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八回 谁能遣此月下弹琴 未免有情舟中感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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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说莲因住在劳家定计捉奸,夏楼全不晓得,果然去弄出事来。初六清早,香公就急忙忙的奔到劳家,说道:“二姑姑不好了!昨晚三鼓,这个夏楼到庵后跳墙过来,到你床上强奸佛婆,给佛婆将他把住,喊起来,我忙到竹房里看,便拖祝大师太也就进来,一见夏楼,便说他忘恩负义的人,恨的什么似的,一顿打,我也就进去,把他拉祝刚刚外边甘老三弟兄经过此地,听得里头夜深喊救,只当是强盗抢劫,就打门进来。
那时我一个人正挡不住姓夏的,给甘老三几弟兄把他拿住,捆了起来。他就慌了,说道是你约他的。甘老三那里信他,一阵的乱打,甘老三就要送官。后来幸亏劳二官走过,进来再三解劝,罚他三百两修庵银子,又给佛婆五十两,另罚四十两请众人的。教他写一张甘结,自此以后,永远不管白衣庵的事。又怕他懊悔抵赖,老三就逼着他写了字条儿,到家取了银两,方才放他。他有一张纸条儿,说是二姑写给他算凭据的,现在劳二官处。说二姑就回去,要问问呢。”玉成向莲因笑道:“果然好计!快去罢,你就同老师太说,昨儿因听得袁老爷的死信,我留你住在我家,差人到城里我母亲那里去打听消息,所以未回。今袁家要妹妹去哭临吊丧,恰遇着这件事,恐怕夏楼夜来暗算,所以把行李搬到袁家去,暂住几天。一者帮袁家的忙,二者尽妹妹的心,三者避姓夏的祸,你师父无有不应承的。行李东西,就叫劳二替你拿了来罢。到了此间,再作道理。”莲因道:“多谢姐姐,我就这么着。”又低低的附耳道:“我们昨晚定计的一节,千万不要告诉人。”玉成道:“这个自然,你去罢。”莲因就随着香公去了,到了午刻,劳二果然把行李带回,佛婆也来了,带着行李,玉成道:“妹妹呢?”劳二道:“他还要同师父师姐说几句体己话儿,随后就来了。”佛婆也恐姓夏的报仇,不肯住在庵中,要跟着二姑姑避避,二姑姑允了,就请老师太找一个替人,佛婆愿出一两银子给他。玉成道:“妹妹去怎样说?”劳二道:“他说昨晚得了姓袁的死信,我家就留他住下,打听消息,城里回信出来,要他进袁府念念经,穿穿孝服。姓夏的事并非约他的。他师父说既不约他,你为何有凭据在姓夏的手里呢?二师太道:‘这有个缘故,须到里头去说。’当时就把行李收拾,打发我拿了先回,他以后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今日甘老三弟兄,倒分了四十两银子,他送了我十两,夏楼也许谢我十两,这回尚未送来,说改一日再送,一准有的。
佛婆到便宜他得了五十两,盘费尽够了。又罚送庵里三百两,为修理的费。二师太给姓夏的笔据,给我取在身边。你说要还他不要还?”玉成道:“不要还他,你只说遗落便了。”劳二笑道:“只怕十两头不得到手。”玉成笑道:“有了十两,还要十两,你也太贪了,你昨儿怎么去捉呢?”劳二道:“昨夜我们四个人到那里,不过半夜光景,走到了,便听见里头喊捉强盗,他三人便打进门去。那时当家的通通起来了,听见外边打门进去,真正疑心是盗,吓成一团。以后老三告诉明白,说是捉奸的。莲根认得老三,说:‘快来帮我捆这害人贼。’于是当时就捆绑起来。夏楼叩头求众人不要声张,我便进去做好做恶假劝了一回。老三要罚他五百两银子,我就再三的说方才一共罚了三百两他在这三百两内要谢我十两,所以把我这十两扣起来,取来二百九十两。甘老三又要他一张甘结,方才将他放了。”
说着,只见莲因进来,玉成笑道:“幸亏妹妹想这妙计,他已经都告诉我了。你进去同老姑子说的什么呢?”莲因笑道:“我也乏极了,我们喝杯茶坐了讲。”于是走到里面坐下,劳二倒了一杯茶来喝着。莲因道:“我到里面同他师徒二人说,这是有关庵里的名声,所以进来私谈,他昨儿怎样的引诱,我初时不肯,他说不妨事的,莲根本是我的相好,已经二年了,当家姑姑也晓得的。我因嫌大师太粗俗淫荡,所以要交结上你,就好将他弃了。”玉成道:“他这字据你给他看过么?”莲因道:“我就把凭据取出来,莲根看了恨得了不得。说这等没廉耻没良心,把我的丑出尽了,还要嫌我。”玉成笑道:“后来呢?”
