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何彩鸾含冤依老衲 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红绳遍绾恶姻缘,天外飞来不白冤。
    
     稽首慈云且韬晦,剖明心迹待他年。
    
     犁云锄雨事田畴,终岁勤劳不少休。
    
     闻说商人多暇豫,且从抱布觅蝇头。
    
     原来当日秦绳之和寇四爷两个,访到杭州,下了客店,便天天在外头寻访。你想偌大一个省会地方,要访两个人,从何访起?虽说寇四爷圆光时,仿佛见他们在西湖边上,但是湖边居民也不少,势难挨家去问。无非是在茶坊酒肆,各处去打听,随时随地,留心体察罢了。如此访了有一个多月,仍是绝无影响。绳之有点不耐烦,并且有点疑心寇四爷的圆光靠不住了。
    
     这一天,又跟着四爷在茶馆闲坐,正打主意要和四爷商量,先行回去。忽然看见一个人匆匆走进来,向隔座一个老者拱手招呼道:“有劳久候了。”老者道:“为何此刻才来?我等得不耐烦,正打算要走呢!”那人道:“不然早来了,半路上遇了一个变把戏的,看了他半天,所以耽搁到此刻。”老者道:“甚么把戏?也值得一看?”那人道:“奇怪!这把戏从来没有见过的。江湖上变把戏的人尽多,都不过是变两碗水,或者变点食物出来,无非是遮遮掩掩的手法。今天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平白地在一个空场上变了一所千门万户的房子来,并且可以任人进去看的。我有点不信,也进去看一遍,那内中的陈设,也是说他不尽。这还不足为奇。他还放了一个美人风筝,及至收下来时,却变了七八个绝色女子,能歌能舞,你道奇不奇?”老者道:“果然有这样好戏法,我也要去看看了。”那人道:“此刻他收了场了,听说他明天还要来呢!”四爷听了,便起身向那人拱手招呼道:“请教,这变戏法的在那里搬演?”那人连忙起身招呼,用手向西一指道:“就在那边大王庙前的空场上。”四爷道:“这女子不知是那里人?有几个伙伴?”那人道:“只有一个年轻男子同伴,大约是夫妻。两个说话也和老凡一般,有点江北口音。”四爷道:“多承指点。我们明日也去看看。”说罢拱拱手,再吃了两口茶,便惠了茶钱,和绳之回到客店。
    
     绳之问道:“方才那个人说的,不知可有点像?”四爷道:“我猜的倒有九分是了。明天我和相公一同去看看,不是的便罢,如果是的,你捉你的令侄,我捉我那贱人,捉了就走。”绳之笑道:“走到那去呢?”四爷道:“相公是有行李的,自然先回这里,收拾行李。我是没有行李的,捉住了那贱人,犯不着在这里多丢丑,马上就雇船走了。到了那时,我和你总是各人走各人的路。”绳之听了,只当他是气头上的话,并没做理会。
    
     到了次日,吃过饭,四爷约了绳之一同出去,一路问讯到大王庙前,远远的早望见人山人海般,围了一个大圈。四爷捋臂当先,分开众人,绳之紧随在后。终是四爷力大,先挤到了里头去,绳之还被挤在众人当中。四爷见了阿男,早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飞步上前,揪住头发,打了两下,拖了就走。绳之在人丛中看得分明,极力挣扎,挤得进去时,已看见白风向那边人丛中挤了进去,一时人声喧嚷起来。绳之大叫:“二官!二官!”白凤此时已是魂不附体,又被众人挤得脚不着地,加以人声嘈杂,任是放炮般声音,他也听不见;任得绳之喊破了喉咙,也是无济于事。乱了一会,那些人都纷纷散了。这空场四面,都是大路,正不知他走到那条路去,只得仿佛着他挤去的那边寻去。走过一箭之地,便见路口纷歧,更是无从寻起。呆了一会,仍只得信步行去,东张西望,那里有个影于?寻来寻去,不觉到了黄昏时候,只得觅路回店。
    
