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回 临清驿气杀癞头官 大同府喜遇知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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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塌头纱帽染黄尘,乔坐且装身分。忽地叫天不应,倒了瘟官运。恩仇到处还柏认,父子尽逢佳境。谁道冰清玉润,竟是师生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干白虹一时之忿,拔倒了驿里五十亩稻子,怒悻悻的向酒社中去消傀儡了。众人恐怕贻害,慌忙报与驿丞。毕癞头方见家人打伤,正勃然大怒,忽又报说挦倒了稻子,直惊得魂飞魄落。急急跑到田中一看,果见枯苗委地,赤土生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脚乱跳。众驿夫要脱自己火星,便又引他去看那毁烂的水桶扁担。
毕癞头见了,一发恼得太阳里火星直爆,慌忙进去,换了公服、皂靴、角带,俨然一官。那没顶毛的葫芦头上,又带上一顶圆翅纱帽,竟向皇华驿里坐起堂来,便唤驿卒,去拿干白虹来审问。因没有签票,只在驿卒臂上,摽个朱臂。驿卒领命,赶到酒楼,把干白虹不由分说,劈胸一把。干白虹大怒,迭连几掌,把这些驿卒打得水流花谢,叫苦连天。干白虹骂道:“你这些狗才,奉着何人差遣,敢来拿我!却又这等咆哮无状,不认得我干爷的性子么?”
众驿卒道:“可怜,不干我们之事。只因驿里老爹坐在堂上,差我来拿你,观摽着朱臂在此。”干白虹笑道:“这该死的野牛,敢这等待我!”便向酒家讨笔砚,在他臂上画一只狗,中间写了毕癞头的绰号,叫他:“先去回复,我随后就来。”众驿卒不敢违拗,果然跑到毕癞头面前,一五一十尽情告诉,又将臂上的狗子也与他看了。那毕濑头见写着他浑名,又比做狗,直气得四肢冰冷,只靠在椅上,把胸头抚摩。
正气不了,只见干白虹踱到面前。毕癞头拍案大骂道:“你这死囚,敢如此放泼,还不跪着受打,尚这等大模大样!”干白虹笑道:“你这癞头驿丞,多大的人品,敢做这身分?还不站下来讲!”毕癞头怒道:“贼囚死在头上,还敢无状。只问你为何打伤我家人?又毁烂我水桶,并拔倒这五十亩稻苗?那田亩关系钱粮,岂是儿戏的事么?”干白虹道:“你家这奴才放肆,我便教训他几棍。那水桶劳扰众人,谁不怨恨,我毁碎了,也替你省些罪案。田稻虽系钱粮,你向来克扣这些粮米,就赔了一年,也不为过。”毕癞头骂道:“狗囚,好胡说,手下的与我捆起来打!”十来个驿卒刚欲动手,早被干白虹一总揪翻,每人几拳,打得一个也挣不起来。
毕癞头见势头不好,才欲逃遁,已被干白虹兜胸扭定,先将圆领撕得粉碎,然后把纱帽一把揪来,也踏个稀烂,便先奉了三四个巴掌。可怜那癞头上连疮带肉去了一层,红的黄的流了满面,只是喊痛,那里挣得脱手。干白虹偏在他头上着拳,毕癞头打得慌了,只得哀求饶命。干白虹道:“你认得我手段了么?”毕癞头道:“认得了。”干白虹道:“你还敢作恶么?”毕癞头道:“今后再不敢了。”干白虹道:“既这等说,你学了三声狗吠,才放你去。”可怜那毕癞头只要性命,那里顾得体面?只得汪汪的吠了三声。
此时众徒夫闻得干白虹与驿丞厮闹,都挤来看。及至听见他做狗叫,大家嘴都笑歪。干白虹道:“这些众夫,你一向叫他做工,没有工价,可向他磕几个头准折了罢。”毕癞头还欲倔强,干白虹又是兜顶两拳,那毕癞头忍痛不过,只得跪下去,望众徒夫连连磕头。众徒夫都上来讨情,干白虹只得放手。那毕癞头便如离笼鸟雀,脱网鱼鳅,把双袖掩着头颅,没命的跑去了。干白虹还把案桌交椅,也打个粉破,方才住手。正是:
微权自恃敢行苛,不管愚夫积恨多。
翻幸头颅皮血尽,从今打落疥虫窠。
却说毕癞头逃回,又羞又恼,头上的疮打得泥酱也似,脓血流了一身,好不疼痛。便把扇门板抬了,到州里告状。知州出堂验明,也大惊道:“徒夫敢如此猖獗!驿丞虽小,也系命官,田亩伤残,更关国课。难道没有王法?”是时有个兵道驻札临清,知州连忙申报,兵宪差人拿审。喜得这兵宪是个廉明甲科,讯知毕癞头劳民役众,以至怨极生变,事有出因,便将毕癞头革职,罚赔本年钱粮。