莲因道:“我就同莲根说,夏楼这般引诱我,我初时尚肯顺从,后来晓得有姊姊在里头,我所以不肯回来,岂知弄出这等事!”
莲根听了我的话,师徒二人,倒反感激我。叮嘱我莲根的事,不要提起。你就进一趟城,停几日再来罢。他恐怕我没钱,倒给我十两银子,我也收了。这回子费了姐夫的心,我就送给姐姐买些花戴戴罢。他的凭据我就交给师父,倘日后有什么枝节,就把这个纸儿搪塞他的口。”玉成道:“这倒罢了,你又送这个十两,不能受的。”莲因道:“我同姐姐还分你的我的么?况且我还要费姐夫的心,有什么顺便的船,来了回去江苏最好。”
玉成道:“这也容易,妹妹把这银子收好,做做盘费罢。”莲因道:“我还有呢,况且佛婆还有五十两在我处,姐姐不收,就生分了。”玉成无可奈何,只得收下。因道:“你给姓夏的字条儿在二哥身边,我来取给你毁了罢。”莲因想了一想道:“其实也不要紧的,今事已败露,不独你我知道,我又要去了,凭他去罢。回来姐夫去送还他,又做了人情。听说他也要谢姐夫呢,就把这个去领十两银子,又全了情,又得了财,于我无损一毫。
他得了这纸儿,还当凭据呢。”玉成道:“这么着也好。你怕还没有吃饭,我已叫佛婆去端整了。我也等你,还没吃,昨儿剩下的菜已走味了,所以做了新鲜的素菜,况且这个月我是吃地藏三官素,也做了姑子了。”莲因也笑起来。于是大家安排吃了饭洗脸嗽口毕,劳二就去把这纸儿还给夏楼,换了十两。夏楼倒反感激他,说莲因实在可恶,叫他住在庵中,不能安乐。
你们是荐送来的人,给他一个信。”劳二道:“他昨儿因姓袁的身死,今儿已进了城了,据说还要守丧,断七后再到庵中呢。
看他这个心计颇工,你也要留心才是。”夏楼叹了一口气,叮嘱劳二莫告诉人,劳二答应着回来,把这话通告诉玉成、莲因。
银子也交给玉成收好,大家欢喜。莲因就商议回去一节,劳二道:“自己雇船,要走就走,可以办得到的。若是要省些,只得乘别人的便船,就也不能性急。且在吾家暂住几日,我去打听,倘十日内有便船,就等他几时。若没有便船,随便几时好走的,包在我身上,办得妥妥当当便了。”莲因想了一想道:“也好,费心就是了。”于是莲因瞒着人,就住在劳家,同玉成谈谈,倒也不嫌寂寞。到中元这日,劳家也祭祭祖先,莲因正为不得船只,心中忧闷,再请劳二去打听,说:“倘然再没得便船,就同我雇了一只罢。”劳二道:“几日来留心打听,实在没便,且再住几日看。若自己雇船,就太费了。”玉成道:“你且再去到驿上,或者船行里问问,朋友那里可以托托他们。”劳二也就去了。
一日无事,到次日夜深回来,玉成、莲因尚在谈天,未睡。
问道:“这事怎么了?”劳二笑道:“也巧极了,但恐怕不是。
我要请问二姑姑,你有一个姓白的认得么?”莲因道:“白什么呢?”劳二道:“叫白子文单名一个凤子,是这里的榜下知县。
现在选了浙江钱塘县,要去赴任。行李通下了船,十八一早就要走的。他船中带了家眷,你就同太太一处,佛婆同老妈子一处。他本要用一个江南人,佛婆若伏侍太太,就不用船钱了。
你不过用二三两银子,谢谢船家同老妈子就是了。”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并没认得什么白子文。”劳二道:“据他说是认得你的,只怕不是你,若果是你,他就肯同去。”莲因道:“实在认不得,也记不起了,他怎么说认得呢?”劳二道:“也不知道,他说金环姑,恐怕就是金翠梧,叫我来问你,若是了,请你明早就去见他。”莲因想道:“翠梧是我在惠山时候的名字,他既然晓得,或者曾经一面,至今忘了,也未可知。”因道:“怎么说起环姑来呢?”劳二道:“他问你出身,我告诉他的来历,今改名莲因的。”玉成道:“妹妹从前取过翠梧的名字么?”莲因道:“我本来名翠梧,环姑是别人叫出的。”劳二道:“不论认得不认得,你明儿就去见见他,或者见了面想得出的。”玉成道:“也是,横竖进城去,近要轿子,也费不上三钱银子。”于是计议定了。
一宿无话,次早,劳二雇了肩舆,就命佛婆跟着指引了地方。一径进城,到晌午,就回来了,出了轿,莲因笑容可掬的进来,命佛婆付了轿钱,打发回去。自己走到里头,玉成接了出来道:“看妹妹欣欣然的,认得姓白的么?”劳二也就进来,莲因笑道:“有一个转弯呢。那年我在惠山,相识一个姓韩的,白老爷是姓韩的朋友,曾同姓韩的来见过几面,那里记得呢?
