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刘锦娘抱羞擒猛将 张太守鼓勇驾孤舟
话说高俅在中军大营里得有军报,言柳少权、刘克用俱已被难,林冲已占据武城县,又勾结高托山等取了盐山。登时大怒,叫中军王伯高赍了军令,将杨进、贾奕等各记大过,文天柱、张毓宗等各降一级,并予限十五日收复武城县,将所失各阵地一律夺回。杨进闻命,与志功、剑韬等聚着商议,杨进叹道:“俺记了这一过,情实冤屈。若不是贾奕时,哪能误事?我等也不是无能,不能进攻,只因太尉用人不专,若专靠我们时,此时已早到梁山泊,全扫净了。”剑韬也一团怒气,登时又商议就要出马,又发了宏愿道:“俺不进临清城,不是裘家子。”众人都拦阻说道:“何必着忙,居正有信,大约亦必有巴鼻。”正商议间,只见乔老者自外走来,双手拱拳,望着裘剑韬贺喜,杨进道:“有甚的大喜事?”乔老笑道:“剑韬亲事已然定了。俺见了一封信,说的详细,那居用仪堪称能手,他现与裘老兄计议已妥,与刘锦娘订了姻事。据说在一二日内必有佳报,我们也不必动兵,管教于一月以内全行平定。”杨进笑了道:“哪有的事?这贼要不予诛戮,绝不肯服。”剑韬也冷笑着道:“俺那祖父实年迈了,如今贼寇哪可以理论呢?”张志功道:“倒不是那句话,居正在初也曾说过,他破着三寸舌要扫灭梁山泊,如今说的必有巴鼻,不然也不肯如此。”因问着乔老者道:“是怎样说的亲?要怎样收服法?”乔老者笑了笑。
    原表居正,也端的有本领,回里以后,日夜奔走,至今已回到临清,与林冲道:“我们要诚心归顺,现有一事。”林冲问道:“是怎的归顺呢?”居正笑道:“那裘剑韬人才出众,现今已拜为阁门,祗候年才十六,比之锦娘正相匹配,我们要代为媒证,作成此事,岂不是公私相尽。”林冲也登时大喜,刘氏昆仲,更不肖说。金兰亦商议锦娘,都甚乐意。亟忙纳聘,定着于二月初二日送去成礼。杨进闻信,也替着张罗着,只有亚雄,自周口酒店里放了剑韬,女子心中,久怀此意。只是与哥哥嫂嫂在军马匆忙里未肯提及。今闻此事,亟撮了一条枪来,寻剑韬大叫着:“姓裘的,滚出来。俺与你拼个死。”剑韬也不知高低,空手出营,亚雄也不由分说,迎着就刺。志功和孟大娘子已闻信赶来,拦住亚雄,不得交手。问说何事,亚雄亦不好开口,只得骂道:“是甚的好男子?不是俺救了他,哪有今日?”剑韬亦不知何故,当时劝住,亚雄还跌着脚骂。众人都拉了剑韬往大营来,志功叹道:“俺这个小妹子,俺实无法。”众人亦看明缘故,文天柱道:“既有这事,何不就一床三美。”杨进亦笑着说道:“俺索性作了伐。”遂烦着乔老者即日行聘,以剑韬青锋剑作为聘礼。当日议定,俟锦娘进了门,再行合卺。众人都道:“这端的模样好。”方有这宗事。剑韬微笑道:“俺不是这样人,俺想人生总应有文谋武略,立功绝域。若喜妻妾,是甚的好男子?似这两人都是祸害,到将来时,诸位也必然知道。”杨进笑道:“你不要瞒哄我,你的心里何尝不乐?即俺亦帮助欢喜。”遂喻令营卒等寻了民房,安置馆舍,内里亦花团锦簇,布置齐整。正初一日,有居正领着人先来报喜,随着有临清军马护送妆奁,刘仁、刘义都着的簇新袍服,送着锦娘坐的花轿,一直到舍而来。这里亦悬灯结彩,大动鼓乐,有军卒等摆列队伍。杨进引着部将迎接管待,居正喜道:“这已是一家人,以后也无庸客气。将来奏凯,天子于午门宣见,荣封厚赏,子荫妻封,小人就称了意了。”刘仁也本是良民,一到这官军里面,更为欢喜。刘义叹道:“俺们有二三年来不归王化,今到此地,重睹升平,真是这一生快事。”杨进亦备了酒宴,大吹大擂,乔老者席上道:“今是小聚,候着你列位回营,尽心国事。无论怎样,我等是大宋人民,北有金邦,日常欺辱,人民又颠连苦困,不得安生。吾等为地方计、为人民计,也该着灭了......”说到这里,欲说贼子,有居正挤着眼,又改口道:“也该着尽个心,保障桑梓。”刘仁等道:“俺等也情实无法,在贼境里不敢不从。论俺初心,只想是练个乡兵,保护村乡。不争有大军压迫,无可如何。”居正道:“这都是忠义男儿无法罢了。自今以后,我们已合在一处,什么方腊,又什么丁进、高托山啦,凡害民的皆当除治。”刘仁亦慷慨言道:“大丈夫不遇时,不能够济人利物,终是白活了一世。”居正笑了道:“君子笃志,有圣人说的好,不诚无物,但有这一片丹心,若报效赵官家,匡扶社稷,有常言说的,有志者事竟成,不愁不紫金腰带挂印封侯。你看古来有多少大英雄,不生于乱世之中,只在当时有大见识,有大勇敢,见机见的,早心里有决断。”杨进亦乘势问道:“林冲他们到底是什么心意?既想招安,怎么又不肯洗手?”刘义等道:“那倒不是,只因去岁受过智多星一回蒙哄,如今谭稹也日久没了信,侯蒙上任也畏惧不敢来。若有人时,已早则归降了,且不止林冲元帅一人投顺,就董平、关胜等,凡当过军官的,如今已后悔不及,有谁愿作贼哩!只是又有些谣言,都说高太尉为人险诈,倘如要问起前情,究治前罪,一人有几个脑袋,敢来送命。宋江又百般说法,恐吓大众,先说侯太守用的奸计,后来又特在睢州闹一回事,都假着林冲名色,题了反诗。这事已人人知晓,至今还捉捕林元帅有信赏哩!”杨进道:“那事俺也略知道,近闻林冲与朱仝几个人,宋江都十分眼红,想着谋害,莫非他等还不自醒悟不成?”刘仁叹道:“俺林元帅那个人最重义气,论理梁山本该是林元帅坐第一位,即不然时,也该是卢二王爷坐这首领,只因吴用与宋江两个人,狼狈用事,愚哄大众,意图谋反。去岁会盟,也为的这宗事。”杨进笑了道:“这何足提,下官也躬逢此会,焉有不晓得之理?可叹宋江与吴用几个人,在初也打过祝家庄,破过大名府,打过曾头市,闹过少华山。又耀武扬威,将青州府、东平府、东昌府、高唐州,各处都踏个土平。如今才力不知往哪里去了,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内里就仗着吴用。吴用已丰衣足食,鹰饱了不拿兔,只一个小粉头就迷住了。外靠着方天寿,天寿乃方肥的胞侄,是否忠诚,尚为疑窦。这北面林元帅又是这样儿,俺闻宋江还欲往淮南去,不知真假。”刘义道:“这倒是实在事,如今权柄全在朱贵和鬼脸杜光等,鬼鬼祟祟,不知要怎的揽权。二邹一死,施恩又被人所害,如今寿张也不知怎样呢?”乔老者道:“俺向在三皇庙有个酒店,近来的事,俺都知道。俺又闻林大虎近日又有甚高见,要结连各山寨,害及大众么。”刘仁等道:“那是和白闹一样,我等与各山寨里都透消息。那日朱贵曾告诉各寨说,有捉了林冲的,除重赏外,把临清节度使就予了他。其余各寨,更不肖说。内里又似乎有人故意造谣,闻二王卢俊义、蔡庆、燕青和乐和、段景住等,都见过林元帅造反书信,上边印信,还确是林元帅的,情实不假。这里亦见过二王爷要火拼梁山的檄文,有关胜、杨志等都盖了印,后来邹闰要面见二王爷,问问此事,不期中途为人所害。闻现在这个檄文,已经那宋江看见,是真是假,我等也不能辨识。皆因这事他等也很伤和气。”乔老者笑了笑,明知这事乃海州宫振铎等弄的把戏。当日饮酒,又劝着刘仁等道:“今日喜事,多饮数杯。”杨进亦略知一二,只是肚里藏不得话,当时大笑,又拍掌叫着道:“我是粗人,与斯文念书的两宗脾气。在初俺见了老学究,气的鼓鼓的,如今已豁然憬悟,对念书的十分信服。不读书的,终是见短。他们也不劳一兵,不用一将,就掉着三寸舌,耍个笔尖儿,这弄的梁山泊多么热闹。可怜死的,如今就见了阎王,也不知怎死的归期里面。”说到这里,就指了居正道:“似你们这流人,真个万恶,信嘴开合,摇弄笔杆儿。”居正也端了酒杯,呵呵大笑,正然笑谑,剑韬亦自外走来,众人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怎不到洞房去。”剑韬只低头不语,执了酒壶,与众敬酒。杨进又故意使他与刘仁、刘义等各满一杯,文天柱道:“这时侯不早了,洞房花烛夜,哪可耽误?”剑韬不语,那随的承局等代着回道:“将军不去,适才于校场里边驰一回马,我等劝说,终是不听。”张毓宗等道:“不听他的。”随叫着军校等道:“你们推着。”众人亦随在后面,送出营外。剑韬不走,众人又叫着备马,送至馆内,又遍喻军校道:“无将军令,不许这新郎出府。违令者斩。”众人亦只得遵命,强着剑韬入了上房。
