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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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选》卷中
☆薛福成○敌情
联泰西各邦,以谋中国,其势可虞,分附近邻邦,以合西人,其势更可虞。日本之依附西人,妄有觊觎,天下共知之矣。然东西皆有约之国,按之公法,一国不协,各国可以从中调停。而今日之中国断不能得之于西人者,何也?彼西人之始至中国也,中国未谙外交之道,因应不尽合宜。彼疑中国之猜防之,蔑视之也,又知中国之可以势迫也。于是动辄要求。予之以利而不知感,商之以情而不即应,绳之以约而不尽遵。今中国虽渐知情伪,而彼尚狃于故智,辄思伺中国有事,以图利也。中国以琉球之故,与日本稍有违言,英德使臣虽未干预,若使与闻此事,彼必虚张日本之声势,以胁持中国,彼必代日本护其短,而故评中国为非,彼必稍损中国以益日本,因以市恩于日本。彼必反谓损中国者,为助中国,因以责报于中国。夫西人于条约公法,研之甚熟。岂真无是非者哉!彼欲善自为谋,势固必出于此也。往者日本将废琉球之时,昌言不愿各国公使与闻。彼素恃西人为党援,尚且如此,中国亦宜用此例,或逆拒于无形,或昌言而布告,勿使西人参与其间,则进止自由,可免制肘之虞矣。
或曰:然则中国有事,各国调停之说,终不可恃乎?曰:此其机仍在中国而已。中国能自强,即邻邦启衅,各国出而调停,未尝无小益。中国未能自强,而狡寇争雄,各国因之玩侮,必致有大损。况今驻华各使,惟利是视,又值修约之际,蹈瑕伺间,诡谋百出,不豫为之防,是倒持太阿以授之也。至若美前总统,位望较崇,宅心敦厚,未染虚诈之习,不妨倚为排解。法、美、荷兰三国旧与琉球有约,其驻倭公使,不妨联为指臂。但恐倭人性情坚韧,未必肯听耳。若幸而转圜,固有裨补,即终不见纳,亦无后患也。
或曰:天下强邦,皆有独亲独厚之国,然后缓急足倚。中国孤立久矣,今诚于修约时,稍让以利,其可使之亲厚我乎?曰:相亲厚之道,在布置于平日,非一朝一夕之故。今中国让之以利,彼且谓恫喝而得之也,必有得步进步之心,是让之仍无益也。若夫英法相亲以拒俄,俄德相亲以制法,德奥相亲以主欧东之政,彼其先未始非仇敌也,一旦释怨修好则一国顺,而全局为之转移。中国与美有相助之约,则美可亲,与俄为最旧之交,则俄可亲。其他若英若德若法,苟可结纳,均宜因势而导之,迎机而赴之,而此中得失,则以识彼性情为枢纽。
盖尝考西人之俗矣,西人以交际与交涉,判为两途。中国使臣之在外洋,彼皆礼貌隆洽,及谈公事,则截然不稍通融。中国之于各使,亦宜以此法治之,是让以虚,而不让以实也。西人于练兵造船制器及一切技艺,喜自耀其所长,未尝秘为独得。中国诚能切实讲求,彼谓我有自强之道,先已敬慕悦服,又知我不相鄙薄,不难罄中藏以相示。或时以微利啖之,是得其技而兼得其心也。西人颇尚豪爽,而又好为不情之请,以绐中国。中国宜择其可允者允之,不可允者,不妨直指利弊,告以必不能行之故。彼亦词穷而气沮,是折其非,乃能折其心也,得此数者,以与西人从事,复由驻洋公使,察其隐情,随宜措注,但能于诸国中得其一国,而诸国无不相助矣。近闻日本与美议立新约,美许归复日本内治之权利,日本许增两口通商,以酬答之。夫此有所赠,彼有所答。是名为相让,而实无所失也。而有事时可得合从连横之助,又何惮而不为哉?且中国地博物阜,西人通商,所获之利十倍于日本。彼于日本何所爱,必厚彼而薄此哉!亦在得其道而已。夫诚得西人以为外援,彼日本区区之国,将从风听命之不暇,尚何桀骜之有。
○变法
窃尝以谓自生民之初,以迄于今,大都不过万年而已。何以明之?以世变之亟明之也。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上古犭丕犭秦之世,人与万物无异耳。自燧人氏有巢氏包羲氏神农氏黄帝氏相继御世,教之火化,教之宫室,教之网罟耒耨,教之舟楫弧矢衣裳书契,积群圣人之经营,以启唐虞,无虑数千年,于是鸿荒之天下,一变为文明之天下。自唐虞讫夏商周最称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灭六国,废诸侯,坏井田,大泯先王之法,其去尧舜也,盖二千年,以是封建之天下,一变为郡县之天下。嬴秦以降,虽盛衰分合不常,然汉唐宋明之外患,不过曰匈奴,曰突厥,曰回纥,吐蕃,曰契丹,蒙古,总之不离西北塞外诸部而已。降及今日,泰西诸国,以其器数之学,勃兴海外,履垓埏若户庭,御风霆如指臂,环大地九万里之内,罔不通使互市,虽以尧舜当之,终不能闭关独治。而今之去秦汉也亦二千年,于是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夫自群圣人经营数千年,以至唐虞,自唐虞积二千年以至秦始皇,自始皇积二千年以至于今,故曰不过万年也,而世变已若是矣!世变小,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变大,则治世法因之大变。夏之尚忠始于禹,殷之尚质始于汤,周之尚文始于文武周公,阅数百年则弊极而变。或近至数十年间,治法不能无异同。故有以圣人继圣人而形迹不能不变者,有以一圣人临天下,而先后不能不变者。是故惟圣人能法圣人,亦惟圣人能变圣人之法。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
今天下之变亟矣,窃谓不变之道,宜变今以复古,迭变之法,宜变古以就今。呜呼!不审于古今之势,斟酌之宜,何以救其弊?我国家集百王之成法,其行之而无弊者,虽万世不变可也。至如官俸之俭也,部例之繁也,绿营之窳也,取士之未尽得实学也,此皆积数百年末流之弊,而久失立法之初意。稍变则弊去而法存,不变则弊存而法亡。是数者,虽无敌国之环伺,犹宜汲汲焉早为之所;苟不知变,则粉饰多而实政少,拘挛甚而百务弛矣。若夫西洋诸国,恃智力以相竞,我中国与之并峙,商政矿务宜筹也,不变则彼富而我贫。考工制器宜精也,不变则彼巧而我拙。火轮舟车电报宜兴也,不变则彼捷而我迟。约章之利病,使才之优绌,兵制阵法之变化宜讲也,不变则彼协而我孤,彼坚而我脆。昔者蚩尤造兵器侵暴诸侯,黄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车以胜之。太公封齐,劝其女红极技巧,通鱼盐,海岱之间,敛袂往朝。夫黄帝太公皆圣人也,其治天下国家,岂仅事富强者?而既厕于邻敌之间,则富强之术,有所不能废。
或曰:以堂堂中国而效法西人,不且用夷变夏乎?是不然。夫衣冠语言风俗中外所异也,假造化之灵,利生民之用,中外所同也。彼西人偶得风气之先耳。安得以天地将泄之秘,而谓西人独擅之乎?又安知百数十年后,中国不更驾其上乎?至若赵武灵王之习骑射,汉武帝之习楼船,唐太宗驾驭蕃将,与内臣一体,皆有微指,存乎其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其道,亦必渐被乎八荒,是乃所谓用夏变夷者也。
或又曰:变法务其相胜,不务其相追。今西法胜,而吾学之敝,敝焉以随人后,如制胜无术何?是又不然。夫欲胜人,必尽知其法,而后能变,变而后能胜,非兀然端坐,而可以胜人者也。今见他人之我先,猥曰不屑随人后,将跬步不能移矣。且彼萃数百万人之才力,掷数千万亿之金钱,穷年累世,而后得之,今我欲一朝而胜之,能乎?不能乎?夫江河始于滥觞,穹山基于覆篑,佛法来自天竺,而盛于东方,算学肇自中华,而精于西土。以中国人之才智,视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胜也!在操其鼓舞之具耳。
噫!世变无穷,则圣人御变之道,亦与之无穷。生今之世,泥古之法,是犹居神农氏之世,而茹毛饮血,居黄帝之世,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曰守我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惫且蹶者几何也!且今日所宜变通之法,何尝不参古圣人立法之精意也。
○枪炮说(上)
自枪炮兴,而弓矢戈矛之术废,战阵胜负之数,与前迥殊,即所以论将才者亦异。古之将才杰出者,如项羽之拔山扛鼎,其气固盖一世矣。至若汉之黥彭,蜀之关张,唐之褒鄂,明之常遇春,傅友德等,皆以武勇显名于时,奋建奇绩。即岳武穆将才天挺,百战百胜,而其武艺绝伦,亦实非一时诸将所及。夫战勇气也,故自古恃勇而胜者十常七八。今之决战则不然。设以虢猛绝伦之将,而遇快枪精炮,不能不殒于飞铅之下,虽拔山扛鼎之雄,亦奚益哉!往者粤寇之乱,将才辈出,塔罗杨彭多鲍诸公,出百死入一生,撤去捍蔽,立群子最密之处而不避,用能累战累捷。语人曰:炮固有眼,不吾伤也。此亦倡勇敢之一法。然究当听命于天,不尽以人事为胜负。且当时粤寇之用,不过中国旧式枪炮耳,否则西人所废弃之枪炮耳,若有今日至精之枪炮,恐应之之法,又稍不同。居今日而论将才,不外筹款之裕。鸠工之良,取法之精,操练之勤,四者备矣。善用之则胜,不善用之则败。智勇固不可阙,所以用厥勇者不同矣。若夫恩威兼济,赏罚必信,法令简肃,实用兵机要所最先。此又古今不变,中外不变者也。
○枪炮说(下)
