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顾和局特诏弃越南 拒通商片言误自主


    却说冯子材率了两个儿子,开壁突出,奋身陷敌,王孝棋、陈嘉、潘瀛、张春发等衆将尽都感愤,风卷潮涌似的杀出关来,冲动法军阵脚,就此鏖战起来。两军都用的是短兵器,技击工夫,法国人究没有中国人纯熟,战上十多个回合,看看要不支。
    不防旌旗招展,金鼓喧天,一彪人马,从斜刺里横扫过来,当头一将,头戴红缨大帽,身穿短褂,手舞双刀,泼风似的杀将来,大帽上顶儿翎儿,全都没有。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已革提督王德榜。德榜自被潘鼎新参掉後,骑驴湖上,笑傲烟霞,原不悄预闻人世事。无奈部下军弁,不服苏元春管辖,纷纷告退,就找了来要他统带,甘愿戴罪立功,复转主将的原职。德榜没法,只得率领了赶来。恰遇两军鏖战,德榜道:“孩儿们,咱们尽一回力吧。”随率千军万马,奋呼驰下,宛如风扫落叶,法军无不披靡。这一场恶战,愁云漠漠,惨雾凄凄,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法人也很骁勇,两硬并一双,鏖战两日两夜。冯子材、王德榜一千骁将,浴血奋斗,在屍山血海里,冲入突出,浑身都染血腥,都变成红人儿模样。法兵大败奔溃。子材发令追袭。追到文渊,文渊法将见冯军来势汹涌,不敢抵御,弃城而逃。子材恢复了文渊,一面遣弁入关报捷,一面下令进扑谅山。把大军分爲三路,王孝祺率领左路,王德榜率领右路,子材自督中路,三路兵马;云合电发,只半日便到了。先声夺人,势如破竹,法兵虽也抵挡一二阵,无奈这里的声势厉害不过,暗鸣崩颓山岳,叱吒变色风云,别说战,就吓也吓炸了胆子。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王孝祺攻破郎甲,进军贵门关,昔年所驻边界,全都恢复,关外肃清。自从中外开衅以来,这麽的大胜仗,直是绝後空前的创举。法军受了巨创,全国震骇,致两倒其内阁。你想冯子材这个人,厉害不厉害?有了他老人家,连我这部清史演义,也会腾达出万太光焰来。这时光,越民创立的忠义五大团,连营结寨,二万余人,闻风兴发,都矗起冯军旗帜来,顿时冯子材大旗,竖遍了越境。
    当下冯子材大营紮在谅山,流星探马,每日总有好几个单报到营。一日,接到浙江捷报,知道法国提督孤拔,驾驶兵舰,窥伺镇海,逼轰我们澄庆、驭远两兵轮,直闯入三门湾,被我军轰沈两船。提台欧阳利见扼守在北岸炮台,开放大炮,轰沈孤拔坐船,孤拔就此毙命。现在浙江洋面,已没有法船帆影了。
    接着又报法兵六千扑犯临洮府,六千人马,共分两队,一队趋珂岭安平,一队趋缅旺猛罗。滇督岑毓英,分兵三路迎敌,命岑毓宾、李应珍等扼守北路,王文山扼守南路,自率精卒挡中路,小战两回,都有斩获。法人受了小亏,合兵一处,猛扑临洮城。滇军奋力拒战,南北两军,回军夹击,阵斩法将五员,法军大溃,丢掉器械无算。子材掀髯大笑,立命赏银十两,军探谢赏去讫。子材传命置酒庆贺,本营各将,闻请都到。才待入席,急报法舰窥伺台湾,澎湖失守。子材闻报,推案而起,衆人都吓一跳。只见子材气愤道:“澎湖守将,这麽不济事,还不快快砍了呢。”衆人笑道:“离了八九千里路,哪里砍去。”当下入席欢饮,猜拳行令,直喝了一夜的酒。
    过了几日,军中忽起一种谣言,说法人已在天津地方,向李伯爷求和了。帮他讲话的,是英国人赫德。法人声言彼此撤兵,不索兵费,李伯爷已允替他代恳天恩了。似这种无稽之谈,冯子材听了,一笑置之,谁还去记在心上?不意一日,总督衙门飞递一角紧急公文到营,拆开一瞧,把个老将军白胡髭气得根根倒竖,衆将士也没有一个不扼腕愤痛。原来所传并非谣言,朝廷已听李伯爷之奏,恩准法人议和签约,饬令各军,退出边界。当下诸将齐声嚷道:“咱们不愿退兵,愿与法人决一死战。”冯子材道:“这位李伯爷,真不晓事,眼前关外饷道已经大通,法军已经大挫,乘胜前进,越南的法人,何难一举扫掉?
