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制灯虎雅伎逞才华 读骈文侍儿改碑记
    却说秋鹤、莲民正在辨论教派,忽听院外一片声嚷,大家走出去看时,已有数人立在那里指着西北角道:“有贼已经逃过园外去了。有几个园丁照了诸葛灯追到那里,见那里一株梧桐,几株小柳树,这个人从树上接脚过去的。”莲因、湘君也在那里说这个贼胆大。此时已经来了,凌霄问道:“是谁见他?”
    舜华道:“小丫子小圆到白姑娘房里取东西,听得庭心里响,一照,恰是一个人,就喊起来,小圆吓软了。众人进来,他已经开了后门出去了。看他从西北首墙上过去的。那边两株树很不好,明儿叫人锯去了。”柔仙道:“那边更屋里上夜的人死了么?”湘君道:“时候早极,他们还没到班呢。”此时凌霄向园丁取了灯,跳到墙上一看,不见什么,还有几个人在路上行走。
    看官知道,那碧霄的剑术,本来可以制服的,此时何不用呢?
    原来有两个说头,一则是韬光匿采,二则现今因怀了身孕,使不出这个飞剑来。因此柔仙请他去擒,碧霄只是笑着,湘君已是算出这个贼来了,知道里头还有别的缘故,所以也假意随众附和,不便明言。莲因为近日动了情缘,反不及湘君的神算,这且不表。
    且说众人赶了一回,空无所有,各自回去。秋鹤、莲民也回采莲船。这个信传到幽贞馆,次日午后,韵兰亲来看了一回,命把墙脚边高树一律斫去,申饬上夜看守的人,这地方不许脱人看守,吩咐毕,到花神祠来。众工人见是园主,大家立于起来。秋鹤、佩镶也从督工处出来迎接,韵兰笑道;“你两人同我去看莲民捏像。”说着,便走。三人同到后厢房,见莲民正在捏倚虹的像呢。各人的像都已告成,一个个供在长桌上,不过玉成、月仙、马利根、小兰四个像未做,内殿上漆工五六人漆供像的木龛子,同太太的长生位。莲民起身笑道:“污手不能奉陪,请姑娘随意赏鉴,像不像?”韵兰逐一细看,无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少得一口气儿。佩镶、俊官都是立像,佩镶穿着浅蓝百福镶边袄,葵黄点朱月华边散管裤,闪金元罗绣花莲瓣大脚鞋,挽着一个盘云髻,两枝金玉簪,手中执着一枝萱花,微微欲笑。俊官穿着淡绿百寿镶边衣,妃色点墨月华边散管裤,鞋子也与佩镶一样,换了闪银颜色,捧着一个小瓶,瓶里种着珠兰。韵兰自己的像,上身穿着石青龙凤缂金八宝镶绣女宫袍,鹅黄团鹤堆锦阔边散管裤,大红嵌宝朝裙,珠穿嵌宝风头小绣鸟,骑在一只仙鹤背上,头上戴着一个金凤冠,旁边蕙兰各一盆。其余各位姑娘衣服妆束,有云龙捧日的,有丹凤朝阳的,有鸾鹤乘霞的,有万花献瑞的,颜色亦各有不同,都是自己点的妆束。其中文玉、双琼、燕卿、珩坚四个人最为华丽,雪贞、素雯虽非孝服,恰是一身缟素,扫尽铅华,湘君蜜色衣服,莲因尼姑打扮,顶着观音兜,翠云瑶光水田衣,一品佛光裤,惟碧霄身着玫瑰红提金八仙窄袖锦云袄,竹根青霞嵌垂龙小管裤,品蓝缎镶管,缚了管脚,垂着两条回须锦裤带,穿着百绣小蛮靴,独自立着,背上双剑,戴着一个小凉笠,顶心露出一个盘云髻,执着一枝梅花,一种神情,直欲凌风飞去。