刚才说起,才晓这靴儿里的袜。问了一回我的踪迹,他也替我悲伤。就说我若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早来看你了,今要回南,尽可以一船同去。若还是做姑子,他到了任,就在西湖上同我设法。就命我去见了太太小姐,太太倒也和气,说同行最好,路上有伴儿,可以谈谈。你这佛婆就留给我罢,也好伏侍你的,到了那里,你没人,也好暂时用用。我就通都应了。太太命我回来收拾行李,他就有人来抬去。明早,我一径下船,他打发轿子来接。”劳二道:“这也巧极了,我就来收拾。你的铺盖,也给他一起取去,你就同你姊姊睡罢。佛婆就叫他押着行李下船,住在船上等你,不必来了。”莲因道:“倒也简捷。”于是便把行李收拾起来,方才完毕,白家已遣人来了。莲因就命佛婆押着同去,就住在船上。只是玉成姑娘聚了几日未免又有离别之感,夜间灯下谈心,说不尽万种缠绵,一腔悲感。连劳二也伤心起来,落下几点眼泪。莲因道:“姐姐的好心,我不用说了。就是令堂太太,待我也是极好的。这回子已不及别他,务乞替我谢谢。我到了那里,倘有寸进,我前回所约的断不食言,请放心罢。我到了就有信来,以后的信要时常寄的,但是我的命苦,料不定后来,不知道此别以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你回来听我的信罢。万一不幸死了,姐姐就是我的亲人了,我也有梦给你呢。”说着便哭了。玉成哽咽了一回,说道:“罢了,妹妹明儿走,要吉吉利利的,倒只管哭,说这些话。”莲因道:“言为心声,那里禁得住呢?”玉成道:“你有小照,给我一张么?我也有一张三寸的照相给你,将来记念时,大家看看。”莲因道:“阿呀,我倒忘了。”便将常带在身边的小照,取出一张给玉成。玉成也把照给了莲因,彼此带好。二人直谈到四鼓,方才睡下。
次早轿子就来,伺候洗脸茶水。莲因吃了些点心,一面哭,一面告别。玉成噙着泪,也说不出话来,送他上了轿。莲因哭道:“姐姐保重,我去了。”玉成一句儿话也不能说,试了几试,只叫得一声妹妹,就哽咽着了。正是:青山红树黯离情,话别临歧百感生。珍重万千惟两字,大家相对各吞声。
莲因乘舆到了船里,白公同太太已在那里等了。莲因就进去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挽他起来,又同秀芬小姐见过礼。那小姐别号萱宜,人极风流。佛婆出来接着说道:“姑姑的行李在那边船上,小东西通在小姐房舱里。”就同小姐一起住,刚刚两个小榻,一张小桌儿。太太的房舱在中间,同老爷也是两个小榻,不过多放一个桌子,四个小枕。莲因走去看一看,倒也清洁明亮,心里感激不荆一回子吩咐,开船。舟子就烧起顺风纸来,放爆竹,打金锣,点香烛。因一路多水浅之处,船也不大,后面一船是行李,同两个仆人,派着一个账房师爷督押着。舟子进来讨了赏,解维开船。两岸绿树青山,芦芽荻笋,说不尽的景致。子文太太小姐等,在船中无事,吃了饭,就与莲因谈心。太太道:“你把从小至今儿的事,说给一遍我们听听看。”莲因就详详细细的告诉一遍,说到被袁姓买去之后,被大娘娘折磨,及出来落发的一节,大家叹息,赔了几点泪。
莲因又哭了一回。一日,同子文谈了一回诗词,又谈了一回交情,渐渐讲到秋鹤,莲因便急问消息,子文道:“他已经两年多不给我信了,今年春我寄他家中一封书,也不答。后来方知道他初起在交南大营,旋到了日本。后来同一人到俄罗斯去玩的,据说要三年才能回来呢。你今番到他那里恐怕也找不到。
