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卷十九
    ○苏子瞻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
    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乾,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就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馀,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于诸国,岁岁调发,所向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师行三十馀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故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具后武氏之难,唐室陵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胜而仅存;秦、隋用兵于残暴之馀,故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俞,兵革朽钝。兀吴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
    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群臣百僚;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梅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馀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陵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梃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馀;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疫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默,引咎自责,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棰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而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苏子瞻徐州上皇帝书
    臣以庸材,备员册府,出守两郡,皆东方要地。私窃以为守法令,治文书,赴期会,不足以报塞万一。辄伏思念东方之要务,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闻,而陛下择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东之地,所以灌输河北。瓶竭则罍耻,唇亡则齿寒。而其民喜为盗贼,为患最甚,因为陛下画所以待盗贼之策。及移守徐州,览观山川之形势,察其风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载籍,然后又知徐州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昔项羽人关,既烧咸阳而东归,则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阳而取彭城,则彭城之险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诸侯者可知矣。臣观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而延敌,材官驺发,突骑云纵,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麦,一熟而饱数岁。其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其高十仞,广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榀木炮石,凡战守之具,以与城相表里,而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汉高祖,沛人也;项羽,宿迁人也;刘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畅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数百里间耳。其人以此自负,凶桀之气,积以成俗。魏太武以三十万众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兴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讨。岂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州之东北七十馀里,即利国监,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常为盗贼所窥,而兵卫寡弱,有同儿戏。臣中夜以思,即为寒心。使剧贼致死者十馀人白昼人市,则守者皆弃而走耳。地既产精铁,而民皆善锻,散冶户之财以啸召无赖,则乌合之众,数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顺流南下,辰发巳至,而徐有不守之忧矣。不幸而贼有过人之才,如吕布、刘备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则东京之安危未可知也。近者河北转运司奏乞禁止利国监铁,不许入河北,朝廷从之。昔楚人亡弓不能忘楚,孔子犹小之,况天下一家,东北二冶皆为国兴利,而夺彼与此,不已隘乎?