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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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爱子立东宫王足逢君筑淮堰
诗曰:
欲保金瓯稳,青宫赖有人。
一时称至孝,四海仰纯仁。
既已为明主,如何信佞臣。
至今淮堰上,白骨尚磷磷。
话说寿阳被梁兵久困,一时失了外城,将士只得死守。杨灵胤用计未成,今得孟氏领兵出城接战,虽不能有损于梁,却见捉了梁朝一员大将,士卒甚是欢呼,俱到孟氏帐中称贺。及点阅将士,方知邢峦阵亡。正要将曹虎押进城中,起解到魏主处去请功,不期早有兵卒来报说道:“梁阵上将邢将军押出阵前,要换回曹虎。”孟氏听罢说道:“败军之将,要他何益。”只见手下诸将一齐跪告道:“两家被获交换,皆是好生之德,古今皆然,望太夫人仁慈换回邢峦,我等皆以死报。”孟氏见众将如此,只得使人将曹虎押入帐中,孟氏叫人解去其缚,因说道:“梁魏本无仇隙,尔主既应运而登大位,何不兴仁立义,乃穷兵黩武,戕害有生,甚非天意。且尔以梁国之大,我以魏地之强,胜负未可料也。我今放汝归去,可传示尔主当细思之,以全旧好。”遂叫人押出阵前交换。这梁阵上见曹虎出来,遂放出邢峦,两下交换各自归营。遂日日交锋,时时搦战,胜负难分。
忽一日东北上炮响连天,旌旗蔽日,兵马纷纷杀来。孟氏知是到了救兵,忙催动阵角杀来,梁兵只得迎战。战不多时,萧宝寅的救兵也到了。杨灵胤与任城王在城上看见城外兵到了,也杀出城来。三处人马一齐冲突,梁兵一时慌乱,各要逃出外城,早被魏兵杀得七零八落,急急逃了外城,却又被萧宝寅遣将截住,昌义之、陈刚、王茂等只得杀开一条血路,护梁兵而走。及走出外城,被魏兵杀死的踏死的走不出外城的,已死了数万,其余衣甲器械尽皆委弃。只杀得大败亏输,魏兵将遂夺了外城,便不来追赶。一时梁主正在孙叔敖殿中商议攻城之策,忽流星探马来报道:“魏国有救援兵到了。”梁主大惊说道:“若救援兵来,则内外受敌矣。”连忙上马要来遣将抵敌。不期来迟,梁兵已败逃出城。梁主见了不胜追悔。到了营寨,见折了数万余人,王茂、吕僧珍、陈刚、昌义之俱各带伤,其余受伤将士不计其数。梁主不禁伤心又跌足,俱令在后营服药调治,每日梁主自来看视一番。且说孟氏合了宝寅之兵,一时军威大振,收拾外面残破城池,依旧坚守。
过不多日,不期天气连阴,忽然淮水大发,梁兵甚是苦雨。梁主见军士受雨,又因新败,屯师寿阳一时难破,对诸将说道:“近来水冷,军士殊多劳苦,又朕欲回兵休养士卒,再当定计而取寿阳,不知可否。”众将士一齐奏道:“此乃陛下仁德之心,有何不可。”此时受伤将士俱已全好,梁主遂传令班师回朝。众兵将听了班师,无不喜悦。便连夜起身,鞭敲金凳,齐唱凯声,望建康而来。一路上梁主所过旧日沙场,必然致祭,掩埋白骨,军士见了无不感德。因而渡江,梁主设朝赏赉将士,俱各优待。又将阵亡士卒,令父母妻子报名,每月照旧支粮,众军士俱欢呼称颂。遂又大赦,该郡州县置五经博士,又立州郡学校,使何胤受业于馆中。一时东南士子,皆有雍雍揖让之风。自东晋宋齐以来,儒教沦没,一旦兴超,朝中政事实有可观。
