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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衣
    血染衣
    谈闺多招罪过,轻言易结冤愆。世人莫作等闲看,惹得天怒人怨。
    宜宾县三王观有文叶氏,少年居孀,家亦富足,为人贤能,生平喜敬天地神明,年节朔望必至三王观烧香,礼拜极诚。生子名必达,襁褓丧父,叶氏辛苦抚成,送读刻责,并不姑惜。必达相貌秀雅,读书聪明,惜言词轻妄,好谈闺阃。十四完篇,十八入泮,治酒完婚,两喜同庆。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极乐之秋也。谁知他妻仇氏丑陋,面麻足大,必达不喜,打骂交加,拿不起的要他拿,做不得的要他做,总想磨死另娶美妻。这仇氏贤淑孝敬,又极殷勤,但性子太急,每因丈夫打骂气得吐血,心中解结不开,两年即成气病,心紧气奔,咳嗽吐痰,必达暗喜。叶氏见媳贤孝,时常把子劝化,必达不听。
    一日,忽听喜鹊啼噪,儿童嘻嘎,必达去看,才是屋后有对鸦鹊架巢哺子,几个牧童将鹊儿取下。必达大骂牧童,逼住送鹊还巢,命工取茨绕树,免其再取。那牧童未食鹊子,心中含怒,见必达未在家中,持枪照巢一响,竟将雌鹊打下。叶氏闻声出看,见鹊落在后园,乃把牧童骂开。拾鹊来看,打断翅足,拿回饲以米粟。下午必达回家,见雄鹊飞在雌处,哀啼悲噪,似慰苦诉痛之状。文母曰:“儿呀,你看喜鹊雌雄相处十分亲热,若有一伤舍死来看,一诉一慰,何等怜爱,比儿夫妇大不相同。你妻虽丑,也是爹妈生成,他亦无可如何,你将他打骂搓磨,叫娘怎得宽心?儿呀,你堂堂秀才,难道不如禽兽吗?”必达醒悟,拿金枪药搽鹊伤处,送还巢内。从此把妻当人,夫妇和好。那知仇氏从前郁气太多,伤肝已极,病深难治,半年遂死。
    必达安埋已毕,在家习举子业。一日,出外闲游,见汪氏路过。这汪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专与人扯药打胎,又与淫妇浪子传言递信,弄银钱饮食的。见必达问曰:“文老爷,你夫人去世半年,为甚还不续弦?”必达曰:“弦到想续,但无好的。”汪氏曰:“你好大眼腔,怎么偌大世界就无好女子?不知你要那样才貌方娶?”必达笑曰:“昨日在你宅边,看见你邻人朱荣妻子寇氏美貌端庄,像那样人我方娶他。”汪氏曰:“如此说来,你不是爱他?”必达曰:“不但爱他,而且心想,不知他肯嫁我否?”汪氏曰:“他有丈夫,如何肯嫁?老爷既然想他,我有一计能使他嫁。”必达曰:“何计?”汪氏曰:“打把刀子将他丈夫杀了,自然要嫁。”必达笑曰:“好!”
    过了半月,朱荣行场而归,在黄角哑被人杀死,剥去衣裳。这黄角垭地土是汪氏的,因他嫌窄另佃,与朱荣同主。随将保甲投鸣来看,并告以当日与必达相戏之言。保甲禀官,指告必达。官命差拘去,问曰:“文必达,你身受朝廷顶戴,为甚知法犯法,杀死朱荣?”必达曰:“生员在家读书,跬步未出,曾在何处杀人?”官曰:“你想娶朱荣妻子,曾对汪氏说过,应承去杀,今日为何不认?”汪氏抵曰:“你原说他妻美貌,问嫁不嫁人,我戏言把他夫杀了自然要嫁,你说‘好’。我无非见你妄想,拿难事绝你念头,岂知你就当真!”必达曰:“你以戏问,我以戏答,都在说笑,那个认真?”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拿去罚学,复问曰:“你招了的好,本县念在斯文,与你笔下超生。”必达口称冤枉。
    官大怒,掌嘴八十,打得必达满口流血,哭泣诉道:
    这一阵打得我满口血溅,痛得我战兢兢话不能言。
    想犯生出世来存心良善,并未曾损德行犯科作奸。
    死了妻习诗文未出庭院,怎知道杀人事为何开端?
    “你杀夫谋娶,现有王氏作证,还要强辩吗?”
    我也曾入黉门受国恩典,焉能够娶二婚惹人笑谈?
