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施智伯发议天和行 凌贵兴夜宿巡抚衙

且说梁天来当下痛定一番,只得雇人把张风尸首,抬到天和行里,备棺盛殓。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悲苦,不觉生起病来。恰好儿子养福,从谭村来到,服侍了几天,请了一个医生来诊治。这医生姓程,表字万里,同天来是总角之交,年轻的时候,又同在一处学习管弦歌唱。后来大家都有了年纪,各营生业。天来时时要到南雄,后来又开了糖行。那程万里是个医学世家,他有了家传,便行起医来,又在第六甫开了一家永济堂药店。
    白从天来遭了这场横祸,他也时常来探问。此时知道天来有病,自然用心医治,又劝他不要悲哀,大冤终有伸雪之日。
    天来一连服了几天的药,方才略略痊愈,只是不便出门,叫人去请了何杰臣、施智伯同来商量。杰臣是没有甚主意的。智伯道:“我听得焦按察审那一堂,便夹死了张义土,我是一气一个死。到这里来探望过梁兄一次,因为听见说病了,不便进来打搅。依我的意思,再到抚院里去告他一告,务必要伸这个冤。起先是七尸八命,此刻是八尸九命了!”天来叹道:“话是这等说,只是前天小儿来了,传来家母的话,叫我不要再告了。闻得凌贵兴为了这件事,撒开手的用钱,已经用出去好几万了,我们怎么敌得他过?此刻世界上只要有钱,谁还讲理呢!这是家母的话,我也再三想过,俗语说的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自从遭了这件事,虽然承先生的情,不取我的润笔,然而舍间一日之间,要殡殓七个人,加之各衙门的打点,我虽然不及贵兴用的撒泼,然而已经用的不少了,近来竟然觉着有点拮据了,昨天敝行要出一票货,要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知费了多少事,才调拨过来。照这样说,我同贵兴真是卵石不敌。话虽如此,我这九条人命,总不能白白的送给他。所以我左想右想,成了个病,幸得托福痊愈了,今日特请先生来商量,或者从此改个法子,只管去催县里缉捕强盗,等捉着强盗时,强盗去供出他,他自然没得好推赖了,不知这个法子行不行?”智伯道:“已经过了三个衙门,此刻忽然放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万一捉着了强盗,那强盗不肯供出他,那又为之奈何?何况强盗未见得就捉得着呢?从来说:‘擒贼擒王’,若不先告倒了贵兴,我敢说一句,这个案断不会有破获的日子。”杰臣道:“依先生这个说法,还到哪里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抚院里告。”杰臣摇头道:“不行,不行!我闻得凌贵兴向来认得一个萧抚院的表弟,这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单知道他姓李。他们两个人十分要好。自从闹了这件事之后,他们又格外的亲热起来。大约他两个各有所图。贵兴是要结交他,做个奥援,以备缓急。姓李的是知道贵兴是个富户,要想从中刮他几个,又听说这个姓李的,还在萧中丞跟前,力荐贵兴的才学,萧中丞要了贵兴的文字看过,也十分欣喜。姓李的就从中撮合,叫萧中丞收他做个门生。
    贵兴就拿了一挂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顶子,还有两样甚么东西,做了贽见,送过门生帖子。我家用的小厮,和他家喜来认得,所以知道这个底76细。你想告得他动么?”智伯道:“不管告得动告不动,且告他一告再说。况且这位萧中丞的官声甚好,或者他不肯袒护门生,也未可知。万一真个告不动时,却再商量。我的意思便是这样,不知梁兄以为如何?”
    天来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言。智伯道:“不是我一定要唆你们两家的讼,况且梁兄的老太太,又教训了,说不要再告,我们朋友,又是初交,何必多嘴?不过为的是死者沉冤莫雪,所以代抱不平罢了。”杰臣沉吟道:“莫非这件事错疑了贵兴么?到底不曾拿到他的真凭实据”智伯道:“何兄,你太小心了,梁凌两姓,本来是亲戚,张凤何必强来做证?
