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跋扈将军称兵犯蔡阙 风流天子掩泪出宫门


    昭容入宫,当晚即蒙召入寝宫,渥承雨露。高宗见她羞答答半推半就,还是无瑕白璧,益加怜爱。那时六宫眷属,寥若晨星,后妃等早被金入带往金邦,宫中只有个隆佑太后,和几个受过高宗恩幸的嫔妃。以外宫娥彩女,当扬州失陷时,又逃亡了一半,至今行宫中顿呈冷落景象。高宗本来只宠一个吴氏。
    那吴氏原籍开封,父亲名近。当吴氏呱呱堕地时,他父刚得一梦,梦在路上踽踽独行,忽见道旁有一亭,匾额上写着“侍康”二字,亭前遍植花草,牡丹已谢,只有芍药独放一花,妍丽可爱;正在玩赏间,忽被丫头唤醒,报称院君生了女千金咧。
    当时不解梦兆是凶是吉,替女儿取名芍芬,以志不忘。等到芍芬长成至二八年华,出落得秀外慧中,娇滴滴越显红白。时值高宗在康邸时代,慕芍芬美名,选充下陈。自汴京失陷,高宗的妃嫔,泰半北去,惟有吴氏尚在嫔妃之列,金入不曾指名逼索,遂得常随高宗左右,宠爱独钟。只因中原不靖,高宗命她学习武功,等在宫中,伴着高宗驰马射箭,略娴武艺,因是高宗越加宠爱。自汴京至应天,从广陵至杭州,宫嫔尽行失散,惟有吴氏每役必并马而驰,好似楚霸王身边的虞姬,时刻不离左右。直到昭容入宫承宠高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吴氏竟有一个多月不曾承恩,也只好背着人弹泪,自嗟命薄,兼恨天子无情。
    那时高宗命刘俊民赴金军请和,虽未接洽妥当,金兵已退出扬州。高宗稍稍放心,便振刷精神,勤修内政。晓得汪、黄二人乃是误国殃民的庸臣,正拟将他俩贬谪。恰巧汪、黄联名上疏,自称纵有仇人,在陛下前进谗诬陷,只因时局艰危,国家正值用入之际,不敢具疏求退。高宗览疏,不知二人的奸谋,遂向朝臣垂询汪、黄的人品。即有中丞张激,上疏详言汪、黄二十大罪,洋洋数千言,把二人的好谋尽情揭露。高宗遂贬谪潜善知江宁府,伯彦知洪州。当时舆论皆言潜善久列朝堂,把持国柄,嫉害忠良,放逐李纲,谗间宗泽,沮止车驾北行,纵容儿子为虐,台谏内侍言其罪恶,则陷以奇祸,因是中外切齿,今遭罢谪,还嫌罚不当罪。伯彦居位日浅,罪恶尚少于潜善,时论未加严责。汪、黄既罢斥,遂进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
    不料为着升降,又惹起逼帝禅位的大乱子来了。那王渊素无威望,并且性情急躁,当高宗自扬州避乱渡江,刘光世见帝奏道:“王渊专管江上海船,每言缓急不误;今臣所部数万骑,尚有半数因无船不能渡江。”于是王渊遂受帝面责,愤不可遏,即斩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以自解。佐为渊之亲戚,朱胜非恐酿巨祸,驰往见渊,责备之,渊始觉悟,事已无及,遂失军心。
    至是传旨进秩,诸将罗唣,都怀不平。胜非入奏高宗,命渊免呈书押。无如许多从难功臣,未曾得着厚赏,咸怀不平。尤其是苗傅自负世将,护跸有功,未见升官之命,忽闻王渊骤入枢要,不禁怒发冲冠。刘正彦也因招降巨寇,功大赏薄,久怀怨怼,于是苗、刘二人,暗地密谋。正彦且疑王渊与内侍康履、蓝圭勾通,因此密议先杀王渊,次杀康、蓝。适值蓝圭恃恩用事,康履更加肆无忌惮,擅作威福,凌辱诸将。中大夫王世修亦恨内侍专横,遂与苗、刘联络一气,待衅而动。时逢秋汛,康、蓝等临江观潮,供帐遮道,适被苗傅所见,遂向康、蓝怒骂道:“汝辈使天子颠沛至此,还敢如此施威!”康履自恃帝宠,反唇相讥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都是出了你们这班吃粮不管事的兵将,金人才敢如此猖獗,与我们内侍什么相干?”苗傅听说,暴跳如雷,正拟揪住康履,亏得刘正彦在旁,拖着他就走,一壁说道:严时机已至,到我家中,共商进行之策。”说着,回到家中,召集同党,议定先斩王渊和康、蓝,后逼高宗退位。是日适逢殿前都指挥刘光世,召百官入听;宣制,苗、刘即遣王世修伏兵城北桥下,专等王渊退朝动手。
