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一回 皇帝昏懵三更驾鹤 海瑞廉洁两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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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皇帝昏懵三更驾鹤 海瑞廉洁两袖清风
满园的梨花都含着悲意,斜阳射在黄墙上惨红如血。被风吹皱的一池碧水,似美人盈盈的秋波含着珠泪要下堕的样儿。
那时秋香颤巍巍地说道:“俺家小姐已于昨天的晚上死了。”
这死字才得出口,把个唐寅听得几乎昏倒在地上,举头瞧那四面的景色,觉得没有一样不可悲的!便很凄惨地问道:“你家小姐怎么死的?患的什么病儿?却死得这样快!”秋香一面弹着泪珠儿,呜咽着说道:“还不是为了你么,否则也不至于死咧。”唐寅惊道:“真的为俺死的么?”秋香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话长,咱也不愿意讲它,实在也不忍讲。咱的小姐留有绝笔遗书,你自己去瞧吧!”说着就贴身取出一封信儿递给唐寅。 唐寅接在手里不住颤着,只见信上写着一行“六如知己亲启”六个大字。又把那封信拆开来,里面写着蝇头小楷道:六如知己者如览:一别吴江,再逢燕地。两意缠绵,双心怆恻。夫以家庭受制,难缔鸾凤之俦。月老无情,未定鸳鸯之谱。古云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调求凰之曲。忆曩者,小楼并肩对语,促膝共谈,相偎相依,情犹水乳,至怜至爱,义若芝兰。素手携来,金钩鸣乎罗帐。玉藕挽处,春心动于衾中。云雨巫山,入襄王之好梦。潋滟逝水,会神水之阳台。斯情斯景,宁堪为外人道乎?讵知好事不长,偏来磨折,老父书至,于是乎屏当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踪北来,虽别离黯然魂销。不久复重续旧,竟谓从此天长地久,作永远之欢娱。将来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孰之祸事之来,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为选佳婿耳。彼人者,新进学士,翰苑才人;尔雅温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没,亦堪称一对璧人。无知吾之与君,已订约在前,岂容改志于后?然坚守吾约,则违父母之命。苟顺亲情,则负君矣。就事而论,两不可背。以情而言,乌能独从。转辗思维,进退皆难,追本寻源,是吾之命薄耳。嗟乎六如!今且别矣。红颜如花,其艳不永,是古人已先为吾言之。盖吾欲从君,则遗羞老父,世将詈为无耻,留丑名于千古。进而从父,则君必百志俱灰,遂至磨折以终。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吾心岂忍出此乎?吾计之熟矣,不幸事急,赖有三尺白绫,作吾护身之符,身既属君,则唯有一死报君耳。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后,君幸无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奋力上进,掇高科,取杏紫,犹拾芥耳。身登仕籍,则区区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届时恐嫌其多且烦也。虽然,果有此日,君志得意满,志高气扬,而薄命人则夜台孤眠,尝风餐露,白杨枫树绕吾荒丘。谁复有忆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顾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无憾矣!更有一言,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纳秋香而列诸妾媵,吾之所愿也。则君见秋香,犹对吾无异。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怜,得君援之,亦属功德,而吾心亦从斯安矣。别矣唐郎,幸自珍摄!薄命如吾,不足怜惜,祈君毋过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呜呼!不谓花亭相府后圃有花芳亭,为六如眉云幽会地一见,乃成永诀。
纪念之言,遂为谶语。吾忆及是,吾心伤矣!悲已哉!夜漏三更,春寒多厉,吾书至是,泪湿云笺者数重,吾乃不忍书矣。
妹徐眉云绝笔唐寅一边读着,真是一字一泪,到了读毕那眼泪已和黄梅时的霖雨一般连绵不断,视襟上早湿了小半幅,掩泪回顾秋香道:“不料你们的小姐真个为俺而自尽的。此后俺的希望已绝,从今当披发出山,不复再染红尘了。”秋香也呜咽着说道:“唐相公莫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了伤心,俺家小姐在毕命的隔日也再三嘱咐,寄语相公不要灰心自伤,致增小姐的罪孽。”说罢,已哭得回不过气来。 唐寅也哭得抬不起头,几乎失声大哭。正在相对着和楚囚似地对泣,伤心人遇着了伤心人,两人越哭越觉悱恻,不提防园门的小阁上忽然有个娇小的声音很清脆地叫道:“秋香姐!
