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八
-
咸丰庚申夏，文宗圣躬不豫，有荐陆秀山（毓成）能医者。秀山，吴人。父国栋，为庆阳守，因留滞秦中，尝从杨忠武西征，论功得守备，辞不受。其医得叶天士之传，至是，以访友至京师，年七十余矣。既召入，处方异众医。上迟疑，秀山叩首曰：“服民方不效，愿当死罪。”服之果愈，赐官太医院判，固辞，乃受虚秩，自是出入禁闼。会津辅告警，上语及之，秀山率尔对词，甚戆，上聆之动色，而秀山意气夷然也。全州蒋申甫京兆赠以诗云：“著书远欲绍忠州，晚节高同黄绮俦。言可养生技进道，贫而逃仕乐忘忧。古来国手秦医缓，今见山人李邺侯。帷幄也应同苦口，扶危何以副旁求。”申甫亦敢言。庚申寇迫，释服，未补官，疏请幸晋，格不及上。复单骑入晋阳，欲纠守臣故相迎銮，不果。同治初元，进《中兴十二策》，旋乞养归。善化张伯舆《怀旧》诗有“四海犹传师弟疏，中朝不答友朋书”之句。“师弟”兼谓王子寿比部，为申甫甲辰典试所得士，时亦应诏抗言也。
旧制：设升平署，掌演习雅乐，隶内务府。咸丰时，复置南府，选内监之颖秀者，命乐工教之。两部皆不时进御。维时海宇多故，圣怀不乐，稍近声色。圆明园总管文丰承旨，采江浙佳丽以进，即所谓“四春”者，列居别苑，并承宸眷。而菊部之秀，则越伶蒋檀青为冠。每内廷奏技，恩赉过诸伶。未几，宫车蒙尘，淀园灰烬，檀青犹应召赴滦阳。同治初，复返京师，傺无所遇，遂从人游江淮间，沿门卖曲为业，都下无复知其人者。杨云史少日游广陵，于平山堂酒座睹之，垂垂老矣，弹筝一曲，泪随声下，因言宫中旧事甚悉，云：”咸丰九年三月某夕，镂月开云台牡丹盛开，夜凉月出，上敕诸美人侍宴，宝炬千百，珠翠如云，召演《长生殿》数折。上顾诸美人嗟赏，传赐伽楠牟尼碧玉带、钩各一，文锦两袭。内官引就花阴拜谢，舞衣犹未卸也。”言已欷歔。云史感其事，为赋《檀青引》，有云：“三山凉月照瑶台，夹道珠镫拥夜来。一派吴歌调凤琯，《后庭玉树》报花开。临春高宴新承宠，玉骨轻盈珠极重。避面宁教妒尹邢，当筵未许怜江孔。太液春寒召管弦，官家沈醉杏花天。昭阳宫里春如海，五鼓新传《燕子笺》。呈红照睡繁枝重，绝代佳人花簇拥。南府新声压野狐，升平独赐龟年俸。夜半青娥扫落花，深宫月色趁羊车。庸知铜辇春风梦，留与词人赋馆娃。当时海内勤王事，慷慨誓师曾与李。未见江头捷骑来，忽闻海上夷歌起。避暑温泉夜气清，宫花露冷月华明。惊心一曲《长生殿》，直是渔阳鼙鼓声。延秋门外乌啼苦，城阙尘生嫔御去。穆王从此不重来，马上天颜屡回顾。来朝胡骑绕宫墙，凝碧池头踞御床。昨夜采莲新制曲，水云多处舞衣凉。太白睒睒欃枪吐，云房水殿都凄楚。阿房万落倚天高，可怜一炬空焦土。和戎留守有贤王，万骑西行入大荒。金粟堆空啼杜宇，苍梧云冷泣英皇。居庸日落离宫暮，北望幽都黯烟树。初闻哀诏下沙邱，已报新君出灵武。鼎湖龙去使人愁，福海悠悠春水流。山蝶乱飞歌板地，野莺啼满殿西头。梨园寂寂扃烟雨，百草千花愁无主。汉家仙掌出人间，壶宫宝镜知何处。归来掩面过宫门，犬马难忘旧日恩。檀板红牙今落拓，寻常风月最销魂。十年血战动天地，金陵浪说风云气。南部烟花北地人，天涯那免伤心泪。怜尔依稀事两朝，千秋万岁恨迢迢。至今烟月千门锁，天上人间两寂寥。”檀青事无纪者，读此诗，如聆天宝弹词。
湘乡受文宗特达之知，从戎墨，转战东南，朝士犹有齮龁之者。其授军柄洎督两江，肃顺实左右之，为之介者，王壬秋（闿运），高碧湄（心夔）也。王高皆出入肃顺邸，肃尤重高，与闻机秘。其登礼部第也，肃许以大魁，谂高敏赡，廷试日，甫过午，即督促交卷，不完卷者夺之，以为无与竞者。讵高是日文思忽滞，亦不及完卷。朝考试律出韵，复列劣等，遂归班。肃罹法，高赋《城西》二首哀之，云：“连云列戟羽林郎，苑树依然夕照苍。一狩北园盛车马，再寻东阁杳冠裳。涤兰苦污生前佩，炷麝能升死后香。赫赫爰书铸惇史，天门折翼梦荒唐。”“宠冠亲贤岂遽衰，致身胡取亟登危。将军清静归醇酒，公子声华误绣丝。坊乐入筵天庆节，殿材营第水衡司。十年风义亏忠告，江海湮流此泪垂。”“坊乐”、“殿材”二语，皆当日罪案也。玩其诗恬，似亦不善肃所为。肃柄政久，奢靡骄纵，固宜致败，然独能爱重才彦，虑事敏断，亦胜于唯阿摸棱者。左湘阴佐湘抚幕，为忌者所中，几不得其死。郭筠仙侍郎为奔走营救，计惟肃能活之，密商于碧湄。碧湄言于肃，慨然自任，既而曰：“此事已有旨，非外廷特疏，不易图也。”乃复干潘文勤。文勤疏上，肃因以斡旋，事得解。寻益阳、湘乡交章荐，遂擢京卿，参戎政，骎骎大用矣。
骆文忠抚湘，倚左湘阴特专。左尤负意气，致滋谤议。咸丰壬子，徐寿蘅尚书以宫允视学山左，陛辞召对，文宗以尚书湘人，询兵事及城守甚悉。迨任满归，复召对，询湘事兼及左之为人。尚书具言其志学才识操履，他日当任重致远，为国家干翼，上为释然。盖“三至”之谮，圣人亦不能无疑也。当湘阴被劾，适钱萍工副宪典鄂试，甫出闱，奉命按其狱。萍工语人曰：“左某，异日伟人，讵可以细故废弃。”覆奏时，力为剖白。嘉善顾静压《城南杂咏》有云：“少年叉手斗孙杨，敦宣南酒友忙。不道‘谪仙’真巨眼，一时心识郭汾阳。”即谓其事。萍工豪放好饮，孙次公、杨小铁，皆其狎友也。湘阴早岁试春官落第，赋《燕台八咏》。其一云：“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比石田。置省尚烦他日议，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后来事功，以平回为最，所谓“兴屯”、“置省”者，悉见措施，与诗适合。《庸盒笔记》谓文襄毕生勋业，皆预见于梦，是尤奇矣。
李云生《谒骆文忠祠》诗云：“百二危城半劫灰，公从湘水振师来。雄风一战声先夺，零雨三年志不回。”谓文忠自湘抚督师援蜀也。时蜀中乱，公至，督所部剿平之，事必躬亲，与抚湘迥异。凡所规画，必集司道议，使反复之，迨无可，而后定策，故能推行尽利。及殁，蜀人为服丧如诸葛武侯故事。将军某摄督，心忌之，令有司谕禁，蜀人不从，曰：“异日将军去时，恐求此不可得也。”将军闻之，怃然若失。继为蜀督者，惟吴仲宣（棠）有惠政，其去官也，部民追慕弗衰。张文襄时督川学，赠别诗云：“春水方生公去时，万民恋母士恋师。”可见其概。诗中又云：“西蜀安危仗才杰，花县相公曾持节。武功才竟未修文，前哲遗憾待来哲。譬如病后须淖糜，公以宽大苏疮痍。”盖文忠治蜀未竟之绪，仲宣为能继之。相传孝钦后未入宫时，奉父丧北归，仲宣初无素，于其过境厚赙之，后心识其人。适有举其治迹者，不数年，遂跻开府。后虽被劾，犹曲全之。然观其治蜀得民，固非幸致。
文宗践阼，诏求直言，曾文正与袁端敏、胜克斋皆力规主德，由是见知，号“三直”。王王秋《独行谣》所谓“‘三直’虽异趣，帝圣能远猷”者也。立正以在籍侍郎出治军，辟士简戎，壁垒一振，然所恃惟乡曲子弟，又绌于饣襄。湘潭告急，桂阳陈士杰议往援，而彭嘉玉欲攻靖港，论不一。提督鲍起豹与曾军不协，复沮挠之。会靖港士民中夜来乞师，文正分三营，自率往，交绥即退，乃植帅旗，令“散退过旗者斩。”军士皆从旗旁过，遂溃。文正愤甚，自投于水。幕僚章介人救之，诡称有捷报，既而湘潭果大捷，寇亦遁走楚。两司闻曾军败，详请夺其军治罪，而提督沮挠无论者。事闻，朱谕切责鲍起豹，以塔齐布代之。诏书于靖港之败，温词致慰，且曰：“汝此时心如悬旌，，平日自命者安在？”又令奏调司道随军支应，两司徐有壬、陶恩培见公，皆顿首谢罪。壬秋诗有云：“兵兴五稔来，搏战始自由。虽有靖港败，失势两不留。明明我显皇，坐照臣藩忧。诏夺提督兵，超次用塔侯。壬培始愧屈，蒲伏毡氍毹。曾军长气势，后用<今戈>魁酋。每怀御将暑，涕泪横衿袍。何必身受知，甘死报圣朝。”庙算之明，旁观犹感叹，况在当局！时议以讨寇增练水师，仿广州艇船。立五营，以总兵陈辉龙、游击沙定邦、知府褚汝航、知县夏銮将之。时彭刚直以诸生从戎，与千总杨载福为左右长，湘军十营属之。岳州之战，越师先出，得捷。及将还，沿岸牵缆，舟横众乱，皆陷没，而彭杨卒为名将。壬秋诗所云：“水国利戈船，篙工自越招。偾军陈陵矶，拖罟重被胶。折肱果知医，彭杨狎奔涛。乘此破竹势，千里卷昏雾。”指此，武昌克复，赖湘军水陆之力。领陆军者，罗忠节也。藩司夏廷樾请留罗山屯守，文正不许，移师直下，复有九江之挫，上赐御服黄里貂马褂，甫至，而寇以小舟夜劫之。壬秋诗云：“湘军不后劲，直弄浔阳潮。轻兵卒致败，盗获元戎貂。”盖文正长于将将，绌于将兵，奋袂驰驱，屡更错，终集大勋，固有数焉。价人以军功保至知府，蹉跎不见用，后重过靖港，作《铜官感旧图》，时辈题什者，颇议文正相遇之薄，余窃非之。曩见善化瞿文慎题诗有云：“绵田不言禄，论拟恐未当。苛责及报牛，臆测抑又妄。春风苏草木，施受固两忘。徒持时俗见，宁识贤者量。”洵有特识。