干白虹不应凌辱长官,改调大同馆驿为徒。判案既成,尽皆允服。干白虹因此就起解到大同府去,久已不在山东,所以儿子干浚郊把一省驿递,尽皆寻遍,那里有个影响。况此事已隔五年之外,临清驿里徒夫,不是年老死亡,定是役满回去,都换了一班新配来的徒犯,所以干浚郊虽曾在临清驿里相问,却那个认得?是时盘费已空,因痛哭道:“我此来特为寻亲,今既不遇,怎好回去见母亲之面?况且在外年余,衣装敝坏,回去又无路费。”想到其间,愈加心痛。正抚膺长恸,忽见前面黄盖银瓜,绣旗朱棍,一匹高头骏马,坐着位官长,冉冉而来。走到眼前,见干浚郊哭得哀切,便问道:“你是何等人?因何在此痛哭?”干浚郊道:“我是广东人,到此寻父不遇,所以悲伤。”那官长道:“你父亲在外做甚?看你小小年纪,这般远来寻访?”干浚郊道:“父亲发配此地,五年不归,所以跟寻到此。不想奔走年余,遍寻山左,竟无下落。”
说罢又哀哀的哭。那官府见他是个孝子,便跨下马来,替他拭泪道:“贵庚多少?却负此大志。敢问尊姓台表,在粤东那一府居住?”干浚郊见那官长折节下问,便鞠躬答道:“晚生姓干,名旄,字浚郊,年方十六,是南雄府人。”那官长道:“尊公叫甚名字?”干浚郊道:“家君讳将,字白虹。”那官长惊讶道:“原来叫干白虹,莫非尊公与陈与权相好,六七年前曾因官司在京的么?”干浚郊道:“正为陈与权这厮负心,以致人亡家破。先生何以知之?”那官长道:“如此说竟是恩兄之子,几乎错过。”便双手抱住,大哭一场。干浚郊不知头脑,忙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处认得家君?”那官长道:“我姓曾,名鼎,字九功。曾在都门相遇,结为昆弟。我若非你父亲海样恩德,早已丧于沟渠,焉有今日?”便将当日千金赎妇,并飞垣相救,又赠资援例南雍的话,述了一遍。干浚郊方才明白,因拜道:“既与家君结盟,便系叔父,不知叔父今居何职?此行安往?”曾九功道:“我感你父亲提拔,前科忝中进士,除授翰林检讨,两奉圣恩,历升修撰。因奉差湖广颁诏,今特进京复命。贤侄既在穷途,难以割舍,意欲同你北上,不知意下如何?”干浚郊道:“既蒙叔父提挚,实为至幸。但家君未有音耗,何忍置怀?”曾九功道:“不妨。我留个家人在此,再与老侄逐处访问何如?”干浚郊十分称谢。当下另雇马匹,与干浚郊乘着进京。
不消半月,已到都中。一日寓所闲暇,因问干浚郊道:“前目贤侄说陈与权负心,以致人离家破,前在途次匆忙,未曾详问,不知他如何负心?怎生情状,望老侄说个详细。”干浚郊见曾九功问及。便流泪道:“说起这厮,就该万剐。”因把陈与权前后负心之事,一一说出。曾九功咬牙发指道:“这禽兽负心若此,尚自列于衣冠,不知愧耻。吾若见之,自当寝皮食肉。明年又值会试,少不得等他上京,我与你报仇便了。今年乡科已近,贤侄不能回家考试,我与你纳了北监,就在此乡试如何?”干浚郊道:“若蒙叔父培成,感谢不尽。”曾九功果然替他援了例,送干浚郊进监读书。
不期曾九功因饮差耽阁,进京逾限,忽奉严旨,调补外任,敕下部议,应改何职?曾九功闻之,不胜大骇。然己降旨在部,无可挽回,好生气闷。未几,干浚郊入场乡试,却中了解元。曾九功喜出意外,忙忙打发报人去后,为他备办礼物,谒见座师。这座师一见干浚郊便搀住手道:“贤契青年美才,自是玉堂人物。老夫为朝廷得此佳士,可谓识人。尊公也在这里,请进内堂相见。”干浚郊听说,愕然不解。不知是老师认错了人,还是当真父亲在他衙里,心上好生不解,只得随之而进,正是: 空投山左认囚徒,走遍天涯泪欲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道这座师是谁?原来却是当初广东学院,曾为陈与权夤缘事败,同段学夫被逮进京的欧阳健。这欧阳健亏得与大理寺夏时同年,审雪了罪,补任御史道,历升太常寺卿。但欧阳健自在京里做官,那干白虹与他虽有一面之交,今已配为罪徒,情隔云泥,路分南北,奚啻风马无关,却怎生得住在欧阳健衙里?
