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开宗明义讲生理 迁地行医遇机缘
    西人曾说我中国人不明白卫生的道理,幸亏得风俗习惯,凡百食物都用煮熟过的,以此能保得数千年种族,否则汰灭久了,然其余种种不懂卫生的正多得很呢。我做这部小说,也因为我四百兆同胞,日逐与那害人的卫生物为伍,不晓得祛除的法则,因而生玻既生了病,又不晓得捡选个良医来调治,只听人家说得好,便去请了来试试,胡里胡涂服了几帖药,碰了运气不好,即拿性命送却。难道吾中国人的生命,真个不值钱么?我今先讲生命要保重的道理,与你们同胞听听。世界上有三等的物,一为动物,二为植物,三为矿物。那植物与动物是大有关系的,动物吐出炭气,被植物的叶梗吸了进去,那植物方能长得茂盛。植物既吸了炭气,便时时放出净养气,以为动物收吸,此乃两相帮助而成生活的。西人住宅四面多种树木,即是这个道理。人的生命为动物界第一贵重,固人人晓得的。
    其中有一最关紧的问题,从来没有人说过。近来西人虽已发明尚不肯明明白白说与人人知道,我且略表一二。他们推究人生在世的道理,说是与那动物植物是一样的。动物中禽兽虫豸,植物内草木花卉,到了死灭以后,永远化作灰尘。人到去世以后,其肥料转成滋养植物的材料,生灵永归泡化,无所谓今生的因,即来生的果。那些种种疑神疑鬼的幻想,都从心境上生出来的。这种道理,他们不肯明白告诉人的缘故,一为有碍宗教,二为若人人晓得则人到中年以后,便觉了无余望,所以近来西人每每讲说二十世纪的宗教,恐怕有革命之忧呢。我今略为指点,庶几使人人知道生命愈加要保重,我身子幸生在这花花世界,多存一日,即多领略些世界生趣。如其不懂卫生的道理,终日营营争名夺利,那知道名利到手,他的身子已化为乌有。此后上天下地、阴间阳间永远没有你的位置了。前人说的神仙,原不过藉以设教的,前人说的地行仙,却是古今中外着实有的。总之无论何国的人,若能终身讲究卫生,自然不藉丹砂亦可驻颜,数百岁往往可得,这不是地上神仙么?说到此间,我不得不望我的同胞讲究些卫生法则,那公共卫生权柄是在官绅的,至于个人卫生,只要我自己时时刻刻研究,就得了。然卫生的条目纷繁,要慢慢讲给我同胞听,今先将那一辈子外面看似保护生命,博得偌大名声,其实则敷衍平庸,无益生命的,那般医生们细细摹写出来,同胞倘能破些工夫,审阅一遍,亦不无小补呢。
    却说自从嘉道以来,时下一种名医习气,创为和缓的界说。
    说是古时医名和缓,取义治病立方,总宜用轻和柔缓的方剂。
    其说似是而非,一倡百和,于今为烈。始作俑者,乃为常州贝氏,号仲英。这人本是个读书的秀士,家道素来贫苦,设帐授徒,兀兀穷年,不过博得数十千文。眼见得世上俗医纷纷,一样都赚得好银钱,乃将念头回过来,转到医道上去。从此专心致志,向医道上用些工夫。将从前涉猎过的医书,温习起来,于王叔和、李濒湖等脉诀,加功研究。叵耐家计愈困,衣食渐有不给之处。妻室廉氏,虽能井臼躬操,不免时出怨言道:“汝坐食山空,恐怕要饿死填沟壑呢。”仲英勉强安慰道:“你妇人家见识太小,我如今本领,比那俗间的医生高数倍了,只要一挂牌后,行起道来,生意大了,些些家计愁他做甚?你不要学那朱买臣的妻,看不起丈夫呀。”廉氏道:“据你如此说来,何日方可挂牌行医?”仲英道:“要挂就挂,当拣一黄道日子。”即将时宪书一看,选了六月二十日天医吉日。
