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不速客来逢凶化吉 有心人至破涕为欢
第八十一回 不速客来逢凶化吉 有心人至破涕为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唐伯虎接受了祝枝山的锦囊妙计,把华鸿山夫妇玩之于股掌之上。美满姻缘,如愿以偿。只须结婚以后,便可效法着舟载西施的范大夫,连夜回里万万想不到有这意外的风波。想到自己虽没有受过宁王的爵禄,但是曾经一度在他府中充当上宾。自己的名字,既列在宁府册籍之中,便不免受了奸党的嫌疑。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经对薄,总可以水落石出。但是逮捕的当儿,官吏如虎,差役如狼,自己又是个钦犯。鎯铛就道,不免捱受着许多苦楚又听得华老这般说法,分明是个怕事的人。幸而他不知我是唐寅,要是知道了,一定把我捆送有司衙门治罪。那么红鸾星才照命宫,白虎星又临当头。到了那时,欲走不得,若要逃走,还是趁早的好。想到那里,浑身益发抖个不住,怕被里面主宾知晓。只得避到自己房中。才入了金粟山房,两个踱头又和他厮缠。一个道:“大大叔,你你好运气,大大公子。不不及你。”一个道:“半仙,老生活见了你,宛比见了爷,你要什么,老生活便依你什么。你不忌(是)希(书)僮,你忌(是)老祖宗了。”唐寅不和他们多说,只是呆瞧着他们,身子索索的抖动。大踱道:“奇奇怪,大大叔,发发抖。”二刁道:“老冲(兄)半仙做了魁星咧。”大踱道:“为为什么,做做魁星?”二刁道:“魁星忌(是)斗鬼,半仙也忌(是)斗鬼。”大踱道:“那么,香香要要做魁星奶奶。”二刁道:“秋香做了半仙的家(又鸟)(主)婆半仙忌(是)斗鬼,秋香忌(是)斗姆娘娘。”列位看官,能言善辩的唐解元,得了何知县的不祥消息,一时呆若木(又鸟)。浑身上下,颤个不止。由着他们取笑,只不做声。他怕被呆公子看破机关,便托言身上不适,好像害了疟疾一般,二位公子请到里面去罢。两个踱头听了,宛如开笼放鸟,收拾着书本,便离了金粟山房。二刁拉着大踱道:“老冲(兄)和你到花园中亭(又鸟)(子)里面议忌(事)去。”大踱道:“议议什么事?”二刁道:“忌(事)关系密,到了亭(又鸟)(子)里,再和你说:”于是两个踱头同到园中,穿过假山,在亭子里开秘密会议。他们议些什么,编书的一枝笔有些应接不暇,暂且按下。
    只说二梧书院中的一宾一主,依旧在那里谈论宁府的事,何知县道:“唐解元虽与宁王脱离关系,但是宁王既倒,株连的人实在太多。现在旨意尚没有下,要是下了圣旨,他便是奉旨捉拿的钦犯了。天地虽大,便没有他容身之处了。”华老道:“既然旨意未下,足下何从得此消息?”何知县道:“好教老师知晓,门生有一个内弟,在锦衣卫当差,这个消息,便是从内弟那边得来的,为着相府和唐解元有亲戚关系,才来禀告。唐解元既不在相府里面,门生便就此告别了。”说罢,起身言别。华老也不强留,送他上轿;不须细表。华老送过了何知县,回到里面在书院中坐定,便问华平道:“一切结婚的礼节,可曾安排了没有?”华平道:“相府中人手众多,件件般般,都已安排了。只须待到吉时,便可成婚。”华老道:“成婚在什么时候?”华平道:“老总管伯伯遣人选择吉时,选的是黄昏戌时。”华老道:“这还从容,现在不过申正光景。距离戍时,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华平道:“结婚礼节,虽然布置就绪,但是这位新郎君,不知道能不能拜堂?”