自铁不北行,冶户皆有失业之忧,诣臣而诉者数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馀人,采矿伐炭,多饥寒亡命强力鸷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户每冶各择有材力而忠谨者,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却刃刀槊,教之击刺,每月两衙集于知监之庭而阅试之,藏其刃于官以待大盗,不得役使,犯者以违制论。冶户为盗所拟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卫,民所乐也。而官又为除近日之禁,使铁得北行,则冶户皆悦而听命,奸猾破胆而不敢谋矣。徐城虽险固,而楼橹敝恶,又城大而兵少,缓急不可守。今战兵千入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骑射两指挥于徐。此故徐人也,尝屯于徐,营垒材石既具矣,而迁于南京。异时转运使分东西路,畏馈饷之劳而移之西耳。今两路为一,其去来无所损益,而足以为徐之重。城下数里,颇产精石无穷,而奉化厢军见阙数百人,臣愿募石工以足之,听不差出使。此数百人者,常采石以瓮城,数年之后,举为金汤之固。要使利国监不可窥,则徐无事,徐无事,则京东无虞矣。
    沂州山谷重阻,为逋逃渊薮,盗贼每人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为不肖,愿复三年守徐,且得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有以自效。京东恶盗,多出逃军,逃军为盗,民则望风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则难敌,法重则致死,其势然也。自陛下置将官,修军政,士皆精锐而不免于逃者,臣尝考其所由、盖自近岁以来,部送罪人配军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军,军士当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费,非取息钱不能办。百姓畏法不敢贷,贷亦不可复得,惟所部将校,乃敢出息钱与之,归而刻其粮赐。以故上下相持,军政不修,博弈饮酒,无所不至,穷苦无聊,则逃去为盗。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钱百馀千别储之,当部送者,量远近裁取,以三月刻纳,不取其息。将吏有敢贷息钱者,痛以法治之。然后严军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饱暖:练熟技艺,等第为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阅,所具见也。臣愿下其法诸郡,推此行之,则军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盗之一端也。
    臣闻之,汉相王嘉曰:孝文帝时,二千石长吏安官乐职,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公卿以下转相促急,司隶、部刺史发扬阴私,吏或居官数月而退。二千石益轻贱,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则起离畔之心。前山阳亡徒苏令纵横,吏士临难,莫肯仗节死义者,以守相威权素夺故也。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于今,郡守之威权,可谓素夺矣。上有监司伺其过失,下有吏民持其长短,未及按问,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盗贼,法外求一钱以使人且不可得。盗贼凶人,情重而法轻者,守臣辄配流之,则使所在法司复按其状,劾以失人。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党乎?由此观之,盗贼所以滋炽者,以陛下守臣权太轻故也。臣愿陛下稍重其权,责以大纲,阔略其小故。凡京东多盗之郡,自青、郓以降,如徐、沂、齐、曹之类,皆慎择守臣,听法外处置强盗。颇赐缗钱,使得以布设耳目,畜养爪牙。然缗钱多赐则难常,少又不足于用,臣以为每郡可岁别给一二百千,使以酿酒,凡使人葺捕盗贼,得以酒与之,敢以为他用者坐赃论。赏格之外,岁得酒数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盗之一术也。
    然此皆其小者。其大者非臣之所当言,欲默而不发,则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圣特达如此,若有所不尽,非忠臣之义,故昧死复言之。昔者以诗赋取士,今陛下以经术用人,名虽不同,然皆以文词进耳。考其所得,多吴、楚、闽、蜀之人。至于京东、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盖自古豪杰之场,其人沈鸷勇悍,可任以事,然欲使治声律,读经义,以与吴、楚、闽、蜀之人争得失于毫厘之间,则彼有不仕而已,故其得人常少。夫惟忠孝礼义之士,虽不得志,不失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馀者,困于无门,则无所不至矣。故臣愿陛下特为五路之士别开仕进之门。
    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入为公卿。古者不专以文词取人,故得士为多。黄霸起于卒史,薛宣奋于书佐,朱邑选于啬夫,邴吉出于狱吏。其馀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唐自中叶以后,方镇皆选列校以掌牙兵。是时四方豪杰不能以科举自达者,皆争为之,往往积功以取旄钺,虽老奸巨盗或出其中,而名卿贤将如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来瑱、李抱玉、段秀实之流,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趋,百川赴焉,蛟龙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则鱼鳖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仆庸人者,无他,以陛下不用也。今欲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书,治刑狱钱谷,其势不可废鞭挞。鞭挞一行,则豪杰不出于其间。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用者不可刑。故臣愿陛下采唐之旧,使五路监司郡守,共选士人以补牙职,皆取人材心力有足过人而不能从事于科举者,禄之以今之庸钱,而课之镇税场务督捕盗贼之类。自公罪杖以下听赎。依将校法,使长吏得荐其才者,第其功阀,书其岁月,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异者擢用数人,则豪杰英伟之士渐出于此途,而奸猾之党可得而笼取也。其条目委曲,臣未敢尽言,惟陛下留神省