老夫人唤你了。“秋香听了,忙收泪回身,一面擦着眼儿三脚两步地去了。唐寅独是一个,呆呆地立在园门口,似发呆般地在那里出神。那边走过着园门的老仆,见唐寅在门口发怔,当他是个市井的轻薄儿,便上前将唐寅一推,道:”请你走远些儿,咱们里边有事,要关园门了。“说罢也不等唐寅回话,”砰“的一声,竟自关上了园门,门里咭咭咕咕地走了。
唐寅在园门前木立了半晌,只得长叹了一声,一步懒一步地回他的寓中。方在咄咄书空万分凄寂的当儿,忽见文征明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两人相见,略略寒暄了几句,文征明劈口就说道:“奇事都是我遇见的,你可知道我又逢着一桩怪事吗?” 唐寅因自己有心事,便淡淡地答道:“什么怪事”?文征明拍着膝盖说:“就是那徐相国的女儿,承相国亲许我的婚姻,不知怎样的,今天据相府里的仆人来报知,说他家小姐昨天晚餐还好端端的,黄昏忽然死了。不是令我莫明其妙吗?” 唐寅见说,不由地吃了一惊道:“你所说的敢是那徐阶老相国的女儿么?”文征明道:“你想有几个徐相国。”唐寅蓦然地立起身来道:“那可糟了!”文征明诧异道:“要你为什么也这样着急?”唐寅不等他说毕,从袖里探出那封眉云小姐的绝命书来,望着案上一掷道:“你且看了就能明白。”文征明把信从头至尾慢慢地读了一遍,带读带叹地摇头晃脑,读至“徐眉云绝笔”,不觉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唐寅便把在吴中时与眉云之经过详细说了。文征明叹道:“我若早知道,就不致允许她的婚事了。这样一来,倒是我害了你们了。不过书中眉云小姐嘱咐你纳秋香为妾,这件事我必成全你的。”说着起身去了。那时徐相国听她女儿无故自尽,悲痛叹绝。但不知眉云为什么要自尽,传秋香并侍婢等诘询,终得不到头绪。后来魏夫人从无意中吐出吴中的事儿来。徐相国大怒,立刻把秋香拷问起来,方知眉云已私和唐寅订了婚约。徐相国恨恨地说道:“这贱婢该死,她自己没福去做现成的夫人,还可惜她则甚?”
于是命草草殓葬了,一面密谕左右,令逮捕唐寅。风声播进了文征明的耳朵里,忙去通知唐寅预先避去,又亲往相府,求徐相国把秋香见赐。徐相国和魏夫人一商量,以为眉云小姐已死,膝下又无儿女,秋香为人很是伶俐,服役府中也多年了,不如收她做了义女,仍嫁给文征明,做眉云小姐的替身。徐相国将这层意思对文征明说了,征明不好不答应。因秋香虽是婢女,经徐相国收做义女,立时变了小姐身分了。
过了几天,秋香便正式嫁给了文征明。结缡的那天,廷臣都来贺喜。大家不知道其中底细,齐说相国小姐的艳丽和文翰林真算得一对璧人。世宗皇帝闻得徐阶的女儿嫁与文征明,特赐征明龙凤金锁一具,彩紬百端,黄金五百两,绣袍一袭。翰林夫人徐氏秋香赏贡花一对,凤钗两双,碧玉龙纹玉簪一对。
又御制燕尔新婚诗二十四首赐给文征明夫妇,一时传为佳话。
只苦了个唐寅,弄得麻绳缚蛋——两头脱空。文征明的初意,想把秋香要来送与唐寅的,万不料以假作真,依旧拉在自己身上,倒几乎无颜去回复唐寅了。唐寅晓得了内里的情节,只有叹息一会,也不去见文征明,竟嗒然南归,自后唐寅在吴中不似从前狂妄了,他闲下来时把书画自遣。流传到了现在,他的书画很有价值,和祝枝山、文征明、徐昌谷并称吴中四才子,这且不提。 且说世宗帝嘉靖三十年所立第三个方皇后又崩,世宗帝悲感之余,于方皇后的丧仪十分隆重。方后梓宫安葬永陵,世宗帝还亲自执绋送至大明门,经群臣的跪请才含泪回驾。是年便册立杜贵妃为皇后,这是世宗帝第四次立后了。
日月流光,韶华不居,其时的方士陶仲文已死了多年,世宗帝又记念那仲文起来,经中官把仲文的儿子陶世恩、侄子陶仿,徒弟高守忠、申世文等这一班术士又陆续召进宫。世宗帝令旧日的醮坛重行修筑起来,谕令陶仿、陶世恩均上坛炼丹,以申世文、高守忠祈禳灾祸,拜求上天甘露。 那时世宗帝的诸子也都长大了,只阎妃所诞的皇子载基已死,谥号哀冲太子。
王妃所诞的皇子载壑才册立东宫七天,便一病死了,谥号庄敬太子,世宗又改立杜贵妃所出的皇子载厚为太子,并封载圳为景王,载蓟为蓟王,载墉为威王,载佩为均王,载玺为颖王。那时朝中大臣以徐阶为其中翘楚,统率百官总掌朝政。好在世宗帝常患病痛,对于朝事本来不大顾问,悉听徐阶主裁。
到了嘉靖四十四年的冬上,忽然圣体违和,渐渐卧床不起。
有时于朝政大事万一免不来的,只好勉强倚榻裁决。但每到时候坐得久了,就觉得眼前发黑神志不清。在这时的太医院和司医监正一会儿验脉搏,一会儿进汤药,真是忙碌得了不得。世宗帝吃了药下去,仍如石沉大海,一点也不见效验。而且睁眼开来就见有一团黑气在榻前滚来滚去,把个胆大心豪的世宗帝吓得心惊胆战,半夜里往往叫醒过来,叙述他所见的怪象。一般宫侍内监等都信为真话,于是宫中传说发现了什么黑煞,须得建醮祈祷。世宗帝召陶世恩等面谕,令施五雷正法镇压妖邪。
