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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王阳明
    第二十四章  王阳明
    梨洲谓:“有明儒者,虽多不失矩矱。而作圣之功,则至陈白沙而始明,至王阳明而始大。”(《明儒学案·白沙学案》)阳明之学,是否渊源白沙,无从指证。然阳明尝问学娄一斋,一斋盖与白沙同见訾于胡敬斋,以为陷入异教者,而其所数与往来论学者,又为白沙门下之湛甘泉,其后白沙从祀之议,即发自阳明门人薛中离(侃),则阳明之于白沙,其必有因以启发者,可无疑也。阳明,名守仁,字伯安。浙之余姚人也。登弘治(孝宗)十二年进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正德(武宗)初,以奄人刘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抗疏论救,谪贵州龙场驿丞。居夷处困,备尝艰苦。一夕,忽悟格物致知之旨。盖其始致力于紫阳,继出入于佛、老,至是而乃得其门焉。自元以来,朱学盛而陆学微。阳明以为:“晦翁与象山为学,若有不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既已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犹蒙无实之诬,莫有为之一洗。”(《与王舆庵书》)故极力表章陆学。其后序《象山文集》,推其简易直截,有以接孟子之传。而作《朱子晚年定论》,并指朱子《答象山书》有“迩来工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一语,谓是朱、陆合并之证。虽按之《朱子年谱》,《晚年定论》未免违舛失实,然陆、王与程、朱,遂由是而抗衡对垒。或谓前此诸儒,学朱而才不逮朱,故终不出其范围;阳明嗣陆,而才高于陆,故得以发扬光大。盖确论也。刘瑾既诛,移知庐陵县。历官至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以平宸濠功,擢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中,征思田归,卒于南安。年五十七。谥文成。所著有诗文集,《五经臆说》、《大学古本旁释》,而足以见其学之大概者,则有门人钱绪山(德洪)所编之《传习录》。
    一  知行合一
    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始于居贵阳时,以语提学席元山(名书)。而今见于《文集》、《传习录》者,有曰:“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辨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元来只是一个工夫。”(《文集·答友人问》)曰:“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若知时,其心不能真切笃实,则其知便不能明觉精察。不是知之时,只要明觉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实也。行之时,其心不能明觉精察,则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实。不是行之时,只要真切笃实,更不要明觉精察也。”(同上)曰:“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今人却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之,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传习录上》)其发明可谓深切矣。顾吾观《朱子语类》谓:“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偏过一边,则一边受病。”而伊川亦尝曰:“未有知之而不能行者。谓知之而未能行,是知之未至也。”(《程氏粹言》)则知行之不可分,程、朱未尝不见及之。然阳明所以异于程、朱者,则以其主张知行合一,根据全在“心即理也”四字。故曰:“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而孙夏峰《理学宗传》乃以阳明之说为由伊川得来,恐犹有所未深察也。
    二  致良知
    阳明自五十后,专以“致良知”三字教人。而曰:“知其为善,致其知为善之知,而必为之,则知至矣。知其为不善,致其知为不善之知,而必不为之,则知至矣。知犹水也,决而行之,无有不就下者。决而行之者,致知之谓也。此吾所谓知行合一者也。”(《书朱元谐卷》)则致良知与知行合一,正一贯也。然致知见于《大学》而不言良知,良知见于《孟子》而不言致知,阳明乃兼而取之。而其说良知,亦至不一。曰:“孟子云:是非之心,智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与陆元静书》)此以是非之心为良知也。曰:“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答周道通书》)此以未发之中为良知也。曰:“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同上)此以天理为良知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传习录》)此以天为良知也。曰:“谨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书》)此以独为良知也。然说虽万变,要之不离佛氏之所谓觉性者近是。故当时目之为禅,而阳明即亦未尝自讳。曰:“不思善,不思恶,认本来面目(本六祖语,见《坛经》)。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已不消如此说矣。”(《与舒国用书》)然又曰:“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与黄勉之书》)言良知而不离节目事变,则与禅下之谈空说寂,正自有别。盖阳明之同于佛者,在“心即理也”之心,而异于佛者,又在“心即理也”之理也。抑吾尝谓佛氏虽言世间,而言世间即以为出世之资;孔、老亦言出世,而言出世还以为济世之用。陆、王之援儒入释,援释入儒,盖亦若是矣。然则以陆、王之为禅而排之,与必辩陆、王之非禅,其为不知陆、王,一耳。
    阳明最与朱子不合者,在其致知格物之说。盖朱子以格物而致知,而阳明则以致知而格物也。惟以格物而致知,故曰:“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曰:“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曰:“《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朱子《大学补传》)惟以致知而格物,故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曰:“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曰:“致知焉尽矣。”(阳明《大学古本序》)夫昔人以为朱、陆之分,一从尊德性入,一从道问学入。若阳明与朱子,谓之一从致知入,一从格物入,可也。然阳明既去《大学》分章而从旧本,又力言朱子即物穷理之非。曰:“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有节文)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曰:“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事物之著’、‘索之讲论之际’,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传习录》。“察之念虑之微”四句,见《大学或问》)夫讥即物穷理,是矣。而必以求之事物为外,则与《大学》本意毋亦有所未当乎?且伊川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正学者内外交尽之道也。故朱子以居敬穷理为互相发,亦只言能穷理则居敬功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功夫日益密,未始合穷理于居敬也。而阳明则曰:“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传习录》)以穷理归纳居敬之中,使后之学者遗弃事物,而唯以尸居静坐为务,相率入于无用。则阳明立论过求简易直截,亦不能元过也。抑阳明言格物亦有数说。曰:“格去物欲之私。”此一说也。曰:“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传习录》)此一说也。曰:“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答罗整庵书》)此又一说也。然要之其所谓物,决不在此心之外。故曰:“心外无物。”曰:“意之所在,便是物。”(《传习录》)盖唯如是,而后致知格物并为一谈,而后不言格物,言致知而格物即在。不独是也,阳明举《论语》之所谓“博文约礼”,《中庸》之所谓“明善诚身”,《孟子》之所谓“知言集义”,一皆以致知释之。其意以为致知可以尽冒天下之道。夫理一而分殊,徇分殊而忘理一,不可也;守理一而弃分殊,亦不可也。若阳明者,其于理一分殊之间,意者犹不能无失者乎?
    三  存天理去人欲
    阳明言致知格物,与朱子异。而言存天理去人欲,则与朱子更无不同。盖自明道拈出天理二字,直发人心之蒙,后之讲学者,未有能外此以为教者也。朱子之注《大学》“止于至善”,曰:“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而阳明亦曰:“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曰:“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欲存理,动时念念去欲存理。”(《传习录》)故言良知,则曰:“天理之昭明灵觉,则良知也。”言致知格物,则曰:“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传习录》)不特是也,问主一,曰:“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有于中字之义未明者,曰:“中只是天理。”(《传习录》)然则阳明之学,其真切处,固在存天理去人欲上。若言致良知,言知行合一,特就存天理去人欲之把柄头脑处,为学者指点耳。自后之学阳明者,抛却存天理去人欲一段工夫,而专以良知、知行合一之说腾为口论。于是王学之弊,遂为世所诟病。然岂阳明之意乎?故吾以为咎王学者,当咎其空疏,不当咎其放恣。何者?空疏,阳明之教之所不免;放恣,则阳明之教亦不之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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