    珊宝妆束不朴不华,风流名贵,秀兰衣服清洁雅淡,妙造自然,玉田日本妆束,插着一柄倭刀,幼青、双琼、萱宜梳了双鬟,稚气可掬,素秋、喜珍落落大方,一种花神里头,除韵兰外,惟珩坚、素秋、喜珍、燕卿、珊宝五人穿着裙子,其余都是无裙,各人各执着所司的花。凌霄也是学着碧霄的立像,腰间挂着剑,插着旗,头上两根雉羽,宛是戏里头的樊梨花。柔仙、霞裳,盈盈欲语,楚楚可怜,真个亏得莲民妙手,揣摩他们的神情,斟酌得千姿万当。韵兰看了一回,笑道:“倒也亏他,但是我这个像,我当日点的妆束,并没这等华丽,我叫秋鹤斟酌,真个胡闹了。”佩镶指着秋鹤笑道:“是他叫莲民塑得这样,说姑娘既是总主,要华贵些方称。”韵兰笑道:“如此僭妄,恐怕人家议论。”秋鹤笑道:“上司都知道了,这个祠并非我们私建的淫祠,怕他怎么?”韵兰也不复多说,再向各工看了一回,吩咐几许话儿,方才出来。秋鹤怕韵兰足乏,早命人去幽贞馆取了小藤椅轿来,韵兰便坐了。另有四个丫头舁了回去。光阴易过,瞬居中秋。芝仙得了浙江辕门抄报,补授了天台通判。
    子虚自是欢喜,就有到公馆贺喜的人,车马如云。芝仙便打点先行动身到浙江上司衙门叩谢,禀请饬知着于九月十二日赴任接樱中秋前一日,幼青请园中姊妹预赏中秋,欢聚一天,直到半夜方才散席。中秋日,珊宝、秀兰在延秋榭公请月仙等一班姊妹做了几许灯谜,备好笔墨诗笺花粉香水书籍,秀兰、珊宝做主人,拟的灯谜,有深有浅,当中放着二尺来宽三尺来长一架灯屏,把灯谜都粘在上面。佩镶因花神祠告竣,在那里收工,到得最迟,见灯屏上还有谜条儿,写的是:一榜尽赐及第红楼人名二还清帐目六才一不怨天不尤人四子一月圈儿六才一今日俸钱过十万四子一解铃格水晶卵脬礼记一明主水浒名一信四子一草色遥看近恰无药名一氵仙戏名聊斋目各一火烧赤壁词牌一屈指归期会玉人词牌一百川归作一江流字一灯屏前双琼、雪贞、珩坚、素秋、柔仙、莲因、湘君、月仙、幼青、文玉都立在那里猜,韵兰睡在美人榻上,秋鹤立在旁边替韵兰指手画脚的说话,燕卿同莲民倚在窗前剥栗子吃,碧霄、凌霄长篇一大论的讲耸跃技艺,素雯、舜华、月红、纫芳点着一个兔儿灯在地下拽着玩。佩镶笑道:“来得迟了,好灯谜都给你们打去了。”月仙、文玉正在屏前指划,因笑道:“佩镶姊姊快来猜,这个月圈儿找西厢一句来。”佩镶走去看了,笑道:“倒难想呢。”文玉忽然说道:“有了。”因揭了下来,交给秀兰,说:“可是围住广寒宫?”秀兰点头,送了花红彩头。佩镶把屈指归期会玉人一条揭交珊宝道;“好事近!”珊宝点头称是。佩镶道:“不怨天不尤人亦运而矣已。这个恰不甚好,两分都得了彩。”月仙揭了镶字说:“这个恰好,是否泼水成仙?”秀兰、珊宝点头称是。月仙因得了彩,双琼揭了还清账目一条说道:“一笔勾。”珩坚揭了一榜书赐及第,说是同喜同贵,好个谜面。雪贞揭着今日俸钱一条说道:“可是夫微之显么?”珊宝笑道:“不差。”珩坚赞道:“好个夫微之显,解铃格解得有趣。”素秋笑道:“一个点了庶常,一个补了通判,便得意到这个分儿!”雪贞红了脸骂道:“不得好死的苛薄鬼。”
    珩坚也红了脸说:“我把你这个讨人厌的贫嘴,撕下来给狗子吃。”说着,就要去撕,素秋笑着,一溜烟避开,莲因道:“这个明主可是王英?”秀兰道:“是。”只见燕卿走过来,笑不可仰说道:“你们使促狭骂人,把个水晶卵脬做谜,必定是凡奉者当心了。”碧霄、韵兰听见了笑道:“真个太苛薄,想也想得好。”佩镶因问雪贞、庄奶奶今日何故不来,雪贞道:“哥哥今日不大舒服,昨夜犯一个寒热。知三在任上寄信来,要请哥哥去看县试卷子,须回复他。二哥又去乡试,因此不得来了。”
    只听幼青道:“只个百川归作一江流,可是素秋奶奶的贵姓?”
