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回 命防河鸳侣警邢姨 志过墟鹣飞感刘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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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唐王拥立,改元隆武,明朝的遗臣,纷纷往福建去了,又做出一番事业。但是江南这个地方,龙蟠虎踞,外面又有史可法督师,四镇犄角,为什么北兵一到,束手受降?便那北京的摄政王,不是说暂缓南下吗?那知道南都的沦陷,也是防河的总兵许定国,去迎接来的。许定国原是一员骁将,他的夫人侯氏,也广有智谋,驻扎在睢州城内,正是南北防河的一个关键。清兵在黄河北面,正眼儿都不敢觑他一觑。偏是南京城里,闹得马仰人翻,并无一点中兴气象。定国也微微有些知道,只说防务紧急,要求史可法调兵协助。史可法派了兴平侯高杰,随带本部人马,到睢州同定国会合。又请侯朝宗做高杰的参谋。高杰虽然舍不得扬州,所谓军令在身,义无反顾。
论到高杰的本领,也不弱于定国,只是勇而无谋,坚于自信。他从前在李自成部下,曾经长驱入汴,并力图湘,自成是极亲信他的。因为同自成的妻子邢氏发生关系,自成知道了,要手刃高杰,高杰便带了邢氏投降明朝,屡立战功,使自成不敢下江南了。这时防守扬州,位居侯爵,邢氏也封了一品夫人。从前自成对着邢氏,并不是正式的匹配。邢氏花一般娇,柳一般媚,本来看不中自成,只是大批的金银,整匹的绸缎,随着邢氏使用,也就相安下来。那知邢氏在府里,一年见不着自成的面,更不要说枕席上的恩爱了。高杰是家将的首领,同邢氏时常见面。邢氏看得高杰一表非俗,便有心倾向高杰,始终碍着名分,不敢轻举妄动。还是邢氏定了投明的计策,才算成就了好事。高杰虽是一条小小的蛇,却比自成这种疲龙活泼勤敏得不少。邢氏打点了银钱细软,跟着高杰逃之夭夭。高杰惧邢氏严毅,昵邢氏美艳,慑服得番山鹞子,终身不置侧室。自从坐镇扬州以后,靠着邢氏号令肃穆,所以军民安堵。偏是仪征的黄得功,看不起高杰,说他是个草寇。刘泽清、刘良佐又附和得功,一定要驱逐高杰。可法无可奈何,才把高杰调去防河。
史可法实在少了一只臂膀。高杰知道可法兵单马弱,仍留了一支劲旅,叫邢氏带着,住在扬州。高杰只带去本镇一半兵马。
计议已定,高杰辞了可法,回衙与邢氏话别。邢氏置酒饯行,座中有高杰的外甥李本深,兄弟高俊,邢氏亲手举杯付杰,说道:“侯爷率师北上,建立不世之功,妾身何敢冒渎?但闻得总兵许定国,久驻睢州,根深蒂固。他要北就北,要南就南,举足重轻,全在定国一人。侯爷总要结之以恩,感之以信,不是上阵杀贼,可以专讲勇力的。扬州的事,妾身断不推诿。只怕侯爷没有妾身在旁,虽满布参谋,未必肯听。妾身倒是踌躇得很。”高杰道:“夫人放心。本藩此行,一戒色,二戒酒,三戒杀,军事都听侯参谋指挥,一年半载,便好功成身退了。
”正说话间,高杰的儿子,只有五岁,也在邢氏旁边坐下。高杰又道:“这孩子可以过继把阁部元帅,将来自有照应。”邢氏亦点头称是。
席散以后,高杰准备次日祭旗,三日后出发,由水路先赴徐州。邢氏总觉得心神恍惚,坐卧不宁。这晚睡了下来,模模糊糊得了一梦。梦见自己顶盔贯甲,站立天帝丹墀下面,有一冕玉搢笏的,捧册来觐,说是在劫人数。天帝问南人多,北人少吗?捧册的答应着是。又说,高杰开刀,定数应尔。邢氏听了一悸,醒来便劝高杰解除兵柄,释甲归农。高杰说道:“这是夫人因思成梦,那里有这种事。”次日依然出去祭旗,不道风吹大纛,倾折下来。又到演武厅里试炮,红衣大炮,无故自裂。邢氏料定此去不祥,便要将儿子过继的事,赶紧办好。可法起初不允,叫他继予他人,经不得邢氏跪地哀求,才算承认。