陶世恩等奉谕,便去招了几十个方外道土,在宫中叮叮咚咚地铙钹喧天实行做起法事来了。其实宫中何尝有什么黑煞? 不过世宗头昏目眩体虚心悸眼中发暗,望出去好似一件鬼物,这叫做疑心生暗鬼了。世宗帝因药石不灵,又想到了仙人的丹汞,命陶世恩等昼夜煅炼,炼成了一种仙药名唤九转还元丹。 由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盘盛了金丹三粒上献世宗,谓吞丹之后可以立除痼疾。世宗帝大喜,倚身在床,取过玉盘中的丹药来瞧时,见金光闪闪香气馥郁。世宗帝不待把丹化开,随手往口里一丢,啯地咽下肚去。谁知服了金丹到了半夜光景,世宗帝忽然从榻上直跳到榻下,竟似发了狂一般。
太监等慌了手脚,忙去奏报杜皇后及六宫嫔妃等,都齐集榻前,又飞召阁臣如徐阶、高拱、郭朴等诸人入内。众人见世宗帝这样的情形,徐阶说是药饵投错了。
内监将世宗帝服丹丸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未吞金丹以前语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就此牙关紧闭,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徐阶听了大怒,即命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暂行系狱,再行惩办。
世宗帝似这般地又闹了三四个月,看看又是冬尽春初,是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了。 世宗帝的病体一天不如一天,内外臣工进内请安,只略略点一点头,既不能说话,听闻也失了知觉,唯眼睛还有些瞧得见罢了。是年春月的中旬,徐阶循倒入觐,见世宗帝形色不好,面已带青双耳变紫,眼见得不中用的了。
徐阶传谕,速召东宫载稷。
不一刻太子载厚来了,一眼瞧见世宗帝容色改换白沫满口,父子间的天性发现,不由地大哭起来。徐阶顿脚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紧。”
于是徐阶就即草了遗诏,呈给世宗帝过目。世宗帝在这时哪里还能看什么诏书,只拿在手里含含糊糊地往旁边一瞥,就算看过了。那诏中的大意无非说,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励精图治,图国运之日昌。惟以多劳获疾,遂以误信长生之方,修短天成,宁能赖乎丹汞之术。由是小人群进,共为草药之呈。方士相逞,乃以邪气为惑。致令士民失望,贤者退避。杖史谏之臣,自蔽言路。兹以今建始,旧日获罪者悉行召用,褫职诸吏开复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尽行罢之云云。这道谕旨完全是世宗帝自罪。
假使这位英睿骄傲的世宗不是在昏懵的当儿,怎肯这样的说法,只怕拟诏的大臣早就头颅离了腔了。是夜的三更,世宗帝人事不知,嫔妃又复齐集,徐阶等都来榻前听受遗命。太子载厚更是痛哭流涕。哭了一会,世宗帝忽然两眼一瞪、双足一挺,气息回不过来呜呼哀哉了。
载厚和群臣及嫔妃等大哭了一场,便由徐阶传出遗诏,召集群臣宣读既毕。看看天色破晓,徐阶、高拱、郭朴即扶载厚登位,是为穆宗,改明年为隆庆元年,追谥世宗为肃皇帝,庙号世宗。又尊生母杜皇后为宇恪皇太后,立妃陈氏为皇后,以徐阶为上柱国右丞相,高拱为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郭朴为工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并大赦天下。前监禁谏官御史杨继盛、罗文炳已死,奉旨开复原官,追荫其子爵禄,吏就主事海瑞这时也系狱里,今释出,擢为吏部侍郎。
海瑞出狱,见新君登极,想起昔日的弊政,欲竭力地整顿一番,所以递疏上去就是弹劾上柱国右丞相徐阶,说他擅专朝政、扼止言路。由是触怒了徐阶,把海瑞调任外省。不上几个月擢为都御史,巡抚江南。海瑞奉命,就便衣赴任。到了江南,把那些贪婪的官吏一一将姓名记了下来。一至任上,拿这些官劾的劾、革的革,差不多去了一大群。江南的属吏一闻到了海瑞的名儿无不望风畏惧,相戒不敢为非。