泰西诸国枪炮之精不越四端,曰力之猛也,发之速也,击之准也,至之远也。诸国竭其才物力,苦心经营者数十年,遂于猛力速准远大端,各有极至之处。今其隽士巧工,覃精研思者,当未已也。或谓果若此,则西国四端之精进,将终无已时,恐复再阅数十年,今日所谓精枪利炮,又成废物矣。余不然。凡物生长各有止境,人之长七八尺而止,象犀马驼之巨逾丈而止,千年谓古木高数百寻而止。西国枪炮殆已止于极至之境,末由再精之时也。何以言之?今日至精至利之枪炮,如欲再加其猛,必有转移重滞之病,有不能多开之病,如欲再加其速,必有子药骤竭之病,有不暇命中之病,如欲再加其准,必有运掉不灵之病,有应机迟钝之病。如欲再加其远,必有目力不及之病,有子力坠下之病。是故欲加一端之胜,或反为三端之累。且过一端之胜,亦必势有所穷,利不胜害。此余所以决今日之猛远准还,为不能不止之境也。若夫随宜而变通之,相机而损益之,盖造者用者,无时可已之事,乃其范围,固莫能轶矣。或问百世以下,事久而术迁,机熟而智生,倘能别创新法,以制枪炮,则枪炮可终废乎?答之曰:理固有之,然此究在百世下,非余所能悬揣也。
○条议一则
自中外交涉以来,中国士大夫拘于成见,往往高谈气节,鄙弃洋务而不屑道,一临事变,无所适从,其处为熟习洋务者,则又唯通事之流,与市井之雄,声色货利之外,不知有他,此异才所以难得也。今欲人才之奋起,必使聪明才杰之士,研求时务而后可。昔汉武帝诏举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域者。似宜略仿此意,另设一科,饬令内外大臣,各举所知,亦不必设有定额。其新科进士,大挑举人,优拔贡,如有洞达洋务者,亦许大臣保荐,仿学习河工之例,别为录用。其用之之道,如胆识兼优,辨论横生者,宜出使;熟诸条约操守廉洁者,宜税务;才猷练达,风骨峻整者,宜海疆州县。求之既早,斯用之不穷。彼士大夫见闻既熟,亦可转移风气,不务空谈矣。
○海关征税叙略
总税务司赫德属驻英税务司金登干送来光绪十八年海关贸易总册。余受而阅之,条分件系,经纬分明,是年征税之数,凡进口正税银四百五十九万余两,出口正税银八百二十五万余两,复进口半税银八十二万余两,洋药税银二百二十八万余两,船钞银三十八万余两,内地半税十四万余两,江汉关征银一百八十九余万两,闽海关征银一百六十八万两余,潮海关征银一百四十八万余两,浙海关征银一百二十五万余两,九江关征银一百零四万余两,厦门关征银九十七万余两,芜湖关征银七十余万两,津海关征银六十九万余两,淡水关征银六十三万五千余两,镇江关征银六十三万一千余两,山海关征银五十四万余两,九龙关征银四十七万余两,台南关征银四十四万余两,拱北关征银三十八万余两,东海关征银三十三万余两,北海关征银二十五万余两,重庆关征银二十万余两,宜昌关征银十一万余两,琼海关征银九万八千余两,蒙古关征银七万三千余两,瓯海关征银三万六千余两,龙州关征银一千七百余两。以上二十四关,征收之总数,即前七项征收之总数。
近年沪粤等关,收税所以益旺者,以洋药厘金归并之故,闽汉等关,收数所以渐衰者,以茶叶销路日衰之故。综计是年进口洋货,价银一万三千五百十万余两,进口正税,并洋药税,得银六百八十八万余两。覆诸值百抽五之数,无大悬殊。然洋药厘金,固尚不在内也。出口土货,价银一万零二百五十八万余两,出口正税得银八百二十五万余两,已逾值百抽八之数,所谓值百抽五者不符,则以土货之价,已大减于初定税则之时之价。盖丝茶二者为之也。
尝考夫财用盈虚之故矣。大凡土脉膏腴,物产充羡,壤博民殷,商货所趋,如水归壑,则税可赢。又或众力勤劬,工艺精良,流?日广,为遐方日用所必需,则税可赢。又或地虽硗瘠,专产一物,如丝如茶,居民持恒业,远人闻而欣羡,则税可赢。又或绾谷通衢,因利而乘便,官山府海,发天地自然之藏,都泉布输写之会,则税赢。此数者,贵审其地形,开其风气,尤视大水之经纬脉络,以定群商之辐辏与否。夫上海扼长江之要,故税最多,广州扼粤江之要,故次之,汉口扼汉江之要,福州扼闽江之要,故又次之。北方之水溜急沙淤,不便行舟,故虽以黄河之大且长,独无榷税极盛之关。夫殖财之源,因地势亦随人事天时而变者也。至若核其所征之税,而地之冲僻,民之贫富,物之衰旺,岁之丰歉,俱可借以考镜焉。余故摘记其大略如此。
○海关出入货税叙略
光绪十八年,进口洋药价银二千七百四十一万余两,洋布羽绫棉纱棉线价银五千二百七十万余两,泥羽哔叽毡绒价银四百七十九万余两,钢铁铜铅锡价银七百十三万余两,米价银五百八十二万余两,煤油价银五百零四万余两,海货价银五百二十万余两,煤价银二百万余两,自来火价银一百四十二万余两,其余杂货价银各数十百万两不等。都洋货价银一万三千五百十万余两,而纱布呢羽等几居进口货价之半,洋药亦几居四分之一。为中国宜设方略,计渐杜洋药来源,而劝导商民,仿洋法织布纺纱为第一要义。其次开矿,其次炼铁,其次仿织呢羽毡绒,其次仿造自来火及制炼煤油。夫风气既开,而致富之能事尽此矣。出口丝茧价银三千零三十四万余两,绸缎价银七百九十六万余两,茶价银二千五百九十八万余两,棉花价银五百零八万余两,草帽缏价银二百零五万余两,糖价银二百零七万余两,纸价银一百五十七万余两,席价银一百二十九万余两,豆价爆竹价银各一百十八万余两,瓷器窑货价银一百零八万余两,其余杂货价银各数十百万余两不等。都土货价银一万零二百五十八万余两,丝茶两项为大宗,几占土货价十分之六。如欲整顿土货,仍须注力丝茶,庶能握其纲领。其余如棉、糖、纸、席、草帽缏等物,苟能随事讲求,随时整理,亦有大益。此外土货俟铁路开通,必有于无意中畅销。如草帽缏之类者矣。
窃查光绪元二年间之约价,出入口货,略足以相抵,今以出货与入货相比较,中国馈银至三千二百五十余万两之多,何哉?近两年中洋货洋纱进口之价,逾于元二年间之价约三千四百万两,则中国亏银皆纱布畅销为之也。从此中国织妇机女,束手饥寒者,不下数千万人,岂细故哉!而谓道民纺纱织布尚可缓乎哉!抑余又闻纺纱之效,逾于织布。今日本通国经营,已获厚利,即华民自织之布,亦乐购用洋纱,以其价廉质良而易售。故华商偶设一二纺织之厂,亦无不获利者。然则有提倡之责者,盍劝商民购机器设局,先仿洋法纺纱,以蕲渐及织布乎?
○海关出入货价叙略
是年货由英国运到者,值银二千八百四十七万余两,香港运到者,值银六千九百八十万余两,印度运到者,值银一千三百八十六万余两,新加坡运到者,值银一百九十一万余两,澳大利亚大浪山,加那大运到者,值银一百零一万余两,以上英国及英属地来货,都值银一万一千五百四十八万余两。由中国运之英国,之香港,之印度,之新加坡,之澳大利亚,大浪山,加那大者,都值银五千五百六十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亏银五千九百七十万两。货由美国运到者,值银六百零六万余两。由中国运之美国者,值银一千零七十八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四百七十二万余两,货由欧州诸国运到者,值银五百十二万余两,由中国运之欧洲诸国者,值银一千七百十六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一千二百零四万余两。银货由俄国运到者,值银五十五万余两。由中国运之俄国者,值银七百零四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六百四十九万余两。货由日本运到者,值银六百七十万余两。由中国运之日本者,值银八百五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一百三十五万余两。货由澳门运到者,值银三百十七万余两。由中国运之澳门者,值银一百六十八万两。出入相较,中国亏银一百五十万余两。货由小吕宋、越南、暹罗、爪哇、埃及五国运到者,值银三十一万余两。由中国运之五国者,值银一百八十六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一百五十五万余两。总而观之,中国之银,耗于英国及英属地者甚巨,而销取赢于通商诸国。然绌者多,而赢者少,势尚不足相补。故一岁中亏银至三千二百五十余万之多。华茶销于英国者,年少一年,销于俄国者年多一年。俄之用茶,虽未能逮昔日之英,然华茶不至壅滞者,以俄人为之运用也。中国之货销畅于日本,则以日本纺纱骤盛,不能不用中国之棉花。盖中国与日本互分其利云。
今之论时务者,动曰英人耗蠹中国,颇欲联俄以摈英,此与儿童之见无异。夫民所以乐购此货者,皆为日用所必需,而又质良价美之故。当其不用,虽君父不得而劝之,于远人乎何爱?当其必用,虽君父不得而禁之,于远人乎何?尤即如日本二十年来专精奋力,研求工商之利,遂能仿造洋货及华商货,质良价廉,几掩其上,英人非但不悬挠之,且极口称道之。中国乐用其货者,比比然矣。中国地博物广,人工甚廉,数倍日本,诚知病英人耗蠹乎何?有日本之成法在。又何必出不能行之下策哉。
或谓中国虽亏银三千二百五十万两,然各关所收税厘既得二千二百六十余万两,加以洋商自募牙侩,凡进口七厘,出口八厘,用费共有一千数百万两,皆入华人之手。以彼?此,中国尚赢数十万两,是中国之银未尝锱铢漏入外洋也。斯又不然。考光绪元年,出入货相准,华货尚赢百余万两,以关税用费合计之,是中国且多银二千余万金矣,当时岁赢二千万金,中国且日见贫耗,况如今日之势乎?是不能不亟为之计者。牧民之政也,保邦之本也,为上之责也。
○通筹南洋各岛请设领事官保护华民
奏为英国属埠,拟添设领事官保护华民,并通筹南洋各岛派员先后次第,恭摺仰祈圣鉴事;窃臣查光绪十二年南广督臣张之洞派遣委员副将王营和、知府余璀,访查南洋各岛华民商务奏称:该委员等周历二十余埠,约计英荷日三国属岛,应设总领事者三处,设正副领事者各数处,经总理衙门议复在案。臣于光绪十六年七月,准总理衙门咨称:据海军提督丁汝昌文称:此次巡洋,如附近新嘉坡各岛曰槟榔屿,曰麻六甲,曰柔佛,曰芙,曰石兰莪,曰白蜡,皆未设领事。华商因受欺陵剥削之苦,无不环诉哀求。拟请各设副领事一员,即以随地公正殷商摄之,统辖于新嘉坡领事。因先与该外部商定核给凭照,如能办到,实于华民有裨等因。到臣当经办文照会英国外部,援照公法及各国常例,声明中国可派领事官,分驻英国属境。俟商有端倪,拟再咨明总理衙门详筹妥办。臣窃思领事一官,关系紧要,而南洋各岛华民繁庶,若不统论全局,则一事之利弊无以明;若不兼筹各国,则一隅之情势无由显。臣谨综其始终本末,为圣主敬陈之。
