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义和团大闹北京城 呆霸王夜走长新店
却说薛蟠见宝玉要出外去看,也就抢着出去,宝玉见他去时,便缩住了脚。这个明明是嫌他样装扮,耻与伍的意思。歇了一会,只见薛蟠带着焙茗进来,后头还着一个人,挑了一西瓜,放下便走。宝玉便问:“为甚吵闹?”焙茗道:“前两天爷说畏吃西瓜,小的到外面找,谁知四面张罗的,没找出一个来。刚才门口外面,来了两大车子,小的要和他买两固,他不肯也罢了,倒说这是什么中堂买的,你是个什么小子,敢来强买?”宝玉道:“是人家买定了的东西,不问是中堂不中堂,也不能向人家硬买。这是你的不是。”焙茗道:“我又不知他是买定了的,所以才问他一声。既是买定的,不卖也就罢了,何苦拿中堂来吓杀人。他既是那么凶,为什么薛大爷出去了,他连钱也不敢要,还代带送了进来呢?”薛蟠道:“这个本来是那位中堂买来送给使馆的,所以那些押送的人不敢卖。”宝玉道:“你怎么又买了来?”薛蟠道:“凡是我当大师兄的,说一声要这样东西,谁敢不送了来,还要化钱么!莫说是中堂的,就让是皇帝的,说要也要得来!”宝玉道:“才说攻打使馆的是一位中堂,此刻又说送西瓜给使馆的也是一位中堂,这是什么意思?”薛蟠道:“你那里懂得,何尝是要送他,不过借此要药死他们罢了。”宝玉道:“好奇怪,这西瓜那里药得死人?”薛蟠道:“西瓜是药不死人,下了毒药进去,自然要药死了。”宝玉道:“送他西瓜,自然是送整个的,毒药怎么下得进去?”薛蟠道:“用了法术,自然下进去了。”宝玉叹一口气道:“你为甚执迷到这步田地?我也没工夫各你谈了,你请便罢?”薛蟠道:“咱们不谈这个,请你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和我谈谈如何?”宝玉道:“我只看见你那个装扮,就不耐烦。”薛蟠道:“你不耐烦,我就侻了下来。”说着,便把头巾去了,坎肩儿也侻了,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此刻阔得狠呢!走到外头去,谁不让咱们三分。王爷、中堂,不过行一个平礼。其余的尚侍、京堂,在路上遇见我们,还要下车、下马呢。我就狠不懂你的气。在上海时,见了洋货也要恨,此刻我们和毛子作对,你又说不好。难道我们把毛子打干净了,没了洋货,还不偿了你的心愿么?”宝玉道:“你何以就胡涂到这样!我恨洋货,不过是恨他做了那没用的东西来,换我们有用的钱!也恨我们中国人,何以不肯上心,自己学着做?至于洋人,我又何必恨他呢?据我看来,他们那一班人,是有所激而成,你又何苦去入伙。你须知什么剪纸为马,撤豆成兵,都是那不相干的小说附会出来的话,那里有这等事!这些话只好骗妇人女子,谁想你这么个人,也会相信起来。你想想看,从古英雄豪杰创立事业,那里有仗什么邪术的?……”薛蟠不等说完,哈哈大笑道:“亏你还是读书人,连一部《封神榜》也不曾看过。难道姜太公辅佐武王打平天下,不是仗着诸天菩萨的法力么?”说的宝玉“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汉道:“罢、罢!你去干你罢!我也劝得没有话好和你再说了。还有一句正经话问你:你的那一笔款,我来的时候,本要和你汇了来,听吴入伯惠说有两家汇划庄,因为北边信息不好,己经停了汇兑;有两家不曾停的,又不知靠不住,所以没有汇来。伯惠说过,倘使这里平静无事,等用时,只要一封信去,他可以为设法。你看怎么?”薛蟠道:“我此刻也不要用,没有汇来也罢,不然你就拿去用了,也不要紧。”
    宝玉正要答话时,忽听得门外一片声喧嚷。一路进来,比方才那个卖西瓜的嚷得利害。宝玉正在吃惊,早见外面拥进了一群人,一般的都是红巾红带,手执单刀。当先一个穿着“孙悟空”圆补坎肩儿的,正是王威儿。一见了薛蟠,就嚷道:“叫我好找,那一处没有搜到,你却在这里。快去,快去!坛上有事呢。”说着拉了就走。薛蟠也不及和宝玉作别,只捞了卸下的巾、带、坎肩儿,被众人拥着,一哄的去了。
    这里宝王只是点头叹。息来宝玉从上海动身时,上海早就风声鹤唳。伯惠屡次劝他不要走,奈他急于要看看京师近日光景,亟亟要行,伯惠拦阻不住。他便把薛蟠所存下的粗笨到得天津,风声愈紧。据客栈人说:“京津火车,日间死怕要停驶了。因此在天津不敢耽阁,赶着进京。投到广升客寸,此时客栈里只有出去的人,那里还有进去的人。本来有投到的,也不招接了。因为宝玉是上海长发栈招呼了来的,只得接待。住得两天,客栈的人都跑空了,东家也要关门避难去了,这才搬到会馆里去。”
    初搬进去时,还有几个同寓,不上几天,也都走个一空。自此之后,夜间每每听到外面呼啸之声,有时房顶上也有人行走。玉本来也想另外搬个地方,或者仍旧出京。过得几天,有人来说,凡是搬走的,多半在半路上耽阁着,不能前进,又不能退后,更有两起在半路上遇了歹人杀死的。宝玉就想一动不如一静,只索在里住着再说。无奈一个人住了偌大一个会馆,未免寂寞,〔算〕计不如去打听薛蟠住处,把他邀了来同住。虽然他没有谈头,也还强似影相对。又想偌大一座京师,从何处去找这个人呢?薛蟠盐行,虽然交下了一个住址,此时却又翻检不出来。想起他在上海,欢喜贩洋货的,此地的货铺子,少不得总有和他往来的人家,因叫焙茗挨家去打听。