海瑞既廉明又善断狱,江南的人民都呼他作海青天。
时上元县有个著名的恶讼叫做冯如冈的,为人奸险谲诈。
一县的人上他个徽号唤作马熊,谓熊和虎般能噬人的意思。又同县有个土豪叫侯馥堂的,他自己虽不是善人,对于冯如冈的行为却很不赞成的。 有一天上,如冈和馥堂在绅土家祝寿,两虎相逢当然不能相容的。馥堂便使洒骂座,把如冈往日的劣迹似数家珍一样一头讪笑,一头大骂。如冈只做没有听得,持着洒杯欢饮自若。
馥堂见挑拨不动,骂了一会也就罢了。第二次馥堂又在河边遇见了如冈,正当炎暑天气,馥堂方脱得亦条条的在河中洗澡,待得起身,恰好冤家路窄一眼瞧见了如冈。馥堂拍着肚皮戟指顿足大骂,如冈却一点也不生气,只含笑向馥堂遍身打量了一下,负着手自去。馥堂还带笑骂道:“冯如冈的混厮,你看爷爷的玉体,敢是替你的妻子女儿媳妇们择汉子么?”这句话说得路上的行人一齐哄笑起来。如冈并不慨隗,反而仰天哈哈大笑。如冈在平素是不肯轻易让人的,一枝笔尖更来得厉害。
不论什么案子碰在他冯如冈的手里,没理可变有理,确是个僻处县邑的恶讼俗名刀笔师爷,如今被侯馥堂几番辱骂竟会忍气吞声了。若是那些乡人这样地糟蹋如冈,不是被他捆送县署,就是使你株连讼事,少不得家也破了。于是大家知道如冈也是惧怕凶狠的,街市上的众人方纷纭议论着。
不到半月工夫,上元县忽然出了一桩命案,是妇人谋杀亲夫。谁知那妇人到了县堂上,坚说丈夫不是他谋杀的,是侯馥堂来强奸她,她就大喊起来,她的丈夫闻声赶入,侯馥堂急了,顺手取了案上的菜刀把她丈夫赵狗活活地斫死。县令见供,将侯馥堂拘案。馥堂便极口呼冤,且要求强奸和杀死赵狗的证据。
县令问那妇人,妇人朗声说道:“侯馥堂来强奸我时下衣已经褪去,我见他小肚上有一点红痣,还长着很长的黑毛,是我瞧得很清楚的。”县令叫验着馥堂的小肚上,果然有粒小小的红痣。这样一来把个馥堂的口堵住,再也强辩不出来,只好俯首承认。县令就录了口供,作为定案。馥堂以强奸不遂、刀杀本夫,依法拟斩。
这案申详上去,正逢海瑞巡查案卷,见了上元县的详文,沉吟半晌,拍案说道:“这案尚有疑窦,据文中谓侯馥堂腹下的痣并不甚大,说在强奸急迫恐惧的当儿,那妇人何以瞧得这般仔细?分明有隐情在内,非俺亲鞫不可。”于是行文上元县,命解人犯来省重行勘讯。不多几天,上元县押着人犯到了。海瑞当即坐堂,先带那妇人上来。海瑞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当日侯馥堂强奸你时是在晚上么?”妇人答称:“是!”
海瑞又道:“馥堂推你房门时,你知道是馥堂么?”妇人摇头道:“那时因房门前暗黑,不曾瞧得明白。”海瑞微笑道:“难道你房中没有燃灯吗?”妇人道:“灯在房门的桌上,他蹑手蹑脚地进来,只能瞧得他的背面,却未看见他的脸儿。
直走到近床前,才知道不是丈夫,我就吓得喊起来了。”海瑞道:“这样说来你睡在榻上,离灯是很远的,所以你看不清他的面目,是不是?”那妇人应了一声:“是。”海瑞突然把惊堂木一拍,变色喝道:“你这淫妇,谋死了亲夫,还敢诬攀他人,希图逍遥法外。左右给俺夹起来!”妇人大叫:“青天大老爷,小妇人是冤枉的。”海瑞冷笑道:“你方才自己说的,睡在床上距离灯光是很远的,馥堂又是背灯而来,你连面目都瞧不清楚,他腹下的红痣又是很细小的,你何以独能瞧见?
这显系有人指使的了。”
这一片话说得那妇人哑口无言。海瑞令把那妇人用刑,那妇人似杀猪般地喊起来。一时熬刑不住,只得老实供道:“赵狗是奸夫刘健三杀死的,侯馥堂确是诬攀。”
海瑞喝道:“你和侯馥堂有甚怨恨却要陷害他致死?”那妇人垂着眼泪说道:“健三杀了赵狗,便去求教那讼棍冯如冈,是如冈教我这样说的。”海瑞听了,立把妇人收监,命往上元县提冯如冈和刘健三来省。如冈还要狡赖,被那妇人当面质证。
如冈图赖不得,就历叙与侯馥堂结怨,心想中伤他终没有机会。一天在江畔见馥堂赤身入河洗澡,瞧见他脐上的小痣。恰好刘健三来相商,以是教他强攀馥堂,以报复私怨。海瑞怒道:“好刁滑的杀才!”令左右重责百杖,将冯如冈立毙杖下。一面传刘健三上堂,也没法抵赖,直认杀人不讳。于是海瑞提笔判刘健三和那妇人论抵,侯馥堂薄责释放,冯如冈已死勿论。这桩案件判毕,吴江的人民齐声传颂海瑞是个活阎罗。上元县的县令却为了这案撤职。那海瑞做了五六年的外任官,到卸任时依旧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他临行时百姓谁不零涕,还攀辕去挽留他。海瑞因上命难违,只得向人民安慰一番,匆匆进京。穆宗皇帝也知道海瑞正直廉明,授为礼部尚书。