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六月雪英年失智 齐云塔高衲成孤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鸡晓唱,尘里事如麻。
        人生在世,第一件俗气,是分得尔我太清。这个原故,不是道理悟得透彻,世情看得到底,怎能够在美满的境界,领会个中未必单单是我。我今更有个譬如:当时堕地,只得一点儿,腌腌臜臜,软骨皱皮,后来一件一件涂饰上去,连本来的爷老子都不认得了。且要寻个碗大的蜡烛照照后头,毕竟造到一分一厘,都落自己兜肚里边,别人瞧得一眼,也恐财帛瘦损了的一般。那知到笃底头,由你生平绕着绣锦般的事业,也只得撒个双手,连声儿唉唉罢了。故此劝世上列位,人我两字,略略放松,也尽使得。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却说福建汀州府武平县,元朝有个征聘处士,姓甘名和,号受庵。他姑夫叫做哈刺必,是枢密院掌事;表舅孩猛打思,是兵部管堂;嫡亲侄婿嚣栋,是御案通书。以此老甘得个美缺,选了临清知州。那些上司,晓得他脚力牢壮,任他胡乱的生发,哼哼腾腾,做了七年。东昌府、丘县、馆陶县、夏津县、莘县,是处出缺,上司便做鹅酒送他。他团圝圈都署印转了,却不知他那里靠这些儿。他蹲在这南北往来紧要埠头,又倚着这几个至亲线索,那钻刺官员,如搬雪填井一般。以此七年迁调,他就知足,燥皮回家。
        有福方知足,知足方不辱。
        却说受庵先已有子,已三十五岁,名唤甘儒,字伯义,媳妇龚氏。那伯义倚着个金带父亲,现任公子,四辈都是官趷路儿,好不放肆。倒亏妻子龚氏时常扫他:“你不识一丁,不知羞耻。”那受庵挈了宦赀,同妻林氏阔绰回来,一到家里人稳财稳了,未免快活得紧,两个还魂骚发起来,又呆出一个儿子。其年老儿五十五,婆儿五十一。那受庵掐指一算道:“这小儿子叫做百零官罢。”那甘儒蠢才就没人伦说道:“两个老人家没些正经,甚么天光,簇新养起儿子来。”龚氏听了,把甘儒一个噀吐道:“有你这骨肉无情初世为人的死胚!譬如在先,再多几个兄弟,难道你掐杀了他不成?”不料这呆话,吹到林氏耳里,道:“一瓜一蒂的弟兄,还要望你照管。谁知你欺心得紧,说出这等话来。”郁郁不平,不上数月尚飨了。    受庵即唤甘儒并媳妇龚氏道:“我年老断弦,拿定主意不再娶了。所以然者,是我不欲汝辈事晚母也。今我将所有二股平分,百零年小,其物俱托尔收,俟其长成,一一交还。”当请族中眼同分析,田地房产之外,黄白宝贝,缎匹玩器,不下十万,一一查盘,叫甘儒领去。分拨已毕,个个伸伸舌头道:“这个老柴根,一任知州刮这许多,也不知临清地皮掘深几尺?”不料甘儒黑心,见了这些东西不能独得,遂乱话得没样道:“这个百零未必是我嫡亲兄弟,不知受享得成,受享不成。”那老儿没了婆儿,寂寞不过,兼之甘儒蠢货,不体父母意思,只恨多了兄弟,一句又咒他不杀。受庵看在眼里,暗暗叫屈。媳妇也怪丈夫不良,在阿公小叔面上,竭孝尽恭。受庵日复一日,毕竟也被甘儒憋气死了。殡殓营葬,也费五百余金,只要开些夹帐,以为后日欺心章本。看官,这个甘儒是个极没天理的了,却有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一个字也不认得,他厘毫丝忽,必要龚氏上帐。    龚氏便留心道:“我偌大年纪,尚没个儿花、女花,分内赀财,未知若何?何苦在佛面上刮金。”以此帐目不敢多开一厘。连甘儒左右不识一字,写着帐时,只叫用去一两公公道道加上两倍。那百零看看大了,甘儒替他婚娶,费得数百,又打一盘虚开肚帐。怎奈妻子不肯一路,从实记着。及至接拢亲族,分拨家私,看了这些东西,要分一半去了,眼泪巴巴,肉割的一般不舍。旁人看来,只象不忍分析的光景。及到论量婚丧两节,摊手跌脚,用过多少多少,现有帐簿可算。龚氏将帐簿送出,大家看了,哈哈一笑道:“亲笔所载,一千余两而已。”甘儒晓得妻子不是心腹,弄个没趣,支吾道:“我笔头懒惰,失上的多了。”看官,你看这几个字儿,弄得甘儒一场乌羞,若把他一笔滔天,不知将人怎生欺侮,这却不是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么?到是百零见嫂十分正气,事之如母,终身不忘。甘儒直到五十五岁,生个儿子,次年身殁。又是百零竭力照护,以报嫂德。看将起来,最难得者兄弟,正未必然。叫做:
        但识孔方兄,何必同胞弟。
        贤哉秉笔人,白丁徒算计。    予尝见铜钱眼里叠床铺的,事不凄趣起来,再没个替他讨饶。反提起生平怎么刻薄,钱财怎么上紧,一旦等他有事,大家落得趁脚敲打死虎。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事到极奇极险处,神仙也难措手,到有几个没要紧,非亲非戚的旁流外教,眉也不皱,事情井井的停当了。总之,看我不重,看人不轻,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肠,天理人心也肯多帮衬他几分。正是:
