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云华还魂记
    剪灯余话卷五
    贾云华还魂记
    魏鹏,表字寓言,他的祖先是河北巨鹿人,九世祖魏飞卿,在宋高宗朝官做到御史中丞,因为弹劾秦桧误国,被贬为襄阳县令,死后埋葬在白马山,子孙也就留在那里居住下来。魏氏宗族蕃衍,富比诸侯,到元朝尤其兴盛。他的父亲魏巫臣,延[礻右]初年,曾任江浙行省参政。
    魏鹏在官署里出生不久,父亲就亡故了。受封为郢国夫人的母亲萧氏带着魏鹏和他的两个哥哥,护送灵柩回归襄阳。
    魏鹏五岁就通读五经,七岁就能做文章,长得肌肤晶莹雪白,眉清目秀,乡里称他为神童。元至正年间,他屡次应试都运气不好,深为遗憾,曾经说:“大丈夫应当唾手就能求取功名,难道一第都不能中么!”于是拍桌子长叹。萧夫人听说后,恐怕他悒郁成病,就对他说:“钱塘是你父亲死于任所的地方,凡是现在有名的读书人,大多是你父亲的门生故吏,你前去请教学业,或许会有成果。何况钱塘是东南重要的行政区,山水奇特秀丽,可以开阔心胸,陶冶情操,你还是去走一趟,不要闷在书房里。”说罢,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交给他说:“到那里读书的空暇,你应当前去拜访一下已故贾平章的眷属邢国莫夫人,把这封信交给她,主要是商议你的婚事。我在信中自有说法,你千万不要妄自把信拆开了。”
    魏鹏退下后,私自拆开了信封,才知道自己还没出生时,母亲与莫夫人已经有指腹为婚的约定,非常高兴,就准备车驾出发。现将他母亲郢国萧夫人的书信,附录在下面:
    我恭谨地整饬衣襟再拜,奉上书信至邢国太夫人桌几前:你我阔别十五年,远隔数千里,天各一方,互不相闻。遥想你高门美质,起居饮食安和,喜溢家门,福至内室,真是非常仰慕,又哪里说得完呢!至于我,自从失去丈夫之后,姑且保存贞节,一家老小,在这里大致安康,也不值得对太夫人多说。只是念及已故平章和先夫一起为官从政,从做官来说是同僚,从感情来说则是弟兄。我承蒙太夫人看作弟妹,刚开始怀孕,我们就各自立下誓言,夫人曾例举汉代光武帝刘秀和贾复的故事,指着我的肚子说:“你如生儿子,我的女儿嫁给他:
    如果生女儿,我的儿子就娶她。”其后神灵开导内心,天生配对,贵宅生女,寒舍得男。不幸没到婚期,夫君亡故,妾身只得带着几个孤儿,护送灵柩归葬,山高路运,无处相逢。如今,我的小儿子已行过冠礼,令爱谅必也已行过及笄之礼,如果她还没有订婚,希望能履行早先的誓约。所以我斗胆冒昧献上书信,陈述至诚之心,仍叫我这个小儿子亲自送上交给您。倘若他到了您家,希望能给以照顾。企盼聆听到你珍贵如金的诺言,拱手等待覆信的传来。会晤没有日期,面对信函,中心忧悒。余言不一一详说。
    魏鹏奉了母亲之命,第二天清早出发上路。经过两个月,方才抵达杭城,在北关门一个姓边的老年妇女家租屋居住。老妇善于接待,魏鹏感到很舒适满足。过了几天,读书的馆舍选定后,于是渐渐出去游玩,访问朋友,但没有一个在家的。只见湖山秀丽,美景满目,车马喧闹,笙歌盈耳。
    魏鹏就赋了一首《满庭芳》词,以记载旅游胜况,题写在住舍的窗纸上面。词为:
    天下雄蕃,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里、争沸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绮,到处鼓求凰。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这首词偶然被姓边的老妇看到了,就问:“这篇作品是郎君所作的吗?”魏鹏没有回答。老妇说:“郎君难道认为老妇并不是知音吗?大凡乐府以含蓄而不显露为要,这首词虽然好,但是尚欠妩媚,欧阳修、晏殊、秦观、黄庭坚等人的词作,大概不是这样吧。”
    魏鹏听了这番话,大吃一惊,于是向老妇致谦说:“浅薄鄙陋的词作,多多见笑了。”于是询问老妇的来历,才知道她原来是达睦丞相的宠妾,丞相死后,出嫁到百姓家,现在老了。她通诗书,晓音律,喜欢谈笑,擅长刺绣,经常往来于达官贵人的家里,成为女子的老师,人们都叫地边孺人。
    魏鹏说:“这么说来丞相正和先父参政以及贾来章是同辈人了。”老妇惊骇地问:“郎君难道是魏参政的儿子?”魏鹏说:“正是。”老妇说:“真如韩非子所说的‘称其家儿者也’。”于是摆上酒席款待魏鹏,魏鹏这才有机会详细询问父亲旧日同僚的情况。老妇说:“都不在了,只有贾氏一家在这里而已。”魏鹏说:“家母有书信要送达她家,拜托您替我介绍一下。”老妇答应下来。魏鹏又问:“平章亡故多年,他们家现在还有谁在?家里境况怎么样?”老妇说:“平章有一个儿子,单名叫磷,表字灵昭。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娉娉,表字云华。她母亲梦见一只孔雀嘴上衔着牡丹的花蕊放置怀中,后来就生下了她。要说她的容貌,就像桃花映春水;要论她的恣态,就如流云迎朝阳。十指如纤纤之玉削成,双鬓绾起柔柔的青丝。填词作曲,李清照难步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能与伦比。邢国莫夫人很钟爱她,让她跟从我学习,我自认为水平不如她。而且夫人勤恳努力,治家有方,脚穿珠饰的鞋,头插玳瑁发簪,家中丝毫不减过去的繁华。全家列鼎而食,食时击钟,一如往日的丰盛。”魏鹏听说后,知道那个女儿必定是指腹为婚的女子,急着想去。不巧老妇眼睛有病,不能前往,于是只好等待。
    邢国夫人对老妇长久不来她家感到奇怪,就派婢女春鸿前往老妇家询问情况。这时老妇的眼病好了,想和魏鹏一齐前去,正遇上他偶然有事外出,老妇于是先跟着春鸿前去。
    到了夫人那里,边老妇先表示了谢意,随后又说起魏生的母亲寄来书信的事情。邢国夫人又惊又喜,忙说道:“正在这里想念他们,今天却来到了此地,赶快去给我叫来,不要迟缓!”春鸿受命,又去老妇家请魏鹏,正巧魏鹏回来了,就一同来到邢国夫人家里。
    到了门前,春鸿先进去通报。一会儿,两个青衣小僮引导魏生到了堂前,,在东阶稍稍站立。邢国夫人穿了朝廷颁发的命服出来,坐在堂上,魏生遂拜了两拜。夫人说:“魏郎几时来的?”魏生回答说:“不过几天而已。”夫人让他坐在西柱前一只镶金嵌银的椅子上。喝完茶,夫人说:“记得分别时,你还在襁褓之中,现在长成大人了!”说完,对魏生好生安慰问候了一番,并且又问起萧夫人是否安好?魏鹏回答:“多承挂念,他们幸好都安然无恙。”
    邢国夫人与魏生说起旧事,好像就在眼前,但是就是没有说到指腹为婚这件事上。魏生有点疑惑,就回头叫随来的老仆人青山解开口袋,取出母亲的书信奉上。夫人拆开信封看完,放在袖中,也不说话。
    一会儿,有一个小孩子出来,长得清秀如玉。邢国夫人让他给魏生行礼,魏生连忙答拜。夫人说:“这是小儿子,要好好教教他,你竟然这么客气地给他回礼。”夫人又命侍女秋蟾说:“去把娉娉叫来。”一会儿,边孺人领着二个丫环,簇拥着一个女子,从华丽的帘幔后面慢慢地走了出来,到了魏生面前行拜谒之礼。魏生仓卒之间想站起来躲避。邢国夫人说:“没有关系,这是小女。”女子拜谒完毕,退后站在夫人的座位右面。边孺人也在一旁陪坐。魏生暗中偷看娉娉,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即使是西施、洛神宓妃与她相比,也不一定分得出高下。
    魏生见到娉娉后,魂飞神荡,心驰色动,恐怕夫人会看出来,就站起来告辞。夫人说:“先夫在世时把令尊当作骨肉同胞,令堂也把老身看作是弟妹。自从平章和参政亡故后,两家长期分别,鱼沉雁杳,音讯不通,本来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没有想到在残生余年竟能看到你少年英俊,我心中的欢喜安慰,言语岂能表达!小郎君竟然如此缺少情意么?”魏生只得作揖返回座位,不敢再说告辞的话。
    邢国夫人用眼睛示意让娉娉进去,好像是让她去治办宴客的器具。到时候摆开宴席,山珍海味都陈列上来。邢国夫人亲自倒酒让魏生饮用,魏生跪着接受,然后喝了下去。接着,邢国夫人又命贾麟、娉娉轮番劝酒。娉娉捧着酒杯到魏生面前,魏生用“我刚从远方来到这里,长久不碰酒杯了,现在已经不能再喝了”为理由推辞。娉娉捧着酒杯再次劝请,魏生想好好看看她,就坚持推辞不肯先喝。
    夫人对娉娉说:“小郎君年纪比你大,从今以后,既然是世交,你们当就是兄妹了,你应该跪着劝酒。”娉娉于是跪下,魏生仓皇间急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娉娉收起酒杯,走到夫人面前,把杯中余酒滴在几案上,说:“哥哥饮酒未尽,再让他喝一杯可以吗?”夫人笑着说:“才刚刚认了兄妹,就专注于友爱之情,小郎君怎么能突然停止不喝呢?”
