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回 造流言李渊避祸 当马快叔宝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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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决杀陈宫双美人,皆因一片赤忠心。
岂知谄谀将谗献,勋业名臣受害侵。
哪晓圣旨发下来,可怜把郕公合家五十三口,尽赴市曹。
又有晋王心腹方士安伽佗奏道:“李氏当为天子。”劝文帝尽杀天下李姓之人。亏得丞相高颎奏道:“主上若再务杀戮,反至人心动摇,大为不可。如圣上有疑,可将一应姓李的不用在朝,不管兵事便了。”此时蒲山公李密,文帝心甚疑他,却喜杨素与密相交最厚,要保全李密,遂赞美高颎之言,密令李密暂且退避。按李密系上界娄金狗临凡,后兵反金墉,称西魏王,不表。
其时在朝姓李的,多有乞归田里,乞解兵权。李渊也趁这势乞回太原。圣旨准行,叫他为太原留守,节制西京,刻日起程。晋王闻李渊解任,对张衡道:“计策虽好,只是不能杀他。”宇文述道:“饶得过便罢,饶不过时,定一计把他全家不留一个便了。”晋王大喜道:“计将安出?”宇文述道:“只消点东宫骠骑,命臣子化及悄地出城,到临潼山预先埋伏,扮着强人,把他父子一齐杀绝,岂不干净!”晋王拍掌道:“若得如此,孤尽将他家口内囊女眷,一并赐汝。只是他系武官,须得再有一勇士方好。”宇文述道:“臣子足矣,又得殿下亲行,何愁大事不成?”晋王欢喜无限,依计而行。
且说唐公见圣旨允奏,心中大喜,忙收拾起程。着宗弟李道宗、长子建成,带领了四十名家将,押着夫人小姐车辇。只见夫人道:“得回故里,乃是好事,但妾身怀六甲,此去陆路车马劳顿,况分娩将及,不若俄延半月起程。”唐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目今主上多疑,奸人造谤,今圣上要杀尽姓李的,我在此一刻,如居虎穴龙潭。今幸旨意着我还乡,如放笼内之鸟,若再羁迟,李浑榜样不远,那时要想回家,除非再世了。”窦夫人默默无言,于是众人一齐上路。正是:
回首长安不胜情,惊心客路白云横。
纷纷尘起随征骑,几阵昏鸦噪暮晴。
此是中秋天气,一路轻车快马,望太原进发。且说秦叔宝久居山东历城县,学得一身好武艺,在街坊专打抱不平,好出死力,不顾口舌。宁夫人常常哭对他道:“秦氏三代,只你一人,不可负气轻生,肯绝秦后。”自此他如与人斗口,一闻母唤,便飞身跑回家去,因此人便叫他赛专诸。幸家中还稍有积蓄,叔宝又情性豪爽,济困扶危,结交附近好汉,因又称为小孟尝。他的祖上传流下来一件绝世武艺,是两条一百三十斤镀金熟铜锏,他本人又有万夫不当之勇。娶妻张氏,贤德无比。最相好的是济州捕快都头,姓樊名虎,号建威,也有三五百斤气力,为人慷慨好义,与叔宝通家往来,像一个人相似。又有一个豪杰,姓王名勇,字伯当,此人胸襟洒落,器宇轩昂,且志气不凡,武艺绝伦,又每每忠义自许,所以常人没几个与他说得来,正如鹤立鸡群。时时听叔宝议论,辄自叹服。还有两个是历城东门头开鞭杖行的贾闰甫、伙计柳周臣,他两个不但全身武艺,还有一桩好处:但是过往豪杰,无不交结。他宅子又宽大,所以叔宝在他家时节居多,正是:
才奇惊海宇,谊重世人钦。
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昆。