华筵歌伎,袍笏满堂,这真是苦中作乐。
看看已过三日,高杰违不得帅令,舢舻千里,旌旗蔽空的向徐州进发。早有大盗程肖宇,率健将六人,投降高杰马前。
高杰阳与歃血,阴便乘醉骈诛。还有永城乡绅倾家犒军,也把他无辜惨杀。这个信息传到睢州,许定国便要设法防备。侯氏暗叫差官到徐州,探高杰的邢夫人同来不曾。知道只有高杰,同几员裨将,几个参谋,侯氏便向定国道:“高杰能够讲理,同是明朝的臣子,看史阁部面上,让他一点。若仍旧是强盗行为,只要如此如此,我们怕保不住这总兵吗?”不多几日,高杰从徐州起行,在睢州二十里外扎营,把王命旗挂在城墙高处,传令无故入城的视此。第二日只带了精锐三百人入城,定国素服角带,自称总兵许定国叩见侯爷。高杰下马扶起,并辔入衙。
彼此钻刀定盟,约为兄弟。定国知道邢夫人不曾随营,便进上两个美姝。高杰笑道:“行军之日,无所事此。弟如有心,为吾畜之。俟扫清中原,以娱吾老便了。”定国看得一计不成,只好再商二计。高杰便传令定国要在教场点卯,定国只得应允下来。那知定国十万的兵,倒有五六万是老弱的。高杰责骂他欺君糜饷,他只是叩头认罪。高杰回到营里,告诉朝宗,朝宗道:“大事去矣!”高杰便道:“我高杰威名盖世,黄、刘三镇,还拜下风。这许定国不过走狗小将,有什么本领!”朝宗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是谨慎的好。”高杰呵呵一笑。
恰好定国派人来下书请宴,朝宗知道有变。高杰不以为然,带着几员裨将,进得城来,只有部将出来迎接,单单不见定国。
进了衙署,定国仓皇俯伏道:“山妻偶恙,不能随执鞭镫。”
高杰并不动疑。只见厅上陈列盛馔,高杰居中一席,是定国作陪;诸将左右两席,是定国的兄弟许泗作陪。火树银花,满丛罗绮。那两个美姝,轮流上来斟酒。诸将每人挟一妓。吹箫品竹,煞是好听。高杰酒落欢场,不觉酩酊大醉。诸将被诸妓相嬲,也无暇再顾高杰。这便是侯氏的第二计。
这两个美姝是睢州的营妓。诸将的妓女,都是侯氏部下的女军。连那老弱不堪的兵卒,也是假扮了激怒高杰的。高杰一梦醒来,左右前后,长枪丛集。高杰夺了一柄,随手挑去,虽则连杀几人,究竟寡不敌众。那随行的诸将,尽皆开膛破肚,身首异处了。定国杀了高杰,带着眷属,同十万大军的名册,渡河北向,直入京城,将江南弘光皇帝情形,详细奏闻。
摄政王召集王公将相,决计派豫亲王多铎南下,加定国大将军;令许定国做先行向导。不到两个月,清兵渡过淮河,进逼扬州城下。史可法毕竟无策可守,只得投江自尽。豫王顺流而下,弘光皇帝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马士英、阮大铖一班人物,降的降,走的走,终究没有一个肯死。豫王进了南京城,便在明宫开府。这些宫娥秀女,依然上来承值,豫王却没得中意的人。倒是松江送来难妇四人,豫王叫她更换装束,上来侍酒。内中有一个身倚左柱,向壁侧立,目光炯炯,同灯烛相射,目泪睫晕,微赤如晓花含露一般,素服淡妆,坚不愿行。豫王叫左右带他上来,问他籍贯,他竟不应。问他年纪,他又不应。问他有夫没有,她忽然大恸道:“我是民间寡妇,只为恋着一女,所以不忍殉难。如今到了这个所在,可以杀我了。我是良家出身,不肯做奴婢的。”声音呖呖,又如流莺啭树一般。道言未了,早向柱上撞去。左右抱持得牢,已经头髻尽解,发长委地。豫王着实不忍,叫管家老妪引去调养。自然有这三个妇人前来服侍。老妪导她进了宫旁小室,问他姓氏籍贯。