武昌四战之地，前之崇纶、青麟，后之杨霈、陶恩培，皆不足与规城守。杨在广济，闻湘军败走德安，过省城不入；陶为巡抚，彷徨束手而己。王秋诗云：“鄂将如惊弓，陶抚但惊号。收军诅能守，委罪信无聊。”匪过论也。武昌三陷，陶待城破死之，杨获罪。以西陵阿为钦使督师，寻又代以官文忠，兼领楚督。时胡文忠起时望，由道员连擢至鄂抚，得罗忠节军，倾身下之；彭杨将水师，不和，百拜调解之；谍卒还营，自出门迎候，故将士感激，争效命。初与官督不相能，或说之曰：“官长厚易与，若相得而利用之，是公兼为总督也。督、抚一心，何难不平？”胡韪之，即诣官，开诚结纳。官妾拜胡母为母，以盐税归宫，月得三千金。官大喜，所议罔不听。胡先与满洲文庆典江南试，俱获咎，咎实在文，不辨也。至是，文再起柄政，与胡深相契，为交惧朝贵，盛言其才能，奏上辄邀允，益得行其志。罗忠节入赣，既克广信，自请援武昌，于是克义窖，扫崇通，武昌复定。官胡守之，屹然为重镇，寇莫敢窥矣。壬秋诗云：“时危出奇计，罗军退鸣铙。卷甲趋武汉，三战洪山高。文忠发智略，群帅尽和调。黄金寿绛侯，薏苡馈中朝。披榛立军府，雄藩纛峨峨。”盖粟括其事。胡以其时肃清蕲广，即视师九江，会将军都兴阿及李忠武策定方略。次年九月，忠武穴九江城，发地雷破之。其地为吴楚门户，悍酋林启荣磐踞历四年余，塔忠武、罗忠节屡攻不下，兹乃殄除。故论者谓九江之平，为当日军事一大关键。壬秋闻捷，有诗寄胡巡抚云：“喉舌通三省，脂膏尽五年。分忧群帅苦，闻喜万人传。破竹成今日，栽瓜满废田。便应乘夏水，浩荡起戈船。”又云：“力战成孤注，兵机有万端。遗民翻涕泪，百战转艰难。日落江潮白，城空夏木寒。向来论进取，不独守凋残。”盖剥复相乘，识者已有澄清之卜。楚境既清，安庆亦下，而公积劳疾作，病急时，犹以引贤退不肖为务，固未尝一日逸也。阳湖蒋侑石刺史（日豫）《胡公咏》云：“晏靡足殄身，窳惰足陨名。荆襄二百年，习俗酣嬉成。竭频示大罚，原野皆榛荆。堂堂中丞公，振起湘川滨。出守一再还，利病洞若神。及来作镇抚，凋劫丛污陈。慨然颁教条，钜细规员程。手开农货源，俾民奠其生。杜塞衣食流，俾民完其真。吏皆知首公，政乃臻大醇。时艰不敢康，百度勤修明。寇慑皆远扬，纡筹急其。龙山传大捷，国愤快一伸。至今破竹功，累复数大城。黔黎幸渐苏，皆出公精诚。纲纲謇臣节，奄忽归千春。同时诵遣章，朝野哭失声。作歌示百寮，谁得如公勤。”呜呼，岂足以尽胡公战！
李文忠隶湘乡门籍，初入幕，文正颇裁抑之，意不能平。会李次青（元度）偏师败衄，文正将论劾，幕僚争之不得，相约不具草，而文正闭闼亲草疏，命悉断关白。文忠排闼入，亦力争之，坐与文正忤，引去，次青由是废置。迨金陵克复，文正始为专疏伸雪，得官云南廉使，其为次青序先正事略，犹拳拳及之。次青《哭文正》诗云：“偶蒙作元晏，犹似讼陈汤。”即指其事。文忠既去，过武昌，胡益阳留之幕中，有《明光村镇题壁》二律云：“四年牛马走风尘，浩劫茫茫剩此身。杯酒借浇胸磊块，枕戈试放胆轮。愁弹短铗成何事，力挽狂澜定有人。绿髻渐凋旄节落，关河徙倚独伤神。”“巢湖看尽更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袖携淮海新诗卷，归访烟波旧钓徒。地枯苗望霖雨，闲云欲去又踟蹰。”当即拂意时作。未几，文正复招之赴营，两年间，遂综师干膺节钺，崛起为名帅，前此盖虑其养气未纯，隐以磨练之也。何廉昉《寄湘乡师》云：“海宇清平在度中，眼光如月手如风。千秋感激能知我，一代功名已属公。身系安危关气数，才兼将相必英雄。忆初羽扇麾军出，已觉休休量不同。”绎其末语，则知文正得力于学养者良多，其于文忠，委曲匠成，固有深意。
彭刚直攻克彭泽，夺回小姑山要隘，自纪诗云：“书生亲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十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姓氏巧合，播为盛事。陈散原吏部《江上杂咏》有句云：“彭郎夺得传佳话，只倚催妆句句新。”注谓：“昔年攻克九江诸郡邑，杨公岳斌功为多，自彭公有此句，世遂专以推彭。杨公尝笑语人云：“雪琴解赋诗，乃独擅千古。”按：杨初名载福，避穆宗御名，改岳斌，殁谧勇殷。初为绿营千总，湘乡奇其才，俾与刚直分领水师。攻皖之役，同在兵间，而夺回小姑山之举，实出刚直，固非掠美，且勇悫非不能诗者，有《登君山》绝句云：“战罢登临倦眼开，湖山佳处且徘徊。自从武穆留题后，七百年余我又来。”其风致亦与刚直诗相类。尤工书，陈殁庵太傅尝得其里居时手临阁帖，为芝仙观所贻，《感旧赋谢》有云：“瘴云六月山堪烘，我初谒公沧海东。茆檐竹椽拄刀戟，台飓夜卷如飞蓬。其秋把晤榕叶底，坐叹铸错哀藏弓。湘江一卧遂契涧，闻鼙又见边烽红。峭帆微服满耳，年时手障馄身雄。山川百战付竖子，天胡此醉神其恫。”注谓：“公之援台湾，法舶扼海道，易服乘渔舟夜渡。明年事定，犹屯军都山中，以争台狱不得直引退。”事在光绪甲申、乙酉间，时刚直亦奉诏防粤。二公盖与舟师相终始焉。
当彭泽未克，刚直进兵屡失利，有《书感》诗云：“无复军中唤史都，空留余恨失吞吴。只缘竖子无长策，不是彭郎误小姑。大纛高牙看远引，奔狼突豕任长驱。唾壶击碎寻常事，一日愁浇酒百壶。”注谓：“部曲都司史久立有谋勇，善战，人呼以‘史都爷’。十二月十二夜，由九江扼湖口，战殁。探小姑山、彭泽贼有运粮船二百余，余拟乘夜拣轻舶往袭，以绝湖口贼粮。商之诸军，皆不应，遂失事机。”又：“十二夜，城贼约小姑山、彭泽贼上下夹攻。诸军不御而退，余船悉入湖，为敌断路，不得出。于是贼分攻江鄂，余援江保省城无恙。鄂帅杨公拥兵驻黄梅，闻警星夜退走，武汉复失。”军权歧出，所寄复非人，可为深喟。刚直行军所至，皆有诗自纪，如《克复岳州》云：“城隅高耸岳阳楼，电扫雷轰浊雾收。满地赤巾抛髑髋，一天红日耀兜鍪。自惭鸡肋非猿臂，已见龙泉断‘虎头’。终夜枕戈听刁斗，哀鸿声里不胜愁。”注谓：“塔智亭军门斩渠酋曾天养，所谓‘虎头军’者也。”又：《肃清洞庭湖》有句云：“犀甲雄吞云梦北，鸦军劲扫洞庭西。”《肃清江西全省》句云：“年来浩劫满洪都，郡县收回六十余。狐兔妖氛消蠡水，鲸鲵孽浪静鄱湖。”注谓：“往者江西府厅州县失守者六十余，惟省城片土，以江岷樵力获全。”皆足资史料。
固始李愍肃（卿谷），宦蜀多惠政，权鄂臬，殉咸丰甲寅之难。子鹤人方伯，以丁未进士出宰，擢守泗城。负勇略，墨从军，卒克武昌，收忠骸以归，赐“珠尔杭阿巴图鲁”名号，译言“忠孝男子”也。后官至皖藩，权巡抚，粮尽师溃，从容死难。留《绝命诗》授其仆，有“九泉拜父应含笑，两代清名万古留”之句。所著有《蓼东集》，朱伯韩句“子孝臣忠原一事，诗才将略各千秋”，即题集之作也。江夏程之桢《挽鹤人二律》云：“《正气歌》成墨未乾，絷鹰槛骥付摧残。雄才受制悲周处，飞檄求援阻贺兰。忍死饥军拚苦斗，逆天悍贼识名官。虏廷自效平原节，遗憾金昆一面难。”“十载枕戈刘越石，一身集谤马文渊。酬恩壮志成孤立，拜父忠魂慰九泉。虎穴得尸归故土，蛾眉拾出烽烟。渠魁未翦长城坏，可惜登坛正少年。”诗所述受制绝援，且撄危谤，以一死报国，亦可悲已。“娥眉”，当指其妹，亦从戎，世所传李五姐者。李香雪《丙辰纪怪》云：“昨逢李五姐，高髻绾尺半。自云产中州，术得神仙幻。呵叱风雨灵，鞭挞云雷惯。刀剑不能伤，水火不能犯。大帅檄调之，欲凭定武汉。我闻语未毕，不觉惊拍案。”是真怪闻矣。