天监六年八月,老人星见。建康县朔阴里,生苗禾一茎九穗。建康大熟,每斛大钱三十。
天监十年,大赦民间。诏立维摩太子为东宫太子。这太子姿容秀美,举止安徐,读书数行并下,五岁时即能背诵五经,喜怒不形于色,自此立为东宫。又北天竺国遣使进贡,梁主厚待之。
时有县令冯翼被奸吏诬害,法曹议罪坐死。其子吉翂,年才十五岁,痛父冤屈莫伸,遂上表投肺石书,乞请代父罪。梁主见表章,嘉之。见其年,疑其有人指教,使廷尉蔡法度讯问数次,实非有人指数。梁主大喜,以其孝行可嘉,立赦其父罪。因此,遂有丹阳尉王志以孝行举吉翂,吉翂拜谢道:“父辱子死,理固当然。若翂得举,是因父取名,何孝之有?”固辞而止。梁主愈嘉其孝,敕赐旌奖其家。
有吏部徐勉,尝与门人夜集会饮,适内中一人欲求得美官,恳于徐勉,徐勉正色道:“今夕止可谈风月,不可谈及公事。”时人咸服其无私。
又起造听讼殿、临政殿,梁主日在其中,与百官谈政事,日昃不遑。又朝中太极殿,是东晋时盖造,传至于梁,殿内是十二间,以象一岁。梁主见其尚未尽善,因传旨着有司鸠工改制,不数月而成工。今盖造了十三间,多一间以象润月。其殿高有九丈五尺,以取九五之位,长有二十四丈,以按二十四气,深有八丈,以按八节,周围俱用五色石而砌。两旁二间名为太极,东西堂又设置二阁,名为两仪阁,皆在殿堂之间。庭中广有七十二步,以按七十二候。不日殿成,一时壮丽非凡。梁主登殿受百官朝贺,群臣皆进表称颂。这太极殿是当时东晋孝武帝盖造,成工之日,因想道世间万物皆有无常,我今盖之,又不知后来何人毁之。时有郭璞精于术数,因召郭璞告其所由,令其卜筮。郭璞卜得一数,奏道:“此殿过后一百十年,当为佛奴所环。”晋武帝更欲细问,郭璞秘密不言。今至梁主,果是一百一十年重新更改。后梁主舍身为佛隶,始信郭璞之言,丝毫不爽也。梁主见群臣称功颂德,不胜大喜,因而下诏道:
夫有天下者,兵革水火。有一于此,责归元首。祝史诸祷,凡有不善,以朕当之,永使灾害不及万姓。俾兹下民,稍蒙宁息,不可以为朕祈福以增其过。特颁远迹,咸令尊奉。谨诏。天监十一年月日诏
梁主轻徭薄税,国泰民安,四境乐业,竟成熙熙皞皞唐虞之世不题。
却说柳庆远受命救援郢、雍二州,兵到日只一战,魏将辛祥、娄悦杀得大败而逃,一时二州平复,汉、沔、荆、湘等处肃然,一面报捷,一面将欲班师。忽朝廷命下,说梁将王景胤在中镇守涪城,为成都叛逆刘季连勾引魏将攻打甚紧,屡战不胜,故遣使入朝求救。梁主方知刘季连反于成都,遂敕柳庆远移战胜之兵,往救涪城,进剿巴蜀。柳庆远领旨,遂整顿军马,暗差了一支兵马绕魏将之后,以阻其归路。然后率师又竟至涪城。魏将王足正围涪城,欺王景胤无能,忽闻柳庆远提大兵来援,自知敌他不过,不胜惊惧,连夜退兵回魏。早有人来报说:“梁兵截住归路,后有追兵。”王足着慌,寻思无计,只得将巴州、巴西之地尽献于梁,亲到柳元帅处投降。柳庆远喜其知机,不费兵力,因准其降。遂遣人械送王足到建康,面见梁主,然后并兵进攻,去剿刘季连不题。
燎毛毕竟推雷火,压卵还须让泰山。
师未到来兵先战,早先胆碎与心寒。