    珊宝笑道:“是凡猜着的都给花红。”素秋道:“这个草色遥看恐怕是空青。”舜华笑道:“不差,我也要说出来了。”碧霄道:“信字可是人有言三字?”珊宝方在答应,只听柔仙叫道:“火烧赤壁,不过满江红了,再要别的也猜不出来。”秀兰笑道:“满江红果然好,只是我们的谜底并非满江红,比这个还要深些。你们拘着谜面想去,总是不得好的。”珊宝把秀兰瞪了一眼,嘴一努,说道:“你这么说,明明是告诉他了。”秀兰笑了,佩镶也在那里想,想不出,说道:“就剩这个,难道我们这班天上的花神仙姑扫兴不成?”韵兰、湘君也都想这个谜好一回,湘君笑道:“有了。”韵兰笑道;“你莫说,可是五个字,当中有个斋字的么?”湘君道:“不差,底下有个力字。”秀兰笑道:“被你们猜着了。”萱宜笑道:“到底什么五个字呢?”韵兰笑道:“东风齐着力。”众人拍掌叫绝,说:“亏你们心思想到。”
    萱宜笑道:“比刚才我猜的浒字更好呢。”只见燕卿又上去贴了一条处女看春宫的谜面,打诗经一句,月仙羞他道:“这是老灯谜呢,他日我如此必当异味。”燕卿笑道:“我恰不是这个,是打诗经呢。”那边萱宜看了一回,因大笑道:“林姑娘促狭极了。”月仙问:“究竟猜着没有?”萱宜笑道:“什么不猜着,他是中心痒痒一句。”众人大家笑道:“丢脸灯谜,殊伤雅道,亏他还做出来!”此时灯谜完毕,珊宝秀兰命排上席,又送了几样精致的菜蔬到两位太太那里。中席是珩坚、凌霄、柔仙、月仙、佩镶、幼青六人,秀兰陪着。东席是素秋、双琼、雪贞、素雯、莲因、萱宜六人,珊宝陪着。西席是碧霄、燕卿、文玉、湘君、韵兰五人,月红、俊官陪着。坐定后,大家饮酒清谈。
    俊官道:“向来我们相聚,都是佩镶姐姐司令,今儿我们两人也来学着,倘有不到之处,还求佩姊姊指数。”佩镶笑道:“我只教你们不许通文。”双琼道:“你们今日有什么新令?我要请教。”月仙因命小丫头取到一个令筒,内有牙筹几十枝,因说道:“这个筹上是美人名令,行到这人,便掣一枝,看是何名,就把这个名集成语两句,将美人名分嵌在里头,两个字当在句中并列的。不能者饮一大杯,不好者一小杯,好者免饮交令。”
    珩坚道:“倒也别致。”俊官先起令道:“大家各饮一杯令酒再说。”于是大家饮了。俊官请纫芳监东席,请舜华监中席,这时月色极明,韵兰命把筵外的灯一律吹灭,只留屋里几处煤气灯。外边借着月光,把筵席移出些,双琼道:“隔岸流杯事上,若有八音细乐吹唱,从一片水上渡过来,那更好了。”柔仙道:“这也容易,到园外去叫一班小堂名来,叫他专弄丝竹,唱清调,不唱曲文。”素秋、珩坚道:“时候不早了,知道肯来不肯来。”韵兰道:“有什么不肯来?”佩镶道:“听得老桂喜班里子弟最多,就去叫来。”俊官且不行令,便去写了字条,找人唤去了。这里俊官干了一杯,先自开令。掣了一枝,是薛夜来,便道:“画楼春暖笙歌夜,客有可人期不来。”交令,佩镶笑道:“那个容易。”当时韵兰接令,掣了杜兰香,便道:“石根兰芷春无价,凤尾香罗薄几重。”文玉掣得江采苹,便道:“荷芰因时采,这是梅尧臣的诗;下句是晴光转绿苹;碧霄掣得吴彩鸾,便道;“彩云散去人何在,鸾鹤翩翩下九霄。”湘君把他看一眼,碧霄也不理会得,湘君掣得万绿珠,便道:“柳带似眉全展绿,小荷翻露已成珠。”燕卿掣了南威,威字想不出来,只得饮了。
    月仙掣的?Q风,?Q字也少,月仙不服,又掣了一枝是绿珠,因道:“庭草无人随意绿,月点波心一颗珠。”轮到中席,素秋掣着樊素,樊字也想不出,喝了一杯。雪贞掣着金史上的张凤奴,便道:“落笔纵横飞小凤,长须仅有玉川奴。”双琼掣得霍小玉,便道:“偶思小饮报花开,冻合玉楼寒起粟。”珩坚道:“下句仄声不顺,且粟字句在《随园诗话》上,要罚一杯。”
    双琼道:“我重说,是小院门闲莺自语,是王韦的诗,下句是玉楼天半起笙歌。”珊宝掣着小红,便道:“谢公最小偏怜女,涂抹新红上海棠。”萱宜掣的是飞燕,便道:“梨云满地飞晴雪,芹草泥香燕补巢。”素雯不掣,喝一杯。莲因掣着一枝是杨玉环,便道:“臂玉香浮光致致,摇环动佩出层城。”韵兰、珊宝、萱宜看着莲因只是笑,还替他点头。莲因笑道:“你们道我说差么?下句是苏东坡的呢。”珊宝道:“上句呢?”佩镶道:“好似很熟。”莲因方悟过来,是秋鹤赠他的本事诗,脸上登时红起来。珊宝恐他不好意思,把别的话说,一面交令。到东席上,请珩坚掣着。珩坚掣得洛神,便道:“寻嵩方抵洛,下笔如有神。”幼青掣得小蛮,便道:“酒醒梦回银烛小,夕阳依旧舞腰蛮。”这时候小唱班都来了,玉怜命他到流杯亭吹唱去,不许点灯。佩镶掣得谢小蛾,便道:“桂影楼窗灯影小,白云明月吊湘蛾。”舜华听了,便斟着一杯酒送过去,笑说道:“该死!
