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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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儿将看出蛟行小足之事,痛哭说知,道:“看他病症,竟像害着相思。侄儿到此时候,姑娘又这等爱他,不得不实说了。”鸾吹正待回答,丫鬟急报:“师爷听见这边哭声,只认太太有变,大叫母亲,吓死在床了!”鸾吹满心辣痛,七跌八撞的,赶过房来,捧着蛟行头面,极声哭叫。龙儿学素娥之法,用力一拿,方哭醒转来。鸾吹脱去衣裙,单留小衣,钻入被中,将蛟行抱在怀里,脸对脸儿的说道:“亲儿,你有心话,可从实告诉,没有不依从你们的。你病到这样地位,还只顾藏在肚里,你就不顾性命,也须怜念我两人性命。倘有三长两短,不急死,也须苦死了!”蛟行泪如雨下,碍着龙儿,欲言又止。鸾吹把众人俱遣出房,单留小连一人。摸他身上,衣裤相连,用线缝扣,还是连靴睡在被里。因喝小连道:“你这丫头,怎不替小姐脱掉了靴子?我儿,你把改装来意,快说出来罢!”
蛟行见事已破露,只得含羞说道:“孩儿实即府学教官孙女,姓钱,不姓魏,蛟行即孩儿之名,并非表号,是吟咏之吟。小连亦是怜爱之怜。父母俱亡,自幼家祖抚养教训。因孩儿有些姿质,妄想择个佳婿。到任后,常把大哥会墨及殿试三策讽诵,说是天下奇才,只可惜已有亲事,对着孩儿叹说:‘天生你这般才貌,又天生文年兄这才学,年纪又甚相当,而不能配合,此乃命也!’及大哥由常至苏,家祖迎送回来,向孩儿说:‘为庸俗人妻,不若为英雄之妾!他父亲四房姬妾,皆属官家才貌俱全之女,还有郡主在内。你若肯贬屈,我就请媒议亲。我看文年兄相貌功名,俱不在文年伯之下;为其侧室,亦不至辱没家声。你不见齐桓、秦穆皆一时霸主,尚以女为重耳妾媵乎?’孩儿亦爱会墨三策如宝,又因家祖赞不容口,援古证今,苦苦相劝,心便活动。但不知人品如何?倘徒有才华,而狠戾轻薄,岂不误终身大事?故与家祖商议,改装至此,密探得德与才称,再议婚姻。数月以来,见大哥德器深沈,性情温厚;兼蒙母亲慈爱,不啻亲生,窃幸此事可成,终身有托。不意八月初五一夜,为大哥灌醉,识破丑形以后,即情意冷落,形迹阔疏。孩儿自愧自怜,郁结不解,遂成此病。今蒙母亲盘问,敢不实陈!”说罢,呜咽不已。
鸾吹手拭其泪,说道:“他父亲现是六房妻妾,他将来亦无禁其置妾之理。得尔心肯,我所乐从。只要你把心放宽,病好起来,即择日下定。母亲及二哥处,包在我身上,修书玉成,却不可因定了亲,怕有嫌疑,便要回家。要如童养媳妇一般,你与大哥兄妹称呼。待大哥离了外任,再定行止也。”蛟行道:“蒙母亲垂慈,是极好的了!但不知大哥心上如何?若有嫌弃之心,虽母亲屈成,将来必有团扇之悲矣!”鸾吹道:“这是你错疑他了。他因你病,容颜捎瘦,饮食俱废,泪点不干,你难道不知?”蛟吟沈吟道:“求母亲问明,八月初五以后,相待何故迥异于前?以实告知女儿再处。”鸾吹应诺。令小怜脱去蛟吟小靴:“取人参汤来吃,讲这许多话,定是乏了。”
