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父母命苦叮咛焉敢过辞

词曰:
    关雎君子,桃夭淑女,夫岂不风流?花自生怜,柳应溺爱,定抱好衾裯。谁知妾侠郎心烈,不要到温柔。寝名食教,吞风吐化,别自造河洲。
    调寄《少年游》
    话说水尚书还到家中,看见冰心小姐比前长成更加秀美,十分欢喜,因说道:“为父的谪贬在外,历过了多少风霜险阻,也不甚愁。今蒙圣恩,受这些荣华富贵,也不甚喜。但见你如此长成,又平安无恙,我心甚慰,又为你择了一个佳婿,我心甚快。”冰心小姐听见父亲说为她择了一个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几分疑是铁公子。因说道:“爹爹年近耳顺,母亲又早谢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儿一人,已愧不能承继宗祀,难道还不朝夕侍奉?爹爹怎么说起择婿,教孩儿心痛。孩子虽不孝,断不忍舍爹爹远去。”水尚书笑道:“这也难说,任是至孝,也没有女孩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个平常之婿,我也要来家与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风流不必言,才华俊秀不必言,侠烈义气不必言,只他那一双识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胆,敢担当的硬骨,能言语的妙舌,真令人爱煞。
    我故自做主意,将你许嫁于他。”冰心小姐听见听说话,渐渐知了,因虚劈一句道:“爹爹论人则然,只怕论礼则又不然了。”
    水尚书虽与铁都院成了婚姻之约,却因铁公子前番说话不明,叫他归询自知,今见女儿又恐礼不然,恰恰合着,正要问明,说道:“我儿,你道此婿是谁,就是铁都堂之长公子铁中玉也。”
    冰心小姐道:“若是别人,还要女儿苦辞。若是铁公子,便不消孩儿苦辞,自然不可。就是女儿以为可,铁公子亦必以为不可也。何也?于婚姻之礼有碍也。虽空费了爹爹一番盛心,却免了孩儿一番逆命之罪。”
    水尚书听了,着惊道:“这铁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而行,为何于婚姻之礼有碍?”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个缘故。”遂将过公子要娶她,叔叔要撺掇嫁她,并假报喜,抢劫到县堂,亏铁公子撞见,救了回来,及铁公子被他们谋害几死,孩儿不忍,悄悄移回养好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闻男女授受不亲,岂有相见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义侠之举,感恩知己则有之,若再议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岂非有碍?”
    水尚书听了,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怪道铁公子前日说话,模模糊糊。我儿,你随机应变,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爱。这铁公子见义敢为,全无沾滞,要算个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来,这铁公子非你,也无人配得他来;你非铁公子,也无人配得你过,真是天生美对,况那些患难小嫌,正是男女大节,揆之婚姻嘉礼,不但无碍,实且有光。我儿不消多虑,听我为之,断然不差。”正是:女之所避,父之所贪。
    贪避虽异,爱幕一般。
    按下水尚书父女议婚不提。
    却说过公子自成奇回来,报知水侍郎不允之事,恨如切骨。
    后见父亲上本请斩,甚是快活。又闻得被铁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转升了尚书,愈加愤恨。后又闻水尚书与铁都院结了亲,一发气得发昏。因与成奇苦苦推求道:“我为水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却被这铁家小畜生冲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骗他来,打一顿出出气,不料转被他打个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转讨个没趣。这还是我们去寻他惹出来的,也还气得过,只是这水小姐的亲事,我不成也还罢了,怎因我之事,倒被他讨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稳稳,一毫不费气力,议成亲事!我就拼死,也要与他闹一场,兄顺为我设个妙计。”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独自居处,尚奈她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书回来,一发难算计了。”过公子道:“他升了尚书,须管我不着!”成奇道:“管是管不着,只是要与他作对头,终须费力。”过公子道:“终不然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罢,也难明做,只好暗暗设计,打破他的亲事。”