    边孺人也在旁边更相劝酒,魏生这才畅怀痛饮。夫人又责怪边孺人说:“郎君既然住在你家,竟然不早一点告诉我,应当满满罚一杯。”老妇笑着喝下去。
    宴席散了之后,魏生要告辞回去。夫人说:“小郎君不要再回边家去了,就在寒舍住下。”魏生略作推辞后就答应了。夫人又说:“寒舍冷落萧条,希望不要嫌弃。”当即叫家奴脱欢、小仆人宜童,带领魏生到前堂外东厢房住下。魏生进入厢房,只见屏风帏帐床褥,书几盥洗的盆子,笔砚琴棋,没有一样不齐备,放在边家的行李,也已拿了过来。魏生既能在这里定居下来,又遇到绝色佳人,真是又惊又喜,实在睡不着,于是就赋《风入松》词一首,乘着醉意题写在白色墙壁上。词为:
    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绮窗罗幕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当天晚上,娉娉回到卧室,也深深地关注着魏生,于是就把侍女朱樱叫来问道:“魏兄睡下了没有?”朱樱说:“我不知道。”娉娉对她说:“你到厢房去窥探一下。”侍女去了很长时间,回来报告说:“魏生在烛光下微吟,若有所思,然后拿出笔来,在墙壁上题写了几行字,我仔细看了一下,乃是一首《风入松》词。”娉娉便问她:“你还记得么?”朱樱回答说:“已经背下来了。”随即朗诵了一遍。娉娉就蘸满笔,铺开双鸾霞笺纸,步魏生的词韵,顷刻之间而成一词,封在信封里交给朱樱说:“明天早上你送洗脸水给魏郎洗脸时,把这交给他。”朱樱把信封收藏在口袋里。
    第二天黎明,朱樱按小姐的吩咐前往。魏生洗完脸后,朱樱拿出信封交给魏生说:“娉娉小姐向郎君致意,有书信奉上。”魏生慌忙拆开来看,乃是应和自己题写于壁上的《风入松》词作,词为:
    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蓝田新锯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
    魏鹏读了好几遍,仍然舍不得放下,从娉娉的词赋中感到她的情意特别深厚,于是就珍藏在书箱中。他正要细细询问娉娉的性格脾气,夫人已经派宜童前来叫他到中堂去了。
    魏生跟着宜童进入中堂,邢国夫人见魏生来到,就迎上去对魏鹏说:“小郎君奉令堂之命,远来钱塘游学,万万不可虚度光阴,贪图安逸,旷废时日。此间有一位儒学大师何先生,到他门上求教的读书人,常有几百人;小郎君如果跟从他学习,必定在学识修养上会有进步。见面的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吃完早饭,就请魏鹏去何先生家。魏生自看到娉娉后,万念俱灰,再不思求名誉显达,只是想着一个娉娉。不料夫人却逼着让他前去求学,他虽然勉强应承下来,但也不常常去何先生家。于是又想起夫人虽然很爱他,但闭口不提婚姻的事,并且让他与娉娉认作兄妹,总觉得有可疑之处,但又无从问起。于是他偷偷前往伍相祠向神明祈求从梦境中预知祸福,结果梦见神说:“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醒来后,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私下里记住这两句话。
    一天,魏鹏偶然出去与朋友一起游西湖,娉娉探得魏生不在家,就带着侍女兰苕,偷偷跑进他的住房,遍览房内书籍。当她看到有传奇小说《娇红记》一书时,就笑着对兰苕说:“魏郎看这本书,该不会坏了心术吧?”随即开玩笑地在魏生卧房的屏风上题写了两首绝句。诗为:
    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到了傍晚,魏生回来,看到诗作,知道是娉娉所作,深深懊悔由于自己出去而不得相见。于是赓续娉娉的诗韵,用赵体写在花笺上酬答娉娉。诗为:
    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写完后.他才发现没有机会可以捎去,正在踌躇之间,忽然春鸿来对魏生说;“夫人听说郎君游西湖西回来,担心你醉酒,特意派我拿来武夷小龙团茶送给你喝。”魏生十分高兴,就冲泡喝了一碗。随即移动身体靠近春鸿坐下,笑着对春鸿说:“娉娉既然把我当作哥哥,你又何必吝惜暂时做一做我的妻子?”春鸿改变了脸色说:“夫人治家严肃,我们做婢女的只供使唤,岂敢和您同枕,污辱了您高洁的品德?”魏生说:“东园的桃李,不过片刻的春光而已,有什么关系?”于是就与春鸿亲昵起来。魏生对春鸿说:“我有一封信给娉娉,你能替我带去吗?”春鸿说:“哪敢不从命,我会马上递过去的。”春鸿进入内室,在茶堂里遇到娉娉,就把信交给了她。
    娉娉急忙放入怀中,嘱咐春鸿千万不可说出去。回到闺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应和她绝句二首的诗作。她读完之后,不由感叹地说道:“诗作清畅华美,就像他的为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邢国夫人叫唤说:“有客人来了。”娉娉急忙出来,原来是表兄莫有壬,从河北藁城来看望姑姑。邢国夫人马上设宴招待他,魏生也在座作陪。邢国夫人因为与莫有壬分别很久了,又悲又喜,姑侄两人互相劝酒,不觉也有醉意,加上莫有壬从远方来,鞍马劳顿,困倦疲乏不胜酒力,也急着想去休息,就苦苦求告邢国夫人。邢国夫人命令脱欢扶着他到礼宾堂之南小书房歇宿。魏生也跟着出来,一个人站在楼堂上。没多久,邢国夫人也感到头晕想睡觉,于是就先去歇息了。只有娉娉带着几个婢女收拾了器皿,关门上锁。
    朱樱拿着蜡烛,陪娉娉到楼堂巡着,见魏生一个人站着,惊讶地问:“兄长还没有就寝吗?为什么站在这里?”魏生告诉她说:“我口渴得很,想找口水喝,一时又找不到。”
    娉娉即刻让朱樱到厨房中取茶水。于是代替朱樱拿着蜡烛,然后放在几案上。那蜡烛被风一刮,蜡液像眼泪一样流下来,娉娉用金剪修剪烛花,说:“你也风流么?”魏生说:
    “你没听到李义山的诗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娉娉说:“李义山不过是一个浪子而已,你何必对他眷恋这么深呢?”魏生说:“这种思想人人相同,这种欲望心心相通,怎么可以因为这而讨厌李义山呢?”娉娉说:“这么说来兄长也是李义山同一类的人了?”魏生说:“风雅的情趣、郁结于心的感情,我自己认为只有超过李义山。”娉娉说:“如兄长所说,那真是风雅潇洒、温文含蓄的人了。但是佳句中说到‘劳心’,果真‘劳’的是什么事?不知李商隐也有这种情况吗?”魏生说:“这是室近人远的缘故。”娉娉也不答话,指着壁上挂着的琴说:“兄长擅长此道吗?”魏生说:“小时候对琴技很入迷,听说小姐也在这方面见长。”
    娉娉说:“聊且把思想感情寄托在琴上,岂敢说是见长啊?”
    一会儿,朱樱捧着茶到来,娉娉接过去递给了魏生。魏生感谢说:“何必劳烦你如此殷勤切至呢?”娉娉说:“热爱亲人,恭敬兄长,按照礼节应该这样的。”魏生打算靠近坐席与她交谈,娉娉急忙躲开身子说:“今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兄长应该回寝室去休息。明天晚上如果方便的话,我会到厢房听琴,希望不要到其它地方去。”随即对魏生行个万福礼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夫人因为醉酒不能起床。将近傍晚,娉娉偷偷到了厢房。魏生正抬头盼望,站在台阶等待,突然见娉娉来到,真是狂喜不能自持.当即拥着娉娉进入室内。坐下来之后,魏生拂拭几案后,焚上一炉好香,解开锦囊,拿出天风环玉琴,请娉娉弹奏。娉娉因为害羞,坚决推辞。魏生于是转动弦柱,调试琴弦,弹奏了一曲《关雎》,想以此触动她的感情。娉娉说:“发颤声的指法,一一都很精当,只可惜取声太虚,下指略微轻了一点而已!”魏生很佩服她的话,一定想看看她的指法,不停地向她请求。娉娉于是让朱樱拿琴来,放在面前的琅石桌上,亲操《雉朝飞》一曲以酬魏生。魏生说:“指法太妙了,但此曲未免让人感到奢华妖艳的音符多了些。”娉娉说:“没有妻子的人,他的言词哀苦,他的琴声凄怨,有什么奢华妖艳的呢?”魏生说:“倘若不是牧犊子的妻子,怎么能达到如此奇妙的境地呢?”娉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而已。这一天晚上,两人谈话渐渐融洽,感情颇深。正巧夫人睡醒,呼叫娉娉要人参汤喝,娉娉只好匆忙离去。魏生茫然自失,像丢了魂似的,面若死灰,大失所望。于是在枕上赋《如梦令》小调一首表示伤感。词为:
    明月好风良夜,梦到楚王台下。云薄雨难成,佳会又成虚话!误也,误也,青著眼儿干罢!
