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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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见
商君者,卫之庶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以相秦孝公封于商,故曰商君。商君少好刑名之学。既相秦,定变法之令,行告奸之律。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卒以此强秦国,霸诸侯。及孝公死,贵戚怨望者告商君反,秦乃杀商君。太史公作《商君传》,称其天资刻薄,而受恶名于秦为有以。然国家当百度废弛之时,若商君之术者,亦其起弊之良药也。《汉书·艺文志》杂家,有《尸子》二十篇,谓商君实师之。尸子名佼,其书今犹有存者。其言:“臣天下,一天下也。一天下者,令于天下则行,禁焉则止。桀纣令天下而不行,禁焉而不止,故不得臣也。”又言:“益天下以财为仁,劳天下以力为义,分天下以生为神。修先王之术,除祸难之本,使天下丈夫耕而食,妇女织而衣,皆得戴其首,父子相保。此其分万物以生,益天下以财,不可胜计也。”与商君之崇法令,重农战,颇多合者。然则商君之说,固亦有所师承欤!《汉志》《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实亡五篇。
一 农战
商君之所以强秦者,首为农战。其言农战奈何?曰:“有土者不可以言贫,有民者不可以言弱。地诚任,不患无财。民诚用,不畏强暴。”(《错法》)又曰:“地大而不垦者,与无地同。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同。”(《算地》)此其所以言农战也。然意犹不仅此。夫国之所患者,民之散而不可抟也,民之诈而不可用也。而农者著于土,则不易散;少于知虑,则不能诈。不散则壹,不诈则朴。民壹且朴,斯一任上之所用,而无有不从矣。是处强国兵争之世,而欲自存以得志于天下者,不可不由之道也。故其言曰:“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农战》)又曰:“明君修政作壹。去无用,止浮学事淫之民壹之农。然后国家可富,而民力可抟也。”(《农战》)又曰:“夫民之亲上死制也,以其旦暮从事于农。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避农,则必轻其居。轻其居,则必不为上守战也。”(《农战》)观此,则农之用见矣。然其必兼言战者,何也?人知战之所以定外也,而不知战之所以安内也。其言曰:“强国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去强》)又曰:“能生不能杀,曰自攻之国,必削;能生能杀,曰攻敌之国,必强。”(《去强》)又曰:“夫圣人之治国也,能抟力,能杀力。”(《壹言》)其抟力也,以富国强兵也;其杀力也,以事敌劝民也。是故国欲其强,而民欲其弱。曰:“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弱民》)曰:“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强之,兵重弱。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弱之,兵重强。”(《弱民》)国欲其富,而民欲其贫。曰:“治国能令贫者富,富者贫,则国多力,多力者王。”(《去强》)曰:“贫者益之以刑,则富。富者损之以赏,则贫。治国之举,贵令贫者富,富者贫。贫者富,富者贫,国强。”(《说民》)盖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是以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而国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强则卑官,富则轻赏。是以以刑治民则羞辱,以赏战民则畏死,故兵农怠而国弱(用《弱民》原文)。观此,则战之用见矣。老子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若商君者,真可谓刍狗其民者也。然其招三晋之民,农耕于内,而出秦民,攻战于外,卒以区区之秦,雄于天下,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则民之失,正国之得也已。
二 开塞
夫农,民之所苦。而战,民之所危也。然犯其所苦,行其所危,而民群趋之而恐后者,则有开塞之道也。且人情生则计利,死则计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今使利一出于地,则民莫不尽力矣。名一出于战,则民莫不致死矣。此所以开之也。民之所以不乐于农者,为学问、技艺、商贾可以富也。民之所以不乐于战者,为游宦、谈说、私门可以贵也。今不贵学问,重商贾之征,而技艺之民不用,则求富者,必出于农矣。令国之大臣、诸大夫,不得进谈说之士,绝游宦之途,屏私门之请,则求贵者,必出于战矣。此所以塞之也。(以上撮取《算地》、《农战》二篇文意)开塞之道,在于赏罚。赏罚之行,在于重法。故其言曰:“民之外事,莫难于战。轻法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法?其赏少而威薄,淫道不塞之谓也。奚谓淫道?为辨智者贵,游宦者任,文学私名显之谓也。三者不塞,则民不战,而事失矣。故其赏少,则听者无利也;威薄,则犯者无害也。故开淫道以诱之,而以轻法战之,是谓设鼠而饵以狸也。不亦几乎!(几,殆也)故欲战其民者,必以重法。赏则必多,威则必严,淫道必塞。为辩知者不贵,游宦者不任,文学私名不显。赏多威严,民见战赏之多,则忘死。见不战之辱,则苦生。赏使之忘死,而威使之苦生,而淫道又塞,以此遇敌,是以百石之弩射飘叶也。何不陷之有哉!民之内事,莫苦于农。轻法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法(旧作治,以意校正)?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之谓也。故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苟能令商贾技巧之人无繁,则欲国之无富,不可得也。故曰:欲农富其国者,境内之食必贵,而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则民不得无田,无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贵则田者利,田者利则事者众。食贵籴贵不利,而又加重征,则民不得无去其商贾技巧而事地利矣。故民之力尽在于地利矣。”(《外内》)夫国之所与立,不仅在农与战也。商君必欲驱其民于农战之一途,于是以礼乐、诗书、善修、孝弟、廉辩,为国之虱,而尽屏诗书文学之士不取。庄生有言:“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庄子·人间世》)故其功至于富强,而其祸至于终秦之世,以严酷惨毒为厉于天下。吾观其《赏刑》篇言:“壹赏,壹刑,壹教。”而盛道:“汤武既破桀、纣,海内无害,天下大定,筑五库,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载干戈,搢笏作乐,以申其德。”亦若深知礼乐之事者。岂其专言农战者,特以急一时之利,而待至功成治定,固将有以易之欤?而惜乎其死于惠文之黯,而未尽所施设也。