却说王足被人押至建康朝见梁主,梁主待之甚厚。适值梁主正与群臣商议寿阳之事,王足便乘机奏道:“臣观寿阳人稠地饶,乃魏之保障,关系五十二城之安危,若得一寿阳,其余城郡皆为陛下所有矣。今陛下兵多将广,国富民强,以此行兵,天下无敌,即不得混一中原而扩充地土,强大其国,亦霸主之事。君只守成业,自失其时,时不再来,深为可惜。”梁主听了,不禁抚掌大喜道:“不意卿言正合朕意。朕蓄此念已久,但一时未得破寿阳之计耳。”王足便又奏道:“若陛下果欲得之,臣有一计献上,不费一矢之力,旦夕可以成功。”梁主听了大喜,连忙赐坐道:“卿有何妙计,须速奏朕,异日若得寿阳,即以卿镇之。”
王足谢恩,坐下奏道:“臣访得盱眙西去一百四十里,有一大山名曰浮山。山下有穴,穴中有洞。相传上古虞舜使鲧治水之时,蛟龙作怪,水母兴波泛滥于淮泗之同,鲧不能治,后又使禹王续治。这禹王是个大圣人,见洪水泛滥,便审视地形,将一件宝物名为定水神针,使人拿了到洪水之处探试深浅。各处探来,俱识长短,触到这浮山所在,只见水泛洪流,波涛汹涌。那时禹王心知有异,便备了牺牲,祭祷四渎上下神祗,祭祷之后,果是圣人能感天地,一时水波不作,浪不汹涌,水势渐低。再细察时,方见那水头从这浮山底下滔滔汩汩而出,又见水中有无数蛟龙水怪,俱在水中出头,作浪兴波。禹王因提神剑斩灭蛟龙,却擒住了一个大怪物。禹王提剑也要斩它,那怪忽吐人言说道:‘神王不必斩我,若斩了我,则神王治水必不能成功,留我方可助神王一臂之力。’禹王道:‘留你有何用处,你可说来。’那怪物说道;‘神王岂不闻,若要水势灭除,非塞住浮山穴。我能将浮山穴口塞住,使水势不泛滥起来,神王就可以治水了。’禹王听了便停剑说道:‘既是如此,我且留你。’却又想道:‘莫非他是个脱逃之计,倘放他下水,到了穴中不肯出来,岂不又费力。’因使人用神铁链索锁着那怪物的琵琶骨,使它下水塞源。那怪物见禹王识破机关,不能逃脱,就将身子一摇,变了一条小小青蛇儿,往前欲走。谁知那神铁链索也变小如铁丝一样紧紧锁着。那怪物想道:‘小计不能脱,除非变大,自然得脱。’因又摇身一变,忽变做似龙非龙,似蚊非蛟,似龟非龟,长有数十丈,阔有三四丈,撩牙舞爪,状貌狰狞,往水中一钻。却见那铁链索也有数十围粗,紧紧锁住。那怪物方才惊慌,直窜出水面,甩手爪将铁索乱扯乱扭,指望扯断逃脱。谁知那铁索比绵还软,比金还坚,那里扭得他断。那怪物怒发咆哮,便望着禹王劈面扑来,早被禹王将铁索擎住,持剑一指说:‘你速速下水,塞住源头了,免我动手。’遂不住的扯拉,那怪物一时负痛难忍,忙要收法相欲变原形,与禹王战斗。怎奈遍身筋软,不能变化。那怪物方才惊慌,只得拜求道:‘神王不要扯动铁链索,我今情愿下水护塞水源,助尔成功也。’禹王便挽住铁索,那怪物往水中一跳,分渡踏浪,一霎时去得无影无踪。隔了半日,禹王方觉手中铁链索沉重起来。不一时水势渐缓,不似先前汹涌泛滥。禹王遂将这定水神针绾住了铁索,然后命水工凿山掘地,将水疏通。九河瀹济漯,一出葱岭,一出于阗,合流注东于海。又决汝汉,排淮泗而西入于江,而禹王成此大功。成功之后,禹王只不知浮山之穴是何模样。因又祭祷了上下神祗,使人在浮山面前周围筑起土埂,将水车干了。禹王下去一看,只见那怪物蹲在穴中,将身遮住水口,只露着一些小口儿。禹王见了大喜,因对这怪物说道:‘我已成功,皆汝之力,你今安心守住穴中,我使天下苍生绵尔血食。汝若胡行,叫你受罪不小。’遂将斩妖剑悬于穴中,又将神针横在穴口,又祷祝四渎神祗,轮流看守。那怪物见了这些法物压镇,他便垂泪说道:‘神王之命敢不依从,但我在此水底永不翻身。