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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石将军峄县成功 李巡抚宿迁中箭
    卷之四
    第七回 石将军峄县成功 李巡抚宿迁中箭
    词曰:
    天降英雄,赋灵根、不教磨灭。定有人、先作之缘,朝奋迹。抱负胸中非未学,施为阃外多奇术。向疆场、杀贼建功勋,凌烟列。乘声势,还整密;虽小寇,当大敌。叹自古贤良,岂无嗟跌。曩时称百战,夷吾昔日尝三北。第功成、明哲保其身,方为烈。———右调《满江红》
    话说赵茂与丁孟明得了赖录箭上书信,乃于黄昏左侧,差头目慎明出城,到官军营里来打探。这时柳俊已与石搢珩计议,料城中必差细作前来。柳俊乃领了数十个心腹哨军,在各营巡视,石搢珩于营中查点兵册。
    正值黄昏时分,不辨物色,柳俊方巡到左营,只见哨军拿得细作到来。柳俊带到当面,分明认得是慎明;慎明却因惊吓坏了,急切里也认不得柳俊,还硬着嘴,左支右吾。柳俊喝道:“胡说!我着你往后营去,你却在此乱闯些什么!”慎明心里也有些会意,立起来便去。众哨军心知有故,俱各不言。那知这慎明不认得后营,走错了路,闯入石搢珩大营里来。遥见营中一个少年将军,朝外而坐,四下站立几个大汉,案上点一对高烛,手里翻看簿书。〔想见威见凛凛。〕慎明心下暗道:“方才那位将军,不知何故,叫我往后营去,已是白拾了一条性命;此处光景不妙,又不见赖录,倘教拿住,也是送命的。”便悄悄仍复走出。劈面一骑军将走来,喝道:“何人在此?”〔要吓煞。〕随后火把军士向前拿住。原来是柳俊巡营回来,复见慎明在此,方吩咐手下道:“此人不认得后营,着一人送他去。”一个军士执着火把,照着慎明,到后营来。只见营外军士纷纭,走进营门里边,那火把军士自转去了。
    慎明因两处受了惊吓,不敢直进,悄悄的一步一步向前。只见上面也点的灯烛明亮,一个将官坐在交椅上,伏几睡着,四下里悄然无人。看他身段,浑是赖录,愈看愈像,心下不觉大喜。因又走上一步,果然是他,便直至身边将手去推。赖录猛然醒来,擦开眼一看,见是慎明来到,不胜欢喜,道:“丁、赵二位有何说话?”慎明悄悄附耳道:“丁、赵二将军见了你的书札,说是叫我出城传个消息,故此叫我来的。他二人说,既此处柳将军有归附之心,何不趁今夜作个内应,待城中出军,里外夹攻,杀他一阵,也见得柳将军立个进见之功。”赖录道:“如此甚妙。但须柳将军来商议。”慎明道:“丁将军说,这里柳将军即家中湘烟,未知真否?”赖录道:“正是他。你方才来,曾带有书信否?”慎明道:“赵将军说,有了书信,恐露形迹,故不曾有书捎来。”赖录道:“你来时,可曾有巡逻的撞见?”慎明伸舌道:“险些而性命不保。我正走到外边,却遇着巡军拿住,解到一个少年将军面前,我已吓得魂不附体,反亏那少年将军说:‘我着你往后营去,为何在此乱闯?’那巡军也即放了我。我得脱手,便走却。又走入一营中,却见营里也有一个少年将军,在上面看恁么册籍。我想不济事,复身走出。却又遇见初先的小将走来,道:‘这人不认得后营,着一人送去。”因此差一个拿火把的军士送来至此。只不知这少年将军与我有何缘分,却恁般为我?”赖录笑道:“你好懵懂,这个少年将军,便是柳将军湘烟了。方才来说,今日是他巡营,你是不认得他,他是还认得你的,故此这般为你,倘然遇着了别人时,不要说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与柳将军的性命亦早‘尚饷’了。”慎明惊诧道:“原来就是他。我方才也没有看得他仔细,但是相貌大不同了。”赖录道:“他今富贵了,自然有一番改变。”〔情状如见。〕