李次青之攻抚州，临川林司马（源恩）与邓弥之（辅纶）领平江军自南昌会之，连克进贤、东乡，遂合围抚州。弥之中谗谢去。后两月，司马与耿光宣战殁，都司唐德升赴援，同及于难。迨戊午抚州克复，曾文正为司马立《殉难碑记》。弥之旋从军临川，为诗吊之云：“芒星睒睒破月入，回沙漠漠玄云泾。帐前朔气鸣干将，夜半阴磷鬼雄立。饥久绝粒临川军，因粮苦道分屯急。兵符一点疾不收，百里驰呼岂相及。雾映城南角声起，飞燧照江血流水。力战三时日半晡，白杆纵横蔽残垒。林公耿介当营立，腰间剑光冷如洗。刃摧弦绝一再麾，五百健儿尽回指。悲风一骑唐侯来，宝刀突兀烟尘里。授公以策公弗回，慷慨坐地泣不止。由来重义岂顾身，猛气雄姿为公死。残卒抱鞍哭向天，唐侯汝亦奇男子。当时眉骨皆尔曹，江上诸壁宁至此。昌江部曲见者愁，裹疮涕面诉道周。惜公抵死空断头，蒿陂雨黑魂咿[口优]。鹄啄骨声飕飕，安得起公领貔貅。往集余烬翦我仇，掩袂东望徒烦忧。”弥之尝将湘军援浙，积功需次道员，以人言罢，晚客金陵，主文正书院。
壬秋诗云：“洪杨喜徵死，杯酒自刳屠。韦石又疑，其隙懈可图。朝议未遑审，承乏恨怡和。侍郎乃知难，拜表还丧庐。其先墨出，议礼难彭吴。斯时独胡公，虎视厉熊ァ。梁也亦奋威，再得登七桥。二福不经济，群盗蔓浙涡。始闻歌九江，已见哭三河。成乎夜起舞，金陵尔无虞。一胜杀二李，六合祸池鱼。”“怡、和”谓江督怡良、钦使和春。“二福”谓皖抚福济、督江西军福兴。“二李”谓迪庵、鹤人。是时洪杨潜构，秀清谋自立，秀全使人刺杀之，并诛其党二万人，石达开惧避走。怡良、和春辈不知乘隙灭贼，降将张国杰能军，和春又牵制之。立正时丁外艰，遂请终丧，委军还巴陵。吴敏树与彭嘉玉议夺情与否，未能决也。立正弟温甫佐李迪庵，继领罗军，克九江，进援庐州，乘胜深入，所过留兵。比至三河尖，有众三千，伤夷大半。寇将陈玉成合捻寇三十万众围之，全军覆没。朝命起胜保领军，取中旨促战。三河既败，而鹤人权抚皖，亦败死。庐州江北列邑，惟六合坚守。题兴阿屯浦口师溃，寇破六合，邑令温绍原死之。至是军事复棘。高碧湄《客子吟》有云：“湘衡猛士何桓桓，将有江罗军如山。吴头楚尾阵云黑，远见群真朝帝冠。皖公青青青复殷，轰沙爆石奔虫猿。但闻虎伥啸天柱，李侯昨出今不还。泪溢氵ň水何能干。”“李侯”谓迪庵也。迪庵为罗山弟子，从罗山办贼，每战必为军锋，七年中迭克四十余城，两复武汉，功尤著。其自湖口合师攻九江，令壮士数百拥盾伏城濠，伺地雷发，即奋呼登城，城立复，殄贼数万。张闻惺刺史（宪和）《过九江吊李忠武》云：“决机有胜算，攻坚良独难。龙骧昔扬旆，赤羽映江干。戎帐互包络，鳞屋在中蟠。洗甲易朝爨，兵民两相安。移营扼山险，窟穴幽压寒。地雷迸烈火，函谷开泥丸。ァ孽无留种，遗黎共摧残。累累京观间，功成转ォ澜。成功不易居，兵法非一端。进取迫朝旨，何暇计复单。慷慨靴中刀，喋血犹未干。斫地痛彭亡，智勇讵既弹。”追述战绩，犹动人慨慕。迪庵死状上闻，文宗震悼流涕，至有“申甫再生”之吁。时封翁尚在，迪庵克九江，即图归省。翁答书勖以一心报国，遂止。及拔营，握胡文忠手痛哭曰：“吾无由复见父母也！”左右皆感泣。至是赠官予谥，并赐其父一品封典。
罗忠节起儒生，治团练，意在保乡里。其率乡勇出湘剿贼，毅然以澄清自任，盖与湘乡有气谊之感。其《和文正会合》诗云：“寇盗起桂管，蚩尤扬天旗。承乎二百载，文武争恬嬉。以此长驱入，天下喧鼓鼙。江汉吼鼋鼍，金陵窟狐狸。谁敢撄其锋，卵翼我黎。天子诏令下，侍郎起南维。水师驶凫，陆师飞虎罢。旧交入帐莫，经济酬所知。老筠与腐公，朝夕参戎机。军旅我未学，末座聊追随。忆昔癸丑夏，妖氛偪江西。老筠偕我出，往助岷公威。贼闻胆已落，一战旋解围。筠车汉水回，我马吉水归。共知才不逮，誓各隐衡嶷。侍郎何殷勤，葑菲不我遗。更得塔将军，拔之由偏裨。忠勇冠三军，士气随转移。甲寅六月初，旌旗下湘矶。洞庭倒巨浪，大江燃灵犀。岩岩半壁山，滔滔富池湄。长江沈铁锁，荆楚复藩篱。射蛟浔阳江，王师欲东之。胡为江水沸，长鬣鼓鲸鲵。封姨吐鬼火，坚城顿雄师。物论遂纷纷，尤吹腐公疵。成败以论人，嫱施亦可媸。蕲黄何迢迢，锁钥者阿谁。贼旌复东指，鄂渚填积尸。东道广与饶，浙闽路。贼又捣其虚，多方令我疲。侍郎曰否否，祸者福之基。丈夫誓许国，艰险复何辞。旌节驻匡庐，楼船修彭蠡。塔公拟西征，我师靖东陲。堂堂数路出，不自惜奔驰。调度虽有方，未免伤睽违。老筠知其故，幡然出书帏。欲纾侍郎忧，用慰腐公思。我方战信水，不得晤须眉。斯人既未死，世事尚可为。”其与文正交谊，及同时湘彦出处，离合之迹，略见于诗。忠节邃于性命之学，咸丰丙辰，攻武昌，中炮伤重，索纸笔，仰卧书曰：“乱极时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学。”临绝谓胡文忠曰：“死何恨，恨事未了，君与迪庵好为之。”造次颠沛，不改其素，是真儒者。文正负知人鉴，尝谓罗山异日必以忠义死，及为表墓，许以豪杰，洵能深知罗山者。
石达开于诸酋中稍有才识，文正尝寓书招降，不从，赋诗五首以答，录其二首云：“曾采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空冀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祗合名山一席终。”“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仇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莫凭赤手拯元元。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处处有啼痕。”相传达开未出时，以赀雄一方，慕游侠，好结纳，无赖者多依之。所居迩一山，为盗窟。有闽商挟重金行，谒达开乞庇。盗怒，率众往，谋纂取之。达开闻盗至，开门延入，语之曰：“壮士所欲者，货财耳！念闽客挟赀行万里外，以谋什一利，果丧其金，何以东归？诚不忍其颠沛。”因出五千金，为客请命。群盗愕然，推谢再三，乃受其半，而闽客得免。会达开生日，盗感其义，往为寿。或讦之于官，官径捕之下狱。杨秀清夙善达开，纠众劫而出之，遂从秀清叛。其因救人而从贼，固实事也。当金陵内讧，达开自领军出湘赣间，遂围宝庆，众号五十万，所过三日夜人马不绝，湘军气夺，几不能敌。壬秋诗所谓“石众忽南趋，卅万拥い”者也。至是，乃为此诗，气已折矣。后绕浙闽回桂，复入川，乃灭。堑刚直《悲四川》句云“狞石妖氛莽蜀中”，犹见余焰。
椎埋中非无忠勇之士。咸丰十年，粤寇自丹阳东下，当道募敢死士，得秀水沈世麒，领兵守平望，贼不能犯，力竭战死。其人少无赖，纵酒嗜博，独能执干戈以卫社稷，是可传矣。金小岱广文鼎（麒）为作《莎哥行》云：“生不愿作多田翁，酒徒无赖皆英雄。又不愿读万卷书，弯弓击剑轻头颅。莎哥一掷百万赌，笑杀人间守钱虏。睚眦必报恣横行，孝侯为害能射虎。鼓鼙动地飞艨艟，破竹千里何人攻。子龙一身都是胆，只手奋起撄其锋。男儿南八分死耳，功虽不成心则同。模糊碧血洒古渡，髑髅提出无人顾。英灵应俪五人墓。”莎哥，世麒字也。小岱后权临安训导，亦殉寇难。
壬秋诗“一言拔管婧，七贵笑咸胡”，注谓：“曾先以取妾，为丁果臣所讥。”武陵扬性农驾部（彝珍）《简求阙》诗亦为是事，有云：“二气容调鼎，三归好筑台。神还逢洛浦，仙竟遇天台。倚槛描螺黛，如皋射雉媒。绸缪成燕婉，窈窕昵于{髟思}。楼静箫声渺，堂空帘影开。哀来遣丝竹，泣尽继琼瑰。勿复金为屋，休将锦作堆。勉匡天步正，冀挽日车颓。”其自序云：“忽志哀怆，有伤婉娈。等歌诗之不类，比行人之失辞。然吉甫美韩，且及诸娣；奚斯诵《鲁》，亦举令妻。其旨虽殊，于例则一。匪取斗靡，聊代遣怀。”其词自非空中结撰，有知其事者谓文正驻节安庆时，忠襄为置一妾，陈姓，腧年以瘵殁，事详文正手书《日记》。世传彭刚直闻纳妾事，切谏遣去，盖传闻之误。性农诗当作于陈姬玉折之时，篇末云：“倘命安舆至，当惊揖客来。形容应莫辨，气谊自无猜。定与题襟会，兼斟饮至杯。若教他役我，仍拟凿颜坏。”交道中亦见风骨。