    西贡吃紧,澎湖法军,自会退去。”诸将都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恳求军门作主。”子材见了这激昂的士气,心下异常难过,随道:“既是衆位如此,待我回文制军,恳他飞章入告。”衆人听了,才不讲话。谁料回文去後,过不到十天,又有电谕到来,其辞是:桂军甫复谅山,法兵即据澎湖。冯子材等若不乘胜回师,不惟全局败坏,且恐孤军深入,战事一无把握。纵再有进步,越地终非我有,而全台隶我版图,援断饷绝,一失难复。彼时和战两难,更将何以爲计?此时既已得胜,何可不图收束?着该督分电各营,如有电报不到之处,即发急递飞达,如期停战撤兵,不得违误,致生他变。钦此。
    冯子材接到此旨,放声大哭,诸将也都号哭,於是下令拔营,退回关内。越民听得冯军要去,遮道哭留。子材哭道:“我也不忍弃掉尔等,朝旨严急,莫由自主,奈何。”越民哭道:“公去,谁庇我侪?”诸将士闻了此语,一齐痛苦起来。顿时间哭声震野,不复闻凯歌载道了。冯军退入镇南关,钦差彭玉麟,总督张之洞,早特委一个道员,在那里迎劳。子材一见委员,就涕泗交流的悲泣。委员道:“老军门,不是爲白胜了两仗,不曾得尺寸土地的悲泣麽?”子材道:“一战之劳,何足轻重,所痛越藩丧掉,滇桂两省,从此多事了。”那委员听了,也很愤然。
    你道冯军既然获胜,李伯爷爲甚急於要和,原来这时光国家多故,交涉纷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话的不能双管齐下,只好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李伯爷没有三头六臂,也只好了却一头,再办一事。法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时候,朝鲜国里,又掀起绝大风潮来。杀了好些的人,流了好多的血,弄得日兵入宫,韩王蒙难,爲甲午失和的张本。朝鲜这一邦从明朝到有清,一竟爲中国的藩服,年年入负,岁岁来朝。上回书中也曾约略提过。朝鲜与日本,并围东海,壤地相离甚近。明朝万历时光,日本丰臣秀吉大举入朝鲜,覆其八道,朝鲜几乎亡掉。
    明朝竭尽全国兵力,不能援救。亏得秀吉死了,八道渐渐恢复转来。清太祖龙兴关外,未定中原,先征朝鲜。朝鲜敌不过清兵,与太祖结爲兄弟之国。等到清朝入主中夏,覆盖有四海,朝鲜又降爲藩服了。日本与中国,虽系邻邦,素未通商立约。
    清初,明藩唐、鲁二王,凭着海隅,图谋恢复,屡次求援日本,日本国并不曾理他。自康乾两朝而後,中国商舶东趋的日多一日,日本於是在长崎地方,创设奉行三员,专管华商事宜。道咸而後,中国与泰西各邦通商立约,这时光日本还没有挨着呢。
    同治元年,日本长畸奉行,遣人附着荷兰船,载货到上海。介荷兰领事言,于上海道吴煦,请依西洋无约诸小国例,专至上海贸易,并设领事官照科完税,不敢请立约章。吴煦转禀通商大臣江苏巡抚薛焕,薛焕应允,於是日本人始得在上海通商了。
    同治三年,日商介英领事巴夏礼,恳请自报海关完税。七年,英领事代请准日商游历风地,给与护照验行。这都是日本大将军德川氏时候的事。