且说当时青、济一带连年荒旱,又兼盗贼四起,本州刺史刘芳出了一张告示,召募有谋勇的充当本州捕快。这日叔宝正在贾闰甫家闲话,只见樊虎走来对叔宝道:“今日州里发下告示,新招有勇谋的充当捕快,小弟一时在本官面前赞哥哥武艺好,做人慷慨,智勇双全,本官欢喜得紧,道:‘若如此,得他来时,就把他做个都头。’因此着小弟奉屈哥哥,不知哥哥意下如何?”叔宝道:“你不知,身不入官为贵,况我屡代将门,若得志,斩将搴旗,开疆展土,也得耀祖荣宗;若不能,守几亩田园,供养母亲,一椽足以栖身;村酒野蔬,亦可与知己谈心。虽不会吟诗作赋,抡枪练剑也是英雄待时之法,强如向这些贼辈听他使动。拿得贼是他的功,起得赃是他的钱;至于尽心竭力,拚命拿着真盗,他暗地得钱买放了,反坐个诬良的罪名到你;若一味掇臀捧屁,狐假虎威,诈害良善,这便是畜生所为。你想,这捕快我当他则甚?”叔宝说了这一遍话,拂然竟走回去了。
樊虎见叔宝去了,自想在官府面前夸了口,不料他不肯。又想道:再往他家里去说说看。于是一径也往秦家来。只见宁夫人正在堂前,樊虎作了个揖,把前事一一告诉。宁夫人道:“小儿怎样推辞?”樊虎将叔宝的言语一一说道。宁夫人听了,便说道:“做官也非容易,祖上有甚荫袭?也想将就靠他。”樊虎道:“如今后生的所为,一刀一枪的事业,谁不愿为?奈时未至,不如今且将就从权,可哥哥偏不肯。”樊虎正叽嗒不了,叔宝从里面走出来道:“母亲不要听他。”宁夫人道:“你虽志大,但樊家哥哥的话,我想也是,你终日游手好闲,也无出息,且进公门,身子有管,不至胡为,倘得机会,弄个出身也好。从来人不可料,不宜固执。”叔宝是个孝顺人,只得诺诺连声道:“是。”樊虎见允了,道:“如此,明日我来约会哥哥同去。”次日,两个同见刺史,刺史问道:“你是秦琼么?”叔宝道:“是。”刺史又道:“我这里也要论功才升,因闻你是个了得的人,一来就给你做个都头,可要小心任事。”
叔宝叩谢了出来,樊虎道:“哥哥,当差须要个好脚力。”叔宝道:“如此,我们就到贾闰甫行中去看看。”二人径到行内。贾闰甫远远看见,拱手道:“恭喜叔宝兄,还不曾奉贺。”叔宝道:“何喜可贺,不过是奉母命。但今新充差役,早晚有差,要寻个脚力,故到你这边。”贾闰甫道:“马是昨日又到了好些,只是要好眼力看便了。”叔宝道:“这还仗你。”于是,三人齐向后面来看,果然又到了四百匹好马,闰甫、樊虎两个,一人道这一匹好,一人又说那一匹强,叔宝只不中意,踱来踱去。闰甫道:“这一群马才到,难道都看不中。”
正说间,只听得后边槽头有马嘶之声,叔宝举目观看,却是一匹羸瘦黄骡马,虽身高八尺,却毛长筋露,不十分雄壮。叔宝问贾闰甫道:“此马为何这般瘦?”闰甫道:“一言难尽。这马是关西客贩到,来此三月有余,每日上料喂养,无奈只是落膘不起,谁肯要它?那客人不能担搁,弟这里给了三十两马价与他,两月前起身去了。此马又养两月,总是这样羸瘦,若只如此,弃了这宗马价,要当头口卖了。”叔宝到槽边细看,那马一见叔宝,把领鬃毛一扇,双眼圆睁,蹀跺之状,如见故主一般。叔宝早已知是一匹好马,未遇其主,就对闰甫道:“此马由弟收养了罢!”樊虎笑道:“花朵般坐骑却不中意,哥哥偏要这匹瘦马。”叔宝微笑不言。贾闰甫道:“既叔宝兄爱此坐骑,即当解槽相赠。”叔宝又与樊虎拣了一匹青花马,兑银五十两作马价。闰甫置酒与叔宝相贺,尽醉而散。
叔宝带了那匹黄骠马回家,不上半月,养得十分肥润,十分峥嵘,人人多夸奖叔宝眼力,无不钦服。正是:
马逢伯乐能知骨,琴遇知音作刎交。