    把我家姑娘的名字都说出来了,还不吉利,这杯酒你愿罚不愿罚?”众人都说道:“真该罚!”佩镶道:“我并不说君字,怎么罚我?”燕卿笑道:“他起初住在宝树胡同,本名湘蛾呢。”
    佩镶连忙告罪,只得饮了一杯。湘君一笑,也过去了。秀兰掣一枝小青,便道:“风摇柳眼开烟小,山向吾曹分外青。”舜华掣了郑旦,不能说,饮了一杯。凌霄也饮了一杯。柔仙掣着吴绛仙,便道:“暂逐虎身临故绛,月明桥上看神仙。”于是收令,吃饭,洗脸,盥漱,散坐。只听对面一派丝弦笙笛之声,渡水而至,泠然悄然,心志收摄。看那一轮皓月,好比明珠一颗,挂在天空,湖荡中一波不惊,将这个月珠儿倒浸。众人有到对面去游玩的,有凭栏玩月的,有并坐清谈的。惟珩坚、双琼同着秋鹤、莲民在采莲船里测算月亮,每一分钟走多少路。将到半夜,韵兰命把香条做成的月殿香斗,舁到延秋榭来,点着两枝巨蜡,供着月饼、菱藕、白果、栗子等物。大家来齐拜月宫,每人磕了几个头,直至二点余钟,打发一班小唱班回去,方才各散。莲因且不回去,跟着秀兰到寒碧庄,莲民因今日中秋要与柔仙团圆,也同柔仙去了。这里秋鹤一个人在采莲船里,凭了一回栏,丁儿已睡着了。秋鹤正想安睡,忽伴馨来说姑娘立等叫你去,秋鹤不敢停留,只得跟了伴馨便走,把门带上了。
    外国锁并不锁好,走过珊宝房门,只听珊宝问道:“是谁?”
    伴馨道:“姑娘叫韩老爷呢。”珊宝道:“我正要叫他,你先去,我就叫他来。”伴馨只得先走。秋鹤走进珊宝房里,小丫头有打盹的,有睡的,房里只有珊宝一个人,阿靓、玉怜督着老妈子收拾器皿。秋鹤进去,笑问姑娘有何事。珊宝只顾洗手不理他,一回子洗好揩手,呆呆的想着,方笑说道:“你去罢,明儿晚上再找你,你明儿晚上等着,不用走开。”秋鹤便笑嘻嘻的去了。到了幽贞馆,韵兰坐着,正在灯下看拟的花神庙碑文呢。见秋鹤来了,说道:“这个还须斟酌斟酌,不必把花名嵌在里头,一则小样,二则吃力不讨好。就是后一段也要空灵些,况且我们现在都是未死的人,与神道设教者不同。那个感应灵贶话头皆用不着,只好说上苍钟毓,人秉清灵,若把这个有求必应的意思说到我们身上来,就不配了。刚才佩镶说土木都已完工,金漆也即日可以告竣了,立等这个碑记你今拿回去,须赶紧润色好了,十八我要赶紧写呢。”秋鹤诺诺连声的答应,就把这个稿子怀了。韵兰看旁边没人,又笑道:“这两天大家忙,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也没替我料理,我同你到楼上去。”
    说着携了秋鹤的手到春影楼来,吩咐伴馨等在楼下,佩镶、霁月、侍红都去睡罢。二人到楼上好久,秋鹤方下楼来,一径去了。走上斜桥,见西首柳堤边似有一个人行动,秋鹤便问是谁,只见这个人笑道:“你认不得的。”一听恰是莲因,说道:“两点钟了,妹妹还没回去么?夜深了,人都睡了,莲民又在桐华院,你来坐一回谈谈,你现从那里来?”莲因道:“在寒碧庄坐了许久,时候也不早了,我要紧回去。”秋鹤笑道:“你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说着,莲因走得已近,秋鹤走过去一把将衣袖拉住,莲因道:“你不用拉扯,到底什么东西?”秋鹤道:“就是花神庙的碑记。”莲因笑道:“脱稿了么?同你去,我来看看,到底好不好?”说着,同过了斜桥,轻轻走着,到采莲船后楼来。秋鹤剔了灯,另点一枝洋蜡。莲因笑道:“你住在此地许久,我这个地方,连如今来了第二次。”一面说,一面便去坐在秋鹤的榻上。秋鹤把稿子在怀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莲因道:“你照了灯,拿到这里来我看。”秋鹤便去交给莲因,自己真个照了灯,莲因就坐在榻上看。秋鹤握着莲因的手,觉得冰冷,因笑道:“妹妹不多穿些衣服。”莲因看了第一段,说:“也不见得出色,你须好好去改了,我再来看,取去罢,这回我没心绪呢。”秋鹤便去接了,仍旧放好,回转头来。
    看莲因两颊飞红,抬身要走。秋鹤拉住笑道:“鼠子动矣,我还有话说呢。”看官,作书的到这个地方,最难下笔,既不便说秋鹤要留,又不能说莲因肯留,仔细一想,还是叫他去罢。
    不知老店新开,两人愿意不愿意。到得莲因出去,已是三点多钟,秋鹤执手依依送了出来。珊宝正要睡,觉听得脚步之声,在楼窗上一望,前走的不甚清楚,恰是光着头的,珊宝是和气有忍耐的人,本来要叫秋鹤,这回倒不言了。自到床上睡觉不题。
    次日,秋鹤把碑文改了半天,恭楷誊正。午后,再送到幽贞馆来,笑说道:“现今请看,好用不好用?再要改我也江郎才尽了。”说着,交给韵兰。韵兰笑道:“你昨晚回去好不好?”