王益吾祭酒少日亦尝从戎，有《述怀诗》云：“弱龄经丧乱，楼船管书记。老彭曾竞走，壮王时并骑。不能从俯仰，颇复多慢易。尚枉孟公留，甘作杨津避。忽逢长沙友，邀共泉陵辔。饱看山水归，穷途亦高致。陇西开幕府，陕南伫儒帅。中道有分张，微材免瑕累。梁公实桓桓，胆气固少二。抗手杯酒间，披肝野营次。大江平若席，酣卧有余地。谍报群来，早市缠妖燧。深宵呼起起，草檄不成睡。尚想九真役，凶徒俄蚁萃。元戎空目，老将或垂泪。飞炮鸣我门，高唱倚薄醉。突围走天门，道左纷贼帜。湖桥中夜断，纵马泅更坠。移军蕲水县，张幄孤峰翠。炙背当骄阳，披襟逐凉吹。习勇喜观阵，受降甘报使。蹴踏骸骨场，见惯了不异。顾惭百链质，庶获一割利。何期忝高科，谬得陪清位。低心就绳墨，眵目觑文字。肉食远谋虚，头衔流俗贵。悠悠世事改，冉冉颓年至。事愿每自违，身世已无系。由来抚髀叹，不溷洗耳志。悠哉复游哉，终已快吾意。”自注谓：“曩在水师向导营，一日，见彭刚直，问：‘能走乎？’对曰：‘能。’公上岸疾行，予从之，抵一市镇小憩，则三十里矣。又尝从营主王公吉并马驰骋，王公累著战功，后终于狼山镇。又尝客梁公军中，有匪数十通款，求一人往为信，余即请行，遂偕以往。”其时盛意气，不知艰险，乃致身词苑，主讲名山，为名儒以老，谓非天哉！然祭酒立朝，风骨尤峻，督江学任满还朝，疏陈时政阙失，语切直，不报，即移疾归，有诗自纪云：“分明疲马不任几，里老欢言衣锦归。剩有豪情寄烟墨，惟应清梦入云扉。公言似惜黄师是，私议从刊朱胜非。曾把宝书天上看，要令寰海照清辉。”姜桂之性，老而不渝如此。
沈文肃配林夫人，侯官文忠公女也，从文肃守广信。粤寇骤至，文肃适以事下乡，夫人刺血为书，致常山镇将饶总兵乞援。饶固文忠部将，得书驰援，围得解。其书为人传诵，后郡人为文肃立专祠，以夫人附祀。许雪门赋《广信解围诗》，纪其事特详，诗云：“频年战事纷纷争，乡兵义勇无定名。频年蚁贼汹汹起，水蜮山狐难确指。即如广信昨被围，逆踪飘瞥宁都来。或云闽疆小刀之遗孽，或云吉水边钱之渠魁。其实挂林老巢有伏莽，东走会赴金陵隈。我获逆书识情状，不似郢说令人猜。若乃危城似卵欲剖竟不剖，群颂文忠之婿沈太守。文章经济得真传，日坚金缔良偶。吏民骇散僮仆逃，百雉巍峨中两口。抚州建昌正合围，那有偏师扼旁走。沈思定计乞浙援，一函书达同乡友。衢镇饶公闽海人，斯时虎旅玉山屯。外貌颀长实内荏，宝马长恋城草春。奈何昔怯变今勇，赖有虎将二人来卫拥。一将毕君玉树坚，一将赖君猿臂耸。偏裨得力主帅安，大厦原需众材拱。荷花时节共杯盘，酒间咳唾威霜涌。果然三捷扫妖氛，保全铁壁铜墙巩。围解中秋月正圆，星使狮江回去船。衡文笔奏捷书武，试苑桂花扑弓弦。太守夫人启妆箧，银簪金钏输搞钱。漳兵诏勇哗然笑，群道维桑气谊坚。我闻捷书转太息，私念忠节能格天。天意果何如，细为君家述。八月初七贵溪失，五秀才兵俱失律。超过弋阳祗二程，玉山启行亦是日。若非大雨沛滂沱，师行陆路里三十。天遣波臣助纛神，沙溪下驶行舟疾。虎旅乘流贼阻雨，制胜兵家判劳逸。入城饱食出城迎，是役奇功争半刻。岳渎公侯思效灵，西江秋树青更青。长歌聊备中兴史，始信河冰之说非不经。”所述二部将及行师得雨事，前人纪载未及。二部将者：毕君名定邦，山东人，后阵亡，谥愍烈；赖君名高翔，漳州人，后亦阵亡，谥勤毅。“五秀才”者，贵溪练军，为石景芬所统。贵溪之陷，一秀才屈姓者跃马突阵死绥，余皆溃，惜佚其名。或云广信获保，固文肃伉俪之功，而督师侍郎廉公兆纶先期有疏，请调饶镇，兼筹赣防，得旨俞允。镇将无越境征剿之权，向非侍郎此疏，则其事未可料也。诗郎字琴肪，直隶宁河人，时以学政兼督广饶军务。其孙兰如太守（绳同）检箧，得是疏及朱批，附咨浙原，并其他筹防文牍，汇送史馆，世始知之。林夫人致饶镇书亦云：“此间太守闻吉安失守之信，豫备战守，偕廉侍郎往河口筹饷招募。”按之正相合契。
守令任城守之责而乏兵权，亦旧制之疏也。周文之太守（沐润）初为常熟令，值粤寇至，守城百余日，屡书乞援，不报，力竭城陷。诏谓“该县官绅困守日久，援绝失陷，情殊可悯”，吏议因之从宽。文之有《感恩自述诗》云：“四月孤城泪眼枯，苍生板荡与匡扶。荐绅宅第归狐兔，文武衣冠坐炭涂。柱下若逢周太史，江东为报管夷吾。分明尧舜中天日，沟渎西山岂丈夫。”“两度登陴捍贼坚，存亡成败本由天。三书空效包胥哭，一旅曾无祖逖鞭。老死岂关天下计，余生端荷圣人怜。悠悠青史无公论，倚树秋江思悄然。”文之于城陷后与邑绅赵常博（宗建）毁家助饣襄，共图匡复，又有《赠常博》诗云：“仗义疏财有大名，南州人说赵营平。一编《风》、《雅》生忠孝，九土神奸貌朴诚。天下苍生方苦贼，江东子弟尚谈兵。赤眉未了黄金散，突兀胸中五岳生。”数诗皆有豪迈之致。其当官擅才暑，独不修细行，卒以挟妓饮酒罢官遣戍。《答人问被劾》句云：“坐缘宰相[B12V]粗去，特和将军竞病来。”又云：“灵雨几曾桑下宿，使星还为弱兰淹。岂缘风月关防密，或是《春秋》责备严。”盖有挟隙中伤之者，其诗可谓善于解嘲。
军兴乏饣襄，不得已而有抽厘之举。郑子尹《抽厘哀》云：“东门牛截角，西门来便著；南门生吃人，北门大张橐。官格高悬字如掌，物物抽厘助军镶。不论亻纟次十取一，大贾盛商断来往。一叟担菜茹，一叟负樵苏，一妪提鸡子，一儿携鲤鱼。东行西行总抽取，未及卖时已空手。主者烹鱼还瀹鸡，坐看老弱街心啼。噫吁嘻！贸束布者不能得一匹赢，售斗盐者亦不得赢一升。厘金大抵恃商贩，欲入闭门焉可行。村民租铢利有几，何况十钱主簿先奉己，纵得上供已微矣。乃忍饲尔饿豺以赤子，害等邱山利如米。呜呼！贯率括率有时可暂为，盍使桑儿一再心计之。”是举发自长兴钱东平（江）。东平尝附贼，嗣投诚，佐雷副宪（以诚）糈台，知军需苦乏，因挟是策进。其人固疏放，偶使酒，语侵雷，触其怒，即酒次斩之，而以“妄陈图谶”奏上，闻者冤之。施均甫（补华）作《钱生传》谓：“厘捐之设，赖以给军，而病商扰民无终极。钱之杀身，亦天也。”钱能诗，遗不传，世传其《邗江杂感》云：“草野犹怀救国忠，而今往事哭秋风。桓刘有意争雄长，韩岳终难立战功。沧海风涛沈草檄，关山霜雪转飞蓬。匆匆过眼皆陈迹，往日雄心付水中。”末句若成诗谶。吴牧驺《哀东平》诗，亦为钱扼腕。其诗云：“白鹿表，鹦鹉赋，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古来狂士多杀身，全者天幸亦有故。钱生钱生策何疏，军中但献《平准书》。一朝头颅席上落，才人短气膏儿乐。噫吁嘻！猛虎不可狎，毒龙不易驯。藤萝倚乔木，俯仰难自伸。君不见帘钩钩冠剑在手，杜陵几不免虎口，汝曹使酒亦何有。”钱负才而狂，芥视一切，幕下客咸忌之，齮龁者日众。其被杀也，或谓其有异志。当时海宇麋沸，人有择木之思。钱故策士之流，奚足以言志节，特其才可用耳。然纵狂斥也，倚醉咆哮，谗构之乘，要由自取。处乱世者，当以为戒。
张丙垣事见前，所著有《金陵举义文存》，杨豫庭观察题诗吊之云：“书生报国艰苦志，成耶败耶视天意。书生报国危难时，生耶死耶度外置。有时有志功不成，金陵秀才《举义》记。其人卧薪尝胆身，其事吞炭漆身智。须臾忍死讵偷生，专为伦常忠孝寄。国家养士二百年，受恩未必君独异。十年殉节千万人，赤心只有君无愧。钟山之明淮水清，自有英灵出人瑞。咄彼当途厚禄人，不死胡颜立天地！”其推许至矣。然当金陵沦陷，密策匡复者，固非止一人。金弓叔以诸生困贼中，谋内应，而官军屡愆约。事泄，仅以身免。其不为张丙垣者，幸也。其《自金陵脱险出城至善桥》云：“出城二十里，世界顿清凉。不觉发将白，才知日尚黄。居人尽旗鼓，吾辈又冠裳。重见圣朝诏，羞挥泪数行。”语语真挚，中有血泪。《将去大营，寄城中诸友》云：“十万冤禽仗此行，谁知乞命事难成。包胥已尽滂沱泪，晋鄙惟闻声。自古天心悭悔祸，腼余人面错偷生。一身轻与全家别，何日残魂更入城。”怨而不怒，忠厚之遗。向公贤将，宁无惭负。其《募兵诗》，忧草泽之鸱张，哀棘门之儿戏，亦得自目击。诗云：“城中旧兵不如额，分守城头尚乏策。何论城下诘暴客，市儿接迹多反侧。一旦招之入军籍，朝来首裹青布帻。细襻革靴黝盈尺，黑衣蔽腹袖尤窄。堂下群鸦立无隙，或舞大刀或磔石。取其壮健汰老瘠，九城累累保卫册。昼坐当门怒眼赤，大声能作老枭吓，恶モ往往暗褫魄。夜出走巡街巷栅，火光烛天月不白。木梃竹鞭在肘腋，吠犬无声都辟易。一人日与钱一百，勤则有犒惰则革。借问谁司鼓与钲，居然高坐来谈兵，百夫长是迂书生。”当日标兵乡团，皆此类也。使当敌，安得不败？