是时秦叔宝与樊虎、连明奉公缉盗,况叔宝人又威风,马又强旺,远近盗寇谁不羡慕,都愿结交叔宝。因此,齐州七府,山东一省,无人不知,捕快秦琼是个豪杰。忽一日,刘刺史发下一案未得财的盗犯,律该充军,要发往平阳驿潞州府收管,恐山西地面有失,当堂就点了叔宝、樊虎二人。樊虎该解往平阳驿进发,秦琼往潞州投递,当堂点明起解。叔宝将十二名人犯交与连明,自回家中装束行李,拜别母亲、妻子,同樊虎往长安司处挂了号,然后押着人犯,往山西进发。
正值暮秋天气,红叶黄花,西风飒飒,雁行斜去,路迢迢添客兴。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止一日,到了长安道上。离长安五十里,有一山名临潼山,上有伍相国神祠,此山颇是险峻:
高冈连野岫,古木带云荫。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
林深鸟自乐,风紧叶长吟。萧瑟生疏意,征人恐不禁。
叔宝对樊虎道:“我闻伍子胥昔日身为明辅,挟制诸侯,临潼会上举鼎千斤,名振海宇,生前忠义,死后为神。我欲上山瞻仰一番,以便胸襟省悟。可代我押着人犯,到关外等我便了。”樊虎欣然领诺,把犯人缓缓带过,自到关口去了。
叔宝纵马由大路上山,只见殿宇萧条,人烟冷落。下马进庙,拜了神圣站起来,见神像威仪,十分钦仰。正在闲玩之际,不觉十分困倦,就在拜单上打盹片时,不表。
却说唐公李渊辞朝别驾,于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陆续望太原进发。不止一日,来到临潼道上,日当正午,过了村镇,方到临潼山楂树岗地方。李道宗和建成却并马前行,唐公保着家眷在后。那晋王等扮做响马在此等侯,却好碰个正着。那李道宗和建成指点山岗峻岭,林木深幽,正在赞叹,只听得树林中一声呐喊,闯出无数强人来,都用白布缠头,黑煤涂面,长枪阔斧,拦住去路,厉声高叫道:“咦,留下买路钱来。”建成吃了一惊,带回马跑往原路去了。李道宗大着胆喝道:“你这班该死鸟男女,吃了大虫心、狮子胆么?谁不知洒家是陇西李府,你敢来阻截道路!”说罢,拔出腰刀便砍,这些家丁都拔短刀相助。
那建成骤马跑回,对唐公道:“不好了,前面都是强人,围住叔父要钱买路。”唐公道:“怎么辇毂之下,就有贼盗?”叫家将取过方天画杆银剪戟,叫建成看着家小,却待上前。不料后面又有贼人一齐杀到,唐公不敢上前,与建成保着家眷,欲待冲出郡道。贼人围上数重,焉能得出?骑马纵然得去,车辆焉能冲突得出?唐公大吼一声,摆开银戟,同家将左冲右突,众贼虽有着伤,却死不肯退。
却说晋王同宇文父子闪在林中,见唐公威武,兵丁不敢近身,晋王自用青纱蒙面,手提大刀冲杀过来。宇文父子随后夹攻,把李渊团团围住,十分危急。正是:
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日模糊。
项王纵有千斤力,垓下兵多也着魔。
却说叔宝在伍员庙中拜毕,就朦胧睡去,到一高台,叔宝徐步上台,台上有块大匾,匾上大书“麒麟阁”三个金字,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写道:
双锏打成唐世界;
单鞭挣定李乾坤。
