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占魁科金榜题名 庆生辰华堂开宴
    第五回 占魁科金榜题名 庆生辰华堂开宴
    话说黼清正要上车,不见了车夫,齐升寻了一会,那里有影声儿,倒弄得没有法子。黼清想丁一想,对齐升说道:“你能赶车么?”齐升道:“小的是会赶的,倒是主人这车,没有人赶,怎样是好呢?”黼清道:“车夫惧怕逃走,想必是不回来了。这车可由吾们打发。你将你的牲口解下来,套在吾的车上,这就是双套车子。你的行李并在吾车上,和我赶车,岂不又快又妥么?”齐升听说不错,便照法将车驾好,那空车就抛在古庙里。和黼清上了车,加鞭紧行,赶了五十余里,到得打尖地方,黼清下车进店,见店门口几个人躺卧在地,穿的衣裳都还齐整。黼清问店家道:“这些人为什么躺在这里?”店家道:“是逃难来的,昨儿来这里打尖,过了一夜,为没有洋烟过瘾今儿出门走不多远,便回转身,倒卧在这里。想必是大烟瘾发作了,走不动身。”黼清道:“为什么不进店来,就躺在檐底下呢?”店家道:“他们打尖的钱还没有算清,怎么好进来?”黼清听说是难民,动了不忍之心,便对齐升说:“你拿一两银子去,给他们过了瘾,自会走得去。”店家听了,接口道:“那里去过瘾?便是十两银子也没处去吃。”黼清道:“这里怕没有烟馆么?”店家笑道:“前会子到处都有,这时候游勇闹事,官府怕这种地方窝留小人,出了告示,一概禁止了。”
    黼清叹口气道:“太平时世,吃烟的以为快乐。到了这个田地,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随叫齐升每人给一两银子,到药铺买些戒烟丸吃了,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上车。赶路赶了两日,到清江相近,已是重阳节边。黼清出门的时节,老太爷本吩咐回来过节,因此到了清江并不耽搁,当时雇船到上海,由上海到绍兴,见了老太爷,将沿途的事说了一遍。那时南北两榜都已揭晓,黼清未中,林梦花倒中第廿四名举人。黼清坦然自得,毫不介怀。倒是老太爷有些扫兴,这是大人望后辈比自己更切,人情大都如此。
    闲话休题,且说林梦花中了举人,林太太和忠甫等十分欢喜,其时又值林太太六十寿辰,贺喜的人往来不绝。康老太爷同了儿子,也赴林家道喜。那日清早,父子两人换了衣帽,步行进城,绕道禹穴山下,山前原有节孝牌坊,年深月久,渐就倾圯,康老太爷见了叹道:“这牌坊建的时节,吾年不过八岁。现已五十年,至今想了,犹觉生气凛然。”黼清听说,忙垂手问道:“这节孝坊是那家的?”康老太爷道:“说来话也甚长。”
    一面说,一面走到凉亭里坐下,说道:“这烈女就是东村何明经的胞姊,那时土匪作乱,这里乡绅人家,都被抢掠,明经父子也被执辱,险些儿遭害。有一匪目见了烈女貌美,硬要逼他,烈女心生一计,假意哀求贼目放了他父亲兄弟,跟丁一同去。
    贼目听了大喜,将他全家释放,他便毅然不顾,跟了出门。到得溪边,假装足痛,贼目便背了他渡河过去。渡到中流,水势正急,烈女便把两手抱住贼颈,死命的扼他咽喉,贼目站不住,跌入水中,同时毕命。那时烈女年甫十五,后来明经脱了难,代他老姊请旌,建造这坊,闻此事已载入县志了。”说毕,一同走出凉亭。行不多路,蓦地里见前山草地蹲有一物,见了他们,赶下山来,向前直扑。康老太爷吓得脚骨软了,像拘挛了一般,要走走不开,倒是黼清年纪虽轻,颇有胆力,见了这兽,忙到草地下取了一块十余斤的大石,觑得亲切,用力掷去,正中那物的面上,登时倒地,动了几动,就不活了。黼清料他己死,赶忙扶起父亲,仔细一看,方知是只狗熊,周身黑毛蒙茸,两掌大如蒲扇,头大于牛,凶狠似虎,虽是已死,犹带余威。