     及至回到店中,不见了四爷,方才想起他昨天“一人捉住一个,各人走各人的路”这句话。此时独自一个,越发没个商量。这一夜心焦如焚,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到了次日,又到外面去胡乱寻了一天,仍是毫无踪影。没奈何,写了百多张寻人招帖,花了钱,雇人到外面各处去张贴。谁知他那位令侄,自从在那庙里写经之后,便寸步不出庙门,写好了,是和尚代他送去交卷,又代他拿了笔资来;他在人前又不吐真姓名,莫说绳之怔贴了百把张招帖,就是贴个千把张、万把张,他也无从知道。
    
     过了两个多月,绳之思量:莫非他已经走离了杭州,回镇江去了?不如且回镇江走一遭,顺便沿途打探他的消息。定了主意,便打点从陆路上动身。沿途仔细访问,一路问到镇江,如何问得出来?仍旧走到仁大布店里。彩章、彩华兄弟接着,问长问短,绳之把前事一一说知。过了一会,何仁舫得了信,也出来探问。绳之此时不再隐瞒;便把白凤如何被阿男勾引的事,先略略说了一遍,然后说知阿男从山东赶来,把白凤挟走,到了杭州,及与此次寻访,当面又被他走失的话,说了一遍。仁舫十分担心,却又爱莫能助。大家商量了一番,只得于极无聊之中,仍是写了招帖,到处张贴。
    
     过得几天,绳之别了仁舫,回家去走一遭。他娘子接着,问了在杭州一切备细,得知绳之被白凤当面走脱,不觉出力埋怨。绳之在家,住不到几时,又要到镇江去。与仁舫再三商量,除了再往杭州寻访之外,别无他法。绳之只得仍旧雇了船到杭州去,终日在各茶坊酒肆、庵堂寺院去明查暗访,终是沓无消息。看看寻至年下,只得先行回家料理过年。可怜他限子自从这几个月以来,烧香许愿,求神问卜,无所不至。大约妇女们遇了这等事,徒然心焦,却不能出外来帮忙,总不免闹出这等事情,何况他是旧社会的人,自然更是在所不免的了。闲话少提。
    
     且说绳之在家过了年,照例在热闹声中过了一个正月,绳之娘于便催着丈夫,出外去设法找寻白凤。绳之情知寻找不着,无奈娘于催逼不过,只得打点行李,仍旧到镇江来,和何仁航商量办法。仁舫道:“前回来圆光的那位寇先生,甚是灵验,能得他来再圆一次光便好。”绳之道:“不要说起。在家里我也见过他来,他自从找了他女儿回去之后,便闹得家人大不和睦。后来他那位夫人,不知把那位小姐带到那里去了,八里铺竟没有人知道。这回我回家去,也曾拜访那姓寇的,只望他和我再圆一次光,说起这话时,他却也十分抱歉,怪在杭州时过于卤莽,以致挤失了舍侄。提到圆光一节时,他只说这是可一不可再的事。再和他说说时,他便有点傻头傻脑的,驴头不对马嘴起来。大约这个人,被他女儿气出点心病来了。”
    
     仁舫道:“这等说又难了。我们毫无主见的,又到那里去寻呢?”彩章道:“依我的愚见,他无非还在杭州。我们相处有日,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个有志气、有廉耻的男子,被那无耻女子把他挟走了,他自以为无面目见人,所以不敢回来。既然不敢回来,他断不会离了杭州再往他处的道理。不过说不定他在那边就了甚么事业,耽搁在何处罢了。”仁舫道:“你料他在杭州也罢了,何以又见得他有事业可就呢?”彩章道:“从前是说他有个女子勾绊住,此刻可没有了。他如果没有事业可就,何以能耽搁到今天?只怕他沿路讨饭,也要回来了。”仁舫道:“你既然料定是这样,明日何不陪秦伯伯去走一趟呢?”彩章道:“这几天有两个布客在这里办一票交易,等这件事办完了,我就陪秦伯伯走一遭。”大家商量定了,绳之就住在仁大等候。
    