    有侍候丫鬟等叩头道喜,剑韬不语,丫鬟又递了盏茶,催着安寝,为时已将近四鼓。屋里锦娘,不知那剑韬性气端的如何,嗽了一声,要看又不好偷看。又停一会,闻外边婆子们都已散去,丫鬟也闭了房门,各去安睡。心中一想,这时要出去唤他,只是又觉着害羞,欲不出去,又恐再慢了丈夫。犹疑一会,听外间院子里别无动静,遂慢慢移了步,微开了帘子隙,只见那剑韬坐着,兀自看书。白察察粉脸膛儿,眉儿皱着,口咬下唇,一手执书,穿一件鹦哥绿的绣花袍,就着灯光露着忧色。看了半日,听着大营里击了四鼓,接着有巡更锣响,锦娘暗道:“这他有甚的愁闷?莫不是恼了奴家不知礼法?”想到这里,遂想起父母来,去世以后,无人教诲,于官家礼数上全不省得。一边思忖,一手要掀帘出去,无奈女人终是有些羞涩,胸间一跳,脸上已自觉红涨,急忙退入,又坐在锦床上,叹一口气。又停一刻,闻忽哗啦一声响,移步再看,只见剑韬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抽剑,把英眉倒立着,灯下正瞧。锦娘一看,是自己随身剑,挂在外间,看那墙上,有自己金背弓,雕翎箭还一一列着。剑韬看毕,用手又摘了弓箭,锦娘笑着道:“官人可不许见笑,这是奴家小时玩物。”一边说话,就着把绣帘揭起,轻移莲步,走近跟前。一手接弓,一手接箭,只是又不肯抬头,看他模样,欲待悬挂,自己又觉着身短,空伸了手只挂不上。剑韬也毫不为意,任她怎的,自己往椅上一坐,仍旧看书。不想袍袖却压了宝剑鞘,锦娘笑道:“我惊动官人。”手刚欲抽剑,剑韬已掷下书本,冷笑两声道:“你休讨贱,洒家也堂堂男子,只娶了你,坏了门第。”锦娘因不解这话从何说起,红了脸道:“你要作什么?”剑韬说道:“俺要杀了你。”抽出剑,扬起便砍,锦娘也不慌不忙,见他气盛,一手把腕子托住,一手指道:“你这又作什么?你遇了我,莫要逞强。是怎的不配你?你张口辱没人。”剑韬也不顾高低,随又一脚,不知那脚又踢个空,锦娘笑了道:“你真要动手吗?”又用手指着道:“你休逞强,若不肯服俺时,出去比试。今乘有媒证人都在营里,你我要押了军状,立了死而无悔的结文。”剑韬怒着道:“俺怕你不敢去。”刘锦娘道:“有谁要怕了时节,算为畜类。”说着解了湘裙,卸了簪珥,挽了头发,吊起衣襟。正欲跑出,丫环已惊得跑来,急推了门。婆子也喊叫军校,聚在院外,都探头跷脚的往屋里瞧。这时剑韬倒气得没了话,一来年幼,看着那锦娘容貌本极俊丽。二来也夙无嫌隙,只想是簪缨门第,不相匹配。再者又有个张亚雄,也来厮搅。在初心里只想要打熬筋骨,习练武艺,将来于边庭立功,继其父志,至成名后,将来要选个绝色武艺,超群出众,文墨也压倒一时,有那贤妻,多么快乐。何苦于这时娶妻,误了大事。心这样想,锦娘也路上闻知亚雄那事,一来是妒,二来又受了羞辱,当时指道:“你若是不出去,算你无能。莫讲一人,就叫那亚什么雄来,你问问姓刘的,这山东地面上怕过哪个?”众人也不知底里,只见这一个坐着,手执宝剑,一个把一张金背弓站在地上,说不敢说,劝不敢劝,急忙与大营送信,有杨进、居正并文天柱、张毓宗等都黑夜赶过来。只见锦娘跃至阶下,剑韬亦仗剑追赶,这个一弓,那个一剑,两人都咬牙切齿,拼起命来。众人忙喊,杨进已飞身闯入,揪了剑韬,众人亦拦了锦娘,劝至屋中,询问何事。
    两人又各无一语,杨进笑道:“你们也必是诚心,小兄年长,有不少说的话不好开口。你们不想这黑天半夜的动什么武?谁有能力,将来于上阵时侯用也不晚。俺闻高二虎昨日已派着大将樊七进驻武城,这人有千斤膂力,向在盐山招聚为首。我们要捉了他来,也为能干,何苦在这里动手?”居正也拉了剑韬,百般埋怨,又低声指着道:“你那大舅都在这里,我们这天大功绩,尽在于此,若这样时......”剑韬也长叹一声,文天柱道:“你这叫什么事?”杨进也夺了宝剑,连弓和箭,并查看洞房里有无武器,都交了丫鬟们收起保管。又着丫鬟伺候锦娘,这时锦娘在屋里绣床上又羞又愤,思前想后,料着有亚雄在此,必不相容,哭得比泪人儿一般,不住叫苦。婆子劝道:“夫人也勿用伤心,这将军这个人,究属年轻,问着也不是有意。作新郎的都觉害羞,有常言说的好,女婿大吃馒头,女婿小吃拳头。等日长了,自然为和的。”众人亦劝解剑韬,七嘴八舌,闹了一夜。居正因恐怕刘仁等知道此事,遂戒喻丫鬟并婆子、军卒等,夜来之事,不许传布,有走漏者,立即枭首。一面又摆了酒宴,邀着刘仁等大家快乐。正然吹擂,有两起报事的进来回话,杨进喝问:“有甚的要紧事,却来闹宴。”军卒回道:“小人亦不敢隐瞒,现有二人在外求见,一个是临清林元帅派一个统制官来,名叫陈瑞,据说在临清大寨里现得有梁山密报,说现在梁山泊已派着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及浪子燕青、金毛犬段景住等,带领大军与卑县龚旺、兖州樊小乙及曹县白胜,还会合杨志等,共计有二万人马,往讨张仙。宋江又降了钧旨,叫朱贵、杜兴等随营护卫,于二月初四日先赴徐州,意欲往淮南一带借些钱粮。又说与方腊会面不知真假。元帅闻信,叫二位刘将军赶急回营,不知有甚的大事。小人因知道将军正然吃酒,不敢就引来拜见。只是那人异常焦急,现今还在外等候。第二是贾奕营里派人来报,因现在高托山进占武城,宜乘其孤军深入,四面包围,叫人又绘了地图,特来呈献。又说有高太尉钧旨,这事要我们营里独立担当,一则与少权报仇,二来......”说到这里,因见有二刘在此,不好直回,遂请着文天柱出至廊檐下,低低回道:“二来因闻知林冲有结好高托山,不受招安的风说,因此要吾等努力,夺回武城县,好断阻林高等通行之路。”文天柱道:“且不必说,这事也极应严密,不是耍处。”遂立派军校等管待来使,一面入座,叫请着临清来使统制官陈瑞进来,亦让到首席,众人会见,刘仁等道:“俺等已奉了军令,亟宜回营。小妹在此,望居用仪参谋暨诸位大将军格外关照。”说着,也不顾饮酒,只胡乱用了饭,叫部下军卒等整备回营。又至新房,与剑韬、锦娘等一一作辞,剑韬无语,锦娘因夜里哭的眼皮红肿,告刘仁道:“你们回去,就拜上林夫人,替我致谢。今生今世,大概也不能见了。”说着泪下如雨,两人因不知何故,只当是初到此地,想念金兰,遂安慰几句话,赏了丫鬟等纹银百两,彩帛百匹,与剑韬道:“妹丈也必须原谅,小妹在家娇纵惯了。”剑韬亦微笑不语,送着他等离了军营。杨进也送了一程,只因有事,叫孟康、文天柱等送出界外。为时已暮,剑韬也送出五十里,方才回寨。刚下得马,只见有军卒急报:“元帅升帐,现今有大事相议。”剑韬问道:“是甚的要紧事?”军卒回道:“小人不知,只知道连这里裘夫人也披挂入帐了。”剑韬纳闷,不知有甚的军情,急忙披挂,叫军卒报了到,急入大营。
