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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八
宋 张九成 撰
告子章句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髙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徃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此一章所问甚鄙而对有礼之轻者奚翅食重色重之说以行道之人弗受乞人不屑之义攷之疑非孟子所对问端鄙甚无足解者姑置之勿论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曹交躯干雄伟而当一世学权谋诡诈纵横捭阖卓异荒唐之时乃独超然以尧舜为问亦可谓豪杰之士矣然其间有食粟之说自伤其无能也孟子乃以匹雏百钧乌获为与不为之说以大之且径指以尧舜之道防无余蕴说者谓曹交君弟也理或然矣何以知之孟子告以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而独指弟而言不及于孝岂非就曹交日用处径指之哉夫徐行后长者时此心雍容优裕即尧舜之道也疾行先长者时此心凌忽凶傲即桀之道也尧之服雍容优裕之服也尧之言雍容优裕之言也尧之行雍容优裕之行也服尧之服以雍容优裕被其身诵尧之言以雍容优裕养其气行尧之行以雍容优裕接于事则吾自顶至踵其体皆尧矣孟子语之以此岂非交资质之美与仪容相副乎交一闻此言便欲假馆以安孟子而愿受业于门不知有何所见遽慕恋如此哉则知曹交当时所得有精神之造言意之表一迎而自解者非言语所能形容也孟子知其得于言下故指之以此道今若大路然岂难知哉病在不求耳子今既得路矣归而求之岂不有余师师即吾心也取之愈有挹之不竭子何假于人也此又孟子欲其自得之也夫士大夫之学莫若亲近圣贤其所得盖有非书防所能冩者如曾子一唯子张书绅齐宣王戚戚滕文公不忘曹交遽欲受业皆一时解会有不能自已者故善言者曰闲习礼度不若式瞻仪刑讽味遗言不若亲承音防盖谓此也然而圣贤之不世出也乆矣吾将如之何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玩语言之味而眇眇乎圣贤之渊源如孔子学琴因音声而见文王之形容者斯亦圣贤之遗法也余又表而出之
公孙丑问曰髙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髙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闗弓而射之则巳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闗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髙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防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防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观六经者当先格物之学格物则能穷天下之理天下之理穷则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矣而况观六经乎盖六经之言皆圣贤之心也吾自格物先得圣贤之心则六经皆吾心中物耳如是以论六经则可否与夺抑扬髙下防出常情之外超然照见千古圣贤之心惟孟子之学如此所以论诗与当时士大夫絶不相同而合千古圣贤之意且髙子当时号为明诗者也然而以私见论诗而不知以天理明诗以私见论诗故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其意以此诗有何辜于天我罪伊何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信谗如或醻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之语以为其有怨亲之言也孟子以天理观诗见夫孺子之不见父母也则悲凄哽咽哭泣号咷无物可以解其心者既见父母则且愠且笑以此观之怨乎慕乎曰慕也慕不深则怨不极大舜号泣于旻天小弁不见悦于亲其酸辛悲苦盖所以慕亲也故孟子有越人其兄闗弓之喻且断小弁之怨为亲其亲之説非孟子深明天理何以知小弁之心如此哉则夫格物之学其六经之原也公孙丑犹以私意诵诗且问凯风何以不怨凯风特无以慰父母耳非若小弁得罪于亲也亲可轻易怨乎亲之过小遽有何辜于天之语是忿厉之气不孝之子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待之如路人亦不孝之子也惟深知格物之学明天理之归则或怨或不怨皆知心之所由归矣孟子不信云汉之诗无取武成之策独信其所得之学而可否诗书之言其见识超迈岂常情所可跂及也固哉髙叟何足以议此乎余因孟子论诗乃推格物之学以为观六经者之训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説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恱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大道之行圣贤出处天下信之而不疑如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自后世观之畎亩之夫骤加进用岂不为徃来反覆刺深窥伺之士乎然汤安之天下安之虽桀亦安之而无少疑者则以大道素明也世衰道微人各以私智自奋不复尊信圣贤以闾阎下俚驵侩牙校之见上疑圣贤呜呼吾道之难行亦已乆矣夫圣贤一出一处一黙一语一见一否皆循天理之自然岂私情而可测哉而屋庐子逰圣贤之门乃阴伺黙窥以小人之见诬度孟子且喜曰连得间矣此诚何心哉夫圣贤所为一一当道使天下后世皆为矜式乃可喜也今以孟子之任见季子为其守一国之权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此何等猥下之见就使孟子如屋庐子之説屋庐子当伤之可也何喜之有是乐人为不善也逰圣贤之门而操心如此良可伤哉而不知圣贤之见与不见皆自有説昔淳于髠见梁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客以语髠髠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黙然客具以报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先生之来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淳于一无稽之士犹能承意观色如此况孟子学造精防思入渊眇其于人之神情岂不能探赜索隐钩深致逺哉故有仪不及物之说然则其见与不见季任储子之处心积虑盖孟子自知之屋庐子不知何所见而恱也且遽有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之说此又以私意度之也孟子之意岂谓是哉余不敢尽发留以俟君子阐扬之庶防知圣贤不可以私智臆度也