淮勇之名，创自桐城马莪园总戎（复震）。总戎本儒族，祖瑞宸，官工部主事，在籍殉难；父三俊，举孝廉方正，率乡兵御寇战死。总戎年方十五，冒锋镝寻父尸归葬。遗书数卷，守之不去身，每对书啜泣，誓杀贼雪恨。会曾文正奉诏督师，以旧谊走谒，留幕府读书，欲请率偏师自效，不许。偶赋《感事》十律，文正见而赏之，谓可办贼，即令募淮勇五百，从唐总戎（义训）赴皖。唐之幕客某忌之，数抑其功不上，且为窜名武弁中，遂由守备进身，积功至专阃。治兵几二十年，所向有功，未中寿而卒，论者惜之。其《感事》十律云：“慷慨发悲歌，伤时涕泪多。绿林驰虎兕，沧海立蛟鼍。犹未擒元济，那堪有尉佗。书生空怅望，寂寞枕周戈。”“百战原无敌，将军万里城。霓旌挥虎豹，羽箭落欃枪。莽荡风尘际，烟花岁月更。如何发轻骑，翻失亚夫营。”“四海疮痍甚，淮西未勒铭。筑坛森节钺，坚壁绚丹青。张羽真英杰，何曾亦翰屏。可怜同一死，何以报朝廷。”“稍喜余杭郡，扶危一俊人。乘城无许远，拒贼有张巡。尺寸皆王土，经营仗虎臣。子奇犹未死，珍重莫因循。”“浩劫造江东，征输万里空。主恩亲授钺，将略自弯弓。未可徵张浚，还应借寇公。穷荒皆赤子，抚字会须同。”“况是筹形胜，经营贵上游。从来据汉水，未有弃荆州。虎帐声威重，龙韬策画优。自能知远略，不必杞人忧。”“夷狄犹狼顾，中原关市通。乐天能字小，报国总精忠。戎马纷纭际，风云惨淡中。古来惟魏绛，不枉说和戌。”“岂料楼船至，翻令铁锁开。凿山艰道路，航海迅风雷。问鼎心何测，徵牢义可哀。安边非易事，会有出群才。”“综戎偏致寇，鲸鳄气枭张。无策歼长狄，空传伐鬼方。谁家金勒马，到处绿沈枪。久与匈奴处，偏氓亦可伤。”“热血凭谁洒，浮生自有涯。密霾翻霹雳，积雨化龙蛇。漂泊云烟缈，蹉跎岁月赊。行藏休问卜，马革是吾家。”总戎转战楚、秦、燕、晋，迭夷巨寇，皆得淮勇之力，而毕生勋业，实发轫于是诗，盖志趣干识见焉。文正称其沈雄似少陵，固不仅以沈雄胜。
苗沛霖，一反覆小人耳。初以诸生倡办乡团，磐踞庐凤间，所部皆桀黠材。朝议因而用之，擢至川北道，恩亦厚矣。而沛霖潜与粤寇通，受其伪印。咸丰庚戌、辛酉间，所部练勇有遇害者，遂藉端发难，围攻寿州，令练众蓄发，四出肆掠。叛状既著，始夺职剿办，然当道犹有主抚者，卒之就抚，复叛，久乃钱平。吴筠轩观察《闻沛霖授首志喜》诗云：“乱民犯天常，非剿不为武。将帅尔何心，辄谓是宜抚。有苗本庸竖，藉团以啸聚。伪职受粤渠，甘为贼心膂。乃复掩逆迹，甘言误官府。三窟营狡兔，两端实首鼠。昔者李西平，进攻疾风雨。庸人利贼存，饰辞肆挠阻。楚师既易帅，丑类益自翔。遂使寿春城，人民委豺虎。旁邑悉蹂躏，焰若燎原炬。众议犹依违，理势昧如瞽。贤王提兵来，旌日卓午。鹰扬大合围，螳臂敢撑拒。贼众逾二万，歼之祗一鼓。首授得元凶，骈诛尽党与。流血成长渠，弯弓士犹怒。紧彼萌蘖初，拾之仅须附。伊谁实养痈，竟使指如股。岂无反侧子，顽梗欲相祖。天讨威既彰，伏莽恶敢怙。庶几淮颍间，悉为干净土。为语议抚者，成效斯可睹。”是篇辟主抚之失，可谓痛切。方苗叛，论者以其出身胶庠，多有恕辞，虽胜克斋亦惑之。文塞责其偏见，谓：“此辈反覆无常，未始非缓兵之计。设倚以办贼，为患腹心，何以御之？”乾照之明，无微不烛矣。克斋平定江淮，功最著。阳湖汪仲穆（柬春）有诗述其战绩云：“一战收临清，再战扫堂邑。干戈满地甲连山，万里惊风驱落叶。”是时，席方胜之威，如浇萤压卵，沛霖不能抗，故甘言乞降，以图缓兵，克斋不之察也。苗在军中，相呼以“苗先生”。方子箴《苗先生歌》云：“八公山下风怒号，东台湖畔排旌旄。愁云黯澹日光冷，筑垒三面穿长壕。孤城直等亡羊牢，称戈比干苗先生。先生出师名无名，绣衣持斧非不荣。青衿得之呀然笑，崎岖蜀道吾难行。呜呼！读圣贤书学何事，号召子弟讲仁义。螳螂捕蝉黄雀伺，林鸠借居虫亦寄，渔翁巧收鹬蚌利。先生一鸣惊将帅，富贵功名乃立致，佥曰先生无异志。先生横行淮以南，兔超贪狼贪，虎欲逐逐视眈眈，蜗国蛮触挥戈锬。勤王有命从天下，倒戈相向气凌跨。前年寻衅入寿春，手缚大吏代乞恩。睚眦已报私怨伸，跋扈公然森羽鳞。先生通贼复卖贼，首鼠两端心叵测。举止依然穷措大，谈兵实减英雄色。雷霆赫赫扬天威，纷纷雨檄来合围。名王东下万马肥，贰师将军从指挥。况有韩范娴戎机，网罗四布奚能为，吁嗟我为先生危。”所云“通贼”、“卖贼”，谓其诱擒陈玉成也。或传其《题石》云：“位置豪家白玉栏，终嫌格调太孤寒。不如飞去投榛莽，留与将军作虎看。”盖好乱成性。
徐兰史孝廉（锦）《读史》云：“周ダ徒流涕，深源但负名。江淮多警报，雨雪几专征。日食麒麟斗，风高虎豹惊。似闻汉诸将，坚卧亚夫营。”责向忠武辈持重纵寇也。然曾胡肃清上游，实赖向张扼守孝陵卫，藩蔽而阻遏之，袁沤曾有是论。向公怜才好士，与部卒共甘苦，多乐为之用。转战数省，志在澄清。临终以军事付张忠武（国梁）曰：“汝才足了贼。”复踊身疾呼曰：“终负国恩矣！”盖以巢穴未平为恨。阳湖蒋侑石（日豫）《忠武向公挽诗》云：“封事陈遗恨，褒忠纪备恩。给丧三百士，典谒半千孙。春火开乐社，归帆认栝门。平生余感激，呜咽听人论。”“初督当关战，俄传近垒惊。轻身归间道，只手兀孤城。雨洗鲸鲵观，天长骠骑营。括苍山下路，遗镞付人耕。”“下濑楼船急，孤军泊石头。卧轮排怒虎，传燧不惊鸥。江雨寒笳鼓，天星落剑。白门杨柳色，端不为封侯。”犹有怜才意，深求国事当。能军羊叔子，得士马宾王。知己千秋少，奇勋一代偿。淮南多草木，万福姓名扬。”“一病三秋过，凄怀唤‘渡河’。捷书曾未慰，遗矢渐无多。青史酬元老，苍生失拥呵。几时看洗甲，家祭报岩阿。”洵能道出盖臣心事。
张忠武（国梁），初为盗，朱伯韩侍御治团练于乡，倡议招降之，遂隶向忠武部。骁勇善战，能于马上接火箭，所向无敌，而尤重恤民。继向公后保障江左，中朝倚以为重。晚建策筑长围，谓可歼贼。师挫身殒，海内痛之。监利王子寿《张军门歌》云：“登坛者谁先溃奔，战死独有张军门。军门奋迹起群盗，能以赤心酬主恩。张家黑帜威名壮，骁贼见之魂魄丧。单骑亲突万军中，火箭横飞接马上。力复江淮数十城，全吴不睹烽燧惊。下令恤民专杀贼，壶浆夹道闻欢声。去年建策修长围，壕堑三重断走飞。槛中穷兽日夜泣，翘足可展犁巢威。苍鹰奋击不受绁，骏马脱衔疾电掣。阃外进退孰专决，坐恨庸才制雄杰。奔星去秋犯牛斗，春雪寒飞三尺厚。坏云如山宵压营，军门裹创剑在乎。格斗未已俄丧躯，雄师十万骨亦枯。岂惟精锐饱豺吻，天柱长城今则无。”“庸才”，谓和春也。是役猝败，以和春忌功饣襄，军心骤变，致溃师钟山。上夙知其忠勇，尝命图形以进；又尝具摺问安，有“卿安即朕安”之谕，其倚重如是。事闻轸惜，有诏优却。蒋叔起廉访《庚申偶作》有云：“一死完臣节，平生有士风。丹阳诸父老，流涕话黄。”纪其实也。吴晋壬太守《哀江南》句云：“九重痛惜长城坏，一柱倾ㄨ大局空。”又云：“表忠未见崇高观，斩佞何由请上方。”则以却诏未下，责和春之欺蔽，皆见一时公论。汪梅村孝廉（士铎）《长濠行》，亦咏忠武事。云：“凿濠百里如长虹，襄阳内外天不通。援贼西来拔砦入，寸寸裂之春冰融。疲民百万事畚扌局，饥寒趋赴期成功。永安往鉴尚未久，竟欲持此为英雄。”颇议掘濠之失。又云：“锦衣玉食奏横吹，上将牙帐捎天风。钟山雨花望凯乐，作奏待上明光宫。饣襄糈已竭壮士倦，坚城屹屹谁能攻。可怜将军仁且武，爱民杀贼畴能同。进阴未隶隶孔费，坐使豪杰悲天穷。”以驽制骥，良堪扼腕。末云：“云阳丹阳数百里，至今赛社多村翁。只鸡斗酒拜且哭，遗爱烈烈留江东。”其德泽入人深矣。忠武之殒，世多言其投水，其地在丹阳南门八里牌。蒋侑石《咏忠武》诗云：“庚申夏四月，雷雨阵酣拢。偶未困兽防，溃军剩孤拥。作书上告变，字字血糊氵重。督师心彷徨，公遂裹创踊。重臣辱敌手，此事关国宠。呜呼八牌塘，竟作王罢冢。”述死绥事迹甚详，亦以公为投水者。独李越缦《悲丹阳》诗有云：“扶创奋呼挺矛出，炮火一声天地裂。一卒还报将军亡，大帅仰天刎道旁。”注谓：“金陵穷寇溃围而出，忠武跃马逐之。战方酣，有自后发火枪者，忠武立损，则大臣和春奴受贼贿为此谋也。忠武麾下卒尽见之，痛哭且大哗，和春惶遽自裁。或谓其纵奴不问，疑预闻焉。”“赴水”云者，岂官书讳其事而饰言之耶？