    第二天清晨,魏生起床后整理好衣服帽子,到夫人住的楼阁,问夫人平安。出来到了楼堂,转从堂的后面,沿着弯曲的小巷,想到娉娉的住所去,结果迷了路返回,到了清凝阁前,想稍稍休息一下。不料这时娉娉正好坐在阁中,低着头裹束小脚,穿绣鞋。魏生躲在门外,在缝隙间偷看,被娉娉的侍女福福看见,就报告了娉娉。娉娉极为愤怒,准备去禀告邢国夫人。魏生感到惶恐不安,央告娉娉说:“刚才我到夫人处问安,出来时迷路到了此地,我们有兄妹之情,难道忍心让我难堪么?”娉娉说:“男子无故不进入中堂,难道可以直接到人家的闺房吗?今天暂且宽恕兄长,以后不要再来这里。”魏生连连作揖不停。娉娉说:“不过让你害怕而已,不劳你深谢!”于是指着阁前用临清小瓦盆植养的一棵瑞香花,命令福福说:“送到兄长的卧室,作为深居之人的伴侣。”魏生说:“有幸得到此株(姝),应当贮藏在金屋里。”娉娉笑着点头。福福随即捧着花盆送魏生出来。魏生知道福福是娉娉的帖身丫环,就从袋里取出几钱银子送给她,希望她能够传递信函,暗通衷情。福福拜谢后接受了银子,从此以后,魏生就一直差用她了。
    魏鹏自从离家后,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寒食刚过,清明又到了,邢国夫人准备了酒肴,召集邻居和边孺人,并拉上魏生出城上坟,只有娉娉因小病刚好,不能同去。魏生探知娉娉不去,就假装有事要外出。邢国夫人挽留他。魏生回说:“刚才正巧何先生派人来叫我,不敢不去。只是赶不上去拜祭平章的墓,感到很遗憾!”夫人说:“先生召见你不可慢怠,应该赶快前去。”魏生离去后,夫人也上轿子,全家都随从前去,只留下福福和小女仆兰苕陪伴娉娉。
    魏生估计夫人已经走远了,就慢慢回来,到了第二进楼堂前,关着门不能进入,只好在廊屋下徘徊。福福听到人的脚步声,以为是客人来到,就开门问是谁,原来是魏生。魏生急忙拉着福福的衣襟,问娉娉在哪里,想见见她。福福说:“小姐聪明伶俐,知书达礼,持身谨慎,轻易不离开闺房,娴静雅致,凛然不可侵犯,我怎么敢冒冒然引导郎君去冒犯小姐呢!”魏生说:“我遇到你的时候,自认为有缘份,即使是给张生索线的红娘,也不过如此。谁想你今天竟然说出这番话,我真感到很失望!”福福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
    “小姐她虽然用礼来自我克制,但是隐秘的感情颇为深切。
    我曾经见她对着镜子自照,回头问我:‘我比月中的嫦娥怎么样?’我回答她说:‘这不是太夸耀自己吗?’她竟然说:
    ‘嫦娥虽然长得漂亮,无奈只身孤眠!’由此看来,可以用情来使她乱礼。”魏生说:“如今之计,准备怎么办?”福福说:
    “我有一块用吴地绫绢做成的手帕,郎君试作一首情诗,题写在帕子上,我会拿去给她观看。那时,您轻步跟在我后面偷看,她如果动心,事情就一定成功了。”魏生闻言,高兴地拿起笔,写好之后就交给了福福。诗为:
    鲛绡原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拭新红。
    福福把手帕藏在袖中进入内室,魏生尾随在福福后面,到达柏凡堂,只见娉娉正靠倚在栏杆上,赏玩庭园前新发的柳枝,说:“杨柳已经这么绿了啊!”随即吟诵辛稼轩的词说:“莫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魏生匆忙上前,摸摸她的肩背说:“断肠是为了什么?”娉娉惊叫说:“狂生又到此地来了吗?”魏生说:“韩寿偷情私通,司马相如洗涤器物,狂生本来就是这样吧?”娉娉于是让福福上茶。福福假装把手帕掉在地下,娉娉拾起来一看,见上面有诗,生气地说道:“这一定是兄长所作,小妮子哪敢这样肆无忌惮?
    我要拿着它去告诉夫人。”魏生再三谢罪,接着跪在地上。娉娉这才回转脸莞尔一笑,把手帕收藏在怀中说:“不要多说了,姑且在这里同坐,稍稍抒发半晌欢情。倘若老母亲回来,那就来不及了。”魏生大喜,入座坐下。
    娉娉叫福福拿出佳肴,送上美酒,自己亲自手持金荷叶杯,倒满酒后劝魏生喝。魏生推辞不喝,娉娉坚持劝酒。魏生感谢说:“这情意确实殷切,正如过去人们所说,‘即使吃春饼也会醉,就不烦劳酒了。’”于是稍微喝了几杯,就让丫环撤席,娉娉顺从了他的意思。魏生子是把两个坐席并拢来,与娉娉坐在一起,对她说:“我奉慈母之命,为了这头亲事,不畏水路陆路的艰难,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现在夫人全然没有一句话说到以前的婚约,必然有其它的考虑,事情恐怕中途有了变更。她让我们视作兄妹,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您对此事又漠然处之,像对待陌路人那样看待我,实在感到不是滋味。我很早就想回去了,只因为还没同您说清楚,所以迟迟没有决定。今天幸能相逢,以后难以预期能否再见面,我的心事,您已经知道了,成还是不成,希望你能明白地告诉我,不要让我像古人司马谈那样,成为滞留周南的客人。”
    娉娉听了以后,用手摸摸大腿感叹地说:“我难道是木头人么!兄长这番话,哪里知道的我的心!我自从遇到兄长以来,废寝忘食,内心触动,精神疲乏,睡晚起早,只想念郎君一个人。自念能以鄙陋之身,让我侍候你终生,白头偕老,这乃是我深所希望的。只恐怕老天不给人方便,不能善始善终,《莺莺传》里的张珙、《娇红记》里的申纯,他们的事例,足以成为明证。兄长如果不嫌弃我这个微贱的人,我可以永远做你的妻子,但是不要轻举妄动,应当考虑周全。”魏生说:“如果等待婚姻的六礼全部告成,那我墓上的茅草都已经干枯了。您还是可怜可怜我,不要吝惜今天晚上这个良宵!”娉娉还没来得及回答,兰苕来报告说夫人回来了。魏生仓皇跑出柏凡堂。这一天,是三月丙午日。
    第二天清晨,魏生进中堂拜谒邢国夫人,邢国夫人说:“昨天因为要祭扫坟墓,就到湖上各寺庙走了一走,美景满目,让人应接不暇,可惜的事是你不在身边。”魏生只好恭敬地应答,然后退了出来。在中堂的边门,正巧与娉娉相遇,她身旁的侍女众多,前呼后拥的,两人只能互相注视,一句话都没法说。魏生回到书房闷闷不乐,于是吟诵崔颢《黄鹤楼》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正巧娉娉经过窗外,听到了这两句诗,于是在窗纸上挖个洞呼唤魏生说:“男儿为什么如此殷切怀念乡土呢?”魏生说:“好事磋跎,终究不能成功,住在这里也没有益处,还不如回去。”’娉娉说:“一会儿,我会让福福来找你。”说完就走了。
    吃完早饭,福福果然来了,对魏生说:“娉娉小姐有书信给你。”魏生拆开一看,原来是一首诗:
    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寄语风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见月娥。
    魏鹏读完后,高兴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抬头凝望,太阳西斜,心情急切地直盼夜晚快些到来。没料到快到中午时,魏生的朋友金在来找他,要拉他去妓院,魏生推说有其他事想拒绝,金在一定不同意,迫不得已,于是只好与他同去。到了那里,妓女中有一个叫做秀梅的,很懂一点诗词,向来仰慕才能出众的人,她看到魏生潇洒,就用大杯劝酒,金在又与他狂饮。魏生的心思不在酒上,被二人困扰,结果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到住所,铺开一条紫丝褥子,就睡在房前石栏杆边的地上。等到夜晚月明,夫人睡熟了,娉娉才偷空跑出来赴约。没想到魏生正在酣睡,酒气逼人,怎么叫也叫不醒,于是怅然走到阶梯下,慢慢进魏生的卧室,取来一枝宣毫笔,在魏生的白绢下衣上题写了一首绝句,然后掷笔离去。那诗说:
    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
    五更的时候天亮了,魏生的酒也醒了,起来漫步在花丛中,只见落花沾满了衣袖,露水打湿了衣服,回想起娉娉的约期,不由泪流满面。正在郁郁寡欢时,忽然一阵风起,吹翻衣襟,露出下衣上的一行字迹。魏生仔细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乃是娉娉所题。魏生大为惆怅怨恨,失去了这次良机,被别人耽误,深负娉娉的期盼。于是就剪下下衣的分幅,装裱成卷轴,悬挂在墙壁上。又赓续原韵,仍作七绝一首,封缄后托人递送给娉娉。诗为:
    飘飘浪迹与萍踪,误入蓬莱第几峰?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诗后又有一首词,词牌是《忆秦娥》:
    春萧索,可怜更负佳人约!佳人约,今番准定,莫教违却。世间虽有相思药,应知难疗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泪,夜深偷落。
    一天,忽然听邢国夫人叫来春鸿说:“平章的忌日快到了,应该按照常规祭祀。你到西邻姚靖恭长者家去一趟,问几时举办金山法会,我们想附祭平章,为他求祈冥福。”过了不久,春鸿回来报告说:“法会就在这个月的二十五日开始,到庙里祭祀亲亡之日,一共三昼夜佛事,假如要给平章送上善功,还必须先沐浴戒斋,到了那一天,前往法会,烧香拜佛,诸事完毕后才能回来。”