不如同我到了杭州再议。”莲因道:“多谢老爷,只是没得图报。”
子文道:“我同秋鹤是一人之交,他的相好,就是。。”说到这里,觉得说造次了,就改了口道:“劝劝,也是应该的。你莫说这生分话儿,也不许叫老爷,只叫我号罢。”莲因道:“我出了家,是红楼梦上所说的槛外人了,不能学当时在惠山的样儿,怎么敢称老爷的号呢?”子文道:“你这么着,我不依。”
莲因道:“天下没得这个理的。”白夫人笑道:“据我看,你也不必叫老爷,也不必叫号,你既同秋鹤叔要好的,他又同他换贴,你就叫他一声伯,叫我一声嫂,你道好不好?”子文道:“太太的话好极,你以后就称我伯伯,你再不依,我就恼了。”
莲因只得告了一个罪道:“遵命。”子文向太太道:“他待秋鹤的情,是我深知的,真是海枯石烂,万劫不磨。因秋鹤没钱,他的娘又贪,只想人家挥霍。他反劝秋鹤少去,心里好不在常常见面的。秋鹤结交他长久,不知他背地里反赔了多少钱,受了多少气。秋鹤待他也好,口口声声总赞他多情,有忠心,岂如因缘仍旧不成,可见寒士的苦。”莲因听着眼圈儿就红了,子文道:“有什么伤心,可惜秋鹤今儿不在家中,否则我就送你到他家里。他的太夫人最爱人恤下的,夫人老老实实,从不肯给人没脸。到了他家,虽不比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比那在袁家及做姑子的光景安乐十倍呢!”白夫人道:“这袁家住在那里?”子文道:“你不知道么?就是西牌楼的袁小儿,他的怕老婆也算有名儿,见了影儿就吓得小鬼似的。这番死了,又无儿子,恐怕这妇人不能守呢。”说着,船后开上饭来,大家吃了。
洗脸漱口毕,子文规矩,吃了饭必要睡一回子的。夫人就同莲因到小姐处谈谈,到了晚间,又谈了一回佛家禅语。秀芬小姐也走来,原来那秀芬年纪只十四岁,文字上虽不甚精,也楚楚可观。上年请了一个琴师学得一手好琴。小姐又是聪明,食古而化,因道:“莲因姑姑,我父亲说你会弹琴的,可否请教一曲?教导教导。”莲因道:“小姐说这句话想必是圣手了,我先时也曾学过几套,可知道这个东西,实在要时刻不离的。古人说得好,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如今已是抛弃了足足三年,非但没弹过,且琴的面也没见过。手上的皱也脱子,勾挑拨打的手法也散了。五音宫徵也忘了,要弹一曲,教我何从下手?
小姐的琴可在这里,倒请教小姐教我一曲罢。”小姐道:“可惜不佳,姑姑既是知音,我来学弄一曲,请指教指教。”子文道:“甚好,你看月儿已经上了,又在水天阔处,可到船头上去弹罢。”小姐就命老婆子到老爷房舱里取了一张冰纹琴来,解开了囊,并无琴台,就在船头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掇了一个凳坐了,把琴放在上面,莲因就替他焚了一炉百宝梦甜香,子文夫妇坐在后面,莲因也端了个短杌坐在侧首。小姐把琴和正了仙翁,弹了一套,但觉得冷然悄然,音节入古。莲因喜道:“这是月儿高调,果然神化。小姐这等雅奏,真是江上峰青,压倒广陵散了。”子文道:“这套好似你以前在钱姑丈那里赏荷时节弹过的。”小姐道:“那日弹的是平沙落雁。”子文道:“当日你先前弹的一曲是不是?”小姐道:“当日先前弹的是杏坛操。”
白夫人笑道:“你不要同他去说,我们都是牛,那里知道呢?”