大抵外洋各国,莫不以商务为富强之本。凡在他国通商之口,必设领事,以保护商人,遇有苛例,随时驳阻。所以旅居乐业,商务日旺。即游历之员,工艺之人,亦皆所至如归。而西洋各国领事之在中国权力尤大。良由立约之初,中国未谙洋情,允令管辖本国寓华商民与地方官无异。洋人每有人命债讼等案,均由领事官自理,往往掣我地方官之肘。从前中国各国之枝节横生,亦实由于此。然即在他国不理政务之领事,仅以保护商务为名者,各国亦视之甚重,稍有交涉,即筹建设。盖枝叶繁则根本固,耳目广则声息灵,民气乐则国势张,自然之理也。
中国领事之驻外洋者,在英则有新嘉坡领事,在美则有旧金山总领事,有纽约领事。在西班牙则有古巴总领事,有马丹萨领事,在秘鲁则有嘉里约领事,在日本则有长崎、横滨、神户三处领事,有箱馆副理事。盖南北美洲与日本各口,迭经总理衙门与出使大臣,筹画经营,建置较密。惟南洋各岛,星罗棋布,形势尤为切近,华民往来居住,或通商,或佣工,或种植,或开矿,不下三百余万人,即委员王荣和等所到之处,亦已报有百余万人。臣窃据平日所见闻,参以张之洞原奏,计华民萃居之地,荷兰、西班牙两国所属,应专设领事者约四处,曰苏门答腊之日里埠曰噶罗巴,曰三宾陇等埠,曰小吕宋。英法两国所属应专设领事者约五处,曰香港,曰新金山,曰缅甸之仰江,曰越南之北圻与西贡。他如槟榔屿等处,已可相机设法,或以就近领事兼摄,或选殷商为绅董,畀以副领事之名,略给经费,而以就近领事辖之。斟酌盈虚,随宜措注,要亦所费无多。就南洋各岛而论,只须设领事十数员,大势已觉周妥,加以略有添派,综计岁费当不过十万金。窃查各关洋税项下,每岁提拨一成半作为出使经费,约银一百数十万两。而近年出使各馆所需,暨游历人员所用,统计当不过六十万两。
总理衙门原议,以其赢数预备添派各国使臣之用。臣愚以为西洋头等强国,均已派有使臣,即二三等之国,亦由各使就近兼摄,似暂无须多派。惟逐渐添此十数领事者,则商政日兴,民财日阜,息息有与内政相通之故,且慰舆情于绝远,不启华人觖望之端,收权利于无形,不开外人姗笑之渐,所获裨益,较之所费奚啻十倍。臣尝阅各国贸易总册,以洋货土货出入相准,每岁中国之银流入外洋者,约一二千万两。又考数年前美国旧金山银行汇票总数,每岁华民汇入中国之银,约合八百万两内外。虽该处工资较丰,而人数尚非最多,则推之古巴秘鲁可知,推之南洋各岛又可知。夫中国贸易与各国相衡,亏短甚巨,然尚有可周转者,以华民出洋所获之利,足资补苴也。倘此源再塞,则内地之银,必更立形匮乏,民穷已甚,窃恐事变丛生。即就新加坡一埠而论,设立领事已十三年,支销经费未满十万金,然各省赈捐海防捐所获之款,实已倍之。而商佣十四五万人,其前后携寄回华者,当亦不下一二千万。盖领事一官,在彼外洋,虽无管辖华民之权,实有保护华民之责。纵令妥订条约章程,必得领事随所见闻,与彼地方官商办,则洋官亦得藉以稽查,而土人不敢任意苛虐。即驻洋使臣,欲与外部辩论,亦必以领事所报为凭,方能使洋官有所顾忌。此领事一官所以不能不设之由,而已设领事之处,未尝无显著之效也。今华民出洋之利,已稍不如前矣,诚能于南洋各岛酌添领事,尚可挽回补救,而收固有之利源。
然所以议之稍久,迄少就绪者,盖亦因立约之初,中国未悉洋情,并不知华民出洋之众,于是但给彼在中国设领事之柄,而无我在外洋设领事之文。又各国开荒岛为巨埠,专赖招致华民,而洋人实属寥寥,一经我设立领事,彼不免喧宾夺主之嫌,又碍其暴敛横征之举,所以始必坚拒,继则宕延。外部以咨商藩部为辞,藩部以官民不便为说,虽管秃唇焦,而终无如彼何。此惟在局中者深知其难。而局外之视事太易者,又或称就地可集巨资,无需另筹经费,或狃于洋官驻华之例,几谓一设领事,华民即为所辖,竟无异管理地方者。此皆阅历未深,实多隔阂。当局者知其断难办到,不论矫枉过正之议,几谓徒多耗费,无甚裨益,斯殆有激而然。
臣窃以为望之过奢,转滋流弊。领事所收之身格费船照费,原可略资津贴,正不必敛巨赀以招物议。今已设领事之处,验民船,稽民数,原可稍分彼权,正不必揽政柄以启猜疑。但如臣以上所陈,则不求近效,而其效最大,惟须认定主见,中外一意,合力坚持,得寸得尺,相机筹办,必可循序就范。即如新嘉坡初设领事,英之外部示尽力阻挠,当时颇费周折,至今仍无异议。窃查英、法、荷、日四国属境,其苛待华民不愿我设领事者,以荷日二国为最,而法次之,英又次之。荷日国势皆昔盛今衰,其立国命脉乃在南洋诸岛。岛中垦田开矿,招商征税各事,又恃华民为根柢,惟其政令不甚明肃,呼应不甚灵通,洋官往往征取无艺,侨寓之西人又侵侮华民,或迫之入籍,或拘之为奴,或禁其往来,或?其生计,若有华官在旁理论,究可补救一二。虽商设领事之始,彼必枝梧推宕,然我苟据理执言,因势利导,始终坚持,谅彼亦无辞以难我。及早图之,则难者或渐化为易,失今不图,则易者亦渐觉其难。想总理衙门,必仍知照出使美日秘臣崔国因催商日国外部,先在小吕宋设立领事,俾便次第推广,以符原议。至英国待我华民,较为公允,臣观各国在英属地设一领事,视为泛常之举,向无搁阻。又知英国君臣用意,颇欲与中国互敦睦谊,或不于此等事件,稍露歧视中国之形。近与该外部商议,请照各国之例,在英地随宜派设领事,即彼未肯速允,臣拟坚持初议,至再至三,与之磋磨。先就香港、仰江、新金山等埠,酌设一二员,而槟榔屿等六处,亦当审其地势人数,从长筹画。由此推之,法荷各属,亦或较易为力。臣非不知洋人性情坚韧,每商一事,必多波折。然苟不惮笔舌之繁,不参游移之见,不紊缓急之序,或稍有效可图。盖庇荫周则民生厚,而不独开商务,财用裕则近忧纡,而非以勤远略,布置广则众志联,而兼可通敌情,呼吁少则国体尊,而即以销外侮。臣为海外数百万生灵起见,不敢稍安缄默。所有英国属埠拟设领事,并通筹南洋各岛派员次第缘由,恭摺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振百工说
古者圣人操制作之权,以御天下,包牺、神农、黄帝、尧、舜、禹、周公、皆神明于工政者也。故曰: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圣人之制,四民并重,而工居士商农之中,未尝有轩轾之意存乎其间。虞廷?拜垂殳,┥伯与禹、皋、夔、稷、契同为名臣。《周礼》冬官虽阙,而考工一记,精密周详。足见三代盛时,工艺之不苟。周公制指南针,迄今咸师其法。东汉张衡文学冠绝一时,所制仪器,非后人思力所能及。诸葛亮在伊尹伯仲之间,所制有木牛流马,有诸葛灯,有诸葛铜鼓,无不精巧绝伦。宋明以来,专尚时文帖括之学,舍此无进身之途,于是轻农工商而惠重士。又惟以攻时文帖括者为已尽士之能事,而其他学业,瞢然罔省,下至工匠,皆斥为粗贱之流,浸假风俗渐成,竟若非性粗品贱不为工匠者。于是中古以前,智创巧述之事,阒然无闻矣。
泰西风俗以工商立国,大较恃工为体,恃商为用。则工实尚居商之先。士研其理,工致其功,则工又兼士之事。吾尝审泰西诸国勃兴之故,数十年来,何其良工之多也?铁路火车之工,则创其说者,曰罗哲尔,曰诺尔德,而后之研求致远者不名一家。火轮舟之工,则引其端者,曰迷路耳,曰代路尔。曰基明敦,后之变通尽利者,不专一式。电报之最阐精者微考,则有若嘎刺法尼,若佛尔塔,若倭斯得,若倭拉格,若安其尔。炼钢之工,最擅声誉者,则有西门子,若马丁,若别色麻,若陪尔那,若回特活德。制枪之工,则有若林明敦,若芸者士得,若毛瑟,若享利马梯尼。制炮之工,则有若鲁克伯,若阿模士庄,若荷乞开司,若那登飞。其他造船造钢甲之工,则有德之伏尔铿,英之雅罗,法之科鲁苏。造鱼雷造火药之工,则有奥之怀台脱,德之刷次考甫,德之杜屯考甫。当其创一法兴一厂,无不学参造化,思通鬼神。往往有读书数万卷,试练数十年,然后能亘古开一绝艺者。往往有祖孙父子,积数世之财力精力,然后能为斯民创一美利者,由是国家给予凭单,俾独享其利,则千万之巨富,可立致焉。又或奖其勋劳,锡以封爵,即位至将相者,莫不与分庭抗礼,有坎然自视弗如之意,则宇宙之大名可兼得焉。
夫泰西百工之开物成务,所以可富可强,可大可久者,以朝野上下敬之慕之,扶之翼之,有以激厉之之故也。若是者人见谓与今日之中国相反。吾谓与古之中国适相符也。中国果欲发愤自强,则振百工,以预民用,其要端矣。欲劝百工,必先破去千年以来科举之学之畦畛,朝野上下,皆渐化其贱工贵士之心,是在默窥三代上圣人之用意,复稍参西法而酌用之,庶几风气自变,人才日出乎。
○治学术在专精说
中国上古之世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讥其以大人小人之事,并而为一。盖洪荒朴略之时。文明尚未启也。厥后耕织陶冶之事,不能不分。分之愈多,术乃愈精。是故以禹之圣,而专作司空,皋陶之圣,而专作士,稷契之圣,而专作司农司徒,甚至终其身不改一官,此唐虞之所以盛也。管子称天才,其所以教民之法,不外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此齐国之所以霸也。宋明以来,渐失此意。自取士专用时文试帖小楷,若谓工其艺者即无所不能,究其极乃一无所能。仕于京者忽户部忽刑部忽兵部迄无定职,仕于外者忽齐鲁忽吴楚忽蜀粤迄无定居,忽治河,忽督粮,忽运盐,亦迄无定官。夫以古之圣人所经营数十年而不敢自谓有成效者,乃以今之常人于岁月之间,而望尽其职守,岂不难哉!