    等到明治纪元,派遣外务权大丞柳原前光到天津,谒见直隶总督李鸿章,要求依照泰国诸国之例,订立约章,总署不肯答应。前光再四要求,鸿章被他缠不过,答应了焉。於是日本特派大藏卿伊达宗城爲正使,柳原前光爲副使,在天津地方,与李鸿章议定通商条约三十三款,内有一条,与西约大不相同,是禁止该国运货入内地。这是同治十三年的话。明年,前光复来要求改约,鸿章不许。日皇又派外务卿副岛种臣爲全权大臣,力请改约。没奈何,只好答应。
    十二年四月,约章改成,就在天津互换。此时又有一桩意外交涉,先是琉球船遇着飓风,漂抵台湾。一船的人,都被生番杀害,内中五十四个是琉球的人,四个却是日本人。种臣换好约章,入都呈递国书,就叫前光到总理衙门,诉说生番的事。
    总署大臣毛昶、董悯,都是不知国际不识主权的,回答道:“番民皆化外,犹贵国之暇夷,不服王化,亦万国所恒有,敝国不承其咎。”前光道:“生番杀人,贵国舍而不治,敝国将问罪於生番,以盟好,故使某来告。”昶、恂齐答道:“生番既系化外,伐与不伐,悉由贵国。”前光应诺而去。
    同治十三年三月,日本以陆军中将西乡从道爲都督,兴师征台。先命厦门领事照会厦门道,声言去岁副岛大使得请於贵国,今将兴师问罪于国贵化外之地,若贵国声教所暨,则毫不敢犯。”厦门道转呈闽浙总督李鹤年,鹤年复书拒绝,日人置之不睬。日军薄社寮澳登陆,熟番迎降,熟番原是生番的世仇,引导日军,进焚生番村落,深入至牡丹社,生番伏在丛莽里头狙击日军。日军路径不熟,很是受亏。於是退守龟山,创建都督府,开辟荒芜,实行屯田,爲久驻之计。闽督飞章奏闻,朝廷大惊,下诏海疆戒严,徵发旁午。命船政大臣沈葆桢爲钦差大臣督率福州水师赴台办防务,戒毋轻动。另遣闽藩潘慰,台湾道夏献纶去见西乡从道开议退兵的事。潘藩台道行抵琅(王乔)湾,见日兵露刃夹道而立,气象异常整肃,亏得彼时潘藩台自负爲天朝大臣,不把日本放在眼里,坦然不惧。严词诘问,论辩了好多时光,议终不决。潘藩台拂袖而起,从道挽之道:“敝国暴师海隅爲贵国征讨,化外开辟荒芜,竟没有酬报吗?”潘慰道:“如果马上退师,甘愿偿还兵费。”遂订立了三条草约。此时驻京日使,就是柳原前光,跟总理衙门开议十多回,缘不相协,势将决裂。闽抚王凯泰,率兵二万五千渡台湾,恰值龟山日军感受暑瘴,相继病死,正拟退兵。听得大军渡台,求和愈甚。特派内务卿大久保利通爲全权大臣,来议和约,辩论番汉地界,两月未决。英使威妥玛居间做调人,劝中国偿还他兵费银三百万元。沈葆桢电奏力争,廷议不欲遽啓战事,允给偿金五十万。九月,钤印换约,日军归国,行着凯旋礼,从此益把中国轻视了。
    光绪元年,日本兵舰突入朝鲜江华岛,轰毁炮台,焚烧永宗城市,杀死韩军,掠去军械战俘,复派兵舰驻釜山要盟。你道日本爲什麽这麽无理取闹?原来副岛种臣来华议约时光,乘间询问总署,朝鲜是否贵国属邦,如果是属国,就请主持朝鲜通商的事。总署回答朝鲜虽我藩属,而内政外交,听其自主,我朝向不与闻。这一句话,在总署大臣,不过爲省事起见,不意日本人竟作爲凭据,自遣兵舰,前往逼迫。一面特派开拓使黑田清隆全权大臣议合,井上馨爲副,赴朝鲜议约。朝鲜敌不上日本,自然总是谨遵台命。那盟约劈头第一条,就是日本认朝鲜爲独立自主之国,互派使臣。余下几款,即是开仁川、元山两埠通商,日舰得随时测量朝鲜海岸等,把大清上国,一笔勾销。政府大臣漠不关心,反笑日本没志气,甘与咱们藩属立约通商,自降身分,又谁知人家深谋远虑,别有用意呢?