三 更法
夫治国之有法也,犹医人疾者之有方也。医之用方,必中其疾。国之用法,必当其宜。故医无定方,而国亦无不易之法。此其意,商君知之矣。其言曰:“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时也,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故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而民说仁。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凡仁者以爱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同又)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然则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上贤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贤无用也。亲亲者,以私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无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变,而行道异也。”(《开塞》)又曰:“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先刑而法。此俗之所惑也。”(同前)惟其深明于古今之宜,德刑之用,故毅然为孝公变法而不顾,而虽有甘龙、杜挚之争,而曾不之稍移也。(见《史记·商君列传》)又其言曰:“今世之所谓义者,将立民之所好,而废其所恶也。其所谓不义者,将立民之所恶,而废其所乐也。二者名贸实易,不可不察也。立民之所乐,则民伤其所恶。立民之所恶,则民安其所乐。何以知其然也?夫民忧则思,思则出度。乐则淫,淫则生佚。故以刑治则民威(同畏),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以义教则民纵,民纵则乱,乱则民伤其所恶。吾所谓利者,义之本也。而世所谓义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恶,必终其所好;以其所好,必败其所恶。”(同前)此其言,与儒者民之所欲与聚、所恶勿施(《孟子》之言)若大有径庭。然而民之好恶,正自难言。有一时之好恶,有本心之好恶。其好治而恶乱者,本心之好恶也;而贪于目前之安,苦于守法之不便,则一时之好恶也。故仲尼有麝裘之谤(见《吕氏春秋·乐成》篇),子产有孰杀之歌(见《左传》)。使必徇一时之好恶,则有相与姑息而已矣。是故商君之刻深,商君之过也。若其法必令行,而不摇于一国之谤议,则非有高人之行,独知之虑者,亦不足以几之矣。
附 论管商同异
世多以管、商并称。然管仲相齐桓公,作内政以寄军令。制五家以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以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帅,故万人一军,五乡之帅率之。(《管子·小匡》)其法盖本《周官》乡遂之旧,而使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受,祭祀相福,死丧相恤,居处相乐,行作相和;与商君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同伺)连坐(即前告奸之律,见《史记》本传),不侔也。《牧民》以礼、义、廉、耻,谓之四维。而曰:“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复,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复可起也,灭不可复安也。”(《牧民》)与商君以礼乐、诗书、修善、孝弟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之十二者为六虱(见《靳令》),又不侔也。使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而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商工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小匡》),与商君之百县之治一形,民不贵学问(并《垦令》篇语),重关市之赋,而驱商工一归于农,又不侔也。不背曹沫之约,而反鲁侵地(见《左传》),与商君之欺魏公子卬(见本传),又不侔也。盖春秋之世,周之礼未尽废。当时诸侯聘使往来,揖让折冲,犹不必恃兵力。故召陵之师,楚以空言而屈(见《左传》)。孔子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亦时为之也。及夫战国,兵祸日烈。各国惟以兼并是务,苟可以强国益地,无不可为。其视忠信仁义,曾不足当尺地寸兵之用。商君所谓:“民愚则知可以王,世知则力可以王。”(《开塞》)若战国,固以力王之时也。是故退道德,而并刑力;废诗书,而言农战。然力者,世主之所重;而战者,忠臣孝子之所难。素无仁义忠信以结民心,而责之以忠臣孝子难能之事,则势有所不行。故其言曰:“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画策》)使法必行之法,即舍严刑重诛,无他道。其以农战强国,而以刑法弱民者,此也。由是言之,商君之与管仲,治有不同,盖皆因时而然。今观仲书,若《法禁》篇云:“昔者圣王之治人也,不贵其传学也,欲其人之和同以听令也。”《法法》篇云:“惠者,多赦者也,先易而后难,久而不胜其祸。法者,先难而后易,久而不胜其福。故惠者,民之仇雠也;法者,民之父母也。”其言实与商君合。盖以法治者,必革姑息之政。故子产猛以济宽,而孔子叹为古之遗爱(见《左传》)。诸葛武侯亦言“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答法正书》,见《三国志注》)此则为治之体要,又非随时代而易者也。夫管、商皆遭时得用,与孔、老空言无施者不同。虽其急一时之效,不必悉轨于王道,而齐民以法,使国之弱者强,贫者富,圣人复起,即亦有不可尽废者。商君曰:“凡世莫不以其所以乱者治,故小治而小乱,大治而大乱。”(《慎法》)今言法者纷纷藉藉于天下,而致治无分毫,长乱如丘山,不又为管、商之罪人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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