        一生都是命安排,若个聪明若个呆。
        聪明当吃天公弄,始知呆人倒假乖。    话说四川龙安府崆峒山,有一座安龙寺。因元兵驻扎,草场失火,回禄过了。寺基大有百亩,在先有个江西地师,曾将此寺题破,说沙散龙贪秀气,不结得寺,东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镇神宝塔,把龙身七寸紧紧款住,这寺便永久吉样了。几个有志僧徒,正要结缘领募,却遭祝融煽虐,这些禅士,陆续散了。只有一个自幼出家的长老,是云南罗次人氏,名唤普竺,号云巢。看这寺金碧无常,嵯峨忽尽,道心一发坚决。对着那些半立半坐烧出相的伽蓝老爷,熏不过的韦驮尊者,立下誓来:先造宝塔,次第造殿。塔名齐云,这塔工费浩繁,自不必说。那匠头说:“塔在山上,却要七颗定风珠,层心作镇。”云巢道:“我曾闻得云南卞府夫人,到寺来进香,他挂一串猫儿眼数珠,都是定风珠做着间子,但这样宝贝,生在卞府内眷手中,怎能够化他出世?”正是:
        骊龙犹易探,掌内怎生求?    那云巢长老随在寺基架起一斗草庵,旦暮焚修。他天分空灵,虽然是个浮屠,正乙明威之诀,都到手了。因他自惜智慧,不肯逞弄,以此稳坐崆峒山里。那山,幻邃凌空,洞回溪曲,人迹全疏。只有一个本府江油县县丞,是脱洒任达的,常到庵里盘桓白话。那县丞姓左名嘉,号孟山,年过六十,是贡生出身,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选到这个地方,携妻陆氏、家人义能,家中有子有业,只因草芥前程,不惮千里。孟山算道:“二尹滋味有限,只可做个因头,寄兴山水。”以此留下儿媳,守着家缘:
        既伤千里目,还断去乡魂?
        却说孟山为人坦易真率,耽慕清修,一到任来,民安吏妥。除却自己难辞的公务,略略空闲,便带些米菜钻到山里与云巢清谈枯坐。云巢有时出山,他到替他住庵焚扫。常对着义能道:“云师大意力沉,果保得定是菩萨金刚。我替你辞乡别井,远在客途,这样古朴宁耐的人,缓急可恃。不要看他是个黄烂斋胚,独拄门的自了汉子。”义能覆道:“看他对付老爷,和盘托出。没半点儿生人气。”两个主仆一递一句,都是心事角落头的说话。不料在任未久,陆氏梦一颗有光尺许的明星投入怀中。陆氏惊醒,生下一个孩儿,且是眉长目秀,耳大声清。不知怎么一生下来,刑父克母。随着东西到手,弄得马败兵消。原来是颗彗星夺舍投凡,这是后话,且按一边。
        陆氏因大儿子不在,正苦寂寞。生出这个小公子,好不欢喜。乳名唤做忘怀,他取夫妻得此,消遣目前之意。古人说得好:“丈夫怜少子”,连孟山也颇娱乐。不知怎的,忽一日耽忧起来。想到年暮子娇,家乡辽阔。又没个离任消息,倘有些儿美中不足,托靠着谁?正是:    日与骨肉远,渐与僮仆亲。    若说出路好,便是福轻人。    一日,孟山抱着忘怀,对着义能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道:“早知不到这里,省了许多干系。”义能噙着泪珠低头拭干了道:“老爷奶奶好不康健,落得且自宽怀,靠天地转得附近南缺,大官人也好时常来往。”孟山听了,越发凄然。想道:“别了大儿二年,讨不得一些实信。今又从新穿着这个湿布衫,好不耐烦。”列位看官,大凡事体不提破,只管毛胆大,混帐得去。不知怎么一经说破,左思右想,便有许多不妥当的所在。正忧想间,门上报道:“云师太来候。”孟山请见,将与义能所虑一一抵掌。那云巢道:“居士度量清廓,今夕却多婆气。我们和尚,云海为家,烟霞作侣。说道释氏兼爱,毕竟诳义哄人。若是真实肝胆中人,伦理做得的事,便一口气应承,也不为分外兜揽。”孟山听见云巢说得爽利,哈哈大笑道:“方外亲人,天涯知已,某死且不朽。”一面分付抱公子来见师太。只见夫人抱着忘怀站在屏风背后,孟山自抱出来在手,顿首、顿首的不歇。把他年月日时细细道明说:“此子远生异地,小弟身子狼狈,恐卒有不讳,看他不成,送与老师做个行脚。”说罢,即命垂帘,请夫人自内裣衽。云巢回礼说道:“贫僧宝塔之愿才方起头,居士前程远大,正要仰借荣扬,成此宏果。”说罢云巢进山去了。
        那孟山自生忘怀之后,积疑积虑,竟成怔忡症候。幸而在任二年,堂上朝觐,他署印六月,囊中约有二千余金。一晚,对陆氏道:“前日云巢访我,我命你母子稽首,他也领会的了。我只望身子健朗,今有增不减,与其途中有事,不若安心在此。”说到此已哽咽不成话了。陆氏道:“相公且宽怀将息介儿,出角告病文书,回去了罢。”孟山道:“不是这等说,告病是了,而去却不便。”陆氏便泪下道:“终不然怎么处?”孟山道:“我主意已定,你遵而守之,则薄薄宦资,茕茕骨肉,倒都有个还乡日子。若不这般,事难逆料。去请云巢到来,与他长算。”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却说孟山请了云巢到衙里来,设桌素斋,定他上席。