    只见居正于案上忙着写,志功领命也带了三千人帐前告辞,锦娘言道:“俺愿引三千人,生擒此将。”杨进笑着道:“夫人新来,本帅亦不敢启动。”才命毓宗已速去作接应,如不胜时,再行商议。剑韬也不知何事,低问军卒是哪里打了仗,军卒回道:“是北边高二虎占了武城,如今又四出攻打,故而要遣将抵备。”说到这里,杨进见了剑韬,亟忙传令,叫领着五千人夺回武城县,不得违误。剑韬得令,将士等即刻起行,锦娘又道:“元帅要不传将令,奴家也必要出马。只因剑韬眼里也不曾有我,今番前去,一则要擒了那将,好作为进见之功。二则也免得剑韬下眼看待,如其不胜。”说到这里,眼圈已觉着一辣,滴下泪来,居正道:“既是这样,夫人就辛苦一遭。”遂晓喻三军里连夜点将,明日黎明起程前往。
    如今也不讲锦娘怎样行军,单讲剑韬,部引着五千人与先锋张毓宗会合一处,张毓宗道:“我们宜分兵几路,陆续前进。粮草亦押在后面,不宜同进。”剑韬笑着道:“这却不必,敌人要端的了得,固宜谨慎,似那樊七有甚的大本领?大军直进,一鼓成擒。”毓宗笑着道:“吾弟年轻,作事可不宜托大。”剑韬不悦道:“既这样,兄长要愿意如此,就请传令。”毓宗因位在以下,哪敢多嘴,只得亦随了大军,于离城五里外一齐扎寨。
    且说樊七,乃济州一路上有名大盗,今在此处,一闻有剑韬人马,离城已近,不由的大笑道:“这样行军,真属新奇。粮草也走在前面,五七千人一总来的。”遂晓喻喽卒等分兵二路,一路在南,一路自北,就乘其扎寨时不得歇息,一声号炮,那剑韬营里诸人方欲造饭,忽闻有一声炮响,杀声四震,惊得都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毓宗已知事不好,掇枪上马,就吆喝军卒等保护粮车。剑韬也慌了手脚,才披了甲,外面已喊声大震,不顾戴盔,就掇了蘸银枪,飞身上马。一面传令,叫将士兵卒等奋力抵御,只许向前,不许退后,有不遵将令者,叫跟随护卫等举刀便砍。一声令下,只见有无数军卒爷娘叫苦,欲向前跑,敌人是海水一般,蜂拥杀来,欲向后退,有剑韬督逼着。正然叫喊,不知由哪里一刀,斜肩砍下,一时死者不知其数。最苦有不能死者,倒在地上,神呼鬼叫,又遇有人马践踏,一时营内又起了火,又闻有数声画角,有大将樊七等勇猛杀来。一面放火,将少年气盛、不肯服人裘将军十余匹马围在垓心。一时以寡众不敌,翻身落马。樊七大喊,已早有将卒等过来缚着,剑韬骂道:“俺不幸中了计。”樊七大笑,叫部下军卒等收拾旗仗,又招呼众人道:“尔等也不用乱跑,尔等主帅业已遭擒,有愿意投降的,都缴了械。”这一声嚷,众人因奔走一日夜,又饥又渴,都伏地缴了械。只有毓宗引着有四五百人,且战且走,退出有十里以外。遇一村落,正谋休息,只见有灯笼火把,约计有五百余骑绕路奔来。毓宗大惊,有前探军卒等归来报道:“幸喜还不是别人,乃现奉大营令,特来接应的裘夫人。”毓宗大喜,就叫着军卒等拦马禀告,一面加鞭,欲引着将卒等合归一处。工夫不大,只见有传令将官前来拦道:“奉夫人令,叫张毓宗将军埋伏村北,若闻有号炮响时,一齐掩杀。”毓宗叫着苦道:“啊呀将军,我等已跑了一日夜,未曾吃饭,还哪能再打仗?”遂央告那人道:“末将要见见夫人,诉诉苦衷。烦劳通禀。”一言未了,只见那若多马队灭了灯光,听着又去了銮铃。那传令官道:“不用多说,夫人已早则去了。”说着便叫毓宗率领军卒等,行过村北,又低低告说道:“夫人已往取城池,不须走漏,我等宜屏声静气,埋伏在此,等敌人到了时,露俺功劳。”毓宗也只得传令,因想军卒一日都未曾吃饭,剑韬营里还不知怎的逃脱,郊野又黑,又无灯火,军卒又咭咭喳喳暗中埋怨,传令官道:“尔等若再行喧嚷,都正了法。”说着有几个不守军规,是毓宗部下的,毓宗求恳,那时已求告不及,全行斩首。其余军士,吓得已不敢则声,毓宗无奈,只倚棵大树下箕居而坐。
    时约四鼓,闻县城里人喊马嘶,有探马报说道:“现在樊七已收掳官军等二千余众,满载旌旗、器械和粮车、帐篷等回城去了。”一时又探马报道,说裘将军现已被擒。毓宗大惊道:“啊呀不好。”亟又遣军卒往探,工夫不大,只见自东北方起一片火光,随着又杀声震地。原是樊七当时因不知刘锦娘占了城池,得胜以后,欢喜之至。这时已饱吃了一顿饭,押着剑韬,及所有投降将士二千余众,得胜而回。行至写桥,只见有队伍迎出,先把了下马盏,再行几步,只见有几个骑马的偏将生得都魁梧雄伟,手持兵刃,见了也并不下马。樊七一看,并不认识,亟叱问道:“尔等是哪营副将?这等无礼。”几人也并不答话。说时是迟,那时是快,本都是锦娘所派,来此干事。一言未毕,已早有一个人迎面,一枪一个,又照颈一刀,死落马下。众人大叫,就挥着军士等一路乱杀,见了囚车,见是缚的剑韬,急忙解救。哪知都钉打坚固,解断不开。无可如何,就叫着军士等送进城去。一面引人,知道有樊七之弟,叫樊八、樊九的,尚未就获。亟叫军卒往前追赶,有新降将士等一见有救兵在此,亟就车中抢了刀仗,随着也追杀喊嚷,追出二里。只见那樊九引人,落荒逃去,樊八也部引大众向西窜走。行无数里,忽闻有一声号炮,有毓宗传令官等横住去路,大杀一阵,将樊八、樊九等俱行抓获。至东方亮时,众人都来至武城,进帐报功。有张志功于城南一路上,亦收服降卒、降将并夺获刀仗旗帜等不计其数。锦娘分派一一录功,又叫把剑韬带来,众人一见,还钉在囚车里,未曾开放。锦娘笑道:“俺若是放了你,吃人耻笑。再说你折了人马,例应有罪,且解至大营里元帅发落。”说着传令,就派着张志功押解回营,众人都不敢多言。张毓宗谏道:“夫人要看俺薄面,释放了他。若他有罪,末将亦分当分任。”锦娘道:“不是那话,你因有埋伏功劳,尚能抵罪。若裘剑韬,这五六千人和马性命,都在他身上,岂可不慎。”说着传令,就派着张毓宗镇守武城,一面申详派人与张志功等报告,大营休兵三日,拟就着这时候趋兵北下,欲会会高二虎怎个人物。杨进闻信,叫先将刘锦娘请回馆舍,并安慰道:“剑韬无知,叫新来弟夫人如此吃苦。如今林冲已赍了文书来,约了朱仝,日内举事。夫人亦勿念旧恶,与兄弟裘剑韬同心协力,将来封赠,必在我上。眼今宜编配人马,是如何布置法,宋江南去,吾们亦不必再管,由曹县、单县起,有杨志、燕青等占住,南面、西面、濮州,有关胜、董平等,自有安置。东平鲁智深,目今也结联孔亮和九纹龙史进,自然也镇摄无事。至收降后,如何封赠,闻如今枢密院和高太尉计较着,叫林冲兄为济州兵马使,以次剑韬和关胜、朱仝等皆授大位,约在今夏要随从童太尉往平方腊。这样一办,你道那宋江,不死就气也气个八九分。”刘锦娘道:“唯有一件,我们若放了宋江,终久是祸。倘他要会合天寿,再反淮南,不也是不宽心吗?”居正笑道:“夫人勿忧,你道这乔老者作甚而来?他在寿张有一酒店,他徒弟没羽箭张清,已早则依了他。又有海州现今亦有些义士要拿宋江,那张太守更极为力。再说有一个张仙与他作对,如今核算宋江已失了众心,天意该绝。不信且看人在当时是威威赫赫的,一旦失事,比老鼠不能及。”说着便请着乔老者重新设席,与剑韬等再行贺喜。一面又张罗亚雄与锦娘见了面,定着吉期,三人成礼。时人有羡慕裘剑韬一床三美的福气,作了诗文,都来庆贺。只有一件,剑韬以艳福太深,英年短命,一篇后话,今且不提。