    过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亲事,我便心满意足了。且请问计将安在?”成奇道:“我想了大官宦人家,名节最重,只消将铁公子在他家养病之事,说得不干不净四下传将开来,再央人说到他耳边里去,他怕丑,或者开交,也未可知。他若听了,全不动意,到急时拚着央一个相好的言官,参他一本,出出气,他也自然罢了。”过公子听了,方欢喜道:“此计甚妙,我当日就去见府县官,散起谣言。”成奇道:“这个使不得,那府县都是明知此事的,你去散谣言,不但他不信,只怕还要替他分辩哩。我闻得府尊不久要去,县官又行升了,也不久要去。
    等他们归官去了,候新官来,不晓得前边详细,公子去污辱她一场,便自然信了。府县信了,倘央人参论,便有指证了。”
    过公子听了,欢喜道:“我兄怎算得如此精详,真孔明复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耻下问,还有妙于此者。”
    过公子道:“此是兄骗我,我不信更有妙于此者。”成奇道:“怎的没有?前日我在京中,见老爷与大夬候往来甚密,又闻得大夬候被铁中玉在他养闲堂搜了他的爱妾去,又奏知朝廷,将他幽闭三年,恨这铁中玉刺骨。又闻得这夬候因幽闭三年,尚未曾生子,又闻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禀知老爷,要老爷写书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说明是铁中玉定下的,叫大夬候用些势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铁公子欺他之恨,他自然欢喜去做。他若做成,我们便不消费力,岂非妙计?”
    过公子听了这番计,只欢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欢喜,还有一妙计,率性捉弄他一番,与公子欢喜吧。”过公子道:“既是如此,一发要请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闻得仇太监也与老爷相好,又闻得仇太监有一个侄女儿,生得却颇丑陋,还未嫁人。何不一发求老爷写封书,总承了铁中玉,也可算我们仇将恩报了。”过公子听了,连声赞妙道:“此计尤妙,便可先行。要老爷写书不难,只是又要劳兄一行。”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辞劳。”正是:好事不容君子做,阴谋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测真无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接下过公子与成奇,谋写书进京不提。却说铁公子在西山读书,待到秋闱,真是才高如拾芥,轻轻巧巧,中了一名举人。
    待到春闱又轻轻巧巧中了一名进士。殿试二甲,即选了庶吉士。
    因前保奏孝有功,不受待诏,今加一级,升做编修,十分荣耀。
    此中铁中玉已是二十二岁,铁都院急急要与他完婚。说起水小姐来,只是长叹推辞;欲要另觅,却又别无中意之人。恰好水尚书一年假满,遣行人催促还朝,铁都院闻知,因写信与水尚书,要他连小姐都携进京,以便结亲。
    水尚书正有此意,因与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圣恩钦召,此番进京,不知何时方得回家。你一个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为不便,莫若随我进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儿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丢在家中,要生孩儿何用?去是愿随爹爹去,只有一事,先要禀明爹爹。”水尚书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说。”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议铁公子亲事,孩子却万万不能从命。”水尚书听了,大笑道:“我儿这等多虑,且到家中看机缘,再行区处。但家中托谁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总其大纲,其余详细,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书一一听了,因将家业托与水运并水用夫妻,竟领了冰心小姐,一同进京而去。正是:父命隐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发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书已到京师,原有田宅居祝见过朝,各官俱来拜望。铁都院自拜过,就都铁中玉来拜。铁中玉见水尚书是个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脉,也就忙来拜,但称晚生,却不认门婿。水尚书看见铁中玉此时已是翰林,又人物风流,十分欢喜。相见加礼款接。每每暗想道:“这铁翰林与我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可称佳妇佳儿。但他父亲前次已曾行过定礼,难道他不知道,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写门婿?窥他的意思,实与女儿的意思一般,明日做亲,只怕还要费周旋。”又想道:“我与铁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从?且从容些时,自然妥贴。”
