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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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上古哲学史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中国哲学,至周代始有统系可言。然其渊源所自,则甚遥远。如孔子赞《易》,《易》固肇端于伏羲之八卦也;子思传《中庸》,执中之说,固尧之所以命舜也。今杂录上古以来先民传说见于载籍者,撮为此章。其不曰哲学而曰思想者,书阙有间,无可参验,过而予之,以诬古人,所不敢也。
一 本天
载籍之旧,无过《尚书》。《今文尚书》始《尧典》,继之以《皋陶谟》。或谓《典》、《谟》出夏时追述。顾其说则可据矣。舜之命九官十二牧也,曰:“钦哉,惟时亮天工。”(《尧典》)皋陶之陈谟也,曰:“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又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并《皋陶谟》)工曰天工,而典礼命讨,一推其源于天。此后世法天、畏天诸说之由来也。于是箕子陈《洪范》,则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周公作《无逸》,则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旧以“天命”连下“自度”句绝,误。)其在于《诗》,《皇矣》之篇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所以称文王也。《烝民》之篇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并《大雅》)所以美仲山甫也。盖自唐虞逮于三代,《诗》、《书》之所称说,若斯之类,不可胜引。窃原其故,则古初以来,尝穷人物之本。以为非地不能养,非天不能生。人者托体于天,则当以天为父。是以古之王者自称天子。而郊祀上帝,著之《礼经》,谓之报本之祭。观其制名,知有深义,非同偶然者矣。
二 尽人
惟以人为本乎天,故视人亦与天等。尽人之性,则可以参天地而育万物。古称天皇、地皇、人皇,说虽荒渺,而天地人三统之所以立,不可诬也。皋陶称天叙天秩,即曰:“天工人其代之。”武王称天降下民,即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见《孟子》,今伪《古文尚书·泰誓》与此稍异。)人可代天助天,则岂不重乎。且《礼记·祭法》,载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孝经》亦曰:“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于明堂以配上帝。”夫郊禘之祭由来尚矣,而以祖考配之,是人鬼不必降于天神也。不独是也,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亦见《礼记·祭法》)是故祀弃以为稷,祀后土(共工氏之子)以为社,祀黎(颛顼氏之子)以为祝融,祀昧(少昊氏之子)以为玄冥。其为天神,即皆人鬼。吾观祭祀之事,知古之不欲以天而蔑人也明矣。而或乃以吾国人之事天,与他民族迷信神权者相提并论,其得为通于国故者乎?
三 首孝
《孝经》作于孔子。然其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则孝之由来远矣。近人章太炎著《孝经本夏法说》,以为《释文》引郑氏说“禹三王先者”,以先王属禹,必有所据。而墨子用夏道,《汉书·艺文志》序墨家者流,即曰:“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见《太炎文录》)章氏之说自可信。顾吾观《尧典》四岳举舜,曰:“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蒸蒸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孟子言孝,首推大舜,曰:“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使尧舜之事为不妄,孝治天下之说,固有先乎夏世者矣。自是以后,契敷五教,则父子有亲在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之前。《周官》六行,则孝居友睦姻任恤之首。(见《周官·大司徒》)《礼·郊特牲》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夫本乎天,人与物之所共也;本乎祖,则人之所独也。人不知孝,是谓忘祖;忘祖,则不得为人也。故古者宗庙之祭,自称孝孙。(《诗·小雅·楚茨》、《鲁颂·閟宫》)而《孝经》曰:“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然则孝之为教,与古人之重宗法、隆祭祀,盖俱起者矣。抑古之所谓孝者,非仅孝于父母之谓也。《孝经》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礼·祭义》曰:“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又曰:“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思慈爱忘劳,可谓用力矣。尊仁安义,可谓用劳矣。博施备物,可谓不匮矣。”夫此孔子、曾子之言,其出在后。然而《书·甘誓》曰:“用命尝于祖。”非以战陈之勇为孝乎?《大雅·既醉》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非以不匮为孝乎?若是,举行己待人临事为国之道,而一赅之于孝之中。故曰:“夫孝,德之本也。”曰:“人之行莫大于孝。”(并《孝经》)由孔子以上稽《诗》、《书》之传,知所谓先王有至德要道者,圣人之言固真实而无有假托也。
四 用中
自宋以来,儒者有所谓十六字之心传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出梅氏伪古文《大禹谟》,疑不足信。然《论语》既载之矣,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孔子亦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则尧、舜、禹执中之传,果不诬也。不独是也,帝尧之命夔曰:“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尧典》)皋陶之赞禹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皋陶谟》)其言德皆必举两端,而不欲有偏胜之过,是亦中而已矣。孟子曰:“汤执中,立贤无方。”则汤之中也。《洪范》曰:“建用皇极。”注谓皇极大中也。又其言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则箕子、武王之中也。由是而老曰守中(《老子》:“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孔曰中庸,盖吾先民之训,无有或离于中道者。至若以模棱两可为中,以多方迁就为中,此自后世之失,不得以为先民罪,更不得以为中道罪。
五 上民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民贵之义,非自孟子始发之也。盘庚之迁于殷也,所以告其民者,一则曰:“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再则曰:“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书·盘庚》)立君所以为民,古之人早知之矣。故周公称殷王祖甲曰:“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无逸》)其称文王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康诰》)夫至于鳏寡而不敢侮,其尚犹有奴使其民者乎?且古人之所敬事者,天也。而皋陶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皋陶谟》)武王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引《泰誓》)以民为天意所寄托,故畏天者亦畏民。《召诰》曰“用顾畏于民碞”是也。斯义也,春秋士大夫犹或能道之。里革曰:“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纵私回而弃民事,民旁有慝,无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临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专则不能,使至于殄灭而莫之恤也,将安用之。”(《国语·鲁语》)师旷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左传·襄十四年》,中有节文。)夫孤寡不谷,贱名也,而侯王以为称,非自卑而上民之证乎?是以君贵民贱,特起于战国以后暴君代作,一时之邪说。而近人好以后世之事,推论三代以前,遂疑《诗》、《书》所载不足尽信,而民本之义非上古所能晓。则何其厚诬先民之甚也!
六 大天下
公羊家有言曰:“大一统。”(《公羊·隐元年》)此意亦非始于公羊也。禹之称舜也,曰:“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为帝臣。”(《皋陶谟》)夏人之称禹也,曰:“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贡》)夫舜、禹之时,疆域之广,不尽九州。然而其言若是者,非徒为夸辞也。盖其函括寰宇之量,同以为一君之所治,莫有能外者矣。又非独舜、禹为然也,《长发》之诗曰:“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商颂》)所以言汤也。《执竞》之诗曰:“自彼成康,奄有四方。”(《周颂》)所以言武王也。而《周礼·职方氏》辨九服之邦国,自王畿以外,有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其制或不免托之空言,然即规度而论,则何其恢廓也!是以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而大学之教,必极之于平天下;中庸之德,必极之于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古之人以天下为量,不欲以一国自限,其来固已久矣。且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并见《孟子》)大之推于天下者,亦细之不遗于一夫。呜呼!此视彼局于国家主义,或侈言民族平等,而不惜杀人以救人者,不亦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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