说得大家笑了,莲因道:“这琴的曲句也极好的,就是这杏坛操,觉得幽冷得狠。小姐你可否也赐教一套!”小姐道:“这是初学入手弹的,我来重和了一和再弹。”于是和准了弹出来,莲因击节道:“拜服拜服,小尼要五体投地了。”子文笑道:“幸是小尼,若是小僧,便要赶你上岸。”白夫人也笑了,子文又道:“好像比前日的少于几句?”小姐笑道:“这是一定四句,怎能少几句呢?若少了几句,就是无弦琴的弹不成声了。”子文道:“是怎样四句,翠梧说得这么有趣?”莲因笑道:“伯伯不知道,我来写给你看。”就起身走到房里去,那边小姐也就把琴收好,香炉也放好,老妈子把桌子等收拾好了。大家到中舱里来,莲因笑嘻嘻出来,把写出的交给子文,子文一看,只见上写着孔子的杏坛操。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衰草间花满地愁。
子文道:“真个好,这句幽古旧冷,感慨遥深,别有一般神韵。回来船中无事,你们可以拟制几曲,谱入琴中?”莲因笑道:“伯伯这句话儿,似是而非,制了曲句,果然可以入琴,但是琴韵不在曲句上头。弹琴一道,当以心就声,不能以声就句。弹到那里,自然有那里的声音出来。譬如落花春院,长日间庭。琴里的趣味,自然有八个字的光景。若是长河嘶马,大漠呼鹰,则又是一般边塞上雄壮悲凉之气。所以琴曲中往往有有声无辞的调,能将精义入神贯通融熟,便有化境出来,圣人所谓和声依咏,就是这个意思。若因琴中之音,求他辞句,这是门外谈禅,未免穿帮了。”小姐道:“姑姑所论真是知音,如何不弹一曲呢?”莲因道:“从明儿起,我得空就再温习,小姐要教我呢!”白夫人道:“好,你们没事,就讨究这个罢。”于是大家安歇。
自此莲因同秀芬日日弹琴,本来是个名手,一经习练,六七日便纯熟起来。子文无所事事,便与莲因谈天。一夕舟泊王官渡,无心中又谈到秋鹤,子文道:“秋鹤待你是好的了。”莲因道:“他是情深,我是命保落花飞絮,空触离怀,又怨得谁呢?”子文道:“他自你嫁后,忽忽若痴,说从今吐弃凡庸,不作花间冯妇,他曾有感怀诗十二首,为你所作的,你看见么?”
莲因凄然道:“什么感怀诗?我倒不知道。咳,伯伯,我嫁了就是在地狱里,那有重见天日的工夫?他念我也无益了。”子文道:“这个诗我倒有呢,是他寄我的。”莲因道:“快给我看看。”
就流下泪来,白夫人道:“可怜见的,就给他看罢。我也听听,到底怎样的好?”子文道:“你不知道,当时秋鹤结交他的时节,有两首定情诗。我要看秋鹤已经忘了,说我同你到翠梧那里看去。岂知到了他家里翠梧不给我看,这回子翠梧要看也容易呢,只要把定情诗给我看了,我就把那个给他。”莲因道:“果然失去了。”子文笑道:“这是我也失去了。”秀芬道:“都是没什么要紧的,姑姑就取了出来罢。”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就取来,你们莫告诉人,这是丢脸的。”说着,就点子蜡,到文具箱里头开了锁翻子一回,取出来,送到桌上。说道:“你们看去罢,也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子文看了一看道:“他说两首,原来有五首呢。”看他题目写着:“惜余春馆本事诗,即呈主人珍贮。”
因念云:
银烛高烧拥艳妆,红楼我辈任清狂。含情背众飞眉语,私意亲郎泄口香。拉杂琵琶花四座,风流裙屐酒千觞。雨声如沸歌声急,(大雨时正)送客留髡夜未央。
子文笑道:“你原来如此,所以不给人看!”莲因羞得了不得,秀芬听了也过来看,子文笑道:“这是无题诗,你看不得呢!”秀芬一定不依,子文本来膝下无子,就是这女儿极宠爱的,只得给他看了。再看第二首云:平生艳福几经消,花下雏莺苦苦邀。
子文笑道:“好一个苦苦邀,究竟怎样邀法?”莲因道:“人家给伯伯看了,自有这等说,快看下去罢。”子文又念道:醉态支离欹枕畔,春心荡漾到眉梢。鸾簪斜插双梳鬓,鸳带初松一捻腰。
子文看着莲因笑道:“醉态春心,拔簪解带,也形容得太过了。”莲因把衣袖按着脸,臊得要命。白夫人笑道:“你念下去。”子文又念道:灯下依稀相对处,纵非真个也魂消。
子文笑道:“不但秋鹤,我读诗的也要魂消了。”又念第三首云:喁喁絮语夜三更,万种缠绵可奈卿。
子文笑道:“我有四个字批语,叫酣畅淋漓,就是万种缠绵的考语,你道是也不是?”又念道:不易删除惟绮习,最难羚捺是柔情。妆慵故惹萧郎急,促睡生防小婢惊。
子文笑道:“本来要大方些,怎么促睡起来?”又念道:百和香浓心已醉,今宵鸳梦许谁成?