    过了些时,忽一个亲信的堂吏,暗暗来禀道:“小的有一亲眷,是大夬候的门客,说大夬候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书与他,盛称老爷的小姐,贤美多才,教他上本求娶。这大夬候犹恐未真,因教门客访问。这门客因知小的是老爷的堂吏,故暗暗来问小的。”水尚书听了,因问道:“你怎生样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爷的小姐,已久定与新中翰林铁爷了。”他又问可曾做亲?小的回他道:“亲尚未做。他遂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报知老爷。”水尚书道:“我知道了。他若再来问你。你可说做亲,只在早晚了。”堂吏应诺而去。
    水尚书因想道:“这大夬侯是个酒色之徒,只为抢人家女子,幽闭了三年。今不思悔过,又欲胡为。就是请了旨自来求亲,我已受过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辱舌,又要结一个冤家。莫若与铁亲家说明此意,早结了亲,便省得与他争论了。”又想道:“此事与铁亲家说倒容易,只怕与女孩儿说倒有些为难。”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对她说道:“我儿,这铁公子姻事,不是我父亲苦苦来逼你,只因做一日亲,早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亲事,有什么是非?”水尚书就将堂吏之言,说了一遍,道:“你若不与铁翰林早早结了亲,只管分青红皂白,苦苦推辞,明日大夬侯访知了,他与内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内里弄出手脚来,那时再分辩便难了,不可十分任性!”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儿任性。礼如此也。方才堂吏说是有人寄书与大夬候,爹爹可知这寄书与大夬候,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谁?”水尚书道:“这事我怎得知?”冰小小姐道:“孩儿倒得知在此。”水尚书道:“你知是谁?”冰心小姐道:“孩儿知是过学士。”水尚书道:“你怎知是他?”
    冰心小姐道:“久闻这大夬候溺情酒色,是个匪人,又见这过学士,助子邪谋,亦是匪人。以匪为匪,自然结合。况过学士前番为子求娶孩儿,爹爹不允,一恨也;后面请斩爹爹,圣上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闻爹爹将孩儿许与铁家,愈触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耸动大夬候与孩儿为难。不是他更有何人?”水尚书道:“据你想来,一毫不错。但他既下此毒手,我们也须防备。”冰心小姐道:“这大夬候若不来寻孩儿,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谗上本求亲,孩儿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一本,将他从前做过的事,一齐翻出来。”水尚书道:“我儿虽如此说,但冤家可解不可结,莫若只早早做了亲,使他空费一番心机,强似挞之于市。”
    父女正商量未了,忽报铁都院差人请老爷过去,有事相商。
    水尚书也要见铁都院,因见来请,遂不扮职事,竟骑了一匹马,悄悄来会铁都院。铁都院接着,邀入后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说道:“今日我学生退朝,刚出东华门,忽撞见仇太监,一把扯着,他说,有一侄女儿要与小儿结亲。我学生即一口就回他已定聘了。他问,聘的是谁家。我学生怕他歪缠,只得直说出是亲翁令爱。他因说道:‘又不曾做亲事,单单定聘,也还辞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这个仇太监不明白道理,只倚着内中势力,往往胡为,若但以口舌与他相争,甚是费力。况我学生与亲翁,丝萝已结,何不两下讲明,早早谐了秦晋,也可免却许多是非。”水尚书道:“原来亲翁也受此累,我学生在受此累。”遂将堂吏传说大夬候要请旨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铁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发该乘他未发,早做了亲。莫说他们生不得风波,就是请了圣旨下来,也无用了。”