    这一年春里头,政府才派侍讲何如璋充日本使臣,创设横滨、神户、长崎等领事。到光绪三年,朝鲜爲了天主教的事,跟法国有了违言,经日本驻釜山领事出来调停,总算没有决裂。
    法韩定约,约文中称中国爲上国,声言所定各条,须候上国指挥,才能作据。日本一见此约,大大抗议,诘问朝鲜,交际政体,何得独尊中国?如果朝鲜爲中国属邦,大损日本国体,日本断难承认。朝鲜王奏知北京,总理衙门致辩日本,反复千言,内有几句妙不可思议的妙语,是朝鲜久隶中国,其爲中国所属,天下皆知,即其爲自主之国,亦天下皆知,日本岂能独拒?日本人见了这种妙语解颐的奇论,一笑置之,毫不理会。
    光绪五年,趁中国与俄国爲了伊犁事情,辩论剧烈时光,起兵入琉球,一举灭掉,夷爲冲绳县。政府诘问日本,日本索性不睬。此时泰西各邦因援日本通商朝鲜之例,要求通商朝鲜。
    中国谕饬朝鲜,相机因应,切勿都拒。於是遂与美国议订互市之约。伯爵李鸿章劄派道员马建忠,水师统领提督丁汝昌,统率兵轮,偕同美国全权公使东渡立盟。朝鲜王先致国书美总统,自明爲中国藩属,所以请中国立盟。经美使允许,当下就在济物浦地方订约签字。约成之後,朝鲜特派专使,齎了美约并致美国书,呈送礼部,转总理衙门备案。英法德三国,得着消息,都遣专使东渡,要求建忠依照美例,订约通商。建忠没法推却,只得与他们先後订约而去。
    日本驻韩公使,行文朝鲜政府,诘问约文内容,朝鲜政府置之不答。叩问建忠,建忠又深守秘密,日人很是不悦。恰值朝鲜有大院君之乱,日本练兵教训崛本以下七人都被杀害,日本使馆,也被焚掉。日使花房义质只身逃归。日本政府闻警,立派海军少将仁礼景范统率兵舰,到朝鲜问罪。朝鲜大惧,电恳中国援救。北洋大臣张树声,劄派马建忠会同丁汝昌,督率兵舰三艘,火速东流。马、丁二人,一抵仁川,瞧见日军声势厉害,商议道:“现在日舰都在仁川,济物浦地方又有陆军驻紮着,谣传花房义质要率师直入王京,果然如此,一者损国威,再者失藩封,张大臣派咱们来做什麽呢?”马建忠道:“我看还是迅速赶入王京,执住逆首。先下手爲强,凭日本再厉害点子,也奈何我们不得了。”丁汝昌道:“光是海军,兵力终嫌太弱,观察留在这儿,待兄弟内渡去恳请添兵。”建忠应允。
    汝昌内渡之後,树声立命继进,水陆两军,於七月初四日航海,汽笛呜呜,黑烟枭枭,突浪冲波,只四天工夫,早到了朝鲜马山浦。疾雷不及掩耳,海陆军直薄王京,汝昌、建忠,听从长庆奇计,三个儿轻车简从,到城里拜候大院君。大院君带了卫队五百人,来营报谒。长庆密饬部将把韩宫卫队,悉数软看住了。一面大排筵席,邀请大院君入席笔谈。大院君心疑,要召从人还宫取衣,长庆取出朝旨,宣布其擅废国王;擅杀王妃;擅戮执政;擅踞王宫;擅焚使馆五大罪,喝令拿下。解到天津,奉旨幽禁在莲池书院里。吴长庆既平朝鲜之乱,留军汉城,长川驻紮。日人大失所望,花房义质要挟不遂,声言欲去。韩人既惧日本决裂,又怕建忠不从,只得一面慰留日使,一面到建忠跟前来请示。建忠准他特派全权,在仁川地方与日使磋议。
    韩人畏惧日本,终偿日本赔款金五十万,开辟扬华镇爲商埠,推广元山、釜山、仁川征程地,并宿兵王京,与长庆对庆军对镇,宛如公司保信的样子。
    此信传到北京,朝士异常激昂,给事中邓承修、侍读学士张佩纶,先後疏请乘此兵威,征讨日本,责问夷灭琉球之罪。
    诏付鸿章详议。鸿章复奏,海军未备,渡辽远征,不很妥善。
    朝廷此时,很体任李鸿章,见鸿章说不妥善,也就算了。这便是中日韩三国酿祸的远因,寻仇的近果。比较起三国的人材,三国的手段,除朝鲜提开不计外,一智一愚,一蠢一狡直不可以道里计。欲知智愚狡蠢,从何分别,告罪暂停,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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