    焙茗奉命,打听了许久,那里打听出来?这天在前门外走过,看见一家大洋货铺子,却是关上大门,静悄悄的。焙茗暗想:我走过了好几遍,却不曾留心这一家。此刻门虽关了,里面有人也未可知,我何妨去叩门问讯。想罢,便上前叩门,不想恰好来了一伙拳匪,见他叩了洋货铺门,便说他是个二毛子,不由分说,捉了就走。幸得遇见薛蟠,救了性命。此是前话,表过不提。
    却说自这天之后,那些拳匪,更是毫无忌惮,成群结队的,在街上横冲直撞,遇见了衣服穿得窄小点的,就指说是二毛子,吓得焙茗不敢出门,就是会馆长班,也走个一空,只剩得一个姓张的头子,还在门房里住着听差。一到了晚上,那半匪便传出了那无奇不有的口号。更有那稀奇古怪的号令,也是出人意外的,天天花样不同。忽然一天传令不许洗澡,又不许晒景妇女衣服,说是死怕秽气冲犯了他红灯照的神法。天天或早或晚总有两三处火起,望着红光灯天,着实可怕。然而此时身在重围之中,只可宁心耐性的等着。喜得那拳匪不来搔扰,也就得过且过,只有焙茗耽惊受怕。
    一天,那长班张老头,到里面打扫院子,宝玉正在阶沿上站着闲看。因看见张老头须发如银,顺口问道:“老头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头儿道:“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了。”宝玉道:“好硬朗。”张老头道:“这两年不行了,前几年我上八十岁的时候,一天还可以跑一十来里地呢。”宝玉又问他近来这两天外头的消息。张老头叹道:“有什么消息呢?还不是在那里瞎闹!多咱一天外国兵到了,还不是咸丰十年圆明园的局面么。那时老汉才四十五岁。算起来,足足四十年了。他们太平得不耐烦,又要招两个洋兵来糟踏地方了。”宝玉道:“咸丰十年,怎么样个局面?我虽然书上看了点,总不及你眼见的清楚。何妨谈点听听呢。”张老头道:“事情隔了多年,我也有点恍惚了,不过那时候最大的事,是咸丰皇帝往热河跑了。怪可怜的!就那么一去,就没回京里来了。洋人他打进京,原为的是和皇帝誁什么约章,谁知打了一个空。你说奇怪不奇怪?要叫咱们中国人,打破了人家的京城,皇帝都跑了,现成的金銮殿,还不往上头一坐么?谁知他们外国人,并不想做皇帝,只把圆明园放了一把火,烧个干净,就那么走了。”宝玉笑了一笑,道:“这个消息被义和团听见了,又说咱们是二毛子,造他的谣言呢。前天我一个朋友从天津跑了回来,说起天津,此刻闹的兵荒马乱,大沽炮台失守了,天津城也破了。有一个洋将官带了多少洋兵,要打进京来,走到杨村,不得前进,还不是咸丰十年的老样子么?”宝玉道:“你倒也明白,又是本京里的人,为甚不欢欢他们呢?”张老头儿道:“那里劝得听!就是我自己的孙子、重孙子都在那里义和团,我还禁压他不住,何况劝别人呢。他们懂得什么?便是我老汉,从前也是糊里湖涂的,里懂得什么叫个外国因为郭大人做钦差的时候,我跟郭大人走了一趟英国,又跟着到过法国;回来之后,又跟张大人到过美国,这肚里才明白了。不然还只当咱们中国是一国,他们外国也是一国罢了。那里知道有许多国度呢!”宝玉道:“怪道你说话狠明白,原来是狠见过世面的。”
    说话的,又隐隐听见外面一阵枪声。宝玉道:“这近来天听见枪声,总说是攻使馆。这叵叵一个使馆,攻了这些时候,还攻打不下,那法力也就可想了。”张老头儿笑道:“就是这个话呢!他们老说不怕枪炮,那政打使馆,被洋枪打死的,也不知多少。好笑他们自己骗自己,拿着一杆来复枪,对着同伙的打去,果然打不倒,人家就信以为真了。谁知他那枪弹子,是倒放进去的,弹子打不出来,放的就同空枪一般。旁人被他骗了,倒也罢了,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以果然不怕枪炮了。最可笑的,使馆里被他们攻打,自然也回敬。无奈使馆里面,没有许多枪弹子,便设法到外头来买。他们却拿了毛瑟枪子去卖给洋人,只说他拿了去,也打不死我们的,乐得赚他的钱。你说笨的可怜不可怜!”宝玉道:“既然要同他作对,还要和他交易,也不是个道理。”张老头儿道:“屺但这个,天天往使馆里供应伙食、煤、水的,不都是这班人么!”说声末绝,只见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一把拉了宝玉,便到房里去。
    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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