    二人正在说话,只见营外火光明亮,吆喝而来。慎明慌忙躲过刀架后。赖录起身看时,原来是柳俊。赖录道:“柳将军巡逻回来了。”柳俊道:“正是。方才慎明已来,为何不见?”赖录笑道:“在此。”便唤慎明出见时,慎明已听得赖录口叫“柳将军”,便放胆走出。赖录道:“过来磕头。”慎明到此时没法,只得过来跪下磕头。柳俊扶起道:“我与你是故人,不必下礼。”乃叫看坐。坐了,赖录便将慎明传丁、赵的说话述了一遍。柳俊大喜道:“此计极妙。但一件,必须丁、赵二将军的符验到来,方可取信。”慎明道:“这个不妨。将军若是今夜举事,我今立即进城,与了他两位回音,随取了他的号令来回覆柳将军。可该如此?”柳俊大喜道:“极妙。即于今夜三鼓,丁、赵二将军可统兵到来,我于营后放火为号,丁、赵二将军即便杀入,我与赖将军及你三人,同我本部下心腹将士,在内接应,管教一战成功。你于二更时先来知会,以凭取信。”慎明一一听了,便欲起身。柳俊道:“你既来,不可不壮行色。”便令左右取得酒来,亲自递与慎明,慎明接了,一边吃酒,乃道:“柳将军今日富贵,尊容愈觉轩昂标致,身躯也壮大了许多。方才蒙将军指引,我却不认得了,问赖将军始知。”柳俊笑道:“昨夜赖将军有书射入城中,料你今夜必定出城。我恐他人巡逻遇见时,露了风声,甚是不便,故谋了此差,却好相遇。〔补出此意。〕仍恐有人听得,故但言着你后营去。”慎明道:“我那里认得,因走错了。〔两军相交,巡防严密,岂容一他人进营毫无觉察耶?明是放松一着,慎明却自真即溜。〕到那营门外,却见也是一位少年将军,在营中看书,那相貌也与将军相仿佛。”柳俊故意失惊道:“你曾见他么?”慎明道:“我想光景不妙,即便走出,没有觑破。却遇将军转来,蒙差人相送,得以到此。”柳俊举手加额道:“谢主人洪福!此人即与我不合,倘若觑见你时,我们性命休矣。”慎明听了,亦觉胆寒。吃了四五大杯酒,即便起身。柳俊与赖录又再三叮咛而别。
    柳俊既打发慎明去后,复至大营,与石搢珩调拨将士。搢珩便传各将听令。不移时,唐可法、仲大德及牙将千总李彪、王祺一齐都到,曹虎山系督责各牙将在各门围城,仓卒不能便来。石搢珩令唐可法领兵三百,伏于城外,一等贼军出城,即便斩关而入,绝其归路。又令仲大德同牙将李彪各领大刀手三百,伏于大营左右,一听炮响,即出军奋勇硬杀贼兵。贼兵一退,李彪领部下把守营前。仲大德领本部从西南抄出前路,恐贼人入城,以便拦杀。又令牙将王祺领马兵五十,飞往各门营中知会,一听北门大营中炮响,即驾云梯登城杀贼,如不进城者斩。〔石搢珩调拨处,便见一斑。〕随令王祺即会督军曹虎山,离大营前数里埋伏,一见火起炮响,贼必败回,即便放炮拦杀,截其去路。乃令柳俊监住赖录,待慎明来时,一同拿下;即往营后埋伏,待贼兵来时,即于营后举火为号,随统本部从东南抄出,遇贼败军,即行扑剿。各各打发去讫。自己乃往中营李绩处,一一禀知。乃令寨中守兵移至高阜处看守辎重,又令守兵于高阜处埋下号炮,见火起即便举放。自己全装贯甲,率领三百铁骑亲随军士,保护李绩。
    却说慎明到城下叫门,已是一鼓将尽。城上守兵听得声音,开门放入,便到赵茂署内,把柳俊说话备细回覆。时丁孟明亦在赵茂处,二人听说,不胜大喜。丁孟明道:“柳、赖既已谋定,事不宜迟,当再令慎头目出城,将我与将军的令箭付彼,以为符信。”赵茂道:“正该如此。”便各取出令箭一枝,付与慎明先往。一面点起合城军士,共一千八百有余,留三百余兵守城,带了一千五百人马,饱餐披挂,将打三鼓,便一齐杀出城来。