    水尚书道:“早做亲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过公子之害时,曾接令郎养病一番,嫌疑于心,只是不安,屡屡推辞,恐仓猝中不肯就出门。”铁都院道:“原来令爱小儿性情一般坚贞。小儿亦为此嫌,终日推三阻四,却怎生区处?”水尚书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爱慕而愿结丝萝,所以推辞者,避养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伤名教耳。惟耳避嫌恐伤名教,此君子所以为君子,而淑女所以为淑女,则父母国人之所重也。若平居无事,便从容些时,慢慢劝他结亲,未为不可,但恨添此大夬候与仇太监之事,从中夹妙,却从容不得了。只得烦老亲翁与我学生各回去劝谕二人从权,成此好事,便可免后来许多唇舌。令郎与小女,他二人虽说倔强,以理谕之,未必不从。”铁都院道:“老亲翁所论,最为有理,只得如此施行。”二人议定,水尚书别了回家。正是:花难并蒂月难圆,野蔓闲藤苦苦缠。
    须是两心无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缘。
    铁都院送了水尚书出门,因差人寻了铁翰林回家,与他商量道:“我为仇太监之言,正思量要完亲事,故请了水先生来计议。不期大夬候死了夫人,有人传说,他要来续娶水小姐。
    水先生急了,正来寻我,也愿早早完婚。两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缘到了,万万不可再缓。我儿,你断不可仍执前议,挠我之心。”铁中玉道:“父亲之命,孩儿焉敢不遵?但古圣贤于义之所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孩儿何独不然?奈何因此蜂虿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乱其素心。若说仇太监之事,此不过为过公子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铁都院道:“你纵能驾驭,亦当为水小姐纷解。”铁中玉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须明与水尚书言过,外面但可扬言结亲,以绝觊觎之念,而内实避嫌,不敢亲枕衾也。”铁都院听了,暗想道:“既扬言做亲,则名分定矣,内中之事,且自由他。”因说道:“你所说倒也两全,只得依你。”遂令人拣选吉期预备结亲。
    到了次日,忽水尚书写了一封书来,只见上在写着:所议之事,归谕小女,以为必从,不期小女秉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祸,今再三苦训,方许名结丝萝以行权,而实虚为合卺以守正。弟思丝萝既已定名,则合卺终难谢绝矣,只得且听之,以图其渐。不识亲翁以为然否?特以请命,幸示之教之,不荆弟名正具铁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对,得此淑女,可谓家门有幸,亦于名教有光矣。但只是迎娶回来,若不合卺,又要动人议论,莫若竟去就亲,闺阁内,合卺不合卺,便无人知觉矣。”因写书将此意回复水尚书。水尚书见说来就亲,免得女儿要嫁出,愈加欢喜。两人同议定,择了一个大吉之日,因要张扬使人知道,便请了在朝显官来吃喜筵。
    到了这日,大吹大擂,十分热闹。到了黄昏,铁都院打了都察院执事,中玉打着翰林院的执事,同穿了吉服,坐了轿,径到水尚书家来就亲。到了门前,水尚书迎入前厅,与众宾朋亲相见。相见过,遂留铁都院在前厅筵宴,就送铁中玉入后厅,与冰心小姐结亲。
    铁中玉到得后厅,天色已晚,满厅上垂下珠帘,只见灯烛辉煌,如同白昼。厅旁两厢房,藏着乐人在内,暗暗奏乐。厅上分东西,对设着两席酒筵;厅下左右铺着两条红毡。许多侍妾早已拥簇着冰心小姐,立在厅右,见铁中玉到帘,两个侍妾忙扯开帘子,请铁中玉入去。冰心小姐见铁中玉进来,毫不作儿女羞涩之态,竟喜孜孜接着说道:“向蒙君子鸿恩高谊,铭刻于心,只道今生不能致谢,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怜,父母忽无心遂愿,今得少陈知感,诚厚幸也。请上受贱妾一拜。”铁中玉在县堂看见冰心小姐时,虽说美丽,却穿的是浅淡衣服,今日却金装玉裹,打扮得与天仙相似,一见了只觉神魂无主,因答道:“卑人受夫人厚德,不敢齿牙明颂,以辱芳香。惟于梦魂焚祝,聊铭感佩。今幸亲瞻仙范,正有一拜。”遂各就红毡对拜了四礼。侍妾吩咐厢房乐人隐隐奏乐。拜完乐止,二人东西就位对坐。侍妾一面献茶。因是合卺筵,不分宾主,无人定席,一面摆上酒来对饮。
    饮过三巡,铁中玉因说道:“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已久相忘,不敢复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虽叨一第,不足动心,然夫人培植恩私,时时跃入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临事,何人不献刍荛?问途,童子亦能指示。但患听之者难,从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从,正君子之善所也,贱妾何与焉?