赵忠节（景贤），湖州人，在籍治团，叙功擢福建粮道，仍留浙办防。咸丰庚申，寇围湖州，固守获全。逾年，杭州再陷，郡城孤立，食尽援绝，死守不懈。城既陷，酋目多方胁降，终不屈，骂贼遇害。世传其蜡丸书，述彼中情况及收复方略甚悉，后嗣犹珍藏之。授命时，赋诗五首，今录其二。云：“岂待孤城破，方嗟力莫支。从来疆守义，敢以死生辞。乱刃交挥处，危冠独坐时。相持不相杀，鼠辈尔何知。”“裂眦呼狂寇，奚烦讲说多。断头身自分，抗手意云何。厚貌徒为尔，孤忠矢靡他。空劳尊酒献，骂坐更高歌”。可想其临命之壮。温次言（汝超）同在围城，有《呈竹生》诗云：“久仰龙门百尺增，荆州初识兴飞腾。困胡自信同苏武，负汉平生薄李陵。得句泪流书激烈，谈兵色变露がテ。丈夫远志如鸿鹄，皮里阳秋莫作凭。”“经文纬武抱奇材，天遣星灵应运来。蟾窟探花标虎榜，豸冠继业上麟台。掷卢表赤心同鉴，转绿回黄事漫猜。对酒酣嬉还大笑，轻生沟渎太无才”。竹生，忠节字也。忠节以第三人登贤书，故有“探花”之喻。施寿伯（山）咏忠节事云：“铜马驰我前，青犊闯我后。铁胫我左赤眉右，蚍蜉蚁子断我援。贪狼很羊挠我守，责我疏防非我咎。我官非官民非民，一奇男子贼识否。呜呼杀身更烈柴市叟，孤城力障一年久。南斗北，北斗南，舍我赵公更谁某。”当金陵匪逾广德，趋湖州，声势莫御，而蛊节以独力障之，虽败亦足豪矣。归安姚王展（谌）佐忠节城守，忠节主防局，综饷需，子展司民丁保甲，楚军主兵。嗣主兵统将萧某死，忠节代领之，城中患食绌。辛酉，杭州陷，子展为储粮计，请以五十舟出城运米，忠节不能用。俄寇大至，四野尽掠。明年三月围合，
军食告竭，谋损民食济军，子展力诤止之。至四月，民食亦尽，忠节用客计，以三十六乡分隶各营，令自求食，子展以为不可，谓“宜并力突围，通镶道，胜于坐困。”忠节韪之而未决。逾月，城陷矣。又：忠节与周孝廉（学汝）善，防守事辄与议。忠节酒后妄杀，周争之，往往得释。时四乡及旁邑民皆来郡避寇，户口逾常，食益困。周议令居民愿出者勿禁，则耗食者寡，兵粮可不匮，忠节亦不能用。是数事，皆戴子高言于人者。论者谓忠节力果而谋疏，守坚而智绌，盖君子之过也。
庚申、辛酉，杭州两陷，罹祸特酷。褚二梅，浙人也，有诗述故乡闻见。其一云：“贼中亦具守城策，更筑城墙高三尺。北城苦战南城奔，官军肉薄城之根。铅丸洞壁如蜂窠，火药欲尽知奈何。君不见城上黄卓不倒，城下将军头中炮。”其二云：“万鬼夜出争索头，周家云集旧酒楼。楼前隙地积骸白，中有当年酒人骨。酒人骨化心不化，瘦骨棱棱压牛马。君不见买骨万斤困一屯，杭州已筑十二坟。”其三云：“城中大宅贼作馆，坏壁ㄨ垣尚留半。横刀搜伏官军来，长绳系颈妇与孩。摸金校尉来何迟，将军转怒民无赀。君不见官军临行三日火，县官入城无处坐。”其四云：“朔风卷地吸枯蓬，天寒欲雪云。独行空巷忽无路，欲辨东西迷处所。草深丛棘钩衣破，一足惊向棺中堕。君不见颓然一塔城西偏，十里以内无人烟。”读之满纸森寒，不啻目睹芜城喋血、鬼车叫夜情景。所云“城下将军”者，谓总戎处公启宇也。是役，成公督队御贼，力战死之。
庚申之役，赭酋李秀成自甯国、武康窥杭。杭无劲旅，米兴朝军自徽来援，次富阳，趑趄不进。江督檄张玉良援浙，中道受王壮愍命，先扌求湖州。迨闻杭警，亟率五百人驰至，则杭城已先四日陷矣。城中居户逾二百万，愤与贼巷斗，毙贼无算。贼怒，下令屠戮，尸骸填道路，人马至不能行。即褚二梅诗所述也。巡抚罗公（遵殿）阖门殉难，将军瑞公（昌）初欲自裁，以副都统来存、佐领杰纯言，遂力战捍贼，满城获全。既而玉良军至，贼弃城走。陆亚章赋《武林复》云：“鹄云反乎覆，杭城七日复。七日复犹迟，不闻一路哭。神勇瑞将军，头蓬不暇沐。苦战六昼夜，矢竭芒刃秃。邂逅援师集，千狐同穴戮。杭湖气少苏，上游争逐鹿。”纪其事也。杭州涌金门侧，旧有金华将军庙，祀青蛙神。“金华”者，青蛙之转音也。城复日，青蛙游行，满城中殆遍，旗丁虔奉之，谓“保障之功出神贶”。于是择满城适中地，醵金建庙，视故庙壮丽过之。庙成，大吏以下徇八旗将领意，咸趋贺。许雪门赋《金华将军行》云：“二月杭州失，夜雨冤魄啸。三月杭城收，白日青天照。死绥忠厉未附祠，将军且建金华庙。‘金华’究何神，双目如怒瞠。前生住明月，长与玉蜍邻。饱味白兔药，链此黄金身。广寒太寂寞，下饮西湖春。繁华酿劫运，武林吹黄尘。神仙避劫非草草，杭州虽陷满城保。后土皇天定有灵，海鸟爰居识机早。鼓钟俎豆祀将军，那期士女争迎祷。何以博神欢？雕梁双龙蟠。何以洽神嗜？绿灵湛冰盘。何以怡神目？银瓶供素兰。何以安神居？锦茵簇花团。神贶宜早甄，神谴愁大难。不求赐土田，但求佑平安。顶祝无日夜，腾沸来千宫。捍患扌求灾果何以，善哉将军无一言。”越人好礻几，由来久矣。满军世驻越，迈亦染其习尚。
李秀成之犯杭，以间道行，仅提偏师。张玉良军猝至，赋兄“张”字旗，疑为张殿臣，颇错愕。其本计在解金陵之围，殿臣出，则劲兵必分，可图反扑。又以杭距金陵远，四面阻水，虑粮储不继，湖郡兵转战甚悍，满城又未下，恐官军断其后路，乃决弃杭。既去，张军入城，报克复。江督何根云与王壮愍有旧，以调度功归之壮愍，遂拜抚浙之命。既而悍匪“四眼狗”自临安、余杭来犯，而嘉兴匪氛尤炽。壮愍忧之，谋迎奉天竺大士像。卜诸交，不吉；乃强迎入，供奉于武林城楼。寻移置吴山伍公祠，通诚祈禳。次年，杭再陷，壮愍死之，大士像亦毁。雪门更赋《白衣仙人曲》云：“西湖杨柳新秋绿，白衣仙人出天竺。北关香气浓云浮，白衣仙人来城楼。千貂万骑楼下拜，甘露淅沥神旗幽。宝盖亭亭覆莲座，绣幔摇曳盘龙游。搴兰菊以仰供，办心香而俯求。俾我黎元年寿永，俾我震旦妖氛收。浙西往昔艳佛土，普陀山峙东海头。海波灏氵羔迷宝筏，曲罢伫立空夷犹。”壮愍颇负才望，而不免于佞佛，论者惜之。满营将领抗守如前，兵败，悉众自焚，无一人从寇者。瑞公殉焉，得谥忠壮。麟蕉园太守（趾），桂文端孙也，以金华守权布政，力疾，率小队出战死，谥贞愍。雪门挽以诗云：“重任维藩寄，中朝宰相孙。病多常卧阁，寇急自当门。薇署无余饷，椒房有旧恩。少年殉节死，宝马泣荃荪。”劲节同标，足光青简矣。
根云父贱，尝事壮愍尊翁。翁见根云慧，使伴壮愍读。根云既贵，因约为兄弟。抚苏日，壮愍尚在下僚，使佐帷幄，筹饣襄需，称综核。以根云荐，累擢至苏藩。其拜浙抚，自陈不知兵，请辞不许。既受任，疏于扼防，贼迫援绝，城中食尽，誓以一死报，遗书谓“无伤吾民”。贼感之，为发丧。虽将略非所长，而慷慨从容，则兼有之矣。豫庭观察《王将军歌》云：“将军裔出开闽王，广眉大颡躯昂藏。少年随宦走万里，昆明山水穷遐荒。椿萱倏谢荆枝弱，一官混迹吴山旁。石鲸不是池中物，枳棘安可栖凤皇。清谈傅粉何平叔，遥临戟膺雄疆。群纪交情夙青眼，风尘一顾惊骊黄。当时海内承平久，江山半壁弗置防。书生帷幄勤擘画，养兵首在储糗粮。竹头木屑师陶侃，秋毫利析桑弘羊。一月三迁不次擢，姓名夹袋屏风张。荐贤自代才十倍，危厦一木需栋梁。朝廷破格重疆寄，擢自苏藩来抚杭。上感君恩下知己，奋身欲往思彷徨。自知聚敛颇称职，将兵韬略非臣长。一身去就系社稷，艰钜独任何敢当。上书乞请收成命，帝曰往哉善保障。愁云惨淡忽无色，妖星四射飞钱塘。邻封早成豺虎窟，凶焰环迫逾披猖。危城坐困九十日，消息弗漏水与浆。懦兵弱将不用命，荷戈缩颈何怯忄匡。未敢出战力主守，险要布置无纪纲。转令地利贼先占，翦我羽翼扼我吭。前无援师后无饷，百万黎庶绝秕糠。罗雀掘鼠饿尸积，覆辙竟蹈张睢阳。将军力竭死报国，誓以城亡与俱亡。慷慨骂贼守者我，哀此饿殍尔勿戕。啣须裂眦目不瞑，贼感壮义为发丧。忠躯扶送到海上，面目不改神未僵。怀中遗疏血满纸，臣罪无可逃王章。生不杀贼死作厉，忠愤无路陈庙堂。痛哭流涕想下笔，左右神鬼来趋跄。凤山城楼危坐日，米浆半月未充肠。呜呼将军死何憾，国事民命能无伤。当时邻疆拥劲旅，非无力足驱豺狼。忍哉袖手坐不救，此意牢固分门墙。不思天朝尺寸土，生灵何罪遭兵殃。安危只争一反手，何至千万为国殇。吁嗟乎！将军之死史册光，成就将军全名全节者仍楚狂。”篇末责湘军之不援浙，持义甚正。壬秋《独行谣》云：“古来无请援，王邵谬奉书。君无申胥诚，久作仲连居。”注谓：“浙抚王有龄，遣主事邵懿辰及邓某来告浙急。余笑曰：‘君误矣，迂儒骂贺兰进明，自古岂有军可请而发者。’浙江果破。”余闻自故老云，当壮愍受吊，挽章中咸痛诋湘军也。