    不一时,行路的传说开来,乡村中人都赶来看了,个个称奇道异。看官知道这狗熊利害,黼清一块石,如何会打死呢?原来黼清乎日和齐升讲究拳棒,虽未专心习练,已经膂力不凡,这只狗熊来势又猛,不提防黼清,这块石劈面过去,恰好撞一对儿,那块石就像千百斤重了,任是猛兽,那里当得起?所以一打就死。当下看的人越聚越多,黼清也就不管,随了父亲一同到林家来贺喜。到了那边,只见宾客盈门,车马填路。进了林府,道过喜,忠甫也在座中应酬,康老太爷见了,叙过寒喧,把方才遇狗熊的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诧异,忠甫道:“这是令郎孝思感格,并非专恃勇力者可比。”赵光裕听了说道:“令郎勇力究属过人,何不学些武艺?”康老太爷道:“他在家中,也曾学过两年,特不肯专心习练。”光裕道:“听说府上有位教师,他的武艺究竟如何?”忠甫道:“这位齐教师跟了逢吉兄二十余年,最是得力的。他的武艺不是吾奖饰他,只怕当今海内,未有敌手呢。”康老太爷忙说道:“忠甫兄过奖了。”
    忠甫道:“齐教师今日若同进城来,这狗熊还可活捉了来。”光裕听说,笑道:“这还了得?恐未必然。”康老太爷接口道:“齐升的勇力,却是天生成的。从前吾在山东地界经过,忽来悍盗三四十人抢劫车辆,齐升见了,也不拦阻,只将骡车十数辆,用粗麻绳一串联祝盗党不解何意,便连车和物,各人赶了就走。齐升等他赶得得势的时候,飞步上去,将最后的一两车一脚踏住车轮,那车就一概不动了。盗党正待下车要斗,齐升又将车一拉,那前面的车都跟了倒退了几步。盗党吓得各自舍命奔逃,齐升赶上去,连杀了七命,余盗散走。齐升将车赶回,一物也不曾失去。后来跟吾出门,盗党闻他的名,都不敢来了。”赵侍郎听了,说道:“真是天生神勇,可惜吾没见过。现在几岁了?”康老太爷道:“年纪己五十岁,气力倒还是那样强呢。”忠甫叹道:“这样的本领,可惜没有用武之地,便埋没了一世英雄。”康老太爷道:“他年纪虽大,志气还像少年,常说要投效军营,做番大事业,才不枉做一个男子汉呢。”大家听了,称赞不已,又闲谈了一会,已是下午时候。王忠甫想为老姊祝寿,便留住康老太爷、赵侍郎和一班平日知己的朋友。
    到得晚上,重开筵宴,大家依齿入座,猜拳行令,击鼓飞花。
    康老太爷年纪最长,兴致最豪。赵侍郎也是贪杯中物的,两人对酌,互相争胜,吃到三更时分,还是叫添酒来。忠甫见两人都有醉意,看看壶中还剩半壶酒,康老太爷只顾自斟自酌,赵侍郎也要斟一杯吃,起身说道:“你已玉山快倒了,这些儿赏了别的吃罢!”说毕,来接那酒壶;康老太爷那里肯放手,弄得倒像孩子们争食吃,夺来夺去,满座客人都笑起来。忠甫笑道:“你两位不要争,吾再行个酒令。”两个听说,放下酒壶问道:“什么令?请教。”忠甫道:“今日是吃的寿酒,寿高的自应多饮一杯,吾行一令,只要你两位老年人说出来那位寿长,这酒就请那位吃。”康老太爷道:“今日座中吾的年纪本是最长,你们怕不知道么?”忠甫道:“不是这样讲,只要随口说来,越大越好。”赵侍郎道:“如何说法?”忠甫道:“须要将古人比方成一韵语,意思也要有趣味。”康老太爷想了一想,先说道:“彭祖享年七百岁,吾见彭祖梳了角。”赵侍郎笑了一笑,接口说道:“成搏一觉三千年,吾见成搏三反侧。”说毕,向忠甫道:“这酒该当吾吃了。”康老太爷不等说完,接口说道:“开辟天地是盘古,盘古见吾称老伯。”康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捋须,大家听了都笑不可仰。忠甫道:“老同年,你太夸大了。”康老太爷道:“你原说越大越好,论理大家该敬吾一杯。”