    秋鹤摇头笑道:“你只看这篇改得好不好,须肚子里平日酝酿些好东西,方有这等锦心绣口呢。”韵兰笑着羞他道:“不害臊!
    亏你自己赞,只怕锦绣其中,糟粕其外呢。”秋鹤也笑了。韵兰便把碑文展在桌子上看道:绮香园者,畹香汪女史之新居,都督乌公之别业也。裴晋绿野,小姑青溪,苏姬之宅临湖,平仲之家近市,环山一角,买费腰缠,辟地三弓,开贻手泽。其中亭台妥帖,水木清华,排幽胜而栖楹,达回环而互槛,养海天之花鸟。春咏秋陶,罗阊阖之霓裳,莺雏燕瘦。一林瑶草,五色琼枝,尊徽号于香玉,贮可人于金谷。则有汝南碧玉,大历红绡,居洛下而多愁。等甘陵之下谪,西江芦获,感绮岁以飘零。东海兰芝,本良家之种子,凡青奴剑胆,卓女琴心,卫铄之格簪花,道蕴之才咏絮。
    卢媚娘经翻玉笈,掸悦空王,张静婉歌入银筝,魂迷荡子,均是埃光腻理,宝月祥云,雪藕腕以玲珑,走珠盘而宛转。兰因絮果,前生注定情天,凤靡鸾吪,此日重逢劫海,是合授芯宫之职,膺香国之司,列苕玉于仙曹,擢杜秋于上第。一双翠羽,化成菩萨之身,万亿优云,齐现女郎之貌。
    韵兰拍着桌子道:“神化工致,这等文章,有目共赏了。
    坠碑一节,怎么序呢?”又看道:
    所可异者,元穹应象,大造钟灵。上方垂蝌蚪之文,下界是鸳鸯之队。天开石堕,谁携碧落贞珉。电掣飚驰,惊下紫云宝诰。某年中秋之夕,天坠一碑,名曰断肠,上列花名,下排姓氏,机缄泄露,主辅分明。凡得二十七人,譬之弄玉当年,曾依琼叶,曼卿再世,许主笑蓉。
    韵兰笑道:“还叙得明晰。”秋鹤道:“你再看。”韵兰又念云:因夙住夫罗清,遂上通夫枢宰,于是广写募缘之牒,先捐布地之金,泼法雨而构华严。居然娃馆,团银沙而成色相,总是仙妆。季秋某日,祠工告成,辱征手记于宾僚,敢贡心香于花主。窃惟妙莲散彩,开色界于诸天,群艳争春,覆慈云于大地。多情风月,本待平章。终古山河,均须藻绘。是以神霄清净,游戏天魔,只卫庄严,横陈迦叶。幻楼台之金碧,斗颜色于丰昌。气溢施檀,香回宝树,而况鸿舆广大,鳌极繁华。探万象之生机,秉一元而毓秀,阳铬浑噩,且开富妪之炉。组织胚胎,要借坤贞之轴。则夫经营香政,牢合情田,本娲皇炼石之心,咒宝胜转轮之钵。散相思于红豆,西子承恩。展春笑于青山,东风着力。
    韵兰笑道:“这个一段总说尤觉缥缈空灵,倒不可少的,你原稿上没得这一段。”秋鹤道:“你叫我改,我加进去的。恐怕不妥,你还得改改。”韵兰道;“好极了!不用改。”因再念云:卢年四序,妙长养而无方,?`领群仙,验化生而不已。
    韵兰道:“群仙改群芳好。”因又念道:开防命薄,落患愁深,有不资仙女之栽培,美人之覆帱乎。
    韵兰道:“好句可贮锦囊,下边怎么接呢?”又念道:论者谓贞淫夺位,贵贱同宫,纵搓酥摘粉之徒劳。恐宠柳娇花其无当,不知女凡苟合,本是仙材。郑卫不删,方称诗教,如来私于法,喜太白窃乎梁清,?M兰之枝叶皆馨,芝醴之根源何择。