    且说慎明先取了令箭出城,到官军营外,早有柳俊在那里伺候。慎明递上令箭道:“丁、赵二将军多多致意。准在三鼓便来,乞柳将军早些准备。”柳俊见了,不胜大喜,同到后营。赖录问知事情,欢喜无限,乃谓柳俊道:“将军速宜点兵接应,莫使误了大事。”柳俊道:“我已准备多时,不劳过虑。”乃传军士上营听令。言未毕,早走上四五十条大汉,柳俊掣剑在手,喝道:“还不拿下!”众军蜂拥向前,将赖录、慎明一索捆翻。二人吓得魂不附体,料非吉兆,乃叫道:“柳将军何故负我!城中军马杀来,拿我无益。”柳俊令军士上了两人勒口,使他不得声张,着令四五个健汉,先押往元帅处;自往营后埋伏去了。李绩与石搢珩见拿了赖录、慎明,令押在守兵处监禁。
    三鼓时候,赵茂与丁严统领了一千五百人马,直至官军营外。果见寨后火起,赵茂大喊一声,一齐杀入。但见都是空营。丁严系书生,尚错愕不定,赵茂大叫道:“不好了!中了计也,快叫后军退走。”言未毕,突然便是三个号炮,轰天响亮。赵茂见事急,飞马出营,早四下里金鼓震天,一派都是大刀,盖地杀来,也不知多少人马。为首一将大叫:“我仲大德在此!赵将军速宜投降,庶免一死。”赵茂不敢交锋,拨马向右而走。又有千总李彪一枝人马,也是一派大刀,曜着火光如雪。赵茂回马又走。丁严大叫道:“赵将军救我!”赵茂道:“前面不见火光,大家负命向前杀去。”行不数里,忽然连珠号炮又起,火把齐明,为首官将乃是曹虎山与牙将王祺,拦住去路。赵茂惊慌,回马望后便走。此时丁孟明弓枪皆弃,依附赵茂逃生。回顾部下,止存一半。赵茂道:“归路已绝,料难入城;进营官兵大刀利害;东北上火光稀少,可并力杀向东北逃命。”不及数里,前面一派火光,大队蜂拥而至,乃是柳俊从寨后向东边抄来,正撞个着。赵茂回顾后骑道:“四面皆兵,当大家奋勇冲出此处。”呐喊向前。柳俊军马接着混战。丁严见不济事,解去衣甲,披头散发,弃了马匹,混入步军逃走。赵茂被柳俊战住,不得脱身,四下里官军都到。赵茂愈加心慌,刀法大乱,被柳俊一刀砍下,剿了首级。部下贼兵一二百人,喊叫“愿降”,俱被官军绑了。少顷,天色明亮,只见尸横遍野,流血成沟。这一场大战,杀得利害。
    当下李绩已归大营,各将四面汇集,各门攻城兵将已破了城,前来报知。李绩下令拔寨入城,到衙署中坐下。柳俊献上赵茂首级,众将都捉得贼兵及贼将家口,齐来献功。李绩一面出榜安抚百姓。所获贼军,愿从军者从军,不愿者都行释放;所获子女,俱令亲人领回。发落讫,独不见捉到丁严,李绩令押过赖录二人审问。赖录道:“主人曾学得飞越法术,虽铁骑不能追及。今见事急,决逃生去了。”李绩便令书记缮写广捕文书,画了面貌,通行各省捉拿。〔丁严捉凌驾山,通行各郡捉拿;如今自己也被画了面貌,通行各省捉拿,更加利害。天道报施之巧,何其妙也。〕
    柳俊遂将丁严害凌驾山之事说知,道:“今既拿住真盗赖录,便可申雪凌公子冤枉。老爷何不将此二贼发往南直扬州,移咨南直各部院使淮扬道官,翻明前案,此二贼亦得本处正法。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李绩道:“诬谄既明,目然移文南直。若将此贼发去,殊觉多事;况罪归重案,原该此处凌迟。〔始终做过官来,得知成例。〕发首级号令扬州,亦足雪凌生之冤,翻原官前案。”便将赖录、慎明重审录一番,上了木驴,推在闹市剐讫。将首级用石灰腌在桶内,做下文书,差人赍往南直巡抚衙门投递。文书之中,一件是缉拿叛贼丁严,及拿叛贼丁严的家属;一件是赖录供称诬谄凌驾山实迹,着落原问官翻明罪案,并发回叛贼赖录、慎明首级,原地方号令。