原来欧阳健因上年告假葬亲,假满回朝,路经大同府,驰驿起夫,那知干白虹因与毕癞头生衅之后,正调在大同驿里为徒。这日欧阳健扛箱抬轿,要二十名夫手,恰恰干白虹也在其内。因隔了六七年,干白虹竟不认得欧阳健。那欧阳健见了干白虹,倒还有些面善,想了半日,却才知是当年与他同来在京、那热心为人、疏财仗义的干白虹。只不知他因何犯了法?配来摆站,心里着实惋惜。到了交递所在,更换夫马,便叫众夫俱回,只唤那姓干的来见我。
干白虹听见官府唤他,不知是祸是福,战兢兢走到面前,双膝下跪。欧阳健便扶起道:“你可认得我?我曾在贵省做过学院,六七年前与你同事进京,你因何转徙至此?”干白虹才想起道:“原来是欧阳老爷。”便把自己的始未根由说了一遍。
欧阳健道:“总是你热肠好义,以致遭此缺陷。我既与你相识一番,意欲带你进京,俟我补选衙门,少图薄赠,不知兄意如何?”干白虹道:“若蒙老爷救援,愿随驱使。”欧阳健便致书大同府,除了名字,叫他改换衣巾,同至京中,就在衙里住下。欧阳健因前俸未满,仍补太常寺卿。是年北闱主试,礼部议差翰林,朝廷以欧阳健文望清重,偏点了他。不期干浚郊竟在他手里拔中第一。欧阳健初还不晓得就是干白虹之子,及至见履历上三代脚色,方才与干白虹观看,已知真确。故一见干浚郊,便许他入堂相见。
干白虹见了儿子,就如明珠归掌,抱头大哭道:“不想孩儿如此长成,兼能上进,足见老成好学。”因问:“家中近况,安否如何?”干浚郊哭诉道:“爹爹别后之事,一言难尽。”便将陈与权始终负心许多情状,备细说知。欧阳健听了早已怒得眦裂发指,那知干白虹从来不屑于家人产业,只一味豪迈超脱,不望报施的人。听说陈与权负心,正如浮云流水,无足介怀,略不发恼,只叹息道:“不想你母子两人却受这些苦楚,亏你孝顺,远来寻我。但你何由进京,却有北闱乡试?”干浚郊道:“曾九功已中进士,做到翰林,孩儿亏他在山东相遇,同至都门,替我援例雍中,乃有今日。”
干白虹大喜道:“原来曾九功显达至此,也不枉他数年沦落之苦。”干浚郊道:“爹爹向在何处安身?孩儿遍访山左,却不相遇,如今何故又得在老师府中?”干白虹也就把毕癞头讦讼之事,因而改配大同驿里,后来遇见欧阳健,蒙他提拔进京的话,与儿子说知。干浚郊因向欧阳健拜谢道:“老师不但培植门生,抑且加恩吾父。感恩知遇,莫过今日,门生不才,如何可报!”欧阳健笑道:“当日与尊公相遇,一同进京;今日贤契文章入彀,两事俱出无心,如今看来却宛转相成,便似预先排定的一般,岂非天意所使。”当夜便命治酒,与他父子庆会。有阕《驻云飞》曲云:
数载漂流,父子俱从上国游。亲在名先售,两事都成就。此际见恩仇,天涯聚首。朋友师生,尽属交情旧,一见能消万斛愁。
曾九功在下处,因干浚郊谒见座师,许久不回,便叫家人到太常衙门询问。家人回来说是干家父子会合,欧阳老爷留在衙中吃贺喜酒,故此不归。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连忙叫家人备马,去拜欧阳老爷。欧阳健正与干家父子饮酒快活,忽报曾九功来拜,即便出堂相迎,携手而入。干白虹一见曾九功,欢喜不胜。曾九功也就如见了亲人之面,相向而拜。
欧阳健便邀他一同坐饮,曾九功向干白虹再三称谢道:“愚弟蒙恩兄覆载,功名夫妇,俱赖周全。今日之遇,皆恩兄之赐也,虽感被已久,尚未图报万一。”干白虹道:“小儿多蒙提挈,感不可言。贤弟何反出此语?”曾九功道:“令郎青年大孝,盖世难能,但未知恩兄这几年在于何处?竟不与令郎相值。”干白虹便以实告。曾九功道:“总是恩兄豪气所发,遂致受此冤抑。这也罢了,但陈与权向受吾兄深恩厚德,生死提携,乃不知感报,却将尊嫂与令郎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与令郎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漂零寄食,令朗匍匐四方,恩兄九死一生,千辛万苦,人离家破,惨目寒心。衣冠中有此枭獍,吾兄何以报之?”