庚申，金陵兵溃，江督何根云仓皇弃甲，亻亻回于白洋湾、洋泾桥之间。寇益偪，乃走苏州。苏抚徐公（有壬）方戮力城守，拒不纳，传语曰：“此间但知有死巡抚，不知有逃制军。”何既引去，苏防益急。突有马姓者，诡称镇军，带兵来援，徐纳之。马遂矫徐命，折毁沿城民房，纵兵焚掠，夜闻城上拍马如飞，遍插贼旗，而城陷矣。中丞抱印投水死，妻子从殉。吴人为骈语云：“何可废也，早游范伯之五湖；徐而俟之，莫救周郎之一炬。”蒋采臣太仆（廷皋）述其事为《苏台怨》云：“抚臣守，督臣走。毁弃冠裳易姓名，白衣变幻成苍狗。督臣走，抚臣守。翩翩戎马一书生，佩印黄金大如斗。五更鼓角军门开，新兵教战合重围。棘门灞上真儿戏，白梃长竿耀武威。红巾铁骑如风驶，扬鞭齐向江东指。待得营中部伍齐，豺狼已入城西市。坐把金城付贼人，空将一死酬天子。封疆大吏殉君亲，谁殉君亲守土臣。肯与吾民坚战守，小民视死如轻尘。抚臣握要司关键，城亡犹议旌忠典。金昌亭畔建专祠，七尺穹碑蚀苔藓。抚臣庙食享千秋，祠旁怨魄声啾啾。”其诗颇刺中丞，曰“书生”者，犹谅之也。世传根云奏报常州失守，亦以一介书生自诿。文宗批曰：“平日侈谈彼短，临事巧自诿饰，辱没‘书生’两字。”然江督之任，时望皆属湘乡，肃顺亦欲荐之，而枢臣匡源奏言：“今日江南糜烂，非独何桂清不能定，曾某亦不能定，何练习且可觇后效。”故廷旨仍责何恢复。言者论不已，始逮问何，而命曾开府。壬秋诗中所谓“匡肃始谋帅，关防落东流”者也。厥后湘乡特疏论之，乃正国法。周次轩孝廉（士清）《毗陵逸》、《吴市焚》、《姑苏陷》三诗，亦笔挟斧钺。《毗陵逸》云：“檀公三十有三计，上策莫如亲走避。轻装小队出兰陵，别觅江南干净地。江南何地非战场，长城万里公保障。父老劝公莫轻去，官民协力筹堵防。公言死此何裨汝，不用与城共存亡。朝发毗陵驿，夕至金阊城。城中吏民顿大惊，料贼踵至不少停。留公适以祸苍生，世有乐土公请行。君不见驺从传呼又他去，明日贼来不知处。”《吴市焚》云：“峨峨七宝城，攘攘五都市。十万风花艳朱紫，大江以南那有此。百虫将军烂然起，烈焰燎原不可止。孰殃池鱼甲胄士，节钺元戎听驱使。檄谕居民连夜徙，万众奔号劫灰里。融风一吹玉石毁，金穴铜山气尽死。焦头烂额恨切齿，可怜无辜尔赤子。噫吁嘻！赤眉未入长安城，咸阳一炬草木。似闻清野欲坚壁，曾结连城几座营。”《姑苏陷》云：“十日连摧城百雉，万夫不加贼一矢。阵云低压阖闾城，如墨吴军色皆死。昨日贼围曲阿口，今日贼从惠山走。睢阳将军力不守，督部仓皇丧家狗。汴州军乱<片戈>留后，顷刻满城红帕首。健儿拔刀作狮吼，手提髑髅大如斗，累累金印失悬肘。芒鞋习奔十八九，曾有一人巷战否。呜呼贼未破城城四开，如鬼如蜮何从来，官兵夜袭姑苏台。”“睢阳”，谓张殿臣也。苏州陷后，署藩蔡某，截髯而逸，号“断须布政”。署臬朱钧，死城中神道街官井后，赠太常。先是，汤敏斋太常过江南，谒根云，见其轻躁，语吴稼轩曰：“何公佻率，必无成功。”稼轩《常州诗》所云“轻躁先知独太常”者，本此。先辈观人于微，往往奇中。
募勇之趱悍者，推潮勇。刘观察（廷英）统所部潮勇有年，战必身先。咸丰庚申，粤寇围京口，相持濒五载。其卒保危城者，刘部潮勇与练勇之力也。时罗亿堂（志让）以诸生治乡团，合力捍御，事平，绘《秋林脱剑图》纪之。乙卯二月，刘以御寇死绥，亿堂为赋《裹尸行》云：“卓哉刘公今伟人，意气雄豪绝等伦。独率偏师誓报国，黄金脱手轻灰尘。麾下健儿多猛鸷，剧贼当之皆引避。身似猿猱狎战场，手搏豺狼必生致。昔日邓公方溃兵，纷纷道路委旌。就中何人能殿后，兀然潮勇如长城。刘公有子曾歼敌，授命疆场人所惜。只今又见翁骑箕，一家忠烈罹锋镝。嗟尔曹蜍李志独生存，奄奄牖下不堪论。刘公父子真奇绝，凄怆歌声慰尔魂。”刘官至监司，父子死国难，而名不甚著，张君勖诗云：“伤心裹革沈沙后，不及青阳石刻留。”“青阳”谓吴生（廷芬），以出身微贱，人但以“青阳二观”称之。寇犯常熟，二观领乡团扼守湖桥，伺寇迫，焚桥断其路，遥发炮击之。贼少沮，城中人得从容迁避，而二观竟以力战死。翁文恭退居日，为立主于土地祠，刻石纪其事。沈石友（汝瑾）《吊二观诗》云：“当年若遇湘乡帅，鲍虎多龙较将才。”吾于刘公，有同慨焉。
前乎鲍多，为湘乡识拔者，首推塔忠武（齐布）。塔初为绿营都司，文正知其能，擢统援军，氵存膺专阃。张文襄《五北将歌咏湖北提督塔齐布》云：“湘沸江腾虎出柙，千城百垒如摧拉。谁翻败局据胜势，破贼首见满洲塔。艰难起义曾太傅，左提右挈无人助。猛火光里识奇男，一旦英雄归驾驭。南来帐下三百人，一一材武皆冠军。童彭刘毕靡刂豺虎，杨鲍黄李翔风云。军门神武殆天授，能用水师兼步斗。六合枪诀无人学，出必先人归殿后。上游湘潭城，下游九江郡，行二千里无顿刃。兵势如龙贼如草，百船钅夷锁一宵烬。归营僵卧不知人，明朝蓐食仍陷阵。田镇故垒临江湄，父老言之叹且悲。中兴诸将列茅士，开创风气非公谁？我间但有胜将无胜兵，惟在运用能神明。请看塔公部下诸将士，岂分勇营与绿营！”注谓：“忠武以救火为曾公所知，其亲兵三百人，皆长沙协标卒。战没者如童添云、彭三元、刘士宜、毕金科，奏绩者如杨岳斌、鲍超、黄翼升、李成谋、李朝斌，胥出其中。杨勇悫水师亦隶其部曲，可谓盛矣。忠武擅六合枪，每自教将校亲兵，皆二三合即惫，而公能尽之。至九江后，入纡谋，出临阵，劳瘁过甚。每战归，辄卧床若昏厥，逾时始苏，卒力竭殒。朱伯韩吊以诗云：“前年痛哭江中丞，谁其继者塔提军。中兴以来数将帅，林公之后三忠魂。当年决策竟东下，楼橹蔽江如云屯。武昌踢倒董鹤碎，赤壁万舟一炬焚。奇谋勇士何纷纷，督师者谁曾大臣。拔之偏伍付将柄，天子动色称知人。三十登坛气绝伦，壁垒一变号令尊。都天健儿来归附，飞鸟不敢当辕门。平生爱兵如弟昆，饮啖杂坐笑语亲。又闻临阵与众誓，生死一心同苦辛。九江天堑波，城头逆焰压坏云。一腔热血何处洒，众口喑哑声暗吞。”盖忠武旧至湘，大吏率属为文以祭。伯韩适过湘遇之，感而有作。后伯韩亦殉庚申浙难。湘阴李季眉（星渔）《挽塔提督》云：“素舆丹浔阳来，千人万人同一哀。东南半壁更谁倚，擎天失此非常才。”呜呼，岂阿誉哉！
塔忠逮之剿贼湘潭也，得一马，色微赤，身短脊立，而尾特长，腹下旋尾若鳞甲状，闻鼓声则奋起。一日，追寇入穷谷，马不进，异而迹之，则下临深渊，旁有伏寇。随马奔处，得小舟，乃渡。方突围时，受刀伤不蹶。塔公殁，马悲嘶垂泪，人呼为“义马”。沈朗山布政（寿榕）为作歌云：“塔公上马能杀贼，此马偏从贼中得。百战沙场破竹功，满身云锦桃花色。汗沟隆起垂梢长，黄金羁勒青丝缰。旋文在腹若鳞甲，人惊天骥非寻常。当时追贼搜穷谷，阵压元云白日速。马行不行若有知，贼来不来疑有伏。俄临千尺流，水深无尽头。丛薄杀声起，欲渡无行舟。舟来公且渡，更恐前无路。重围跃出鸟飞难，毛羽淋漓马行处。将军归来衣上紫，不克九江臣愤死。便为厉鬼亦忠魂，遥望长安谢天子。素旌飘摇依灵而，哀嘶枥下声酸悲。壮哉忠武自不朽，惜哉义马无人知。刘公告我我作歌，座中有客双滂沱。千秋国士千金骨，知己不逢空奈何。”是事朗山闻自刘静山中丞，言时长沙彭参将（定泰）在座，忠武旧部也，闻之泣下。或云：忠武所乘为铁骊，绝有力，名“追风”，亦湘潭殪贼所得。塔乘之，特し捷，所向无前。每逼觇敌垒，比敌觉，去已远，贼惊以为神。或一事而传者互异也。
杨留述塔公之见知湘乡，亦与南皮诗注小异。谓塔初为武壮公所器，累擢侍卫，以都司发湖南，权中军参将。文正方治团练，与语，奇之，试所辖兵，皆精练。会副将清德嗾提督摧辱之，立正为劾罢副将，荐塔可大用。王子寿诗所谓“一事知人足千古，穰侯特荐武安君”者也。其从甯乡援湘潭，经塔岭，询知地名与己合，曰：“吾必胜矣。”因进兵。遇贼，一战破之。复进至马坡，遇贼，列阵以待。贼少却，官兵乘之，乡民观者呼噪动地，贼惶骇走，遂复邑城，中兴大捷自此始。子寿赋《塔公挽诗》云：“鸷将起熊湘，骁腾百战场。前驱收沔鄂，转斗复蕲黄。师过欢如沸，威行令若霜。壶头嗟见扌益，遗恨在浔阳。”“精忠同涅背，名将未图形。正拟清妖雾，俄惊落大星。悲号腾部曲，叱咤想英灵。应助天戈击，云旗下杳冥”。“恨抱宗留守，功隳祖豫州。虎臣今不作，蛾贼尚堪忧。宵旰艰危日，乾坤战伐秋。诏书间痛惜，推毂将难求。”塔刺字左右臂，曰“以死报国”，故以武穆涅背为喻。殁前二夕，有大星西南流，其光烛地，咸谓为骑箕之兆。
