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
    卷第三
    老杜《观打鱼》云:“设网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何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亦如《蕲簟》云:“但愿天日常炎曦。”故后人攻之云:“岂比法曹空自私,却愿天日常炎赫。”
    《宾客集》:“添炉捣鸡舌,洒水净龙须。”骆宾王:“桃花嘶别路,竹叶泻离尊。”此体甚众。惟柳子厚《从崔中丞过卢少府郊居》一联最工,云:“莳药闲庭延国老,开尊虚室值贤人。”只似称坐客,而有两意,盖甘草为国老,浊酒为贤人故也。梦得又有“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近于汤燖右军矣。余尝为《郊行》诗云:“江干食息呼扶老,木末攀缘讶宛童。”乃《古今注》“秃鹫一名‘扶老’”,《尔雅》“女萝谓之‘宛童’”也。又题一士人所居云:“但遣一枝居巧妇,不殊大厦贺嘉宾。”盖用《尔雅》注“鹪鹩俗呼巧妇”,《炙毂子》“雀一名嘉宾,言集人屋如嘉宾也。”乐天曾用“巧妇”对“慈姑”。
    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又云“任笔沈诗”。刘孝绰称弟仪与威云“三笔六诗”。故牧之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近人兼用之。临川云:“闲中用意归诗笔,静定安身比泰山。”坡云:“水洗禅心都眼净,山供诗笔总眉愁。”
    柳迁南荒,有云:“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太白云:“我如鹧鸪鸟,南迁懒北飞。”皆褊忮躁辞,非畎亩惓惓之义。杜云:“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愁来有江水,安得北之朝?”其赋张曲江云:“归老守故林,恋阙悄延颈。”乃心王室可知。
    靖节“欢言酌春酒,日莫天无云”,此处畎亩而乐尧舜者也。尧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乐者,惟贤者知之尔。钟嵘但称其“风华清美”,岂直为田家语,其乐而知之,异乎众人共由者,嵘不识也。
    老杜“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碪”,“九钻巴噀火,三蛰楚祠雷”,其书岁月也新矣。乐天云:“吴郡两回逢九月,越州四度见重阳。”“去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又:“前年九日余杭郡,呼宾命宴虚白堂;去年九日到东洛,今年九日来吴乡;两边鬔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其质直叙事,又是一格。
    “山阴野雪兴难乘,佳晨强饭食犹寒”,皆斡旋其语,使就音律。近律有“天上骄云未肯同,十年江海别常轻”,“花下壶卢鸟劝提,与君盖亦不须倾”,皆此法也。
    昌黎《送刘师服》云:“携持令名归,自足贻家尊。”苏州《送黎尉》云:“只应传善政,朝夕慰高堂。”诚儒者迂阔之辞。然贪饕苟得,污累其亲,孰若清白之为愈。
    旧说贾岛诗如“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来”,贯休“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皆经年方得偶句,以见其辞涩思苦,非若好事者夸辞,亦谬用其心矣。
    杜《夜宴左氏庄》云:“检书烧烛短。”烛正不宜观书,检阅时暂可也。退之“短檠二尺便且光”,可谓灯窗中人语,犹有未便,灯不笼则损目,不宜勤且久。山谷“夜堂朱墨小灯笼”,可谓善矣,而虚堂非夜久所宜。子瞻云:“推门入室书纵横,蜡纸灯笼晃云母。”惯亲灯火,儒生酸态尽矣。
    韦应物《赠李侍御》云:“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又《杂言送人》云:“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此可为用事之法,盖不拘故常也。
    子厚《晓行》云:“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又《放鹧鸪词》云:“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惜乎知之不早尔。
    柳《读书篇》云:“瘴疴扰灵府,日与往昔殊。临文乍了了,彻卷兀若无。”盖尝《答许京兆书》云:“往时读书不至底滞,今每读一传,再三伸卷,复观姓氏,在宗元则为瘴疴所扰,他人乃公患也。”
    梦得《送周使君》云:“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乃周彦伦答文惠太子问山中菜食云:“春初早韮,秋末晚菘。”此以两字用事者。《送熊判官》云:“临轩弄郡章,得人方付此。”乃用汉高弄印睨尧事。此一字用事者。
    钟嵘称张茂先,惜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喻凫尝谒杜紫微,不遇,乃曰:“我诗无绮罗铅粉,宜不售也。”淮海诗亦然,人戏谓可入小石调,然率多美句,但绮丽太胜尔。子美“并蒂芙蓉本自双”,“水荇牵风翠带长”,退之“金钗半醉坐添春”,牧之“春风十里扬州路”,谁谓不可入黄钟宫邪?
    张文潜《法云怀无咎》云:“独觉欠此公。”或传某生语,文潜自以欠字为得意。然梦得《送皇甫》云:“从兹洛阳社,吟咏欠书生。”乐天“可怜闲气味,惟欠与君同。”“得君更有无厌意,犹恨尊前欠老刘。”退之云:“今者诚自幸,所怀无一欠。”张何得意之有?
    举人过失难于当,其尤者,臧孙之犯门斩关,惟孟椒能数之,臧纥谓国有人焉,必椒也,其难如此。司马相如窃妻涤器开巴蜀,以困苦乡邦,其过已多,至为封禅书,则谄谀盖天性,不复自新矣。子美犹云:“竟无宣室召,徒有茂陵求。”李白亦云:“果得相如草,仍余封禅文。”和靖独不然,曰:“茂陵他日求遗藁,犹喜曾无封禅书。”言虽不迫,责之深矣。李商隐云:“相如解草《长门赋》,却用文君取酒金。”亦舍其大,论其细也。举其大者,自西湖始,其后有讥其谄谀之态,死而未已。正如捕逐寇盗,先为有力者所获,搤其吭而骑其项矣,余人从旁助捶缚耳。
    太白“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尊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东。”又:“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坐客三千人,而今知有谁?君不见孔北海,英风豪气今安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藜居。”此类者尚多。愚谓虽累千万篇,只是此意,非如少陵伤风忧国,感时触景,忠诚激切,蓄意深远,各有所当也。子美《除草》云:“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其愤邪嫉恶,欲芟夷蕴崇之以肃清王所者,怀抱可见。临川有“勿去草,草无恶,若比世俗俗浮薄”,此方外之语,异乎农夫之务去者也。
    《游山寺》云:“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山僧衣蓝缕,告诉栋梁摧。”本即所赋事,自然及于乘兴蒙尘,股肱非材之意,岂非忠义所感,一饭不忘君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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