    到了那日,买些纸马三牲,烧了一个发财路头。供献已毕,爆竹声中,门口竖起一块金字招牌,写着:贝仲英内科男妇方脉。又写了许多招子,四面八方,各处黏贴。初起几日,接连有人请诊,岂料运气不佳,所诊之病,大半死症。一月以后,遂无问津者。左思右想,心如槁木死灰,无路可走。幸妻廉氏尚有些见识,道:“人生衣食因缘,命里注定在那一方。东关外有关帝庙,闻说神签极灵,你且去求一签,问东西南北,到那一方去为好,我尚有旧日铢积寸累的廿余千钱在,与你作行医盘费。”仲英答应。即于次日早晨,买了香烛,迤逦向东门关庙而去。进得庙门,到神座前焚香点烛,虔祷一番,将签筒拿到香头上,转了两转,即在拜垫上跪下,拿签筒吼咙吼咙,摇了数十摇,突然飞出一签,看是三十六签上上。看那签词,是七绝一首,道:衰草枯木遇春生,人间何事不通亨。好向东南逢喜庆,此身因果证前身。当将签词一纸,放在袋内,付了签词钱十四文,回家对廉氏说道:“据签词看来,明明注定向东南方去,东南最繁华的,除苏州外是杭州府最好,我且到那里去,撞撞运气看。”廉氏道:“甚好。”当日将行李盘费收拾停妥,吃过晚饭,夫妻二人,絮絮切切,谈了一番家事。次早起身,吃过朝饭,移了行李盘缠,出东门,搭了航船,离了常州府,径投杭州而来。不止一日,到了杭州,航船到拱宸桥码头歇下,仲英付了船钱,将行李起上岸来。雇了挑夫,一路进得城来。只见市面热闹,人烟辏集,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华丽整齐。问挑夫,说离涌金门半里大街上连升客栈最好。当即迤迤逦逦,寻到连升栈住下。歇了两日,是日正是八月初一,在栈门口挂起一扇金字招牌,比前添入常州府三字,仍旧写了招子,请人到四城内外黏贴。当时请诊者,虽较常州稍多,然皆贫家小户,大半不肯出钱,想来叨光的。乡绅大户,那里有一家来请。看看已有月余,房饭钱已费去十余千,再住十日半月,行囊要告罄了,日日在寓中纳闷。
    此日早起,正值重阳佳节,天气虽不晴明,杭城内城隍山登高会,极一时之盛。仲英盥洗已毕,吃过朝饭,将医寓关锁,独自一个出门。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仕女如云。遂到城隍山游玩一番,然后再向涌金门一路游耍。出得城来,到西湖边看看景致,但见锦绣湖山,烟花世界,真是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确属繁华胜境。仲英略为赏玩,因心中有事,无情无绪,行三步,退两步,行湖边。忽听得岸边人声鼎沸,湖西大雨来了。急急退回,踉踉跄跄进得涌金门,看见大街上人多挤住难行,因未吃中饭,腹内渐饥,急欲到栈,想抄近路,从旁街人少处而走。不料仲英在杭月余,路径粗知,尚未全熟,心忙脚乱,三四转弯,不觉走错了路,越走越远,渐渐跑到少人家地方来了。雨又越下越大,正没理会间,忽见旁边有一座三开间庙宇,前门直开,急忙奔进,已跑得一身臭汗,到中间抬头看了匾额,乃知是张善人庙。今日重阳节上,香火亦盛。灯烛荧荧,座前神台上,供着许多重阳糕,几盏清茶。仲英饥肠已迫,遂向庙祝求一方便,讨些热茶,求几块重阳糕充充饥。那庙祝姓向名善,人权忠厚,当即送出热菜来与仲英道:“请客人自用便了。”又另送几块糕与仲英,仲英谢了一声,遂将糕与热茶吃下,下肚之后,浑身汗垢,愈觉淋漓。
    因旬日未洗澡,臭垢层迭,一搔一条,正如药店里搓成的丸药条子。雨尚未住,遂在拜垫上坐下,看看臭垢条子,到也不少,将手一捻,捻成一丸,信手捻去,适见烛釺盘堆着许多蜡烛屑,随手扒下,和臭垢捻成百余圆子。当时本出无心,忘其所以。
    忽然一看,不觉好笑。见拜垫旁有纸一张,取来将烛垢圆子包好,放在身边袋内,拟等出门时,丢之门外。见雨已住了,正欲出庙回栈,忽见门外两人担了香烛什物进来,看似管家模样,仲英此时吃了许多茶糕,肚已不饥,重复坐下,瞧瞧动静。