子文道:“真个好诗,怪道翠梧不给我看,原来有许多典故。”莲因笑道:“看了诗,就有许多编派。”子文笑道:“谁叫你造这样典故出来?”因又看第四首道:低声羞涩唤郎眠,一笑搴帏态更妍。
子文拍案道:“好个低声唤眠,好个搴帏一笑,当日情景如画。”莲因羞得走了开来,到房舱里去。白夫人笑道:“人家做了姑子了,搁得住你还要同他打趣!你只管念罢了。”秀芬道:“我来读下去。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秀芬不觉也笑出来,因又念道:柔肌锁艳尘难涴,痴梦留痕蝶亦仙。
齐把穷愁收拾起,狂名任诮海棠颠。
子文道:“诗真做得好。秋鹤这枝笔,令人爱煞。”又念第五首道:一夕相思债已酬,会真诗句忒风流。晓窗鸳枕人双壁,子文道:“描情描景,香艳极了!这句谁也做不到!”又念道:绣阁蟾魂月一钩。睡去懵腾交叠臂,起来憔悴懒梳头。者番好合非容易,多谢梅花作蹇修。
子文笑道:“翠梧梅花作蹇修,可就是友梅么?”莲因只得臊了脸出来,笑应道:“是,可将这感怀诗快给我看罢。”子文笑道:“这回子你臊,看了感怀诗恐怕你要哭呢!”因在书箱里捡了出来,说道:“你看罢。”莲因把定情诗收好了,就将感怀诗展在桌子上,秀芬小姐也拥上去看。莲因念道:客窗风雨病潇湘,青鸟传言欲断肠。疑是梦中逢姹女,可怜镜里作情郎。
莲因不觉眼圈儿红了,又念道:
离怀密裹推心怨,香誓重征澈骨凉。再见何时须隔世,碧天银汉路茫茫。
莲因便哽咽起来,子文道:“何如我?我晓得你要伤心的。”
秀芬道:“真难怪他!”停了一回,莲因又念道:特向红楼别个依,催妆诗句尚从容。防人饶舌瞒将嫁,怕我伤心赚再逢。
莲因看了这两句,不觉双泪垂垂,哽咽得不能念了。秀芬在旁边也陪着几点泪,子文在那里擦眼,白夫人道:“什么诗,大家淌眼抹泪的哭?”子文强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看莲因还在那里哽咽,好容易劝止了,又念道:万古销魂情切切,几回忍泪语喁喁。愿卿珍重鸳鸯谱,玉刻双璋一品封。
秀芬道:“好诗!有情有景,他还当是姑姑佳偶风流,望你生子做夫人呢!”子文道:“他何尝不是这个心?背地里总同我们提及,说环姑有人娶了去,倒完了我的心愿,也是一桩好事。
但要望着他好合同心,将来生了儿子,做夫人呢!那里料到今儿在我船上做姑子?”白夫人道:“你看莲姑哭得似泪人儿了,秀儿你劝劝他。”秀芬因劝了一回,莲因又念道:访艳曾敲月下门,等闲欢笑洽春温。新弦檀板歌双叠,小?Y梨花酒一樽。身世浮沉原是梦,性情契洽了无痕。佩环声杳红窗远,宛转蓝桥望断魂。好事从来易折磨,彩云摧散奈天何。
春风玉笛王孙怨,秋雨瑶闺子夜歌。几辈笑频如意少,中年遭际感怀多。愁肠百结难消释,怕驾星桥再渡河。
红抹斜阳惨不欢,者番离别太无端。因缘泥絮三生了,消息梅花一点瞒。纵可凌风难化蝶,谁能缩地竟翔鸾。临歧已怪行踪促,尚对娇容仔细看。
莲因又哭了,秀芬道:“好个消息梅花。”白夫人道:“仔细看这一句诗,我却听得出。”子文叹道:“阑香嫁去,碧玉难留,这等情景,秋鹤真是可怜呢!”莲因听了,愈是无声之泣,秀芬也噙着泪道:“爹爹不要提从前事了,姑姑的肠子要断了!”