    韵兰道:“这一段更好!必须如此,方免伧父议论。我们出身薄贱,安能做到花神?况且还有许多奶奶小姐们在里头,我倒占了第一位,知道的还好,有一种轻嘴薄舌不得好死的恐怕还要污秽,编派我们许多不是。”秋鹤道:“这段专为你们开脱呢,他们看了这段,就使还要言不由衷的议论,只好算他狂吠了。”说着,佩镶也走过来,看了笑道:“做得倒算工致的了。”
    秋鹤笑道:“不妥的地方,请姐姐改改。”佩镶笑道:“搓酥摘粉可改珠联璧合,太白窃乎梁清句下,似乎还宜加上一联,以求充畅醒豁。”秋鹤笑道:“请姐姐替我加下去。”佩镶笑道:“将来我们姑娘送你润笔,我要分呢。”秋鹤笑道:“罢罢!那里润得到笔上,少受了些。”说到这里,韵兰微微笑着,瞅了一眼,秋鹤便不说了。佩镶道:“我有一联念给你们听,好不好?”因道:试观广爱天中,玉女与摩登并队;武梁画里,秋妻偕莱母齐名。
    韵兰笑道:“下句不是用祠堂典么?”秋鹤笑道:“好极!
    便加进去罢。”韵兰便取笔醮墨把四句写了进去,又读下文道:但求报最,合庆登庸,今者聚艳图开,散香檄下。娟娟比豸,膺绿章娩婉之封,粥粥群雌,是香界清华之眩但愿杨枝不老,桃叶恒春,有情共住于长生,好色相期于无恙。留贻明德,风流永感馨香。珍重芳姿,堕落须防藩溷。
    韵兰道:“甚好,也不必改了。昨儿我想请朱叔献写,恐怕往来又耽搁日子,你就去送交秀兰写了罢。”秋鹤答应着,怀了稿子就走。韵兰叫回来道:“你莫忙,这个碑样大小,你还得把尺寸量好了交给他,算准了字数,打个格儿,恐怕他这款式还没知道。你也得同莲民商议商议,明儿再交去。他写的时候,你在旁边看好了。”秋鹤道:“这个我已知道,还用主人吩咐么?”说着,就走了。韵兰方欲去看碧霄,商议送阳道台进衙门的搬场礼,忽然小丫头子来报严老爷同蒋老爷来。韵兰慌忙出迎。二人已走进来了,原来这位姓严的,字亦千,浙江嘉善县举人。姓蒋的字伯凡,大兴县的进士,向在天津认识的。
    韵兰初到上海,恐怕人数太杂,定了相见章程,后来大家已知道他不容易接见,差不多儿的就也不想这个天鹅肉。况此时韵兰早已闭门谢客,就是送他助妆银两,虽有极熟之客带领,也不肯了,所以省了无数的应酬。连这个送诗赠洋的规矩也革除了,所有来的都是以前知己的熟人,就是珊宝、湘君、秀兰、文玉、凌霄各人也是不见生客。月仙因养病搬了出去,只走小香一人,其余都不接见,不过月红酬应而已。
    间文少叙,恰说当时韵兰接了二人进去,亦平是小兰的相好,所以小兰也走了出来,大家坐了喝茶。伯凡笑道:“连日少暇,未见致贺,闻得花神祠告成了,你们众位花神,不知何日入祠?我们打谅要来送送看热闹呢。”韵兰笑道:“你莫要心急,也不肯饶过你,现在花神像尚未全好,摆饰器用都没配齐,有了日期,我自然有帖柬儿来请你们赏光。”亦于笑道:“你不要厮瞒着,众位花仙开光入座,我们要想来拈香呢。”小兰笑道:“你拈香要三跪九叩呢。”韵兰笑道:“爷们拈香,也不敢当,倘然肯来赏光,我就要募化你们殿上捐舍两对锡蜡台,愿意不愿意?”亦平笑道:“殿上应该一副,怎么要两副呢?”