     谁知这一票交易办妥了之后,接二连三的事情来个不了,足足忙过了一个二月。到了三月里面,湖南、江西的夏布客又到了。彩章算是店里一个总管事,如何走得开?等到招呼过了夏布交易,已是四月下旬了,又要张罗向各处收讨节账。直等到过了端阳,方才有暇。便和绳之两个,从旱路上到杭州去。沿路逢村过市,入店打尖,彩章都一一留心体察。
    
     这一天,到了杭州地方,离城还有二十里路,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云,这时正是夏至前后,风雨最是无定的,看看那片黑云,愈布愈浓。绳之四下一望,并无人家,彩章遥指道:“那边一簇树林里,有一所大房子,大约是人家花园别业,或是庙字祠堂之类。喜得旁边一条小路,似乎可通过去。我们且赶到那边去,躲过一阵雨再说。”绳之拾头一看,果然不错,便点头答应。斜刺里顺着小路而行,走过了半里多路,已有雨点打下来。二人急急前行,那雨点愈下愈大。及至赶到房子跟前时,拾头一看,像是一座庙字,却走的是庙字的后身。只得冒着雨绕到他的前门,只见山门上榜着“报恩寺”三个大字。二人急忙走进山门,方才立定了脚,拂拭身上雨水,再拾头向外望时,原来寺前也是一条往来大路。
    
     两个立了一会,那雨仍不住点,看看天色就要晚下来了。绳之和彩章商量:“不如就在这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进城罢。好在我们为寻人而来,这里也应该要寻访寻访的。”商量定了,两个便到客堂里去。知客和尚连忙过来招呼。绳之道了来意,知客道:“敝刹尽有闲房,檀越不嫌简慢,还望多随喜几天。”绳之等也随和着,同他敷衍了几句应酬话。知客又让到方丈里去坐。开上素斋,吃过夜饭,点上灯烛,和尚们自有晚上功课,各自去了。
    
     绳之、彩章闲步中庭,此时已是雨散云收,现出一天星斗。但听得四壁厢虫声、蛙声,与那木鱼声、磬声相应。忽然又听得一阵读书声,入耳声音很熟。绳之步出了方丈,顺着那读书声寻去。走进了一个院落,只见一所客房,内中透出一点灯光,那书声正从那里面出来。绳之走近一步,寻着一条窗缝,向里一张,不觉心中十分疑讶,连忙潜步回身,对彩章道:“我近来想二官想得昏了,这两天天天晚上梦见他。此刻我到那边院里,看见一个读书的人,就居然和二官一般。你道奇不奇?”彩章道:“伯伯可曾同他答话?”绳之道:“我是在窗外偷张的,如何同他答话?”彩章道:“他读书的声音如何?”绳之道:“也和我们二官一样的。”彩章道:“那个怕不就是他?我们同去看来。”于是跟着绳之,一同到那边去看。彩章只一张,便去叩门。里面问:“是谁?”彩章不答应。再叩了两下,里面开出门来,彩章一脚跨了进去,一把握了那人的手,道:“老弟,你好没来由,躲在此处!”那人吃了一大惊,定睛看了一会,方才说道:“原来是大哥!”说话时,绳之已随后踱了进来。那人看见绳之,便撇了彩章,径奔绳之跟前,双膝跪下,抱住绳之的腿,放声大哭。
    