自己便穿衣起床,回至房中,盘问龙儿。龙儿道:“侄儿因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以后实系形迹阔疏。却并未情意冷落。只不便黄昏侵晓,密切谈心;酒后茶前,诙谐肆意,以致他猜疑了。侄儿除非终身不置妾则已,如许置一妾以佐理内政,则走遍天下。何处可寻?还有甚不愿呢?妻妾之间,最易生嫌。此女待姑娘如此孝敬,必能顺事表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鸾吹大喜道:“我已一口许下他了!”因把自已之言,述了一遍。龙儿亦大喜致谢。鸾吹忙去说知。蛟吟益感龙儿之有情,而又能守礼,心结一解,便一日一日好将起来。鸾吹急急赶起主婢两人衣裙鞋脚。至十五日,龙儿、蛟吟生日,病值全愈,蛟吟改换女装,至鸾吹床前问候。
鸾吹细看,与凤姐眉目不同,美丽则一,更饶一种缠绵婉媚情致,不觉我见犹怜,捧住香腮,连唤:“亲儿!你病初愈,不该起得恁早!今日你两人生日,便是吉期,待你大哥进来,替你作定便了!”蛟吟脸上泛出两朵桃花,垂头不语。鸾吹洗面,便来捧巾,梳头便来理栉;从前虽是亲热,究有男女之分,此时则更水乳交融矣。龙儿行香回来,便要避入里间,被鸾吹一把扯住道:“女儿怎是这样?你两人每日要一处办事,商量计较的,岂可相避?我说的如童养一般,兄妹称呼的了,快大家相叫。”蛟吟只得低低叫一声大哥,龙儿便回叫二妹。鸾吹道:“女儿行二吗?”蛟吟乖觉,答道:“女儿并无姊妹,想是留姐姐的地步。”
鸾吹欢喜说:“这也是个道理。但你表妹年纪反小些,便怎么处?”龙儿道:“现在公主娘娘,不是以小年而居四位庶母之上吗?二妹将来,自然该称表妹为大姐姐也。”因向蛟吟道:“我们先行了望日之礼,停会再行生日之礼罢。”于是两人望空拜了祖母、父母,去见了东方侨,鸾吹禀知情节,惊喜不已。回来见过鸾吹,然后二人相见。鸾吹道:“以后女儿就在房里办事,夜间就与我同床睡觉。”蛟吟便令小怜,将文卷铺陈都收拾过这边来。午间,鸾吹复领二人,去拜了东方侨,望空遥拜水夫人等,两人又拜了鸾吹。拜时虽同站一单,却总后一步,不敢与龙儿齐等。鸾吹深喜其礼让。蛟吟请龙儿上坐拜寿,龙儿道:“夫妾之礼,以待将来。如今且只行兄妹之礼。”鸾吹道:“论起来,女儿是西宾,还该僭你大哥。有将来一说,便只依兄妹之礼罢了。”于是两人平拜。
鸾吹头上拔一枝金凤钗,簪在蛟吟发上;又解龙儿所佩双玉莲环,佩于蛟吟带上,道:“以此二物为定。俟我写书进京,女儿亦通知令祖,然后备礼定亲。”蛟吟欢喜,受了插定。合衙人俱来祝寿,一概辞去。
午后,大排筵宴,双庆生辰。东方侨于席间取历本,择于次日起身回家。鸾吹知有祭祠、谒墓等节事,不敢复留。十六一早,复备席饯行。龙儿定于十二月初一日按湖州,先于二十四日至杭州,补看各营。隔晚二十三日,至江头,将要泊船,外水把篷一折,船折过岸,几个外水齐用长篙,往岸尽力一篙,那船直掀过来,再凑潮水一冲,舵工又把舵捩脱了水,那船便直往江心翻去。舵工水手各抢船板,赴水逃生,一船之人,俱落江底。
第二号船上,便是鸾吹、蛟吟,眼见龙儿落水,魂魄一齐飞散。蛟吟忙喊:“不论诸色人等,救起大老爷的,赏银一千两!随从人等,每一人一百两!”鸾吹、柏氏、天丝等,便俱依言同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船后船水手,衙役中熟于水性者,便纷纷跳下。须臾,成全举着龙儿,伏波举着锦囊,金砚亦捞有船板,赶至船边,鸾吹、蛟吟、柏氏、天丝方才住抖。龙儿送进中舱,寒冬天气,被水一浸,被风一括,已面无人色,牙关咬紧。鸾吹便不顾男女之嫌,把湿衣湿裤脱下,手上解下印囊,放开胸前衣服,抱坐怀中温暖。但酒既饮多,又已疲乏,便沉沉睡去。