    那王渊还没有晓得,新膺显职,得意洋洋地跨马入朝听宣制;隔了一会儿,退出午朝门,依旧跨马出城。行到城北,桥下的伏兵一拥上前,将渊拖下马来。渊厉声问道:“为甚拖我下骑?难道你们要谋反不成?”话声未绝,刘正彦飞马赶到,说道:“王渊勾结宦者谋反,当正其罪。”说着,掣佩剑将王渊刺死,即同苗傅拥兵入城,令兵士拖王渊尸身直抵行宫门外,枭王渊首,惩示行阙。苗、刘等分头搜捕内侍,被杀者一百十三人,行宫中大乱。康履飞奔入报高宗道:“:苗傅、刘正彦造反,已经杀入宫门。”高宗吓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打算出宫避乱,忙顾左右道:快宣吴氏入宫!”内侍就急忙忙奔去宣召,不料芍芬正因高宗偏爱昭容,车驾多时未曾到此,正在怨恨,忽闻宣召,并不去追问根由,就命宫娥答称:“吴氏有病,不能应召。”内侍只好回来照实复旨。高宗明知是酸素作用,正拟赶去,同昭容和吴氏逃遁。忽听一片哗声,有许多大臣拥进宫来,原来正是朱胜非入值,忽闻惊报,他就鹤登行宫门楼,诘问苗、刘道:“政见不合,尽可疏请改革,何得擅杀内侍,血溅宫廷,惊扰圣驾?”苗傅抗声答道:“不用多言,我当面奏皇上。”话声未绝,中军统制吴湛已将宫门开放。苗党一拥而入,声势汹汹,七张八嘴,都说要见驾。胜非见事起仓猝,知难理喻,只好下楼入宫,请高宗登楼慰谕。高宗见火已燃眉,只好带着胜非等御楼宣慰。苗、刘等一班乱党望见了高宗,初尚下跪山呼。高宗说道:“朕自省无负于众卿,卿等何故甘冒不韪,出此越轨行动?”苗傅厉声答道:“陛下信任中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内侍所至得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殃民,罪恶滔天,犹未明正典刑;王渊遇贼不战,备船不完,首先渡江,只因结交康履,乃除枢要。臣自陛下即位以来,屡立战功,仅得薄赏。臣等不负国家,只为天下除害,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的,也皆诛戮。惟康履、蓝圭实为害群之马,尚在君侧,请即缚付臣等,正以国法,以谢三军。”高宗道:“潜善、伯彦已经罢谪,康履、蓝圭当加重谴,卿等可以归营听命了。”苗傅道:“天下生灵何辜,都害得肝脑涂地,只缘中官擅权所致,不斩康、蓝,无以谢天下,臣等誓不回营。”
    高宗还舍不得交出康履,沉吟了一会儿,苗、刘等厉声要索道:“再不交出,臣等自行入宫搜捕了。”高宗不得已,遣吴湛入宫,执康履缚送楼下。苗傅曾经被他辱骂过,就掣剑斩为两段,并脔其肉,斩其头与渊首并悬行阙。谪蓝圭于远州。高宗传谕傅等率兵归营,傅等只是不走,径语高宗道:“陛下不当即大位,渊圣皇帝尚在金邦,一旦归来,试问若何处置?”高宗语塞,不能答,只好命朱胜非纵楼而下,向苗、刘等委婉劝慰;授傅为承宣御营使都统制,刘正彦为副。苗、刘要求请隆佑太后听政,并遣使与金人议和。高宗准如所请,立刻下诏请隆佑太后临朝听政。不料苗、刘闻诏不拜,又复变卦,抗议道:“既请太后听政,陛下理当退位!况且道君皇帝的先例具在,尽可禅位皇太子。”胜非劝慰无效,只好纵城而上,还奏高宗。
    高宗沉吟着想道:“不允,这班乱贼杀入宫来,如之奈何?不如暂解目前之厄,另作复辟缓图,较为得计。”打定主意,就向胜非说道:“朕当退避,不过须有太后手诏,方可禅位。”