那时朝中的群臣都有三分惧怕他。连太傅高拱也畏海瑞刚直,做事不敢过于放肆了。那位穆宗皇帝英明更过于世宗,廷臣相戒,兢兢地不敢蒙蔽。到了隆庆二年,穆宗皇帝选德六宫,在宫待中选了三人,又先了四个大臣的女儿。这样一来,宫闱便闹出一件天大的祸事。要知怎样的祸事,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旧雨重逢宸妃投井昙花一现穆宗宾天却说穆宗是世宗的第三子载厚,他做东宫的时候很是聪敏,世宗本封他为裕王的。有一天上,世宗帝见中宫失火,登高瞭望。裕王载厚忙牵住世宗的衣袖避往暗处,世宗问他做什么?裕王禀道:“时在黑夜,天子万乘之尊不可立于火光下,被人瞧见了恐有不测。”其时裕王还只有五岁,世宗见说,喜欢裕王颖慧,从此便存下了立他做太子的念头。恰好庄敬太子载壑又殇,世宗下谕继立裕王载厚。吸至世宗崩逝载厚接位,是为穆宗,时年纪已三十岁。穆宗在东宫册妃李氏,生子翊钧,三四岁就夭折。李妃痛子情切,不久也谢世了,穆宗又册继妃陈氏,生子翊钧、翊铃。登位之后立陈氏为皇后。翊钧立为东宫,翊铃封为靖王。
尊杜贵妃穆宗为杜贵妃所出为孝恪太后,故方皇后追谥为孝烈太后,张废后追谥孝贞太后,陈皇后追谥孝洁太后世宗凡立四后、陈后、张后、方后俱逝,惟杜后尚在。时余姚王守仁已逝,穆宗追念他的功绩,封新封侯,谥号文成。又下旨将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中等一班羽士概行斩首。又加三边总制戚断光为大将军、晋武毅伯。这时徐阶忽上本乞休,穆宗帝挽留不住,赐田三百顷,黄金万两作为养老俸禄,擢徐阶子徐弼为光禄卿,袭荫父爵。徐阶拜辞出都,还乡后又六年病终。
这里穆宗帝以张居正为大学士,高拱为内阁大学土,徐贞吉为文渊阁大学士,李春芳为户部尚书。 那时君明臣谨,天下渐有承平气象。北番蒙裔遣使求和,进贡珠宝请释俺答回国。俺答为番奴部酋,世宗时被戚继光擒获、囚在天牢中将有十多年了。穆宗谕边抚王崇古与北番订约,岁入朝贡,才把俺答释回。穆宗又选立六宫,以宫侍王氏、李氏、阮氏封为嫔人。又册立锦衣卫杭瑷的女儿,尚书梁宽的女儿,侍郎江叶田的女儿,均为贵妃。这三位嫔人与三位贵妃都很贤淑,一般的知书识礼,就是那位陈皇后也很谙大体,所以宫闱中倒十分和睦。穆宗帝天天享着快乐的光阴,真好算得是和融雍穆了。
那北番的部酋俺答自回国后,把部族整顿一回,还一心想报复被囚的仇恨。俺答的儿子巴勒图中年夭死,遗下一个孤儿叫做巴罕那吉。俺答见那吉已经弱冠,便替他在部族中聘下一房妻子,即日迎娶过门。胡奴本不识什么吉日良辰,也没有日历的,下了聘物就可以迎亲成婚了。
那吉的妻子是番部头目杜纳乌拉西的爱女,小名叫花花奴儿。生得神如秋水、脸若芙蕖,杨柳蛮腰、凝脂玉肤,在北番有第一美人之称。杜纳乌拉西对于花花奴儿异常的疼爱,说她诞生时香气绕室终日不散,人家都谓花花奴儿必然大贵,杜纳乌拉西越发当她掌上明珠样地看待。寻常的族中少年向杜纳乌拉西来求婚,一口被他峻拒道:“俺的女儿不做皇后皇妃,至少也要做个夫人,岂肯嫁给常人做妻子,你们快绝了那妄想吧!”人家听了杜纳乌拉西的话,就再也不敢来求亲了。 俺答闻知,便遣使和杜纳乌拉西说了,给他孙儿巴罕那吉求婚,杜纳乌拉西见是部酋的命令,又是俺答的孙儿,将来俺答一死那吉继拉,自己女儿怕不是个部酋夫人么?当下便允许了,请奉来人回报俺答。俺答大喜,于是整备些牛皮、鹿皮、虎皮,并牛羊百头为聘仪,杜纳乌拉西收受了,也回过礼物,是一匹高头的青鬃马,算是与巴罕那吉做坐骑的。等到把花花奴儿娶过门来,那班亲戚族人以及部中的人民兵卒,谁不赞一声新娘的美丽。巴罕那吉也唇红齿白,戴着金边纬帽,穿了箭袖的绣袍,愈显出英姿奕奕,不让汉时的温侯吕布人称温侯,封号也。这一对璧人在红氍毹上,盈盈地交拜,把亲友们看得出了神,啧啧赞美声不绝。 蒙古风俗,三朝新娘进谒翁姑,又去参灶祭灶神也,都是新娘独自前去,新郎不和她偕往的。那时花花奴儿参过了灶,又去拜见了阿翁巴勒图的遗像及阿姑那马氏,再后去参拜祖翁俺答。俺答见花花奴儿貌丽如仙风姿绰终,不由地兴勃勃起来,忙亲自把花花奴儿扶起,一手牵住她的玉臂细细地打量一会,看那花花奴儿穿着银红的绣服,外罩青缎氅衣,头上装了燕尾金凤宝髻,粉颊上重着两行秀发。瓠犀微露,笑窝带晕,玉容的娇嫩瞧上去似吹弹得破的,觉得白里透红,妩媚中含有几分妖冶,再加上她一双勾人魂魄的秋波,真是看了荡人心志。
