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回 小厨房送抱推襟 天香堂出乖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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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小厨房送抱推襟 天香堂出乖露丑
唐寅正待走出小厨房,却被石榴唤住了,手中的铜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么?”石榴道:“华安兄弟,我见了你替你可怜,又替我可怜,彼此都是好出身,做这低三下四的人,端的可怜。”说时有些泪汪汪的模样,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这丫环因何伤感?实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说道:“什么鸟叫什么声,什么人走什么路。恰才见你华安兄弟走这儿步路,衣袖招展,步履从容,便知道你是个好出身。但是提了铜吊,不配这么样走的,你不见铜吊里的水被你泼出了许多么?要是这么样的走到书房里,包管锕吊里滴水全无。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厨房里只舀八分满的一吊水,便是防着你不容易拎着走,谁知依旧泼翻了。泼去些热水还是小事,烫了你的脚便怎么样?华安兄弟,你可知道烫在你的脚上,痛在我的心上。”这两句话把唐寅的肌肤上起了一种似痒非痒似冷非冷的感觉,正似《红楼梦》中所说的“麻犯了满身(又鸟)皮疙瘩。”但是石榴那里知晓?两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脚上看了一遍,忙道:“还好还好,没有泼到你脚上。好兄弟,我告诉你,记得六年前,我新到相府中充当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惯这些粗笨事务,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变做了岭南朋友,“广东广东”的晃个不止,一盆水总要打个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个好出身,做惯小姐的来做婢女,当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这铜吊一般。唉!年纪轻轻的人充当着书僮、婢女,何等可怜!”唐寅道:“彼时姐姐多少年纪?”石榴道:“也和你一般,一十八岁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问问姊姊的芳龄,你说一十八岁,怎么六年前的姐姐依旧一十八岁?”这句话分明截破了石榴的猪尿脬,他不好说我是年年十八岁,六年前是十八岁,六年后依旧是十八岁。总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华安兄弟问我现在的年纪,若问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岁啊!”唐寅道:“姐姐还我铜吊,再要延迟热水要变做温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铜吊里的水温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须……”唐寅道:“只须什么?”石榴道:“只须你爱我的心,不要和铜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热水变做温水;再隔片刻,温水变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见了你,这颗心似冷水一般。
温字且谈不到,何况热字?”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却那么说道:“姐姐放心,我这颗心始终是热腾腾的,还我铜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责罚。”石榴道:“待我传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看着,你要挥手只可挥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须得平平稳稳,万万不能动摇。要是这只手拎得酸麻了,换过一只手倒不妨。你依旧摇动着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边说,一边拎着铜吊在小厨房里打了几个转,方才交付与唐寅。送他到小厨房门口,兀自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称赞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蓦然间被一个情敌遮断了情人的背影。情敌是谁,便是备弄里的一只墙角。原来唐寅已转了弯,这只墙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碍品。
他恨恨的说道:“不做美的墙角,总有一天告禀了太夫人,把你这只墙角拆去,看你再会遮断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铜吊,回到书房去冲茶水,书房里的踱头只有华武一个。唐寅道:“大公子到那里去了?”二刁道:“老冲送胡调去了。”唐寅奇怪道:“谁是胡调?”二刁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晓)得的么?这个故典出在希希(四书)里面。你推(猜)得出么?”唐寅毕竟玲珑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便问唐寅:“怎么一推便着?”由着唐寅说得嘴响,说这是《论语》上说的,“遇丈人,以杖荷(艹条)”,所以说到“荷(艹条)”便知是指着丈人。这一下子益发把二刁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认定华安的才学比着先生还高。只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来时,华文为着陪伴丈人,托华武向先生请假半天,先生问华武道:“你的哥哥为什么请假?”华武也说:“老冲陪伴胡调去了。”先生也问“谁是胡调?”二刁也说:“这故典出在希希里面”。却教先生去猜,先生猜了多次没有猜中。待到华武说破了,方才明白。他虽是个踱头,却也辩得出学问的优劣。就这一点上他便知华安的本领在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颂尧到了相府,和老友西窗剪烛,只住了一宵,为着来日便是中秋,急于回去过节,便向华老辞别返苏。华老也知道庆赏中秋是家庭一桩乐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强留。杜翰林临别时向华老再三声明,只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请女婿伴同女儿到苏州去吃一杯寿酒。华老道:“亲翁华诞,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当然,但是我们大郎生性痴呆,到了苏州大庭广众之间一定闹出许多笑话。亲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觉得惭愧难堪。”