    胜非也以为然,当下即遣门下侍郎颜岐入宫,请太后立刻御楼,高宗离座迎接,退立楹侧。从官请帝还座,高宗黯然答道:“朕不当坐此了!”胜非等即随太后乘肩舆下楼,向苗傅等晓谕道:“自道君皇帝,误信蔡京、王黼之言,变更祖法度,又被童贯收用降臣,招致金人之祸,此皆先朝之事,与当今皇上无涉。况今上并无失德,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今已窜逐,统制岂不知之?”苗傅等对道:“臣等必欲太后为天下主,奉皇子为帝,以治天下。”太后道:“目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上下协力同心,尚虞不给,岂可更易帝主,启内衅以示敌人以可乘之机?况且吾以一妇人,抱三岁孩子处理国事,何以令天下?使敌国闻之,岂不要转加轻视?”太后苦口婆心地开导,无如苗、刘只是不从。太后遂顾胜非道:“今日之政,须大臣果决,相公何得袖手旁观,不发一言?”胜非又复登楼,向高宗说道:“适有苗傅心腹王钧甫语臣云:‘苗、刘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并且生性执拗,一时不可以理喻的。’臣请陛下权宜禅位,徐作后图。”高宗乃即提笔写诏,禅位于皇子敷,请太后垂帘训政。胜非捧诏下楼宣读,苗、刘等始率众退去。高宗同太后还宫。行宫外的尸首,自有入收拾去。次日,皇子敷即位,隆佑太后垂帘决事。尊高宗为睿圣仁孝皇帝,以显宁寺改为睿圣宫,改元明受,颁行大赦。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
    看官们,要知苗傅等必欲太后训政,并非阿好太后,为恐高宗在位,要替康履、王渊报仇,自己的老命就要不保,所以强逼高宗退位。自太后听政,国事都由首相朱胜非处理。胜非每日必引苗党二人上殿,以祛其疑,才得相安无事。所以太后语高宗道:“幸赖胜非为相,若使汪、黄在位,事已狼藉了。”那苗傅见高宗安居宫中,仍在暗中处决国事,很不放心,就与同党密议。正彦道:“惟有留帝在此,吾等奉太后、少帝幸徽越,可保无后患了。”苗傅从其言,往见胜非,说明迁都之意。胜非力持不可,动以利害,并许以力劝高宗迁居显宁寺,苗傅始首肯。胜非入白高宗。高宗长叹道:“朕已禅位闲居,他们还不放心,连朕的起居都要他们干涉,太觉费心了。”胜非道:“时机未熟,陛下还宜逆来顺受,且往睿圣宫暂住,等到复辟时还宫,免得目前再闹乱子了。好得显宁寺房屋宽广,臣已饬匠修葺,来朝准予迁入吧!”高宗道:“姑念卿苦心维持,只好容纳忠谏。不过复辟事,要卿负责进行,以速为贵;否则恐二贼密布心腹,早为设备,这却养虎添翼,噬脐莫及了。”胜非低语道:“已有把握,为防漏泄起见,不敢多言。陛下迁出行宫,届时可以预先躲避,居此反多妨碍。”高宗甚韪其言。等到胜非退出,高宗传谕昭容收拾细软,整备来朝移居。
    高宗想起了吴氏具有好身手,几次避乱,都亏她介胄而驰,随身保护;现在苗、刘二贼和我作对,难保不来侵犯,这却非得她在旁照料不可。想到这里,就安步当车,径抵吴氏寝宫。吴氏接入,说道:“苗、刘世受国恩,竟然甘冒不韪,强逼陛下退位,陛下何不骗他入宫,执而杀之,仍可临朝听政。太后本不愿意垂帘啊!”高宗道:“操之过激,只怕他部下铤而走险。朕已有密旨交朱相国,专待勤王兵到,就可将乱党一网打尽了。届时必有一场恶战,居此恐受虚惊,来朝与卿移居睿圣宫,免得临时仓皇出走。”吴氏冷笑说道:“陛下自有新宠随侍,何用臣妾同行?臣妾略具防身武艺,居此不惧。即使贼兵闯入行宫,也可杀出重围的。”高宗含笑道:“不愧称为亸簉将军。但是使动泼醋,那系弱女子的惯技,卿既为巾帼英雄,当以忠义节烈为重,不该弃朕如敝屣。朕与卿屡共患难,恩情如海,终老不变,只为卿喜习武功,不贪风月,故尔添纳昭容,替你侍奉枕衾,不料你竟会和她争夕,这却非朕始料所及的。现在朕为你们俩订定入值期,每月卿当值二十日,昭容当值十日,已往不追,和朕言归于好。”一壁说,一壁握着吴氏的手,同入寝宫,要想同游巫山十二峰。吴氏拒绝道:“陛下方云臣妾不贪风月,何故忽作此风流狂态?难道是和新宠习惯成自然,以致迫不及待?”高宗笑吟吟说道:“为卿恨朕偏爱了新人,竭诚向卿赔礼,卿既不愿,尽可约时而动。速将细软收拾,朕在此间留宿,来朝与卿并马出宫。”正是:国势阽危乱事急,宫中犹自语温存。
    欲知高宗复辟情形,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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