    单言宋江,这日由梁山启行,有朱贵等前遮后护,一路酒店,因都是梁山人,又有吕方一路预备。至行走第三日,路中有一个道人,要见吴用。吴用接见,那人也不言名姓,自说与公孙一清俱都是华山宗派,精于相术,能相看天下士穷通贵贱。吴用笑道:“你看看学生我气运如何?”那人道:“贫道因善观气色,于命理六爻上亦略微省得一二。”吴用笑了道:“如此甚好,学生往大名府时,也装过卖卜的。今日闲暇,倒要领教。”因取了三个钱,摇了六次,那人以笔来记写,有单有拆,一时写毕,那道人自言道:“内卦离中虚,外卦坎中满,此卦为水火未济,又正是兄弟持世,虽是寅木生着午火,用神倒不致受克。但是内卦又变为巽下,断改一个丑土亥水酉金,金官是鬼,是官鬼持世也。土是妻财,水是父母,日辰是朱雀、青龙、玄武、白虎、蛇勾陈”。说着,闭了二目,迟了好一会,吴用笑问道:“师父是怎的样了?俺这一卦,只问月令如何?此行到淮州、海州顺与不顺?”那人笑了道:“此卦甚险,先生以不去才是。若去了时,必有大祸。”吴用笑了道:“哪有这宗事?小弟也自幼读书,学儒家的专讲道理,凡不中道理的话,实不敢信。”那人笑了道:“迷人不悟。贫道还看着梁山将次消灭,在济州城有一股天子气,不久有皇帝老儿在此点军。”吴用越发的笑道:“哪有这事?俺闻着众小儿有个童谣说,皇帝老儿离汴梁,宋家真主渡南江。俺今与宋家哥哥欲渡江南,岂不是正符此谣。”那人笑了道:“你休妄想。这谣是万不能错的,但不是应在你,实告你说,俺便是一清师弟,为因与诸位兄弟聚义一回,不忍叫宋江大王自送了命。遂遣着贫道来据实相告。如今还有个道理,凭你试验。”说着,因看着桌案上有一个粉瓷瓶,满插着折枝的桃杏花,红的白的,十分好看。道人指道:“就这个小花瓶,于明晚亥初时,必当遭劫,连一个破瓷片也不能留得下,还抛到河水里。你如不信,你好自监守着。贫道于碎了再来。”说着,拜辞而去。吴用也并不相送。
    吃过晚饭,宋江与朱贵几人都上了子房山。吴用无事,就闷在馆舍里,坐于案侧,圆睁二目,净看着小花瓶。心里暗道:“老道是胡说白道。这小瓷瓶,明明是齐齐整整的,在此陈列,又无人碰了它,有我又在此看护,哪里能碎?”遂静坐呆看着,夜里也并不安睡,一手执卷,灯下看书,借着为看此花瓶怎么破碎。接连次日,终夜也不曾合眼,对承局道:“你们也帮我小心看着,是怎的遭劫。”承局亦不知何故,看着军师,异常奇怪,夜里也不曾安睡,为此花瓶,看了一夜。众人都暗里纳闷,有随行婆子等告知慧娟,慧娟也不禁好笑,出来偷看。只见是静悄悄的屋里无人,只吴用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手执书,两眼也不看书本,只看花瓶。慧娟笑了道:“这人可快要疯了。”吃过晚饭,眼见已过了初鼓,叫婆子道:“你快请相公去,一夜就未曾安睡,怎么也不知倦呢?”婆子答应,慧娟也卸了簪珥,换了晚妆。等候多时,那婆子回来道:“相公不来,净看那花瓶儿呢。”慧娟亦赌气说道:“爱来不来。”遂唤叫婆子去斟了盏茶,一面吃着,叫再往中营去,询问大王是几日起身。婆子去后,慧娟已解了衣襟,将要上床,那婆子回来道:“中营人说大王是后日起銮,我们也随着中营,明日前站要先到海州的。”慧娟又道:“你再看相公去,我是怪了,这床上一个人,总睡不安。”婆子也笑着答应。去了半晌,又匆匆跑来道:“这更奇了,相公已喻令中营全备了马,叫交了三更鼓听令出发,不知往哪个店里捉拿道士去。你说这不是疯了不成?”慧娟亦挽了云环,扣了衣纽,叫婆子掌了灯,气得说道:“我自去看看去。”说着,忙移莲步,就听那小木底儿响登登的往外跑,行至窗外,叫揭了软帘隙望里偷瞧。吴用这时,那眼都看的圆了,把个花瓶放在当面,两臂都伏在案上,直着眼瞧。又喻告承局道:“你们记着,要交了三鼓时,便来禀告,就拿那道士去。”承局都笑着答应,几人都立在左右,目目而视,慧娟恨道:“你看看这个人,简直的入了魔。”说着掀帘闯入,当时也不管怎的,捉了花瓶,望地就摔。吴用要夺,那时已拍的一声,摔得粉碎。吴用叫苦,急得把两脚乱跺。慧娟也不管那个,用着脚踩,把插的桃花儿、杏花儿都踏得就地上泥也一样。吴用叫着道:“这真是遭了劫。”说着这话,有军卒走来道:“外面有一个道士求见军师。”吴用一听,把脸都变了色,慧娟问道:“你这是怎样了,必这道士不是好人。”随唤着承局道:“你告诉道士去,这黑间半夜的不能接见。”吴用拦着道:“夫人不知,这道士有来历。那日他说,以小小花瓶儿作为比喻,算着今日于正交亥正时,必当粉碎。如今一看,这全都应验了。不但应验,外带连时侯也不曾差,你道这一个道士有多么有巴鼻。下官之意,拟请进道士来,问问休咎。”说着,便令承局将地上瓷片儿碎花儿都一一拾掇起,请着道士直入公堂。慧娟也站在屏后,偷着眼看,吴用笑道:“小人有两只肉眼,不识泰山,道长高明,俺实实信服了。”道士笑道:“这事也没有难解,稍有慧心,自能领悟。贫道也不因别事,只因有一清师兄与诸位聚过义,他的抱负,很是不小。如今一看这梁山,一切事不能为了。俺师父说的好,宋江诸人,也就止作个贼,没大来历,师兄不信,定想要逆天而行,要帮着众兄弟干一场事。如今辞去,还一心怀念着,叫俺前来作个警教。距今也不满半月,梁山也与这花瓶一般结果。”吴用跪下道:“师兄,师兄,俺吴用这个人算十分信服了。一清一去,小弟也猜知八九。但俺也随着宋江聚义一回,无论如何,但能有一丝解救,也不能眼看梁山就这么散了伙。有无有解救法,望可怜吴用等所历艰苦,不求大举,只求要回了梁山,安然如故,小弟就满了愿了。”道士笑了道:“你休要折俺的草料,快快请起。”遂拽了吴用手,并肩坐下。慧娟于暗里看着,异常奇怪。道士道:“俺来亦所为解救,只怕有大数已定,万不能改。”吴用道:“你竟管指教,我必当遵守。”道士道:“人力回天,本来也不算难事。总而一言,就在这方寸转移间,若能见信,此地有一个乞丐,常用个铁箫叫化,以此都叫他铁箫丐,姓赵名致诚,表字精一,自号为江湖小隐。这人有旋乾转坤之才,纬地经天的本领。如能与这人长跪,乞他要出来帮助,事无巨细,都听他的,你们还不止无灾,尤可有帝王之位。”吴用大喜,就当时拜谢道:“多承指教,这人在哪里居住,亦求明示。”道士笑了道:“这真是混沌话,一个乞丐,哪里有家?贫道也绝不熟识,只因有一清师兄一再嘱告,叫我到这里指引。依弟之意,看着各位光景。”说到这里,微微而笑。吴用因默记名姓,看道士笑,未加理会。道士又笑了笑道:“俺黑间半夜的不便久坐,既经明告,俺后会有期罢。”说着下座就走,吴用问着道:“你住在哪店里?俺明日备个酒。”说着就呵斥军卒们列烛相送,道士也并不回答,并不回顾。吴用随后追赶,送出门外,只见已没了踪影。正然惊异,慧娟已派着婆子秉烛来迎,吴用吩咐,叫中营军士等各自回营,一面回房,见慧娟笑了笑,慧娟问道:“你这是什么事这样疯癫?”吴用道:“俺怎是疯癫呢?只因道士真有来历。”说着就俯向案上,拿了纸笔,先写了“赵致诚字精一”,又写了“铁箫丐”及自号江湖小隐等字,写毕,又自言自语,将帖又夹于书内,直然一夜,不曾合眼。