    到了这一天,邢国夫人把家事吩咐给娉娉之后,就前往姚长者家。娉娉和魏生都送邢国夫人到大门口,于是得以一同回返内厅。当经过魏生卧室前,魏鹏苦苦邀请娉娉进去,想要求欢。娉娉恳切地推辞道:“我衰弱微贱的身躯,岂敢自我吝惜?只是现在是白天,这里男仆侍女众多,如果我们交接的时候,欢会兴致正浓,我在这时,如醉如痴,能够保证没有其他的事发生吗?还不如稍稍等到今天晚上,兄长应该亲自到我的住所,我一定点上蜡烛给你开门,焚上好香迎候兄长。”魏生认为她说得很对。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娉娉告戒各位奴仆说:“夫人偶然不在家中,你们这些人应该早点歇息,男仆不准擅自进入中门,女仆也应不离内室,不得随便私相往来。”众人拱手听从,没有一个人敢不遵守。
    夜深人静后,魏鹏就寻找老路,由柏凡堂的后面,转过横楼的西头,正巧有两条巷子相联接,也不知哪一条可以到达娉娉卧房。正在他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忽然清风送上一阵好香,迎鼻而来,魏鹏心里高兴地想:“娉娉的卧房一定不远了!”于是就直接奔右边的巷子而来,巷子走完,果然是娉娉的寝室。只见绿窗半开,红烛高烧。娉娉上身穿一件紫罗衫,下身穿一条翠文裙,自己拈着龙脑香在金雀尾香炉中焚烧,香雾缥缈,烛光明亮。魏鹏突然间见到娉娉这个模样,几乎怀疑是与仙女相遇。娉娉笑着说:“你真是后汉范式,是个讲信用的人。”于是走出门来迎接魏鹏,引他进入室内。只见室中安放着一张墨漆罗钿屏风床,床上挂着红罗圈金杂彩绣帐,床的左边有一只殷红色的矮桌几,桌几上放着二双绣花鞋,弯弯的就像莲的花瓣,上面用锦帕覆盖着。床的右边悬挂着一只铜丝梅花鸟笼,里面有一只收香鸟,其他就没有多余的东西了。房前宽阔仅仅一丈多,东面壁上挂着一幅《二乔并肩图》,西面壁上挂着一幅《美人梳头歌》,壁下面有两张犀皮桌相对,一张放着笔砚等文房四宝,一张放着梳妆打扮的器具,小花瓶里插着一枝海棠,另有几幅精致华美的笺纸,上面压着一枚玉镇纸。对房则用藕丝吊窗,窗下筑有船形小阁,阁外被一道白墙围绕,墙内垒石作台,台上放有几盆牡丹,四周奇花异草;丛杂点缀其间。距离石台二尺多一点,用砖砌了一个方池,池中有几十条金鱼,护阶草笼罩在池的外壁上。
    魏鹏也没有功夫到处观看,就要拉着娉娉上床就寝。娉娉取出一块白绒软手帕交给魏鹏说:“兄长的诗应验了,现在可以‘海棠枝上拭新红’了。”魏鹏笑着替娉娉宽带解带,一同进入罗帐中。娉娉低声对魏生说:“我从小长在深闺,不懂得那种事情,交欢的时候,只恐怕不能胜任,兄长如果怜爱我,动作不要太厉害。”魏生说:“姑且试试看,大概以后会习惯。”哪里想到娉娉的身体纤细柔软,腰肢颤动,才折花心,脸上的红晕已起,羞愧呻吟,好像不能承受。但是魏生蝶恋蜂狂,留恋娉娉的美色,不肯就此罢休,直到兴尽为止,这时已经过了半夜。魏鹏起身,拿着软帕对着烛火观看,然后交给娉娉,让她收藏起来,留作以后的验证。娉娉说:“贱妾丑陋的身体,今被兄长破了身,仔细想起来,实在惭愧,无脸见人,我们的婚约,兄长要好好图谋,不要让贱妾成为这人折那人攀的章台柳就很幸运了!不然的话,我一定跳楼、投河,用死来答谢兄长,决不会去学世间平庸的人,违弃盟约,改嫁他人,背弃终身所要依靠的丈夫。”魏生说:“我身为男子汉,难道还不能谋求一个妇人?何况我们早有缘份,你不必过多为这事忧虑。”说完后在枕上口诵《唐多令》一首赠给娉娉。词为:
    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蓦然间、得效鸾凰。烛下拆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新柳未舒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
    娉娉也步魏生的词韵,应和酬答魏生:
    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马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谐云雨,桃浪起,湿衣裳。从此褪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从此以后,两人往来频繁,没有一个晚上不相聚欢乐,即使是像连理枝、比翼鸟那样的恩爱夫妻,也比不上他们。
    没想到光阴易过,乐极生悲,正当夏暑将消、秋风刚起的时候,魏鹏忽然收到母亲和两个哥哥的来信,让他回去应乡试。魏鹏收到书信后郁闷不乐,不想让娉娉知道,但是言谈举止中,屡屡流露出叹息悲伤的意思。娉娉觉察出来,魏鹏见不能隐瞒,就拿出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两人彼此痛哭流涕。
    没有过几天,两位兄长又派男仆海仙,急速送信给邢国夫人,请她催促魏鹏早点回家。夫人打开信封,读完信,让仆人召唤魏鹏,把他母亲的信给他看,并且对魏鹏说:
    “尊夫人挂念至深,令兄催你回去很急切,并且打算和你一同去应秋天的乡试,这实在是人间的美事。老身虽然不忍心突然与小郎君分别,但是母亲之命兄长来信,怎么可以违背呢?只希望你能高折桂枝,早占鳌头,我们侧耳等待佳音,也一同光耀光耀。等到你就任官职,届时恭候你再来。”随即要替他备办行装,送他上路。娉娉当时正在夫人座位旁侍候,听到这番话,泪如雨下,马上起身进入内室。
    当天夜里,等邢国夫人睡熟之后,娉娉偷偷跑出来与魏鹏告别,两人相看哭泣。娉娉对魏鹏说:“我们正在欢乐之中,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远别!老天啊!为什么会有如此结局!”魏鹏说:“我被母亲兄长逼迫,暂且只好回去,三两个月以后,我会想办法再与你相见,你只管放宽心,保养身体,不要作无益的悲伤,白白毁损了美丽的容貌。”娉娉掩面流泪说:“兄长一路当心,早早到家,有便的话一定再来,千万不要一去不返。贱妾丑陋的身体,已属兄长所有,倘若能稍稍念及,不把我远远抛开,那么我就虽死犹生了。”说完后对魏生拜了两拜说:“就此与兄告别,明天就不能出来相送了。”魏鹏也硬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目送娉娉离开。
    第二天一早,娉娉又派福福来敲门,拿着娉娉的便函,并送上青黑色丝鞋一双、线袜一双。便函上说:
    薄命妾娉娉再拜禀白兄长:娉娉薄命,不能奉侍兄长左右以为长久之计。今天兄长要归去,我没有东西可以相送,奉上一双手工制作的粗布鞋和一双丝袜,聊表寸心,也许你脚步所到之处,就好像贱妾追随在兄长左右一样。悠悠心事,书不尽言,面对信纸,我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涕泪交替而下。余言不详。
    魏鹏看完信,也只有伤心落泪而已,随即把它收藏好,锁在了书箱里。上路以后,凡是道途中遇到清风的早晨,月白的夜晚,面对湖光山色,他无不触景生情,怀念娉娉不已,也只徒增悲伤而已。
    等到了家中,已经迫近试期了。魏鹏就同两位哥哥一起前往应试。结果,只有魏鹏高中而归。
    一时祝贺的客人踏破了门槛,闹哄哄地忙了好几个月。等到了这年的冬末,同年中举的人催促他一起去应礼部的考试,魏鹏正想托病不去,图谋到杭州一游,以履行与娉娉的期约,无奈母亲和两个哥哥不同意,再加上府尹、县官敦促发送,不得已,只好勉强成行,期望能落第,也许可能早点回来。没想到青铜钱万选万中,会试一揭晓,他名列群英之中,殿试又中了甲榜,提拔为应奉翰林,才名一天比一天大,卓著于当时,虞集、揭等诸公,都很看重喜爱他。
    魏鹏虽然身居清要之官,但心中对娉娉的思念,从来不曾停止过,于是请求到外省补官。
    第二年正月,魏鹏受补为江浙儒学副提举,这正符合他的心愿,于是也不回襄阳老家,就直接到钱塘等候上任。他身穿公服到贾氏府第,拜见邢国夫人。邢国夫人见魏鹏来到,喜气洋洋,慰劳他说:“皆知你金榜题名,文台任职,平生的愿望,一朝全部实现。只遗憾小儿灵昭年纪幼小,还不能涉历道途;而我年老体弱,又不能长途跋涉,所以没有前去祝贺,向令堂道喜,深感惭愧!”魏鹏感谢说:“我才疏学浅,侥幸登榜,不过滥竿充数,内心实在有愧。算来门下一别,至今已有两年光景,贾麟和娉娉是否平安?就请出来一见,稍稍宽慰我的思念之情。”邢国夫人说:“小儿在郡学读书,半个月回来一次。娉女在家里,马上让她来见你。”
    于是让秋蟾去叫娉娉。
    一会儿,娉娉出来相见,流转的目光拂过魏鹏,不觉悲喜交集。邢国夫人设置酒宴接风,边孺人也来作陪。邢国夫人举杯祝贺,魏鹏一口喝完。邢国夫人又对娉娉说:“你魏兄高中做了大官,真是人间美事!你既然是妹妹,怎么可以不敬一杯祝贺祝贺呢?”娉娉拜谢领命,就斟了酒劝请魏鹏喝,魏鹏喝了之后又向娉娉敬酒。母女俩都非常高兴,宴饮尽兴而结束。夜暮降临之后,魏鹏向夫人告辞。邢国夫人说:“幸好你还没有正式上任,就不必再另外寻住处了。我们家旧日的住所,谨用来迎接你。”魏鹏一边感谢一边告辞,回到原先的寝室,这里景物床榻依然如故。于是赋律诗一首,题写在墙壁上以纪念自己重来此地。诗为:
    不到仙家两载余,竹窗幽户尚如初。梁悬徐孺前时榻,壁写崔生昔日书。花柳漫为新态度,江山不改旧规模。未知当日桓温慕,还有风流此客无?