成全、伏波复下水,救起四个小内监。各水手衙役,又捞着六个小内监,两个门子。上下诸人,一名不少。俱吃火酒酱姜,不饮酒者即灌姜汤,个个救活。鸾吹大喜,把京里带来的五千银子,兑出二千三百两,分赏众人。蛟吟忙问:“金砚可能劳动?”柏氏道:“他原识水性,捞有船板,未经沉底,现已照常。”蛟吟忙唤至头舱,给与现成牌票,吩咐如此如此。金砚答应上涯。
门子传禀:“岸上文武各官伺俟请安,不敢禀见,求示进城时刻。”蛟吟吩咐:“天晚夜凉,大老爷在船过夜,打发各官俱回。只派兵役巡更守夜,打捞敕命等物可也。”门子传谕讫,复禀:“敕命仪仗等物.已经各官捞齐晒晾,明早禀缴。”鸾吹道:“船里不便益,你怎不同我商量,竟自发放?”蛟吟附耳说道:“今日翻船,不关风水,必系陈荣、安富等设谋,夜里必复来暗害。当令成全、伏波夫妇彻夜侦探,锦囊夫妻彻夜防守。若得有贼人,则国法可伸,私仇可报矣!”鸾吹似信不信,含糊答应。
蛟吟一面吩咐家将们巡防,一面催促夜膳,俟龙儿醒转,述知其意,并催早睡。龙儿点头道:“一些不错,父亲在京早已料到,故特奏带成全、伏波。我们用过夜饭,便是歇息。只是铺盖已落水中,便有捞获,亦不可睡矣!”鸾吹道:“此时只索行权,我与女儿一被,你就睡我之被可也。”到得半夜,忽然发喊。说:“拿住凿船贼了!”登时岸上兵役,船里诸人,一齐惊起。伏波已捆缚一人,验是舵工,丢落船头,将锁练锁好,仍去巡缉。
至天明,各官投揭,禀缴敕命等物。幸敕书用油纸封卷,装入竹筒,未经浸湿。龙儿令家眷进衙,舵工发监。自己带领家将,径赴教场看操。罚跪穿耳者,不过十数人;合计赏数,竟在八分以上;因违了期限,降作六分以上,给与功牌。官士渚等,皆欢呼叩谢。回到衙中,金砚已获带舵工妻子,并安富之妾,及一个和尚,即是江西禅师,名唤白玉。在衙密禀道:“家将奉小姐之命,昨日进城,先到安富家中,安富不在家,见这妾进禅房,与白玉奸宿。俟其睡熟,点起闷香,将奸夫奸妇双捆,想要解醒,吓问安富密谋,及舵工妻子足迹。适见床头一只拜匣,缄封秘密,打开看时,见这一纸议单,已自画供招。因把小姐所付牌檄,连夜传了闻人将军,并城守营汛,围了陈、安两宅。在陈荣家内,捉获其子陈相,并安富两人。在安富家内,捉获舵工妻子。陈相、安富交与闻人将军看管。家将把这四人解案听勘。”龙儿看过议单,立刻坐堂,监提舵工、陈荣,并拘到陈相、安富勘问。
先唤舵工上堂,将议单给看,喝令实招。舵工见各犯俱齐,议单现据,徒受刑法何益?因实供:“陈荣设谋,陈相、安富主使,知小的兄弟们熟于水性,许给一万两银子,要害大老爷性命。这就是小的妹子,现为安富之妾。船只本钱,又俱是安富的。该死听从。凭这白玉禅师立了议单,事成之后,陈、安家各出银五千两。把小的妻子,预先藏入安府。小的因见大老爷被人救起,原想逃走。后因大老爷仍宿在船,便与兄弟们商议,若凿得沉船,仍可得万两银子,不须逃走,该死又来凿船的。四个兄弟,见小的被拿,想是都逃走了,实不知他们去处。”舵工妻子、陈荣、陈相、安富、白玉,见舵工已招,又有议单确据,俱不待加刑,各各供招,画供已毕。
后审奸情,又是双双捉获的,无可抵赖,亦具直招。奸妇说:“白玉本事好,府中女眷半与通奸;小妇人撞破了,才被姊妹们捉住,与白玉通奸起的。”龙儿拍案怒喝,不许指攀,那奸妇才不敢牵扯,带裤责四十板发回。喝把白玉夹一夹,棒打四十翻青,白玉大叫:“犯僧已直招了,求免夹棍!若但治奸罪,犯僧愿打;若还要治议单之罪,律上载明二罪同发,应从重论的!”