    要杀人他岂肯对人讲谈,无非是说笑话来作戏玩。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二百!”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烂,老父台苦逼我要把供言。
    真乃是黑天冤平空祸患,将活人抬死坑把我诬攀。
    老爷台替朝廷来把民管,理当要与百姓雪屈伸冤。
    为甚么捕风影希图落案?把犯生来打死也是枉然!
    “你这狗奴!分明与朱荣之妻通奸,同谋杀害,好做长久夫妻。本县知道清楚,还要强辩则甚?”
    老父台既要生冤枉招案,又何苦把他人再来屈冤?
    说奸情与同谋是谁看见?坏名节怕不怕赫赫青天?
    “狗奴!好张烈嘴!还要指教本县?左右与爷把他拿来夹起!”
    这一阵我已曾走到头殿,为甚么一霎时又在阳间?
    “有招无招?”
    今日里任随你怎样磨炼,未杀人岂怕你王法森严!
    要犯生招何谋把人节玷,除非是泰山颓海水涸干!
    官见必达不招,命带下去。把寇氏唤来问曰:“你丈夫是谁杀的?”答:“是文老爷,望大老爷办他。”官曰:“他为甚要将你夫杀死?”答:“小女子不知,望大老爷严究。”官曰:“这分明是你与文必达通奸,同谋杀死,好嫁与他,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寇氏大惊曰:“小女素来端正,夫妇和偕,从未出外,那有奸淫之事?望大老爷详察!”官曰:“既无奸情,何得谋娶?既不谋娶,何以对汪氏说?还有甚么辩的?”寇氏口口称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寇氏仍然叫冤。官命把十指拶起,寇氏抵死不招,又拿竹签钉指。寇氏死而复苏,汗如流水,大哭曰:“大老爷松刑!小女愿招!”官叫解下,问:“几时通奸?”寇氏半晌答曰:“他妻一死就到我家来的。”官曰:“既已通奸罢了,为甚还要谋杀丈夫?”寇氏曰:“嫌夫贫穷,爱他富贵。”此时必达在堂下,见寇氏屈招,心想:“此案是我前生罪孽,故一言遭冤,又使他人受屈,复败其名节,我心何忍?大丈夫自作自当,何必累及他人!”于是上堂诉道:
    文必达上堂把冤喊,尊一声父台听生言。
    杀朱荣是我一人干,又何尝与他通甚奸?
    “胆大狗奴!他已招了,何须你又来强辩!”
    呀,父台呀!
    他本是白玉无瑕玷,只因我一言起祸端。
    受拶子两手筋骨断,钉付签十指痛心肝。
    嫩皮肤怎能受磨难?所招供一概是虚言!
    “这狗奴自己不招,还要替别人辩,实在可恶!”
    大丈夫做事当明显,自造罪自己受摧残。
    既枉死又把名节玷,就做鬼也是不心甘!
    “狗奴又为啥事将他杀死?”
    想娶妻才把夫头砍,一刀去送他入黄泉。
    “凶刀放在何处?”
    这凶刀怕有人看见,丢在了长江大深渊。
    “狗奴尽是诳言!希图在此耐刑,实在可恶!打!打!打!”
    大老爷不必怒满面,生尚有血衣在家园。
    如不信命人拿来看,我情愿与他把命填。
    这官是军功出身,未曾读书,性暴多疑,喜用刑杖,见必达招供,替寇氏辩冤,亦疑奸情是实,把二人各丢监卡,命差到文家去追血衣。
    文母自儿遭冤朝夕哭泣,见要血衣,谓差人曰:“大老爷为民父母,不察虚实,苦打成招,以功名为凶匪,不知是啥心肠?儿未杀人,那有取上?”差回禀,官复将必达提出,三日一考,五日一比,必达哀告曰:“血衣是我母隐藏,恐献出来把我偿命,大老爷命差押生回家,自有血衣呈上。”官依言,命四差押回取衣。母子相见,哭得气断声嘶,叶氏曰:“我儿为何招有血衣?你未杀人,这血衣从那里得来?”必达对母哭泣道:
    见老娘不由儿咽喉哽哽,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襟。
    儿不幸遭冤屈法堂拷问,不招他打得儿鲜血淋淋。
    又将那寇氏女苦逼招认,用拶子并竹签死而复生。
    儿不忍受冤屈又把节损,儿无奈才招我杀死朱荣。
    官问儿要凶刀好把案定,儿因此才说有血衣为凭。
    无血衣将你儿三考六问,隔几日要受过九死一生。
    有血衣无非是将儿抵命,无血衣受苦刑也要命倾。
    有与无迟与早俱皆一定,倒不如早些死免受非刑。
    若不信娘看儿两腿刑印,皮肉烂血糊涂大现骨筋。
    “果然造孽,好莫良心的官哦!”
