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王次亭第十二
    王次亭第十二  
    王次亭问孔、孟作用。先生曰:“孔子神化,其罏锤乾坤处真不可测。如七日诛少正卯,七日焉能便诛得朝中大闻人,三月堕三都,三月焉能便慑服得四、五世积成大奸,使之拱手听从?万不敢望。孟子王道手段窃有一二不愿学处,如‘善战’、‘辟草莱’之才,自是行道所必用,如何定大罪、‘服上刑’?且七雄以富强为主,此辈皆居腹心要路,只合包容任用,使之将虎贲,行吊伐,服农政,力沟洫,彼将乐我之得用,得比于周、姜、禹、稷矣。今曰吾入门便诛汝,彼又肯容我入乎!观孔子取卫灵能用王孙贾等,则孔子若得用于卫,手段可想矣。” 
    张仲诚语录内,有“夷、惠非圣,逸民不足学”等语。先生曰:“我辈今日正要学个可、不可。夫子之无可、无不可,如何学得?‘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是一定程头。若只说完美好听,譬如执路程本说南京,说“年,还只是在此,若实去走,一步也隔越不得。夷、惠,夫子皆称贤,孟子称圣,须知孔子看得细,说贤便是圣;又要知孟子眼高志大,不轻伏人下,若夷、惠非圣,不肯说皆古圣人,亦不肯服他得君皆有天下。我辈不可以见不到处,轻古人也。” 
    谓次亭曰:“吾辈只向习行上做工夫,不可向言语、文字上著力。孔子之书名论语矣,试观门人所记,却句句是行。‘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不愠’,‘ 
    其为人也孝弟’,‘节用爱人’,等;言乎?行乎?”次亭欣然曰:“当书绅。” 
    吾儒“改过迁善”,所以自治也;“移风易俗”,与天下同“改过迁善”也。然 “改过迁善”而不体乎三物,终流于空虚;“移风易俗”不本乎三重,终失之具文。 
    “九思”之功,如“言思忠”,非第思忠,是思要忠去;“事思敬”,非第思敬,是思要敬去。世人所谓工夫,上载思忠、思敬重,下截忠去、敬去或稍轻;吾谓工夫下截忠去、敬去重,上截思忠、思敬处,则偏轻耳。 
    与傅惕若言:“气质正吾性之附丽处,正吾性作用处,正性功著手处。”惕若问:“ 如何著手?”曰:“如敬之功,非手何以做出恭?孝之功,非面何以做愉色婉容?” 
    笃周次亭更字也。问“变化气质”之说。先生曰:“是‘戕贼人以为仁义’也。吾性所自有,吾气质所自有,皆天之赋我,无论清、厚、浊、薄,半清、半厚,皆扩而充之,以尽吾本有之性,尽吾气质之能,则圣贤矣,非变化其本然也。”笃周未达。曰:“必疑刚化柔,柔化刚,为学力也。试观甚刚人,亦必有柔处,甚柔人亦必有刚处,只是偏任惯了。今加学问之功,则吾本有之柔自会胜刚,而刚德合于天则;本有之刚自会胜柔,而柔德合于天则,书云‘高明柔克,沉潜刚克’,是也。非是变化其刚柔也。正如技击者好动脚,教师教他动手以济脚,非是变化其脚也。” 
    诸欲之引人,惟色为甚。淫凶之夫,强暴以求之,白刃坚梃,不以慑其志,真贞女也;邪荡之女,艳冶以诱之,千娇百媚不以乱其心,真丈夫也。然娇媚之夺,尤甚于梃刃之劫。坚卧不动,强哉!当之不蔽,明哉! 
    朱主一言:“用习礼等功,人必以为拏腔做势,如何?”先生曰:“正是拏腔做势,何必避?甲胄自有不可犯之色,衰麻自有不可笑之容。拏得一段礼义腔,而敬在乎是矣;做得一番韶舞势,而和在乎是矣。后儒一扫腔势,而礼、乐之仪亡矣。” 
    古人“正心”、“修身”、“齐家”,专在治情上著工夫。治情专在平好恶上著工夫。平好恶又专在待人、处物上著工夫。故“修身”、“齐家”之传引“知子、知苗”之谚,指点人看,吾辈可以知所用力矣。 
    聪明不足贵,只用工夫人可敬;善言不足凭,只能办事人可用。 
    孔子之道,如宗庙、朝廷,宫殿巍峨,百庑千廊,礼容、乐器,官寮政绩,荡荡济济,贤其座庑,三千人其各得闲舍也,最下亦垣门、沼榭、花柳之属。故吾尝云得其徒众之末,亦师事之,为其实也。后儒之学,则如心中结一宗庙朝廷景况,纸上绘一宗庙、朝廷,图画方寸操存,尽足自娱;读、讲、著述,尽足快口舌,悦耳目;故每自状如镜花、水月,惜无实也。 
    谓曹万初曰:“‘改过迁善’,吾儒做圣贤第一义也;‘规过劝善’,吾儒交朋友第一义也;‘纳谏从人’,吾儒做经济第一义也,否则人役耳。乌能居成吾德,出交天下士乎!” 
    万初问:“人辄言礼、乐必百年而后兴,何如?”曰:“古人百年后兴,谓教化浃洽也,如唐、虞之‘时雍’、‘风动’也。予则谓一日行习礼、乐,一日之唐、虞,一月行习,一月唐、虞也。一人行习礼乐,一人之尧、舜;人人行习,人人尧、舜也。” 
    杜益斋问:“习恭即静坐乎?”曰:“非也。静坐是身心俱不动之谓,空之别名也。习恭是吾儒整修九容工夫,愧不能如尧之允,舜之温,孔之安,故习之。习恭与静坐,天渊之分也。” 
    谓祭神感格之难也,非纯心聚精,不能萃神之涣;致飨之难也,非明德蠲洁,不足邀神之歆。故事莫大于祭,道莫精于齐,孔子大圣,亦不得不慎也。 
    人各有禀赋之分,如彼农夫,能勤稼穑以仰事俯畜,斯不负天之生农矣;如彼商贾,能勤交易,计折阅,而无欺诈,斯不负天之生商矣;学者自勘,我是何等禀赋?若不能修德立业,便是不能尽其性,便是负天,便是负父母之生。 
    勉贾易改过,曰:“吾学无他,只‘迁善、改过’四字。日日改迁,便是工夫;终身改迁,便是效验。世间只一颜子‘不贰过’,我辈不免频复。虽改了复犯亦无妨,只要常常振刷,真正去改。久之不免懈怠,但一觉察,便又整顿。不知古人如何,我是依此做来。” 
    或诉家变,先生曰:“圣人称舜为大孝,他圣其不孝乎!贤人称曾、闵为孝,诸贤其不孝乎!惟其际变而不失常,故称耳,处常者无称焉。此固人子之不幸,亦人子之大幸也。 
    ”因劝以负罪引慝。 
    萧道成言:“治国十年,使金玉如粪土。”先生曰:“齐王恃其俭素,不贵珍宝为言耳。使天不废我,但使民贡本色十年,金玉何用?历代人皆愚,谓本色费脚价。不知王畿之贡,可足朝廷、宗庙之用;盈世州郡边腹皆积仓,何地有事,何地食粮,不用解矣。即使三五百里近道运盘,或山水阻滞,三钟致一钟,一钟亦可用之一钟也;今解白金,一金即致万金,万金终无用之万金也。昔困锦州,五十金易一罏饼,不大可见哉!甚矣,历代之愚也。吾人得君,必当以税本色、均田为泽民第一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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