龙儿喝道:“你这贼秃,无恶不作,还想二罪从重吗?休讲别事,只安富这厮,供养人在家,要求福田利益,是要把家中女人俱布施与你奸淫的吗?论起法来,万死犹轻;一夹四十,是从宽不过的了!”左右呈验夹棍,拣了一副极短极硬的;呈验竹板,拣了一对极重极毛的。这一夹棍,四十板子,把白玉十分性命,去了九分多些,只剩有七八厘米景了。当将舵工妻子讨保,各犯分发司府两监,叠成文卷,差了急足,拜发本卷。又将一千两银子,分赏金砚、伏波,以旌其功。
次日,起马按湖州。至二十日封印后,事已大简。到二十六日,更是闲空。鸾吹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几日内,你两人可寻些顽耍之事,引我喜笑喜笑。”龙儿道:“顽耍之事,如下棋、抹牌、投壶、打双陆、抢红、猜手、赌拳、夺标、打秋千、捉迷藏俱是,姑娘吩咐该做那一样?”鸾吹道:“虽都是顽耍之事,却不发笑,只有捉迷藏好笑些,女儿可肯做?”蛟吟道:“倘被大哥捉住,可不乏趣;女儿也不便捉住大哥!”鸾吹道:“你也说出几件来看。”蛟吟道:“还是藏阄、拆白、猜谜、摺纸符、扎鲍老、绩生麻、对巧对罢?”鸾吹道:“也不发笑。”龙儿道:“翻角斗、竖晴蜒、上竹竿、甩台脚、豁虎跳,跌百脚、接长人、装矮子、三人骑白马、七人牵黄牛罢,这却又是顽耍,又得发笑。”蛟吟慌道:“这是一件也做不来的!”
龙儿道:“你只不肯做罢了,不信一件也做不来!也罢,如今和你扮鬼脸,赌笑面,难道也不来?”鸾吹笑道:“扮鬼脸,女儿也是不肯的。这赌笑面,又是你的绝技,凤姐这头亲事,不是你吃奶时节赌笑面骗来的吗?”龙儿不觉失笑。蛟吟问:“姐姐与大哥怎样赌笑?”鸾吹笑道:“那时你姐姐还是七八十岁老人,没到这世里来哩!”因把安乐窝内龙儿与水夫人赌笑,及湘灵等议亲之事说知。蛟吟失笑道:“原来姐姐是没曾投胎就定亲的,就真是天缘了!”