    第二天,魏鹏外出拜见旧友同僚,邢国夫人担心他寓所里的器物不全,或缺少人手使唤,就把娉娉叫来,让她跟自己一起到那里检查。等到了那里,发现百样所需物品,都已齐备,宜童又专门供魏生使唤,因为娉娉昨晚已告戒吩咐过他们,但邢国夫人并不知道。邢国夫人巡视之间,忽然发现壁上新题的诗,读了几遍,赞不绝口,回头对娉娉连连说:
    “才子!真是才子!”又说:“这个人才识度量弘大深远,学问渊博,聪明敏捷,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比,不出十年,必定有大成就。提举这个官不足以遮蔽他的才能。你要好好记住。”邢国夫人向来善于品评和鉴别人才,平时不轻易赞许人。娉娉见母亲对魏鹏如此称颂,不觉对他愈加敬爱。从这以后,娉娉夜里前往魏鹏的寝室,直到早晨才回自己的闺房,倾心尽意,即使是比翼的鸾风,交颈的鸳鸯,也不足以比喻他们两人的恩爱和谐。没多久,两人被情爱所迷,全然没有了顾忌,只晓得早晚欢乐。侍女们全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邢国夫人一个人而已。
    有一天,春鸿与兰苕在清凝阁前闲坐,品赏泉凤饼香茶,娉娉偶然经过看见,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很不开心。
    她想这种上品团茶属夫人所有,只有自己私下里拿过几块团茶饼给魏鹏,必定是魏生与这两个婢女有私情,所以才从他那里得到这种上品茶叶,于是就盘问她俩。春鸿与兰苕见不能隐瞒,就回答说是魏鹏给的。娉娉大为愤怒,一时间妒念顿起,就搜罗一些不利于她们的证据,向邢国夫人报告,结果她们二人都遭到痛打。春鸿和兰苕怀恨在心,就商议要揭发娉娉的隐私,她们远远望见娉娉和魏生在后园池上的重阴亭下棋,急忙跑去向邢国夫人禀告说:“园中的池莲,有两朵花并生在和枝茎相连的地方,红白二种颜色,已经开花一天了,请您快快前去观赏,恐怕时间长了就会调谢。”邢国夫人高兴地说:“这是吉祥的征兆啊!”就到后花园来赏玩。
    魏生和娉娉根本没想到邢国夫人会来,当时,魏鹏正拍手大笑,说:“云华姐又输了一局,就用你的金钏作为赌资,可以吗?”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风来,吹落了一只坏桃,正好掉在棋局中,娉娉十分惊讶,抬头一看,远远见春鸿和兰苕侍奉邢国夫人来了,知道是她们二人故意搞突然袭击,急忙用眼睛向魏鹏暗示,让他进入天林洞躲避一下;但是棋戏的用具却来不及收拾了。娉娉假装快步奔跑。迎着邢国夫人说:“孩儿多日不到园中游玩,刚才因为刺绣感到疲倦,就与福福携带棋盘来到这里,消磨漫长的白天。突然看到并蒂的莲花,红白二种颜色相对,真是好兆头。正打算来报告娘亲,没想到娘亲已经来了。”春鸿、兰苕虽然佩服她善于应付,但是也不敢当面揭穿,只是看着她冷笑而已。幸好邢国夫人年老眼花,没有辨出闪去的那个人就是魏生。邢国夫人说道:“莲花并蒂经常可见,但是一红一白,就十分难得了。刚才听春鸿如此一说,想来叫你一同观赏,不料你已经先在这里了。不过,别人家的女孩子,一般都不离开闺房,偶尔出游,也应该遮掩面孔。今天你没让我知道,就来到这里,虽然没人看见,也终究不很适宜。何况你知书达礼,难道不知道下棋赌博是不好的吗?你自己应当痛加戒止,以后不可再这样。”可夫人只知道娉娉与福福下棋,怎么也没有料到她是与魏鹏对垒。于是母女俩一同到亭榭之间,徘徊瞻仰。夫人对春鸿说:“这花太漂亮了,应该把魏郎叫来一同赏玩。”春鸿正要开口,娉娉担心她说出真相,就在暗中踩踩她的脚,春鸿会意,就骗夫人说:“今天虽然有美花,但酒肴来不及准备,还不如明天在这里摆下宴席,再召他来赏玩,也不算太迟。”夫人点点头说:“春鸿言之有理。”于是就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他们果然在重阴亭设了宴席,并且把贾麟从郡学里叫回来,一同与魏鹏观赏并蒂花。酒喝了一半,邢国夫人看着贾麟说:“我听说家庭的盛衰,常常显现在花卉上,大概是草木先感受到气运,而且吉祥之兆的到来,一定不虚妄。你今年秋天的会考,或许能考中,双莲并蒂的瑞兆,恐怕就应在这上面吧!应该做一首诗,看看你的志向和气概。
    魏提举如果不嫌弃,也请吟咏佳诗,以增加此花的芬香。”
    贾麟和魏鹏奉命后,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送给夫人看。夫人看了以后感叹地说:“提举的诗真可以说是‘绝妙好词’!我儿的立意,也有可取之处。”于是把两首诗交给娉娉说:“你看完之后收藏起来,留作你弟弟今年秋试中举的伏笔。”二人的诗分别写道:
    若耶溪里万红芳,那似君家并蒂祥?韩虢醉醒殊态度,英皇浓淡各梳妆。徒劳画史丹青手,漫费词人锦绣肠。向夜酒阑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以上是魏鹏的诗。
    亭亭翠盖荫娇娆,一种风流两样娇。飞燕洗妆迎合德,彩鸾微醉倚文箫。若教解语应相妒,纵自无情也是妖。寄语品题高著眼,直须留作百花标。
    以上是贾麟的诗。
    娉娉读完,微微一笑,就收藏在袖中。魏鹏向邢夫人请求说:“小姐也不可以没有佳作。”邢国夫人就对娉娉说:
    “你也试着写一首,向提举请教请教。”娉娉回答说:“好词句都被兄长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也不敢不勉为其难。”随即口诵《声声慢》一词首。词云:
    太华峰头,若耶溪上,秋波荡漾婵娟。翠盖阴中,佳人并著香肩。深杯怎禁频劝?传玉容、霞脸争妍。真个是,善才龙女,不染尘缘。
    共说风流态度,似凤台萧史,夫妇同仙。描画丹青,生绡难写清联。鸳鸯也知相妒,却爱来、比翼花边。心更苦,委淤泥、丝又暗牵。
    魏鹏倾听完词章后,自叹不如,就走出坐席向娉娉作揖说:“词作超逸华美,确实是行家里手,真可说有女相如吴绛仙的才气啊!”娉娉整饬绣巾拜谢说:“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酒宴散席时月色明朗,等到邢国夫人睡熟,娉娉偷偷跑出来到魏鹏的卧房,详细告诉他昨天围棋的事,并且惊恐地说:“如果不是桃子掉下来,邢夫人就发见了,怎么办!怎么办!”魏鹏说:“这是天意啊!但如果不是你随机应变,那马脚漏洞就露出来了,我们二人哪能再会面呢?危险啊!真是好危险啊!”娉娉说:“夫人因为我昨天擅自到园中游玩,稍稍对我斥责,以后不敢再到那里去了。遗憾的是我们以前远远分别,现在幸能相逢,又被小人百般阻隔。为了兄长,我会委屈自己对她们谦让,希望能使她们回心转意。兄长暂且忍耐一下,不要自己在心中忧愁煎熬。但是这也是因为兄长偏爱她们引起的过错。《论语》说:‘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亲近了,他会无礼;疏远了,他会怨恨。’不可不加以注意呵。”娉娉这般说乃是稍稍讽刺魏鹏宠幸春鸿、兰苕的事情,规劝告戒他,魏鹏羞愧惶恐交加,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娉娉自此以后深居简出,音讯断绝;魏生也感到畏忌不安,就好像有芒刺在背,凡是遇到内院的集会,大多推却不来。娉娉虽然假作收敛行迹,却更增对魏生的幽思,所以对春鸿、兰苕特别加以优待,只要她们二人想要的东西,都赠送给她们。尔后二人都落在娉娉的圈套中,以往的积怨像冰一样消散,反而甘心为娉娉所用,只是魏生不知道而已。