    昔晋武平吴之后,诏天下罢军役,州郡悉去武备。惟山涛论其不可。帝见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宁之后,盗贼蜂起,郡国皆以无备不能制,其言乃验。今臣于无事之时,屡以盗贼为言,其私忧过计亦已甚矣。陛下纵能容之,必为议者所笑。使天下无事而臣获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图之,则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在不赦。
    ○苏子瞻圜丘合祭六议札子
    臣伏见九月二十二日诏书节文,俟郊礼毕,集官详议祠皇地祗事及郊祀之岁庙享典礼闻奏者。臣恭睹陛下近者至日亲祀郊庙,神祗飨答,实蒙休应。然则圜丘合祭,允当天地之心,不宜复有改更。
    臣窃惟议者欲变祖宗之旧,圜丘祀天而不祀地,不过以谓冬至祀天于南郊,阳时阳位也;夏至祀地于北郊,阴时阴位也。以类求神,则阳时阳位,不可以求阴也。是大不然。冬至南郊,既祀上帝,则天地百神,莫不从也。古者秋分夕月于西郊,亦可谓阴位矣。至于从祀上帝,则以冬至而祀月于南郊,议者不以为疑,今皇地祗亦从上帝,而合祭于圜丘,独以为不可,则过矣。《书》曰:“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舜之受禅也,自上帝六宗山川群神,莫不毕告,而独不告地祗,岂有此理哉?武王克商,庚戌,柴望。柴,祭上帝也;望,祭山川也。一日之间,自上帝而及山川,必无南北郊之别也,而独略地祗,岂有此理哉?臣以知古者祀上帝,则并祀地祗矣。何以明之?《诗》之序曰:“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此乃合祭天地,经之明文,而说者乃以比之丰年秋冬报也,曰:秋冬各报,而皆歌《丰年》,则天地各祀,而皆歌《吴天有成命》也。是大不然。《丰年》之诗曰:“丰年多黍多徐,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歌于秋可也,歌于冬亦可也。《吴天有成命》之诗曰:“吴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终篇言天而不及地。颂所以告神明也,未有歌其所不祭,祭其所不歌也。今祭地于北郊,歌天而不歌地,岂有此理哉?臣以此知周之世祀上帝,则地祗在焉。歌天而不歌地,所以尊上帝,故其序曰:“郊祀天地也。”《春秋》书:不郊,犹三望。《左氏传》曰:“望,郊之细也。”说者曰:三望,泰山、河、海。或曰淮、海、岱也。又或曰:分野之星及山川也。鲁,诸侯也,故郊之细,及其分野山川而已。周有天下,则郊之细,独不及五岳四渎乎?岳、渎犹得从祀,而地祗独不得合祭乎?秦燔《诗》、《书》,经籍散亡,学者各以意推类而已。王、郑、贾、服之流,未必皆得其真。臣以《诗》、《书》、《春秋》考之,则天地合祭久矣。
    议者乃谓合祭天地始于王莽,以为不足法。臣窃谓礼当验其是非,不当以人废。光武皇帝,亲诛莽者也,尚采用元始合祭故事。谨按《后汉书·郊祀志》:建武二年,初制郊兆于洛阳,为圜坛八陛,中又为重坛,天地位其上,皆南乡西上。此则汉世合祭天地之明验也。又按《水经注》:伊水东北至洛阳县圜丘东,大魏郊天之所,准汉故事为圜坛八陛,中又为重坛,天地位其上。此则魏世合祭天地之明验也。唐睿宗将有事于南郊,贾曾议曰:有虞氏褚黄帝而郊喾,夏后氏稀黄帝而郊鲧,郊之与庙皆有禘,禘于庙,则祖宗合食于太祖;禘于郊,则地祗群望皆合于圜丘。以始祖配享,盖有事祭,非常祀也。《三辅故事》:祭于圜丘,上帝后土,位皆南面。则汉尝合祭矣。时褚无量、郭山惲等,皆以曾言为然。明皇天宝元年二月敕曰:凡所祠享,必在躬亲,朕不亲祭,礼将有阙,其皇地祗宜于南郊合祭。是月二十日,合祭天地于南郊,自后有事于圜丘皆合祭。此则唐世合祭天地之明验也。
    今议者欲冬至祀天,夏至祀地,盖以为用周礼也。臣请言周礼与今礼之别。古者一岁,祀天者三,明堂飨帝者一,四时迎气者五,祭地者二,飨宗庙者四。为此十五者,皆天子亲祭也。而又朝日夕月,四望山川,社稷五祀,及群小祀之类,亦皆亲祭,此周礼也。太祖皇帝,受天眷命,肇造宋室,建隆初郊,先飨宗庙,并祀天地。自真宗以来,三岁一郊,必先有事景灵,遍飨太庙,乃祀天地。此国朝之礼也。夫周之礼,亲祭如彼其多,而岁行之,不以为难;今之礼,亲祭如此其少,而三岁一行,不以为易。其故何也?古者天子出入,仪物不繁,兵卫甚简,用财有节。而宗庙在大门之内,朝诸侯,出爵赏,必于太庙,不止时祭而已。天子所治,不过王畿千里,唯以斋祭礼乐为政事,能守此,则天下服矣,是故岁岁行之,率以为常。至于后世,海内为一,四方万里,皆听命于上,机务之繁,亿万倍于古,日力有不能给。自秦、汉以来,天子仪物,日以滋多,有加无损,以至于今,非复如古之简易也。今所行皆非周礼:三年一郊,非周礼也;先郊二日而告原庙,一日而祭太庙,非周礼也;郊而肆赦,非周礼也;优赏诸军,非周礼也;自后妃以下,至文武官,皆得荫补亲属,非周礼也;自宰相宗室以下至百官,皆有赐赉,非周礼也。此皆不改,而独于地祗则曰周礼不当祭于圜丘。此何义也?
    议者必曰:今之寒暑,与古无异,而宣王薄伐玁狁,六月出师,则夏至之日,何为不可祭乎?臣将应之曰:舜一岁而巡四岳,五月方暑,而南至衡山,十一月方寒,而北至常山,亦今之寒暑也,后世人主能行之乎?周所以十二岁一巡者,惟不能如舜也。夫周已不能行舜之礼,而谓今可以行周之礼乎?天之寒暑虽同,而礼之繁简则异。是以有虞氏之礼,夏、商有所不能行;夏、商之礼,周有所不能用。时不同故也。宣王以六月出师,驱逐玁狁,盖非得已。且吉甫为将,王不亲行也。今欲定一代之礼,为三岁常行之法,岂可以六月出师为比乎?