杜翰林道:“女婿不来,女儿一定要来的。”华老道:“这是当然的事。不但令爱要向堂上祝寿,便是到了华诞的正日,老夫也该捧觞上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画呢!”于是双方约定过了中秋节,杜翰林便须派船到来接取女儿归宁。华老也说:“到了八月廿三,无论如何老夫总得到苏一行。”只为杜翰林的五旬正诞是八月廿四日。大踱听了,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华老不许他去祝寿,只许媳妇归宁,这几夜孤眠况味,很难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华老也要到苏州去祝寿,至少总有三四天耽阁,这几天内没有人管束,尽够他的快活。……杜翰林动身返苏,大娘娘送到中门以外,华老送到大门前,华平领着大踱送到船边。杜翰林道:“贤婿,后会有期,须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挣气。”大踱诺诺连声。送别归来,重到书房,不在话下。
过了一天,便是中秋佳节。唐寅屈指计算,到了相府业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见过秋香一次,却不曾讲过一句话。以后人面杳然。秋香无事不出中门,唐寅不奉呼唤也不能闯入内堂。今日里佳节团圆,撇却如花美眷,却在相府里孤眠独宿,这况味真教人难受。但是华老那边却又兴致勃勃,准备庆赏中秋。日问召集僮仆都有犒赏,许多僮仆中间,他只属意于华安一人。因此今岁中秋比往年顿添兴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从十三日起唤了巧匠扎就玲珑台阁,一只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宫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只香斗扎的是蟾宫预织登科记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节的天缘又好,红日恰恰西没,这一轮圆到十分的明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开,芬芳四溢。对面一个大月洞门,从大月洞门出去,一带花木假山,还豢养着珍禽异兽,这花园唤做“适园”。适园的东面有精舍数楹,唤做“论文堂”。华老每逢春秋佳日,时时柬请同文,在论文堂上举行适园雅集。适园的西面,从九曲桥过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华文、华武读书之地。中秋筵宴,天香堂上的一席,是华老和两个儿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两个媳妇坐的。紫薇堂上早已开宴,天香堂却没有入席。华老要待到浮云散尽的时候举杯邀月,才觉得增长精神。
开宴的迟早,和他人不生问题,却急煞了两个踱头,只因华老治家严肃。淡泊自甘,倘非良辰佳节,不许有整尾的鱼、整块的肉进门。弟兄俩虽然惫赖,却也无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席可吃,就要穷凶极恶般争先抢食,没一毫贵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摆满着极丰盛菜肴,却因碍着杜翰林在坐,不曾吃个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别加多,礼节上也可以脱略一些。并且华老的食量又不好,吃过几色菜便不吃了。记得去年中秋,华老才喝得半壶酒,便已带些醉意离坐入内。这一席酒都是兄弟俩开怀欢饮,吃个杯盘狼藉,大偿夙愿。他们既有成例可援,以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饮,实则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个照单全收。可笑的大踱头先把裤带放松,好教脏腑中扩大范围预备几间菜的公司、酒的栈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时候努力大便一次,肃清了里面的腐败分子,好教五脏殿里换一班簇簇生新的人才。这一夜,天香堂上开宴比往年迟了一些,兄弟俩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一些,红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会的消息。等了一会子,饥肠辘辘;又等了一会子,饿火中烧。大踱要遗人去取些干点来充饥,二刁竭力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便是:“和蛔虫宣战,蛔虫越是作祟,我们越要硬挺劲的挺将过去。情愿人做蛔虫的主,不要蛔虫做人的主。
况且这一顿佳肴迟早总须入肚。要是先把干点吃饱了,少停见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这一席话说的大踱点头播脑,认为有采用的价值。每逢饥肠雷鸣时,他便拍着肚皮做那蛔虫的宣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闹,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饱。”大踱肚里的呼声稍稍停顿,二刁的肚肠中又呜呜的掌起号来,二刁也拍着肚皮说道:“蛔虫天打(先生)不要响,打一套锣鼓给你听,侧柏隆冬详,侧柏隆冬详……”忽听得一阵步履声,从适园中向西而来,兄弟俩迎出书房看时,原来是华安奉了太师爷之命来请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救星到了。”二刁道:“侧柏隆冬详’,吃他一个精打光。”为着园中月明,唐寅便陪着公子从适园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说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唤我们去其(是)专诚吃酒不作别用,还其饮酒以外另有花头?”唐寅道:“据我看来,饮酒中间或者要出个题目,试试两位的才学。二刁道:“那么,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我。”二刁道:“半仙肯帮忙,我们搬(感)恩不尽。”唐寅道:“遇有可以帮忙之处总肯帮忙的。”将近天香堂,大踱忽见粉墙上面有个头颅的影子摇动,头颅上面还插着两朵金花,不禁惊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谁?”二刁道:“老冲,大谅小怪,其(是)一只鹿的影子也不小(晓)得。”说话时,已过了月洞门,早望见天香堂上灯火齐明,肴核陈列,两个踱头的眼光中先见了筵席,才见这位胡须飘飘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免不得趋步上前拜见父亲。大踱一见,便闹了笑话,拜了父亲,恰才站起,只为他的裤带太解放了,这条裤儿落篷也似的落到脚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险些儿阳货欲见老子。华老见了摇了摇头儿。这时华文好比河工抢险似的,赶把裤腰抢在手中,胡乱束好了。华老道:“大郎坐在这壁,二郎坐在那壁,华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陈年绍酒斟满了三杯,但是旧家庭的规矩,家长没有举杯,幼辈不能抢饮,偏是华老捋着颔下长髯举眼看明月,看出了神,一时忘却举杯。