干白虹赧然道:“我向来以贤弟超脱丈夫,不想却把恩怨两字固结于心,未能融化。我想男子汉立身天地,不过行我素志,畅我幽情。豪放决裂,一飘长醉,便足尽我平生,何必孳孳计利,蓄怨怀恩,自寻烦恼之障?况资财乃身外之物,流行于世,我用亦可,彼用亦可,那见得毕竟是谁的?假如万贯家财,费尽辛勤,空招怨隙,临死时,只是一双空手,还分得尔我么?贤弟再不消费心。”曾九功道:“吾兄乃世外豪杰,故放而不拘。小弟身为朝臣,所重者名教,所行者国法,自当各行其志,吾兄也不必来阻我。”欧阳健听了,不觉大笑道:“两君各执一理,所见皆是。但今日一番聚会,且开怀吃酒,闲话另日再说。”干白虹与曾九功大家笑了一笑,便不开口。正是: 豪杰高怀自出人,达人恩怨要分明。
世间若果空恩怨,天下人心那得平。是夜,四人直饮到天明,各各酩酊而散。曾九功便请干白虹到自己寓所,与儿子同住。干白虹甚喜,便辞了欧阳健,把行李搬到曾家作寓。其时欧阳健有一位女儿,年才十五,欲与干浚郊联姻,就托曾九功作伐。曾九功见甚是得宜,忙与干家父子商议。干白虹道:“只恐我家微贱,不敢仰扳。既蒙他屈尊下配,我家那有不从之理!”曾九功就将这话述与欧阳健,欧阳健不胜欢喜。干白虹就择吉日,竟行六礼。欧阳健回聘过门,更加华盛,两下遂成姻戚,同僚缙绅,无不称贺。过不多时,曾九功竟被部议,改授知府。曾九功闻知,虽然气恼,然事己至此,无可奈何,心上倒因恩怨不能释然,反幸今日降补外职,正好借公行私,完此夙念。便暗暗在吏部里弄些手脚,竟谋选了广东南雄太守。报到下处,干白虹大喜,因向曾九功笑说道:“恭喜老弟己为吾郡公祖,我如今该称小民了。”曾九功也笑道:“这个不敢当,还写治生帖子罢。”两人都笑做一堆。自此曾九功反不嗟叹,只守候文凭,便去赴任,终日在寓所与干家父子饮酒谈心,尽情欢畅。
隔了月余,曾九功文凭到手,作别干家父子,便欲起程。干白虹道:“贤弟荣任吾乡,我该同你回去便好。只是小儿在此没人照管,难以先回,只得等会试过了,中与不中,即图归计。但今贱内寄食空门,困厄已极,我欲修书一封,烦贤弟带去,教他安心等候,愚父子大约只在五六月里,一定到家,再不必记挂。”曾九功道:“小弟此去,自然致意尊嫂。至于令郎必然高发,弟当伫候捷音。但须速图锦旋,得以时常把臂,便属至幸。”
干白虹忙去料理家书,干浚郊又向曾九功再三叮咛道:“家母久事空门,历尽苦楚,小侄远游万里,不能奉侍甘旨,趋承左右,不孝之罪,诚莫可逭。求叔父婉达家母,曲全鄙私,感戴不浅。庵中两位尼姑,待家母十分情厚,其老尼周氏,恩德尤多。家母与小侄主婢三人,坐食数年,尽皆周氏辛勤拮据,侍养无缺。家母与小侄患难颠连,并没有厘毫津贴,他略无厌倦之心,百事扶持,劳而不倦。妇人中有此高义,远胜于须眉丈夫。叔父此去,必求照佛。家母倘有欠缺,并望缓急一二,总俟愚父子南旋,定图补报。”曾九功道:“贤侄说那里话,这是我心上第一件正务,何消嘱托。至于陈与权这厮,尊公虽不计较,在我断不能相容,毕竟要与尊堂复还旧产,才毕我愿。”
少顷,干白虹书已写完,付与曾九功收好,三人牵衣再拜,送出都门,挥泪而别。干白虹看曾九功去远,才同儿子入城。只因这一别,有分教: 烈士情严,恩仇俱畅;
负心贯满,没兴齐来。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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