泰西诸国颇异于此。出使一途,由随员而领事而参赞而公使荐升为全权公使或外部大臣,数十年不改其用焉。军政一途,由百总而千总而都司而副将氵存升为水陆军提督,或兵部大臣,数十年不变其术焉。他如或娴工程,或精会计,或谙法律,或究牧矿,皆倚厥专长,尽其用不相搀也,不相挠也。士之所研,则有算学、化学、电学、光学、天学、地学、及一切格致之学,而一学之中,又往往分为数十百种,至累世莫殚其业。工之所习,则有攻金攻木攻石攻皮攻骨角攻羽毛及设色搏填,而一艺之中又往往分为数十百种。即如造炮攻金之一事也,而炮膛炮门炮弹炮架所析不下数十件,各有专业而不相混焉。造船攻木之一事也,而船板船桅船轮船机所分不下数十事。各有专家,而不相侵焉。所以近年购订船炮,每由承办之一厂,向诸厂分购船料,汇集成器,而其器乃愈精。
余谓西人不过略事管子之意而推广之,治术如是,学术亦如是,宜其骤致富强也。中国承宋明以来之积弊,日趋贫弱,贫弱之极,恐致衰微,必也筹振兴之善策,求自治之要图,亦惟详考唐虞以后,宋明以前之良法而渐扩充之,而稍变通之,斯可矣。
○矿屯议
今天下日趋于贫之故,大端有二:一则商务不盛,利输于外,犹水之渐泄而人不知也。一则矿政未修,货弃于地,犹水之渐涸而人不知也。盖天地生人养人之具,火化之用,莫大乎煤。转移之用,器械之用,莫大乎五金。此中外不易之势也。中国于取煤之法,虽研之未精,而民间犹或务之。其取五金之法,则废而不讲久矣。《周礼》矿人一官,掌金玉锡石之地,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知古圣人经纬天下,所以为斯民利用厚生者,筹之綦详。《汉书地理志》,州郡有铜官铁官者凡数十处。迄于唐宋,未尝不采取五金。其事时见于史传。自明之晚季,以矿税为厚敛之端。宦竖四出,征求无艺,有司因之苛派百姓,海内骚然。当时既受其弊,后世遂相戒不敢复议。此矿政所以不修也。
近数百年来,天地菁英之气,郁而不发。乡曲土豪,与无业游民,遂敢纠党开矿,作奸犯科,抗拒官吏。幸而逐之。当事者虑其易聚难散,不得不封闭矿硐,垂为厉禁。而矿政益以不修矣。由前之说,弊在所任非人,藉其名以渔利,而并无其实,固不当因噎而废食也。由后之说,弊在委弃宝藏,与玩法者欲起而攘之。将防玩法之民,先收自然之利。苟上有治之之法,而民自难遁于法之外也。然而犹有狃于故见,而或疑为多事者。亦可谓不审于时与势之宜者矣。
夫民于五金之用,一日不可缺,一人不可无。今以天下之大,而所用铜铁,皆仰给外洋。至于金银,如英美所属之新旧金山,每岁出于矿者数千万,奚啻取之如泥沙。中国无生之之道,仅以古昔所有,互相转输,又已用之尽锱铢。通商以来仅三十年,而外国日富,中国日贫。复数十年,则益不可支矣。是可不筹所以振之哉!且中国矿产之饶,甲于地球诸国。苟善取而善用之,固大可为之资也。
而论采取之道,则官商分办之外,惟矿屯一法为最善。何以言之?今天下额设绿营之外,每省各有防营。无事坐食,既糜巨饷,去之又不足以建威销萌,益示弱于邻敌。是以新疆之豫军,畿辅之淮军,莫不经理屯田,以裨军食。其他如河防水利,炮台城垣诸工,亦往往借助于各营。此诚撙节财用酌剂盈虚之要道也。窃闻西南滇黔楚粤陇蜀诸省,五金并产,宝气充积。诚择矿苗最旺之山,每省先拨一二营,试行采炼。于以创开风气,逐渐推广。有六利焉。向闻佣工开矿,一人所获,每敷一人之食。如得佳矿,即有赢余。营勇开矿,计每丁终岁所获,即不能抵所支之饷。如或仅抵十之五六,亦可省营饷之半也。若矿屯渐多,即所节甚巨。其利一。勇丁游闲无事,浸至习成骄惰,骚动闾阎,今于操练之余,课以矿务,使之勤动于山谷之间,犹得葆其朴勇之气。其利二。矿产皆在穷岩绝峤辽廓之区,于此分屯各营,则苗蛮有慑服之心,客匪绝占踞之望。其利三。官商开矿,筹本最难。本之难筹,尤以工费为大宗。营勇有额支之饷。经始之初,只须购机器,订矿师。成本既轻,事乃易集,其利四。矿务既兴,则运送必有舟车,淘炼必有工匠。未始非小民谋食之资。其利五。无论金银铜铁,中国之所出渐多,则外洋之来者渐少。一年计之而不足,数十年计之而有余。其利六。有此六利,则矿屯之举,尤胜于官商之经营也审矣。
若夫选将领,择官吏,联民情,定规制,则恃乎各省大吏之体察情势,访求人才,视其意之轻重,而效之大小判焉。昔宋苏轼治徐州,以利国监为铁官,商贾所聚,凡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矿代炭,多强力鸷忍之民。欲使冶户各出十人,借其名于官,授以刀槊,教之击刺,每月庭集而阅试之,以待大盗。此寓强于富之术也。而矿屯之说,则足以寓富于强。推而行之,富一方可,富天下亦可。譬犹导水者之引其泉,将滚滚而不竭也,而岂有泄涸之患也哉!
○拙尊园丛稿序
光绪十九年秋,余友黎君莼斋裒所为古文辞百余首,邮致上海,付之石印。贻书海外,征序于余。余与莼斋相知久,其敢以不文辞。
当同治纪元,莼斋以廪贡生应毅皇帝求言之诏,上书论时事万余言。是时河内李文清公棠阶,以名儒入政府,建议宜擢用风示天下。会曾文正公驻军安庆,进剿粤寇于江南,天于命以知县发往安庆大营差遣。中兴新政,颇有采用莼斋议者。天下因以诵莼斋之文而想见其人。越二年,余入曾文正公幕府。文正告余幕中遵义黎君暨淑浦向师棣伯常可交也。余始与二君以学业相砥镞。伯常志豪才健,不幸遘疾以没。莼斋恂恂,如不胜衣。而意气迈往,若视奇绩伟勋可捩契致。文正意不谓然。顾时时以文事奖勉僚属。一见许余有论事才。谓莼斋生长边隅,行文颇得坚强之气,锲而不舍,均可成一家言。居常诲人,以为将相者天下公器,时来则为之,虽旋乾转坤之功,邂逅建树,无异浮云变幻于太虚,怒涛起灭于沧海,不宜撄以成心。文者,道德之钥,经济之舆也。自古文周孔孟之圣,周程张朱之贤,葛陆范马之才,鲜不藉文以传。苟能探厥奥妙,足以自淑淑世。舍此则又何求!
当是时,幕府豪彦云集,并包兼罗。其治古文辞者,如武昌张裕钊廉卿之思力精深,桐城吴如纶挚甫之天资高隽。余与莼斋咸自愧弗逮远甚。文正没后,同人散之四方,罕通音问。莼斋踪迹虽隔,而情意益亲。数万里外,往往互达手书。有无未尝不相通也,升沉未尝不相关也,文艺未尝不相质也。莼斋自出幕府,浮沉州县者近十年,充出使英、法、西班牙三国参赞者又五六年,颇以未尽所用,郁郁不乐。既而天子骤用为出使日本大臣。任将满,遽丁内艰。服阕复用之。前后凡奉使六年。适值朝鲜内变,强邻隐集战舰,将驶往袭取其国都。莼斋侦知,密电驰报。余时在署北洋大臣张靖达公幕府。力劝速发兵轮,统以大将,风驰电迈,遂执戎首以归。敌军迟到半日耳。至则内乱已定,受盟而退,朝鲜无事。今傅相合肥李公追论莼斋前劳,天子简授川东兵备道,监督重庆新关。莼斋莅官两年,诸所规画,卓然可观。来书自以生平志事,垂老无成,若有未慊于怀者。莼斋莼斋,胡不追味文正之言而不自得若此乎?