今水已平,万望神王放上去走动走动。’禹王道:‘此穴非尔神力不能遮塞,我今敕封汝为水母大王,使人祭祀。你享血食不小,你若要出来,除非见此穴口外铁树开花。无此莫想。’即命水工将生铁熔铸得数十丈,一株铁树栽于穴口。水母无奈,只得安心守之。禹王安排停当,使人拆去围土,水势依旧将穴口沉没。禹王又于浮山顶上填土筑高,压住了水母在下,使他不能展身摇动。那水母或百年或千年压得没法,一时将四足撑起,舒展力气之时,遮不住穴口,水就散漫涌出。故至今淮泗居民,常有沉溺之患。这浮山到了水涨之时山高起,水落之时山亦落下。因这浮山在于淮泗之间,又因有神物堰塞其水,故今人称浮山为淮山堰。今陛下欲得寿阳,只消使水工在于淮山堰四围筑起长坝,与这淮山一般样高,使穴下之水阻停不流,不消数日,则坝中之水自与淮山一样高了。然后使人掘通,只望着寿阳一灌,则寿阳虽有千军万马,强将谋臣,一时也要尽没。陛下引军得之,只须唾手而功已成矣。”
梁主听了王足这番议论,滔滔不绝,据古证今,又津津有味,不禁大惊大喜,说道:“原来贤卿通今博古,记识甚详,得寿阳有此捷径,朕又安可不行此法,若得成功,卿是朕之股肱矣。”史官阅史至此,有诗道:
神功必得圣人成,岂许庸愚妄引行,
一派荒唐不深察,自然误国丧生灵。
此时是天监十三年。一日梁主视朝毕,即传旨着水军都督将军祖暅,领了十万大军到淮山审视地形,筑坝阻水以灌寿阳。又下诏徐扬淮汉沿江一带居民,自五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二十户之中取派人夫五丁,到淮山助功。旨意下来,谁敢不尊。当有在朝诸臣皆谏阻奏道:“淮土漂轻,功不易就,况且四渎乃天所以节宜其气,岂可以塞?”梁主不听,又授王足都督请军事,赐以宝剑一股,如有不遵约束者,先斩后奏,成功之日另加进爵。王足谢恩,拜辞而行。
不多时,旨意各处颁行到府、到州、到县,又行到乡间各图各保。现令保长俱挨门造册,不论大家小户,贵戚王孙,俱要在这二十户之中派出五丁,去做水夫。一时就忙得这些州县官日夜奔忙,昼夜穿棱不息,俱陆陆续续起解到淮山听用。
一路上妻送饭,夫插锄,昼夜来往,络绎不断。祖暅等只将这些民夫点齐,共有三千余万,俱又解到王足处听用。王足遂令人编名造册,百名立一队长,千名设一都领。又付以鞭棍,若有民夫懒惰不尊约束,报知队长、都领非打即鞭,再有特顽不法,即禀明王督都以军法处死。王足遂去周围审看地形地脉,遂在淮山之南使人起工,依岸筑土,有至巉石方止。又使民夫砍取各处的杨柳枝条,俱要编成大筲。令一下来,这些民夫便往若远若近,村坊部落,将杨柳树一例砍伐。也不管人家居前屋后,坟墓山林,园内栽植,昼夜乒乒乓乓,刀锯斧砍,声闻数里。或数人一抬,百人一扛,纷纷道路,日无宁刻。内有身家的着人送饭,往来照管,穷民有父母兄弟妻子的,也来送长送短,轮流替力。只可怜那些鳏寡孤独之人,先前起身之时,带得有干粮钱米充饥。后来日子久了,又无钱粮给派,只得忍饿吞饥,渐渐的扛抬无力,未免懒行慢走起来。又被这些队长不管死活,见走不动,怪他是躲懒,即提棍鞭扑,号泣道路。官府见了亦无奈何,只做不知不见。