华老道:“这话怎么讲?”华平道:“恰才小人到书房中去,看见华安兄弟坐在自己房里,面色惨变,浑身发颤。小人问他有什么病痛,他说没有病痛,只不过有些发颤罢了,待过一会子便会好的。小人怕他害的是疟疾,到了吉时,不知道怎生模样呢?”华老沈吟片晌,暗想这小子难道没有这福分不成?好好的要做亲,他便害着疟疾来了。于是吩咐华平到书房中去探望,要是还没有好,须得赶紧延医服药。吩咐完毕,靴声橐橐的进中门去了。进了中门,众丫环正忙着替秋香整装,大娘娘二娘娘陪着婆婆,在紫薇堂上指挥婢女替秋香铺设新房。所有应用的东西发到外面,由僮仆们送往后花园新房中陈设。正在忙碌的当儿,华老入内,婆媳三人一齐离座欢迎。待到彼此坐定以后,华老道:“越是今天事忙越是有客到来,本县何知县说有要事来见老夫,倒被他纠缠了良久。”太夫人道:“他有什么要事呢?”老华道:“他是为着唐寅而来。”说时,又向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且问你,令表兄唐解元果然失踪了么?”二娘娘猛吃一惊,他想,公公无端提起唐伯虎,敢是被他看破了机关么?他心中慌忙,表面上却是很镇静的答道:“公公问及家表兄,自从去年失踪,直至今日没有正确的消息。”华老道:“没有正确消息还好,有了正确消息那便不妙了。”二娘娘益发愕然。忙问公公这话怎讲?华老道:“有了正确消息,非但唐寅不妙,便是我们也得耽着惊恐。何知县恐怕他藏匿在相府里面,特来秘密通知。要是藏在这里,不但累及二贤媳,也得累及老夫。”说到这里,忽而一阵咳嗽,把未完的说话打断了。二娘娘着急的了不得,听着公公的口风。唐寅的卖身投靠藏匿相府,看来都被公公知晓了,与其被公公说破,不如自行检举的好。想到这里,正待把华安便是唐寅的话告禀公公,华老的嗽声已止了。承接着方才还未完的论调道:“总算如天之福,唐寅从来不曾到过我们家里。”二娘娘惊魂略定,便道:“家表兄真个没有到过这里来啊,何知县要访问家表兄,为着甚事?”华老便把何知县的一席话说了一遍。太夫人和大娘娘听了,不过频频嗟叹罢了。唯有二娘娘听了,耽着许多心事,满腹推详。是说破的好,还是不说破的好?说破了,关系重大,公公要保全自己,不免把表兄送往官署。不说破呢,窝藏钦犯,罪在不赦,倘使被人破露机关,我们担当不起这重大干系。即使今夜表兄成亲以后,便即挟美脱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犯着这奸党嫌疑,坦然回苏,岂非自入罗网?待到被逮入官,一经盘问,岂不要供出半年来藏身相府的话?那么公公依旧脱不了失察的罪名。事不宜迟,还是向公婆面前说破真情的好。虽然苦了表兄,却是保全了华氏全家。想到这里,便要跪在公婆面前,说破他表兄的踪迹。却听得华老向着太夫人微微叹息道:“我们这般的优待华安,但不知华安小子有没有这般的福分?”太夫人奇怪道:“老相公怎出此言?”华老道:“何知县去后,听得华平禀告预备做新郎君的华安,忽的面色惨变,四肢发颤,似乎害了疟疾。他的结婚时刻,便在黄昏戌时,只怕临时发生了挫折,以致误却良辰。”二娘娘听了,便有着不忍之心。他想表兄惊慌得这般模样。怎忍落井下石。想到这里,便又不敢告发了。再说坐在内书房的唐寅,穷思极想,毫无良策。待要脱逃又舍不得秋香;待要娶了秋香带着他逃走,又恐被人捉住,送往官厅,岂不连累了秋香。想到这里,方寸摇乱。除却发颤,一些主张都没有。华平、华吉、华庆探望了好多次,见他颤个不停。三个人窃窃私议,华平道:“一个人莫与人争,要与命争。看来他的命运平常,以致好事多磨,临时发生着怪病。”华吉道:“据我看来,他这般失魂落魄,不像害着疟疾,好像受了惊吓一般。”华庆道:“不管他是不是疟疾,但在紧要的时侯。忽的害起怪病来,真个应了两句俗语,叫做‘临时做亲,卵子牵筋’”。