停了一回,莲因渐渐止痛,又念道:
一丝欢梦渺如尘,崔护重来转怆神。曾谱鸾笙通絮语,枉修鸳牒订兰因。阶前红豆抛幽恨,洞口夭桃?s好春。早识海棠难嫁我,当时懊悔见真真。早将慧剑斩情魔,孽海风骄又起波。
北里无缘休问鼎,南山有鸟误投罗。侠肠忍被昆仑笑,色相防遭法秀诃。自恨自怜还自悔,愿参禅悦礼维摩。
莲因叹了一口气道:“咳,一片痴情,我负了他了。”秀芬道:“你也出于无奈,不能怪的,你再看下去罢。”莲因又念道:缚茧春蚕太可怜,柔丝已断尚缠绵。红愁绿惨灯前泪,花影钗声梦里缘。帘外三分无赖月,心头一点有情天。
秀芬道:“好诗!无题化境了。”又听莲因念道:重违素志成摇落,碧海深深恨未填。刘阮相思百念从,红裙若个肯怜才。本如燕子无家别,空赚鹦哥有约来。镜里花枝新眷属,眼中楼阁小蓬莱。媚妆人远平安否,一梦何尝笑语陪。
秀芬击节道:“好沉痛句子!”莲因又哽咽起来,把巾儿在眼上鼻上抹。秀芬道:“不是感怀诗,竟是堕泪碑了。”子文道:“看底下一首更好呢!”莲因又读道:玉人淹卧病郎当,子文道:“你害病了,几时怎么起的病?”莲因道:“当初认得秋鹤时节,因汤家娘给了我气,卧了一日,夜间又不掩被肮脏了身子。足足病了一个月,姓汤的那里肯管?真是幸亏秋鹤。”说着眼圈又红了,子文道:“你念下去,也做在那里。”
莲因又念道:
减寿甘心祷上苍。
秀芬道:“他的情这么重,替姑姑借寿起来了。”莲因的泪那里还能禁得住,带着哭念道: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
莲因就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子文等也无不酸鼻。过了一回,子文道:“念下去呀。”秀芬道:“你看他哭得这个样儿,再能念么?我来念。”因道;支离骨瘦多情玉,欢喜春回续命汤。记得叮咛求设计,早离苦海买红妆。
秀芬噙着泪,觉得荡气回肠,不能卒读,因道:“我不来念了。”莲因只有出泪的分儿,更不能念。子文道:“还是我来念给你听罢。”因念道:书帏炯炯一灯青,独坐支颐半醉醒。旅馆人孤风送析,秋宵曲苦雨零铃。琼萧嫩压双枝玉,华发重搔两鬓星。冷抱寒烟心事重,腰肢消减剩伶俜。平生枉赋白头吟,从此天涯万里心。
丹桂香浓秋寂寂,绿杨信杏夜沉沉。文萧虚愿题红叶,司马新愁托素琴。一自知音人去后,西风憔悴到而今。
莲因已是哭得气少丝微,泪盈一斗。背了灯,躺在白夫人旁边小榻上。把衣袖蒙着脸,老妈子同佛婆见了这个景儿,哭一回,念一回的,也不胜诧异。白夫人虽不深知诗中趣味,也觉得有些难过伤心。秀芬极赞好诗,子文道:“言情之作,这枝笔也算登峰造极了。不过太露,少些含蓄。”白夫人道:“通是你惹得莲姑儿这样哀痛。”因又劝道:“好人儿不要苦,你到了浙江,那知心人必要回来的,就叫他来同你会会,可算死别重生,你的心愿也慰了。”莲因止了哭道:“好嫂子,我不过想着大家的遭逢不偶,受这些悲欢离合的苦恼忧烦。我这回子已经出了家,绝丁妄想,就是他还要我,我也不好意思。况且他有父母妻子,要我这姑子去做什么呢?我心里头打定主意,倘然再可以相见,就与他谈谈心,知道大家的苦楚。若还要我似先前同他相处的样儿,走到私欲的路上去,便是我罪上加罪了。
我就受受暮鼓晨钟的滋味,在法王面前忏悔忏悔。求菩萨慈悲,给我们来世好处,这便算我的结果呢!”