    落落寡欢有一个多月,魏鹏感到特别无聊。正在忧闷中,忽然福福送来一些新莲子,而且告诉他春鸿、兰苕都已消除了仇怨,不久二人就可以相见了。魏鹏听说,高兴得手舞足踏,无法抑制欢乐的心情,于是就用蜀地所制精美的笺纸抄写所赋的《夏景闺情》十首,并作了一个小序在前面,以酬答娉娉的思念。其词曰:
    独处孤寂的客舍百无聊赖,睡醒起来孤身独坐,不见德性淑美的佳人,岂止会产生浅陋狭窄的念头!随意而成《闺思十首》奉寄,一来显示自己的拳拳深情,一来自己时常能观览,就好像佳人就在身边一样。
    香闺晓起泪痕多,卷理青丝发一端。十八云鬟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侍女新倾盥面汤,轻攘雪腕立牙床。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红绵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凤仙丛。银盆细捣青青叶,染得春葱指甲红。
    薰风无路入珠帘,三尺冰绡怕汗粘。低唤小鬟扃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珑七窍逗冰姿。只缘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误此身。顾影自怜还自叹,新妆好好为何人?
    月满鸿沟信有期,暂抛残锦下鸣机。后园红藕花深处,密地偷来自浣衣。
    明月婵娟照画堂,深深再拜诉衷肠。怕人不敢高声语、尽在殷勤一炷香。
    阔幅罗裙六叶裁,好怀知为阿谁开?温生不带风流性,幸负当年玉镜台。
    诗后又抄写了一首《青玉案)词:
    合欢花下曾相见,犹记把毫题彩扇。自别佳人冰雪面,朝思暮想,倚门挨户,无虑千来遍。灵犀一点悬春线,残梦惊回梁上燕。惆怅佳期成又变。
    云笺都是蝇头字,难写张生怨。
    抄完后,就交给福福带去。
    娉娉收到诗笺后,打开来吟诵,正巧春鸿、兰苕来了,就问道:“小姐吟咏的诗,是谁写的?竟然如此秀丽!”娉娉眼泪汪汪地说:“我很久来就有心事,想同你们谈谈,屡次想开口,但欲言又止。”二人同声回答:“我们是卑贱的人,受到小姐的厚爱太多了!只要我们做得到,一定尽力图报。”
    娉娉说:“这是魏鹏的诗词。我和他相爱,你们都很清楚。
    自从那天重阴亭一游,几乎狼狈不堪,假如给夫人看到,我就没有安身的地方了,多靠你们调停保护,总算没有发生其他事情。现在不见魏鹏已经有一个月了,不仅我深深想念他,魏鹏也特别迫切地思念我,彼此阻隔,同谁去商量呢?”
    二人站起来说:“现在老夫人正在受佛家戒律,每天坐在佛堂里念诵佛经,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小姐掌权,如果想干什么的话,谁敢多嘴?如果有什么非议,我们自会担当。倘若我们不履行诺言,鬼神明鉴!”娉娉说:“如果这样,我还有什么遗憾的。”从这天晚上开始,娉娉又到魏生的寝室里去了,还像以前那样交往。有时互相亲狎,尽男女欢会的乐趣;有时举杯抚琴,极悠闲舒缓的意趣。
    不知不觉,时光迁延,七月初七又来临了。娉娉向邢国夫人请示后,就在内厅搭了一个彩楼向织女星乞求智巧,几案上瓜果罗列,肴馔齐备。邢国夫人对娉娉说:“很久不见你写诗作词了,今晚是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佳期,也是人间的良宵,或者是诗或者是词,随便你写些什么。我把魏鹏也叫来,与你讲谈评论,希望能有新的收获。”娉娉从命作诗。
    一会儿,魏鹏来到,邢国夫人说:“世间所谓今晚织女星赐予智巧,小女也不能免俗,随便摆设了瓜果筵席。刚才让她写几首诗来纪念佳节,保不知她写了没有?”娉娉随即上前回答说:“刚才奉母亲之命,写了七言绝句二首。”说罢,从衣袖间拿出诗来,上面的墨迹仍然是湿的。夫人接过来看完。递给魏鹏说:“这是小女的拙作,提举不要吝惜赐教。”
    魏鹏读完之后,说:“真是唐代才女宋若华姊妹一类的作品,实在难得啊!我魏鹏虽然不聪敏,也当东施效颦,只是担心令爱的诗作是阳春白雪,我难以属和而已!”娉娉的诗为: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楼前艳绮罗。不向人间赐人巧,却从天上渡天河。
    斜倚香云倚翠屏,纱衣先觉露华零。谁云天上无离合?看取牵牛织女星。
    魏鹏的和诗为:
    流云不动鹊飞多,微步香尘满袜罗。若道神仙无配耦,怎教织女流银河?
    娟娟新月照围屏,井上梧桐一叶零。今夕不知何夕也,双星错道是三星。
    谁想好事多磨,相会艰难而分离容易。第二天一早,魏生收到家信,乃是母亲去世的讣告,他竟然等不到荣耀地上任做提举,而遭逢母亲丧事回家守孝之行已迫近了。邢国夫人听说,就把边孺人召来说:“我有一件与己身密切相关的事要托你,不知道能否替我做周全?”边孺人离座起立说:
    “不知是什么事?如果用得上我,一定尽力。”邢国夫人说:
    “娉娉已经成年,我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这说媒的任务,就交给你怎么样?”边孺人笑着说:“老妇很早就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敢说出来而已。现在夫人的门下,已经有合适的人选,却要另外图谋他人,白费口舌,真可谓是道路就在脚下却到远处去寻找。”邢国夫人说:“你该不会是说魏鹏吧?好虽然是好,但是这里也有个说法:魏生少年高升,经历仕进之路。若把娉娉嫁给他,势必会带去。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时半刻不见面,尚且会想念,若让她远嫁他乡,我宁死也不会同意!这正是以前魏生初来此地时,他母亲的书信提到了婚事,并且提到往日指腹为婚的誓言,我想回信,考虑再三而没有回信,因此对魏生绝口不提婚姻大事的原因,并不是我背弃盟约。现在萧夫人亡故,魏生又得了官职,日后自然会有美女求作配偶,我那丑陋的女儿不配做他的妻子。我不想当面对他说,麻烦您委婉传达我的意思,让他去考虑其他人选。我如果不明说,又恐怕他会拘泥于往日的誓言,怎么样才能双方都不耽误呢?’”