     原来此人正是秦白凤。这报恩寺就是秦白凤初时投奔所在。后来得了写经一事,他便借住寺中。寺里和尚见他笔墨干净,遇了有功德的时候,所有榜文疏碟等,都请教他去写。因此白凤也就安心在此韬晦几时。心中虽然思念阿男,却也未尝不思念他的叔父、婶娘,只是觉得没有面目回去。思量起来,都是阿男错了一着主意之过。今日弄到这步地位,便觉得万念皆灰,思量就在这里削发出家,只是怎生对得住何家小姐?他一向的心思,都是这样左右为难。这天晚上,因为写经的纸完了,闲着没事,随意取过一本书来看看,便读将起来。谁知惊动了绳之、彩章两个。此时他见了绳之,不觉愧悔交并,双膝跪下,正想磕头下去,那眼泪不知怎的,流个不住,不觉哭出声来,便索性抱了绳之大腿,放声大哭。
    
     绳之倒吓了一呆,道:“甚么事?甚么事?”彩章道:“这是白凤兄弟啊。”绳之才一把搀住了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想煞我也!”一面说,也哭将起来。彩章连忙上前劝住,一面搀起了白凤,拉过凳子,相将坐下。白凤便诉了别后一切情形,深自傀悔。彩章听了,才知道寇阿男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彩章未免暗担心事,他想:此时阿男虽被他老子捉了回去,然而他有了这一份本领,断不甘久作笼中之鸟,井底之龙。如果他和白凤恋奸情热,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可以暗中把他劫去,那时又向何处去寻他?万一我妹子过了门之后,再遇了这件事情,便如何是好?彩章一面想心思,绳之也一面诉说自己思念之苦。中年人易生哀感,谈谈说说,不觉又落下泪来。白凤也不胜凄惶。此时外面各和尚功课已毕,因为方才听得他们哭声,此时便来窥探;得知他们骨肉重逢,一个个都念起佛天菩萨来。大凡说书的,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他三个人聚在一处,谈了一夜。
    
     到了次日,便雇了一艘船,谢别了和尚,向镇江而去。到得镇江时,彩章首先上岸,飞报仁舫得知。大家见面,自有一番悲喜,都不必细说。
    
     单说绳之带着白凤,见过仁舫之后,便急于渡江。仁舫不便强留,只得送他叔侄去了。他叔侄两个回到家中,绳之娘子那一番悲喜交集,哭啼并作,也难以言语形容。忙得他先上家堂香火,一会儿叫人到都天庙去酬神,一会儿又叫人到土地堂去还愿;一面忙着叫人打扫房子,问白凤欢喜住那一间,一面搀了手问长问短,问些别后情形。白凤不免又要诉说一切,说到寇阿男会飞檐走壁,变化幻术,惹得旁听的女伴们都啧啧称奇。绳之娘子道:“幸得自从他老子寻了他回来后,便不知把他送到那里去了,倘使近在飓尺,还有点不方便呢!”娘儿们久别重逢,自有一番畅叙。
    
     消停几天,绳之娘子便催着绳之,请了原媒,去何家商量,择日迎娶。何仁舫因为女儿大了,也是愿为之有家的时候了,便应许了媒人,听凭秦家择日迎娶。绳之便请了星命先生,定了八月中旬,纳徵迎娶。先用着大红帖子,写好了,请媒人送过江去。因为就亲起来,彼此都不便,便索性过江迎娶。所以迎娶那天,恰被阿男看见,无端的又勾起了他的寡相思,老大害了半天,方才休歇。
    
     且说秦家这天,喜气盈门,祥光满座。自从天色黎明,便打发花轿过江去,贺喜的亲友们,才陆续到来,绳之叔侄两个,应酬不迭。午间置酒相待贺客。直到酉牌时分,花轿方才回来。一时大吹大擂,傧相赞礼,请出新人,行过合卺礼,送入洞房。挑去红巾,白凤偷眼时,新人却生得十分丰富,脸庞儿是端在,眼波儿是明媚,不比寇阿男专以苗条妖冶见长,不觉心中大喜。匆匆的仍到外头应酬贺客。等待过晚膳,各人散去,已有二更时分。家中大小人等,各去安歇。白凤、彩鸾从此便成了天生匹偶。三朝、回门、会亲等,一切俗套,也不必去细表他。
    