余昔盘桓幕府,静观世变,垂二十年。出而任事者逮十年,始知文正之论,实不我欺。大凡经世百务,机之已至,我一措注,推挽者四出而助之,非必恃权位之重也。机之未至,我极经营,??者四出而挠之,不尽由权位之轻也。莼斋惟置其难自主者。静以俟时,珍其所固有者,聊自怡悦足矣。莼斋为文,恪守桐城义法,其研事理,辨神味,则以求阙斋为师。文凡六卷,颜曰《拙尊园丛稿》,仓卒未及钞示。然莼斋之文,大半皆余所及见。其翘然杰出者,犹往来余胸中也。可传也。
○出使四国奏议序
奏议,古文之一体也。昔曾文正公选钞奏议,宗贾长沙、陆宣公、苏文忠三家。鸣原堂论文,专论奏疏,亦既涵其涯而抉其奥矣。盖古今奏议,推西汉为极轨。而气势之盛,事理之显,尤莫善于贾生陈政事疏,刘子政封事。忠爱恳款,发生至性。诸葛武侯《出师表》,规模宏远,诰谟之遗,皆与贾氏文相辅翼。惜乎其不多觏也。汉氏以降,文章道衰,风骨少陨。唐代韩柳有作,奏事之文,为之不多,限于位与时也。陆公以骈偶之体运单行之气,文正谓其理精则比隆濂洛,气盛亦方驾韩苏。洵非虚语。苏文忠奏议,终身效法陆公。盖以敷奏君上之体,宜乎条畅轩豁。能如是,亦足矣。夫长沙究利害,宣公研义理,文忠审人情,三家各有深诣。文正宗之,允矣。窃又以为文正奏疏,参用近时奏牍之式,运以古文峻洁之气,实为六七百年来奏疏绝调。每欲汰幕客代拟之作,专存文正手笔,汇钞数卷,私资揣摩,卒卒未果。然奏疏一体,前则三家,后则文正,皆福成所服膺弗失者也。曩在幕府,尝裁奏牍,均系代作。奉使四国以来,忝列京卿,有奏事之责,非使职所及者,不敢妄陈。癸巳之秋,期满将归,[A12J]行箧得疏稿数十首,稍删循例诸作,厘为二卷,俟质当世,亦以自镜云。嗟夫,经济无穷,事变日新。今方面洋诸国情状,贾陆苏三公与文正所不及睹者也。福成既睹四贤未睹之事矣。则凡所当言者,皆四贤所未及言者也。惟其为四贤所未及言,居今之世,乃益不能已于言。安得起四贤于今日,抒厥壮猷,一启后人之不逮耶?夫古人虽往,事理则同。论事者不得因其事为古人所未谂,遂谓奋笔纂辞可不师古人也。此福成所以益睾然高望于四贤。光绪十九年冬十月,无锡薛福成自序于英伦使馆。
○出使四国公犊序
公犊之体,曰奏疏,下告上之辞也,曰咨文,平等相告者也,其虽平等而稍示不敢与抗者,则曰咨呈,曰札文,曰批答,上行下之辞也。其施之官稍下而非所属者,则曰照会,曰书函,上下平等,皆可通行者也,曰详文,曰禀犊,皆以下官告其上官者也。官在两司上者可勿用。大臣出使,有洋文照会者,盖以此国使臣告彼国外部大臣之辞,亦即两国相告之辞也。执笔者宜审机势,晰情伪,研条约,谙公法。得其?,则人为我诎;失其?,则我诎于人。是非于此明,利害于此形,强弱于此分,实握使事最要之纲领。使事既有端绪,然后述其梗概而奏之,而咨之札之。意有未达,则再为书以引伸之。胥是物也。故凡治出使公犊者,必以洋文照会为兢兢。而诸体之公牍,皆由此生焉。电报虽为昔日所无,迩来筹襄公务之机要,大半浑括故此。故亦当附公牍之列。
余奉使海外,四阅寒暑。既甄录疏稿,都为一集,复裒咨函札批之稍关国计民生者,暨洋文照会与电报,厘存八卷,时自览观,以备考镜焉。自我中国通使东西洋诸大邦,所以谘政俗联邦交保权利者,颇获无形之益。然使职难称之故,盖由中国风气初开,昔日达官不晓外务,动为西人所欺。西人狃于积习,辄以不敢施之西洋诸国者,施之中国。为使臣者,遂不能不与之争。争之稍缓,彼必漠视而不理,其病中于畏事。争之过亢,彼必借端以相尤,其迹疑于生事。迩来当事愿生事者较少,而习畏事者较多,故失之刚者常少,而失之柔者常多。余生性憨拙,
凡遇交涉大事,辄喜??争辩。争之之具,必以洋文照会为嚆矢。有时用力过锐,彼或怒而停议。然未尝不得自转圜,未尝不稍就我范围。盖我虽执彼所不愿闻之言,而其理正,其事核,其气平,出以忠信之怀,将以诚恳之意,知彼不能难我也。然后断然用之以难彼而勿疑。其端倪可见于文牍者,亦仅十之四五而已。久之,彼且积感而释疑,转?兼而为敬。欺者不敢复欺,争者可渐息争矣。顾欲与争辩,则平日之联络布置,尤不可不慎。譬之关弓者必和其干,调其丝,引矢一发,彀力虽劲,不至弧折弦绝者,审固于先事也,洋文照会,皆余授意译者所拟,然后再译为华文。中西文法,截然不同,颇有诘屈聱牙之嫌。余恐汨其真也,未敢骤加删润。后之览者,亦会其意焉可耳。光绪十九年冬十月。无锡福成自序于英伦使馆。
○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
昔曾文正公奋艰屯之会,躬文武之略,陶铸群英,大奠区宇,振颓起衰,豪彦从风,遗泽余韵,流衍数世。非独其规恢之宏阔也。盖其致力延揽,广包兼容,持之有恒,而御之有本。以是知人之鉴为世所宗,而幕府宾僚,尤极一时之盛云。
窃计公督师开府,前后二十年,凡从公治军书,涉危难,遇事赞画者,闳伟则太子太傅大学士肃毅伯合肥李公,礼部侍郎出使英吉利总理各国事务大臣长沙郭公嵩焘筠仙,(郭公原籍,因避家讳,改书其郡,下从此例。)兵部侍郎巡抚陕西长沙刘公蓉霞轩,云南按察使平江李元度次青。明练则四品卿衔内阁侍读长沙郭昆焘意城,候补道长沙何应祺镜海,武冈邓辅纶弥之,歙程桓生尚斋,主事甘晋子大,直隶清河道溧阳陈鼐作梅,河南河北道奉新许振?仙屏,四品卿衔吏部员外郎嘉兴钱应溥子密,候补道长洲蒋嘉?或莼卿,定远凌焕晓岚。渊雅则知和州直隶州长沙方翊元子白,江苏按察使中江李鸿裔眉生,四品卿衔刑部主事歙柯钺筱泉,候补道黟程鸿诏伯?候选知府阳湖方骏谟元征,江苏知县淑浦向师棣伯常,出使日本记名道遵义黎庶昌莼斋,知冀州直隶州桐城吴汝纶挚甫。右二十二人,李公功最高。公之志业,李公实继之。郭公、刘公与公交最深。所议皆天下大计。
凡以他事从公,邂逅入幕,或骤致大用,或甫入旋出,散之四方者,雄略则太子太保大学士恪靖侯长沙左公,兵部尚书衡阳彭公玉麟雪琴,前布伦托海办事大臣汉军李云麟雨苍,权福建布政使护巡抚事益阳周开锡寿珊,侯补直隶州赠太常寺卿云骑尉长沙罗萱伯宜,安徽布政使权巡抚事新建吴坤修竹庄,甘肃甘凉道合肥李鹤章季荃。硕德则兵部尚书总督两江开县李公宗羲雨亭,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合肥李公瀚章筱泉,前兵部侍郎总督东河河道南昌梅启照筱岩,前兵部侍郎巡抚安徽衡阳唐训方义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川陈兰彬荔秋,兵部侍郎巡抚山东桂阳陈士杰俊臣,光禄寺少卿江夏王家璧孝凤。清才则太仆寺卿瑞安孙衣言琴西,监察御史乌程周学浚缦云,前知建昌府江阴何杖莲舫,候补直隶州湖口高心夔碧湄。隽辩则候选道阳湖周腾虎韬甫,前湖南布政使剑州李榕申甫,兵部侍郎巡抚广东望江倪文豹盖岑,前山西冀宁道东湖王定安鼎丞。右二十二人,左公彭公功最高。李云麟闻公下士,徒步数千里从公。皆才气迈众,练习兵事,而受知于公最先。
凡以宿学客戎幕,从容讽议,往来不常,或招致书局,并不责以公事者,古文则浏阳县学教谕巴陵吴敏树南屏,前翰林院编修南丰吴嘉宾子序,候选内阁中书武昌张裕钊廉卿。闳览则前翰林院编修德清俞樾荫甫,芷江县学训导长沙罗汝怀研牛,诸生新城陈学受艺叔,知永宁县当涂夏燮谦甫,江苏知县独山莫友芝子?,举人衡阳王开运纫秋,秀水杨象济利叔,刑部郎中长沙曹耀相镜初,出使俄罗斯参赞道员武进刘瀚清开生,知易州直隶州阳湖赵烈文惠甫。朴学则海宁州训导嘉兴钱泰吉警石,知枣强县桐城方宗诚存之,候补郎中海宁李善兰壬叔,举人江宁汪士铎梅村,候选道石埭陈艾虎臣,诸生南汇张文虎啸山,德清戴望子高,仪征刘毓崧北山,其子寿曾恭甫,海宁唐仁寿端甫,宝应成蓉镜芙卿,候选知府金匮华蘅芳若汀,候选县丞无锡徐寿雪村。右二十六人,吴敏树、罗汝怀、吴嘉宾名辈最先。敏树与张裕钊之文,所诣皆精。莫友芝、俞樾、王开运、李善兰、方宗诚、张文虎、戴望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
凡刑名钱谷盐法河工及中外通商诸大端,或以专家成名,下逮一艺一能,各效所长者,干济则苏松太兵备道南海冯??光竹儒,徐州兵备道歙程国熙敬之,候选主事海宁陈方坦小浦,候选教谕宜兴任伊棣香,候选知县江宁孙文川澄之。勤朴则前两淮盐运使泾洪汝奎琴西,候选直隶州汉阳刘世墀彤阶,候补道浏阳李兴锐勉林,候补知府衡阳王香倬子云。敏赡则监察御史武昌何源镜芝,江西知县忠州李士?芋仙、候补同知宣城屠楷晋卿,候补知府富顺萧世本廉甫。右十有三人,皆能襄理庶务,?繁应琐;虽其用之巨细不同,亦各有所挟以表见于世。凡福成所尝与共事,及溯所闻而未相觌,或一再晤语而未共事者,都八十三人。其碌碌无所称者不尽录。
古者州郡以上得自辟从事参军记室之属,故英俊之兴,半由幕职。唐汾阳王郭子仪精选幕僚,当时将相,多出其门。降及晚近,舍实用而崇科第,复为壹切条例,以束缚贤豪,而登进之涂隘矣。惟公遭值世变,一以贤才为夷难定倾之具。其取之也,如大匠之门,自文梓?便楠,以至竹头木屑之属,无不储。其成之也,始之以规矩绳墨,继之以斧斤锥凿,终之以磋磨文饰。其用之也,则楹栋榱?,?畏?店楔,位置悉中度程。人人各如其意去。斯所以能回乾轴而变风气也。昔公尝以兵事饷事吏事文事四端,训勉僚属。实已囊括世务,无所不该。幕僚虽专司文事,然独克揽其全。譬之导水,幕府则众流之汇也。譬之力穑,幕府则播种之区也。故其得才尤盛,即偶居幕府,出而膺兵事饷事吏事之责者,罔不起为时栋,声绩隆然。夫人必有驾乎天下之才之识之量,然后能用天下才,任天下事。福成居公幕仅八年,于未及同游者知之不详。然于公知人之明与育才之心,粗有所睹矣。谨诠次公宾僚姓名,并叙其爵里著于篇。而于所未知者则姑阙焉。
○白雷登海口避暑记
英伦四面环海,水气和而得中,无严寒亦无盛暑。然邦人士之富贵者,咸以避寒暑远徒。一岁中恒四三月。而避暑必在新凉之后。当夫秋高日晶,天宇澄旷,去邑适野,舍业以游,西人名之曰换气。盖都会之中,人民稠密,居之久,则气浊神昏而百病生。必易一地以节宣之,则气清体健而百病却。此于养生要术,研之颇精,意不专在避暑也。其避寒之用亦然。