    按下书僮议论,再说在亭子中商量计画的呆公子。他们坐定以后,二刁连说着天有眼睛。
    大踱道:“阿阿二,天天有眼睛,我我晓得的,天天的眼,一一只红眼,—一只白眼,红红眼是是日头,白白眼是是月亮。”二刁道:“老冲(兄)你总扮(归)戆头戆脑,天有眼睛,忌(是)说天有报应。半仙要做亲,天不许他做亲,忽然害起疟病来。”
    大踱道:“但但愿他一一世害疟,一一世不做亲。”二刁道:“老冲(兄)的话,不脱一个戆忌(字),从来没有听得一喜(世)害着疟疾的,我看他到了戌期(时),总要勉强拜堂的,我们吃了秋香的亏,方才在希(书)房里,我们巴望秋香被半仙点去,这忌(是)—句气话。他真个点中了秋香,我们不服气。一定要想个方法,使他们晓得两位公子的厉害。”大踱道:“阿阿二,有有何妙计?”二刁道:“我的妙计,就忌(是)闹新房。秋香实在可恶,昨夜在园中教我们上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待到他们结亲以后送入洞房,我和你闯将进去,我抱着秋香,当着众人亲他的儿(嘴),你拉着他的小脚,脱去他盼鞋(又鸟)(子),这便忌(是)坍坍他的台,报报我们的仇。老冲(兄)你道好么?”大踱道:“好好极依依计而行,你你亲他的嘴,我我脱他的鞋子。”二刁道:“老冲(兄)须要秘密,不要岂(自)言岂(自)语,被他们知晓了。”大踱道:“我我是守口如瓶,决不自言自语,阿阿二,你你要留心。”两人定计以后,方才各到里面。但是呆子做事,决不会绝对秘密,大踱到了里面忍不住的自言自语道:“阿阿二,亲亲嘴,我我脱鞋子坍坍他的台,报报我们的仇。”这几句话被大娘娘听在耳中很耽忧虑。二刁到了里面,以为严守秘密,当着二娘娘不说什么,背着二娘娘便独在房中喃喃的说道:“秋香秋香,做了新娘,看你逃到那里去?我亲你的几(嘴),老冲(兄)摸你的小脚,脱你的鞋几(子)坍坍你的台,出出我们的气。”二刁说这话是很轻的,他以为—定没有人知晓,谁料‘隔墙还有耳,窗外岂无人?”恰被素月听个清楚,悄悄的去告诉二娘娘。冯玉英听了,也替秋香捏一把汗,忽的外面传来消息说方才来过的何知县,现在又来谒相了,称有要事,定要面禀相爷,相爷又请他到二梧书院中来和他谈话了。这个消息传到唐寅耳中,益发恐吓起来。何知县来过一回,又来做甚?想是凶多吉少,莫非定要到这里来捉人么?事不宜迟,要走须早,好在老祝代雇的船想已停泊在水墙门左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且待到了船里,再作计较。苏州是去不得的,还是逃到东洞庭山去投奔王守溪相国罢。秋香秋香,我辜负了你三笑留情了,我不是把生命看的重,把恋爱看的轻,只为此番亡命在外,拚着九死一生。我若被人捉住,身受惨刑,这是我自己不好,你有何辜呢?“大丈夫人不累人,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使你担惊受吓。
    好在没有做亲,你依旧是个女儿身,尽可另配如意郎君,度你一辈子的快乐光阴。要是前缘未断,也只好做那再世鸳鸯了。唐寅想定了主意,身子便不发颤了。开了箱儿,略取些零碎银子藏在身边,便离了金粟山房。正待出外,恰遇见了华平,便问华安兄弟,你的疟疾好了么?”