正看之间,只听得正南上一声响亮,现出五朵彩云,拥护着一条五爪金龙,正在半空盘旋。忽见西上一派乌云,云内现出一物,似龙非龙,似犴非犴,骋驰飞来,将金龙便咬,十分凶勇。金龙虽然迎斗,到底势弱。正在急斗之际,叔宝脑后叫道:“秦琼,还不救驾,更待何时!”叔宝一闻此言,精神抖擞,手提双锏,忽台前坠下一骑,乃麒麟也。叔宝跨上麒麟,手提金铜,看得真切,望那怪物嗖的一锏,正中那物,那物大吼一声,坠下云头。此时忽听得黄骠马连声嘶叫,把叔宝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叔宝已卜问心,重把神明再叩,暗祷道:“若得如梦中之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只听那马嘶鸣不已,叔宝出看,竟有奔驰之势。叔宝心疑,牵缰上马,那马如飞奔下山岗。行至半山,只见山下平岗上烟尘四起,喊杀连天。叔宝勒住马,定睛一望,却是无数强人围住了一起隋兵,在那边厮杀。叔宝一见,心上半疑,按一按范阳毡笠,扣紧挺带,提着金锏,把马一夹,借那山势冲将下来,厉声高叫:“呔!响马不要逞强,俺赛专诸来也。”只这一声,似牙缝内并起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雳。众强人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只一个人,哪里放在心上。及至叔宝马至垓心,方有三五个上来抵敌,叔宝手起锏落,耍耍耍一连几下,把强徒打死十数个。
话表那唐公正在危急,听得一声喝响,有数人落马,一员壮士撞围而入。偷眼一看,那人头戴白范阳毡笠,身穿皂色箭衣,外罩淡黄色短挂,脚蹬虎皮靴,坐下黄骠马,手提金装锏,左冲右突,如弄风猛虎,醉酒斑斓。但见:
一锏起斜冲白雾,两锏来冷透寒泉。飘飘密雪向空旋,滚滚怒涛风卷。也有着伤落骑,也有跌倒岸边。征尘滚滚欲遮天,猛虎潜藏胆战。
战不多时,叔宝顺手一锏,照晋王顶上打来。晋王眼快,忙忙侧身一闪,那锏梢打中晋王肩上。晋王负痛,大叫一声,败下阵去。宇文化及刚欲上前,见晋王着伤,不敢上来,勒回马,保着晋王败下阵来。众人见晋王受伤,各各无心恋战,被叔宝一路锏打将过来,只打得:
犹如落叶遭风卷,却是轻冰见日消。
众人四散乱窜,叔宝早追下一人至山湾,拿住问道:“你等何处毛贼,敢在皇都地面行劫?”那人慌了,道:“爷爷饶命,只因东宫太子与唐公不睦,故扮作强人,欲行杀害。适才爷爷打伤的就是。求爷爷饶命!”叔宝听罢,吓出一身冷汗,想道:“太子与唐公不睦,我在是非丛里管它怎的?若被认出,性命难保。”便喝道:“这厮胡言,谁知真假。饶你狗命,去罢!”那人抱头鼠窜而去。叔宝自思:“若再迟延,必然有祸。”将范阳毡笠向前一按,遮下脸,放开坐骑,豁喇喇,一马径望长安大道而去。
那唐公既离虎口,见那壮士一马跑去,忙对道宗道:“你快护住家小,待我亲自赶去谢他。”遂弯弓插箭,紧紧赶去,大叫道:“壮士请住,受我李渊一礼!”叔宝只是跑,此时早已赶了十余里远。叔宝见唐公不舍,紧紧赶来,只得回头道:“李爷休赶,小人姓秦名琼便是。”把手摇上两摇,将马一夹,如飞的去了。唐公再欲追赶,奈马早已战疲,追不上去,只听得风送鸾铃响,仅听得一个“琼”字,只见他把手-摇,错认为“五”,即牢牢记在心上。正要回马,忽见尘头起处,一马飞来。唐公道:“不好,这厮们又来了。”急忙扯满雕弓,飕的照面一箭射去,早见那人两脚蹬空,翻身落马。正是:
误将一箭伤行客,惹出英雄结怨深。
不知被射死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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