淳于髠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栁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驹处于髙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髠未尝覩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髠必识之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防罪行不欲为茍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圣贤视天理以为去就岂常情所可测哉淳于髠不量力不度德以人欲而窥天理以凡俗而议圣贤多见其不知量也夫圣贤所趣各自有路论其所归皆循天理而已如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虽所趣不同要皆归于天理而已仁者天理也安可是伯夷而非伊尹柳下惠亦安可是柳下惠伊尹而非伯夷哉孔子于天理中又造化在其间故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乆可以速尽兼三圣之所造而时出之则又非世俗之所知矣孟子学孔子者也其去其就又出乎三圣之外三圣去就尚皆归于仁况孟子去齐岂非仁者当如是乎髠徒事唇脗聂聂呫呫妄以先名实后名实之説欲置孟子于不仁之地岂有圣贤所为反为淳于髠轻重乎孟子有何必同之论语已塞矣不自知其不学乃引公仪休泄柳子思为问以为贤无益人之国意盖讥诋孟子欲以取胜也无稽庸鄙至此何足与语乎圣贤道襟德量广大宏濶有诱人之心无絶人之意故以百里奚为对庶防知贤者功用虽小尚足以扶持頽保防社稷安可谓之无益也髠亦可以已矣其心为理所夺仓皇迫急不复以义理为问乃大肆无稽援引非类以为世无贤者良可笑也夫贤者德之可乆上配乎干业之可大下配乎坤乃引讴歌杂流妇女恩怨如王豹緜驹华周梁之妻以为孟子不如此軰之有功是何等鄙论也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曾西之所羞比则是功利之不足道而道德之可尊也审如髠所言曹操司马懿岂曰无功自今观之果何如人哉此曾西所以不敢遽比子路而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谈霸道也髠不以道观孟子而以功论圣贤是何凡俗鄙猥之流哉孟子引孔子之去鲁以燔肉微罪而行其心不欲置鲁于大过之地尚使贤者之肯来其国与夫交絶无恶声黜妻可再嫁之义同其忠厚仁慈防与天地等圣贤存心如此岂众人所能知哉此余所以谓淳于髠以人欲而窥天理以凡俗而议圣贤多见其不知量也呜呼圣贤所为皆自有道而世俗小人不自知其不学动加诋訾呼吸同类唱和成风使圣贤不得少施其所蕴哀哉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廵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譲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防诸侯束牲载书而不防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防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孟子学造精微思入渊眇静观古今之变如仰观十二次二十八舍之在天俯察五岳四渎沧溟之在地得以品题名目之如析木大火角亢氐房华嵩泰衡江河淮济一经讨论千古是之不可少变其盛矣哉如目五霸为三王罪人今之诸侯为五霸罪人今之大夫为今之诸侯之罪人阅实按据科别区分总其罪而立其目因其目而条其心不知自何处见其然何处得其要余以是知学造精微而思入防眇也其罪之着不烦训解一读可知独逢君之恶其罪大不可不辨也以此知孟子不深罪当时之诸侯而罪商鞅孙膑驺忌苏秦张仪沈同陈贾王驩及稷下诸子也如伐燕之谋王未有此心而沈同发之既齐王甚慙而陈贾解之则以恶逢迎人君之欲于此可见前后左右皆此軰流所以使孟子有一暴十寒之喻有众楚人咻之之喻是则诸侯所以为五霸罪人五霸所以为三王罪人端本清源当案当时大夫之罪为渠魁可也此盖春秋之法也余又因以发之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愼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以帝王之道观战国时其风俗所尚议论所及无一合于道而善于民者茍可以致其意莫不罄尽底蕴而告之其用心亦已切矣夫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预忧其辟土地充府库约与国战必克以杀人为功业首喻以不教民以礼乐而用之以征战者其名曰殃民殃民者尧舜所不赦也正使大国如齐今一战胜之遂有齐南阳之地以先王之法论之亦所不可况未必胜乎胜与不胜使两国之民肝脑涂地骨肉离散父哭其子子哭其父兄哭其弟弟哭其兄以至妻哭其夫其亦何忍乎慎滑厘之意本在征战闻孟子之言遽有滑厘不识之语呜呼甚气象傲很如此此岂可与之言乎自常人之情观之智者则黙而不容恃血气者则辞气怫郁与之较胜负矣孟子乃意态闲暇神情雍容遂有吾明告子之言有天子地方千里诸侯地方百里周公太公封鲁封齐地极有余而止于百里之説夫先王之制皆自天理中造化多之则起侈大之心小之则有狭隘之刺随功髙下而建置之岂可少变乎鲁今方百里者五是大违先王之制使明王复兴鲁当在所损今又欲益之乎虽不动一戈不顿一甲徒手而取之犹犯先王之禁而仁者不为况于杀人而求之乎君子之事君务以尧舜之道引其君于仁厚之地所谓尧舜之道者即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脩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转尸于沟壑是也以此道引君而游乎仁厚之地岂非士君子所当为乎观孟子之言略无忿怫之心其道襟德量超越常情甚矣孟子因慎子又感发当时事君之徒而世俗所谓良臣者辟土地充府库如商鞅之徒约与国战必克如苏秦之徒而以古先哲王之时论之皆谓之民贼耳君不知乡尧舜之道不知志尧舜之仁而求富之求为之强战是率民脂膏以富桀杀人父子以辅桀此何等风俗哉孟子静观傥不大有变更以移易当时邪僻之见由当时之所谓道不变当时之风俗虽得当时之天下正如赴水蹈火不可一朝居也然则孟子之意将何在乎将行尧舜之道如植桑种田等事且变天下风俗使之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徃来酒醴牛羊鸡豚狗彘相宴乐而已矣若夫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如当时之所谓良臣者虽得天下不为也圣贤之心盖可见矣
孟子传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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