早有饿死的、打死的、病死的、磨灭死的,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这些众民夫见了心酸,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在旁边挖土掩埋。不多时将各处的杨柳抬到淮山。王足叫人编成大筲,或是一丈的,或是二丈的,将麻绳绑缚,着人扯到水边。又使人搭起术架,离山有数丈余远,高出水面之上。为首的队长便鸣锣呐喊,着人将这些杨柳大筲俱往木架上拉扯,每筲拉扯了一日,只动得丈余。扯了两个多月,方才到木架上的。水边众民一齐呐喊助力,将这些杨柳大筲往水中纷纷的推落下去。推了数日,方觉水势渐缓,王足就着人挑土运石填筑,日夜不断。将填到八九分的光景,这些民夫甚是喜欢,便各人竭力,早愿成功,方好归家。
此时正是四月间,忽一夜狂风陡作,滴水成冰,军士民夫一时冻死了五万余人。王足也顾不得兵卒伤残,日夜拼工。将已筑完了,王足不胜大喜,便密传军令,准备乘水势以取寿阳,以成不世之奇功。不期到了夜间三更左右,忽一声响亮,就如海啸天翻,众民夫兵卒俱从梦中吓得肝胆俱无,都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开眼。只捱到将晚,众人夫走在木架边一看,但看见一片白水茫茫,前日这些杨柳泥土俱无影无踪,不知漂遂到那里去了。众民夫丁俱吓得目瞪口歪了。半响方一齐朝着水面放声大哭道:“我等不知费了万千力气,受了多少鞭笞,将已成功,一旦化为乌有!”说到伤心之处,又一齐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只得来报知各位将军。
祖暅、王足等俱来看了,亦跌足叫,无可奈何。停不一日,王足只得又传军令,知会各州府郡,添助人夫再筑。众民夫闻知再筑,便昼夜啼哭。祖暅见这些民夫哭得凄楚,因说道:“尔等不必悲伤,此乃天意耳。”众民夫说道:“我等指望工完回家有日,如今漂没又要重筑,现今衣食全无,与鬼为邻,与其饿死冻死,倒不如早向渡中溺死,也还干净。”复一齐号哭,号哭之声,声闻数里。祖暅只得安慰道:“尔等用力成功之后,自有好处。着衣食不继,我今上表告求赈济,决不使尔等饥寒也。”众民听见这一番好言宽慰,便一齐罗拜道:“着得老爷如此,吾等再用死力。”便又复往村中去取树的取树,挑土的挑土,重又奔忙。祖暅随即将始末缘由作了本章,差人到建康奏知。梁主见奏,也不胜欢欣,说道:“将成又败,大约从来好事多磨也。”遂命遣官将衣粮去给散众民夫。此时正在国富之时,粮饷充足,不多时,支了五十万粮米,以及布匹银两。差官星夜到淮山而来。到了淮山,祖暅、王足按了圣旨,即传知众头领将粮米布帛银两逐人发散。一时人人努力,个个精神。后人读史至此,感伤有诗道:
一筑既崩当悔过,奈何又动二番工。
若非国运该遭否,定是民灾尚未终。
却说寿阳任城王拓跋澄与孟氏太妃,自从杀退梁兵之后,宁静多时。忽又有人来报说梁朝起了无数民夫,又带领军将在淮山昼夜将杨柳枝编成筲子,阻住堰中之水,以灌寿阳。拓跋澄与孟氏不胜大怒,就要整顿人马要乘梁兵筑堰未成之时扑灭。遂点了十万大军,将欲出师,早有参谋杨灵胤说道:“淮山堰穴,乃天地运行,川流不息之功。当初禹王治水,是大圣人有旋转天地之才,与女娲同功之妙。自千古以来无一人断之,岂今庸主而能若是乎!太夫人不须进兵,只以防御城池为上策。今梁主筑准堰,当费尽民财,流徙民命,岂上帝好生之意哉!我料不久自坏也。”任城王澄一时踌躇未决,只得备细上表洛阳。魏主见了表章以问群臣,群臣皆奏道:“萧衍狂主,安能筑塞淮泗之水,不过劳民伤财矣。俟其财竭民怨之时而攻之,则天下事不难也。今只须传谕寿阳督兵防守,不必进攻可也。”魏主大喜,即将群臣之言传谕寿阳。任城王澄见朝廷之意与杨灵胤之言暗合,遂不进兵,只防守不题。