鸾吹道:“我倒想有一法,不如说笑话罢,除了村的陈的不许说,要各出心裁,与你我三人有些关合,谑而不虐,又发得人笑。丫鬟们取酒殽来就算行令,吃一令杯说一笑话。发得两人的笑,两人俱吃还一杯。发不得笑,收回了一杯,重说。如串捏有情,发得大笑,两人须吃三杯。但不许强着不笑。就从我先说起,挨坐而来,周而复始。”丫鬟们如飞取到酒殽。
鸾吹干一小杯,说道:“这里湖州人家,有四个姊妹,闲谈天下快心之事。大姐道:‘生有好女儿,是最快心的事。’二姐道:‘有好女儿,又配得好女婿,才是快心。’三姐道:‘有好女儿配了好女婿去,便得再过继一个好女儿,方得快心。’四姐道:‘过继着好女儿,须得也配给好女婿,方是第一等快心。’大姐不依道:‘有好女婿的快心,原为好女儿见,过继女儿虽好,怎比得亲生女儿?反一并配给女婿,去分女儿之爱,这不成了痴子心?’四姐道:‘现在文按院的丈母,不是过继个好女儿,就许给他的好女婿,每日心花开放,笑得口都合不拢来,把亲生女儿撇在脑后,怎不见人说他是个痴子呢?”’龙儿、蛟吟都笑了。
蛟吟道:“母亲真个掉得下姐姐?怎不同出京来?”鸾吹道:“初时也记挂,自得了你,便把他放淡了。我这笑话却是真情,连自己也解脱不出是啥缘故哩!”蛟吟扑入鸾吹怀中,撒娇道:“莫非前世原是母亲的女儿,怎得母亲怜爱副这等地位?”鸾吹抱坐膝上,叫丫鬟斟酒。龙儿、蛟吟各干一杯。轮到龙儿,龙儿又干一杯令酒,说道:
“父亲定了规条,皇上降了诏旨,僧尼道士年未满四十者,勒令还俗;四十以上者,不许招受年少生徒。阳间便是府州县官奉行,阴间便是城隍奉行。城隍查到观音庵里,见观音身边,立着善财、龙女,大怒道:‘奉旨不许招受年少生徒,你这尼姑怎敢违禁呢?’观音慌道:‘并不是招受的徒弟。’指着龙女说:‘这是女儿;’指着善财说:‘这是女婿。’城隍道:‘这两个男女年纪甚小,还不是婚姻的时候,怎得存在一处呢?’观音说:‘是童养在家的。’城隍道:‘你这面貌甚是少艾,奉旨是该还俗的,可曾嫁有丈夫呢?’观音说:‘早已嫁有丈夫。’城隍道:‘丈夫是谁?’观音道:‘是东方翰林。’城隍道:‘你既嫁东方丈夫,怎不同丈夫往东方去,还住在这南海边上呢?’观音指着善财道:‘这女婿家住吴江,’指着龙女道:‘这女儿家住松江,都在南海边上。’城隍不等说完,即驳问道:‘你家住南海普陀落伽山,谁人不知?怎说你的女儿,住在松江?’观音道:‘实不敢瞒,这女儿不是亲生,是过继松江府钱家的。因欢喜这女儿、女婿,要就近照管他,便抛撇了丈夫,情愿冷清清的,守着两个男女,连这样大节下,都不回去过年哩!’”这笑话,把合房的人都笑个不住。
鸾欢更是眼睛没缝的笑,说:“这扭捏得好,比我的笑话强远了!只是面貌少艾,却说不上,我自己知道是个老婆子样儿了。”天丝道:“大小姐皮色少嫩,还像不满二十岁的人,怎说起老来?”鸾吹笑道:“我若不满二十岁,就是欢喜女儿、女婿,这样大节下,也要回去过年了!”天丝等都笑道:“大小姐原来也会说趣话的!”鸾吹笑道:“今日是讲笑话的日子,许你板板儿讲道学吗?闲话休题,女儿,我合你该吃三杯,且干了酒,好听你说。”于是,放下蛟吟,各饮三小杯,蛟吟又吃了一小杯令酒,说道:
“观音爱那女儿、女婿,带在身边,时刻不离。不想女婿善财有个仇家孙行者,探知观音要往杭州天竺去受香花供养,变作南海守洞黑熊神,架了观音的慈航宝伐,泊在岸边。观音带着善财、龙女上了座船,开至中间,行者弄神通,把船一侧,将善财翻落水底。幸有花篮内金鱼在海中游戏,登时将善财送起,虽未伤命,却被冷水一淹,海风一刮,已是冻坏牙关,咬得格格的响。观音着忙,替善财脱去裹肚红裤,解开胸前缨络,抱坐在怀,用热酒酱姜去其寒气。龙女恨那行者,走出头舱,想设计擒获猴精。观音救转善财,忽地回头,不见龙女。那龙女虽不是观音亲生之女,却胜如亲生女儿,异样疼惜,只认是也掉下海,猛吃一惊。忙踏莲花,向海底寻觅不见,认是他父亲敖顺救去,迳入水晶宫里。那时东海龙王,请洞庭龙王女婿柳毅做先生,教龙子、龙孙的书。观音受惊之后,心神恍惚,竟错认洞庭龙王之女婿,做东海龙王之女,上前就叫女儿。柳毅忙跪在地,回叫母亲。那些龙子、龙孙都诧异极了,说:‘先生怎自认起女儿来?’柳毅道:‘你们有所不知,天下人那一个不冷淡先生,亲热女儿?若肯把先生认作女儿,是求之不得的事!你不见松江钱蛟吟刚做得几日先生,就认东方太太做了母亲,把他爱若亲生,风吹肉痛,由着他装憨带痴的坐在怀里,敲松子,剥瓜仁,呷和合汤,说笑话,吃酒行令,好不快活哩!’”鸾吹正呷着一口和合汤,猛然失笑,喷了满地。
龙儿及丫鬣、仆妇,俱笑不绝声。鸾吹道:“你两个一认善财,一认龙女,把我硬派作观音。善财嘲笑观音少艾,抛撇丈夫,冷清清地不回去过年。龙女嘲笑观音,连人也不认得,将男作女,乱叫女儿。这不成了善财、龙女戏观音吗?侄儿,我与你各吃三杯,再罚善财、龙女戏弄观音酒一杯。女儿做先生时,我几会冷淡过来?再罚女儿屈说酒。”龙儿、蛟吟俱先干罚酒,龙儿再陪鸾吹吃过三杯。
蛟吟请鸾吹重说起,鸾吹道:“我年纪比你两个多,意智却少;身量比你两个长,口才却短。那里会翻心挖肚,造出这些话来!母亲常说乐不可极,肚也笑得疼了,趁好住罢。到陈夕那一日,同我守岁,限你两人,一递一个说笑话,我只出耳朵听着,笑到天明罢。”
二十八日,圣旨、家书齐到。陈荣依谋杀制使已伤,为首律绞决;陈相、安富、白玉、舵工,俱依为从,律杖一百,流三千里。钦赐龙儿福字、鹿尾、金钱、元宝。清宁、坤宁宫赐金豆一升、银豆三升。水夫人及诸媳、遗珠赏压岁银钱。水夫人、田氏、红豆、素娥复送鸾吹银缎糕果羊鹿等物。字内说:蛟吟之事。听鸾吹主持。麟、凤、鹏、鳌四儿,公裱一册页,恭祝龙儿十龄荣寿,并德政诗四十首。素臣候谢鸾吹训戒龙儿。内述:田宝得子,家眷久到。骥儿已定楚王世子之女。始升赠龙儿冠带靴袍。凤姐禀说:父亲身体康健,但时常记挂母亲。
鸾吹看过,忽然不情不绪起来,亏着龙儿、蛟吟百般承顺,过了些时,便丢下了。鸾吹久得尚功之书,一口允亲;水夫人书到,便择了明年正月十五团圆吉日行定,差人往常通知。
成化十三年正月初一日,按嘉兴。十五日,行聘。二十日,赴松江勘盐场,连宁、绍、嘉、松四府,共清出势要中盐四十一万五千六百三十引,除去贫难老幼日负盐十万四千三百二十引,每岁实增销官引三十一万一千三百十引,盐政肃清。二十五日,拜发终任本章,令金砚飞驰至京。二月初四日本回,奉旨加右都衔,巡按福建,督理戎政如故。
始升致书鸾吹说:“夫人出京,虽为照管女婿,亦因迎养父母。福建途遥路险,难以迎养,女婿年又稍长,政事有蛟吟帮助,衣食有诸家将妻料理,可以放心。婿固当爱,女亦未可久抛也。应否回京,惟夫人自决!”鸾吹还在少年,夫妻又甚恩爱,自凤姐书来,触动情肠,常有相思之况,又被此书一提,便决意回京。龙儿苦留不住。蛟吟不尴不尬,便亦力辞欲归。
鸾吹恐蛟吟一去,龙儿再像前番劳苦,如何当得?却又想不出留蛟吟之法,一夜睡不安枕,忽然想起,明日便对两人说道:“我是必要回京的,女儿是断不可去的。但我既回京,你两人实有许多不便,不如趁我在此,择一吉日,替你两人圆房,便没有嫌疑了!”蛟吟羞得满面通红。龙儿慌道:“侄儿今年只十岁,二妹只九岁,天下那有十岁九岁的孩子成婚之事?这个断使不得!”