    呀,痛心娘呀!
    儿受这苦毒刑娘心何忍?娘何不献血衣免儿痛疼?
    “为娘怎不心痛!莫得血衣,叫为娘拿啥来献?”
    呀,痛心娘呀!
    无血衣打主意也要呈进,难道说儿受苦娘不痛心?
    “好,我儿莫哭,为娘知道了。”
    呀,娘呀!
    从今后恕你儿不能孝敬,百年后儿不能带孝捧灵。
    儿一死即回家问安视寝,
    娘呀,
    切不可苦忧气损坏精神。
    叶氏办酒菜把差款待,心想:“打个啥主意才有血衣?看见那般形容,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无有血衣,叫娘怎样痛心得过?不如割股染衣,解儿燃眉。”于是取儿旧衣,手提钢刀,在后园边哭边割,把衣染毕,用火炕干交差,回县呈官。官落案详文。文母天天在三王观喊冤,求神显应。寇氏娘家告了上控,说凶手自招独杀,官反苦刑诬奸。上司批准,令官细审另详。官提寇氏复讯,寇氏口口称冤。又问必达,必达曰:“并无奸倩,杀夫图娶实犯生一人所为。”官即将寇氏释放,以“见美图娶,因而杀夫”再详。寇氏回家,感必达之恩,每夜祝天,愿他脱苦明冤。
    却说这官因爱用非刑,有一要犯将他杖毙,上司要人,又无口供呈献,因而罢官,另补萧大老爷。这萧公是进土出身,清廉爱民,上任之时,房班俱迎。离城不远,忽有一喜鹊扑至轿中,以手去捉,忽又飞去;少时又来,如此三次。萧公心想:“喜鹊乃畏人之物,今扑轿中,必是冤魂所使。”即向喜鹊祝曰:“果有冤情,可飞至受冤之所,本县即来勘验。”那喜鹊果向前飞,萧公命轿夫随鹊抬去,赶上又飞,直赶二十余里,路旁一井,鹊忽飞人井中。萧公命人去看,其井极深,遂借长索,端系一凳,人坐凳上,徐徐放下,乃是枯井,内有单衫一件,绢扇一把,拿上呈官。萧公看衣有血,扇上一面花卉,一面字迹,俱落李文玉款式。萧公收了衣扇,上任领了移交,命刑房呈命案卷于来看。至文必达一卷,心中疑惑:“他是文生,既无奸情,焉有见美杀夫而谋娶者乎?”看报单系胸前一刀废命,即传尸亲。差唤寇氏上堂,官拿衣与看,寇氏认得,禀曰:“此衣正是丈夫的。”官命寇氏回去,拘李文玉到案。
    这李文玉是必达同窗好友,亦爱谈闺阃,常与必达竞相戏谑,以利口赌胜负者也。当日到堂,官递扇与看,文玉曰:“此扇正是童生的,前日失去,不知下落,今何又在父台手中?”官骂曰:“狗奴杀死朱荣,天地不容,使尔落扇,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文玉曰:“童生行场酒醉掉扇,数月不见,怎知杀人之事?望父台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命掌嘴四十。文玉口称冤枉,言掉扇是实。官曰:“你扇掉在何处?”文玉想曰:“当日酒醉,谅必掉在街上。”官曰:“以此便知是诈。”命再掌嘴四十,文玉哭泣称冤。官见文玉人虽轻狂,相却文雅,不似行凶之人,遂命丢卡,慢慢详察。文玉进卡把仓团了,见必达谓曰:“兄遭此案,又把小弟牵连,我二人久未同窗,岂知今日又同仓了。文章多半遗忘,笑谈兄还记得么?”必达曰:“你我遭冤,该因戏谑谈闺所致,从今须要改悔前非,或者上天垂念,昭雪二人之冤,岂可仍蹈前辙?”文玉点头,于是二人对天悔过,极其诚恳。
    文玉之弟文环,四处清问拾扇之人。一日,有补锅匠至宅,谈及为扇遭冤之故,补锅匠曰:“我当日见伍黑牛搧把扇子,上落令兄之款,问他那里来的,他说是店房所捡的。”文环即拿钱请补锅匠作证,上堂喊冤,告扇是伍黑牛捡去,现有补锅匠作证。官问情实,遂捉伍黑牛上堂审讯。黑牛不招,打了八十还是不招。官见黑牛凶恶,疑是他杀,命上拶子,又上夹棍。黑牛虽想不招,奈有冤鬼在耳边喊他“快招”,黑牛自知难免,遂从头直诉道:
    这阵受刑苦不了,心中好似在穿刀。
    老爷且把刑松了,小人情愿把供招。
    自恨出世糊乱搞,日日赌场过终朝。
    时运不济输滥了,无有银钱去翻梢。
    闻得朱荣把账讨,得银一定回故郊。
    因此想方把罪造,手中拿把杀猪刀。
    黄角垭前去等到,劈头一下丧阴曹。
    谁知这人正倒灶,身上银钱莫分毫。
    才把衣衫来脱了,拿到城中当钱钞。
    走了几里方才晓,衣上有血恐犯跷。
    顺手就往枯井撂,空把人命杀一条。
    那知扇子一齐掉,归家疑惧心内焦。
    太爷上任方才到,喜鹊扑轿甚悲号。
    引至井边看分晓,拿出衣扇把官交。
    见名追问把我叫,法堂拷问要我招。
    夹棍拶子挨齐了,这样刑法实难熬。
    万般无奈且招了,恳祈施恩把命饶。
    却说伍黑牛素行无赖,无恶不作。一日,输滥莫法,见朱荣收得一锭银子,便去图财害命。这朱荣提银,见天黑欲归,遇一人请他吃酒,言有急事要借银子,多出利息。朱荣把银借他,吃得烂醉而归。该因朱荣从前忤逆不孝,又爱滥酒,于今恶贯满盈,所以被黑牛杀死。又因文母在三王观哭诉心诚,必达悔过心真,故感动三王,命喜鹊扑轿。
    萧公得了衣扇,因把黑牛追问出来,当日画招丢卡。把必达、文玉提出,谓必达曰:“于今此案已明,可知你是冤枉。但此案以血衣而得真犯,你又以血衣而作假凭,这血衣又从何来?”必达曰:“生实不知,要问母亲方晓。”官请文母上堂,问血衣来路。文母曰:“民妇痛子受刑,割股染衣。”官曰:“无血衣则案不能落,官或悟冤解释;今反染衣呈上,岂不速其死乎?”文母曰:“受冤而死,苦止一刀;逼案追贼,时死时活,苦而又苦,故迟也不如其速。”因提袖请观。官见割痕叹曰:“嗟乎,为民上者,折狱之不可不慎也!倘滥用刑法,则冤狱累累,而民又何所措其手足哉!”又问文母几时居孀,答曰:“二十二岁。”官曰:“尔割股救子,真世之贤母也!本县申文与尔奏请旌表。”又谓必达曰:“尔遭此冤,皆由平日轻言之过。读书人切宜谨言慎行,乃与人圣德之门。所以圣人择婿,必以三复白圭之贤,知言之贻害匪浅也。尔二人回家,急宜痛改前非,勿自误也。”即将二人开释,又以自己官轿送文母归家。又把汪氏叫来骂曰:“尔为何教人杀夫?”汪氏曰:“那是戏言。”官曰:“既是戏言,何得以戏作真,冤人受苦?论理都该办你!姑念年老,掌嘴二百。”打得牙脱嘴烂,回家不久即死。官于是申文上司,秋后回文,伍黑牛斩首。文必达、李文玉二人归家改恶向善,后俱兴发。
    却说寇氏感必达全节之恩,因夫死无靠,托人说合,愿与为妻,以报其德。必达曰:“前日戏言,今竟成真矣。”即请媒纳聘而娶之,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举孝廉。
    各位,人生在世,夫妇总要和偕,好丑不可嫌怨,言语当要谨慎,是非才无颠倒。你看文必达嫌丑磨妻,戏言招祸,累母割股,孝在那里?幸能见鹊悔悟,屈招全节,改过自新,才得雪冤脱苦。文叶氏苦守冰霜,刻成其子,才得皇恩旌表。寇氏受苦不怨,知恩不忘,故生贵于,享福终身。李文玉轻狂谈闺,故受拖累。伍黑牛谋财害命而斩首,汪氏害人而受刑,朱荣不孝而杀身。此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明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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