俺答愈看愈爱,忍不住拉她的玉臂向鼻子上乱嗅。蒙古人的女子是不讲贞操的,也不知羞耻是什么,乱伦的事常常有的,那更算一种风俗,益发不打紧了。俺答嗅着花花奴儿的玉臂,引得花花奴儿一面缩手,一面俯着头格格地笑了起来。若在我们汉人,做祖翁的这样不长进,孙媳早就变下脸儿来了。但他们蒙人以为是祖翁喜欢孙媳,什么嗅臂、接吻、按乳、舐面是算不了怎么一回事。俺答见花花奴儿一笑,好似一朵海棠被风吹得倾体倒身,在那里婆娑起舞,益得她的婀娜娇艳了。俺答这时怎的还忍耐得,便转身轻轻地将花花奴儿抱在膝上,花花奴儿待要挣扎,俺答力大紧紧地把她揪住。花花奴儿脱身不得,只有倚在俺答的襟前吁吁地娇喘着。不提防俺答一手拥了花花奴儿的纤腰,还有一只手已把她衣钮解开,探手去抚摩她的酥胸觉腻滑温馨,只怕塞上酥也没有这样软嫩柔绵哩。
花花奴儿是个初嫁的女孩儿,正当春情蔼蔼的时候,被俺答那样一引逗,弄得花花奴儿只是吃吃地笑,香躯挨坐不住,索性倒在俺答的左臂上。俺答就把左臂托住她的粉颈,慢慢地挽起来亲亲密密向她吻了一下樱唇。再看花花奴儿,却是双窝浅笑媚眼斜睨,云鬓蓬松神情如醉,似这般地倚在俺答身上,俨然是一幅美人春困图。俺答其时早已情不自禁,便一手钩住花花奴儿的香颈,一手搂住她的纤腰,霍地立起身来,把花花奴儿抱进后帐去了。那时老翁少女自有一番乐趣,这且按下了。
再说巴罕那吉娶了花花奴儿,俊男美妇天缘巧合,那吉当然是心满意足了。谁知花花奴儿进大帐去到他祖父那里去谒灶,自晨至午不见出来。那吉正当燕尔新婚,恨不得打做了一团的时候,忽地叫他离开了半天,不是比吃奶子找不到娘还难么?
那吉看看花花奴儿还不出来,知道定要吃了午膳才回来,害得那吉中餐也咽不下了,只在帐逢前踱来踱去,一会探首遥望,一会儿又回身走到帐后,返个身又走了出来。
那吉坐立不安地直等到红日斜西仍没有花花奴儿的影踪。那吉诧异道:“俺的祖父和母亲也不晓事,将来住一起的日子多咧,何必要在此刻留住她做甚?”说着令小校到大帐面前去探望,回来说不见什么动静。那吉没法,谅花花奴儿想是进了晚餐来的了,只得再耐性等着。
金乌西坠,玉兔东上,又是黄昏了。花花奴儿依旧消息沉寂。那吉走进走出地在帐中炉了好半天,远看见灯光闪闪,疑是小校送花花奴儿回来了,就飞也似地迎上前去,却是往山中打猎的民丁,不觉满心失望,一步懒一步地回入帐中。过了一会远处灯光又见,那吉大喜道:“此番定是她回来了。”立刻叫小校也燃起灯来,一路迎将上去。待至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巡更的兵士。
那吉心里没好气,把那几个巡兵痛骂一顿。那巡兵无故挨骂,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他是部主的孙儿,不敢得罪他,大家诺诺地退下自去巡更。那吉一口气骂回帐中,算那小校晦气,被那吉骂的骂,打的打,和疯狂似地见人就寻事打骂。 这样地挨延到了三更多天,非但花花奴儿不来,连送他去的两个小校也影踪不见。那吉忍不住了,叫燃起大灯来,由小校掌着往大帐中来探听消息,到了帐逢门口,那吉是走惯的,管帐逢门的把门开了让那吉进去。那吉匆匆进帐,先到他母亲的房里,一问花花奴儿还是上半天来的,行过礼就回去了。那吉道:“怎么还不见她回来”他母亲道:“那么你祖父那里留她,否则想是顺道到她的母家去咧。”那吉听了,忙到他祖父的帐内去探望,又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向那亲随询问。回说晨间看见的,这时想已去了。那吉见说,飞奔地回到自己帐里牵出那匹青鬃马来,也不挂鞍,就飞身上了秃鞍马,加上一鞭腾云驾雾般赶到他的岳家。
杜纳乌拉西是不睡觉的,还独自在帐中看书,蓦见他的东床新婿匆匆地半夜里到来,就起身接他进帐。那吉不好说来寻妻子的,推说打猎经过,天色晚了,马也走乏,所以暂时息足的。说罢便行告辞。杜纳乌拉西知道他们新夫妻恩爱方浓,不便强留,只令巡卒护送。那吉苦辞不了,只得和四名护卒上马同行。那吉在路上私下探那护卒道:“姑奶奶来未?”护卒笑道:“姑奶奶自在你姑爷家里,她怎肯回来?”那吉点点头。
一路到了自己的帐前,便打发那四名护卒回去。独自下马走进帐中,见小校们都倚在门儿上打盹,里面静悄悄地声息毫无,知道花花奴儿是不曾回来的。走向房中一瞧,果见绵幔高卷,连个人影也没有。
那吉便没精打彩地坐下,寻思道:“花花奴儿母家是不去的,俺母亲的那里又没有,莫非祖父把她留着么?祖父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良的念头想是不会有的,可是他要留着孙媳妇儿做甚?”转想不要花花奴儿走岔了路吧?但是有小校跟随着。
那么被强盗劫去了么?