孟山和妻子端端四拜,又抱过孩子,也学大人起兴,长老一一回礼。遂两手捧过公子,仔细一看,朗朗道:“奇哉!顶有异筋,脚有奇骨,前日推他八字,俱是以克为生。此子生平,非常之祸福他能承载,天下之财帛他能聚散。明日居士自然荣耀而归。贫僧僭取一名,单名环,字赐南。”孟山道:“多谢老师期望了。弟今屈过,更有话说。弟感怔忡,多应不济。所生獾孤,不欲令回。些许吏赀,恳师收去。视此子成立,付其挟归。中或夭折,便助和尚数片瓦儿,遮盖塔廊罢了。”即叫义能掇出两个安东箱,交与长老。那长老且是向天闭了眼睛,半晌覆道:“居士衷曲,贫僧领得。但收此阿堵,莫必要贫僧纳券否?”孟山大悟道:“弟有数字,乞师收执。”书着:    浙中湖州乌程左嘉,客仕于蜀。有子环,时方襁褓,嘉将吏余二千两,托安龙寺道友云巢收去。
        子肖与之归乡,不肖与之度日,天则舍助建塔。    此凭。    左嘉押
        写罢递与长老。长老取个封筒,封筒口上,倒是四个名氏封识:
        左嘉  同妻陆氏  仆义能  收执银两文券僧普竺
        云巢收藏了道:“此物依愚僧之计,不用箱子,分作二处,口将布匹卷紧。乘着此时黄昏,正好进山。”扎束停当,各揭一捆,辞了到庵。云巢将自己打坐蒲团拽开,下是磨砖铺砌。叫义能相帮,掘起四块。扒深尺许一潭,将银挤下。上仍掩沙,依先砖头鞔好,泯然无迹。拽过蒲团,和尚就打坐定息了。正是:
        季布无一诺,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言。
        看官,你看干净二千银子,到托与一个萍迹相逢,却又是个半间草披里,打坐过日子的和尚。更可笑银子已在他手,反写一纸付券与他。依我过虑起来,不要说和尚要赖此银,就儿子大来,将甚凭据去取?这样所为,岂不是人己色相都化了。若据孟山这样看来,又象是在身边不稳,交付与人更稳当如自己哩。叫做:
        金逢火炼方知色,人若财交更见心。
        却说忘怀已跨三岁,乖觉得没的不晓。只是孟山病势沉重,人事渐迷。分付陆氏,向日主意,遵而守之,不可妄动。说罢,阎宅奉请去了。陆氏放声大哭,忘怀也哭个不歇。幸得陆氏先有主意,后事预备,死得不消忙乱:    洛阳花,粱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时来也?
        普天乐
        上司府县,倒有助丧。县公怜他客亡子幼,赙赠百金,陆氏做主,看经念佛,不敢从奢,将柩权厝安龙寺侧,不提。    却说陆氏出了官衙,租赁民房作寓。忙忙过了数月,不斯七情感伤,染成弱症。夫死儿孤,百般煎染。嘱付义能道:“小官倘得成人,扶我二柩归家,便是你的德义。若小官有个长短,凭你情愿如何罢了!”说得痛不成声,奄奄气息儿又完事了。忘怀哭得跌脚捶胸,衙门旧役,都来效劳,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恰好云巢师太到来,义能禀道:“奶奶不幸,虚文一概从简。只棺木是要紧的,明日千山万水,搬丧回去。若有些差误,家中大官人就责备我了。老爷的事好推奶奶,奶奶的事却推不到小公子身上。”云巢道:“有理,你量该是如何,速速去办。”说罢,抚着左环,无限的感伤一回,进山去了。义能寻个邻媪,窝盘公子。忙忙备办,就权厝孟山柩侧。云巢作吊,十分惨伤,无泪的大哭道:“孟山居士,你儿子弱小,放出主意来,扶祐他些,你可也不作他乡之鬼了。”遂叫义能到庵道:“这事大是仗你,我目下要出去募缘,我与你搬些石块、和些泥土,就在打坐砖上,砌他一个石座,将烧旧韦驮,供在高处。”义能道:“稳当无迹。”那和尚就收拾禅褡,募缘去了。
        义能回家,留了邻媪照管公子。他思量去世的虽然留得东西,还有日子正长。他遂置副豆腐家伙,磨刮起来。他做的湖州石膏豆腐,落锅一汪水的。起初人还来买,看看鬼也没个往来。义能道不过是个存耐因头,不在话下。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却说那左环六岁上学,先生是本府石泉学廪生,叫做韩广,号微之。喜这孩子聪明天纵,一目不忘。且晓得他父母来历,是个真正孤哀,分外怜惜。只有一桩奇事,先生这馆,在先热热闹闹,有十来多个。自从左环进门,这十来个学生,也有忽然死的,也有生病不歇,挣扎不起的,也有爹死娘亡,没力量来读的,弄得跳纤纤,只得左环一枚了。那微之是有意思的秀才,也不在心上。免不得暗想道:“如何收了这个左环,学生们不上数日,一伙儿都来不成了?难道他克父克母,连同学学生都刑克得着么?”还有好笑处,极闹热好耍子的所在,那左环挨去看看,人都不知不觉零零落落的散了。县中人认得他是左二衙的公子,屡试屡验,有此奇处,取笑叫他“六月雪”。他自小儿,行这一派透骨冷、一扫光的运气。却说今日明日,明日今日,左环忽已十三岁了。他经书已完,行文通透。就看得天公箬帽大,在磨子侧边做个书房起来。咿咿唔唔,引得买豆腐的,个个笑得嘴坍,他只不理。读罢,他忽呆呆着想,向义能根究道:“这豆腐生意,是我爹娘祖业么?”义能道:“去世的是老爷、奶奶。”左环便道:“可知我爹娘在此做官,怎没宦囊遗下?”将几句义能欺主的话去拿捏他。义能垂泪道:“老爷奶奶,接连结果,年把县丞,有多大光景。别的不晓,只等云巢师太回来,他尽知的。”光阴似箭,左环已十六七岁,相貌魁梧,伟然丈夫了。