     单说他夫妻两个,自从成亲以后,真是如鱼得水。白凤本来生得干净,自然易得新人欢心。何彩鸾的相貌,却是艳如桃李、洁似冰霜,更兼性格温柔,语言和顺,新郎对之,自是快心。每每对着新人,思念旧人,得意时,便拿两个的相貌互相比拟,心中暗自品评。何彩鸾也深晓得他的心事,因为这是他已往之事,便全不放在心上,倒反觉得好笑,这也是何彩鸾豁达大度之处,表过不提。
    
     且说彩鸾进门以来,上下人等,莫不和睦。绳之娘子更是看得他和掌上明珠一般,问寒问暖,便是亲娘也没有这般体贴。彩鸾心中自是十分感激。成亲一月以后,彩鸾便觉得有点腰慵力弱,起初还恐怕人家说话,勉强撑持。再过得几天,便索性茶饭也懒得沾唇,并且闻着饭香,便打恶心。心中暗暗纳罕,以为未曾出嫁时,向来没有这个怪病。慢慢的只想吃酸东西。绳之娘子得知,问了备细,知是喜信,更是百般调护。家中大小人等,得知这个消息,没有一个不欢喜的。只有何彩鸾,倒反觉着有点难为情,见了人总觉没意思,便终日躲在房里,不轻易出来见人。绳之娘于便一日几次叫人送茶、送水、送点心,招呼得格外周到。彩鸾也十分感激。至于他年少夫妻,私房里自有一番取笑,这也不必表他。
    
     且说彩鸾自有了喜信之后,绳之娘子早就打发人过江去通知何家。仁舫父于自然也是欢喜。恐怕他舟车上下不便,便叫人止住了他,叫他暂时不可归宁。彩鸾见两边上人相待得一般的轻怜浅惜,心中十分安慰。绳之娘子更是性急,这边才得四个月光景,他便把临盆各物,与及小孩子衣服,一切预备妥当。绳之笑道:“太忙了。那里见过新娘子进门才四个月,便预备这些东西的。”绳之娘子也笑道:“我这个叫做有备无患呢。并且这东西我生平不曾经历过,就是生二官那一回见过,却都是大姆姆自己做事,我也不曾留心。就是曾经留心一二,到了此刻,也都忘记完了,还不如早点预备起来的好。”老夫妻们说说谈谈,也自觉得快活。此时秦家门里,真觉得祥云叆叇,瑞气纷腾。是秦家的人,无论丫鬟、仆妇、女伴、佃工,走出来都是满面喜色。便是合八里辅的人,也都说是天道有知,善人有后。纷纷扰扰,又过了新年。何仁舫早已差人来和彩鸾说知,不许归宁拜年。彩鸾奉了命令,只索在闺中安息。邻家几个女伴,早晚过来,甚么状元筹、升官图,就把一个正月过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到了百花生日了。原来扬州因为是各盐商麇集之所,那班盐商,明明是咸腌货色,却偏要附庸风雅,在扬州盖造了不少的花园,因此种花之风,遍及扬州。就是附郭各村庄,都得了府城风气、无论何等人家,只要有半弓隙地,他便种起花来。每年二月十二,相传是百花生日,家家人家,都剪些红绸红布之类,挂在各种花树上面,算是贺花生日,也算是四时八节中的一种景致的。
    
