉。子洽,名重熙,博奥士也,原本尚缺十三字,世必再有别本可续补者。」
从补刻的朱谋《隐秀》篇跋语看来,钱功甫家藏书有「万卷楼」之称,钱功甫于万历甲寅(一六一四年)从阮华山买到宋刻本《文心雕龙》珍藏后,第二年(万历乙卯)许重熙就从他家里过录,带给朱谋。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宗室十人》:「宁藩中尉贞静先生谋,……明兴以来,……诸王子孙,好学修行,比西京之刘向者,……未有如郁仪者也。著书百有十二种,皆手自缮写,稿至数易,未尝假手小胥。」而且朱谋从弱冠以来,「手抄《雕龙》,讽味不舍画夜」。在一五九三年写《文心雕龙跋》时,就说已下了三十多年的功夫,到一六一五年看到抄补的《隐秀》篇时,就已对《文心雕龙》这部书下了五十多年的功夫了。补的这四百多字如果是假的,岂能瞒得过朱谋的眼力!
值得注意的是增补的《隐秀》下半篇两板,字的刻法和原板有区别,其中「凡」字刻作「●」,「盈」字刻作「●」,「绿」字刻作「●」,「炜」字刻作「●」,都和其它各篇的这些字的笔画不同。最特别的是「恒溺思于佳丽之乡」的「恒」字缺笔作「恒」,这显然是避宋真宗的讳。可见抄补《隐秀》篇时,就照着宋刻的原样模写,而梅子庾补刻这两板时,也照着宋本的原样补刻。兹附书影两张,以见这次补刻《隐秀》篇的面貌。(书影见下页)
明朝中晚期还没有根据缺笔鉴定板本的风气,假如阮华山作伪,怎么会伪造得那么周到呢?
明朝人的确有伪造古书和乱改古书的事,但这多半是私家刻书坊干的。像《隐秀》篇的补文,在万历年间迭经许多学者、藏书家和毕生校勘《文心雕龙》的专家鉴定校订过,而且补文当中还有避宋讳缺笔的字,显然是根据宋本传抄翻刻的。而且假如明人伪造这段补文,尽可以完全补起来,为什么故弄玄虚,还要阙十三个字呢?如果硬说补文是明人伪造的,那么朱谋这段跋语也必然是伪造的。为什么这段跋语交代补文的来源这么清楚,而且人证物证俱在。何况朱谋是朱明王朝的宗室,这样高贵的王孙,有谁敢伪造他的跋语呢?
杨明照谓宋本《文心雕龙》「不仅明清公私书目未见著录,其它文献……也无一语提及」。其实不然。本篇上引补文的校语,字句颇有出入,根据不像出于一本。如何焯《义门先生集》卷九跋云:「《隐秀》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风动秋草』『朔』字,元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者,即缺此一叶,此后诸刻仍之。胡孝辕、朱郁仪皆不见完书,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椠本钞补,后归虞山,而传录于外甚少。康熙庚辰心友(名煌)弟从吴兴贾人得一旧本,适有钞补《隐秀》篇全文。」这个「旧本」,可能就是从宋本系统来的。
清吴骞《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卷四:「胡夏客曰:『《
隐秀》篇书脱四百余字,余家藏宋本独完。』……夏客字宣子,海盐人孝辕先生子也。然据所录补四百余言,尚不无鲁鱼。爰复为校订,录于简端。」杨明照根据何焯说胡夏客的父亲胡震亨没有看见宋本《
文心雕龙》,就断定胡夏客家藏宋本《文心雕龙》也是假的。其实胡震亨没见过的本子,胡夏客完全可能入藏。朱谋到了晚年才看到宋本《文心雕龙》,也说得很明确。至于说钱允治、朱谋等为什么对宋本《文心雕龙》的其它篇章没有进行校勘,我们用冯舒的跋语来作答复,那就是「别篇颇同此本」,用不着一一列举了。
清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一:「刘彦和《雕龙练字》篇有云:『……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有别风。』(今本脱此二句,宋本有之)」可见卢文弨也见过宋本。怎么能说所有文献「无一语提及」呢!
周汝昌《新议》:「若论此事,也不能孤立简单地对待。今世所存『宋本』,作作统计,是否每部书都是前有来龙,后有去脉,著录分明,略未湮埋迷藏过的?有无忽得一宋本,未详何自,而且非赝鼎可比的?因为钱功甫第一次发现是『得阮华山宋本』,宋本者,应指刊本,而非影写和抄写本,……。抄本当可窜入明人伪托之文词。若是刊本,是否有明仿宋板之书?或某书真有过全部基本宋板而个别篇页抽换或楔入伪品之例?此在专家,考论若能加详,说服自然较力,否则只执着于该书之『宋本』未详来去之迹,即认为『可疑』──进而断其为伪,恐怕从论证方法上说,是稍嫌粗略孟浪的。
「又如,有人说:『今所见元本,每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其款式当出宋本,则所脱一叶当为四百字;今明人抄补者乃为四百十一字,即此亦足以知其为伪撰矣』云云。……断谳者的依据是差了『十一字』,比四百字的涵量要『超溢』,而朱(谋)氏清楚记明了许自钱处得宋刻原本实缺『十三字』。那么,所谓缺十三字,不知是否都是『占了格子』的?如果缺文就是指文词缺漏不具,那个所缺的『十三字』与所『溢』的『十一字』,岂不正说明问题?十一与十三之差只是两个格子的事情,则可否是空格或墨钉的『占位』?……如果有可能是如所拟的情形,则『四百十一字』在那一板面上又是完全『容纳』得下的了。」
《札记》:「案此纸亡于元时,则宋时尚得见之,惜少征引者,惟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此真《隐秀》篇之文。今本既云出于宋椠,何以遗此二言?然则赝迹至斯愈显,不待考索文理而亦知之矣。」
周汝昌《新议》:「张戒在其《诗话》中,一共有两次引及了彦和的《文心》,在卷上,有一处说:『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刘彦和在什么时候说过了『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这样的九个字的原文呢?──那么,……又是什么理由使黄氏等人一眼认定并一口咬定那『隐秀逸文』十二个大字就是『宋本《文心雕龙》原文』,并且如此铁案,不可动摇的呢?……
「张戒所谓的『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十二个字,不是原文,也可以从《隐秀》始终未逸之文来审辨。盖彦和在文章开始,已经为隐为秀下了『界说』。即:『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以后又说:『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补逸文)。那么,刘彦和还要在『原文』中另一处第三次地为隐秀下定义吗?……张戒……所谓『情在词外』,其实就是指原文的『义生文外』的话。……至于所谓『状溢目前』则字面现象上是传本《文心》此篇中所无的,可是已经补逸的文字中,则确乎有『远山烟霭』『娈女容华』的比喻,又说:『挥之则有余。』这不正就是『状溢目前』的意思吗?假令彦和原文实在只有『独拔』和『卓绝』是说『秀』的话,那么张戒这位宋人当然是留不下『状溢目前』的印象了。」
又:「但是我并不是即此认为钞补之文毫无问题了。这问题主要表现为缺字太多。……这些『空字』处,今存的补文都不高明,肯定是后来妄人为『求全』而以意填入的。这些坏字,当然增加了纪昀等人的『词殊不类』的感觉。……将所感觉到的疑点,统统归结到一个『明人伪托』上去,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化的、容易造成是非颠倒的思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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