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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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墨子名翟。一曰宋人,一曰鲁人。其生略后于孔子。《吕览》谓墨子学于史角之后,而《淮南·要略》则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而不说,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墨者巨子有禽滑釐,世称其受业于子夏。则儒之于墨,其学时有出入,盖可推而知也。《汉志》《墨子》七十一篇,今存者仅五十三篇。
一 兼爱
墨家之言兼爱,犹儒家之言仁也。然仁者由亲以及疏,其间自有差等,故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墨者不然,曰:“爱无差等,施由亲始。”(见《孟子》墨者夷之之言)故儒者多非之。然其说亦自有故,墨子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同尝)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而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而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而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身,故贼人身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之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兼爱上》)盖深原当时祸乱之本,思惟兼爱可以治之。庄子所谓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者也。(语见《庄子·天下》篇)夫鸡癕豕零,时相为帝。儒墨之道,各有其宜。故昌黎欲兼用孔、墨以为治,(《昌黎集·读墨子》)正不得因孟子之距之而废其说也。
二 非攻
兼爱见墨家之仁,非攻见墨家之义。墨子以救乱而言兼爱,即以兼爱而唱非攻,道固然也。其言曰:“今有一人,人入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人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人入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辨义与不义之乱也。”(《非攻上》)且孔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孟子曰:“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又曰:“善战者服上刑。”盖自春秋以至战国,攻战之祸亟矣。然则墨子之言,又恶得而已乎!
墨子非攻,而未尝不主严守备。其言曰:“凡大国之所以不攻小国者,积委多、城郭修,上下调和,是故大国不耆攻之。无积委,城郭不修,上下不调和,是故大国耆攻之。”(《节葬下》)故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而解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拒之,公输盘之攻械尽,而墨子之守圉有余。楚于是乃不敢攻宋。(见《公输》篇)今观其《备城门》、《备高临》诸篇,虽多不可晓,然亦以见墨子之非攻不专恃口舌,必其有不可攻之具,足以待人之攻,而后攻战之事可免。以视空言和平者,固有间矣。
三 节用
攻战何自起乎?起于争。争起于不足。故无术以弭不足之患,攻战即未可止也。此墨子所以言节用也。其言曰:“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车轮鞼匏(同鞄),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节用中》)曰:“其为衣裘何以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凡为衣裳之道,冬加温夏加清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其为宫室何以为?冬以圉风寒,夏以圉暑雨。有盗贼加固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其为甲盾五兵何以为?以圉寇乱盗贼。若有寇乱盗贼,有甲盾五兵者胜,无者不胜。是故圣人作为甲盾五兵。凡为甲盾五兵,加轻以利坚而难折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其为舟车何以为?车以行陵陆,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凡为舟车之道,加轻以利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凡其为此物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节用上》)以节用,故不得不非乐,不得不薄葬。而其自处也,则以裘褐为衣,以跂跻为服,日夜不休,务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不足为墨。”(见《庄子·天下》篇)荀子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知用而不知文,墨子之所以异于儒也。(又《荀子·富国》篇言“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一节,宜参看)
四 天志
庄子之论墨子也,曰:“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天下》篇)夫人之不能不有亲疏厚薄也,性也。今墨子曰:“视人之室,若己之室;视人之国,若己之国。”则亲疏厚薄之伦失矣。人之不能不有哀乐也,亦性也。今墨子曰:“生不歌,死不服。”(见《庄子·天下》篇,即非乐节葬)则哀乐之情失矣。故以人之性言之,则墨子之道未可必行也。墨子非不知之也,故推之于天志,申之以鬼神之赏罚,曰:“天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兼爱上》)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为仁义者,则不可不察义之所从出。然则义何从出?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智者出。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然则义果自天出矣。”(《兼爱中》,有节文)曰:“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兼之为道也,义正。别之为道也,力正。”而总之曰:“子墨子置立天志,以为仪法。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今轮人以规,匠人以矩,以此知方圆之别矣。是故子墨子置立天志以为仪法。”(以上《兼爱下》)此可见墨子之意也。以言天志,则不得不尚同,不非命。盖命之说行,即鬼神无以为赏罚。同之义不立,即天无以范群伦。是故墨子之道,兼爱其本也。下欲以必兼爱之行,则非攻、节用、节葬、非乐。上欲以坚兼爱之信,则尚贤、尚同、明鬼、非命。近人不察,以为墨子尊天鬼,有宗教之意。然吾观《天志》、《明鬼》诸篇,所陈盖甚肤浅。其于天人之故,曾不如儒、道两家之言为能尽其精微。以此为宗教,取其貌而不原其实,未为真知墨子者也。
五 墨经
《庄子·天下》篇谓:“墨子之后,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南方之墨者与相里勤之弟子对文,故以属下为是,旧连上读误),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而晋鲁胜《墨辨注序》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同形)名显于世。”近人因此,遂谓惠施、公孙龙皆墨学之支流。然观《庄子·天下》篇言:“桓团、公孙龙,辨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言:“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辨。”皆与墨者分别言之。庄子与惠子游,惠子之死,庄子曰:“自夫子之死,吾无以为质矣。”(见《庄子·徐无鬼》)使惠子之学果出于墨子,庄子必有言及之者。今庄子不言,则鲁胜所谓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者,特以二子之说与《墨经》多相似,遂为揣测之词,未足为信也。《墨经》有上下篇,各有《说》,共四篇。近世勘校《墨经》者有多家,要仍多错脱不可考。且以非墨家宗旨所在,故不复详述焉。(别有《名家不出于别墨论》,见后)
荀子以墨子、宋钘并言,曰:“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僈,无也),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同悬,殊也,别也)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非十二子》篇)今宋钘之书已佚(《汉志》小说家,有《宋子》十八篇,而隋、唐《志》皆不著目,则其佚已久),其散见各家者,但曰:“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曰:“以情欲寡浅为内,以禁攻寝兵为外。”(《庄子·天下》篇。《荀子·正论》亦同此,并从而辩之,宜参看)其所谓“僈差等,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者,更不可详考。然《庄子·逍遥游》称:“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荣子即钘。(《韩非·显学》言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故知荣子即钘也)意其人必有等视贵贱,非名与分所得而羁絷者。故荀子言然欤?抑宋钘言禁攻寝兵,虽与墨子同,而其所以为禁攻寝兵之说者,则与墨子异。墨子非攻,本之天志。宋钘禁攻寝兵,本之人心。故庄子道宋钘之术,首称:“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胹(从郭校。胹,软也)合驩,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天下》篇)“置之以为主”者,置心以为主也。(旧注谓请得若此之人立以为物主,误)是故使人不斗,先之以见侮之不辱;救世之战,先之以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以心言也;人情欲寡,亦以心言也。惟心不以侮为辱,故无所用斗矣;惟心欲寡而不欲多,故无所用争矣。是则宋钘之说也。而世或以墨翟、宋钘并主寝兵,遂据《荀子》之言,归之一派。则亦未原其立说之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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