那吉一个人胡思乱想,忽见刚才替自己掌灯到大帐里去的两个小校同了日间护送花花奴儿的两名小卒一齐走进帐来。那吉忙立起来问道:“你们新夫人没有同来么?”两名护送的小校答道:“新夫人被部长爷留着,要明天回来。”那吉跳起来道:“为什么要留她过夜?你这两个狗才不会同了新夫人一块回来的吗?”两名小校半跪着答道:“部长爷爷的吩咐,谁敢违拗?”那吉没话驳他,挥手叫他们退去。 这一夜,那吉孤伶伶地睡了,真是凄凉满眼,几乎要哭了出来。好容易挨到了鸡声远唱、东方发白。那吉一骨碌爬起来下榻,草草梳洗过了,也不带小校竟独自入大帐里,见了他母亲,把祖父留住花花奴儿的话说了。他母亲皱眉道:“你快去接她出来,恐你祖父别有用意了?”那吉听了越发着急,乘了一股火气向他祖父的帐中走去,到了门前被几个民兵拦阻道:“那吉!你来找新夫人的是不是?”那吉应道:“是的!”民兵笑道:“部长爷有命,无论谁人不许进去。”那吉道:“却是什么缘故?”民兵笑道:“部长爷和新夫人此刻正搂着睡得浓酣哩。”
那吉不听犹可,一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怒火上升,鼻子里青烟直冒,顿足大叫道:“天下有这样的事么?俺那吉就是死也要进去的!”吓得那些民兵慌做一团,颤巍巍地向那吉哀求道:“小部主且暂息怒,都是小的们多嘴不好,这时你若声张起来,不是害了小的们么?”那吉被民兵一阵的求苦,心早软下来,只是一股醋意鼻子里兀是酸溜溜的,一时哪里会得消灭。当下也不进帐去,恨恨地仍到他的母亲房中,把他祖父霸占孙媳妇气愤愤地讲了。他母亲听说,也呆了半晌做声不得。
那吉拍案大怒道:“俺答这老贼,他如做出那种禽兽行为来,俺不把他一刀两段,今生誓不为人!”说罢去壁上抽下一口剑来,回身待要去杀俺答,给他母亲那马氏一把抱住,垂泪说道:“儿快不要如此!你父亲只有你一点骨血,倘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前去,他万一变下脸来,现在兵权都握在他手里,儿虽勇猛到底寡不敌众的,还是慢慢地想法图他不迟。”那吉被那马氏一说,不觉提醒过来,将剑归了鞘口,叹口气道:“依母亲的主见怎样办理呢?”那马氏道:“你肯听你母亲的话,如今只做没有这件事一般,看他怎样把你打发,况天下美女多得很,何必定要那花花奴儿,甚譬花花奴儿死了,你又有什么法儿?”那吉怔了一会,起身一语不发地自回他的帐中。
其时恰巧家将阿力哥进来,见那吉闷闷不乐,便笑着说道:“小部主为什么这般不高兴?不到外面去打猎玩玩?”那吉长叹道:“谁有兴儿去玩这劳什子。”阿力哥笑道:“咱看小部主有什么心事么?”那吉低声道:“不要去说起,俺连人也要气死了。”阿力哥故意吃惊道:“这是为何?”那吉便把祖父强占他妻子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阿力哥奋然说道:“那是笑话了,他竟做出禽兽的事来。别的可忍,这事也可以忍耐得么?”这一激把那吉激得咆哮如雷大叫道:“俺非把这老贼宰了,方出得俺这口怨气!”阿力哥忙劝道:“小部主既有这心意,且从缓计较,包你花这口气。”那吉大喜道:“你有什么法儿可以杀得老贼?”阿力哥附耳说道:“咱乘个机会把新夫人盗出来何如?”那吉道:“就是盗了出来,老贼也不肯放过俺的。”
阿力哥道:“拼着大家没分,将新夫人进献给明朝的皇帝。
咱们便投降了明朝,统他个一千八百人马,杀出关来,打得他一个落花流水,你道怎样?“那吉拍手大笑道:”这计大妙!