且说淮山堰民夫卒士,自有了梁主这番赏赐,一时不饥不寒,各各又出,挑泥运土,砍伐树枝,又照前式日夜兴工。王足恐寿阳有兵马冲出,有碍民夫,遂使兵将结阵而向寿阳。筑了多时,每到夜间,这淮山之处蝇虫之声,一如鬼哭,凄凄惨惨,众人听了俱各毛骨悚然。又筑了些时,淮泗一代瘟疫流行,死者填路。这些民夫军卒一时缠染,死了数万。王足见工不能完成,又遣人移文,着州郡起解民夫增补。一时那里添补得来。这些州郡见上司限紧,如迟要按军法,只得又往各都各图各甲各里挨门起解,这番比前大不相同。差人到了乡间,或是男人出外就捉女人,或是孤孀。或是年老无人代替,被公人催逼打骂,不管好歹,以致老的少的妇人女子,只要有人充数,扯了就走。内中这些年少有姿色的,从不曾出惯闺门的,也有从不曾见过人的,今一旦拘来充数,便啼啼哭哭,真是肝肠哭断。走了几日,弄得鬓发蓬松,弓鞋失底,随行逐队,略走迟了些,还要受人喝骂。也有受不得苦楚,禁不起磨折,便乘空纷纷寻死。以致一路上红颜俏骨,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及至到了淮山,三停已死去了一停。王足只要成功,也不论好歹,尽行编入队中,昼夜兴工不题。
却说柳庆远受了魏人王足之降,得下巴州、巴西,遂引兵入蜀,征取刘季连。却说刘季连,齐明帝时为辅将军,出镇成都刺史。后因宝卷荒淫,便怀不臣之心,欲图大事,尚未窃发,不多时,忽闻得萧衍篡齐改称为梁,他心甚不服。便与一班心腹将士商议,矫称奉齐宣德皇后有密旨,着他勤王,就一时鼓动众心,远近响应,遂据了成都。又结连魏人王足据了巴州,及附近州郡皆被刘季连占据。只因建康甚远,被他在蜀中称王,窃号了年余,方有人报入建康。梁主见报大怒,因柳庆远领兵在雍、郢二处已经报捷平复,即手敕他领兵进讨刘季连。柳庆远奉命领兵先受降了王足,得了巴州、巴西之地,又渐次恢复诸郡,然后进兵,直逼成都。此时刘季连见梁主遣柳庆远来讨,便遣将添兵,着各州郡严守险要之地。不期守将皆被柳庆远用计杀败,降的降,逃的逃,纷纷告急。刘季连只得遣将出兵,屡战不利,被柳庆远直逼成都。刘季连方才大惊,又挑选了十万大兵,遣大将李奉伯出兵迎战。不期柳庆远又用了奇计,杀得片甲不回。只得又遣人到严、蒲、何、杨四姓蛮獠处借兵求救。不期派去之人,皆被梁兵获着。因困了成都半年,内无粮草,外无救援,刘季连计穷力竭,又闻得王足投降梁主不杀,赐了美官,他也只得肉袒出城,到柳庆远寨中投降请罪。柳庆远准其归降,以礼待之。遂移刘季连居于城外,柳庆远方入城收其府库,封其禁物。又写了表章报捷献俘。即着邓元起押刘季连到建康请梁主定夺。刘季连只得起身,在路日久,方到了建康。邓元起将柳庆远的献捷表章,五更入朝献上梁主。梁主见了不胜大喜,传旨着刘季连入朝。刘季连奉命,从东掖门一步一稽颡而入,便伏俯丹墀叩头请罪。梁主见了,笑说道:“卿欲慕刘备而曾不及公孙述,岂无卧龙之臣乎?”刘季连只顿首谢罪请死,梁主笑而释之。过不一日,赦刘季连为庶人,后被仇人所杀。