鸾吹道:“八岁幕宾,九岁巡按,也是天下没有的,何妨自我安古?我原怜你独自一人,衾寒枕冷。当初二哥与你大母、二母都是同床合被,贴身着肉过来。你只如二哥一般,坐怀不乱,留还女儿原璧,以待将来,才算得一个奇男子。母亲书上原说,蛟吟之事听我主持。如今也不必通知京中,也不必通知常州,由我作主,令你两人同床合枕,便知寒着暖,毫没嫌疑。一切饮食起居,疾痛疴痒,互相照料,我去便可放心。也不管你两人情愿不情愿,要硬做主张的了!”
龙儿、蛟吟正自没法,只听见外面哭声大起,沸反盈天,闹上堂来。鸾吹大惊失色。龙儿,蛟吟一时仓卒,亦觉诧异。正是:十岁新郎千古话,九龄巡按万人心。
总评:
择婿之法,太上论德,其次论功,其次才貌,门第其末焉者耳。尚功为功名才貌所动,不以孙女为人妾媵,无一字道及门第,其见已高人一等。蛟吟则必欲德与才称,再议婚姻,将相貌功名一并丢置脑后,方是第一等择婚之法。八岁小孩作如此见识,咄咄怪事!
龙儿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万不愧素臣之子。蛟吟岂料不及此,而顾疑其冷落,以致病几不起?此则当局者迷,非龙儿厚而蛟吟独薄,龙儿正而蛟吟独邪也。论史诸套,都不作设身处地之法,屈杀千古血心任事之人,正复不少!
细写折篷、撑篙、脱舵、抢板,便知翻船不由风水;既知不由风水,便知翻船之故。若待蛟吟唤金砚给牌票,始起疑心,便非善读书人。唤金砚给牌票,令成全、伏彼彻夜侦探,正特表蛟吟灵警。妙在以酒多疲乏,沉沉睡去,放过龙儿;尤妙在更抬出素臣,且逆料于数日之前,数千里之外也。心灵手妙,妙何可言!
既翻船,复凿船,奸徒之计诚可畏!而素臣、蛟吟,一则先事预防,一则临事急智,俱足以救溺擒凶,谁谓小人之计常伸,君子之防不密耶?获奸一节,似可不必,而伏安吉之仇合。作书本旨,俾求福田利益者,发一深省,关系甚大,固未可轻议也。
三笑话俱生新,而愈出愈奇,足以浚灵府而凿钝根。尤妙在拖写除夕,令人无限朵颐之致!
鸾吹之爱女婿,人情之常;而东方久别,见信思归,亦是深于情之故。至筹及圆房一法,未免稍涉卤莽,然亦信龙、蛟两人之极,乃能行此权宜。顾临行之日,又因晏起动疑,必至悄揭被窝,摸着四只裤管而后信,与日后促成凤姐完婚,怕蛟吟占了先筹,抑又何也?盖鸾吹识见不高,久在水夫人橐签之内,才与璇姑诸人伯仲,而用情太过,是其本质就不免有寻常儿女之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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