    唐寅道:“多谢关心,颤过一会子便好了,看来不是疟疾罢。华平哥哥,听说何老爷又来了,他忙些是什么呢?”列位看官,幸而唐寅见了华平问了这一句,他和秋香的三笑姻缘,有这良好的结果,要是唐寅不遇华平,或者遇了华平而不问及何知县前来做甚,那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只须唐寅出了相府,和秋香便没有会面的日子了。那时华平不慌不忙的说道:“华安兄弟,你原来没有知道么?何老爷第一次到来,说什么苏州唐解元犯了弥天大罪,将有圣旨下来把他拿问到京。”唐寅急问道:“第二次到来又是什么?”华平道:“恰从书院门口经过,听得何老爷向相爷说,恭喜恭喜,唐解元无事了。以下的说话,没有听得清楚,大概皇帝老子已饶恕了他罢。”唐寅暗唤一声侥幸,亏得没有走,一走便糟了。于是别了华平,自往书院门口。他是有心人,隔着门帘窃听里面主宾谈话。但听得华老道:“唐解元不是从逆的人,他有先见之明,看破奸王必反,洁身远引。要是把他株连入案,那么乡党自好之辈,人人自危了。可见孰清孰浊,自有定评。老夫知道这个消息,也替唐解元吐气。”何知县道:“门生也知道唐解元不是从逆的人,所以得了消息,便来禀报老师。”华老道:“何大令第二次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何知县道:“也从门生的内弟处得来。恰才辞别了老师,业已回船,恰逢门生的内弟,也有要公路过这里,和门生不期而遇。门生便请他到船上来谈话,他问门生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门生道:‘我是唤舟前来拜望老师华相国的。’他道:‘拜望华相国可有什么要公?’门生道:‘拜望老师,便是要去报告一件消息。听得唐解元和华相府有亲戚关系,唐解元既然身遭不测之祸,只怕连累相府,因此去见老师报告秘密。’内弟道:‘那么你真多此一举了。唐解元的冤枉,早已表白了。他并不是宁府的奸党,皇帝称赞他是一个很有气节的解元。锦衣卫拿解到京的处分,便可豁免了。
    唐解元脱然无事,依旧可以做他的风流才子。你却去告禀老太师,教他老人家担惊受吓,这不是多此一举么?’门生道:‘这倒希奇,怎么一时雷霆不测,一时风日晴和,倒要请教。’内弟道:‘你且猜这一猜,谁替唐解元表白冤枉的?’门生道:‘不是大有力的人,怎能奏这回天之效,和唐解元最莫逆而且名位很高的要算王守溪王老相国了。但是王相国退隐洞庭山中,并不在南京啊。’内弟笑道:‘你猜错了,替唐解元表白冤枉的,不是别人,便是唐解元本身。’”华老道:“这事益发奇怪了,倒要请道其祥。”躲在门帘外的唐寅,暗暗忖量着,我也觉得奇怪,也要请道其详咧。又听得何知县继续报告道:“好教老师知晓,门生听得内弟说起,表白唐解元冤枉的便是唐解元本身。门生很慌张的问道:‘难道唐解元到了南京,在天子面前叩阍辩枉么?’内弟道:‘非也,唐解元的踪迹,依旧没有分明。只不过奉旨到江西去查抄宁王府的钦差,曾在一间住屋里面,抄得墙上题诗一首,落款吴门唐寅,把这首诗恭呈御览,却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
    未解银钱袋,先铺芦席床。
    三杯镶水酒,几炷断头香。
    何日归乡里,和他笑一场。
    天子看了这首诗,龙颜温霁。便道:“唐寅决不是从逆的人他这首题壁诗,大有思归之意,而且字句滑稽,分明戏弄奸王。有人道他是奸党,其中难免冤枉。”当时闪出一位刑部尚书章开爵启奏道:“唐寅确非从逆之人,只为苏州巡按御史徐鸣臬,号称宁王党羽,自经被逮到京,经臣等严密审问,苏州唐寅是否与宁王时通消息?据徐鸣臬供称:‘唐寅在宁府忽发痴癫,语言无状,被宁王驱逐出府。唐寅回里以后,宁王心中怀疑,究竟唐寅所患的痴癫,是真是假,着令鸣臬随时察探。鸣臬探了多时,探悉唐寅玩世不恭,似乎有些疯癫之意。
    随即禀报宁王知晓,宁王便不想把唐寅再行收入府中了。’臣察核徐鸣臬的供状,可见唐寅假托痴癫,洁身自引。分明看破了奸王的反谋,所以不肯同流合污。有人道他是奸党,实在是冤枉他的。”天子大喜道:“果然不出朕躬所料,唐寅是个有气节的解元。不必吩咐锦衣卫把他捉拿到京了。”有了这一番谕话,唐解元便脱然无事。一切浮言,从此消灭。若没有他的一首题壁诗,天子便不会知道他的冤枉,章开爵也不会迎合天子之意,把徐鸣臬的供状奏告当今天子知晓。所以表白唐寅冤枉的,不在他人,便在唐寅本身,你既把唐寅将有不测之祸,告诉了老太师趁着没有开舟,且向华相府去走一趟,再把唐寅脱然无事的话告禀钧座,也好使老太师听了心中安慰了许多。”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谁料笑声之中还有笑声,却在门帘以外。原来唐寅听到这里心花大放,一时忍俊不禁,竟在门外仰天大笑。华老听了诧异,便即吆喝道:“谁敢无礼?在门外放声大笑!”唐寅暗想不好了,要露出马脚来了。自知躲避不及,只好揭起门帘抢步入内,跪在华老面前请罪。正是:
    蓦地含冤无可说,仰天大笑是何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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