    边孺人按邢国夫人所说的告知了魏鹏。魏鹏说:“我很早就知道了,夫人却一直迟疑不决,今天夫人这番话,是明说婚事不能成功了。况且家门惨遭母亲死亡的苦厄,我行色匆匆,人事颠坠之际,哪里还有时间去考虑其他?虽然如此,这乃是先母的意思,相烦您替我好好告知夫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圣人有这么一句话,叫做:‘从古到今都有死,百姓如果没有诚信就不能立身处世。’既然要遵奉当初的誓言,那么盟誓信约就在那里,天地鬼神,森严排列,都可为证,怎么可以因为我母亲亡故了,就背弃盟约呢?而且平民百姓乃是下贱之人,尚且不失信用,夫人曾是堂堂命妇,难道就可以失信吆?您如果用义来责备夫人,或许可以使她信服。
    万一我与娉娉能结秦晋之好,一定送上重金报答。”边孺人说:“我是可怜你这公子哥儿才去婉言劝解代你讲情,哪里盼你报答?”于是就到邢国夫人那里,准备好言辞反复劝说。
    邢国夫人却说:“你即使像张仪、苏秦那样巧作说客,我不听你的,又拿我怎么办!”边孺人见夫人这种态度,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退下来后就去告诉了魏鹏。魏鹏忍住眼泪,说:“生离死别,从此就开始了!”于是整理行装,急切地作回去的打算。
    娉娉听说以后,就与春鸿、秋蝉等人,等到夫人困倦睡下后,偷偷地在柏凡堂设置下宴席,把魏鹏叫来,为他饯别。魏鹏来到柏凡室,两人相互手拉着手,魂飞魄散,伤心呜咽,不能克制自己。春鸿等也悲痛气塞,难以抬眼看人。
    娉娉于是举起酒杯走到魏鹏面前,拜谢说:“兄长此次远行,不会再来了!我平时与兄长,没有一天不手拉手,如今兄长远去,这种怅恨怎么忍受?何况现在兄长要守孝三年,离别千里,我们不成伉俪,从此成为不相识的人。只希望兄长节制悲哀,顺受变故,保重贵重的身体。守丧期满除去孝服后走马上任,请您另外选择佳偶,要以子孙后代为重,不要长久独身一人。贱妾的命比春天的冰薄,贱妾的身比秋天的树叶还轻,我和你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地位相差悬殊,从此清浊异路。但是我既然已经委身于你,怎么能够再托身给其他人?以死为约,当初说的话好像仍在耳边一样,我将要绝命于九泉之下,寄托骸骨在棺木之中。怅恨悠悠,何时才有尽头!平时兄长屡次让我歌唱,我每次总是感到不好意思而作罢,今天生死永别,我难道可以再推辞吗?我试着歌唱,希望兄长侧耳聆听。这正如唐朝人所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啊。”于是就唱起了一阕《踏莎行》:
    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
    唱完,大哭几声后,娉娉突然昏倒在地上,左右急忙搀扶,过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于是整个晚上不能成欢,只好作罢。
    第二天早上,娉娉打破所照妆匣中的鸾镜,扯断所弹琴上的冰弦,并和以前的诗帕,派福福一齐拿去给魏鹏,以作为相思的纪念物。福福恼怒地说:“小姐禀赋温柔,文雅端庄,你的性格旁人不可企及,这是第一。姿容美丽,举世无双,你的相貌别人不可企及,这是第二。歌词流畅华美,书画清美新颖,你的文才旁人不可企及,这是第三。晓音律,善于言辞,你的聪明旁人不可企及,这是第四。至于考究经史,评论古今,你的言谈就像连绵不尽的成串珍珠,你的文辞就像绵绵不绝的纷飞的雪花。往下说到纺织、刺绣等事,更是不在话下。何况你又是蓟国公的孙女、平章的女儿。母亲有邢国夫人的贤惠,弟弟日后有做官的富贵,你是四德俱备,全族推崇,将会许配富贵之家,难道会没有好女婿?但是你却翻墙钻洞,私下偷情,轻易地失身,恋情于魏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以至成为崔莺莺、王娇娜那类淫奔的女子,辱没了祖宗。而且,魏鹏居丧后失去神智,五脏摧裂,你再把这些东西交给他,这实在不妥当。这确实如人们所说的:既不能按照礼来对待自己,又不能按照礼来对待别人,我实在替你感到难为情,也没脸把这些东西带给他。”
    娉娉听了,吐气长叹说道:“你自从侍奉我,一直小心谨慎,我也喜欢你,如同自己的同胞姐妹。我们相处十年,从来没有分离过,但是你尚且不知我的心思,仍然有这番议论,那么外面纷纷扬扬的议论,就更不值得奇怪了。与其蒙受责难而活着,还不如捐弃生命而死去。”说完,就取出一条白绢,准备上吊自杀。福福见状,急忙上前制止,又百般劝慰,并立刻把那几件东西给魏鹏送去。魏鹏将这些纪念物收藏在行李中,然后进入内厅向邢国夫人辞行。邢国夫人赠送白银五十两,魏鹏坚决推辞,不予接受。邢国夫人说道:
    “我知道五十两白银不成礼数,聊表寸心而已。希望居丧期间,如果有空,不要吝惜书信,来慰抚老身。”魏鹏跪下说:
    “我数年来寄居门下,深受您的恩惠慈爱,岂止待我如宾客,实在是把我当作儿子一样,恩施深厚如同使死者复生、白骨长肉,真是刻骨铭心。我侥幸获得微薄的官职,本来希望能稍稍有所报答,不幸的是祸害殃及先母,遗弃我们而去,我不得不东归守孝。远离于您,我心里是多么不愿意,只希望您能健康长寿!”说完,低头阶庭,流泪不止。邢国夫人也感慨悲伤,就让春鸿去叫娉娉出来告别,但再三催促,娉娉就是不肯出来。魏鹏也就不再竭力去请她了,猜想娉娉大概是不忍心与他见面,于是就告别邢国夫人出发了。
    这一年秋天,贾麟果然在浙江乡试中中了举人,邢国夫人喜形于色,说:“双莲的吉兆应验了。”于是把重阴亭改名为瑞莲亭。第二年,贾麟赴京参加礼部考试,也获得了胜利,被授予陕西咸宁知县的职务,就带着全家一齐出发了。
    娉娉自从与魏鹏分别后,消瘦樵悴,整日不吃不喝,通宵不睡不眠,失神失智,终日以泪洗面。再加上旅途颠簸,道路艰难,十天后才抵达咸宁,而娉娉此时也已经气息奄奄了。邢国夫人为此忧虑深切,却并不知道娉娉得病的缘由,直到仔细盘问娉娉身边的家人,春鸿等才稍稍说了大致的情形。邢国夫人懊悔违背了盟约,但此时已经于事无补,只好百般宽慰晓喻,让娉娉勉强喝下一些汤药而已。又过了一个多月,娉娉将死的前一天,她洗完澡梳妆打扮,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佩巾,在母亲面前拜谢说:“女儿不幸!病重弥留,早晚要死,母亲的大恩还没有报答,我就要抱恨含怨、命归黄泉了。幸好有灵昭弟弟,可以为您养老送终,希望母亲割舍难忍的私情,不要因为女儿之死而折磨自己。”又对贾麟说:“弟弟你聪明有才智,早早就考取高第,平步青云,前程远大,家门荣幸,父母光耀。只愿你早择佳偶,好奉养母亲。姐姐命薄寿短,来不及看到贤弟出人头地了,还要把身后事烦劳你!我死后,千万不要火化,只求寸土暂且停放灵枢。等到贤弟解职北归幽州时,携带我的尸骨回家乡安葬,那我的志愿就永远完成。”娉娉回到寝室,安抚福福说:“我的死亡,只在早晚之间。你好好服侍夫人,不要想念我。”
    又将封好的手书嘱托春鸿说:“替我把这封书信传告魏生,让他知道我已是泉下之人了。”春鸿谨慎地收藏起来并且安慰说:“小姐平生聪明,通达超过普通人,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深知事理。也曾经鄙视焦仲卿伉俪自残生命,藐视荀奉倩因妻死而伤情,难道现在忘记了吗?怎么又自蹈覆辙呢?况且魏生一去之后,就断了音讯,虽然还在守丧中,料想也快婚配了。现在媒妁频频而来,众多错杂,天下多的是奇男子、美丈夫,凭着小姐的才貌与他们相配,哪一个会不愿意?何必一定要魏生才称心?更何况夫人晚年,只有小姐一个爱女,万一小姐真的沦亡,夫人心里怎么能承受得了?
    所以我私下替小姐认为不值得!希望小姐不要因为我的地位低下就鄙弃我正确的言论,勉强听从我浅陋的话语,能够番然醒悟,用理智来发抒排遣自己的感情,那么这就不仅是春鸿的幸运,也不仅是小姐的幸运,而实在是夫人的大幸了!”