    原来涌金门内大街西偏,有一个富绅赵封翁。祖籍湖州人氏,自乾隆年间,随父移居杭城,现年近六旬。在四十余岁上,生有一子、名景贤,号竹生,生得眉清目秀,聪慧异常。自七八岁时,封翁延师教读,过富不忘,经史子集,无一不熟,古诗文词,无一不精。而且性情倜傥,文墨之暇,兼喜习武。封翁爱子情切,不忍拂其意,在后园空地上,设一教武场,延请教师,教习十八般武艺,真正文武全才。现年十五岁,已经进过县学,今自八月以来,感冒外邪,患了伏暑之症,不思饮食,惟喜食文旦之类,日日啖之。以后不食不便,浑身壮热,胸前挺起,胀塞痛剧,病势日变沉重。屡次请几个名医,朝张言热;暮李言寒,毫无效验。封翁急切万分,求神祷告,各处皆遍。
    此日适差家人赵升、赵贵,到张善人庙烧香祈祷。也是仲英合当发迹,时运来了。当时见二人进得庙来,向善连忙出来接着,将担来之云外飘香焚烧,大红蜡烛插起点着,又将供献之物,齐齐摆在神台之上。赵升跪在拜垫之上叩了三个头,将公子病情始末,-一诉于神前。仲英听得亲切,自思盘费将尽,何不学毛遂自荐,或可赚他几贯钱?遂向赵升拱一拱手道:“管家请了,适才听管家说来,你家公子之病,小可颇能医治。相烦管家引荐引荐何如?”赵升见仲英仪表非俗,身穿一件元色湖绉夹衫,手执折扇,料是一个医生。想来公子的病,各处名医都已回却,此人或者有些意思,且适在此间,不期而遇,想是家主各处祷告,诚心感动,天遣这人来医治公子的,亦未可知。
    遂向仲英问道:“先生尊姓大名,贵府何处?现在那里行道?”    仲英-一回答,赵升道:“原来即在连升栈行道,请先生在此等一等,容我回家,禀明家主来请。”仲英道:“遵命,烦管家速去速来。”赵升吩咐赵贵,将些钱赏了庙祝,在此收拾物件。    自己飞也似奔回家中。不一时回来,向仲英拱手道。“家主请先生同小的即刻前去。”
    当时三人辞了庙祝,一同来到赵家。进得门去,经过两进宅子,到第三进,只见封翁在堂前等候。仲英看他须发半白,头戴夹纱小帽,身穿蓝色湖绉夹衬,手执湘妃竹折扇一柄,足穿黑色缎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六尺左右,料是主人翁,即向前施礼。封翁还礼请坐,当分宾主坐定。家人献茶,封翁道:“适才家人回来,说先生能治小儿的病,如果医好,不吝千金相谢。但是小儿的病,胸前胀凸挺起,痛不可忍,不食已半月矣。昼夜烦扰,不得卧下。身上沸热灼手。此间名医,个个束手,未知先生有何妙术,可以挽回?且请到内里诊一诊脉看。”仲英遂同封翁到上房诊视公子,一切病情,都如上所述,至于脉理,仲英自营甚精,其实也只手常。当时将三指按下,只觉弦硬异常,诊毕即索看前医诸方,寒的、温的、发表、通里,纷纷不一,至于伏暑套药,皆已用过,其实亦是无法。寻思既想赚他的钱,兼说过能医,须想个法儿才好,忽想到胸前如此挺胀,脉象如此弦硬,必有物阻于隔上,倘能吐出,当前必定见松,就可赚他几千钱了。又想凡百秽臭之物,入口即吐,摸到袋内,恰好方才一包烛垢丸未曾丢落,正可取出一用。立定主意,遂向封翁道:“令郎此病据脉象看来必定有物阻于隔间,汤药不能下达肠胃,当先用吐法吐出,方可再用汤药。我有预先制成的二芦豉丸,用参芦、藜芦、生山桅、豆豉,加些阿魏丸成的。服下即吐,可先用百沸汤,送服五十丸。”当即取一盏百沸扬。将烛垢丸亲自与公子吞下。顷刻间,恶心大作,泛泛漾漾,忽然大吐起来,吐出如肺如瓜瓤者不计其数,顿觉爽快。原来都是些文日之类,食多未化,层迭积于胸膈,经此一吐,病已去其一半。封翁大喜道:“先生丸药真神丹呀。”仲英见其法已中,遂将所有烛垢丸,再分两次与服,一服三吐,三吐而内胀全平,外热亦退。封翁喜极,当夜即办些现成酒席款待,留在书房内歇宿。正是:运去标金无颜色,时来腐草化神奇。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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