    这南直巡抚接得羽檄文书,便提淮扬道审结过一宗魏义盗案。这淮扬道希宁,原系虚心病的,闻这桩事发觉,吓得目瞪口呆,无可挽回。只得将这一项卷宗解到抚院;那边一面着落扬州府,要丁严家属。幸而丁严止得一身,没有嫡亲叔侄兄弟姊妹,妻子已经烧死,无从起解,虽有族中,俱系疏远枝分,引律例上不在同罪之条。扬州府据实详呈。希宁转报抚院,抚院立即具题朝廷,发部议。部里议得希宁审理不明,其中显有赃私情弊,合该重处;然无人质证,止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其受诬凌驾山,合行闻释,家产给还;已故魏义,母庸议。这部文一下,希宁好没体面,收拾回乡,合属士民无不称快。张玉飞得知这个消息,欢喜不了。按下一边。
    且说李绩既复下邳,正在庆赏军功,忽见张达差人赍书来到,备说“峄县贼将李武,勇猛过人,与某不相上下,自兵到日,即便交战,互有胜负。前日乃有贼将巫仙,领兵救援。某令郭从超、王人杰阻住城中贼兵,〔便在张达申文内叙出,归结巫仙各关节,妙。〕某自敌巫仙,即斩其首,尽歼其部下。李武出战郭从超,手腕被枪,几为所害,折军百余。乞即拨兵助援。”李绩看罢,大怒道:“何物鼠贼,乃敢如此!”立遣石搢珩领本部五百健军,往峄县助张达攻城。石搢珩得令,即点齐了人马,往峄县来。
    不则一日,哨马来报,已到峄县。张达整军,出寨迎接。石搢珩进营相见,问交战之事。张达将上项事说了一遍。石搢珩道:“近日如何?”张达道:“说也恼人,贼将连日搦战,下官性最躁急,那肯忍他?出去杀了两遭,又不能胜。今得遇将军到来,贼是授首矣。”石搢珩道:“明日待某见一阵,便知如何。”当下张达备酒接风。
    宿歇过,明日上午,石搢珩造饭吃过,正出寨门,哨马来报,贼将已出城搦战。石搢珩便同王人杰等及数员裨将各披挂完备,率领本部离寨,摆开阵脚,张达统兵在后。两阵对圆,李武展开门旗,大喊一声,冲出阵前,提枪立马,把官军阵里打一看,绣旗开处,四员战将摆列两旁,中间一骑飞出,却是一位少年官将,〔不见张达出马也。〕旗上大书“石将军”三字。〔此一回叙搢珩有功,先将“石将军”三字写得生动。〕但见:
    将军年少甚风流,乍见疑他态若柔。
    貌似六郎神可畏,弓开八石腹多谋。
    飞来搢搢花成笑,舞动龙泉电闪稠。
    试问英华谁可比?汉家名将吕温侯。
    李武看了,不觉失笑,暗想:“张达有名宿将,今日遇见某家,也弄得手忙脚乱,这个少年干得恁般事来?只是一个可惜!”乃大喊道:“你叫做石甚么?快说过来!死了也好叫众人闻你的大名!”〔妙语。〕搢珩把李武一看,却也生得作怪。但见:
    怪眼圆睁势甚威,须髯如戟两分飞。
    力轻骋马追流电,怒发挥戈止落晖。
    奋臂一呼人尽墨,冲围百战甲皆绯。
    若教此辈勤王事,不世功名定有归。
    搢珩看了,暗自喝采,乃叫道:“兀那贼将便是李武么?我便是先锋石琼!”〔遇着这般好汉,便值得通名。〕李武大怒道:“张达素称勇将,却被我杀得弃甲丢盔。你这一个小小猴儿,敢来比甚武艺?我杀你不足为荣,留你不足为患,〔亦是英雄语。〕快去叫那张老头儿来,定一高下。你这一条狗命放赦去罢。”石搢珩听了,气得火发,跃马舞戟,直取李武。李武接战。一往一来,五十回合,不分胜负。李武初先颇不经意,直至愈杀愈劲,心下便暗暗称奇:不想这个少年到有恁般本事!便也放出十分本事来迎敌。两人杀到高兴田地,你不肯让,我不肯休,自辰牌时分直杀到将及日中,犹不歇手。张达料得两边军士都饿了,令鸣金收军。
    石搢珩回寨,对张达说道:“我自上战场,不曾遇见这个对手,若与他只管厮杀,定难克复,须用计破之,才可成功。”张达拱手道:“下官连日与贼鏖战,心中气忿,万不能设谋定计。将军思出万端,必有高见。”搢珩道:“容某思之。”当下歇过。