    至次日梳洗毕,叫中营将卒等都备了马,一径往子房来。见了宋江,以低声禀告道:“俺有大事与大王细商议。”宋江一惊,就叱退左右,问说何事。吴用叹道:“俺不能隐讳了。”因就将道士话述了一遍。宋江但笑,吴用还不解其意,仰天叹道:“俺不想人的力胜不了天,就这花瓶儿就是个大警教。”宋江笑着道:“俺当做什么话,不想先生也这么不省事。你我聚义,有甚的可怕的?得了意时,俺作个汉高祖,不得意时,就回俺梁山泊。也大方吃酒肉,论套穿衣裳。莫说没事,就闯出大祸来,似俺这当押司的、当教授的,也算这一生一世没有白来。设或有成,不都是赚的吗?若信那个,俺家父在家时曾劝过我,叫我也随着庄家耕种锄刨,若那样时,哪有今日?愚如家父,于去岁办寿时已全然觉悟了,说亏了宋江儿用些心机,若净作庄稼汉,不胡闹时,哪得有这样富贵。今日先生俺不想这般怯懦,你看这个。”说着,就引了吴用去入了正殿,当中供的正是子房。宋江指道:“你看张子房,人家是功成以后,方才悟道。你我还未成大事,如何就着了迷惑?”吴用笑了道:“不是着迷,只因那老道所说无不中理。第一,以花瓶警教,不能不信。第二,俺送至营门外,无了踪影。这节也不能不信,似这样人俨然和神仙一般。再说又称是公孙胜遣派来的,事要三思,免贻后悔。大王也仔细想想,到淮南去,终究怎样?”宋江也不待说完,已早则变了色,叹一口气,眼望着山下杨柳被风摇荡的东歪西摆,遂指着柳树道:“先生请看这软弱的柳枝儿,太无气力,见哪边风硬了,向哪边儿歪。先生如今也就是这宗样,一则也有了银钱,二则又有了美眷,唯有小可还始终如一的往大里去。”吴用亦脸色红了道:“你这是不解事,有古人说得好,适可而止,无祸无殃。若即此回了头。”说到这里,有朱贵、郭盛等寻到殿上来,朱贵禀道:“启禀大王,那先行杜兴等业已动身,计算明日可到海州。唯闻有一件新闻,是盱眙军与济州张三等结为一气,又合着吴翊等,现今要攻打濮州。又闻人说,有没羽箭张清,因奉了二王钧旨,现今与柴进、李应等都上了寿张县。又有个密报说。”说到这里,宋江把头儿一摇,朱贵会意,就凑向耳根下,低低禀告。宋江大怒,就叫着郭盛道:“郭盛贤弟,你快回山寨里,叫戴宗、时迁等急速来营。”郭盛领命,朱贵又嘱告数语,吴用问道:“你等是甚的机密,却来瞒我。”宋江笑道:“倒不是大紧事,只因先生总不办事,遇事又特为谨慎,以此亦不敢商议。”吴用道:“兄长差矣,俺吴用这个人,不是无知。凡事亦要与大王参酌商议,即这道士,也不是净叫退,若欲求进。”说着,把所写纸条儿递与宋江,一面将道士所说,这里有一个乞丐,如何有能为本领,若请他来,天下可定。那朱贵笑了道:“一个穷人,有何本领。再者又是个儒生,胆量都小,若端的有本领,已早则发迹了。”宋江亦冷笑说道:“这端的不可靠,倘他要是个歹人,或张仙、吴翊等使他行刺的,那时可有谁担待?”吴用急着道:“断无此理,小弟于明日访去,可用时节,必须延聘。”宋江因见他执拗,只得说道:“就依先生,你愿聘请时,就先去试一试。鄙人亦不加拦阻,只有一件,须禁锢营里头,不许出去。俺今为举动大事,最宜严密,有走漏时,不同儿戏。”吴用亦愤愤言道:“都有我呢。”说着,就拜别下山。宋江亦随后相送,朱贵回道:“俺们已人马齐备,明日起行。军师要聘请人时,须要早聘。”吴用道:“俺不能误了事。”说着,就半山坡上上了小轿,与军卒伴当等即刻回营。一面着人先备礼物,一面将蟒袍脱去,换了巾帻,换了道袍。慧娟问着道:“你这又作什么,莫不又着了魔?”吴用笑道:“俺请那乞丐去。”因又将道士所说,这人有什么本领,略说一遍。慧娟笑道:“你这才胡闹哩!穷念书的,有何本领?若但有出息时,哪能讨饭?”吴用笑着道:“夫人不知,如今因奸佞当道,有文武大才的不能录用,以此有贤者在野不能得位,如我去聘,将来亦赞画一切,共同聚义。夫人不信,你看看碣石村阮氏三雄有多大的才干本领,其在初时,不过打渔。只我是他们知己。”说着,有承局来回,外面已将礼备齐,等候吩咐。慧娟阻着道:“你不用多事了,人不比人。那阮氏兄弟们有多么有福气,光看模样,也一表堂皇的像个将军,奴家也不用见面,似这个人决必不及你。别信老道的。”说着,就夺了福履鞋,又摘巾帻,回顾着婆子道:“俺向在行院里见过多了,凡念书的,都有酸味儿。不但没钱,就睡在床上时,也软的不中用。不似相公,是使过枪棒的。”婆子也啧啧笑道:“端的实话。这人要作了乞丐,绝无本领,生个人来,干什么不吃饭?就俺当家人,那样无能,那年还跟过白秀英当过火家哩!后来无事,又跟着伍元的姐妹满处唱曲儿,亏了夫人,叫二关大寨里补个差拨,只还吃亏,不认识字。若识字时,俺想就无论干什么,也能糊口。何至于讨饭呢?”慧娟也喝命承局,叫所有备的礼送至内宅,吴用急得道:“俺为的要紧事,聘了他来,所为画策。倘然也像这花瓶,逢了劫难,你能以解救吗?”慧娟发笑道:“俺能以解救你。快吃饭罢。”遂喻令婆子等摆了酒饭。当日无话。
    次日于清早起身,行至途中,有天寿派来的若多军队,奏动鼓乐,摆列仪仗。当先有几个军官,俱着的簇新战袍,拜于道上,手捧着朱红名帖,已早有朱贵等看了职名,即喝着道:“你们都在前引路。”军官答应,又见有虞候回报,说有本地知县等前来问安。朱贵喝道:“叫他们下边去。”军官亦连连答应,各上了马,奏着军乐。一路有旗幡伞盖,黄绒白旄,并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画角吹着,十分威武。至馆舍下了轿,吴用与夫人慧娟及杜兴、郭盛的女眷亦随着下了轿,先陪宋江到大厅上。那宋江喜的道:“越走越热,这里也端的天暖。”吴用也陪笑说道:“小弟也生长山东,这里也没有来过。只闻人说淮南风景好。”宋江笑道:“俺倒是经走过,只是那时还是罪犯,于路上的风景未能赏玩。再说又走的足疼,虽卸了枷,毕竟也不甚舒展。回来与晁盖哥哥又急急回大寨,什么风景,一点也未曾留意。只有戴宗和林大虎两个人,到各处游玩过。”说着,已早有好筵席摆列厅上,正中宋江,与吴用坐一席,左边有朱贵、郭盛和殿前副都虞候刘双等几个,同席吃过早饭,仍旧起行,至欲交正午时,又在个村落古庙里用些茶果。朱贵问道:“有军师聘的人怎么不来?”吴用笑了道:“不用说了。”宋江也微微笑道:“本没那事,凡事要瞻前顾后,就无论什么事,也绝无成就的。你们试想,俺当年刺配时,在浔阳酒楼上多么愁苦,那时有谁能料想,俺有今日。鄙人也不是贬损人,读书之人,究属拙笨。其实作事,也就是到哪里说哪里,什么叫正,哪又叫歪?有俗言道的好,饱死胆大的,饿煞胆小的。俺就以三寸舌,什么也不在心上。不信看着,俺见了方腊时,必有方法。”朱贵也赞着说道:“那是一定,大王以义气待人,谁不敬重?只恨是无知的,不省是非,像谭稹、丁进等,总说是大王待人全是假意。不说别的,在自己困难时,并不顾虑,但有银钱,就拿着给了人。若是假意,那心能舍得吗?别的不讲,那钱是铁证据。”宋江亦喜的说道:“那倒小节,鄙人就以心待人,不会弯曲,就这座位,也让了多少回,有谁愿坐,俺即时让与他。就遇官军,鄙人也并不畏惧,第一宗事,俺为是替天行道。”朱贵等道:“大王义气,江湖上谁不知道。”说着,休息一会,吴用也未发一言。