癸巳七月之秒,余从西俗避暑白雷登海口。海口为巨绅豪商必至之地,以海气养人躯体,尤善于郊垌清气也。白雷登在伦敦西南三百余里,乘火轮车,约熟五斗米顷,即至。邦人士营此胜区,罔惜财力,岁异月新。有穹林以翳炎阳,有幽园以栽名花,有陡入海中之新旧二堤,以待游者涵濡海气。岸高也,则有升车以省纡绕。波平也,则有小舟以恣荡漾。海上中下三层俱罗花木,可步可坐可纳凉焉。余初来此,神气洒然,如鸟脱樊笼而翔云霄之表。所居高楼,俯瞰海氵唇,夜卧人静,洪涛訇う,震耳荡胸,涤我尘虑。少焉风止日出,波澜不惊。西望辽?,想像亚墨利加大洲,如在云烟杳霭中,未尝不觉宇宙之奇宽也。
于是携侣扶筇,任意所之。见有驶电气车者,夷然登之。风驰云迈,一瞬千步。制造之功,逾于火轮。数百年后,其将行之我中国乎?俄而下车,步往长堤听西人奏乐,披襟以当海风。或遥睇水ㄛ,而羡鸥鸟之忘机,或旁ツ钓徒,而悯众鱼之贪饵。于斯之际,蠲烦涤嚣,心旷神愉。窃意世间所谓神仙者之乐,不是过也。晷移意倦,浩歌以归。归而倚枕高卧,亦得佳趣。梦中如游邃古之世。既觉,偶?窗外,海景奇丽,皓曜万重,恍睹金碧世界。盖日将西匿,倒景入海也。无何,瞑色已至,秉烛朗诵杜子美诗十余首,以畅余气。如是者旬余始返。其诸所访名迹尚多,不尽记。
余自春初期满未归,羁怀?傺,悄焉寡欢。今而知天与人以自得之趣,随地可以领会,初无遐迩之别也。夫诚默体古君子素位而行之旨,将焉往而不乐哉!光绪十九年八月十三日记。
○书科尔沁忠亲王大沽之败
英吉利法兰西以咸丰七年冬十一月攻陷广州,执总督叶名琛,久踞不退。注谋在改约章,索偿款,增商埠。自谓据城为质,必可如其所请,讲解以罢也。于是总督两广兼通商大臣者,为侯官黄宗汉。宗汉亦承平文俗吏耳。盱衡厉色,操下如束湿薪。退驻惠州,既不激励兵练,筹克会城,又不与英使会议立约退师事。习见通商以来,主和者例干清议,挑衅者亦膺严谴,举凡驭远绥边暨战守方略,惟以闭口不言塞耳不闻为能。英使额尔金久不得我要领,乃纠法美二国,驶兵船北上。
咸丰八年夏四月,骤至大沽海口。大沽绿营兵素不练,多忄匡怯。一见敌船惊溃。洋兵踞我南北岸炮台。直隶总督谭廷襄提督张殿元等,皆以疏防获罪,遣戍监候有差。洋兵以大小轮船七,暨舢板船驶入河内,直薄天津。额尔金等照会内阁:此来非用兵,盖欲修好。请面见天子诉其事。文宗特遣侍郎衔耆英谕止之。不能。耆英归,赐死。遂命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以钦差大臣视师通州。遣大学士桂良。尚书花沙纳,往议和约。英人多索偿款及商埠。许之,恐伤国体,拒之,虑挑强敌。乃以两江总督何桂清兼通商大臣。特派桂良花沙纳驰赴上海,会同桂清先与英人商定税则,再议约章。亦欲姑退之以纾近患,修戎备也。六月,英法美三国兵船退去。秋七月,王移军海口,修筑大沽北塘营垒炮台,购巨炮分布要害,檄州县伐大木,输之海?Й,植丛桩水底,以御轮船。又奏请调吉林黑龙江察哈尔及蒙古两盟马队。前后赴军者,可五千骑。
九年春三月辛未朔,怡亲王载垣驰赴天津,察勘海防事务。桂良等在上海与额尔金商定税则。额尔金遣其弟卜鲁士率兵船北驶,声言将入京换约。桂良等告以大沽设防,当进自北塘。夏五月庚寅,卜鲁士至拦江沙外。壬辰,遣其兵船闯入大沽海口,先觇形势。王故羸师以张之。癸巳,洋轮十七艘驶进鸡心滩,用炸炮摧断铁练,甲午,鼓轮直进,毁我防具。皆树红旗催战。直隶总督恒福派员持天津道照会,告以桂相已由上海驰还,请移驰北塘口外,静待换约。否则,暂令换约官数人,由北塘至天津。英人标使者,不受照会,开炮击我炮台,分遣步队蚁傅登岸。王挥鞭上马,督军鏖战。戒炮台同时开炮,沉毁数船,击杀登岸洋兵数百,生擒二人。英领队官伤股而?。殒焉。洋轮入内河者,皆已中炮,不能驾驶。惟一艘遁至拦江沙外。是役也,英人狃于往岁海口之无备,且窥见台中炮力微弱,未知我增置大炮也,贸然轻进。迨我炮击坏数船,洋兵相顾?Ф眙,心手瞀乱,纵炮骛击,多不能中。海潮方上,易进难退,仓卒不能出口。而我台了击敌船,蔑不中者。是以获捷。
英船未入口者,留驻大沽以南,分向旅顺、威海卫、大连湾、大孤山游泊测绘,皆海口形胜也。或在此购煤汲淡水,转若为济寇后路焉。疆吏营将闻之瞠然。咸谓荒岛无足?者,会英粮船且尽,始悉南驶。当英兵开战时,美使华若翰由北塘登岸,诣京师,呈遽国书。款以优礼,换约而返。华洋巨商知英人耻其败挫,必兴师报复,惧妨互市也,自议集捐白金二百万两,输偿英饷,沮其再举。于是英使法使照会通商大臣何桂清。若事事遵八年原约,即可罢兵。桂清据以入告。得旨,卜鲁士辄带兵船,毁我海口防具,首先背约,损兵折将,实由自取,并非中国失信。所有八年议和条款,概作罢论。若彼自知悔悟,必于前议条款内择道光年间曾有之事,无碍大体者,通融办理。令其有以回报本国。仍在上海定议,不得率行北来。倘再有兵船驶入拦江沙者,必痛加攻剿,毋贻后悔。
当是时,庙谟以获胜之后,欲改前约,冀英法二国或就范围也。然犹申戒疆臣帅臣,不得见敌辄先开炮,致碍和局。又命留北塘一口,为通使议和地。顾北塘地势扼要,不亚大沽。明代防倭,已有炮台。康熙道光年间皆修葺之。迨王督办海防,营度于大沽北塘之间,已二三年。北塘用帑百余万金,仅成南北三炮台。曾有言宜纵寇登岸击之者。王心韪其说。旋奉旨撤北塘之备,退就大沽营城,移其巨炮,置大沽南北岸炮台。营城距北塘陆路三十七里,水路七十里。议者谓御寇不于藩垣而于堂奥,失计已甚。北塘绅士御史陈鸿翊密疏争于朝,不听。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在幕府,亦力争之。王狃于大沽之捷,谓彼以船来,不能多携马队。俟其登岸,我以劲骑蹙之,可以必胜。洋兵伎俩,我所深知,何足惧哉!嵩焘以议论不合,遂辞去。
十年夏,英将额尔金,法将噶罗率轮船帆船,共百艘入寇。复至大沽口。讠?我设备严,惩前败不敢阑入。徐窥北塘之弛防也遂移向北塘。先纵小火轮船至海岸,以铁链系巨桩,鼓轮拽之。须臾桩则自拔。一桩去,复拔一桩。不二三日而数百桩拔尽矣。六月丁丑,英法马步队各挽炮车登岸,先据炮台。官军犹以其来换约不之御也。大吏委员持照会,请其使臣入都换约,不应。王整军以出,所部马队,已调赴他军,不满五千,合京旗步队,几及万人。英军马步可一万,法军八千。壬午,洋船由北塘进内港。我军驰往扼之。适值潮缩,船不能动。惧为我军所袭也,高悬白旗,示欲议和状。我军信之,不敢纵击。比潮长,洋兵出不意,薄我师。我师被挫。洋兵由北而南,将逼大沽。抵新河,我军御之。洋兵先以七百人出战。王瞰其寡也,麾劲骑驰之。洋兵退,乘势蹴之。洋兵各执一枪,精利无前。数十步外,即不能近。俄而七百人为一字阵,每人相去数十步,阵长数里,辂我马队三千,渐围渐迫。我军不能退,突围欲出。洋兵发枪无不中我军如墙之ㄨ。纷纷由马上颠陨。近世火器日精,临阵者以俯伏猱进,为避击之术。骑兵人马相依,占地愈多,且高,遂为众枪之的。然后知枪炮既兴,骑兵难以必胜,或反足为累也。
戊子,王师败绩于新河。收合马队,出者七人而已。精锐耗竭,势遂不支。退保唐儿沽。英法军张甚。出全队攻军粮城,又攻副都统德兴阿之营于新河,皆陷之。大沽北塘,如左右户。新河复居大沽之背。是时洋轮由北塘分向大沽,驾大炮拟我炮台以扼我前,步骑踞新河以鱿我后。大沽炮台益危。炮穴外向,不能反击。王所经理三载之工程,与数百万之帑金,悉置无用之地。王始悔纵敌登岸之非计。而事已不可挽矣。庚寅,我军复退。洋兵进踞唐儿沽。辛卯,奉朱谕云:僧格林沁握手言别,倏逾半载,大沽两岸,正在危急,谅汝忧心如焚。天下根本,不在海口,实在京师。稍有挫失,须退守津郡,自北而南,迎头截剿。万不可寄身命于炮台。以国家依赖之身,与丑夷拌命,太不值矣。南北岸炮台,须择大员代为防守。汝身为统帅,固难擅自离营。今有特旨,非汝畏葸。若不念大局,只了一身之计,殊负朕心。握管凄怆,谆谆特谕,汝其懔遵。壬辰,特派侍郎文俊武备院卿恒祺,驰往北塘海口,伴送英法二国使臣,入都换约。秋七月癸巳朔,上命大学士瑞麟尚书伊勒东阿,统京旗马步官兵九千防通州。
丁酉黎明,洋兵攻大沽北岸石缝炮台。一开花弹飙入火药库,訇然震发,雷砰电飓,土崩石飞,炮台失陷。提督乐善死之。惟南炮台尚存。王念屡挫之后,精锐伤亡,南炮台孤立难持久。适奉密旨退防后路,乃撤营城及南炮台防兵,次于通州之张家湾。与瑞麟军相依护。庚子,以疏防故,夺王三眼花翎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洋兵进至天津。会和议屡讲不就。遂逼通州。八月戊辰,光禄寺卿胜保,率偏师邀战于八里桥,胜保红顶黄褂,骋而督战。洋兵丛枪注击,伤颊坠马。师奔。瑞麟军闻风凶惧,宵溃。王军朝阳门外。已巳,天子以秋?巡幸热河,洋兵纵火燔圆明园。甲申,王军亦溃。闻恭亲王在长新店,与瑞麟等皆往从之。英法按军郭外,欲邀恭亲王主和议。恭亲王用恒祺居间排解,往复关说甚苦。浃两旬,和约始定。九月壬寅,暨英人法人平。当是时,曾文正公国藩督师祁门,胡文忠公林翼驻军太湖,进剿粤寇。相持甚急。闻变合疏奏请于两人中简派一人,率精兵万人入援。会和议成,乃不果行。
英法军以海口封冻为虞,皆于初冬退去。议者始悟咸丰七年广州被陷之后,未始不可善为讲解。内外大臣无一谙洋情者,遂于刚柔缓急取与操纵之诀,未能适中机宜。又或专为身谋,玩视大局,瞢然置之不理。使彼激而生变,纷纭者数年。局势乃弥棘矣。不然,则乘大沽挫败之后,隐示转圜。倘得能者善为迎距,则八年原许之款,或可择其重者抽去一二。即使仍用前约,其愈于十年所定之款犹多。且敌情叵测,大沽北塘与各海口,皆当严备。夫濒海设防,犹在海驾舟也。舟之大数十丈,凿方寸之孔,纵水漏入,则全舟沉矣。寇一入口,内地震惊,防不胜防。彼且反客为主。又以津沽屏蔽京师,而能战之兵,实不满万。亦觉军势过单。况骑队不敌枪队,更出人意计外乎?自古战守和互相为用,两国修好,军卫不撤,设防之无害于和,亦明矣。是故战愈奋,守愈固,则和愈速。不战不守,和亦虽久。要挟孔多,和固受瘥,自然之理也。北塘撤防为议和地,时论颇归咎于载垣、端华、肃顺之误大计。彼时三人赞襄密勿,其责自无可辞。盖战和两歧,断非万全之策。若十年之役,仍能却敌,勿令深入,则彼已频年动众,师劳饷匮,势当自沮。然后遣明炼沉毅夙有威望之大臣,驰赴上海,揆时度势,与之定议,岂不愈于天津立约哉!岂不更愈于京师立约哉!