     这一天,绳之娘子正忙着分派红绸,到各处去张挂,又交代厨房里下面:“今日花神菩萨寿面,大家吃一碗,都要像花般兴旺。”正在这里忙着,忽然白凤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婶娘,你请到那边去,看他是做甚么。”绳之娘子吃了一惊,道:“甚么?有了甚么事了?”白凤道:“我也不懂。”绳之娘子道:“到底是甚么事?甚么懂不懂?”白凤道:“他在那里嚷肚子痛呢!”绳之娘子笑道:“呸!这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嘴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到底也着了忙,连忙丢下了剪刀红绸,三步两步走到那边去看。只见彩鸾眼泪汪汪的蜷伏在床上,双手捧着肚子,在那里哼。见了绳之娘子,便哭道:“婶娘,救找啊!”绳之娘子走近一步,坐在他身边问道:“好端端的怎样了?可曾闪了腰?”彩鸾含泪摇摇头。绳之娘子忙叫人去请医生来,诊了脉,说是闪动了胎元,开了个安胎定痛方子,吃了下去,好了一会,依旧发作起来。绳之娘子便专人骑了快马,到瓜州镇去请好医生。一时之间,合家上下,都惊忙了。那瓜州医生,直等到日色衔山,方才得到。诊了脉,问了备细,也说是动了胎元,定了个方子,撮了药来吃下去,那医生去了。这边更是一阵痛似一阵。恰好这天绳之没有在家,把个绳之娘于急得要死。白凤到底是个年轻小孩子,诸事都不懂得,到外面寻了两次绳之,却只寻他不着。
    
     原来绳之这天,被一班朋友约了到三里外一座胡家花园里去吃酒,庆赏百花生日去了。这一天足足吃到定更以后,方才回家。却看见家中里外,灯烛通明,不知是何缘故。连忙回到自己房里,又看见自己娘子在那里料理小孩子衣服,便问是甚么事?娘子见了道:“官人回来得好,今天忙得我够了。”绳之道:“到底是甚么事?”娘子道:“二官娘子今天忽地里叫肚于痛,闹了一大,直到此刻。可煞作怪,此刻居然有点像要临盆了。”绳之道:“胡说,那有这么早临盆的道理?”娘子道:“可不是,我也不相信。此刻收生的也来了,据说胞浆已经破了,我才忙着过来拿衣服。苦草、红糖,一切都还没有预备呢!”
    
     正说话时,只见一个女伴慌慌张张走了进来道:“怪不怪,怪不怪,竟是一位少爷呢!”绳之听了,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绳之娘子便道:“你休问怪不怪,快拿了衣服去,赶紧问苦草、红糖来了没有?赶快煎了,吃些下去。我就来。”那女伴拿着一包小衣服去了。绳之跺脚道:“这是那里说起!算足了不过六个月,这是那里来的?”说话间,白凤也无精打采的走了来。绳之抬头望了一眼,白凤连忙低了头。绳之娘子道:“此刻且休多说,调理着大人、小孩子要紧,将来就是有甚么对与不对,我们总不要难为人家的人。”说着起身去了。绳之问白凤道:“这是那里来的,你总该知道?”白凤脸上一红道:“侄儿那里知道?”绳之道:“这是那里说起!”白凤道:“真正不知那里说起。”绳之跺脚道:“他进门时,可是个处女?你可不是死人!”白凤把脸涨红了半天,道:“可不是个处女么?”绳之又跺着脚道:“那么今天这东西是那里来的?真正坑死人了!”
    
     此南海吴趼人先生绝笔也。先生名沃尧,别署我佛山人。长于诗古文词,根底深厚,乎跻古作者之林。间又出其余技,成小说家言。无论章回札记,皆能摹绘社会之状态,针砭国民之性质。积理既富,而笔之恢奇雄肆,又足以达之。近如本报所登之《情变》及《滑稽谈》,在先生犹非经意之作,而已备受阅者欢迎。然则一纸风传,啧啧于众人之口者,洵乎有目共赏,非可幸而致也。惜乎时数限人,文章憎命,偶撄小疾,遽赴玉楼。留此断筒残篇,永不能完秦庭之壁。其为惋怅,海宇同之。固不独联缟紵交者,伤旧雨之凋零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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