    这不是凭据么?况且他是事前先来报信的,不是事后才说出来的,还不真实么?两家既是亲戚,如果告错了他,凌家早就有人出来理论了,何以寂寂无闻呢?兼且贵兴也理直气壮,可以到堂伸诉,何必又捏出甚么借票来搪塞呢?又何必广行贿赂呢?有了这许多,还说没有真凭实据,那除非是要贵兴自首,才算得凭据了!”天来听了,决然道:“我就一定往抚院里去再告他一纸,还求先生费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个白禀道:“我早就写定了。”天来接来一看,领起的是:“告为屠证沉冤,坑生灭死,千金易捏,九命难伸,鬼泣神悲,叩求超生雪死事。”因说道:“我明日就送去,从此我立定一个主意,哪怕告到天上去,也要伸了这个冤,方才歇手!”当下大家又谈了一会方散。
    到了次日,天来带了呈词,走到抚院里,盖戳呈递,谁知盖戳房,看见他的呈子,连臬台都告在里面,吓得把舌头吐了出来,几乎缩不回去,不肯盖戳。天来没了主意,忙忙去寻着智伯,告知缘故。智伯道:“这个小事,后天便是初一,抚院要出来拈香,你去拦舆递投便了!”天来依言,捱到初一,起个五更,走到关帝庙旁边伏定。等萧抚院来拈过香,上轿要行的时候,他便抢步过来,左手捧着呈词,右手扳着轿杠,双膝跪下,口中大呼冤枉,轿旁的戈什哈,登时把天来按住,两边拈香班的文武官员,也吃了一惊。内中还有个番禺县,认得是梁天来,更吓的心中乱跳,暗想到:“今番坑了我了!”刘太守焦按察也觉得心里不安,当下戈什哈在天来手中,取过呈词,递到轿里,萧中丞看了,便叠起来,放在袖子里。旁边戈什哈便把天来推过一旁,镗镗镗几声锣响,萧中丞去了。这里文武百官,也都纷纷散去。
    天来虽然拦舆递了呈词,却是惘惘然犹如做梦一般,又不见萧中丞发落一句半句话,正不知是甚么缘故。怔了半晌,看看那文武各官,也有打道的,也有坐轿的,也有走路的,纷纷都散了,他还在那里出神。暗想这个呈子,递的准不准呢?好叫我难解!只得冉去见智伯,把以上情形告诉了他。智伯道:“好了,这是告准了!梁兄,你回去静听好消息吧。”天来不胜欢喜,以为此仇一定可报,凌贵兴指日可擒了。
    谁知凌贵兴自从设法夹死张凤之后,也以为从此去了一个大患,如果天来再要上控,只可控到抚院里,抚院是素有照应的,自然更不怕他,何况没了证人,他也未必敢再告了。因此带了爵兴、宗孔径回谭村。仍旧招了林大有、凌美闲……一班人,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互相称贺。一连吃了几天的酒,好不快活。
    这一天将近掌灯时候,忽见三德号的一个伙计跑来,说抚台打发人到号里来请,不知有甚么要事,特来通报。贵兴听了,正在狐疑。不一会,只见一个抚台的旗牌走来道:“凌老爷!大人有请,务必今日赶上省去,已经留下南门,专等凌老爷了。“贵兴心下疑惑,问道:“可知道有甚么事?”旗牌道:“不知!”贵兴只得答应了,又给了旗牌的茶资,同爵兴商量。爵兴道:“贤侄只管去,若等到明日午刻不见贤侄回来,我便赶到省里去就是了。”贵兴道:“不知可是讼事?”爵兴道:“就是讼事,也不要紧,里面尽有人照应,不过当面时,贤侄要随机应变就是了。”贵兴无奈,带了喜来,一径叫船到省城去。入得城时,已是交过二鼓,贵兴向抚院行去,走到辕门,劈头遇见李丰。这李丰便是萧抚院的表弟,贵兴一向结识他的,当下李丰见了贵兴,便一把拉住,往自家房里去。贵兴道:“且慢一慢,师帅请我呢。”李丰道:“且慢一慢见,我有活讲。”拉着一直走到李丰房里,李丰道,“你这件事闹的好大,今天出去拈香,梁天来拦舆告了一状,那枝刀笔,委实厉害,把焦臬台也攀倒在内,咬定说他屠证沉冤。他回来了,气的要死,把我狠狠的埋怨了一顿,马上就要行牌府县,亲自提审。亏得我再三分辩,说这是一面之词,不如传了凌某人来,当面问问他,留他一点面子。说了再三再四,方才应允。才打发人到你号里去请,恰好你又不在,只得再打发人赶到你府上去。他此刻气的肝气大发,躺在床上,你且不要进去撩动他的怒气。去请你的那个旗牌,我已经知会过他,叫他只说你生病在家里,你更不必进去了。今夜且住在我处,大家商量一个长策吧。”贵兴听得,目定口呆,手脚冰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李丰又安慰了他许多话,又告诉他,这衙门里某师爷欢喜甚么东西,某师爷欢喜甚么东西,叫他一一预备送礼,又道:“但望他的肝气一时不得好,那就好商量了。”
    这一夜,贵兴何曾合眼?到了天亮,便辞了李丰,出了抚署,回到三德号。一连打发了三次人,去请爵兴,好容易巴到午刻,爵兴来了。贵兴便同婴儿得了乳母一般,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向他讨主意。爵兴道:“此刻且打算送礼进去再说,不知李丰昨日说该送的礼物,你可都记得么?”贵兴道:“开的有个单子在这里。”说罢,递给爵兴。爵兴看过,便道:“这些东西是家里有的,就不必买,没有的赶紧买起来。”一时间起了忙头,分头备办礼物。到了次日,交托李丰,代为致送。可巧萧抚院这肝气病,一时不肯就好,一切公事,由得各位师爷以及李丰,上下其手。过得几日,辕门外挂出一张批来,只把梁天来气了一个死而复活。
    不知怎样批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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