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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戴东原
    第十一章  戴东原
    清代汉学大师首推东原。东原师婺源江慎修永。永有朱子《近思录注》,盖犹兼为宋儒性理之学者。而东原则举宋儒之学尽推翻之。东原名震,安徽休宁人。始就塾,塾师授《大学章句》,问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曰:“此朱子云尔。”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周、宋相去几何时?”曰:“几二千年。”曰:“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不能答。其读书必穷究实在,盖自幼即如此。长通训诂考证之学。中乾隆二十七年乡试。四库全书馆开,因于文襄公(敏中)荐,特召以举人充纂修官。四十年,会试,不第。被命一体与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庶吉士。越二年,竟卒于官。年五十有五。平生著述甚富,而以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仁义礼智、言诚、言权,皆与孔、孟之旨不合,类糅杂二氏之言。于是作《孟子字义疏证》及《原善》、《论性》诸篇。既又取《原善》而援据经义,为之疏通证明焉。今《孟子字义疏证》、《原善》并收入《戴氏遗书》,而《论性》及《原善》本文,又见《东原集》。其后阮文达公元作《性命古训》、《论语论仁篇》(见《研经室文集》),焦里堂循(甘泉人)著《论语通释》《孟子正义》,要皆根据东原以为说。
    东原所最指斥宋儒者。为程子“性即理也”之言,而朱子《中庸注》引之。东原以为:“理者分理。故《中庸》言文理密察。孟子言条理。未有虚悬一物以为之理者。今虽至愚之人,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曰理。盖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夫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见当之者也。”(见《孟子字义疏证》。本文甚长,撮其意如此)且颜习斋作《四书正误》亦尝有是说矣。曰:“理者,木中纹理也。指条理言。”又曰:“前圣鲜有说理者,孟子忽发出,宋人遂一切废弃,而倡为明理之学。不知孟子所谓理义悦心,有自己注脚,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仁义等又有许多注脚。”故戴子高即谓东原作《孟子绪言》本于习斋之说(见《颜氏学记》)。夫东原是否本之习斋不可知,若其说则固相合矣。顾吾观《后汉书·朱穆传》,其《崇厚论》曰:“行违于道,则愧生于心,非畏义也。事违于理,则负结于意,非惮礼也。”以理与道对言,汉人即已有之,夫曰理曰道,皆虚为之象者也。今谓宋人始言理,而以理为如有物失之凿,殆为不深考矣。虽然,习斋、东原,亦有为而发之者也。东原之言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又曰:“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并《孟子字义疏证》)夫自理之说盛,而天下有外情以言理者矣,有外事以言理者矣。外情以言理,外事以言理,则所谓意见是也。程、朱未尝教人以意见为理也。而后之人以意见为理者,则未尝不藉口于程、朱之言。是以东原从而辨之。观其反复于意见之害,而曰:“彼目之曰小人之害天下后世也,显而共见。目之曰贤智君子之害天下后世也,相率趋之以为美言。其入人心深,祸斯民也大,而终莫之或寤。”(《孟子字义疏证序》)为意不可见乎?
    程、朱言性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义理之性,所谓理也;气质之性,所谓气也。在天曰理气:在人则曰义理之性、气质之性耳。而东原曰:“性者,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人物莫不区以别焉,是也。而理义者,人之心知有思辄通。能不惑乎所行也。”又曰:“人物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舍气类更无性之名。”又曰:“人之血气心知,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有血气,则所资以养其血气者,声色臭味是也。有心知,则知有父子有昆弟有夫妇,而不止于一家之亲也。于是又知有君臣有朋友五者之伦。相亲相为治,则随感而应,为喜怒哀乐。合声色臭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而人道备。”(并《孟子字义疏证》)盖其意以为舍气质之外,更无所谓性。故曰:“孟子曰:如使口之于味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不同类也,则天下何嗜皆从易牙之于味也。孟子矢口言之,无非血气心知之性。”(同上)又曰:“古人言性,不离乎材质,而不遗理义。孟子曰:‘非天之降才尔殊。’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惟不离材质以为言,始确然可以断人之性善。”(《东原集·读孟子论性》。有节文)东原不认有义理之性、气质之性之分,则亦不认有理与欲之分。曰:“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欲其物,理其则也。”(《孟子字义疏证》。有节文)又曰:“《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呼!杂乎老、释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同上)夫理欲之说,即宋儒有疑之者矣。陆象山曰:“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又曰:“《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并《象山语录》)特是象山未如东原申欲而罪理,言之之益痛耳。东原曰:“古人言性,但以气禀言,未尝明言理义为性。盖不待言而可知也。至孟子时,异说纷起,以理义为圣人治天下具,设此一法以强之从。害道之言,皆由外理义而生。人徒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之为性。而不知心之于理义,亦犹耳目鼻口之于声色臭味也。故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盖就其所知,以证明其所不知。举声色臭味之欲,归之耳目鼻口,举理义之好,归之心,皆内也,非外也。比而合之,以解天下之惑,俾晓然无疑于理义之为性。害道之言,庶几可以息矣。”(《孟子字义疏证》)夫程、朱之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其意亦何尝不同于孟子。然而末流之失,高者空言性而忽于气质,卑者溺于气质而茫不知性为何物。其弊盖可睹矣。是故桴亭论之,习斋论之,今东原又论之。而程鱼门(名晋芳,江都人。乾隆进士。东原之友,亦治汉学者)作《正学论》乃谓:“近代一二儒家,以为人之为人,情而已矣。圣人之教人也,顺乎情而已。宋儒尊性而卑情,即二氏之术。其理愈高,其论愈严,而其不近人情愈甚。虽日攻二氏,而实则身陷其中而不觉。嗟乎!为斯说者,徒以便己之私,而不知其大祸仁义,又在释、老、杨、墨上矣。”(见鱼门《勉行斋集》)意盖以讽东原者。此倘所谓言辩而不及,而知出乎争者耶(“言辩而不及”,《庄子·齐物论》语;“知出乎争”,《人间世》语)?
    东原既以气质即性,而欲与理为非二,则人何以有私有蔽,而私蔽又何由生?东原曰:“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孟子字义疏证》)是故强恕以去私,问学以去蔽,东原之所可也。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东原之所非也。其言曰:“人之患有私有蔽。私出于情欲,蔽出于心知。无私,仁也。不蔽,智也。非绝情欲以为仁,去心知以为智也。是故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老、庄、释氏,无欲而非无私。彼以无欲而成其自私者也,此以无私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者也。”(同上)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仁义充塞。人之饮食也,养其血气。而其问学也,养其心知。是以自得为贵。血气得其养,虽弱必强。心知得其养,虽愚必明。是以扩充为贵。君子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动止应礼。竭其所能谓之忠,明其所履谓之信,施其所平谓之恕,驯而致之谓之仁且智。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君子未应事也,敬而不肆以虞其疏。至而动,正而不邪以虞其伪。必敬必正,以致中和,以虞其偏,以虞其谬。戒疏在乎戒惧,去伪在乎慎独,致中和在乎达礼。精义至仁,尽天下之人伦,同然归之于善,可谓至善矣。”(《原善》)极不私不蔽之量,至于仁智,而约不私不蔽之功,始于忠恕。东原之说,于是乎为切近矣。此则其于讥诋宋儒之外,能自树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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