华老看月看出了神,两个踱头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这时候踱他们对着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动,怎不引起了食欲?大踱自言自语道:“不不好,馋馋虫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冲,馋虫爬到喉咙口还没要紧,我的馋虫爬到舌头上来了。”华老怒道:“这么大的年纪专讲些口腹之欲,好不羞惭!”便闷闷的干了一杯酒。华老的酒杯一举,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抢酒在手,一饮而尽。待到杯儿一空,唐寅不待吩咐,滟滟的金波又筛满了三杯。华老略一举箸,两个踱头却变做了双枪将董平,奋勇当先,在席面上猎取东西。这便让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满了南腿,腾起空筷又在那里夹取熏鱼,大踱眼光不锐,手腕也不灵,象牙筷夹取白斩(又鸟),狮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夹住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颤动,这块白斩(又鸟)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里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捉捉捉,中中途脱逃。”华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头!”吓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寻这个中途脱逃的白斩(又鸟)。这时候,华平上了溜(又鸟)片,热气腾腾,直向两个踱头的鼻孔扑来,华老偶然抬头,瞥见月洞门外月光如水,玲珑假山上面这头梅花驯鹿,在那里徘徊瞻眺。华老忽的想起一个上联,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俩快快对来。又恐他们不明题旨,说:“上联‘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却是真的。你们对的下联也须有一正一反的字句联合才行。”哎呀,出了这个上联急坏了两个踱头。一个是肚皮上有“火烛小心”的警告,一个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贴。仓卒之间怎么对得出?只向着唐寅颠眉霎眼,拍着速发救兵的无线电报。唐寅乘着华老举首望月的当儿,指头儿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写了“死”“活”两字,赶紧抹去了,幸不被华老瞧破。两个踱头有了“死”“活”两字,再凑三个字便可交卷了。大踱东张西望,见华安手执着酒壶,便道:“有有了,我我对‘死酒活人筛’”。华老摇头道:“杂凑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对‘死菜活人烧’。”华老皱眉道:“岂有此理!”回转头来,便道:“华安你来对一个。”唐寅道;“两位公子把“死活”对“真假”很有思路,只须略换几个字,叫做‘死水活鱼游’。”华老大喜道:“这五个字对得很好!经你一换便是点铁成金,华平过来!”华平垂手上前便问:“太师爷何事呼唤?”华老道:“你把这一次溜(又鸟)片撤下,赏给华安吃。”哎呀,这可不得了!热腾腾的溜(又鸟)片上面已有了两个踱头的许多眼毒,谁料一些没有到嘴便宜了书僮。心中怎不冤苦?幸而(又鸟)片撤去后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两个踱头以为失之东隅,总可收之桑榆。二刁运用他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测度形势,只须华老略略动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笔,用劲把力的在蹄胖上面签一个“十”字。谁料蹄胖上面“十”字没有写,华老口中却道出了一个“十”字来,华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大郎、二郎,快快对来。这是个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个‘思’字。你们所对的也要三个字合成一个字。”大踱发极道:“不不好,这只生疮……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动了。”原来大踱不识走油蹄膀,只当做生着天泡疮的蹄膀。二刁道:“老冲,今天不其(是)赏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闻闻热气”。华老道:“休得胡说,快快对来!对得好尽你们吃个爽快;对得不好,哼哼!”华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俩注射,益发吓得他们对答不出。又只好连拍无线电,向唐寅讨救兵。唐寅又觑个机会以指蘸酒,向大踱写了一个“赏”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尚”。又觑个机会向二刁写了一个“贺”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加”。两个踱头中二刁的对子先好了,便道:“我对‘八目加贺’”。华老道:“贺什么?”二刁想了想道:“‘贺来贺去贺希(书)僮’。”华老道:“胡说!为什么贺起书僮来呢?”二刁道:“他有溜(又鸟)片吃,其(自)然要贺贺他。”华老回顾华安道:“你替二公子删改一下。”唐寅道:“回太师爷话,二公子对的‘八目加贺’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数字,可以改做‘贺花贺月赏嫦娥’。”华老大喜,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赏给华安吃。唐寅两次道谢,大踱、二刁两次失望。这时候,上了一次馨香扑鼻的鲜鱼汤。华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对来。大踱道:“我我对‘八目尚赏”。华老道:“赏什么?”大踱道:“赏赏”。华老道:“快说!”大踱道:“‘赏(又鸟)赏肉赏鱼汤’。”华老叹了一口气,二刁道:“老冲,鲜鱼汤还没有赏给华安,你怎说‘赏(又鸟)赏肉赏鱼汤?’”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赏给他,你你我总无分。”果然华老又唤华安删改大公子的对联。唐寅道:“‘八目尚赏’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又吩咐把鲜鱼汤赏给华安。唐寅正向华老谢赏,二刁忽的喊将起来道:“爹,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只这几句话说的唐寅这颗心在方寸中跳个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总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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