说着,子文已命佛婆送上几把手巾来,各自擦了脸。莲因要把这诗抄出来,子文道:“不必抄了,他这诗本是给你的,你看见上下款么?你就拿了去藏着罢,也是一件好东西。”莲因心中欢喜,就在桌儿上取来,看后面果有几行小跋云:“余因友梅得识惜余春馆主人,相聚二年,愁多乐少。每值画楼薄醉,小阁疏灯,细数生平,各有身世沉沦之感。屡思脱籍,力薄难胜,惟有伤心叹息而已。丁亥中秋后一日,重访妆楼,已为大腹贾娶去。侍婢金儿,以画幅折扇交还。问临行何言?则惟以珍重相勉,谓不告而别,恐多情人为薄命断肠也。呜呼!后约落花,前情流水。玉箫再世,本属虚无。金屋今生,几如梦幻。
用赋七律十二章,拉杂摭愁,以当穷途之哭。万一此诗传去,示我同心。恐一幅模糊,不辨是血是墨也。秋鹤并记。”莲因看了这个跋,又是呜咽了一回,便就收拾起来,去藏好了。
白夫人笑道:“今儿你们不是读诗,是哭诗,倒也别致的。”
秀芬笑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子文喝道:“小蹄子,女儿家轻轻年纪,说出这个话儿来,臊不臊?”秀芬走到母亲处粘在怀里哭起来了,白夫人就同他擦泪说道:“好心肝不要哭,这有什么呢?”因向子文道:“你这老子总是这样,当管不管,你好哭诗,他就哭不得么?”莲因道:“伯伯你不知道这个情字,非是邪僻的。人生世上,谁能无情?忠臣之忠,孝子之孝,节妇之节,义士之义,均从情字上生发出来的。就是圣贤治国,自诚意正心以至治平,非有情者不肯为之。尧舜之畴咨,孔孟之胞与,不过为情有难,故甘为劳苦而不辞,若不然,就是洗耳之巢许,耦耕之沮溺,凭世上人民水深火热,他一律不管,这是不可同群的鸟兽,可以算得无情了。若夫五伦之中,均须以情字维系。仅把男女之爱,当作情字,虽亦包括在里头,然犹见其小至于桑濮淫奔,草田邂逅可谓之邪,不可谓之情。所谓情者,有正无邪,有公无私。一涉私邪,便是毫厘千里。今世界上无情的人,往往将一个礼字,一个理字,抵敌情字,岂知有情者有礼有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又云本至情以合理,情与礼,情与理,本浑为一。被假道学的人故意胡闹,饰非遁词。把他生生辣辣的勉强分开来,真是小人之智。又有一等尖刻之人,看他面上放着忠厚和平的样子,但他暗里的存心,处处要先人一着。一事一节,必占便宜,必操胜算,但先求自家无累,纯盗虚声,不肯屈己救人,鬼域其心,春风其貌,这真是阿鼻地狱里出来的游魂,连情屁都也没得了。”白夫人、秀芬反笑起来,子文说道:“你做了几个月的姑子,倒长了这些见识。这回子参起情禅来,我倒不及你的透深显露。”莲因道:“这是真的,就是伯伯这番携带我回去。若是无情的,他先要顾恤自己吃亏,那里肯把我这系而不食的匏瓜携去呢?”说得子文、秀芬皆笑起来,秀芬笑道:“姑姑的头光光的,正似匏瓜。”莲因笑道:“妹妹受了委曲,我替妹妹在伯伯门前强辩,折服折服他。要他晓得我辈巾帼中万万不可无情的,这就算是替小郎解围了。”于是大家一笑,正说着,只听得当当几声,白夫人道:“不好了,已经两下钟了,我们睡罢。”于是各自归房安宿。
莲因在枕上辗转不寐,一回叹气,一回哭泣,秀芬初时听见了劝他,后来睡着了。莲因直到东方将白,方才睡去,朝暾入舱,尚瞢腾不醒。秀芬已是起身在那里,穿衣,忽听莲因大哭起来,秀芬惊问道:“姑姑魇住了!”莲因方被唤醒,一身香汗。原来做了一梦,便想了一想起来,穿衣洗脸,秀芬笑问道:“到底姑姑何以哭起来?”那边子文夫妇也听见了,问道:“什么?”莲因笑回道:“没什么,不过魇住了。”子文笑道:“难道昨晚还哭得不畅么?”未知莲因何梦,请阅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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