    这日晚间,车马都入了馆舍,忽有戴宗自梁山赶了来,见了宋江,又来见吴用道:“俺有一事,不好直禀。”吴用道:“有甚的不好说?”戴宗道:“时迁那厮,现今是不可靠了。”吴用道:“这怎么说?”戴宗道:“兄长不知,时迁是杨雄心腹,俺闻着寨里说,临清林冲有受了招安消息,现今关胜和徐宁、杨志、杨雄等不久都回归大寨,据说有鲁智深、朱仝等日内也全到大寨。俺见了大王喻,即刻要来,时迁问我道:你还不醒悟吗?我问何事?时迁又吞吞吐吐,不肯明言,只对我说:你也是难怪呀,你在江州共过患难,这事也不能相强。我又细问时迁,又笑而不语。毛贼出身,这事也这么鬼祟。小弟又想宋清也不在寨里,太公为人又什么不省得。小弟要见,有孔明拦阻着,这里亦必有情弊。又在路上,俺见了穆弘、燕顺他等,也带兵回寨,不知何事,莫不要推举二王有何不轨?小弟因见了大王时,不好直言,恐怕若无此事时,落个埋怨。”说到这里,吴用也不等说完,惊得吐舌,亟握了戴宗手,叫声贤弟,又慨叹一声道:“啊呀贤弟,愚兄也曾经说过,前日路上遇个道士,是一清派来的。”因就如何试验,打了花瓶,并如何举荐人的话,说了一遍。无如大王这时就倚靠朱贵,和外边黑铁牛是他心腹,俺的言语,全然不信。戴宗亦低了脑袋,愁眉不展。一夜无话。
    至次日起身时,宋江笑道:“俺欲往淮安府,会合方腊去。只是有方天寿来信说,离此不远,有新安镇红花埠桃林镇有招聚,为首的三家头领,想着要归附大寨。闻俺南来,各寨都治备酒席,邀着饮宴。俺想要安抚他们,必须亲去,更可于海州地面请个英雄来。”朱贵等道:“大王说的是。”戴宗因心里有事,行了一站,已到了邳州境界,与吴用道:“俺想要不说此话,万使不得。说了这话,又恐不信。你道可怎生是好?”吴用也愁着说道:“只好不说,等到了新安镇,你先回去,就说于路上闻说梁山有变,那时大王必然惊异,随着就先将这话禀他知道,连我亦极力争着先回大寨,你道这主意如何?”戴宗道:“这话很是。”二人于当日议定,到了次日,朱贵又派令军卒将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前途引路,随着有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当中有柄黄纛旗,上书“山东呼保义”,又一柄杏黄座伞,上写着“替天行道”,又排列三才九曜九宫八卦旗,三十六天罡旗,七十二地煞旗,随着有四执祗候,亲从护卫,俨然与皇帝老儿出巡差不多少。驾前仪仗,就少那文锦被身、金銮紫鞍的七个行象,以外那高旗大扇,各绣着龙凤花纹,五色甲胄亦各自跨着马,宋江乘辂亦用的四马驾着挟马,卫士以至诸禁班直和辇后的豹尾扈从,都着的绯黄二色锦绣衣服,头上小帽,亦俱是金绣抹额,好不齐整。车驾以后即吴用、戴宗等,两人乘马,行至一处,只见有鬼脸儿杜兴,率领三人都着的军官服色,拜于道左,内有一人,十六七岁,面上和傅粉一般,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见吴用等亦忙下拜,询问名姓,那人自称道:“鄙人是这里红花埠寨中头领,贱名廷玉。”一个有三旬以外,自说是桃林镇寨中头领,名叫常永。戴宗诧异道:“这人名姓,好是耳熟,好像是济州官军,有绰号粪里蛆的,也叫常永。”二人正说,路上有几座彩棚,都悬灯挂着彩,有众多军校们拜于道上。朱贵已传令驻跸,有侍从祗候等扶了宋江,先降了驾,有祗候班直等引入馆舍。这日又大吹大擂,饮宴一日。戴宗因心下有事,亟待禀告。只见那宋江酒后露有醉意,朱贵也不知何处弄几个粉头来,戴宗一见,不由的急了道:“这可是不像话。”遂入中营,要拦着宋大王,不可胡闹,并细将心里话禀告一遍。刚至门外,只见有巡营武士拦住说道:“有大王令,无论是谁,今晚也不得进见。”戴宗急道:“俺现有紧急事,须要面禀,你如何拦挡我?”武士笑了道:“也莫论什么事,无论为谁。”说着把腰中佩的剑指与观看,冷笑着道:“你细看看,这剑是大王赐的,违令者斩。”戴宗一看,气不从一处来,遂伸脖项,向那人怀里道:“你就斩我,俺不怕什么令。”武士倒吓得倒退,见他服色,知他也位在公侯,不敢再抗。遂叫着军校等推了戴宗,一语不发,吱的将大门关闭,凭怎么叫,只不则声。戴宗无奈,只得往吴用房来,遇了慧娟,只见倒欢欢喜喜,与郭盛、吕方等两个夫人,一同往宋江营里陪宴去了。戴宗叹道:“俺不知宋大哥迷惑至此,如今大寨还不知怎样哩!”吴用亦仰天长叹,待了一夜。
    至次日辰牌时,慧娟才欢喜回来,问吴用道:“你看那桃林寨的头领,生得有多么美貌。”吴用把脸儿一沉,捻着胡子说道:“什么美貌?反正要见了我时,也须下拜。”慧娟啐着道:“呸!你别不要脸了,人家跪你又便怎样,凭人模样,将来也位列公侯,谁似你呢?作一个狗军师,就值得这么美。”说着,与吴用两个人吃了早饭。忽见有军校来报:“外面已备了车驾,今日大王要往游高流镇去,据说那里有几处芍药圃,开得正盛。那里又可以乘船,直到海州,并请夫人一同随去,还请着吴军师过营议事。”吴用答应,慧娟亦换了衣裙,满头又戴了珠翠,着人搀扶,一同往大营里来。宋江喜道:“俺请着军师来,不为别事,只因俺夜里作梦,净作恶梦,日里也心神不定,和朱贵说,唯恐有什么意外。今日决定,俺自此道路上不露行迹,只请戴宗坐俺那辇,军师也骑马跟随,等过了桃林镇再说再议。”吴用应道:“这事也正宜小心,还有一件,我等已出来多日,大寨事情,不知怎的?小弟是人在这里,心在家里。”宋江笑了道:“你真是迂腐人,愚兄不才,于这样大事体不至忽略。若像先生,此刻才忽然想起,那么有什么大事情也早都耽误了。实告军师,愚兄于未来之先,已早则安置了沿路酒店,你想是为甚设的?不为是消息快吗。”说着,就唤令近侍祗候官,将每日各酒店情报的小节略一总都递与吴用。吴用一看,皆朱贵、张青等部下将士一日三报,说目下大寨里安然无事,又燕青目下已将进兖州,张仙亦有意投降。一面看着,一面在心里佩服,又想戴宗那话,也幸而未说,决不的确。宋江又指着笑道:“你看看这些事,愚兄也身在外边,心在家里。出来多日,一日也未曾心静。亏了朱贵,这人倒粗中有细。”说着就换道袍,戴了巾帻,宋江指道:“这也是他备的。”吴用也不胜钦佩,不想朱贵也这么有细心,遂一面传了令,叫扈从将校等亟为预备,与向日起驾时一般无二。一面自己找了戴宗来,告知此话。戴宗怪异道:“这可是奇异事,俺昨见穆弘等都回了梁山泊,如何却说要进占兖州哩!再说沿路已换,酒店的人,莫非军报亦有什么假造不成?”吴用笑道:“你这是多虑了。”遂候着宋江等暗自起程,然后与戴宗两人上马登程,一同往红花埠和桃林镇来。
    路上戴宗还兀自挂念着,吴用劝道:“兄弟这事也不用太焦急,到了桃林,你拴了甲马,去探望一遭,有甚情形,快来回报。如今寨里已全是吕方、郭盛和朱贵用的人,不但可托,又兼有杜迁、宋万和柴进、裴宣等,无论为谁,也不致胡生事。就令有穆弘、孔亮勾引着杨志等欲谋不逞,大致有多人箝制,他们也断不敢为。再说又现有吴翊和西面、北面的官军,南有张仙,东有张迪,每日就顾着抵御还顾不及,那边有别的举动,莫言不敢,他们也绝不省得。贤弟所说与愚兄见信那老道,要如今看起来,都是过分的多虑了。大王精明十倍于我,俺如今企望的就是方腊,果然要和我订盟,同谋大业,你我二人也不枉活了一世。”戴宗亦喜的说道:“俺为院长也万万想不到尚有今日,但是心里总是害怕。”吴用笑着道:“怕的什么,有常言道的好,胆小难把将军作。今到了桃林镇,须振作一些个,不然也吃那小儿耻笑洒家。”说着,在当日申牌时,已到了红花埠。只见是一所庄院,四外都满扎帐棚,吴用问道:“这个大寨,怎么都不住房舍?”常永回道:“敝寨因离此甚远,房屋狭隘,有贵客来多有不便,以此在这里迎接。”说着就大厅上摆了酒宴,大吹大擂,庆贺一日。