        那韩先生中了解元,左环去恭候。性儿不喜修饰,十月寒天,穿着青绢单袍,肩上一个碗大鼠伤,露出里衣。韩先生见了,心下恻然道:“怎么清到这般。”踅身进去,向女儿讨件冬衣送他,是鹦哥绿纻丝夹道袍,却已掇肩补尾的了。替左环披了道:“贤契勿嫌是我故服。”左环珍重谢别。原来老韩断弦,女儿四岁,一向养在外家,已十四岁了。因老韩要带他会试,接在家中。女儿问道:“来者何人,赠此旧服?”老韩道:“就是那个左环学生。”正是: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
        那左环才晓得穿着破衣,他将爹娘遗下箱笼,启将开来,意要取衣。见有银子,他连衣不取,只拣是银子理起,约有百金。也没一分留下,都缩在袖里,箱笼也不盖,一阵风去了。义能垂着泪道:“自从奶奶去世,箱上灰尘也不敢拂去,恐人议我瞒着小主,擅动他的东西。今日禁他不住,吾尽吾心罢了。”依旧好好锁着。
        那左环携了百金,雇匹生口,一迳跑到府里。向古书店中,一总买了三十多两。拴在生口上,取路回来。蓦见一座大酒楼,甚是富丽,刚面涪江,临着: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梦乡。
        左环正在饥渴,滚鞍下来。只见那五间酒楼,何止数十客座,结队成群,歌呼浮白。左环打个独座,不曾坐定,遂叫掌鞭驮起书来,旁若无人的“诗云子曰”起来。众人起初笑他,偶然作景。后来见他颠头播脑,一楼酒客算帐起身,走得一空。只他一座,读一阵,吃一阵,直饮到晚。掌鞭说道:“回去不迭了。”左环道:“就在此处歇了罢。”当时展开银袱,取五两一锭与店主人说:“你这楼有趣,山裹江朝。酒食又便,我欲多住数日。你先收此银,后与总算。”主人乐极,笑眯眯道:“相公打长主顾,加三奉让,小可叫做贾翠泉。”左环又取五钱银子与掌鞭,叫他先回,捎一口信与义能,说我在此读书,如安龙寺师太回庵,即来寻我。
        掌鞭依言回覆。义能正心焦他,听得如此,他倒好笑,大酒楼上读书已是奇了,又一心记挂云巢师太,那知小官家生性变得没样古怪了。谁知左环蹲在酒楼上,读得发猛,个个晓得酒楼上,新来一个叫街学士,别个要吃杯幽静酒儿,替他沸反的搅臭,弄得个鬼也没得上门。    原来这座酒楼是个公所,有名的涪江楼。见得酒肴齐整,都是浮脚生,趁时赶市,连家小也没有的。那翠泉自留左环,三日不发利市,急将起来。想道:“不知那里来这雏儿,前日银袱里尚有一主东西,今晚弄他一弄,大家散伙罢。”先将铜锡器皿运去,到晚搬上酒肴,翠泉自来陪饮道:“相公读书辛苦,多用几杯。”左环问道:“如何这三四日不象初时热闹,寂静得就似深山?”翠泉巧言覆道:“因相公在此读书,是有人来都引他到后边轩内,低低雅雅的行酒。”左环昏头,只道真个,作谢道:“妙人知趣。”翠泉腼腼腆腆的,灌得左环烂醉,早早把那话儿看清。左环和衣跌倒,鼾声如雷。翠泉取了此物,逃之夭夭了。看官们,那贾翠泉衣食饭碗,都在这涪江楼上,岂是情愿做此歹人?初见进门,一锭纹银开手,也图留他读书,与饮酒的不碍。不知那酒楼上,大凡有了几个书呆,别的酒客当不得他尖酸谑浪、皮里春秋,就都坐不久了。况单单一个,大呼喊叫,读个不歇,一边吃酒,你道可厌不厌。贾翠泉计出无奈而已。正叫做:    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次日天明,左环宿醒未解,躺在凳上,向着楼下大叫:“店主哥,快些做碗酸辣来。”连叫不应,道:“如何今日下面也如鬼出一般?”只得探落楼来,却是空屋了。知是堕计,复身上楼,别项都在,只银袱不见了。左环叹息道:“天下有这样小人,好好对我说,要我这些银子,焉知我肯不肯,就这等不冠冕起来。只是丢我单身,这些书籍一个拖他不动,如何是了。”正在那里拴捆设法,只见义能在酒楼下面高叫。左环听得有人,下楼来看。义能告道:“一来云师太回庵,二来这闹热酒楼,岂是读书之所。”左环笑道:“到忒幽静了些。”义能上楼收拾,见果有许多书,毕竟要雇牲口。左环道:“银子分文没了。”把买书上店,昨日被盗之事说了一遍,反埋怨义能道:“既是云师太回庵,早来接我一日儿,就没这节厌事。”义能又气又笑,只得出门,寻个牲口,装上书籍,一齐回去。
        那左环也不到家,抄路往崆峒山去,向云巢就拜。云巢忙忙回礼道:“何方相公,老僧罪浮得紧了。”左环道:“云师太,怎便忘却孤哀子左环了?”那云巢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赐南公子,一别十年,这般峥嵘也!”左环道:‘不肖罪孽,考妣继逝。幸吾亡父,邂逅老师,必有素托,愿受遗云。”那云巢只合着眼儿,微微含笑,想道:“只得初次从权,打个诳语罢。”——“老僧着脚山门,常与令先公清茶对坐,除却这些,也再没有往还了。”左环听得,倒也一呆。暗道:“这个老奴,说着就是云巢尽知,他知些甚么来?”掇转身,走到爹娘材边拜了,一迳回来。