    小兰道:“当中已有人助了一对,东首立的是金童,西首立的是玉女,各人手中托着一片荷叶,叶上一枝铜签钉,共有四尺多高呢,你们只要两边的两副了。”伯凡笑道:“阿呀,好狮子大开口,就是这两副,若照金童玉女一样,价值也不小了。”
    韵兰笑道:“你们也不用去费心了,每人捐助四百两,我来替你们办罢。现在文玉的客人陈姓,燕卿的客人陆姓,秀兰的客人任姓,珊宝的客人屠姓、林姓,前碧霄的客人郭姓,大家也捐助二百两,我们打谅要去办八仙蜡台。数日前有一位广东客人说,有一个会馆里有全副八仙锡蜡台,要售卖,大约六百元可以得了。”亦平笑道:“你们这么大局面,恐怕还少一个桌面的祭器。”韵兰道;“我已叫人制造银器皿了。”亦平笑道:“银的就俗,最好是白玉翡翠的,你们要办不要办?”韵兰笑道:“你知道谁有这个东西么?”亦平道:“你莫问谁有,你倘要办,我就同你去办。”韵兰道:“不知有几件,该价若干呢?果然价廉物美,合用的,我就办了。只怕价太贵,不容易得。”
    亦平道:“这副祭器,是一个宰相人家的,因犯了失机的事,抄了家,把这副祭器寄存在亲戚家,不好出场,现在情愿减价送人。本来最少要卖三万两银子,一时不得买主。如今他情愿半价送人,不过要办便去交易,否则恐怕他人得了去。事也凑巧,我适有一幅清帐在此,你看了便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在身边账页里取出账来,原来是一扣梅红摺子,韵兰看时,上写着:翠玉器全副清帐计开白玉八寸供碗二十四只连宝石座白玉高脚果盆个二只连碧玉座碧玉高脚小果碟十二只连玛瑙座碧玉五寸小供碗二十四只连玛瑙座白玉爵杯九只翠玉茶杯连盖二十八套白玉托翠玉供杯二十八只赤金嵌镶宝石托珊瑚供箸二十八对计共八件宝银三万两韵兰笑道;“好重价,就是万五千金也难置办。”亦平笑道:“经手人还有九扣呢,我一千五百两不要你们,但给我一万三千五百两,我明儿先叫他送几件来给你看。”韵兰笑道:“东西必定是好的,不用看了,但造成这个祠,连固本经费已化了许多银子,我也报销不来,那里还能出这个重价?二位既然有心,我这里送你七千金,其余替我募化三千金,还借我三千五百金,在两年里头料理还你,不信,我写个纸券给你,把这绮香园为质。”亦平笑道:“你倒自在,索性要我们筹措起来了。”韵兰笑道:“要办这个,有什么计较呢?”伯凡道:“我有一个计较,要我们募化几千金,殊不容易,你给我们万金,我两个人捐助一千五百金,还有二千也是我们来借给你,不过一年里头是要偿还的,你道好不好?”亦平笑道:“罢罢,阔老官,你又要兜揽这个好买卖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便是一言为定。你们明儿把这东西送来,我们总得要过眼的。若果合意,就给万金,你们助千五百金,再替垫借二千金,准一年后还清,但是不给利呢。”亦平笑道:“你到底要占几许便宜,天下有没利息的债么?你要免利,也要我们情愿。”韵兰笑道:“我不占你们的光,你们何必到这里来呢?你们要利,也要我情愿,高兴就给些,不高兴连本都吞没了。”亦平笑道:“你有了契券,不怕你不还。”小兰接口道:“不交你契券。”亦平笑道:“没凭据不借。”伯凡笑道:“你们不用争,韵兰把契券同万金都预备了,明儿我们打发人把东西送来,你们看就是了。”亦平方欲接言,只见侍红走来,回湘姑娘在彩虹楼打发柔儿妹妹来请姑娘去有话说。韵兰道:“我本来要去,你同柔儿说叫他先回去,等一回我就来,这里有客呢。”侍红答应着去了。伯凡道:“你有要事,我们坐一回就去罢。”亦平笑道:“理他呢,我们只管玩。”
    韵兰笑道:“人家给你面孔,难道你们在这里,我不好去么?