梁主见柳庆远平定了巴蜀,遂复诏传谕到蜀中嘉奖柳庆远,并赐赉诸将士。不只一日,诏到成都,柳庆远接诏款待天使,因细问朝中近日事情,方知梁主急得寿阳,信了王足之计,不胜跌足叹息。遂修表着人星夜入建康,谏梁主停工。柳庆远表至朝中,进上梁主,梁主看去,只见上写着,其略曰:
臣闻作于人者可以力而及,出天者不可强而致。何也?城可筑而崇,池可凿而深,兵可厉而精,粮可蓄而备;至于山谷之盘固,江湖之浩渺,乃出于天地之自然,岂可以区区之力而强致之耶!是以古人谓之关中为天险,长江为天堑,盖以非人力所能为故也。今之淮堰之事,陛下实为轻信虚诞之言,大兴工役,直欲淤塞天地,以壑其邻国乎?陛下独不思王足魏人,今献此计者,必欲使陛下竭府库,绝民命。倘民心一旦乖离,天下之事岂无可虞?臣不得不早言之也。至于寿阳,臣筹已熟,得之有时。且乞陛下速斩王足之首,悬于国门,收回成命,以慰民望,以谢苍生。天下幸甚,臣民幸甚,社稷幸甚。臣不胜惶悚激切,屏营之至,上表以闻。
梁主览罢表章,三复阅看,不忍释手。因暗暗踌躇道:“我今欲要诏罢停工,却又成功只在旦夕,倘若成功也不枉此一番举动,亦不致贻笑于人。若无故停工,岂不被魏所笑。况得一寿阳,其利无穷也。不可只信了柳庆远之见而就停止。且看王足这番如何。”遂将来表留中不发,只遣人赐赉柳庆远去了。后人见梁主贪利忘患,有诗讥之道:
良言不听听狂言,利在心头智已昏,
何况民生开劫运,故教淮堰筑三番。
却说淮山众军士以及民夫,男男女女昼夜兼工,又将淮山堰四围筑起。这淮山穴中泛出的水,有了周围一带柳枝土埂围住,果然水势渐渐的高,漫将起来。王足与众将见了一齐踊跃,这些民夫也甚是欢喜。遂又大家齐心并力,赶完此工。不期一日,西北上忽起了一朵黑云,先前甚小,以后渐渐的广大起来。先前还远,不知不觉,却渐渐堆到淮山顶上。不一时阴雨四合,对面皆不辨人形。忽电雷交加,风威雨猛,那雨中现出无数奇形怪物,水面上涌出无数蛟龙,以及水族兴波踏浪,张牙舞爪在水中出没。一时白浪掀天,逼近这些杨柳土埂,早轰一声的,如天崩地裂,竞将所筑的一带基址冲得无影无形,又不知冲在哪里去了。不一时,风息雨止,众民夫往前一看,依旧是一片汪洋浩渺无涯。
众人只吓得魄散魂消,齐声叫苦。王足正督工看见,只吓得三十六个牙齿一齐乱斗,半响不能开口,以后只是跌脚叹气。内中有人议论道:“淮山乃蚊龙之地,今在此兴工,也请祷告拜求山神列圣,方保平安,我们又从不曾祭祀他,如何保佑我们成此大功矣!”又有的说道:“圣天子百神呵护。除非等皇帝自来求他,方才筑得起哩。”不一时,乱纷纷俱说长说短,王足听了这些议论,觉得甚是有理,遂采集民言,连夜草成奏章,着人奏知梁主自行定夺。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匣中留字当年识,淮泗居民尽受灾。不知这淮堰果筑得成,寿阳果可能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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