        那义能不见公子在家,恐他到庵里冒冒失失,言语差讹。折身入山,叫声:“师太,义能在此。”不等云巢开口,将别后如此这般,目下又这般如此,细述一遍。云巢道:“尚早,尚早。这样事还有几件才老成哩!待他再来,老僧有处。”义能也向材边磕头去了。叫做: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左环走到家中,不见义能,气烘烘扯本书来消闷。想道:“父亲是个贡生,怎没一点手泽,终不然是不识字的?且闻家中还有哥哥,怎么二十年来放心得过,再不来探探?几时我得回去,访个下落也好,只是没有盘缠。”遂将前日几个箱子,从新开来。把衣服铜锡,值得钱数的东西,尽行搬出。也不打个肚帐,匆匆的叠做三担。婆子问公子道:“甚么主意?”覆道:“双亲客死他乡,卖做路费,寻亲人来搬丧。”竟往外边,寻了三个大汉,叫他挑到府里,脚钱二两。那三个贼精,原来专做一伙,偷舱剪剥。见左环嫩相,就打了暗号,腾腾沓沓,尽着耽搁,进城不及,只得在饭店歇脚,耸他在湾兜客铺里。左环道:“发货进房来。”三个道:“我们一人管一担,就在上面打盹,到不牢靠似你?况且脚钱不曾见你红的白的,干系还在我们。”左环道:“这样罢了。”那三个在间房里,讨个亮儿,只拣成匹棉绸、新鲜衣服、铜炉锡壶,银镶杯筋,各担抽分,面上照他手迹叠好。次日,左环分付要到府桥市上,一程到了。拔出戥子,要称脚钱。那知左环冒失鬼,只得数钱银子,已还昨日饭帐,身边并无财物了。覆道:“银子倒不曾带得。”两个川老鼠,就屁嘴辣舌起来。一个做好兜收道:“客官还到那里去?”左环道:“就在这里出脱。”那人道:“既如此,我们消停来称。”三个心照,一顿乱搬,并做一堆,一道烟散了。只见左环提出毡条铺了,寻几件上概东西,拣来拣去,有了这件,没了那件。总之没个帐目,不知去了多少。道:“不好了,又上涪江楼了!难道三个狗才,脚钱还不曾有,看他还有胆气来称否?”没奈何,懈索索的铺开。只见一个一个,挤将拢来,看的买的,且是兴头。不上半日,滥贱的送得精光。连毡条也卖去,只留得空身,踅进酒饭店去修肚皮。把银包并并,也有三十多两。想道:“可恨着这道儿,路费不够怎处?”只见一个黄瘪老儿,唱个油口歌,挨着讨赏。他开包撮块与他,仍旧放在侧边。    那老盗长见他孤身,楼上又没第二座酒客。便寻个伻头商议,如此如此。伻头竟上酒楼,替左环修痒。便有三个一伙,也上楼来吃饭。坐得一会,伻头驮起左环,背贴背儿,湾腰至地的摇摆,做个四马攒蹄。楼下一个叫道:“刘水来在么?”三个伙里一个应道:“来了。”那话儿顺手牵羊去了,落楼与那人捣鬼两句,复身上楼吃饭。伻头立起身来,叫左环坐着,又找个醉杨妃昏晕了半响。伻头远远的立着等赏。那左环执杯吃酒,伸手去摸银包,摸了一个空,打眼一看,不见影了。还不吃惊,问伻头道,  “除了那些吃饭的,曾有甚么闲人往来?”伻头道:“一楼两座,连我闲人共五个。”左环道:“奇了,一个银包,你看见么?”伻头道:“小的一心服侍,到不着眼。”
        左环细想道:“伻头是服侍我的,三个坐得远,又不曾去,况且伻头在这里服侍,料那三个怎敢动手?”伻头又问道:“相公多少银子?”左环道:“三十多两。”伻头假吃惊道:“一定忘记在家里。”左环道:“适才赶唱的来,是我亲手开包取银赏他。”只不说出才卖东西来的。店主得知,跑上楼来看看,共总五人,都是赤体。向左环道:“小弟叫做司长卿,小店就是有名的长卿馆。酒客虽杂,极谨慎的。平日楼上,少煞也有数十,从不见人失了东西。况今日楼上,只得两座,两座四人,四人都在。”左环道:“罢了,以后切记,酒楼是决不可上的。前日涪江楼上弄了一火,今日又开跟着贼。”店主道:“就是涪江楼失所的么?小店是有家小,不比那些脱脚云,相公还是别处失所的?”左环道:“罢,罢!左右不够做盘缠,只是一件,无银会钞。”将件里衣递与主人。主人道:“岂有此理,改日见还便了,速速回去查考。”左环看了伻头道:“有劳你怎处?”闷闷出门去了。
        运陷阴翳里,孤踪类转蓬。
        却说左环回家,见了义能,告诉与他。义能只是跌脚,道:“怎再不与老奴商量。”左环就怨怅起来:“晓得我有事,再等你不回来,我如今顾不得你了。闻得云巢募化了许多造塔的银子,要在你身上,索性借他千把,到家里去寻人,相帮搬丧。”说罢,扯了义能就走。来到草庵,见礼坐定,到是义能开口道:“公子多时过了,一时要取静读书起来,将百来两银子,送在涪江楼上。这几日立等要回去,将老爷遗下东西光光收拾出去,交与脚子送他一半,其余半价卖得三十两,送在甚么长卿馆里。今又要我向师太借千把造塔的钱粮,回去寻人来搬丧,要师太就兑兑,一刻也迟不得的。”左环听了,止又止他不得,脸上气得就是血珀。长老知左环是个气性男子,运限该有这些小星散。正经覆道:“昨日刚到一主,却是一千,赐南公子取去就是。只要记着,世途叵测,则帛上面还要加几分机密,不是堪好露嚣嚣的。”就在禅床下,扯出一钵袋来,交付左环。义能慌了,阻又阻不得,想道莫必就是云云。他懒得管了。左环看了,促着义能肩驮,辞别出庵。云巢就当日起身,往云南想那定风珠去了。正是:
        阅了今日还明日,行过云乡又水乡。
        那义能驮着,想道:“韦驮台是不动,那里来过整千的?”驮到家里放下说:“公子,这银不是取笑,着实要仔细。”左环道:“不要你管,我自有主意。”他取了一百两,竟到府里寻长卿馆,早忘记那机密两字,就在柜上展开银包,还他酒钱。恰被刘水来瞧见,通知伻头,伻头叫声:“相公,前日银子有了么?”左环一面摇头,就在包内捻块银子赏他。出了店门,伻头钉紧跟着,道:“相公那里去?”左环道:“我要寻个浙江去的客伴。”伻头道:“凑巧之极,若迟半日,已会不着了。”左环说:“这样就同你去。”伻头领到弯弯冷巷,一所大宅,中堂坐定。
        伻头进去半晌,荡出一个山陕模样的人,拱拱手道:“台丈要往浙江去么?”左环道:“正是。愿附骥尾。”伻头出来道:“请老爷相公后轩试茶。”走到一个三间雪洞,堆上一间皮箱、拜匣、铺盖等类。坐定就摆上酒来。左环力辞,那山陕人怫然顾着伻头道:“谁要你说我老爷在此!”左环心下不安,只得坐了。左环问道:“先生是往浙贵干?”那人装憨打势,叫把门掩了,说:“不瞒台丈,学生姓骆,名得,贱号爱泉,陕西沔县人。祖业是云南收金刚钻,今有此物二十余斤,要到浙江发卖。顺便回去,带些贵细药料,杂在里边,混些税务。”左环听了,把袖里这九十多两银子只当做一撮茅灰,遂说道:“小弟借资千两,恳求挈带。”那爱泉道:“待我想来。”他想一天鬼话,只要算计袖中,谁知还有千字,遂道:“学生明日起身归家,舍下住在沔县,县中是个埠头。有的是麝香、熊胆、石青,硃砂,学生代兄置些同去。”左环道:“小弟明日回家取银,晚上可会。”爱泉道:“学生有牲口在此。”席散了,就留在雪洞侧边歇下。不等天亮,左环将袖里银子交与伻头。伻头道:“骆爷牲口,相公骑去。”也不别爱泉就去了。到得家里,钵袋里摸出一百两一封,交与义能道:“留着做报税盘缠,我到陕西沔县去,买些药料就来。”义能正要说同去,他将银子拴上牲口,一句话也不说,豁上儿鞭,那是归槽马,云眼里钻去了。急得义能没奈他何,叹了口气道:“又去干甚么茧儿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连夜会着爱泉,将银驮进雪洞,吃了夜饭,爱泉道:“明日五鼓起身,今晚将银扎好。”左环讨出早上银子,一总拴缚。到四鼓大家起来,将爱泉极重的皮箱、褡裢,拴在一个驴儿背上,将左环钵袋银子,拴在一匹极劣的骡子上。大家吃了早饭,骑了生口,挨出城去。还是五更天气,那伻头尽力把左环骡子一鞭,一个前失,左环不提防,跌将下来,腰已闪了。左环道:“骆爱老,小弟骑不得这劣货,调换骑骑何如?”爱泉道:“使得,待天亮换转行李着。”左环道:“行李天亮换转,只生口此时打换。”爱泉只得落驴,让与左环。爱泉上了骡子,加上一鞭,就相去十来丈路。伻头只顾赶上去加鞭,那爱泉会意,撒了双缰,一个辔头,一转两湾影儿都没了。左环在驴上叫:“爱老等等!”那里有人接应,要驴快时,行李重极,再挨不上。
        疲到天明,只离城三四里,左环疑心起来道:“又有些跷蹊!”下驴来拴了,把手向背囊内一摸,是破布裹着顶大的鹅卵石。便跌脚道:“开交不得了!”料道前去远,带转驴儿到他下处打听。那驴儿没了这一被囊石块,便松了许多。不一时转到旧处,其尾已锁。细问邻舍,都道是乐户,三日前卖了粉头,出空房子,今日五鼓起身,讨人手去了。左环索性将皮箱撬开,都是破絮塞紧的石子。连箱子被囊一齐撇下道:“要这晦气东西做甚!”恨着驴儿起初不快,一步一鞭的打到家里。义能见左环又是空身,问道:“公子,是忘记物件回来取么?”左环道:“不关你事。”义能见势头不趣,替他喂喂驴儿,烧碗好茶递上。左环想道:“云巢已去云南,什物又都卖尽,再没处作娇了。”道:“罢,罢!我又被奸人算了,九百纹银换得这匹鳖驴,又算折本一次罢了。”义能道:“说着又是我多嘴,东西到你手里,就是红炉点雪,还亏留得这一百,歇两日别寻个头路去送罢。”左环道:“有理,我而今正经了。”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他遂依旧读书起来,其时正行乡试,发愤归心,应试得手,已列乡荐了。忙忙打点上京,这番十分老到。叫义能存落的银子夹得粉碎,都称做一钱一包,盛在钵袋里边。择个日子,在爹娘柩前拜辞。将被囊捎在驴上,扮做走差的模样,陆路长行。分付义能道:“前边亏你多了,今我上京,讨得个前程,转身来与你搬丧回去。柩边时常去看看,我今番不比前遭孟浪,你不须过虑。”说罢去了。正是:
        出门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他果然这次机密得紧,上店洒饭,只叫扣数一钱,摸出一包与他。跨驴赶路,好不省力。不一日到京,场事已毕,揭晓已中进士。老到得极,出入依旧是驴,酒饭依旧上店打点一钱,或高兴起来,索兴即是两包,罚咒不用戥子了。