    若论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贱妾者,犹说游戏县堂,无大利害;至于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关天子,岂游戏之所哉?而君子竟谈笑为之。虽义侠出于天生,而雄辩惊人,正言服众,故能耸动君臣,得以救败为功,而令家严由此生还,功莫大焉!妾虽杀身不足报万一,何况奉侍箕帚之末,而敢过为之推辞哉?
    所以推辞者,因向日有养病之嫌,虽君之心,与贱妾之心无不白,而传闻之人则不白者多矣。况于今之际,妒者有人,恨者有人,谗者有人,安保无污辱,安保无谤毁?若遵父命,而早贪旦夕之欢,设有微言,则君子与贱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尽,再结缡于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贱妾之不幸,为君子高风累也。不知君子以为然否?”
    铁中玉听罢,连声俯首道:“卑人之慕夫人,虽大旱云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况闻两大人之命,岂不愿寝食河洲荇菜?而惶惧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遗恨也。然而两大人下询,实逡巡不知所对,今既夫人之宛转,实尽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无他议,事归终吉,或为今日而言也。”水小姐道:“即今日之举,亦属勉强,但欲谢大夬侯、仇太监于无言也,不得不出此。”铁中玉道:“卑人料大夬侯与仇太监,皆风中牛马,毫不相及,而忽然作出此山鬼伎俩者,自是过氏父子为之播弄耳。今播弄不行,恶心岂能遂意,不知又将何为?”
    冰心小姐道:“妾闻凡事未成可破,将成可夺。今日君子与贱妾,此番举动可谓已成矣,破之不能,夺之不可,计惟有布散流言,横加污蔑,使自相乖违耳。妾之不敢即荐枕衾者,欲使通国知白璧至今尚莹然如故,而青蝇自息矣。”铁中玉道:“夫人妙论,既不失身之正,又可谢谗之奸,真可谓才德兼全也。但思往日养病之事,出入则径路无媒,居停则男女一室,当此之际,夫人与卑人之无欺无愧,惟有自知,此外则谁为明证?设使流言一起,纵知人者,以为莫须有,有执笔何所据,而敢判其必无,致使良人之子,终属两悬,则将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无虑也。妾闻天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于中阻挠者,正以砥厉其操守,而简炼其名节也。
    君子得之,小人丧之,每每于此分途焉。譬如君子义气如云,肝胆似铁,爵禄不移,威武不屈,设非天生,当不至此。贱妾虽闺娃不足齿,然粗知大义,略谙内仪,亦自负禀于天者,不过冥冥中若无作合,则日东月西,何缘相会?枘圆凿方,入于参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怜,至于患难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隐隐可知,然那时养病,心虽出于公,而事涉于私,故愿留而不敢留,欲亲而不敢亲。至于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犹未白,故已成而终不敢谓成,既合而犹不敢合者,盖欲操守名节之无愧君子也。此虽系自揆,而实成天之所成。君与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转不相成,则天生君与妾,不既虚乎,断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浅窥,君子但安俟之。天若鉴明,两心自表白也。即使终不表白,到底如斯,君与妾夫妇为名,友朋为实,而花朝月夕,乐此终身,亦未必非千秋佳话也。”
    铁中玉听了,喜动眉宇道:“夫人至论,茅塞顿开,使我铁中玉自今以后,但修人事,以俟天命,不敢复生疑虑矣。”
    二人说话投机,先说过公子许多恶意,皆是引君入幕,后说过学士无限毒情,转是激将成功。正是:合卺如何不合欢,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识得其中妙,始觉圣人名教宽。
    这个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缠,丝萝再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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