    至次日一早起,已早有桃林镇若多兵马,有廷玉等不少头领与郭盛、杜兴等,都领着校尉们特来迎接。行了三日,至桃林镇,有常永、本初等仍旧追随,小心侍奉。这里以一座玄女庙作为馆舍,每日小宴,三天大宴,说不尽美酒佳肴,山珍海错,每日又赏劳军士,不在话下。
    单言宋江,这日已到了高流镇,游过芍药圃。这日河边正观风景,只见有对对小舟,满悬灯彩,朱贵指道:“这船也为我备的,是方天寿部下水军,内中有一个老儿,叫张什么,此人于水旱两路,颇有名色。适才已具了手本,在我那里。”宋江大喜道:“俺正欲坐个船,看看风景。”遂叫着各粉头妓女陪侍着,吴郭杜三位夫人都一齐上了船,游至波心,只见一座官船直撞过来。朱贵喝问,只见有水手言道:“有人过船,要拜见大王去。”一言未了,两船已并在一处,当先一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红蟒服,腰横玉带,足下朝靴,手中还捧个手本,见了朱贵,先唱个喏。宋江亦船中答话,问是甚人,那人有五旬以外,三缕黑髯,面如古月,躬身答话道:“下官是海州太守名张叔夜,特来为拜见大王。”宋江亦忽然想起,有李应、柴进等在山说过,此人也曾在开封作过少尹,又作过皇钦使,颇有名色。亟叫快请,自己也步出舱门,力挽着张叔夜手,一同走入。宋江要拜,叔夜已拜下说道:“俺久仰大王威名,只恨无缘,不曾拜识。”宋江也拜下说道:“小人不敢。”亟纳着入了座,叫朱贵校尉等都来拜见,述了来历。宋江又喜的说道:“俺久闻太守名,山中兄弟也不时的常谈论,今日相见,实慰生平。”叔夜也赞美一番,说:“柴进、李应等都见过面,这次俺闻着大王驾至敝邑,真不胜欣喜之至。”说着,呼唤那船,将带的各种礼物都搬运来。一言未竟,只见有几个壮大的承局,都抬了物件过来。宋江要谢,叔夜笑着道:“不值一谢,那还有些酒果,烦朱将军过去点收。”朱贵亦见有重礼,亟过船去,刚至舱门,觉得有一物牵了足,仆的跌倒,叫声不好,已早有勇士们急来按住。朱贵要喊,那船已早则摇动,当时被缚。又用了衣襟满塞了嘴,光睁两眼。只见那宋江船上,已被缚绑,就系于船头上,不能动转,口中有物,两人亦说话不得。又见有彩船数只,都跟了大船来,树的旗帜,都写是“海州团练”四个大字,朱贵跺脚,在心里叫苦道:“俺不想到这里受了蒙哄。”宋江亦叫不尽苦,又想吴用这时也不知怎样,应叫戴宗赶急回寨,又心里恨骂道:“好一个张叔夜,俺若不碎剐你,誓不为人。”但心是这般说,四肢捆着,口中有物,就落得瞪瞪眼。一时又想起花瓶那件事来,不觉又满身冷汗。船行又快,那时已离岸不远,只见有旌旗招展,枪戟如林,心里暗道:“天寿又怎么不来?”行至岸边,只见那左右排的是军卒,三个老人,皆是年有七旬以外,庄家打扮,都躬身施礼的迎接太守。又有伙人,像是马小光、王大化等,见了宋江,都忙回首。有宫氏弟兄等押了宋江,送入监狱。有被捕慧娟和承局伴当等共十九人,一总都监押狱里。
    夜里问审,宋江无奈,这时已早有军卒将口中塞的物全抽了去,宋江干渴,就央告那人道:“朋友费心,赏杯水吃。”那人也果然和气,与一碗水,又嘻嘻笑着道:“俺久闻大王名,不想如今吃了官司。”宋江亦叫声惭愧,望着窗外。这时有不少军官和壮士模样的,都来观看。宋江便问那窗外看的人都是兀谁?那军卒道:“有二位小衙内;有谭都监,先名谭稹,如今又改名正之。有常观察,还有在梁山入过伙的,叫孟少侯。”宋江一听,因闻着谭稹等都在这里,又什么孟少侯,气得仰着天,叹一口气,心中叫恨,又故为冷笑道:“这有什么,俺不出三两天,还仍是我。”军卒也故为赞道:“那可诚然,大王有多大名望,在江州城还能有救,何况这里。西边有方天寿派的独眼蛇蓝武,北边又现有桃林镇驻的军马,如闻此信,都一定反了来。”宋江亦闻此口气,略笑了笑,工夫不大,只闻有喊嚷之声,传叫候审。宋江低首,只见有军校数人进来牵扯,走至厅下,只见有若多军卒排列两边,有谭稹、常永、宫振铎、宫振邦、费建侯、寇知县并鱼鹰子杨国栋和二位宫老者都在一旁。太守升座,叫先叫宫廷玉,一声吆喝,只见是假冒寨主、美如冠玉的宫廷玉,全身披挂,带领军卒扈卫,捆绑着吴用、杜兴跪于阶下,宋江一见,那魂已少了三魂,魄已走了七魄,登时心里咚咚乱跳。不想在这回被缚,与那年清风寨大有不同,亟侧着耳,闻廷玉回说道:“小人奉命,于捉捕各犯时走脱一人,亟命追赶。无如已追赶不及,今就将他等缚住,全军队伍现今有一半请降,小人已收了军械,在那里收容着,特来请命。”太守点头,叫带了吴用来,笑着问道:“你就是吴加亮吗?”吴用称是,太守又唤叫杜兴,叫旁立押司等将所有殿帅府缉捕公文朗读一遍,对吴用道:“你也是四万呢,既拿了你,有甚话说。”又叫着左右道:“带宋江来。”宋江亦战战兢兢,跪于阶下,心里暗道:“俺向于清风寨吃过打的,今番回话,不可倔强。若掉此三寸舌能以逃脱,那才是大本领。”因向上叩头道:“小人宋江,因官司缉捕得无处安身,同众兄弟替天行道,所为是维护乡里,报效国家。又仗有侯蒙太守,特为保奏,小人也血心热胆,来讨方腊。不知怎的,却触了相公之怒,将俺擒获,欲加何罪?”张太守笑了道:“你真刁口,如今你聚众谋反,占据州县,还敢于这里砌词,欺哄下官,你端的大胆。”言次要喝叫执刑先予重打,宋江告道:“太守也不须动怒,小人有罪,原该一死,唯有一件,那太守侯相公叫俺以所部人马灭贼立功,以此俺坦白直正,要秋毫无犯的捉了方腊来,以功赎罪。不想相公却不信小人言语。”说到这句,吴用也伏地叫道:“太守明鉴,太守要体念百姓,肯请着朝廷上恕俺这兄长之罪,小人就率着兄弟们即日投降。”太守笑了道:“你能保吗?你们也十几州县,头领也不是一人,只你一说,就可以招抚不成?”宋江因闻这语气颇是活动,又伏地告说道:“小人敢保。他们若稍有异词,愿甘就戮。”吴用也继着设誓,又问朱贵,那太守笑着道:“你这个贼,真是万恶。只你那心,就该着碎剐了。当初聚义,就是你拉拢的多,如今呢,你又是拆散鬼。”问杜兴道:“你现待怎么着?你家主人原是好人,你怎这的这么反?”依次又问了郭盛,问了吕方,又问了慧娟等三个女眷及几个婆子们,太守发笑道:“这真是男盗女娼,你们寨里谁是好人?就讨个老小罢,也讨个正经人,怎么把粉头妓女都抬举作了夫人。”寇知县一旁笑道:“这还事小哩!那龟兵蟹将们有沾乎内戚的,也全都作了官,至小的作知县,以出身论,应属着唐牛儿算有来历,其余自刘双起,捞过毛的,如今也全是将军。”太守笑道:“这怎能成事呢?这些配军,端的该剐。”宋江又叩着头道:“太守吩咐,若允了招抚时,俺派着朱贵去,众家兄弟决无异言。”太守把头来摇着,欲笑不笑,欲言不言,只一挥手,叫押了众人去。传令退厅,即日修本,奏到当朝。又申详都省移文各郡。