        只是一日街上闲踱,忽然有个幼年全真,上前施礼道:“客官莫非姓左?”左环应道:“正是。”全真道:“既是姓左,请借一步讲话。”左环同到自己下处,两个从新施礼。
        全真道:“妾身韩氏,父亲韩广。”左环吃惊道:“住了,原来你是老师之女,老师在口里,如何这般打扮?”女子垂泪道:“一言难尽,父亲前科中了进士。不料兵部尚书带管礼部,磨勘父亲策内有‘文官只爱钱,武官只爱命’等语。那尚书叫做洒蜜兔,大怒道:‘新进酸子,辄敢无状’,寻些反乱蛮方拈个药阄儿,阄着云南鹤庆军民府御点荡蛮司。原来这府土产有蛤蚧麝香,朝廷新造百尺宛转玲珑阁,要取麝香涂壁,计五千斤。要合金刚杵的闹香丹蛤蜊五千对。就是云南楚雄府定边县人卞阿者,谋这一差使到彼,着急搜索。遂激反了,将卞阿者杀死,杀到楚雄,把卞府抄劫焚洗。自后朝廷要存体面,二次差官都被害了。父亲拈着这阄,那洒爷星夜打发人到其处,谣言惑众道:‘不日就有官兵,敕赐尚方剑,要屠荡这府。’那一府急了,着奸细凶人,伏在半路馨枫驿,父亲在驿,半夜火起,一时混乱,连父亲并跟随人都不见了。妾往驿后逃出,扮作道人,一路乞食问来。适见足下道袍是我父亲所赠,是妾缝补手迹,故此认得。”左环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道:“我今幸叨进士,就要上本,为师报仇。”就留女子在寓,各有歇宿。次日将洒尚书一本,上是“借刀杀人奸臣误国事,内带诤谏朝廷之语。有蛤蚧原非方贡,麝香岂并泥沙,蛮方蠢动,实藐朝廷。驿地有含冤之鬼,阙下有负痛之人,孤茕处女,千里哀号”,云云等语。
        那洒尚书看了大怒,就票道:“筮仕小臣,忠直可取,蛮不服化,律难从宽。即赐尚方剑一口,着左环抵阙,或抚或剿,听尔便宜。”左环知道旨意,即回寓所,将银子数了三百包,对女子道:“你可安心在此,这是一钱一包的盘缠。明日我领了文凭赐剑,只说病在这里,一应跟随人役,叫他照常伺候。过七八日,便说老爷私行去久了。”女子依计记着,竟认左环是胞兄。左环凭剑到手,他别了女子,连驴也不骑,离远京城。将女子那副全真袍仗打扮起来,背着尚方剑,就是云游方士。正叫做: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一路抄化度日,不则一日,到了蒙化府天耳山经过,见个大寺上写化城禅院。其时正值秋早,左环进去躲热,只见无数禅士,在那里听说偈子。左环挨去听听,觉是四川声口,定睛一看,正是云巢。高叫道:“云巢师太请了。”云巢吃个大惊,留到方丈说话。左环一五一十,前前后后,细细说上。云巢想道:“此人前去,可保无虞。但楚雄卞府遭此大劫,定风珠只索别募了。”就对左环说:“今夜你在此宿,老僧有几句要紧说话,与我记取。我明日就收拾回去,打点造塔,钱粮已有三万余了。”当晚云巢与左环同榻,一灯共照。到三更时分,云巢叫左环起来,如此如此,左环跪在灯前受领,一一如法。次日就在化城禅院彼此分别。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却说左环受了云巢正乙明威之决,到了鹤庆地方,只见赤日烧空,非干泽竭,可怜百姓,就似人干,一日不知渴死几千。那杀卞尚书的反蛮,在青玄洞里安身,自称青玄洞帝。写张祷雨告示道:“有人能求雨一坛,就封他甘霖大王。”那左环揭了告示道:“贫道能降时雨,但要洞帝自来拈香。”即刻报进洞去。左环当时分付,搭一三丈六尺、五方角子的高台。画了锁龙符咒,将所负之剑,插在坛前。画了五岳借镇符,金刚吊夺咒,戒人不许擅动。约道明日辰时请洞帝拈香,午时雨到,共下三十六个时辰倾盆大雨。
        只见次日男男女女,万千的来看,要想新鲜雨水救喉。那洞帝骑匹白象,相貌凶恶。前后拥着千数杀星,拈了香毕,左环升座发符,叫洞帝去取了剑来,那洞帝去取,尽着生平雄悍之力,一毫拔他不动。洞帝蛮法起来,叫声有力健儿都来相帮,你拔我拔,用尽气力,就是蜻蜓摇石柱一般。左环道:“罢了,贫道自来。”轻轻的应手起来了。服得那反蛮只是磕头。左环依旧把剑仗了,令洞帝且回,待雨足了,来谢雨。只见道犹来了,黑云层布,雷电交加,足足落了两日半,平地水深三尺,洞帝跪在坛前谢雨。左环念个小鬼拖脚咒,那洞蛮一步难移。左环掣剑在手道:“洞蛮报名来。”那反蛮道:“小蛮姓牛名金版。”左环道:“朝廷征你土产,你如何造反,三害天使?问你那馨枫驿内天使怎样害的?”那牛金版道:“已前两个实已杀害,驿内天使还是活的,还有几个跟随的都在。”左环道:“我亦朝廷所差,赐尚方剑,屠荡你们。既是韩天使还在,快请相见。”那牛金版跪着叫道:“快去洞东崖栅,请韩爷出来!”韩、左两个相见,抱头大哭,还恐怕是个好梦,再三的你叫着我,我叫着你。两个坐了,把见先生女儿,如此这般,又亏遇见云巢,转授法术,才得服这反蛮。两个说了半日,牛金版只立不起。喊道:“二位天爷饶命,再不敢造反了!”老韩道:“罢了,饶他则个。”左环道:“且饶起去,你们性命都是剑下之物,早晚可取。”牛金版起来,率了以下磕头如捣蒜。正是:
        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头。
        只见次日,牛金版抬了麝香蛤蚧如旨交纳。又送无数金银宝贝,内中一串念佛珠,白光青气,照耀一室。就问牛金版道:“这数珠是何名件?”牛金版道:“不瞒天爷说,这是抄劫卞府中女太太的。”左环晓得间子是定风珠了,遂说:“别的都回,只将这串念珠收下。”金版再三跪禀,免不过又收些黄白之类。
        次日就行,鹤庆一府人道:“不但免屠荡之惨,又得甘霖救命。”焚香点烛,夹道稽首,直送出府界。师生两个,同了跟随人役,骆驼骡马,捎着辎重。来到京中就到寓所,老韩见了女儿,抱头痛哭。指着左环道:“他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怎么拜谢?”正是:
        一切万般皆下品,惟知恩德是良图。
        却说那洒尚书已死了,这麝香是圣旨也只要得百斤,蛤蚧是老洒自要搭在圣旨内去取。韩广、左环共出一本,大概是仗圣威灵,平蛮输贡的话儿。其时老韩的座师当国,叫做贝可通,两个送他麝香百斤,蛤蚧百对,乐不可言,将韩广、左环不次陛擢。左环是兵部掌堂,赐谕祭葬,驰驿回乡,钦赐营墓银二千两。韩广是浙江靖绥督抚大三司,是特设官衔。两人领旨,大吹大擂,入川去了。早有驿地支应,说石泉江油到了两员乡宦。左环分付手下,府中驻扎,奉吾呼唤,然后齐来。那义能打听,晓得就是小主,前日云巢回庵已说公子中了,到云南公干的话。只见左环一匹驴儿已到面前,还是豆腐架儿拦门。义能上前磕头,婆儿也来要跪,左环扶起。依先骑驴到崆峒山拜了爹娘的柩,去见云巢,将祷雨平蛮之事,一一述过:“幸吾师骨肉复圆,和尚塔愿可就,或一快耳。”云巢就同左环到后山去看,只见遍地楠木,山高石块。云巢道:“凡事就绪,只这定风珠竟没想头。”左环笑道:“和尚不济,我说塔愿可就是何也?”袖中提出数珠道:“这不是云南卞府夫人的么?”把得此之事又说,双手递与云巢。云巢就向空稽首道:“这样缘法,何处讲起。”只见韩微之也同义能到来,扯云巢过去,附耳道了几句,云巢点头,一齐回到庵前。云巢叫义能请开韦驮,下面扯出一个封筒,递与左环,上有四人封识。眼前不见爹娘,泪如泉涌。拆开一看,才见父亲手泽,如此云云,放声大哭。云巢即叫义能道:“这是我与你亲手藏的,筑此石堆,今日开了,请公子取去。”说罢便拆堆取银。左环道:“这都是和尚成就,难道我就不肖,助不得这几片瓦儿?况前不肖,已曾预借一千。”和尚稽首谢了道:“公子这奇才,大略尚无佳耦。这韩老爷令爱,实是女内陈平,贫僧斗胆,美满良缘。况西席东床,皆称国士。”左环道:“恩师错爱,义不敢辞。但和尚听我一言,不肖身负朝旨,待丧服扶柩,葬祭已毕,方成婚礼。”云巢道:“这个自然。”老韩当面允了。
        次日,一个浙江到任,一个钦赐搬丧。云巢直送下船,袖出数珠道:“菩萨天龙已受你七颗定风殊了,余者公子收去。”左环收了道:“和尚塔成,不肖再来随喜。”两个钦旨官儿一路威风支应,不上一月,已到浙江湖州府。早有头站驿夫,报到乌程县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那孟山长子名襄,字思山,年已四十五,子已十六岁。晓得父母在蜀,是处兵火相连,以此隔绝。今晓得双亲已殁,兄弟做官,一忧一喜。只见少停,几只座船泊在港口,老韩在船等着。一簇人马,拥到左家。先是义能见了思山,两个忍不住流泪。指着左环道:“这是老爷任上生的,是你小兄弟。”两个拜了,哭做一堆。嫂嫂侄儿,也来拜见。拣了后日,扶柩安葬。因说起韩师女儿一节,思山道:“你两重大丧服过,倒是我做长子的不曾一日披麻,你正该明日完婚,后日谕葬谕祭,是西房儿媳,何不风光。况你的娘子就是命妇,为先人荣耀也好。”思山随即上船,把这话一说,微之道:“有理,有理。次日完婚,后日营葬。”一个县丞,显扬到这地步,九人十羡。老韩别了上任。左环夫妻都是肝胆中人,好不投机。二年后,生个儿子。左环记挂云巢的齐云塔,就要起身到川中去。分付夫人道:“义能虽老,他心事光明,事情叫他经手,决不造次。”就带些小厮访故人云巢去了。    这一篇事,载在《吴太虚家抄》,元朝至大年间的事。喜他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个个一股义气,不分人己。况金帛之事,那些儿在他眼里,但一个和尚成就多少奇缘,真是美谈。诗曰:
        得失荣枯命里该,
        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
        囊内无财莫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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