    明日上午,又报贼将讨战。石搢珩向张达道:“昨夜已思得一计在此,不知尊意如何?”乃向张达密议“如此如此”。张达拍手叫“妙”,随各自打点去讫。石搢珩披挂完备,提戟出马,领了本部,营前摆阵。两边战将齐出旗门。李武喊道:“昨日初遇,留汝一命,今日必定杀汝!若有一些畏惧,不如速回。”石搢珩道:“不必赌嘴,快放马过来。”李武舞动长枪,劈面便刺。搢珩举起画戟,照脸戳来。两人一来一往,足斗了六七十合,石搢珩渐渐败下势来。李武看得石搢珩戟法走了,巴不得就要成功,抖擞精神,倍加奋战。石搢珩提马荡出围场,把戟一招,后面军士发声喊,登时便退。李武心上欢喜,拍马追来。搢珩支架不定,掩一戟便走,李武随后紧追。那前走的如弩箭离弦,后走的如流星移位,看看赶至官军营寨,官军便弃寨而走。寨中便放出许多马匹车辆,贼兵见了,争先抢营,掳掠辎重。李武遥见张达同小将齐走,心下寻思:“张达与石琼俱是猛将,今日俱败,其中有诈。”便勒住马,立于高岗之上,四下观望,但见四面空阔,毫无可以设伏之处。石搢珩见李武不追,也住马叫道:“狗贼,只顾追我,你城已失了!若顾城池,便不须追赶;若弃城不顾,不妨于此平野与你见一高下。”李武闻言大怒,骂道:“小猴子,你敢虚言诳众,指望逃生。张老狗与你同行,谁敢夺我城池?我今日必要杀你!你好好的看我来也!〔是李武。〕即便放马追来。石搢珩战不十合,又回马便走。
    初前,李武恐有伏兵,故此勒马停住;今见张达齐逃,四下又难藏半骑,又见搢珩败走,激起火性,放心前赶。又追上七八里,只见搢珩与张达纵马加鞭,低着头没命的跑。李武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乃住马叫道:“我不追你了,饶你二人狗命,权活一天,明日擒住时,万无生理!”便回军走转。只听得背后喊声大举,军兵来报:“那小将反转来追赶。”李武笑道:“不要理他,他决不敢近我。杀了半日,且去城中歇息,明日再作理会。”果然官军只在后边呐喊,并不上前。
    李武回至城边,见城上寂无一人,又见那城门紧闭着。正在惊讶,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密密竖起旌旗,却是官军旗号。敌楼之上,张达正中立着,左右乃郭从超、王人杰。张达按剑指着李武骂道:“狗贼!张爷已复了城池,还敢叫门!左右的,与我放箭。”官军得令,一霎时,箭如飞蝗,贼兵望后便退。李武在马上大叫一声:“气死我也!”跌倒在地。〔性急人生成气大。〕众兵急上前搀扶,顾不得醒与不醒,拖他上马。此时贼兵大乱,四路逃生。石搢珩从后围裹将来,城中又出军接应,贼兵自相践踏,死者过半,活擒三百余人,李武亦被官军绑了。〔正在气坏一刻。〕
    石搢珩入城,坐在县衙里,令军校押过李武,并擒获贼兵过来。李武押过当面,立而不跪。〔李武倒是一个汉子。〕张达大声喝道:“狗贼!今日被擒,尚有何说?”李武也搢目骂道:“枪戳不死的老贼!你放我去,有本事再与我斗三合,看是那个输赢!”张达大喊道:“被擒贼人,尚敢乃尔!”石搢珩道:“张将军且请息怒。”乃下坐对李武道:“以君材技,不在某等之下。若效力王朝,那怕不封侯拜将。何苦从贼,自堕污泥及今改悔前非,投诚顺命,某愿以一官保君终身。”李武大叫道:“误被鬼算,以致如此!我的性命,悉听你们鼠辈罢了。”石搢珩笑道:“李将军,你何不识大义?可惜一条好汉,痴迷如此。”李武大骂道:“小猴子,你休斗嘴,有本事再与我斗三合。”便跳跃向前。石搢珩大怒,回身坐下道:“如此下愚不移,留之何益。”速令斩首。众武士推出李武,须臾献首阶下。