☆黎庶昌○周以来十一书应立学议
昔周衰,孔子自卫反鲁,忧道不行,退而赞《易》、叙《书》、删《诗》、定《礼》、《乐》修《春秋》,垂范百王,是为六经,尊盛与道无极。《乐经》遭秦而阙,仅存其五。然而孔子没门弟子各阐师说,曾子述《孝经》,游夏之徒撰《论语》,左丘明公羊谷梁传《春秋》。至战国而有《孟子》。《尔雅》、《礼记》,浸尤晚出。自是而七经九经十一经之名以立。及至孟蜀刻石成都,十三经遂著为令,其于孔子所删定,固已增益其七八矣。唐虽以经升老子,而不久即废。南宋时,朱子作集注,始于《戴记》中摘出《大学》《中庸》,以配《论语》《孟子》,题曰四书,诏学者读书当自四书始。淳熙以降,翕然宗之。元皇庆中,定制以四书试士。明代乐其易简,因仍不革,学使者校艺,专以《论》《孟》《学》《庸》发题,先四书而后五经,废注疏而遵朱说,道术因之一变。
我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深维其弊,力矫末流,诏撰七经、传说、汇纂、义疏等,颁诸学官,示天下以实事求是之旨,包举汉宋,不名一家。康熙乾隆以还,巨儒云兴,经学由是盛绝。然所废举,亦只系传注之间,非于经外别立一书,以崇配者也。尝谨按国家自府厅州县学政校士,以及乡会试,虽以四子五经垂教,舍是莫由进身,而私家诵读,往往溢出令甲,颇有视为不刊之典者。
当周末时,庄子著书多寓言,然其指事类情,于诸子中最为瑰放特出。陆德明释文,已列为经,而作之音义。淮南王安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离骚》兼之。王逸注《楚词》,尊《离骚》曰经,朱子从而不废。后世骚学选学,相因为用,欲祛文章流别之伪,《文选》其最要矣。司马迁《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其闳识孤怀,盖未易几也。班孟坚纪述汉事,断代为书,文字之渊源,经书之大法,粲然毕备。许叔重《说文解字》,博奥精严,六艺遗文,赖以不坠,实轶《尔雅》一经之上。本朝蔚成绝学。《仪礼》十七篇,士礼虽存,颇阙王朝邦国旧典。欲观后世帝王因袭之迹,惟杜氏《通典》,马氏《通考》,博要能通。《通鉴》上续《左氏》,事始三家分晋,体大而思精,言驯而不杂,则亦优视圣作矣。杜子美冠绝古今诗人,韩愈文章粹然一出于正,其道自比孟子。使孔门用诗文,二子者入室矣。校此数家之言,兼包大小,岂非文武道不坠地在人,卓然俟圣不惑者哉。故其书之传远者,一二千岁,少亦七八百年,非有名爵利禄之资。然而历世相承,诵习不绝,精深博笃,取用宏多,有以协人心众好之同,如饥渴饮食不可一日离也,其视为经固已久矣。
往者尝与曾文正公讨论群籍,公独以谓子若庄子,词若《离骚》,集若《文选》,史若两司马氏班氏,小学若许氏,典章若杜氏马氏,诗文若子美杜氏,昌黎韩氏,所谓旷代命世大才也。跻其书以配经典,谁曰不宜?今以功令之所颁若彼,学士大夫之所诵习若此。记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又曰:民之所好好之。窃谓《庄子》以下十一书,宜因私家肄习,特为崇异,立入学官,使列十三经后,以《庄子》次《孟子》,《楚词》、《文选》、《杜诗》、《韩文》次《毛诗》,《史记》、《汉书》次《尚书》,《通鉴》次《左氏》,《通典》《文献》、《通考》次《三礼》,《说文》次《尔雅》,各降一等,命曰亚经。俾天下人士,益隆所习,咸驰骛乎通儒。于以广学甄微,翼赞圣业,非复讠叟闻曲学之私,将乐与海内知言君子,一平其议也。
☆张文虎○书清芬集后
明归熙甫以女子未婚守志为过礼。近世江都汪容甫复作议以佐其说。甚哉,二君之不知礼也。古圣人缘情以制礼,度夫中人所能行者著之,而不责以卓绝过高之行,此礼之所以通于天下万世也。然其中有隐微疑似之间,不能显著之令者,则以俟知其意者之善择焉。哀公问于孔子曰:礼男必三十而有室,女必二十而有夫也,岂不晚哉!孔子曰:夫礼言其极也,不是过也。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道,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推此,则礼文之不可泥明矣。是故三年之丧,礼也。世有若刘瑜之服除二十余年,布衣蔬食常居墓侧者,君子不以为非也;不能食粥,羹之以菜,有疾饮酒食肉,礼也。世有若张敷杜栖隐之不食盐菜,哀毁伤生者,君子不以为非也;师没心丧三年,礼也,世有若子贡之三年以外,筑室独居者,君子不以为非也;汪?殇也,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则丧之如成人,君子亦不以为非也。若如二君论,则兹数子皆可议矣。
且二君所执者,曾子问之文也。其文曰:既纳币有吉日,婿之父母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许诺而不敢嫁,婿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婿弗取而后嫁之。夫其不敢嫁者,正以女已许人而重之也,婿弗取而后嫁,而不责以坚守者,所谓度中人所能行也,而后嫁者难辞也。又曰: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注曰:女服斩衰,何服也?服以斩衰,则俨然其夫矣。而不责以守节者,亦度中人所能行也。设于时有矢志不嫁,或以身殉,或愿事舅姑者,君子亦悲其情而许之。而容甫氏乃比之齐楚之君死,鲁卫之臣号呼而自杀,则必为狂易失心之人。呜呼!是何言也!
婚礼纳采,主人筵于户西,西上右几,注曰:将以先祖之遗体与人,故受其礼于祢庙。曲礼女子许嫁缨。注曰:女子许嫁系缨,有从人之端也。许嫁之初,其重如此,而比之鲁卫之臣于齐楚之君,其不为狂易失心之论乎?昔者齐侯之女嫁于卫,至城门而卫君死,保母曰:可以反矣。女不听,遂入持三年之丧。弟立请同庖,女不听。卫?于齐,齐使人告女,女作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又卫女嫁于齐太子,中道闻太子死,问傅母曰:何如?傅母曰:当往持丧。丧毕,不肯归,终之以死。此二女者,岂不知有既葬除服之礼哉?矢志不嫁,节著千载,容甫又将比之鲁卫之臣号呼而自杀乎?高子问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亲也,卫女何以得编于诗也?孟子曰: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此即所谓卓绝过高之行,不可以责之中人者也。以卓绝过高之行,而谓之狂易失心,吾不知容甫之心何心也?
熙甫氏曰:女子在室,惟其父母为许聘于人,而已无与焉。夫己身,父母之身也,以己身许嫁者,父母也,父母许之,而曰己无与焉,此复成何说乎?且夫礼非强人而束缚之驰骤之也,亦求其心之所安而已。微箕比干,皆谥为仁,伊周夷齐,各成其是。孔子闻孔悝之难,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而无所褒贬于其间,此所谓各求其心之所安也。礼,三代不相袭,今古异宜。父在为母,妇为舅姑,服皆期,而今则皆三年,二君其能执古礼以反之乎?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以今世俗波靡,日浮趋薄,苟有卓绝过高之行实足以激励人心。而二君者,又从而非议之,其亦异乎孔子之论礼矣。然熙甫亦自知其言之过,故于张氏女贞节记斡旋之,举三仁夷齐为况。而容甫遂怙终焉。奉贤徐母吴孺人,未婚夫死,在室守志十五年,闻姑病,泣请归徐事姑,抚嗣子得厚成立。事闻于学使者,旌其庐。士大夫有歌咏其事者,得厚汇刊为《清芬集》,乞言于虎。虎读临川昆明两学使序,辨熙甫之谬,引而未发,又未及容甫所议,故为推而详之,不自觉其辞费也。
○新译几何原本序
《几何原本》前六卷,明徐文定公受之西洋利玛窦氏,同时李凉庵汇入《天学初函》。而《圜容较义》《测量法义》诸书,其引几何颇有出六卷外者,学者因以不见全书为憾。咸丰间,海宁李壬叔,始与西士伟烈亚力续译其后九卷,复为之订其舛误。此书遂为完帙。松江韩绿卿尝刻之,印行无几,而板毁于寇。壬叔从余安庆军中,以是书视予,曰:此算学家不可少之书,今不刻,行复绝矣。会余移驻金陵,因属壬叔取后九卷重校付刊。继思无前六卷,则初学无由得其蹊径,而乱后书籍荡泯《天学初函》,世亦稀觏。近时广东海山仙馆刻本,纰缪实多,不足贵重。因并取六卷者,属校刊之。
盖我中国算书,以九章分目,皆因事立名,各为一法,学者泥其迹而求之,往往毕生习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遂有苦其繁而视为绝学者。无他,徒弦其法,而不知求其理也。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然则数出于象,观其象而通其理,然后立法以求其数。则虽未睹前人已成之法,创而设之,若合符契。至于探赜索隐,推广古法之所未备,则益远而无穷也。《几何原本》不言法而言理,括一切有形而概之曰,点线面体。点线面体者象也,点相引而成线,线相遇而成面,面相叠而成体,而线与线,面与面,体与体,其形有相兼,有相似,其数有和,有较,有有等,有无等,有有比例,有无比例。洞悉乎点线面体而御之以加减乘除,譬诸闭门造车,出门而合辙也,奚敝敝然逐物而求之哉!
然则《九章》可废乎?非也。学者通乎声音训诂之端,而后古书之奥衍者可读也;明乎点线面体之理,而后数之繁难者可通也。九章之法,各适其用,《几何原本》,则彻乎九章立法之原,而凡九章所未及者无不赅也。致其知于此,而验其用于彼,其如肆力小学而收效于群籍者欤?