    不过要想你们的银子,不好意思慢客就是了。”小兰道:“你们要吃什么点心?我来安排些。”亦平笑道:“馒头一对,火腿粽两只,水饺儿一个。”小兰笑道:“放心,你们办妥了,总有请你们吃的时候。”亦平笑道:“你的东西,我也吃厌了。”伯凡笑道:“他们现在都是花神了,你还说这话,可称唐突西施。”
    亦平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难道当真要吃?”韵兰笑道:“不要混吣了,到底要吃什么?”伯凡于是点了新鲜芡粥、荷叶羹、菱粉糕、油炸鸡肉卷四样。韵兰便命厨房里去安排,又命多做两碗芡粥,送到采莲船去。一回子四样点心送了来,又备了八个小碟子,两大杯桂花烧。大家用了,又把这副供器讲定了,二人方起身回去。韵兰便独自一人到彩虹楼来,此时顾大人已到静安寺去了。素秋、碧霄、湘君迎了出来。燕卿也在那里,彼此坐定,湘君道:“我请你来,为阳府送礼的事,我们四家公送了罢,你意下如何?”韵兰道:“我也打谅公送,你们要送什么呢?”碧霄道:“我们奶奶说本来我们是亲戚,不能和人家合送的。现在太太已命先送一副亲戚的礼,还恐嫌薄,所以要送一班戏,但是外边爷们已有官场送了三天戏了,各房书办也送一天戏,我们要想送一班小戏衣在里头唱,给太太们看的。程太太是爱看女儿班的,那日我们园里棠眠小筑唱的江西班极好。戏价不过二十四元,就连赏钱也不过三十元,总够了,其余再送八样礼物,大约每份共十四元总够了。你道好不好?”韵兰笑道:“很妥,我交托你罢,该派若干,你来算,我不费心了。”湘君、燕卿大喜,当场便议定了。韵兰因说起亦平代办供器的事,顺便说道:“明儿先要安排二千金,除各人捐助千三百金外,还少七百,公款又是不多,须防入祠时一切费用,不能开支。我只得暂且垫付,俟有人捐助下来,我再收还。”碧霄笑道:“论理你做了百花总主,应当独垫,但看你造这个所在,私下垫得也不少了,这回子狗大尾巴尖的要体面,想出这个来,我们再要你操这个心,也觉不忍。我有一千五百金借出去的私款,因这个铺子倒账,追回了一千三百金昨儿方才送来,你且拿去用了罢。”素秋道:“我也加助一千金。”
    燕卿道:“我也再助四百元。”韵兰笑着,连忙起身告谢,说:“诸佛菩萨如此慈悲,真是无量功德。”湘君笑道:“我没得多助,送你二百元。前日有个客人来,我请他捐助千金,他许了五百金,说明日送来。倘然送来了,我就交来,不送来,我去催他。”韵兰笑道:“更好,我不用费心了,但是大蜡台只有一副,这会馆里的八仙蜡台总要去办来才是。”碧霄笑道:“这等说起来,我也不能再替你设法了。”韵兰笑道:“你们放心,我总要去办来,到入座这日,包管办理得妥妥帖帖,不过现在你们乐助的几时送来?”湘君笑道:“你看他老奸巨猾,我们许了他,就逼着要了。”韵兰着急道:“你说我奸,叫我怎么样打点呢?”碧霄、素秋笑道:“莫急,等东西送来了,买定了,你来知照一声,我们大家来看,就把许你的带来,湘姑娘今日也去把客人这捐款催催。”韵兰道:“这个还好。”说着,忽然侍红来说:“韵香馆新来一位姓龚的客人,要见姑娘,打发人来请呢。”韵兰听了,起身便去,那客人也是阔少,韵兰就请素雯向他捐了六百金。
    到了次日,亦平、伯凡督着人把供器送来。韵兰便差人知照碧霄、素秋、燕卿、湘君等来看了,大家合意,便买了下来。
    把款项先付一万,亦平就去了。停了几天,子虚搬进衙门,韵兰等到了第三天,方进署中贺喜,闹了一天。光阴迅速,祠中捏像金漆一律告成。韵兰去验过了,便给信到衙门里去,请子虚择日,以便众美人生像入座。里头先供了三位太太长生禄位,子虚就择定九月十四入座。初四日,莲因先搬进去,萱宜一同住着。初七日,秋鹤接到冶秋七月初三的信,说军务一节,现因天气酷热,尚未开仗,敌军水师战船五十七艘,巡弋海面,势颇猛厉,陆军亦有十余万,我军日夜提防,非出奇不能制胜。
    且内地奸民甚多,往往为敌军贿饵,大局危险,惟有竭尽愚忠,以死报国而已。近蒙大帅专折保举弟,赏给二品顶戴,吾哥大约早有知闻,家中迁回一节,请老哥代为主张。与家慈妥商,能年内即回最好云云。秋鹤得信后,连忙到彩虹楼贺喜,便商量回去的事。这几日来,顾夫人身子不好,欲于十一月搬回。
    秋鹤也只得答应。于是别了回来,到幽贞馆,把这件事告诉韵兰。韵兰道:“我听太太风里言风里语,未必肯搬回宝应,不过冶秋同素奶奶要想回去罢了,你再看罢。碧丫头是不能做主的,但是他也同我说过,就是回宝应去,还得常到上海来呢。”
    正说着,忽莲因同着一位远方来的姑娘进来,秋鹤连忙退出去了。韵兰笑着起身迎接,细细一看,笑道:“原来是姐姐。”未知何人,作者姑停笔一回,再容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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