    且说戴宗,自那日脱逃后,于吴用、杜兴等怎样被擒并不知道。行至日末,因系的甲马快,已到了黄口集,驾了小舟,方欲登岸,只见有军卒数人盘查行客,见了戴宗,也上下打量一回,先问名姓,随着有一人喝道:“你到了这里来,可有腰牌。”戴宗亦只得道:“列位劳碌,鄙人乃大寨所派,名叫戴宗。”军卒又仔细看了看,大声喝道:“你休胡说,似我们戴将军,谁不认识?”因喝着军卒等按了就捆,戴宗亦本无力气,兼之又一日劳乏,不能支持,遂由着军卒等缚至河边,问了一回,又解至大营来,请着究问。工夫不大,只见是薛永、李云和焦挺、蔡庆等四个人,有军卒掌着灯,排立左右,随着又鸣钟击鼓,只见是索超、凌振和关胜、石秀等,一面说闲话自外走来,一见戴宗,都不胜惊异着。戴宗亦笑着央道:“快放了罢。”众人亦忙来解缚,叱军卒道:“是谁办的?”军卒亦不敢隐瞒,一面直说,一面将盘查头目都缚了来,石秀喝道:“是怎的瞎了眼。”军卒亦苦苦哀求,叫着禀道:“将军饶命,小人亦实在不知。”戴宗笑着道:“这也倒好,你们也不算有罪。盘问行人,原应如此。”随请着石秀等亟忙传令,将所有跪的人一概不究。蔡庆等笑着道:“兄长宽洪,只是要不罪他们,我们也太不过意。”遂叫着军卒等叩谢戴宗。死罪已免,着各责一百棒,以示薄惩。军卒领命,当日就大营里面摆了酒宴,石秀等道:“俺不知戴兄长自何而来,我等也失于迎迓。”戴宗笑着道:“俺也实不相瞒,随着大王走了数日。路上亦没俺公干,就吴军师也不过白跟着。因此小弟很觉无味。”众人亦齐声笑道:“这回来好,这回来好,那里有一个朱贵已然够了,我们又有何本领?”蔡庆亦愤着说道:“虽无本领,只是有这个血心,若不遇识货的,自不必说。若遇了时,俺剜了这颗心与他看看,管保是热腾腾的。不像朱贵。”说到这里,有李云、索超等都忙摇首,众人亦目目相视,忽有人报,言彭韩二将军已经起行,要索石二将军一同随去。石秀答应,就辞了戴宗等,亟去披挂,与索超等夤夜去了。
    单说关胜,这日已接到林冲赍来檄告,叫引着各人马来此扼守,一面派人,叫石秀、索超等捉住李逵,一面派人,将朱富、王英等一同拿获。山中之事,这时已早有林冲、杨进和居正、朱仝、鲁智深、朱武等将林大虎并张青、石勇,连太公、宋清等全下了狱。将梁山泊改为郓州军兵马都督府,所有旗帜俱行改换。如林冲、关胜、董平、徐宁等,一时都各有封赠,连时迁、白胜、孔明、孔亮等均列为宣武校尉,后平方腊各人以本部人马仍驻山东,至金兵犯阙日,众人又率众勤王。可巧康王又至济州,众人都由此以后,列为大将。但这是后来话。这回书里,不必细表。
    单言戴宗,一连在黄口集上住了半月,意欲回寨,有众人瞒哄着,不令出门。梁山之事,戴宗也毫不知道,只与李云日尝饮酒。这日因韩滔、彭自兰封来,有军卒搬运着一大木匣,四面都钉得坚固,系于井内。戴宗询问,那李云笑道:“非是相瞒,只因有林兄命令,不许相告。”戴宗笑了道:“是不许告我吗?”李云等笑了笑,当时因看他脸色,十分不悦,遂唤着军卒等仔细看守,又附耳密嘱道:“戴头领问,万不可说。有敢为走漏的,立枭了首。”嘱告已毕,转来要再与戴宗周旋说话,不想戴宗因方才着了恼,赌气回房,隐几而卧。李云偷看,只见把两臂伸着,反托了头,一时又顿了顿足,就着案上拾了纸笔,写了半日,又唤着小厮等吩咐说道:“我要去了,这里有一封书信交关将军,说我说的,借一匹马,若不借时,俺有这甲马呢。”吩咐已毕,就忙着正衣冠,又喝叫小厮道:“快去快来。”那小厮答应着,如一溜烟飞至大营。这时营内因备着宋江等由此路过,有蔡庆等正然忙乱,一见小厮,就拦住询问道:“有甚书信?”李云亦随后赶至,将瞒那木匣的话说了一遍,蔡庆笑道:“这不用了,你告那戴宗说大王到了。”李云一听,慌忙亦转身回去,捉了戴宗,往外便走。时方正午,只见有大车数辆,满载着军械旗帜,有一军官模样人,带领有不少军卒,像是谭稹,有关胜、焦挺等过去迎接,都把了下马杯,随着有李云、彭,亦相握手。戴宗因不知何事,只立于静处看。待了半刻,只见有桃林镇上年幼的小头领,带着有十余骑马,一同下马,又见步卒随着,有红花埠那个常永,各人都相见为礼。这里有十座芦棚,列着酒宴,有韩滔、李云等接迎款待。又待片刻,只见有整队军卒,吹着画角,那旗帜上有张有李,唯俱有官衔小字,立的太远,看不清晰。只有三字大书着“宫家寨”旗帜,左右有两个蟠白老叟并几个衣帽官人,看了半日,多不熟识,一时叫喊,只见有李云引领十数军卒,将所钉木匣儿抬了过去。戴宗细看,只见于人丛里面数架囚车,心里一惊,只见有关胜、彭都忙过去,戴宗亦随在以后,啊呀不好,不想那囚车里面不是别人,一是宋江,二是吴用,三是杜兴,四是朱贵和吕方、郭盛等,关胜见面,都各递一杯酒,有焦挺等依次进饭,几人也全不说话,朱贵骂着道:“俺就骂豹子头,悔不当初,除了这厮。”宋江还蔼然和气的,见了众人,只叫惭愧。戴宗已急的无奈,刚欲过去,只见有几个军卒都来阻止。有李云等搬了木匣。那宋江哭了道:“俺不承想,俺败了这么快。”焦挺劝着道:“这有何难,俺企望哥哥去早早回寨。”关胜亦洒泪说道:“大哥此去,料无差错,小弟已见了王伯高,都保着兄长去,万无一失。不然弟等也不能这么作,唯望将来,为国宣力。”吴用亦点头说道:“只有这话,我等也原为弟兄,才肯受屈。不然也莫说海州,就到东京,我们也未必失足。”说着,有李云捧过来那一木匣,里面所装,乃闹过江州、在高唐下过井、大反兰封的黑铁牛,咧嘴龇牙,扎撒铁须,这时在内里装着,尤为可怕。不怪是天杀星下界,到底是人世凶神。宋江看罢,就叫着关胜等道:“俺有一事,特为拜托。在临濮镇有俺那王氏娘子,和她的母亲两个,现作尼姑。就那庙宇,也是俺派着李应和柴进两个人监着修的,唯祈诸位特别照管。”关胜等笑了道:“不但嫂嫂,就太公和二弟宋清,俺们必有办法,只盼仁兄将官司完结后,快来音信。”宋江亦暗里大喜,吃过酒饭,又嘱咐大众道:“不要焦急,俺等为替天行道,无可畏惧,到京之后,俺也是受招抚,没有别的。”众人亦齐为欢喜,遂送酒果,就于囚车上随便可用。一面传令,叫本寨各军卒整队相送,关胜骑马,除戴宗一人外,其余焦挺和李云、韩滔等,各骑着马,护送囚车。行了数时,只见有归德军里,新任的统制官叫伍兴的,与烟燎灶周黑子,并石秀、索超等,掌着旗帜,俱写是济宁镇抚使和济州军统制字样,又行二日,有淮阳军李彦光与丁进、徐广顺、吕大韦等,各都是军官模样,沿路照管。从其形像,好似把江湖好汉网罗殆尽,其实暗里犹尚有金国奸细,如耶律反、完颜不赛等,和旧日曾头市不少的泼皮无赖,如今都散在各地,连睦州方腊和张仙、张迪并泗州赵立、和州赵霖、蕲州李成、光州吴翊等,各自还霸聚一方,唯有宋江,有海州军士等解送到京。当日讯毕,将宋江、吴用、杜兴、朱贵并王矮虎、郭盛、吕方等二十七人,诛于市曹,至林冲等当时都封赠官职,从童太尉往平方腊。如何结果,不肖分述。当下汴宋兵额有一百数十万,不想金兵能直到汴梁城,徽钦二宗一家北狩。时人有王夷吾等,为诗叹曰:
    故事虚张几檄文,不知亡国是州军。
    山中城破官犹乐,营外兵哗将不闻。
    大贾囗囗囗我富,连村无寇自家焚。
    烽烟未扫偏流毒,万鬼含冤哭暮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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