    娉娉说道:“咳!你错啦!我难道是世间痴淫的女子,不知道生命似水流逝么?我和魏生,大概是命运不好。彼此在母亲的肚子里已经缔结婚约,其后二家果然生男育女,两位母亲的预言誓约,简直分毫不差,那么天意人事,应该断然可知了。谁料母亲钟爱我,终于没将我嫁给魏生,虽然是出于对我的恩惠慈爱,但是不免背弃了盟约。况且女子嫁人,要从一而终,如果图谋另嫁他人,那么不是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了吗?鬼神又会怎么说我呢?《诗经》说:‘生则异室,死则同穴。’我的心事,魏生实际上都清楚。春鸿你虽然待我情义深厚,并处处为我着想,但是君子要以德爱人,这是不可以迁就的。”说完以后,泪如雨下。春鸿也凄惨地告退离去。
    到了晚上,娉娉终于逝世。贾麟用漆棺装殓了姐姐,并把灵柩暂时寄存在开元寺的僧房里,准备等任期满后运回老家安葬。
    没有多久,咸宁县有一个大盗,作案后逃往襄阳,衙门准备派遣小吏康铧前往襄阳追捕,春鸿听说后就拿出娉娉嘱托的书信禀告贾麟,想让康铧顺便带去给魏鹏。贾麟拆开一看,原来是娉娉集唐人诗句为七言绝句十首,是寄与魏鹏的诀别之词。贾麟把这件事禀告了母亲。邢国夫人说:“人已经去世了,就不要再违背她的意愿了。”于是就让唐铧带去了。娉娉的绝命诗为:
    两行情泪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寻思倍惆怅,寂寥灯下不胜愁!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倚阑无误倍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寂寞闲庭春又晚,杏花零落过清明。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日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似云。万里关山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一身憔悴对花眠,零落残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真成薄命久寻思,宛转娥眉能几时?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归冥溟魄归泉,却恨青娥误少年。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人间何事堪惆怅?贵贱同归土一丘。
    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凄。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
    魏鹏在家居母丧,以草荐为席、土块为枕,真是度日如年,追忆往日的欢乐,骤然都成了旧迹,但是仍然不知道娉娉已经死亡。为此,他赋了一首《摸鱼儿》追忆往事。词为:
    记当年、浪游江海,湖山佳处频到。绯桃红杏春光媚,骏马骄嘶驰道。亲曾造,拜第一仙人,听鼓《朝飞操》。风流音耗。纵水隔篷壶,浪翻银汉,青鸟解相报。徒自悼,忆刹那人情好,万千心事难告!天涯回首成陈迹,还想绿依红靠。空洒泪,叹暑往寒来,绿鬓秋成皓。何时偎抱?把月下鸾箫,花间凤管,细写断肠套。
    这首词概略地叙述了与娉娉相遇的始末,魏鹏抄完后,正打算托人寄去,突然康铧从陕西来访,魏鹏得到娉娉死亡的凶信以及她所集的古句七绝诗,读完诗后悲伤怨恨,晕倒后又醒过来。于是就在岘首山堕泪碑旁,设立灵位吊唁,以酒浇地祭奠,并且拿出娉娉生前的破镜、断弦,对天发誓说:
    “你既然为我献出了生命,我又怎么忍心辜负你呢?只有终身不再娶亲,稍稍慰抚你的芳魂。”现将魏鹏的祭文抄录在下面:
    维大元至正十二年月日,巨鹿魏鹏,颛以清酌肴羞之奠,遥祭于故贾氏云华小娘子之灵。呜呼!
    天地既判,即分阴阳。夫妇攸合,人道之常。从一而殒,是谓贞良。二三其德,是曰淫荒。昔我参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兰其芳。施及寿母,与余先堂。义若姊妹,闺门颉颃。适同有妊,天戾厥祥。指腹为誓,好音琅琅。乃生君我,二父继亡。君留浙水,我返荆襄。彼此阔别,各居一方。
    日月流迈。逾十五霜。千里跋涉,访君钱塘。佩服慈训,初言是将。冀遂曩约,得谐姬姜。因缘浅薄,遂堕荒唐。一斥不复,竟成参商。呜呼!君为我死,我为君伤。天高地厚,莫诉衷肠。玉容花貌,宛在目傍。断弦裂镜,零落无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阳。佳人何在?令德难忘。曷以招子?谁为巫阳?曷以慰子?鳏居空房。庶几斯语,闻于泉乡。岘山郁郁,汉水汤汤。
    山倾水竭,此恨未央!呜呼小姐!来举余觞。尚飨!
    不久,魏鹏服丧期满赶赴京都听调,朝廷升任他为陕西儒学正提举,位列奉议大夫。而贾麟做咸宁县令,任期尚未满,所以魏鹏又能与他们相见。魏鹏登上中堂拜见老夫人,发现邢国夫人更加衰老了。邢国夫人看到魏生,只会悲伤痛哭,并且懊悔不已。旧日的家人像脱欢这一辈的,也有亡故的,只有春鸿等几位婢女都安然无恙。魏鹏问清停放灵柩的房舍,就前往哭拜。他用手敲打僧房的门说:“云华,魏寓言在这里。我想你平生的精灵一定没散,难道不能再弹《华山畿》这首曲子了吗?”这天晚上,魏鹏就睡在办公的处所,似梦非梦的,好像看见娉娉来说:“老天果真会顺从人愿吗?”魏鹏忘记她已经死了,急忙上前拥抱她。娉娉说:“兄长不要拉我,我有话要告诉你。”魏鹏这才想起她是鬼,于是就问她说:“你已经告别人世,现在怎么能够来到这里?”
    娉娉说:“我死以后,阴间的长官认为我没有过错,就让我到金华宫,但任起草章奏的书记之职。现在阴间的君王被你终生不娶的誓言感动,认为你高尚的情义超过了宋代不嫌弃糟糠之妻的刘庭式。他说:‘不可以让先参政品德高尚却没有后代传扬。’将让我还魂,但是我的尸体已经朽烂,现在谋求借他人的尸体。只是尚未遇到机会。预计在冬末,才可以如愿,到那时又能相聚了。”说完后,忽然飞走了。魏鹏从梦中惊醒,只见淡淡的月光照在帘子上,冷风扑面而来,环视四周,颇感凄凉,不觉流下几行热泪。于是就写了一首《疏帘淡月》词悼念娉娉。词为:
    西湖皓月,从前岁别来,几回圆缺?何处凄然,怕近暮秋时节。花颜一去成终古,洒西风,泪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残镜,忍看残。忽今夕,分明梦里,陡然相见,手携肩接。微启朱唇,耳畔低声儿说:“冥君许我返魂也,教同心罗带重结。”醒来惊怪。还疑又信,枕寒灯灭。
    魏鹏到任之后,不知不觉瑞雪纷飞,梅蕊绽开,日流逝行,光阴流近,又到了腊月。当时,陕西长安县县丞宋子壁有个没有出嫁的闺女,年龄刚满十五岁,忽然暴死;停尸三日后活了过来,不认她的父母,却说:“我是贾平章的女儿贾云华,是现任咸宁县知县贾麟的姐姐。死了已经二年,今命还魂。现在借你女儿的尸体,其实不是你的女儿。”宋家父母感到惊疑的是,她的声音不像原来的声音,说的话又不伦不类。正在疑怪的时候,这女子却走出家门直奔贾知县的住宅,就好像以前曾经去过那里一样。见了夫人和贾麟,她详细地说了还魂的事情。邢国夫人和贾麟仔细看她:声音谈笑,像是娉娉;举止仪态,也像是娉娉,但是仍然不敢相信。一会儿,那女子进入寝室,呼唤春鸿等几位婢女的名字,讨取她活着时用过的物品,真是一丝一毫也不差错,大家这才相信了她。原来咸宁和长安,都是西安府所在城的属县,官舍相邻。宋县丞也听说贾知县到任不久,他的姐姐就亡故了,但是还魂的事,实在是世上少有,于是就同妻子陈氏一同到贾知县的宅第,要讨回女儿。那女子坚决不肯回去,并且辱骂道:“为什么要乱认别人家的女儿为自己的女儿呢?”宋氏夫妇对此毫无办法,只好叹口气回去了。邢国夫人说:“这真是老天作合成的好姻缘。”于是就派人去告诉了魏鹏,魏鹏也把梦中见到娉娉的事告诉了贾氏的母子。夫人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就让媒人去传达心意,再次订立盟约,重新举行婚礼。新郎魏鹏手执礼品,亲自去接新娘。
    邢国夫人带着春鸿、兰苕等人都前往送行。花烛之夜,魏鹏发现这个娉娉真还是个处女,但是她在枕边与魏鹏叙谈起往事,却一件小事都不曾遗忘。
    第二天,魏鹏在提举公署的后堂摆下宴席,宋县丞一家,也出席了宴会。席间,魏鹏顺便问来县丞:“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宋县丞回答后,魏鹏才知道叫做月娥。他又听老门房说:“公署的后堂,以前有一块叫‘洒雪’的匾,大概是取李太白的诗‘清风洒兰雪’的意思,后来被前一任提举拿去,现在就没有了。”魏鹏这才理解以前在伍相庙做梦时神灵所说的话,上句说的是成婚的地方,下句说的是妻子的名字。魏鹏把这件事遍告在座的人,让他们知道神灵说的话应验了,此事一时哄传关中,没有人不赞叹这是一件奇事的。有人赋《永遇乐》词一首向魏生表示祝贺,现在就把它抄录在这里:
    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因缘,鸾凤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漫托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还魂记》。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凑得完完备备。梦叶神言,婚谐腹偶,两姓非容易。牙床儿上,绣衾儿里,浑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魏鹏和月娥后来生有三个儿子,都做了高官。魏鹏自己官至大禧宗祀院使、兵部尚书,年纪到八十三岁才死。月娥也被封为鄯国夫人,直到七十九岁才亡故,死后,与魏鹏合葬在一起。魏鹏与月娥平时吟咏唱和的作品,多达千余篇,汇聚后题名为《唱随集》:贯云石(酸斋)在集子的前面为他们作了序,其后是魏鹏夫妇的自序,这都登载在别录中,这里就不再抄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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