他自承为常熟黄刘氏,夫已早殁,一女已嫁,先为李成栋兵所掠,辗转被选到此。老妪再三相劝,刘总涕泣不食。老妪无可奈何,启禀豫王,说他思女情切,须写信一探才好。豫王派了差官走了一趟,安慰了他,渐渐的茶饭也吃了。豫王知道他心回意转,人参啦、东珠啦、首饰啦、衣服啦,络绎不绝的赏赐,刘也并不拜谢。后来连金凤花冠,一品命服,都颁发下来了。这时豫王的福晋在京薨逝,本旗妇女灶下的,应该哭临。刘便穿了练裙缟袂,灵前行礼。偏又撞在豫王眼里,当他是藐姑仙女,洛水神妃。暗中叫老妪示意,说朝廷定例,凡正室不孕,侧室有子,奏闻后即册立福晋。这句话才把刘打动,果然晚间被召,遵命入宫,先谢皇恩,后叩王礼。这桩风流旧债,总算一笔勾销。
豫王待他鲽唼鹣飞,异常恩爱,连他的弟兄女婿,一律提拔起来。不到一年,王归北京,刘已有娠,居然生了一子,奉旨立为豫王福晋。弥月入宫谢赏,皇太后一见大喜,说道:“传言豫王妻美,今果然矣!”问刘几岁,刘对三十有五。问刘出身始末,刘却原原本本,一字不讳。皇太后道:“从前明朝的坤兴公主,随我一载。虽则枝柔叶软,总觉得清癯秀削,没有丰厚的福泽,毕竟未及二十,早已香消玉殒。如今豫王福晋,光华腴润,顾盼生姿,不要讲眉目如画,身材相称,便是足下的鞋子,也能够缓行稳步,不像汉妆妇女,扭扭捏捏的样子。豫王有福,果然民间有这样美妇,比从前福晋忽喇氏强多了。
”刘却俯首不敢仰视。皇太后又道:“我们虽分君臣,情则妯娌。我却爱你得很,你可常来谈谈。”刘从容谢恩而退。豫王知道皇太后宠礼,极加敬畏。刘却生子两人,子孙蕃衍。这豫王的封爵,一直袭到宣统年间,都靠着刘氏这支滋长出来的。
后人为着这事,有一篇《过墟志》,约略还有点记得。那《过墟志》道:刘氏小字三秀,虞邑之任阳人。家世业儒,伯赓虞,守正不阿。仲肇周,狡黠嗜利,险人也。刘氏生而聪颖,六岁丧母,即自妆束。能诗,通笔札。乡里称国色,以苛于择婿故,年十四犹未字。邑有黄亮功者,富甲一郡,年四十谋续娶,求婚于刘。伯不允、仲索黄赂,乘伯幕游而嫁之。刘归黄,殊郁郁,逾年生一女曰珍。适熊耳山人过虞,推刘造曰:“女子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乡村妇何从得此?”再推黄造曰:“此病膈人,珍羞满案,不能入腹。”人咸笑山人妄。黄无子,将嗣刘仲子七为子,殊不肖,刘乃赘直墉钱氏婿之,七忿甚。会黄殁,七衰绖来议析产,刘逐焉。七唆盗来劫,以有备逸。刘决迁直塘,部署甫竣,七又嗾旗丁掠刘宅。刘资早外运,而刘被掳矣。
这便是刘氏前半世的历史。后来安富尊荣,无不传为佳话。
然却是满汉通婚的第一幕,后来汉人入宫,都称做某佳氏,某佳氏。还有情愿投旗,希冀女贵的。豫王虽则在南京纳了刘氏,却有八桩善政:一求贤、二薄税、三定刑、四除奸、五销兵、六随俗、七逐僧、八均田。所以南京的人,都称颂豫王功德。
还每每对着这班降臣,说史可法如何忠烈,养他老母,恤他妻子,还要奏闻北京,把他赐葬、赐谥。好在钱谦益等几个两朝领袖,只贪图眼前富贵,不记挂身后名誉,还说王爷如此优礼故臣,真令臣等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豫王道:“可法是明朝的人,你们是清朝的人,我是将可法做个榜样,使清朝的人,知道‘忠节’这两个字。你们只替清朝好好办事,不必再谈到明朝了。”谦益等听了豫王这番议论,不免面红耳赤,噤口无言。正是:莫道贰臣无气节,须知一死最艰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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