    张达便令押过众军,大喝道:“你们平素是惯作贼的,还是良民?”众贼兵都不发一言,一味垂泪。张达看了大怒,拍案道:“为什么便哭起来?”言未毕,众贼军便放声大哭,声震内外。张达不胜大怒,对石搢珩道:“这李武平素待部下如兄弟,解衣推食,极得众心,今日见杀了他主子,故此等感恩痛哭。在彼虽说有义,我若留了他,必为后患;纵之必复作乱。不如杀了,方无后悔。”石搢珩点点头。张达便令押出,一齐斩首。众军士得令,一齐抢上堂,将众贼兵鹰拿鹞捉,蜂拥出县衙外。到一空块去处,捺伏在地,一声响,血刀飞过,三百余贼人,不消一刻工夫,一总身首异处。
    无谋独勇休轻战,一着机关即丧身。
    部卒感恩虽足异,笑他却是盗中人。
    看官,你道张达如何便得入城?原来是石搢珩之计。他与李武交战,已先令张达同郭、王二将从间道埋伏在城边,只等城中贼兵一出,便得乘虚杀入。石搢珩又诈败佯输,故使一小兵像张达形状的,假扮张达,一同败走,使贼望之不疑。又于寨中散出牛马辎重,使贼争先抢掳,竟忘自顾,追去路远。张达便得并力斩关而入。一来守城贼兵少,二来张达向日积怒发泄,故此一攻便破。
    当下诛贼安民,即差人往邳州报捷。李绩闻报大喜,随令唐可法守峄县,张达、石搢珩等俱撤回军前。张达等得令,便统兵到邳州,参见李绩,备述石将军之功。李绩都上了功绩。一面起兵杀奔宿迁来。
    且说马述远自打发丁严等救兵去后,一面招军买马,为旁略郡邑之举。不数日,又聚得亡命四五百人,又差人四下打粮,聚入城中,为久安长住之计。打粮数日后,有沿途哨马将吴有功丧没的消息报来,又有赵茂、赖录等被诛失地的消息报来,随又来报巫仙全军覆没,数日又报峄县李武失机丧身,官军大队不日将到。马述远一连接得这几个凶信,早吓得魂散魄飞,忧惊不已。众贼兵都惊惶无定。
    周晋、胡恩二人相聚商议,胡恩道:“军之胜败,大忌军心摇惑。今众路虽失,尚有此地可守,还宜整饬士卒,鼓舞壮心,庶可支撑一二;若悠悠忽忽,任其仓皇,则我等性命皆在不保矣。且待军心定了,再议如何方法才是。”周晋道:“无奈大王先是忧惊,如何是好?”胡恩道:“我与你同去劝他。”便齐到马述远衙内。马述远心中忧惧,不出前堂,在内室里召二人进见。胡恩道:“为今之计若何?”马述远蹙额道:“便要问你若何,怎么反来问我?”胡恩道:“为今之计,止有守。我等事成,则雄据一方;事败,则复为本业。况今官军未至,大王先已惊慌,使士卒见了,何以鼓其壮气?大王还宜抖擞精神,震起威武,练兵守城;再使细作往各路布散流言,使我等辈中便于响应,以分官军之势。且城中亡命不下数千,粮食足供数岁,城郭坚固,虽数年被围,不足为害;倘四方响应,群雄来助,亦可支撑。昔少康以一旅之微,复有大夏;田单以一城之小,克定三齐。大王何必愁烦丧了胆气!”马述远听了,心下细想,大有理致,不觉放下颜色,乃道:“事成我当与你共享富贵。自今以后,一应军情,俱任你们调度,不须求禀我便了。”
    胡恩既做了主,便整顿兵马,日夜操演。不一日,官兵到了,团团围定。连日讨战,贼中只不发兵。李绩乃自跨马周视城垣,相度形势。这时周晋与胡恩正在城上,遥见黄麾之下一个白须老子,带着金幞头,穿了龙蟒袍,煎面一对对绣旗,左右一员员猛将,背后大马健儿,蜂围拥护。周晋道:“胡哥,这黄麾之下,不是个李巡抚么?”胡恩道:“自古说:‘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如何设法摆布得这老头子,弄得他不死不生,以图四方响应便妙。”