    说毕,就拿酒壶来斟了一杯。赵侍郎忙起身说道:“你再等一等,听吾说一句。”康老太爷道:“谅你也说不过吾了。”赵侍郎道:“盘古令尊娶令堂,吾在堂前作贺客。”康老太爷听了道:“也没有见得比吾再大。”赵侍郎道:“他见了吾也该称吾一声太老伯。”康老太爷道:“没有什么太老也不过叫声老伯。”赵侍郎道:“就和你一样,这酒该与我对吃。”康老太爷笑了一笑,指侍郎说道:“你作贺客终记得,当年是吾坐首席。”大家都笑问道:“你坐首席,吃的什么酒?”忠甫道:“想必是太羹元酒叮”大家又笑起来,独有赵侍郎凝神默想,还要争胜,忠甫道:“今日是家姊六十生辰,二位说的虽属游戏,却也是善颂善祷,小弟于二位前各敬一大杯,别位也就少敬了。”说罢,起身斟酒,康老太爷本已醉了,半日笑笑谈谈,不拘礼节,忽被忠甫说些套话,又是恭恭敬敬的给他斟酒,倒有些拘束起来,忙说道:“小弟贪杯,已过量了。”赵侍郎道:“不如大家同饮一小盅罢!”忠甫看壶中只有两碗酒,便起身向各人分斟了吃了。用饭已是四更多天,席散后,大家又谈了一会,索性等到天明,方才告别。
    却说黼清到林家贺喜,梦花见了,慕他才名,要与他交好,十分优待。黼清也见梦花举止温文,言论敏捷,因和他谈些学问时务,亦颇议论风生,娓娓动听。只是细味了,终觉意见多歧,没有根据,便知他是袭取而来,非有真实工夫的。又见他少年登科,志满意得,是个熟路上人,谈了两会,不甚投机,无奈梦花有心攀附,礼意殷勤。那日康老太爷告别了,带了黼清要回去,梦花坚留不放,要黼清盘桓几天,挽留再四。康老太爷难乎为情,只得叫黼清住下,独自一人回,出城去了。黼清住在林家,就在梦花馆中下榻。梦花中了举人,连日拜老师,分朱卷,会同年,这些忙碌,自然不能少的。黼清见他没有闲空,独在书房无事,随手将案上书翻阅,翻出一篇梦花做的新学论来,文气倒还疏古,只是推崇西人,薄视中学,意见太偏。
    黼清看了,大不合意,仍旧将他夹在书中。过了两日,告辞回家。转瞬岁晚,新科举人都要进京复试。梦花也择日起身,黼清治了酒筵,为梦花饯行。酒后取出书信两函,交给梦花。梦花看时,一封是汪笑春谢函,一封上写内附奏稿一本,是交给周志鱼给谏的。梦花收了,问道:“这是什么奏稿?”黼清道:“这是小弟管见,托周给谏代奏的。”梦花道:“奏的何事?”
    黼清道:“小弟窃见,近日风气浮靡,当官者习于怠惰,粉饰太平,慨然抱祀人之尤,故于这疏内,剀切言之,共分十二条,一曰改科举,二曰修学校,三曰久职任,四曰立宗谱,五曰设议院,六曰汰冗员,七曰裁兵额,八曰开屯垦,九曰严烟禁,十曰别服色,十一曰禁汉人入旗,十二曰禁幼童出洋。通共三万言,此所谓庖人不治庖,尸祝越俎而代之矣。”梦花道:“这是吾兄以天下为己任,迥非纸上空谈,望兄早日得志,大展经猷,吾辈交游亦有光宠。”因问道:“议院一条,正合鄙见。小弟也有此论,此乃泰西良法,中国要求富强,一切都须仿行西法,吾兄以为然否?”黼清笑道:“今日谈西法者极多,几乎学问中自成一家。然而小弟愚见:西学皆出于中学,今人之推崇西学与鄙薄西学者,都由分中与西而二之。其人于西学不明,于中学亦未精也。”梦花道:“西人制造新奇,都创中国所未有。吾兄说皆出于中学,有何证据?”黼清道:“即如制造千变万化,不外格致一途,格致固中国圣人之学。至于立国,泰西以富强为本,然其好处仍自中国学来的。”梦花道:“当今之世,只闻中国行西法,不闻泰西行中学。吾兄何所见而云然?敢请指教。”黼清道:“即如议院,人家都说是西法,其实即古时乡校之遗用。人由公举,亦是古法,而且国中重学校,几乎无地无学,无人不学,亦古者大学小学之意。即此三大端,皆中国先王之美政,泰西仿而行之,中国忽而忘之。及西人行之有效,又说是西人立法好,不知西法即是中法,西人用我之长,以收实效,我乃袭彼之迹,以警虚名,岂不可笑?吾尝听西人说,中国人聪明远过泰西,惜其做事不实,用力不专,大约坐在这病上。”梦花从没听过这种议论,当下听了,只得点头称是。
    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回到家中,过了两日,便收拾了行李,约了几个同伴,带了两个家人,动身进京。欲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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