施均父观察（补华）所赋《萧大夫马》，亦义马也。庚申四月，湖州围急，萧太守（瀚庆）奉檄率湘军驰援，战死于长兴之虹星桥，所乘马悲鸣不食，部卒豢之，不受骑，竟毙。均父诗云：“大夫起家军旅中，十年战伐多奇功。常骑此马入阵斗，四蹄风举行如空。大夫忠勇万人敌，此马肝胆能与同。涉深历屡转战，巧随人意为西东。归来爱马如爱子，亲饲刍豆杂马僮。刀疮箭孔手摩抚，腾槽意若相感通。今年大夫死殉国，此马悲鸣惨不食。雄姿猛气顿销沈，拳毛脱落无颜色。愿为鬼马驰鬼雄，风雨阴森从击贼。部下健儿不敢骑，苕上词人早相识。方瞳峻耳形未殊，日日来看泪沾臆。”又：癸丑武昌之陷，多云笏太守自襄阳移守首郡，率队巷战，力竭死，所乘战马亦称神骏，江夏陈维周为作歌云：“太守之马连钱，长飚莽荡如骑龙。马高八尺头角崭，双眼夹镜莹方瞳。颓云压阵阵鼓急，天骨开张屹山立。巨炮一声众马喑，烈火光中奋身入。人膝马腹相进合，左射右射短兵接。马首辟易万贼泣，头颅乱落轻如叶。追奔余怒腾秋潮，一跃三丈飞空壕。战罢归去尘不动，朔风卷地天为高。”想见纵横扫荡之概。又云：“公昔麾守来襄阳，此马相随百战场。自从量移武昌郡，又值狂寇纷鸱张。库无储银军无糈，大官远遁拥干橹。啮指呼天绝外援，谁与守者一巡抚。此时此马惨无色，长鸣顿辔气填臆。可怜赤汗桃花红，热血满腔酬不得。杀气入城女墙黑，太守上马呼杀贼。谓马汝奋我死格，生共功名死报国。马蹄蹂尸不暇择，只见刀光一片白。斫贼愈多势愈剧，人众拚用孤军敌。须臾乱箭中马死，太守裹创仆复起。横矛解印授团兵，忠魂遂葬井泉水。”述其授命疆场，凛凛犹有生气。云笏由比部出守，时寇氛已迫，崎危叱驭，盖早拚一死矣。
八旗将才继起，与征赭之役者，推多忠勇（隆阿）。从曾胡剿寇，积功官荆州将军，以攻中炮卒，亦广雅所咏《五北将》之一也。广雅诗云：“明公将步布将骑，纵横天下皆如意。胡公东征善知人，鲍步多骑左右臂。收取太湖扼潜山，奇兵横绝集贤关。马队八百敌万众，无发无捻无精坚。陈狗失穴如游沸鼎内，安庆无援已在掌握间，江淮大局进退在一战，挂车河水流血成朱殷。古来骑将专击搏，今看陷阵良足乐。灌婴季布平阳侯，不及将军有智略。关中祸乱留花门，三辅焦烂无完村。外援到陕已却步，内兵渡渭徒迸奔。将军钟鼓鸣灞上，终南山色开朝昏。整匡坚巢城如铁，将星遽碎城亦裂。部下金善长穆王曹雷，余威扫尽葱岭雪。从来步骑难兼长，况乃能谋能战平生无败创。所恨仓卒不待一二载，生写形容上紫光。”时回匪扰陕，陕抚刘霞仙督剿屡挫，刘秉璋军亦败，鲍超闻调不至，所恃惟忠勇一军，累战于荆紫关、石马寨、捉马沟、太平山、三角池等处，皆大捷，遂克高陵、泾阳，肃清关辅。既而悍酋蓝大顺陷，驰军往围之，亲登台督战，炮伤左目，鼓声不绝。是夕，蓝酋成禽，整厘城竟复，而忠勇以伤重不起，昏迷中但呼“杀贼”。厥后从左文襄平回疆者，如金顺、善庆、长顺、穆腾阿、王可升、曹克忠、雷正绾辈，皆其部将也。使忠勇犹在，功岂在湘阴下哉！林颖叔时为陕藩，挽忠勇诗云：“偃月城垂克，流星矢独当。将旗春黯淡，列帐夜踉跄。百战灵阴护，三军气蹶张。鼠奴期尽磔，遗恨未禽王。”亦深叹惜忠勇。蒙古人所统为黑龙江骑兵，与都直去并以敢战者。初从僧忠王平高唐、连镇、冯家屯贼巢，复从直夫克武汉，复黄梅、广济。直夫督师扬州，举以自代，遂专戎柄。由是迭克潜山、桐城、宿松、舒城。集贤关一役，以寡胜众，世尤称之。姜提军（玉顺）亦其部曲，忠勇笃爱之，尝曰：“吾鞭梢所指，是儿能了之，安可以绳尺拘也。”忠勇殁，同列不相容，遂引去，流转江湖间。每述西征事，声泪俱咽，所持扇以铁为胁，他人莫能用。黄秋岳为赋《铁扇子歌》，其述忠勇战绩云：“初从太湖收潜山，阵云直压集贤关。大呼陷壁一敌万，铁骑腾蹴轮朱殷。其余诸战亦少偶，生缚名王常八九。羽书日夕下江淮，先声僵走‘四眼狗。’”道咸而后，丰沛将才寝衰，若塔与多，犹称后劲。
陈晓亭军门，战死于征赭之役，杨雪沧为作挽歌，有云：“高浦区区弹丸地，天何萃生盖世豪。李忠毅后一公耳，奇劫同列水仙曹。”谓其与忠毅俱籍同安，且皆死于水也。忠毅征蔡牵，乘胜跃入其舟，几获牵者再，为牵奴林阿小发炮所中，其死敌也以怙胜。晓亭亦然。当其守福山与贼麈战，已大捷，毙贼无算，众劝慎进，晓亭不顾，扬帆径渡，遂中飞炮，谓非误于怙胜乎！雪沧作歌述其事云：“正月二十有六日，岁在癸丑白战鏖。四合山头望江水，腥风吹浪征袍。劝公得意勿再往，须虞陷或堕牢。公乃张帆芜湖去，飞炮陡落命号眺。”晓亭名胜元，生平倜傥自喜，尝制僧服藏笥，语人曰：“吾他年功成，得披缁入山足矣。”竟不克践。
元和严戊卿（承咸），名诸生也。有《捕鳄行》纪吴中潮匪事。盖自道光朝订约互市，潮人贩土者，集吴郡，多居阊门外，有富而豪者为之魁。自癸丑金陵陷，假名保卫，开局练勇。无识殷户，各赀助之，局给以灯，悬门外，许以有警报局，即为驱捍。且有钜绅徙乡，雇勇护送者。由是启其觊觎，始而掠食，继乃昼劫，自乡而渐及近城，甚者占踞华屋，强娶艳女。或持刀登门吓诈，又或拦街械斗，列炮当路，阻绝行人。其魁夙结官府，讼必阴袒之，小民无所控诉。太守薛君（焕）习闻其事，甫下车，即白中丞，部勒士卒。中秋夜午，亲率出城搜捕。初犹抵拒，力不敌，乃弭首就缚，起赃无算。捕至，分别首从，先后刑戮。历年积患以清，吴人比于昌黎驱鳄。戊卿因有是咏，其诗云：“潮州刺史驱鳄鱼，千载以来称灵异。潮州近海风气恶，其人大抵鳄鱼类。冥顽不灵藐王章，羊很狼贪性狂恣。粤西余孽窜江浒，羽檄争驰方有事。潮人杂处阖闾城，白日横行无畏忌。掠人财贿充橐囊，掳人妇女入旅次。西城户口最殷繁，夜夜人家惊寇至。昔日鳄鱼在恶溪，今日鳄鱼在平地。昔食民畜害犹小，今食民膏祸更炽。河东太守人中豪，一麾出守来吴市。下车即问民疾苦，同声切齿潮贼肆。访问得实心激昂，不露声色运神智。区别莠良散其党，约法三章伸大义。随向军门请兵符，材官苍头密布置。中秋夜半月朦胧，鱼钥潜开偃帜。雷霆疾走捣其巢，身先队伍青骑。潮人恃众犹跳梁，凭高困守举烽燧。中之虎釜中鱼，一网擒之伏猛鸷。当时抗拒数十人，先服上刑市中弃。其余械系尚数百，累累入城属之吏。省释无辜不滥刑，巨魁骈首试刃利。黄歇堂前秋草殷，鲸鲵京观叠肩臂。士民环瞩声欢腾，粤寇闻之心亦悸。吴地已无内顾忧，江上凯旋望群帅。”时有巨魁郑姓者，徼幸免脱，事后就获，仅递解回籍，盖犹有袒庇之者，论者以为遗憾。故贝子木和戊卿诗，有“巨鱼漏网”之叹。然太守是举，力除民害，固可传矣。
康乾时，泰西诸国叩关输琛，意在遣使通市。列圣仅縻羁之，始终未允所请。其时海舶来止，但限于珠江一隅。鸦片之役，国威顿挫，乃有“五口通商”之约，庚申和约渐推及于南、北内地。厥后窥伺益深，威棱积损，驯至租借军港，形胜尽失。固繇于师徒之不竞，向使谋国群公，审闭关之不可久恃，乘时应势，预为策画，其弊或不至此。周玉山督部（馥）尝纂集道光以来通商各国条约，勒为专帙。书成，题诗志感云：“惊心五十年间事，盘敦干戈几变迁。前辙后车非鉴远，徙薪曲突在机先。市船可算非无术，琴瑟难调要改弦。气局日新谁遏得，盛衰莫尽诿天缘。”盖亦深慨故步自封之失。当通商衙门初设，朝士自爱者，类以致身洋务为耻。主清议者，动即昌言攘夷，而中外大势，茫然罔察。方曾文正治天津教案，吴中丞（大廷）纪事诗有云：“横海屠鲸手，防军落雁都。纷纷筹策者，可解火攻无。”伊犁事亟，或作《愤言》诗，亦云“第一人心尤足恃，草茅也耻说和戎”。百年间风气如此。后来甲申、甲午诸役，未始非清议成之。矫之者又往往曲徇外情，侥幸旦夕无事，所见抑尤卑矣。
天庾之供，仰于河运。自嘉道以后，淮低于董，漕臣多方挽济，迄无长策。上下为之交困。泾县潘文慎（锡恩）督南河时，创为灌塘之法。先于黄河南淮水来处筑为围堤，而缺其南面，引粮艘泊焉。乃戽淮水入塘，涨高则启其北堤，放粮艘渡黄而北。一时利赖之。玉山督部《过清江浦》诗云：“借黄济运运随淤，当日权宜术本疏。却羡潘公灌塘法，自留《金鉴》未编书。”犹叹美其事。《治水金鉴》，文慎所著书也。承平时，淮浦一隅，为漕河两督所驻。官枝帑滥，奢靡成风。刘相国权之尝计运粮一石，费银十六两至十八两，而河防之费不与焉。乾隆以后，河防积耗益繁。工需不足，继以捐例，亦繇牵于漕运故耳。虽有主南漕改折，或规复海运，迄无敢议行者。迨咸丰初，铜瓦厢决，运道中梗，始由海程。岁运百余万石，公私撙节，不可胜计。玉山诗所谓“天心为国添长算，特遣黄河入济流”也。厥后轮舶畅行，河运遂废。而河行山东境，转为东民之患。玉山久官北直，屡奉檄治河，奏奇效。其论治河，主顺水性。有诗云：“大智如无智，专视水行止。人心与水一，水自听驱使。滔天滥时，水本非得已。疏塞失水性，水患从此始。”盖阅历有得之言。合肥李文忠河工奏疏，论者称其详核，皆玉山赞助之也。
用手机扫一下二维码，在手机上阅读或分享到微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