周晋道:“弄得这老头子死了,是极妙的事,为何反要他不死不生?”胡恩道:“你有所不知。若卒然弄死了他,这些手下官将为主报仇,并力攻我,教我以何法御之?不是自速其祸?若弄得他不死不生,这些手下官将都以主帅有病为忧,老头子自己也只照顾自己的性命,那得来指拨这些官将攻城?官军若一怠缓了,我辈中倘或有英雄响应,便可乘机设法,岂非妙事!”周晋笑道:“有理,有理。快算计个妙法儿出来。”胡恩道:“容我思之。”乃与周晋下城,置酒相酌,细思其计。胡恩忽然大叫道:“有了,有了。”周晋道:思得何计?”胡恩道:“朱海箭法如神,百发百中。他今病已将愈,明日说不得强他起身,令大王上城,指名要李巡抚打话,使朱海暗带药箭,伏在大王背后;一待李巡抚出马,即射他一箭。你先披挂,率领骑兵伏月城内,李巡抚若中箭时,官军必然惊乱,出兵击杀,虽不能十分取胜,亦可少挫其锋。”周晋大喜道:“果然好算计。预先去与朱将军说明。”当下二人便至朱海家。
    时朱海病已将愈,然尚避风寒,不敢出门;也闻知官军连路破来,料宿迁岂能保守?在家忧闷。今见周、胡二人来到,便请入内室相会。胡恩将上项事说了,道:“将军箭法称神,必能射中。若伤了李巡抚时,便去了官军五分锐气,宿迁亦可长守,这一项功劳,非同小可。”朱海道:“总之为公家出力,若得挫动官军,我们大家之福。明日我自扶病上城,只不知病后气力如何。”〔如画。好。〕便叫左右:“取我的弓来。”左右取上弓,朱海闭气忍力,把弓扯开,却与平时无异。胡恩等贺道:“将军精神已复旧了,可喜可贺!”朱海也自欢喜,便令小兵取大箭一枝,将药物煮淬箭镞,专待明日行事。胡恩、周晋辞别,便与马述远商议定了。
    到明日上午,周晋饱餐披挂,率领五百骁骑,伏在月城内。朱海扶病上城。马述远在敌楼上,倚定护心拦,高叫:“要请李元帅攀话,有情节面讲。”胡恩保护左右,朱海持弓拈箭,伏在马述远背后,紧紧觑着城下。城下官军见贼首要见元帅,报知李绩。李绩便要出营。柳俊道:“贼人穷困如此,尚负固不服,恐其中有诈;且老爷以元帅之尊,亦不宜轻见狂贼。”李绩点头道:“是。”乃令张达整束出营,与贼人打话。张达至城下,扬鞭指着城上道:“草贼,有何话要见元帅?不妨向某转达。”马述远不能答应。胡恩急向前道:“某等不识大义,遂行此大逆之事。今欲反邪归正,又恐为麾下不容,必欲向元帅面恳,某等方得释然。乞烦将军转陈。”张达乃复入营,见李绩代述前话。
    李绩道:“我已知贼人势穷,将有投诚之意,又恐遭不测之诛,故欲要我为誓,以保性命耳。我就见他,亦有何害。”乃令诸将俱全装贯甲,齐出大营。至城下,军士摆开,一对对门旗展处,诸将簇拥李绩而出,众军士高叫:“元帅老爷在此,狗贼有何话禀?”时朱海在马述远背后,觑得分明,扯起弓来一箭,石搢珩早听得弓弦响,便叫:“贼人暗算……”忙欲押退,言犹未毕,李绩左肩上早中一箭,翻身落马。只因这一箭,有分教:声灵顿丧,祸加阃外元戎;消息浪传,吓杀闺中弱质。未知李绩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说家做到杀战,便不乐观,因其无意味也。也独有一种筋骨,毫不懈怠,更觉得整密有趣。各人有各人性情声口。往见小说都是一样面孔,观之欲呕。此独写得平奇浓淡,各开生面,如李武等,活画一个行乐图。
    凌驾山事,到此作一小束,便使当时之人及以后观书之人,胸中都觉得稍有快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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