○十三间楼校书记
西湖宝石山之半,盖有宋十三间楼旧地,为东坡守杭时治事之所云。今地入弥勒院。郡人瞿君世瑛,重葺楼三楹,仍旧额曰:十三间楼。己亥庚子秋,钱君熙泰,续文澜阁校书之役,偕予两寓于此楼。前为后湖,夹岸即锦带桥,西南袤对孤山之放鹤亭。予诗所谓:开窗看放孤山鹤,万古逋仙共髯翁是也。动止飧寝,皆在竹荫岚翠中,临窗Г笔,绿映毫楮,执卷而讽,与梵呗相应。天未曙,闻钟磬声悠然,披衣顿起,视群山犹梦梦也。中间出游湖上诸胜地,西至天目九锁,南渡江,登会稽,探禹穴,访兰亭修楔处,或一再宿,或逾旬乃返。返则仍校书于此楼。
时绩溪胡农部竹村,元和陈文学硕甫,同寓湖上。胡君精三礼,方为《仪礼正义》,补贾氏之疏漏。陈君专治诗毛传,亦作疏以纠孔氏,时时过从,商榷疑义。盖读书之乐,交游之雅,登临游览之胜,三者兼之矣。昔东坡居杭,游迹止于洞霄宫,未尝过浙东。其时牵于一官,读书交游之事,能如今日与否,固未可知。而吾两人以物外之身,兼斯三者而有之,非厚幸与!钱君笑曰:东坡读破万卷,交遍贤士大夫,身行半天下,而子乃以是傲之,亻真矣。予曰:东坡大矣,何敢言。虽然,茫茫宦海,名编党籍,舟车所至,曾不得一日安处,老窜穷荒,备历忧患,其视吾两人闲鸥野鹜,翱翔山水间,安知不顾而乐之。抑岂惟东坡,将当世实有企羡之者。钱君慨然太息曰:有是哉!子之言盖有为而发也。既归,倩工作《十三间楼校书图》,遂书其语为记。
☆张裕钊○归震川评点史记后序
归熙甫氏评点《史记》,治古文家多褒之,传相┢写,然彼此参错异甚。马平王少鹤太常,取归氏及望溪方氏评点,摘录起讫,合而刊之曰:《归方评点史记合笔》,自以为得其真。以余观之,亦尚多可疑者,顾视诸所见本为善耳。往者余尝欲专取《史记》本书,附益以归氏评点,梓而公诸同好,苦乏刊赀不果。以语友人吴挚甫。挚甫则力赞其事,且为谋诸庐江吴小轩军门,慨以千二百金相假。于是鸠集梓人,经始光绪二年正月,讫四年七月刊成。归氏评点,旧系丹黄二笔,今刊本墨本也。其黄笔为锐形识之,其丹笔为圜形识之,其评点既无定本可据,无已则一仿王氏,昭画一也。
自秦并天下,专任私智,蔑弃圣制,汉兴,一踵习秦故,三代之盛,渺焉不可复睹。司马氏生当汉定百年之间,?焉伤之。重值汉武侈心多欲,任用武力酷烈导谀之臣,毒乱海内,又身遭刑辱,抑郁?傺,发愤著书,其孤远之旨,深痛之思,轶荡谲激之辞,乃至微妙难识。世传裴る司马贞张守节诸注本,用力故不可谓不勤,然皆邈不得司马氏之意。且其间多可笑者。是书?录归氏评点,三家注世既多有,今并不复录。
夫古人之书,待说而明者十之三四而已,因说之而晦者,盖十五六焉。好学深思之士,颛取古人之书,反复而熟读之,以意逆志,达于幽渺,其所得盖有远出寻常解说之上者矣。拘文牵义,骛华炫博,好为枝词碎说之徒,乌足以知此哉!望溪方氏,究心义法,其说亦多所发明。然归氏所得为深矣。今别为方望溪《史记评点》四卷附于后,俾览者兼采焉。与校是书者,余门人大冶刘炳燮及长子沆也。
○书艺文志后
余读班固艺文志,甚高其辞,与班氏它所为文异甚。后读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刘向《别录》语,则班氏志所有者,往往而在,然后知为向之辞而固取之者也。固为《汉书》,所取司马迁杨恽冯商杨雄刘向父子甚众。今?知太初以前本司马迁,三统历木刘歆而已,其它并已不可见。而是篇杰然出于班氏之书,考求而乃知其出于刘向。甚矣文高下不可假也!固之文,于东汉人最为崛出,而与司马迁相如刘向杨雄较,则不逮远甚。其中时有其辞之高而非固所能为者。虽于今不可考,然可以意而知也。乌乎!非夫昔之人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彼且不以为妄言乎哉。
○赠吴清卿庶常序
人才之贵于天下,无古今一也。虽然,才应世而世需之,其间则亦有辨焉。运会之所趋,气机之所启,魁桀俊异之士,云兴?合,肩臂相摩于前,而趾相蹑于后,虽有盘错钜艰,而才皆足以周其用。若是者,常乐才之盛而忘其难,朝野祉福而康乐,薄海内外,晏然而无事。中庸之士,平进富贵,守成法,袭故迹,皆足以施于世。若是者,虽乏才而犹未以为忧。
若夫时数之厄,屯艰之会,寇讧于内,敌伺于外,民穷而俗敝,兵疲而财匮,?冗嵬琐之徒,纷纶杂?,浩浩若萧艾之被乎野。间稍能自异,又窘?儒缓不适于时用。中外之安危,生民之植若僵,泛泛乎若群木之漂于中流,四顾而不知所届。其如是人才之足贵,乃倍蓰什伯于向所称二者之时,虽疲行者之资车,病涉者之资舟,寒者之于裘褐,饿者之于饣?粥,不足以喻之矣。夫自古祸难之兴,其需才也尤至,而人才之寡乏,每独甚于此时。幸有其人,又或有所抑沮牵系,而不获底于成。能成矣而世或不能尽其用。需之如彼其亟也,其成而为世用也,又如此其难,则其可为慕望而爱惜何如哉!
吴中吴庶常清卿,懿才而远志,服儒者之学,而不忘当世之务。凡今日之利病,民氓之疾苦,无所不究其意。裕钊以同治戊辰冬,识之于江宁,明年春,复相从游处于吴门者十有余日。及今兹来武昌,行从合肥李相国西入秦。盖将益练习于时务以畜其才,而非有时俗人之见也。且行,索裕钊一言为赠。裕钊废于时久矣,自度其才不足拯当今之难,退自伏于山泽之间。然区区之隐,则未能一日以忘斯世。其耳之所闻,目之所接,怆焉感于其心。今见庶常则欣忭爱慕,而不知所以置其情,其乐徇其请而为之言也,岂有爱乎?于是极道其然而书以诒之。虽然,尤望庶常之终底于成而为世用,以副望君者之志也。
○送李佛生序
佛生既罢官,居于江南,日读书不辍,尤愈笃好庄子,为书后数百言,称其有合于圣人之道。余谓庄子者,负绝异之资,乘于时而一切以取自快者也。其于圣人之道,本差之不能一发,末乃大驰而绝远。至于流极而弊益不胜。释氏得其精以为空寂,王何得其粗以为诞纵。诞纵之弊,蔑弃礼法,荡废时务,天下于是大乱。空寂之弊,去人伦,无君臣父子上下,乃胥斯民而为夷。庄子疾时垢浊,务?洋激诡,以讥切当世奔趋势物之徒,不知其弊乃至于此。道之不明也,愚不肖不及,贤智过之。由庄子而后,高才伟异之士,身不得其处,而误于所之者,岂可胜道哉!
盖尝试论事功之途,诗书文章之业,与人世所谓势位富厚,君子未尝必舍而不事也,有道以御之,故所之而不穷。后之君子,溺志富贵无论已,其少有志者,欲有所树,则务取天下之业之可以为名者托焉,期自章异于流俗,而未尝循于其本。故方其志得气盛,力足以观骇一世贵贱贤否之伦,横厉乎无双。及其久之,倦而思返,顾视身世,邈不足以自乐。反之内而砀无可据,爱恶攻取,又从挠之,睹老庄浮屠之书,一旦得其所为一死生齐得丧而渺万物者则大熹之。于是蠲弃百为,解弛堕坏,颓败不可振救。生犹是人也,而质则已亡矣。
且学儒者之学,服圣人之言,于卒也乃以异端为归,何其悖欤!夫彼未知圣人之道之有其自得者也。惴栗以为危,荡夷以为安,不以荣喜,非必于恶而逃之也,不以悴悲,亦非其往而不能返也。得志则措诸事,事立而世正焉斯已耳,我无与也。不得志则寓诸言,百世之下有能遵而行之者,犹其在吾身也。其衡诸道也不过,而传之久也无弊。ㄨ乎其至适,确乎得其所归,以与夫老庄浮屠之所称,孰为同乎大顺,而即乎人之心者乎?知道者以谓孰贤乎?佛生将北游,索一言以为赠。余以佛生才高而不得志,惧其过而流于是也,为书此以诒之。
○与黎莼斋书
前在金陵,相从谭艺,讥评古今人,私心甚快。别后倏忽月余日矣,寒窗短檠,时时隐几思足下不可弭忘。裕钊自惟生平于人世,都无所耆好,独自幼酷喜文事。顾尝窃怪学问之道,若义理考据辞章之属,其途径至博,其号称为专家,亦往往而有。独至于古文,而能者盖寡。自曾文正公没,足下及至甫,又不得常聚晤,块坐独处,四顾茕然,无可与语。近者李佛生乃颇有意于此,时相从问为文法,所入虽未深,然佛生故天亮出于人人,乃时有解悟处,此差足语耳。
夫文章之事,非资才?绝,而程功致力之深且久者,则必不能以至。才优而力深矣,其能至以几于成,与不能成,则亦有天焉。既至而几于成矣,其传不传,与传之显若晦若近与远,则又有天焉。且诚令其至而几于成,成焉而传,传焉而显且远,而吾文信不敝于百世,吾身则既泯然死矣。其取吾文而叹慕贵惜之者,吾皆不得而见之矣。捐弃一世华靡荣乐之娱,穷毕生之力,苦形瘁神,以侥幸于或成或不成,或传或不传之数,而慕想乎千百岁后,冥漠杳渺,邈不及见之虚誉,而不以自止,岂非所谓至迂而大惑者哉!宜彼世之所谓贤俊,能一切以取富贵显荣者,讪笑而背驰之也。
虽然,庄周有言:民食刍豢,麋鹿食荐,鲫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人生之嗜好,各赋受于其生初,其不齐至不可以巧历算。则夫孳孳焉勤一世于文字之业者,无亦所嗜出于其性,而不能以自解者欤?
且吾观古之能文者,若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之徒,其始设心措意,亦无过存乎以文自见,卒其所至,世不得徒文人目之。是故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娱[B12L],及其所诣,益邃以博,乃与知乎圣人之道,而达乎天地万物之原。独居讴吟一室之中,而傲然睥睨乎尘??之外,虽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又遑暇较量于我生以前与身后之赢失,而为之进退哉?思足下不得见,索居无聊,辄一吐其胸臆之所积,自怡取快意而已。非足下仆亦不发此也。天气骤寒,惟万万保练自爱。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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