    议者必又曰:夏至不能行礼,则遣官摄祭祀,亦有故事。此非臣之所知也。《周礼·大宗伯》:若王不与则摄位。郑氏注曰:王有故,则代行其祭事。贾公彦疏曰:有故,谓王有疾及哀惨皆是也。然则摄事非安吉之礼也。后世人主,不能岁岁亲祭,故命有司行事,其所从来久矣,若亲郊之岁,遣官摄事,是无故而用有故之礼也。
    议者必又曰:省去繁文末节,则一岁可以再郊。臣将应之曰:古者以亲郊为常礼,故无繁文;今世以亲郊为大礼,则繁文有不能省也。若帷城幔屋,盛夏则有风雨之虞。陛下白宫人庙,出郊,冠通天,乘大辂,日中而舍,百官卫兵暴露于道,铠甲具装,人马喘汗,皆非夏至所能堪也。王者父事天,母事地,不可偏也。事天则备,事地则简,是于父母有隆杀也,岂得以为繁文末节,而一切欲损去乎?国家养兵,异于前世。自唐之时,未有军赏,犹不能岁岁亲祠,天子出郊,兵卫不可简省,大辂一动,必有赏给,今三年一郊,倾竭帑藏,犹恐不足,郊赉之外,岂可复加?若一年再赏,国力将何以给?分而与之,人情岂不失望?
    议者必又曰:三年一祀天,又三年一祀地。此又非臣之所知也。三年一郊,已为疏阔。若独祭地而不祭天,是因事地而愈疏于事天。自古未有六年一祀天者,如此则典礼愈坏,欲复古而背古益远,神祗必不顾飨,非所以为礼也。议者必又曰:当郊之岁,以十月神州之祭,易夏至方泽之祀,则可以免方暑举事之患。此又非臣之所知也。夫所以议此者,为欲举从周礼也。今以十月易夏至,以神州代方泽,不知此周礼之经耶,抑变礼之权耶?若变礼从权而可,则合祭圜丘何独不可?十月亲祭地,十一月亲祭天,先地后天,古无是礼。而一岁再郊,军国劳费之患,尚未免也。
    议者必又曰:当郊之岁,以夏至祀地祗于方泽,上不亲郊而通爟火,天子于禁中望祀。此又非臣之所知也。《书》之望秩,《周礼》之四望,《春秋》之三望,皆谓山川在境内而不在四郊者,故远望而祭也。今所在之处,俯则见地,而云望祭,是为京师不见地乎?
    此六议者,合祭可不之决也。夫汉之郊礼,尤与古戾。唐亦不能如古。本朝祖宗钦崇祭祀,儒臣礼官讲求损益,非不知圜丘方泽皆亲祭之为是也,盖以时不可行。是故参酌古今,上合典礼,下合时宜,较其所得,已多于汉、唐矣。天地宗庙之祭,皆当岁遍。今不能岁遍,是故遍于三年当郊之岁。又不能于一岁之中,再举大礼。是故遍于三日。此皆因时制宜,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并祀不失亲祭,而北郊则必不能亲往,二者孰为重乎?若一年再郊,而遣官摄事,是长不亲事地也。三年间郊,当行郊地之岁,而暑雨不可亲行,遣官摄事,则是天地皆不亲祭也。夫分祀天地,决非今世之所能行,议者不过欲于当郊之岁,祀天地宗庙,分而为三耳。分而为三,有三不可:夏至之日,不可以动大众,举大礼,一也;军赏不可复加,二也;自有国以来,天地宗庙,惟享此祭,累圣相承,惟用此礼,此乃神祗所歆,祖宗所安,不可轻动,动之则有吉凶祸福,不可不虑,三也。凡此三者,臣熟计之,无一可行之理。伏请从旧为便。
    昔西汉之衰,元帝纳贡禹之言毁宗庙,成帝用丞相衡之议改郊位,皆有殃咎,著于史策。往鉴甚明,可为寒心。伏望陛下详览臣此章,则知合祭天地,乃是古今正礼,本非权宜。不独初郊之岁所当施行,实为无穷不刊之典。愿陛下谨守太祖建隆、神宗熙宁之礼,无更改易郊祀庙享,以敉宁上下神祗。仍乞下臣此章,付有司集议,如有异论,即须画一解破臣所陈六议,使皆屈伏,上合周礼,下不为当今军国之患。不可固执,更不论当今可与不可施行。所贵严祀大典,蚤以时定。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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