俺们准备这样办吧!“两人计议好了,阿力哥出帐自去。
第二天的晚上,阿力哥提了一方牛腿,一大坛香醪,笑嘻嘻地走来道:“咱们大家醉他一饱,夜里就好干事。”那吉笑了笑,两人就走进帐中,摆上酒来开怀畅饮,酒到了半酣,阿力哥起身说道:“时候到了,咱们去干了再来。”说着取出夜行的衣服换好了,悄悄地开了门,和飞鸟般地一瞥就不见了。
那吉便独斟独饮。约有四更天光景,忽见那阿力哥满头是汗地走进来,背上负着一件东西。那吉知道他已得手了,急急地叫醒了小校,备起一头健驴,并牵出那匹青鬃马来,两人匆匆上马,那吉回头对小校道:“俺有紧急事儿远去,你们须好好地看守着篷帐。”小校答应了。那吉和阿力哥两骑一前一后尽力往前奔驰。走不上几十里,天色已经大明。阿力哥说道:“白日里奔路,身上负着人走起来很不方便,还是觅个所在暂行躲避一下的好。”那吉答应着,两人把马勒慢了,四处找那隐蔽的地方。可是沙漠地方,除了喇嘛殿喇嘛宫之外庙宇很少。
两人寻了半晌,在石棚瞧见一所汉人的故寨,有三四个穷困的蒙民在那里居住,不过聊蔽风雨而已。
那吉与阿力哥下骑走进寨中。几个贫民见那吉衣服丽都,想来是贵族公子,便殷勤出迎,还进些马乳牛羔,那吉和阿力哥两人就蹲在地上饱啖一顿。借过土炕,由那吉把阿力哥负着的包袱解开。只见花花奴儿星眸微阖、朱唇半启,看她似昏昏沉沉地像睡醒过来而酒未醒的一般。那吉叫阿力哥去打了半盏马乳来,慢慢给她灌下。花花奴儿啯啯地咽了,那吉仍把她包好。两人在寨中挨到天色薄暮,又复一同上马向关中疾驰。
直到是日的五更,已到了居庸关前。恰好关官传谕开关,放商贾通行。那吉一马当先冲进关去,被关吏瞧见,以那吉服装是蒙人便拦住问道:“你往哪里去?进关做什么?”那吉便把自己来投降明朝的话对关吏说了。关吏忙去报知关官。关官见事情重大,就亲自下关,带了那吉、阿力哥两人去见守关御史胡濬昌。濬昌也不敢做主,又同了那吉、阿力哥去见边抚王崇古。崇古见了那吉和阿力哥,低头沉吟了半晌,令暂在馆驿中居住,一面飞章入奏。廷臣听得这个消息,都主张拒绝他,独张巨正力持收容。穆宗帝说道:“外夷来归应招纳他,以示天朝大度优容。”众臣见穆宗帝也这样说,大家自然也没得讲了。
不多几天,由边抚王崇古派了五十名护兵护送一辆朱绋绣幰的高车,车内端坐着塞外第一美人花花奴儿,两旁随行的两位大将,一个青鬃马,绣袍、戴大纬帽的就是那吉。还有一个短衣窄袖,骑着一匹健驴,是阿力哥。两人和花花奴儿一路到了都下,先投兵部衙门,谕令馆驿安息。
次日的早朝,兵部侍郎何茂濬带了那吉入朝觐见,奏陈了来意,又献上美人。
穆宗帝大喜,授那吉为殿前指挥,又授阿力哥为游击。即令更换服色,着内监两名接美人进宫。穆宗帝谕毕,正要卷帘。徐贞吉大学士忙跪下奏道:“关外女子系在草野,不宜贸然入宫。”穆宗帝道:“卿可无虑,朕自有处置。”群臣不敢再陈,只得散朝。
那两名内侍奉旨驾着安车到馆驿中接了花花奴儿。车进宫来,穆宗帝闻报,命在春深柳色处召见。内监引了花花奴儿谒见穆宗帝,花花奴儿便盈盈地行下礼去,俯伏着不敢抬头。穆宗令内侍把她扶起来,细看花花奴儿,的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遍身蒙装更显出浓妆淡抹异常妩媚。穆宗帝自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不觉暗叫一声:“渐愧!朕枉为天子,六宫嫔人一个也及不上她。”于是这天的晚上,穆宗帝便在万春宫中召幸花花奴儿,一夜恩情胜过百年夫妇。第二天上,穆宗帝下谕,封花花奴儿宸妃。那时的宠幸,远在六宫之上,宫中的嫔妃谁不含着妒忌?那里晓得蒙古侍卫宫中明朝设蒙古侍卫十人,为英帝时北归携来之蒙人。武宗时有蒙卫爱育黎,历朝遂成为规例,有个名努亚的,从前和花花奴儿是旧相识。花花奴儿进宫,努亚正在值班,两人见面花花奴儿未免不能忘情,往往在宫中私晤。不上几时,宫内太监宫人及六宫嫔妃无不知道,所懵懵不觉的只有一个穆宗皇帝了。
光阴荏苒,忽忽已是隆庆五年的冬月。一天穆宗帝祀农坛回宫经过潄玉轩,蓦见花花奴儿方和蒙古侍卫官努亚相搂着低语,一种亲密和秽亵的状态真令人不堪目睹。穆宗帝不禁怒火中烧,喝左右校尉把努亚拖出去立时砍了。花花奴儿与努亚两人不知穆宗帝来了,正在相亲相爱神魂飘荡的当儿,突然抢进五六名校尉,和黄鼠狼抓鸡似地将努亚横拖倒拽地牵出去了。
花花奴儿这时如当头一个睛天霹雳,惊得手足无措,回顾穆宗帝立在门前怒容满面。花花奴儿慌了,晓得事已弄糟便霍地立起身来,把银牙咬一咬索性大着胆子冲出门去。那潄玉轩旁本来有一口眢井,名叫潄玉泉,是通玉泉泉脉的。花花奴儿跑到了井前“扑通”的一声跳下井中去了。穆宗帝因怜爱花花奴儿,并无杀她之心,不提防她会自己去寻死的。花花奴儿投入井中,把穆宗帝大吃了一惊,忙令内侍和侍卫等赶快捞救。等到将花花奴儿拖起来,见她的头已在井栏边磕破,脑浆进出,眼见得是香消玉殒了。穆宗帝不觉顿足叹息,也流下几滴泪来。 一面谕知司仪局,命依照贵妃礼从丰葬殓。 穆宗帝自宸妃花花奴儿死后,终日郁郁不欢,短叹长吁十分凄凉,又在宸妃投井时吃了一个惊吓,不久就染成一病,渐渐沉重起来。到了隆庆六年的春上,遽而驾崩。遗诏命太子接位。那时朝廷大臣自有一番忙碌。要知新君怎样登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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